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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朝败家子txt下载

    温艳生很明白,眼前的一个个尸首意味着什么。

    这是一次了不起的胜利啊。

    自文皇帝之后开始,朝廷对于倭寇,已经失去了解决办法,尤其是海禁之后,索性就等同于是关起门来,假装这海外的倭寇不存在。

    只是,这些问题,怎么可能不存在呢?

    温艳生虽是河南人,可主政宁波,方知海患之严重。

    现在……终于,大明寻觅到了克敌制胜的法宝。

    他乐了。

    吩咐差役和庄户四处搜寻可能没来得及逃的倭人,一面命人将这些尸首取下首级,准备悬于城门处进行展览,不,是威慑,是威慑倭寇。

    他兴冲冲的回到了府衙,紧接着,命人温了一壶酒,用虾仁爆炒一番,取这虾仁下酒。

    不得不说,虾仁的味道很得劲。

    可他还是很遗憾。

    水寨很久没有出海捕鱼了,导致了海鱼价格涨了许多,至于市面上的腌鱼、鱼干,呵呵……那是什么玩意,我温艳生宁可饿着。

    喝了一口酒,顿时文思如泉涌,一面嚼着虾仁,虾仁万不可放其他的作料,只放些许盐即可,火候要足,爆炒一番,立即上锅,因而虾仁的肉带着几分嚼劲,却又不失鲜嫩。

    若是伴了黄酒喝下,那滋味,就真的美味极了。

    在江南做知府,就这么一点好,北方的酒辛辣,用来和人一起吃酒,倒还好,取得就是那种辣中带爽的一股劲。而南方的黄酒或是米酒,都讲究一个温和,最适合关起门来,小酌几杯,加上几道小菜,心里想着心事,那种柔和的热酒,加上微醉的状态,再配上几道下酒小菜,这滋味……

    温艳生提笔:“臣温艳生启奏……”

    他写的极认真,将宁波府发生的事,一五一十的启奏。

    一气呵成之后,喝着酒,看着自己的得意之作,忍不住摇头晃脑:“妙哉,妙哉。”

    一口黄酒下肚,舒服。

    突然,他一拍脑门……

    哎呀……

    “竟是忘了此等大事。”温艳生合上了奏疏,忍不住道:“这爆炒虾仁,若是放进饺子里做馅,岂不是人间美味?”

    ………………

    南京。

    南京守备衙门。

    魏国公徐俌焦虑不安的看着一份来自于南京备倭卫送来的奏报。

    他皱着眉,显得很是焦虑。

    魏国公世代镇守南京,主要有两大职责,最重要的职责便是奉孝陵岁祀,这南京,乃是大明从前的都城,至今,亦是如此。

    因此,太祖高皇帝,便葬在南京紫金山,太祖高皇帝,乃大明开国之君,只是此后,大明朝廷北迁至北京城,历代皇帝无法亲自祭祀太祖高皇帝,自然而然,这个任务,就交给了世代的魏国公。

    就如英国公在北京一般,能代天子岁祀的人,自是最顶级的公候,魏国公徐氏,自然也在大明最顶尖的公候之列。

    徐俌和皇家的关系很密切,因为双方,几乎隔三差五,就会有密奏和密旨传递。

    当然,主要的信息是和孝陵有关,皇上,孝陵门口的碑石缺了一角,臣正在修葺。皇上,孝陵祭祀白肉已预备好,取自镇江。皇上,有祭祀官员祭祀时瞌睡,臣已处理了。皇上,南京皇城失窃了,臣万死。

    孝陵的一举一动,涉及到了太祖高皇帝英灵,因而,要时刻的汇报,哪怕及时针尖大小的事,也绝不可怠慢,无论皇帝爱不爱听,会不会认真对待,作为南京守备大臣,这是徐俌的职责。

    当然,徐俌还有一个重要的使命,他还是南京中军都督府都督,负有守备南京的责任,南京乃南直隶,和北京的北直隶规格相当,在这里,真正握有重权的就是三个人,一个是魏国公,一个是朝廷派往南京的中官,另一个,就是南京兵部尚书。

    南京也有六部,不过绝大多数,都是养老的职位,无论是吏部、礼部、工部,刑部,别看级别高,可实际上,权力都在北京六部,他们更像是朝廷架起来的另一套备用的班子,北京又没完蛋,他们只能闲着,颇有点儿像皇帝和太子的关系。

    可南京兵部尚书不同,为了应对南方的特殊情况,所以南京兵部尚书有节制南方各省兵马的权力,权力是和北京兵部等同的。

    徐俌焦灼的等待着,他背着手,忧虑重重。

    片刻之后,中官徐喜、兵部尚书吴煌到了。

    二人向徐俌见礼:“你们看看吧,中野二郎的消息。”

    “中野二郎……”徐喜一呆,和吴煌对视了一眼。

    徐喜忙是取了奏报一看,拉着脸道:“中野二郎,就是前些年,嵌入了南京的那个?”

    徐俌颔首点头,咬牙切齿道:“就是此人。”

    那兵部尚书吴煌忙是取了奏疏,低头一看,脸都绿了:“果然是他。”

    说起此人,三人不约而同,都有一个糟糕的记忆。

    数年前,一伙倭寇居然流窜至南京,南京是什么地方,自然官兵四处围堵,可这些倭寇,绝不恋战,且凶狠无比,杀散了数路官军,极为神勇,这一百多人的倭寇,竟硬生生在南京郊外一游,接着,不知所踪。

    唯一的痕迹就是,不知何时,竟在栖霞寺里的匾额上,多了一行字,便是这中野二郎所刻,上书中野二郎大破汉城。

    当然,在倭人眼里,大明即汉,所谓汉城,即为大明都城的意思,这和朝鲜国的所谓国都没啥关系。

    南京哗然,区区一伙倭寇,追剿不利倒也罢了,偏偏,栖霞寺还出了乱子。

    这栖霞寺是什么地方,洪武皇帝当初,可是做过和尚的,所以他对道家比较苛刻,龙虎山的张天师来去拜见,洪武皇帝破口就骂,你也敢天师,吓得张天师乖乖去做了真人。

    可对僧人,洪武皇帝态度还不错,尤其是这栖霞寺,在洪武五年,洪武皇帝屡屡下旨对栖霞寺进行扩建,不只如此,因为栖霞寺历史上曾改名,洪武皇帝亲自下旨,才为栖霞寺正名,这栖霞寺的匾额上的三个字,正是太祖高皇帝亲书。

    结果,此等御物,居然……被倭人留下了挑衅之词。

    徐俌当时大为惶恐,立即奏报请罪,弘治皇帝当时也是震怒,一方面对于南京诸卫表现出了失望,另一方面,太祖高皇帝乃是先祖,今日先祖御笔的匾额被倭寇所辱,皇家颜面无光,一方面,压下了此事,另一方面,从徐俌乃至中官,再到南京六部尚书,俱都罚俸三年,以示惩戒。

    谁料到,这个该死的中野二郎又出现了。

    这个消息来自于南京的备倭卫,他们发现了一个潜入内陆的细作,审问之下,才知袭台州府的就是中野二郎,而这中野二郎的真正目的,却是宁波府。

    该死的,他又出现了。

    这一次还是宁波。

    “要立即奏报。”中官徐喜增色道:“若是袭了宁波,南京这儿,一点消息都没有,这便是咱们的失职啊。”

    徐俌颔首点头:“想来,他们是冲着宁波水寨去的,而那宁波水寨,挂的乃是镇国府的名,你懂老夫的意思了吗?这是太子殿下的备倭卫,只是可惜了,这水寨有失,将来,太子或许少不得要责怪我等,没有事先预警。”

    兵部尚书吴煌道:“这等事,也怪不得我们。不过这个中野二郎……这奏疏,看来,得我等三人分别上奏。”

    “啥意思?”徐喜看着吴煌。

    吴煌气定神闲:“可别忘了,当初这个中野二郎,奇袭南京,搅得天翻地覆,我们是怎样上奏的?”

    徐喜明白了,哭丧着脸,当初是真的头痛啊,一伙倭贼,嚣张至此,居然还全身而退了,甚至还毁坏了高皇帝御笔亲书的匾额,当时,魏国公和自个儿,还有吴煌,那可是不得不狠狠的吹嘘了这中野二郎一通啊,说此人如何伟岸,刀法如何了得,在海外,乃第一骁将,有万夫不当之勇,麾下武士,个个精锐,犹如鬼兵。

    这是没法子的事,毕竟被一个二愣子的倭寇打了脸,人没抓着,你还能怎么说?你能说这就是个弱鸡,该死的渣渣,然后呢?然后皇帝会问,这样的弱鸡,为何敢来南京,在南京郊外一游,奸淫掳掠,无恶不作,你们还拿他没有办法?

    因此,只好不断的吹,将这个人,吹的惊天动地。

    三人众口一词,就差说此人压根就不是人,是地里爬出来的鬼差了。

    可现在……中野二郎,又出现了。

    “宁波危矣。”吴煌痛心疾首:“既然得知宁波可能遇袭,而且袭击的还是中野二郎,那么,是否立即调兵,驰援宁波。”

    “要调。”徐俌当机立断:“中野二郎,乃大寇,此寇凶残成性,寻常兵马无法遏制,需布下天罗地网,才可保宁波的安全,我看,该调动大军堵截了。”

    “不错,非两卫兵马,不能制胜。”

    所谓两卫,满编则为万人。没有一万人和这些预备袭击宁波的倭寇作战,确实不能制胜啊。

    中官徐喜眯着眼:“必要的时候,就调动孝陵卫吧。”

    “什么?”徐俌错愕的看着徐喜。

    徐喜道:“公爷,贼势浩大,非孝陵卫无以制胜啊。”



    孝陵卫顾名思义,自是守卫孝陵的兵马。

    这支兵马,乃大明精锐中的精锐,即便是此时大明军备最废弛之时,这孝陵卫的择选标准,却依旧是要其做到能骑马扬鞭,飞速奔驰,还要骑马跨过一道壕,越过一堵墙,并在马上开弓射箭,三箭中两箭者才为合格。

    这才是真正精兵中的精兵。

    他们的职责,顾名思义,便是守卫孝陵。

    可因为这两年,孝陵卫的人马增至七千余人,有时为了特殊的需要,也可从孝陵卫中,抽调出一两个千户所的兵马。

    当然,这一切……都需皇帝亲自准许,除了大明皇帝,任何人都不得调动孝陵卫。

    魏国公徐俌脸抽了抽:“那么……立即上奏吧。这些倭寇,尤其是这中野二郎,此人羞辱皇家,罪无可赦,若不将其拿获,是我等的失职,我等如何有颜面,对得起陛下,更对不起太祖高皇帝。”

    三人大抵交换了意见,随即,三份奏疏,同时入京。

    暖阁里,刘健举起了奏疏,老脸不禁憋得有些厉害,他二话不说,直接带着奏疏就往暖阁去了。

    弘治皇帝手里,也有一份奏疏,此乃中官徐喜的密奏,弘治皇帝皱眉,一见刘健来,自然知道,刘健来,是为了什么。

    “卿家,也接到了奏疏吧。”

    “是。”刘健叹了口气:“臣接到的,乃是南京兵部尚书吴煌所奏。”

    弘治皇帝脸色平静,居然没有愤怒,他淡淡道:“朕若是记得没错,几年前,正是这个中野二郎,惹来了一场大风波,想不到,这一次竟又是他,此次,他要袭的,乃是宁波,当初,徐俌等人所奏的是,此人武艺高强,乃万人敌……现在,他又来了。”

    “宁波危矣。”刘健叹了口气。

    南京是什么地方,人家都可来去无踪,耀武扬威之后,扬长而去。而此次袭宁波府,区区一个宁波府拿什么抵挡。

    弘治皇帝阖着目:“这等巨寇,朕有时……看到奏疏,真是五味杂陈,说他们是贼,可就这区区之贼,竟可以闹到这样的动静。可若说他们有什么了不起之处,可他们不还是盘踞在海外的贼寇吗?现在,中官希望朕立即下旨,紧急调动大军往宁波府剿贼,甚至……还提及到了孝陵卫。”

    弘治皇帝苦笑:“这孝陵卫,是剿区区贼寇的吗?”

    “陛下,此乃巨寇啊。”

    “是啊。”弘治皇帝合上了奏疏,有些感慨:“这是巨寇,非寻常军马能制,朕很不明白,为何,大明豢养了两百万大军,这江南,带甲八十万,难道就没有一支军马,可以剿这巨寇吗?真是国难思良将,大明有数千万的军民百姓,就没有一个可以制中野二郎的人?”

    刘健抿着嘴,没有说什么。

    对他而言,这样的感慨,虽是让人灰心,可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大明卫所制,是太祖高皇帝所定制,现在已经崩坏,可要改,谈何容易,裁撤卫所,重新招募军士操练?那么,你就得给人家发饷,卫所制的本质,就是便宜啊,招募来的壮丁,花费可就大了,饷银哪里来?则又牵涉到了税制了,当下的税制,根本无法支撑朝廷改革军制。

    弘治皇帝不禁微微一笑:“无论如何,眼下当务之急,还是取中野二郎头颅,以报当年之仇,卿家拟个票吧,朕………恩准了,命魏国公徐俌便宜行事,若不取中野二郎的首级,朕实在不甘心啊。”

    “臣遵旨。”刘健无奈的苦笑,一旦动用了孝陵卫,甚至还抽调其他各卫诸军,即便是拿下了中野二郎又如何,代价太大了。可不拿,难道任其流窜不成?

    弘治皇帝脸色阴沉,其实他和刘健一样的心思,这若是当真取了首级入京,他怕也高兴不起来,对付一个巨寇如此,那还奢谈什么剿尽倭寇?

    他叹了口气:“近来太子在西山?”

    “是。”刘健道:“臣也听说了,正在教授西山的读书人们读书呢。这不是来年,要春闱了吗?当然,臣也只是耳闻,具体如何,老臣……”

    弘治皇帝古怪的表情看着刘健:“可卿家的儿子不也在西山书院读书?为何是耳闻呢,西山的事,卿家理应了若指掌才是。”

    “这……这……”一下子被戳穿,刘健老脸微红,他只好道:“是啊,犬子来年,也要春闱了。”

    弘治皇帝颔首:“还有方继藩那小子,最近竟出奇的安分,他是在担心他的门生唐寅吧。”

    刘健想了想:“老臣听说,他近来在奶娃娃……”

    “……”

    “………”

    君臣二人,大眼瞪小眼,感觉这话,一下子聊死了。

    弘治皇帝深吸一口气:“是那方小藩?”

    “是的。”

    弘治皇帝颔首:“真是一个好兄长啊。”

    刘健憋着话其实没有说,那丧尽天良的东西,居然给自己的妹子喂糖,每日抱着四处瞎转悠,还折腾出一个瓶子,成日往娃娃嘴里塞,更令人发指的是,他还修了一部书,叫育儿心经,开版印刷,说娃娃乃国本,是天下最紧要的大事,西山书院的读书人,都该好好看一看,这书印刷了几千册,指定了让读书人买,刘杰是徒孙,必须买十本不可,这银子……掏的刘健真不是滋味啊。

    那育儿心经,他还看过,都是胡说八道的话,妇人如何催乳的事,他竟也说了一大通。

    这等人……已经到了要钱不要脸的地步了。

    刘健不好揭发这事,只好干笑:“是啊,是个好兄长。”

    “朕倒是看错了他,以往以为他没心肺的人,虽是有才,却是情感淡薄了一些。”弘治皇帝微笑:“朕就喜欢这样的人。不似太子,瞧瞧他,成日游手好闲,方继藩有个妹子,太子也有妹子,可你看看,太子除了欺他妹子之外,还晓得做什么?”

    刘健老脸一抽,低着头,继续闷不做声。

    “朕不该说这些。”弘治皇帝心里觉得烦恼,挥挥手:“你退下吧。”

    刘健只得退下,回到内阁,他发现,自己满脑子都是那育儿心经,方继藩这孙子,真的很令人讨厌啊。当初刘杰买来的时候,他还以为,方继藩这鬼才,定又是出了什么好东西,还特意让刘杰拿来看,结果父子二人,一起看着这么个玩意,大眼瞪小眼,真是尴尬极了。

    不知羞耻!

    回到了内阁。

    刘健还未坐下,这时有书吏道:“刘公,您可来了,杭州知府温艳生有奏。”

    “就那个奏疏里说了一大通鱼汤的温艳生。”刘健表情怪异。

    “正是,通政司刚送来,说是百里加急。”文吏道。

    刘健沉默了,随即一挑眉:“想来宁波出事了。”

    对于这件事,他早有心理准备,所以即便天大的噩耗传来,他也不觉得惊奇,而是强忍着情绪,回到了自己值房,才命人将奏疏送来。

    这奏疏低头一看,刘健脸色变得怪异起来,他看到了那许多的字眼。

    拿获……私商……众志成诚……水寨出击……中野二郎……一合斩杀……一盏茶功夫……倭寇俱灭……余者遁逃……备倭卫追击……

    这一个个的字眼,看的刘健有点眼晕。

    他不得不深吸一口气,细细的读了一遍,而后……他又沉默了。

    脸色……带着怪异。

    这不只是一份捷报,而是一份天大的捷报啊。

    刘健忙是取了案牍上的茶盏,茶盏里的茶水已凉了,他并不在乎,一口喝下,然后抬头看着书吏:“上次送来的大黄鱼,还有没有?”

    “这……在冰窖里冻着,不过,这是送入宫的,陛下虽然赐了,不过还得经御膳房。”

    刘健嗯了一声:“宰一条吧,熬汤,让御膳房熬好,记得,莫浪费了,需多加一些水,一尾鱼,好说歹说,也要熬两锅汤不可,此鱼……不易啊。”

    当然不易,从宁波府飞马送来的,这可是哪里都吃不到的东西,陛下就赐了刘健几条,不过这玩意,必须得在冰窖里保鲜不可,偏偏,刘家没有冰窖,所以,虽然御赐给了刘健,却依旧还躺在宫中的冰窖里。

    文吏一呆:“刘公,这时候……吃鱼?”

    刘健压抑着心里的激动,他很希望自己有欧阳志那般,泰山崩于前而色不改的淡然,于是笑吟吟的道:“温艳生这家伙,上过几次奏疏,老夫看他的奏疏,就不知为何,总觉得他里头绘声绘色的所书的东西,带着一股子佳肴味,今日又得他的奏疏,便觉得饿了。”

    文吏觉得奇怪,这奏疏,竟还有开胃的效果?

    那位温知府,到底是混哪个堂口的啊?

    “学生这就去。”

    “还有……”刘健面带微笑:“那个……还有,将于乔和宾之叫来,老夫有事要和他们商量。”

    “是。”文吏部转身要走。

    “还有……”

    文吏转身:“不知……”

    “记得,让御膳房在那锅鱼汤里,多放点葱蒜。”

    文吏想起来了,刘公是河南人,就好这一口。



    文吏走了。

    刘健靠在了官帽椅上,他手搭着案牍,此时,他需要一些时间好好的梳理一下。

    这份奏疏带给他的震撼实在太大了。

    一方面,是整个宁波府众志成城。

    东南各地的情况,他是略有所知的,人嘛,最注重的就是乡谊,大家都是同乡,都是本地人,即便是私下有什么龌蹉,那也都是不公开的事,毕竟都是有头有脸的人家!因为如此,而闹到了官面上,这便不免要被人戳脊梁骨了。

    这也是为何,东南诸府走私猖獗,许多人与倭寇有染,可绝大多数人依旧无动于衷的原因。

    另一方面,是倭寇并没有真正侵害到他们的根本利益,甚至还或多或少的能给许多人带来一些好处。

    可这一次……

    这个温艳生,看来不至少对海鱼了解甚深,办事……还是很稳妥的,此人倒是个干才啊。

    当然,这还不是真正让刘健所关心的,他只关心两件事。

    一件是那中野二郎死了。

    从奏报上来看,是被千户胡开山直接一拳砸死。

    这里头,有多少虚夸的成分呢?

    不像是虚夸,因为宁波知府没有必要为水寨报功,而且就算要报,也不需这样的夸张。

    那中野二郎,是何等可怕的人啊,守备南京的魏国公、中官徐喜,以及南京兵部尚书吴煌等,无一不是将其视为可怕的人,虽然这其中肯定有浮夸,可这样的巨寇,断不会是无能之辈。

    那么这个胡开山……一合之下,直接将中野二郎打死……这……

    还有那些水兵,这些水兵是怪胎吗?

    人家都是倭寇数百人追着数千的明军砍杀,这些人却像是切瓜切菜一般,直接按着倭寇打?

    镇国府……宁波水寨……

    刘健在心里默默念着这这个名儿,将这水寨牢牢记在心底。

    片刻之后,李东阳和刘健来了,二人与刘健见礼,刘健笑吟吟的先道:“这里有一份奏疏,你们自己看吧。”

    谢迁面容一正,不禁道:“不会又出什么事吧?”

    李东阳则观察着刘健,想从刘健的面上看出端倪。

    可刘健只是微笑,从容不迫的样子。

    李东阳有些失望,却在此时,谢迁啪的一下,拍案而起。

    这真是吓了李东阳一跳。

    谢迁已是眉飞色舞的道:“奏疏当真吗?”

    刘健深深看了谢迁一眼:“真与不真,于乔难道看不出吗?”

    “哈哈……“谢迁爽朗的大笑道:“列祖列宗保佑,此皆赖祖宗圣德。”

    李东阳已接过了奏疏,低头细细看着,他身子一颤,也骇然了。

    随即他难以置信的皱眉道:“怎么可能?”

    刘健叹了口气,道:“老夫细细想来,其实……或者不是因为倭寇太强,而是咱们各地的卫所,太孱弱了。”

    谢迁和李东阳对视了一眼。

    他们的内心是激动的。

    这真是大功一件啊。

    原来还以为宁波水寨必死无疑,那唐寅等人必是死无葬身之地,宁波百姓也将遭殃。

    可哪里想到,事情会有如此翻转,居然是宁波的水兵追着倭寇打。

    还真是,非倭寇太强,而是官军太过孱弱。

    这……

    …………

    在暖阁里,弘治皇帝目瞪口呆的看着奏疏,他觉得这个世界疯了。

    刘健三人拜倒在地:“托陛下万福……”

    “真是可怕啊。”弘治皇帝心情激动的在暖阁里来回的走动,他万万想不到,是这样的结果!

    “唐寅,干得好,还有那胡开山,实是一员不可多得的猛将!”

    弘治皇帝嘴唇哆嗦着,甚至激动得满面通红。

    中野二郎……

    什么倭人可怕,这一战,真是打出了威风啊,朝廷颜面有光!

    弘治皇帝不禁大笑起来:“还有那戚景通,也很不错,这几人都很了不起,都打出了威风,也打出了我大明的国威。宁波知府温艳生,此人……朕有印象,做黄鱼的那个?”

    “是,就是此人。”

    “这也是个忠厚的人,他打击私商,也是大功一件。这些人,没有他们的同心协力,宁波数十万百姓,便将陷于水火之中啊。”

    “还有太子……”弘治皇帝红光满面地的:“太子这个家伙,他的镇国府,也算是令人刮目相看了。这小子,还是颇有几分能耐的。方继藩……也很好……真是令朕长长的松了口气啊。”

    弘治皇帝此时的心情是澎湃的,他来回踱步着继续道:“大明要的就是这样的人,要的就是那些镇国府备倭卫那些忠勇的水兵,方继藩说的不错,一丁点也没有错,这些人俱都是忠肝义胆啊,据说他们还是赤民?朝廷待赤民如土鸡瓦狗,可他们……为朝廷尽忠,如此尽心竭力,实在是……令人惭愧。”

    刘健等人也都面红耳赤起来。

    是啊,多少世受国恩之人,个个只想着要好处,有几个真正肯尽忠职守的。

    反观这些穷困的百姓,被备倭卫招募起来,却是忠勇至此,令人难以想象。

    百姓们……太憨厚了啊。

    此时,刘健道:“陛下,是否召太子和方继藩……”

    弘治皇帝摆摆手道:“朕惭愧得很,不该召他们,他们现在……可在西山?”

    萧敬在旁躬身道:“陛下,太子和新建伯确实是在西山。”

    弘治皇帝抬眸,深吸一口气:“摆驾,去西山,他们现在是诸葛亮,是卧龙,朕需三顾才可。”

    刘健三人莞尔。

    “便衣吧,不要弄什么大动静。”弘治皇帝补上了一句。

    萧敬连忙道:“奴婢遵旨。”

    弘治皇帝眼里掠过了一丝精光。

    他忍不住重新看了一眼奏疏,显得有些不可置信。

    一群招募才半年不到的水兵,怎么就恐怖到如此地步呢?

    还有那胡开山,据闻此前还是个山贼,如今为镇国府效力,真是忠勇啊。

    当然,还有唐寅这一个书生,怎么就被方继藩调教之后,突然就成了独当一面的干才了。

    他心里实在有太多太多的疑问,想要立马见一见太子和方继藩的冲动越来越强烈。

    ………………

    此时,在西山明伦堂里,因几个师傅都需在翰林当值,唯一的两个大闲人,只有朱厚照和方继藩。

    朱厚照亲自登台,给生员们授课。

    方继藩则抱着方小藩坐在角落里。

    他也不想抱着一个拖油瓶啊。

    可谁知这方小藩赖定了他,睡醒时见不着方继藩,便大哭,她的嗓门显然是有练过的,宛如斗神级别的强者,嗷嗷叫。

    可一见方继藩,便安份了,眼睛盯着方继藩便乐。

    方继藩每次都有揍她的冲动,可看着她的小脸蛋,心又软了,哎……她和自己一样,都是孩子啊。

    于是捧着方小藩,如游魂一般,到处行走,小香香为了照顾,也不得不带着孩子的尿布、奶瓶还有**跟着。

    方继藩坐在角落里,将奶瓶往方小藩的嘴里塞。

    方小藩双手努力的抓着奶瓶,生怕奶瓶跑了似的,为了用上劲,她的脚还需努力的蹬一蹬,仿佛只有如此,才可借力。

    她贪婪的吸着奶嘴。

    这奶瓶,是方继藩赶制的,玻璃作瓶子,奶嘴的材料是最麻烦的,因为没有橡胶,方继藩便只好用鲸皮替代,将这鲸皮冲刷干净,晾晒之后,再里三层外三层的蒙在瓶口,用针扎一个小口子,也就勉强给方小藩用了。

    方小藩而今乃是万众瞩目的对象,无数的生员们一见这位师姨,一个个敬若神明,又忍不住想要要亲近,方继藩抱着方小藩,一脸神圣,吓得生员们不敢造次。

    春闱将近了,举人们都在努力作八股,他们作了一篇又一篇,几乎要吐了,几乎每日一篇,且出的题目,可谓千奇百怪,甚至是每一篇文,写的不好,还需重做。

    这么折腾下来,便连刘杰也吃不消了。

    好在朱厚照来了,太子殿下亲自授课,所讲的,却非八股,这令一团浆糊的生员们,倒是有了缓一口气的机会。

    朱厚照乐于来此上课,他要给生员们讲授的,却是治民之法。

    你们都是读书人,怎么样治民呢?

    其实……按理而言,朱厚照自己不过是半桶子水,连四书五经都背不熟的人,竟也敢奢谈治民,实是可笑。

    不过他是太子,他最大,他爱说啥就说啥。

    方继藩见方小藩吃饱喝足,睡了,便将方小藩转交给小香香,小香香会意,忙抱着方小藩退出去。

    明伦堂里恢复了安静。

    朱厚照抛出了他的第一个问题:“何为治民,民为何物?”

    说起来,朱厚照还真有几分样子,他是做足了功课来的。

    方继藩其实也怂恿着朱厚照来讲课,因为他发现,若是让朱厚照去学习知识,依着朱厚照的性格,十有八九朱厚照是要躲懒的。

    可方继藩却说,殿下身为书院院长,岂可不为生员们授授课。

    朱厚照便来兴致了,立马打起了精神,这些日子,可谓废寝忘食的读书,有不懂的地方,便拼命请教方继藩和王守仁,他是决不允许自己让生员们笑话的,于是打起了十二万分的精神来读书学习。

    ……………………

    晚上写脑子一团浆糊,哎,失策,去睡了,以后不熬夜了。



    朱厚照显得有些紧张。

    为了备课,他可是连续半个月都没有睡好啊,连弹珠都不和方继藩玩了。

    他是个好胜心极强之人。

    也希望做点事。

    只是他不喜欢被人灌输。

    人都有好为人师的一面,朱厚照也是如此。

    毕竟,自己是这些生员的书院院长,堂堂书院院长,怎么可以一点学问都不教授呢。

    朱厚照深吸一口气,问出民为何物的时候,生员们沉默,他们第一次听太子殿下讲课,也有些紧张,不敢贸然回答。

    “……”

    这就有点尴尬了。

    素来胆大包天的朱厚照,居然有点儿紧张了。

    看向方继藩,方继藩抬头看房梁。

    朱厚照心里有点无语。

    想了想,他居然局促起来。

    心里不由暗暗恼怒,花费了半个多月时间去准备,结果……却临场出了乱子。

    众生员们见太子殿下不吭声,更不敢吭声。

    于是,大眼瞪小眼。

    朱厚照心有点儿乱了。

    而此时,有几个旁听的人,悄然的进入了明伦堂,他们坐在了角落。

    在书院,这样的事很多,因为慕名来听课的人不少,不是所有人,都会严格遵守上课的时间,有人兴之所至,也就来了,不过来听课的读书人,一般不会影响别人,会蹑手蹑脚的到旁听的席位上跪坐下。

    可这来的人,却有些不一般。

    弘治皇帝已第五次来到西山。

    西山给他一种亲切的感觉,他是亲眼见证西山日益繁华,不过……此时看到了自己的儿子,站在了讲台……弘治皇帝美滋滋的心情,有点儿………复杂。

    书院院长,不过是让你挂名而已。

    太子从小就不爱读书,平时读书都是一知半解,居然大言不惭的敢登台教授人学问。

    真是不怕丢人啊。

    自己儿子是几斤几两,弘治皇帝是知道的,所以他有些后悔自己来了。

    尤其是面对刘健、李东阳和随来的谢迁时,弘治皇帝的脸微微有些烫红。

    不过他依旧面带笑容,没有发怒。

    不管怎么说,太子和方继藩立了大功啊。

    剿了中野二郎,使朕无忧。

    他见朱厚照呆呆的站在了讲台上。

    其实此时就已想将这个家伙拎下来了,别丢人现眼了,生怕别人不知你水平有限,没读多少书吗?

    谢迁似乎看出了陛下的心思,却又抬眸看了看太子。

    谢迁突然道:“敢问,心与理,有何不同?”

    谢迁果然是老江湖。

    他对新学,心情颇有些复杂,那王守仁的道理,一套套的,说实话,连素来善辩的谢迁,也难找出他的漏洞。

    今日……他倒想知道,太子对此的看法。

    新学提倡心性,而理学提倡理性,这才是彼此之间最大的不同。

    谢迁其实是个谐趣之人,一看太子登台,便心里忍不住想笑了。

    弘治皇帝脸一红,这么大的问题问出来,这不是摆明着,太子要出丑吗?

    朱厚照心里松口气。

    忙是看向问话的人,可一看谢迁,愣了一下,再看坐在那里的,是自己的父皇,脸色更是一变。

    弘治皇帝似乎在此刻,不想父子相认,故意将脸别到一边。

    朱厚照在短暂的沉默之后,突然定下了神。

    父皇历来看不起自己啊。

    却不知为何,他今日来了。

    且不管他。

    朱厚照正色道:“这位老生员……问得好!”

    谢迁脸上的笑容逐渐消失。

    朱厚照道:“什么是心,什么是理?嗯,心者,心即为本心而已,你我皆有心,就如这位老生员……”

    谢迁的老脸又变了变。

    朱厚照笑吟吟的道:“也有心!”

    “我有何心?”谢迁开始发挥他抬杠的本能。

    朱厚照道:“敢问老生员,你见了你的父亲,会如何?”

    “……”谢迁哆嗦一下。

    太子这个家伙,历来是胡说八道惯了的。

    现在突然拿自己的父亲出来,不会胡说什么吧。

    朱厚照见他不答:“这位老生员,是否见了自己的父亲,便想到了孝顺自己的父亲呢?”

    呼……

    谢迁松了口气,还好……这家伙没有胡说八道,他颔首点头:“不错。”

    “那么……”朱厚照又道:“可若是此时,老生员……”

    “我不是老生员。”

    “那就叫你谢生员吧,在这里,除了我这书院院长,还有副院长以及博士、助教人等,其余人都是生员。”

    谢生员……

    谢迁无话可说。

    “谢生员,敢问你,若是在此时,你见到了孺子被投入井中,你会有恻隐之心吗?”

    谢迁沉默了片刻,孺子投井?

    “自然会的。”

    “这就是心性啊。有人讲究理,认为人的心,应当遵从天理,克制自己的欲望,譬如,人都有私心,会有私欲,那么,只有压抑自己的欲望,方能追寻到圣人之道。可这不对,就如我所说的那样,人孝顺父母,不是因为道理教授你怎么做,见了孺子投入井中,人油然而生,会生出恻隐之心,这心性所至,是在一念之间,是人的天性使然而已,难道,这也是理要求人们去做的吗?”

    “我再问谢生员,若是你见了孺子投井,会下意识的施以援手吗?”

    谢迁毫不犹豫的道:“会。”

    朱厚照道:“谢生员生出恻隐之心,且愿意施以援手,敢问,这是道理要求你这样做,还是谢生员一念之间的本能?”

    谢迁沉默了,想了很久:“想来只是一念之间的事。”

    “一念之间,就是谢生员的心性啊,因为谢生员的本心如此,所以见了孺子投井,第一个念头,便是恻隐之心;此后,谢生员施以援手,那么,这就是行,人有了一念之间,才会有行动,是不是?那么在这其中,理又在何处呢?难道我们做任何事,都要先扪心自问,这件事符合不符合道理,那一件事,是否符合圣人的道理,倘若处处如此,那么岂不是可笑吗?”

    “人的行为,是由心而发的,而非理而发,我们刻于的强调理性,遏制住心中的欲望,这未必是好事。”

    谢迁若有所思,居然觉得,这太子……长进不少。

    弘治皇帝也错愕的抬眸,看着朱厚照,却见朱厚照开始慢慢的进入了状态。

    长久以来在西山书院的耳濡目染,就算是一头猪,不,不该称之为猪,现在该叫豚了,便是一头豚,那也会有所悟了。

    何况,为了来授课,他可是废寝忘食,成日都在瞎琢磨,朱厚照是悟性很高的人,一旦用了心,对知识的吸收便轻易多了。

    朱厚照似乎懒得理会这位抬杠的谢生员了:“我们用理性,来压抑自己的欲望,这没什么不好,这是个人的事,有人勤俭,这就是理性,他遏制自己内心的欲望,碍不着别人的事。”

    “可最可怕的,却是人们过于追求理性,不但用理性去约束自己,还要约束别人的行为。因为自己节俭,就要求别人和他一样节俭。因为自己寡欲,便要求别人也和他一样寡欲。若是别人不从,便要讲大道理,处处讥讽,甚至是对其动辄暴打。”

    “……”

    弘治皇帝觉得开始渐渐进入佳境了。

    居然……听着有几分道理。

    这个小子,从哪里学来的。

    可是……听到此处,弘治皇帝一愣,这话……听着有些不是滋味啊,啥意思?朕不就是个节俭的人吗?所以要求你朱厚照也节俭。还有动辄暴打,这又是啥意思?

    听着……像是在说朕啊。

    朱厚照继续道:“这……才是当下最大的问题。读书人学了道理,无论他们自己是否克制了自己的私欲,却总喜欢,用私欲去抨击别人。就说军户……”

    军户……

    朱厚照道:“军户们为国家效命,这是他们的职责。可朝中的许多大臣,却用理性却要求别人,军户们粮饷不够吃了,他们会饿肚子,此时,便有人会说,你们是为国尽忠,难道饿肚子,就不可以克服吗?饿肚子是私欲,只要想着忠君为国的道理,为何就不能饿着肚子杀敌了?”

    “军户们也会有妻儿,他们在饿肚子,他们的妻儿,也是面有菜色,一群人饭尚且吃不饱,却希求他们心怀理性,遏制自己的私欲,去上阵杀敌,这不是荒唐可笑的事吗?”

    “当下的问题,都源于此啊……我们的读书人,处处要求人没有私欲,要求每一个人,都是古之圣贤一般。可军户们呢?难道他们不知道,若是鞑靼人来了,倭寇来了,自己若是不奋勇作战,这些强盗就会奸淫掳掠吗?不,他们是知道的,他们有自己的心性,犹如他们见了孺子投井,也会有恻隐之心,怎么会不同情被鞑靼人、倭寇所屠戮的百姓呢?”

    “可是……军户不是圣人,我们必须承认,他们有他们的私欲,倘若你闭口不谈,故意忽略这一点,那么……这天下的隐患,也就出现了!”

    …………………………

    以后不熬夜了,坑啊,熬了大半夜,结果只写了一章,起来之后头晕脑胀,老半天才写出一点字,年纪大了啊,已经不复当年,一声叹息。



    弘治皇帝突然有一种奇怪的感觉。

    这话……在理。

    太子何时……

    弘治皇帝双目如炬,死死的盯着朱厚照。

    朱厚照渐渐开始找到了感觉,情绪也酝酿起来,他宛如一个雄辩家,提高了分贝:“不对,万物不在理,而在于心。什么是心,百姓们要穿衣吃饭,才是心,这是人的本性,故意压抑人的本性,而大谈所谓的理,这不对。什么是圣人之道,圣人之道很简单,满足人的心性,不就是圣人之道吗?”

    “让军户们吃饱喝足,给他们足够的银饷,让他们没有后顾之忧的为朝廷效忠,他们便肯舍身去保家卫国,去痛击鞑靼人,痛击倭寇。让百姓们吃饱喝足,让他们的耕作和做工得到足够的报酬,让他们养得起婆娘和孩子,他们自然肯奋力去耕作和务工。恰恰相反,用所谓的理去压抑自己的心性,万物从之于理,甚至还要求天下人也顺从这个道理。人们想要吃喝,便认为其不懂得节制。人们想要出入车马,则认为他们这是贪婪;官兵们想杀敌立功得赏,便认为他们不够忠心。商贾们赚取应有的利益,便认为这是锱铢必较,乃是贪婪无度;读书人但凡走出书屋,便认为是不务正业;什么是理?所谓的理,便是压抑人的本心,强要每一个人成为圣人!”

    “可世上,哪里有这么多的圣人呢,于是乎,百姓们若是想要争一份租,便被指斥为不知廉耻的刁民;军人们想多要一点饷,便认为是丘八没有忠心;商人们争一点利,就成了蠢虫和奸商。读书人们就更是谈利色变!可官员们锦衣玉食,却满口仁义道德。于是乎,农人们不思耕种,动辄沦为流民;军人军纪败坏,武备松弛;庙堂之上,只听到仁义道德,实则却有无数人暗中牟取私利。”

    “不去从心,不去正视人理所应当的心性,这才是最大的失德啊。就如我的父皇……”

    弘治皇帝听得暗暗点头,种种乱象,他怎么会不知,太子真是长进了,这话说的好,竟是抽丝剥茧,直指出当今朝廷的弊端。弘治皇帝虽是本份的人,可做了十几年的天子,许多事,岂会看不穿?

    难得……太子居然能说出这么一番道理。

    可是……啥意思?怎么又说到朕了?

    只听朱厚照接着道:“就说父皇,难道他就没有本心吗?他的本性是想要做尧舜,是想做圣君,所以他历经节俭,勤于国政,可难道他如此,当真是因为理性?不对,他如此,也是心性所致,他想千古流芳,本质上,就是沽名钓誉,人或求利,或求名,这不是什么可耻的事。可当今皇上,心里想要求名,口里却耻于求名,他满口老百姓,满口爱民如赤子,其本质不过是想做尧舜罢了。”

    “……”

    一旁的刘健拼命咳嗽,太子殿下,还真是……这算不算一语中的?

    这话怎么听怎么的不中听,弘治皇帝拉着脸。

    生员们个个噤若寒蝉。

    朱厚照却是洋洋得意起来,不得不说,当面将心里的话说出来,痛快啊。

    父皇在此又如何,本宫说的难道没有道理?

    天大地大,也大不过理。

    “因而,那位谢生员所问的何为心,何为理,其实本宫不需作答,因为答案就在谢老生员的心底,谢老生员是否有他的心性,是否口里满是理性,实则却是从心去做事,这只有他自己知道。诚如父皇一般,父皇口里说什么,并不紧要,可他心里朝思暮想着什么,答案却是不言自明的。”

    “本宫毫不讳言的说,本宫就是个从心的人,最厌恶的,便是满口圣人之道的人,本宫爱吃,爱玩,这是本宫的本性,何错之有呢?再如你们的师公……”

    “……”方继藩面容一肃,脸顿时一副怒目金刚状。

    方才看太子手撕他爹和谢老生员的时候,其实挺爽的啊。说实话,也只有这么二的家伙,才会如此胆大包天,敢说这样的话出来,小朱秀才,其实还是挺棒的,总是勇于面对惨淡的人生,敢于正视淋漓的鲜血。

    可是……啥意思……为啥这一次是我?

    我方继藩,可是有头有脸,是开宗立派的大宗师啊。

    朱厚照显得眉飞色舞,激动得不得了:“就如你们的师公,方继藩……他就懒得出奇,且满肚子坏水,可这又如何,这也是本性,人有性情,此心性也,心性即理,心性之中有善恶之念,因而才需追求人心之善,老方,人还是可以的,缺德是缺德了一些……可大抵也不算恶人。”

    还真是拐着弯骂人呀,方继藩此时也只能冷笑,不好做声。

    哼,给我等着瞧。

    朱厚照自是说的尽兴,吐沫横飞。

    角落里,朝鲜国王很认真的听着,同时激动地用炭笔在簿子里飞快的作着笔迹。

    来这西山,学习了诸多现进的知识,真是令他受益匪浅啊。

    其他人则是目瞪口呆,一个个面色僵硬。

    终于,朱厚照拍拍手道:“好了,讲完了,本宫的心性又发作了,饿啦,吃鱼去。”

    说罢,很干脆的直接下台。

    明伦堂里顿时鸦雀无声,大家则是表情各异。

    弘治皇帝已起身,面容上看不出喜怒,背着手出了明伦堂。

    刚刚出去,便听到婴儿的啼哭声,小香香抱着方小藩,正要急急冲进来寻找自家少爷,差点没和弘治皇帝撞了个满怀,口里急着道:“少爷,少爷,小姐醒了。”

    弘治皇帝凝视着襁褓里滔滔大哭的方小藩,勉强挤出一些笑容:“这便是方继藩的妹子吧。”

    方小藩嗷嗷的大哭,小腿乱蹬。

    弘治皇帝有些尴尬,又是一个熊孩子啊。

    方继藩听到声音,匆匆的出来,朱厚照却有点想溜,他属于那种做事不顾后果,等预备着要出事的时候,便满心想要逃之夭夭的人。

    不过,萧敬却将他请了来。

    朱厚照便只好乖乖的跟了过来。

    方继藩接过了方小藩,方小藩一见方继藩,便乐了,嘴唇努了努,作吸吮状,方继藩无奈,取了奶瓶,往她嘴里一塞,顿时,世界安静了。

    “儿臣……见过父皇,父皇怎么来了?”

    方继藩也忙道:“臣和臣妹一道儿见过陛下,吾皇万岁。”

    弘治皇帝背着手,眺望着这西山,西山已经变了样子,农家乐的出现,使这里出现了一条商业街,商业街和书院用高墙隔开,可从墙的这一边,依旧可以听到墙外的人声鼎沸。

    弘治皇帝颔首点头,淡淡道:“朕是来给你们报喜的。”

    说着,他朝萧敬看了一眼。

    萧敬会意,连忙将奏疏交给朱厚照看。

    朱厚照飞快的看过,顿时喜上眉梢,乐呵呵的道:“老方,大捷,大捷了,唐寅厉害了,倭寇尽灭,咱们备倭卫水师……”

    方继藩忙接过奏疏,低头看了一眼,一下子,浑身舒畅,心里的一块大石终于落地!

    戚继光,厉害了啊,他的练兵之法,还真是专治倭寇各种不服。

    这一场大捷的意义,自是非凡无比,形同于大明终于寻到了克制倭寇的方法。

    弘治皇帝这才终于露出了笑容,道:“朕来此,本是要三顾茅庐,想问一问,你们是如何操练出备倭卫,有什么克敌制胜的法宝。可现在……”

    说到这里,弘治皇帝深深的看了朱厚照一眼,意味深长的继续道:“朕听了太子的一席话之后,大抵是明白了,这就是所谓的心性……是吗?让人吃饱喝足,使军人无忧,他们自然敢奋不顾身,为朝廷效死?这些话,倒是也有道理。”

    朱厚照立即道:“儿臣惭愧,儿臣说的不好。”

    心里自是嘚瑟无比。

    他此时自然是狂喜的,想着备倭卫居然吊打倭寇,能不乐吗?

    弘治皇帝此时反是叹了口气道:“满朝诸公,不如你们二人啊。”

    “尤其是方继藩……”弘治皇帝朝方继藩微笑道:“方卿家劳苦功高,这唐寅等人,当初都是你举荐的,朕万万想不到,他们竟是独当一面的贤才。”

    方继藩则继续低头看着奏疏,眼珠子都要掉下来了,这是完胜啊,四百多倭寇,虽是逃了一些,可其余之人,几乎尽诛。

    方继藩连自己都觉得不可置信。

    冷兵器时代,能有这样的战果吗?

    这些倭寇,真的很弱鸡啊。

    他一时恍然。

    弘治皇帝提高声音道:“方卿家。”

    “臣在。”方继藩才打起精神。

    弘治皇帝一脸认真地道:“朕在说你劳苦功高。”

    “还好。”方继藩回答道:“臣想到能为陛下效力,整个人便激动得不得了,浑身愉悦舒畅,所以谈不上劳苦,因为臣在这个过程之中,很幸福。”

    方继藩眨了眨眼,努力的做出幸福之状。

    弘治皇帝乐了,欣慰的看了方继藩一眼,虽然他知道方继藩的话有些夸张,不过……这话中听。

    比太子的话,中听多了。



    弘治皇帝已在厅中坐下,一脸舒服的样子,这心里没了心事,全身放松,有一种说不出的愉悦感。

    他看了方继藩一眼,微笑道:“从前朕以为唐寅乃一介书生,想不到这小子竟有这个本事,真是令人刮目相看啊。”

    听到弘治皇帝狠狠的夸了一通,方继藩心里自然高兴,随即道:“陛下,此时唐寅已重挫倭寇,这倭寇盘踞海外,一日不剪除,朝廷一日不安啊,今日他们袭了宁波府吃了大亏,难保不会袭击其他沿岸各府,宁波有镇国府备倭卫,可其他各府呢?臣的建议是,令唐寅带兵出海,横扫倭寇!”

    朱厚照顿时雀跃了起来,兴冲冲的道:“不错,父皇,儿臣也以为理当如此。”

    弘治皇帝面带微笑的看了其他人一眼,道:“诸卿家怎么看?”

    刘健对行军打仗之事,不甚懂,自然不置可否。

    谢迁想说什么,倒是此时,李东阳笑吟吟的道:“臣以为,时机还未成熟,备倭卫能痛击倭寇,是因为备倭卫占据天时地利,可一旦出海,备倭卫对海外一无所知,臣恐骄兵必败啊。”

    其实弘治皇帝方才没有颔首点头,这是因为,他自己也是这般认为。

    骄兵必败,这是固有的观念。

    备倭卫现在如此重要,将来剿倭就靠他们了,怎能急于一时呢?

    这海外不知多少荒岛,岛屿之中,天知道隐藏着多少倭寇,实是不能冒这个风险。

    弘治皇帝点头道:“此事,暂先从长计议。”

    他打起精神,接着道:“方卿家,你拟一个章程,将这备倭卫练兵之法送至朕的面前,朕让兵部研讨。”

    方继藩本是想乘胜追击的,可也知道弘治皇帝是个极保守的人,也就没有继续说啥了,至于章程……好吧,方继藩巴不得现在就默写出来,是真求之不得立即将这练兵之法推而广之。

    可方继藩自己却清楚,就算是拿了出来,其实也没有用的。

    大明的根本问题在于军制,而要动摇大明军户制以及武官世袭制,这是断不可能的,何况兵部哪里来的这么多钱粮?只怕……就算兵部拿了去研究讨论,最后得出来的结果也会发现,这些经验,是不可复制的。

    方继藩道:“臣遵旨。”

    弘治皇帝喜气洋洋的,可目光落在朱厚照的时候,脸上的笑容却是渐渐消失了,厉声道:“你这小子,算你立了一功,可是以后授课,不要胡说八道,要懂得谨言慎行。”

    “啥?”朱厚照梗着脖子道:“儿臣说错了什么?哪句话错了?”

    “子不言父过,你听说过吗?”弘治皇帝绷着脸道,差点没气个半死。

    朱厚照想了想,努力的搜寻了片刻自己的记忆,突的道:“可是儿臣没有言父皇的过错啊,儿臣只是说,父皇也有私心,有私心也是过吗?那也太糟糕了,这都算过的话,方继藩都该千刀万剐了。”

    “……”方继藩的眼睛眯了起来,期待满满的看着弘治皇帝,仿佛在说,陛下啊,这样的熊孩子,在俺们那疙瘩,是要抽死不可。

    弘治皇帝阴沉着脸,可现在当着臣子的面,又不好发作什么。

    朱厚照主要是还沉浸在嘚瑟之中,今日授课的结果,他很满意,真不容易啊,想不到自己,竟也已有了为人师的时候。

    他显然还未从这为人师的状态下转回来,绷着脸,批评道:“父皇啊,听儿臣一句劝,为人君者,万万不可沽名钓誉。”

    弘治皇帝呵呵一笑,道:“朕受教了。”

    他目中幽邃,却不置可否的模样。

    却在此时,有快马赶到了西山。

    片刻之后,萧敬到了弘治皇帝耳畔,低语了一句。

    弘治皇帝豁然而起,脸上一派肃然之色:“何时的事?”

    “就在方才。”

    一下子的,弘治皇帝的眼眶,竟是红了。

    方继藩觉得奇怪,出了什么事,竟是使陛下激动至此!

    弘治皇帝深吸一口气,才幽幽的道:“厚照,立即随朕入宫,去看你的曾祖母吧。”

    朱厚照心里还洋洋自得着呢,可一听,却是吓了一跳:“父皇,这是……”

    弘治皇帝不置可否,却猛的想起了什么,却是看向方继藩道:“方继藩,你略通医术是不是?”

    方继藩道:“臣会治脑疾。”

    “且不论会治什么,先随朕入宫看看。”

    方继藩知道,肯定出啥事了。

    太皇太后年纪这么大,莫非是……

    这样一想,方继藩的心里有点儿沉痛起来,太皇太后对自己还不错,当然,这不是主要的,来到这个世界,太皇太后或许是自己身边第一个故去的熟人,都说人的年纪越来越大,见惯了生死,那么一切也就都看淡了。

    可太皇太后是第一个啊……

    朱厚照顿时如霜打的茄子,一下子瘪了,他脸色凝重,乖乖随着弘治皇帝摆驾回宫。

    众人一路至午门入宫,随即再入禁苑,及至仁寿宫,便见这外头,早是乌泱泱的都是人。

    张皇后和太康公主都到了,宫里没有生出儿子,被弘治皇帝格外开恩,准其在宫中颐养天年的老太妃们也俱都到齐。

    乃至于宫里十二监四司八局的宦官头目,也都躬身于此。

    弘治皇帝看到了许多的御医在来回的走动,本是脸色不好的他,顿时吓得面如土色,突的一股悲痛涌上心头!

    这可是他的祖母啊,当初他风雨飘摇,这个在宫里是没有娘的孩子,全凭着祖母,方才有他的今日!

    弘治皇帝强忍着悲痛,三步并做两步的进了寝宫,更见一群御医围着凤榻在转悠。

    张皇后已急得如热锅蚂蚁了,见了弘治皇帝来,拜倒在地道:“臣妾万死。”

    她虽与弘治皇帝感情深厚,可毕竟作为皇后,乃是后宫之长,出了这么大的事,她自当请罪。

    弘治皇帝皱眉,又见朱秀荣在旁哭成了泪人,心里有些疼,自己是一家之主,倘若此时六神无主,妻子儿女怎么办?

    这……或许便是一个中年男人的悲哀,即便是皇家,亦是概莫能外!

    弘治皇帝心里像针扎一样,却还是努力的勉强露出点笑容道:“你们都不必担心,她老人家福禄无双,会好起来的。”

    说罢,他亲自将张皇后搀扶了起来。

    方继藩则躲在后头,偷偷看朱秀荣,却见朱秀荣哭得伤心极了,方继藩突然也觉得心里酸酸的,一开始还谈不上悲痛,却突然也觉得心口堵得慌。

    朱厚照抓了一个御医,大叫道:“好端端的,出了什么事,有没有大碍?”

    “只是昏厥过去了,不过……不过……殿下,太皇太后毕竟年纪老迈,又急火攻心,所以……所以……只怕…”这御医期期艾艾的样子。

    弘治皇帝先是前往凤塌,坐在塌旁,见太皇太后紧紧的闭着眼睛,他握住了她的手,感受着这手的冰凉,眼里便有夺眶的泪水要出来,却是拼命的忍住!

    他深深吸了口气,才站了起来,而后冷冷的看了一眼跪在地上已吓得面如土色的鄞州候周勤正。

    周勤正乃太皇天后的兄弟,早已须发皆白,显然他也没想到会有如此可怕的后果,此时已彻底的慌了,跪在地上,战战兢兢。

    弘治皇帝冷冷地看着他,厉声道:“到底什么事?”

    周勤正哭了:“陛下……臣……臣该死啊,臣不该来见太皇太后……”

    “说重点!”弘治皇帝此时的脾气显然很糟糕。

    周勤正如丧考妣的道:“臣孙周腊一直在山海关当值,他……他终究是少年人的脾气,居然……居然胡闹,带着一队人出关游猎,谁晓得……谁晓得深入大漠十数里,按理来说,那儿也不会有危险,却是遭遇了一支鞑靼人,那些鞑靼人将他围住了。起初……还没什么,可据说……据说……他的一个亲随,眼看大事不妙,为了自保,居然策马往鞑靼人那儿去,告知了鞑靼人,臣孙的身份,鞑靼人似乎觉得臣孙的身份可以利用,此后,鞑靼人越来越多,皆聚在了附近,将臣孙团团围住,却也不主动攻击……当时另一个亲随去迟了一些,沿途觉得不妙,便溜回了山海关,才一路……回京来报……”

    弘治皇帝明白了。

    周腊这个人,乃是周勤正唯一的孙子,是周家的独苗苗。

    太皇太后虽然已嫁入了皇家,可周家是她的娘家人,娘家就这么个孙子,还指着给老周家传宗接代的,可谁曾想到,就出事了呢。

    鞑靼人显然意识到周腊的身份非同小可,将他围住,不急着进攻,目的不言自明,这是要吸引明军救援,可一旦明军出关,在大漠之上和鞑靼人野战,这……岂不是正好给了鞑靼人可趁之机?

    退一万步来说,即便明军胜了,鞑靼人败走,这又如何?他们在撤退时,要杀死周腊,轻而易举。

    太皇太后显然惊闻如此噩耗,经受不住打击,才是昏厥了过去。



    太皇太后身子本就不好。

    周家唯一的嫡孙眼看着就要不保,这太皇太后怎么受得住如此大的打击。

    这不等于是让周家断子绝孙吗?

    太皇太后周氏,本就是宫女出身,出身自是微寒,因为如此,周家人虽是一人得道,鸡犬升天,可似周勤正这样的兄弟,说实话,和寿宁候与建昌伯兄弟没有多大的区别,自幼就没有受到太好的教育,人生起落太大,从寻常人家,一下子成了大明的皇亲国戚,这人的智商,显然也没有太大的长进。

    方继藩鄙视他,此人和张家兄弟,分明拉低了大明公候们的平均智商,难怪我方继藩名声前些日子有些不好,都是这样的人渣害得。

    弘治皇帝气的几乎要吐血,偏偏,手指着周勤正,竟是无话可说。

    周勤正如丧考妣道:“陛下啊,腊儿他……老臣,就这么个孙儿啊,若是没了,周家就绝后了啊,周家一向人丁单薄,陛下……”

    弘治皇帝铁青着脸。

    到了这个时候,你还孙儿、孙儿,在这大吼,若是太皇太后醒来,再听这个,受得了吗?

    周勤正却是哭哭啼啼:“何况……陛下,倘若臣孙当真出了什么事,臣恐娘娘受不住。”

    弘治皇帝身躯一震。

    倘若真有噩耗传来,想来皇祖母醒来,只怕……

    弘治皇帝觉得心绞痛,扶着自己的心口,脸色艰难,可他不断深呼吸,尽力平和的道:“朕知道了,你先告退吧。”

    周勤正依旧哭哭啼啼,告退而出。

    弘治皇帝表面像是没事人一样,见朱厚照和朱秀荣二人目光带泪,尤其是朱秀荣,哭的如梨花带雨,弘治皇帝肃容道:“你们的曾祖母,她……她身子有些不好,你们也不必过于伤心,她是最疼你们的,你们这几日,都在此,伴在她的身边,若是她醒了,你们得赶紧上侍奉,知道了吗。”

    “是,儿臣遵旨。”二人异口同声。

    朱厚照抹着泪,哭了:“曾祖母从前对儿臣最好了……”

    又想说什么,却呜咽着说不出话来。

    弘治皇帝沉着脸,随即对萧敬道:“萧伴伴。”

    萧敬如丧考妣的样子,忙是低头上前:“陛下有何吩咐。”

    弘治皇帝深吸一口气,依然还显出帝王的威严,他一字一句道:“命英国公张懋,会同兵部尚书,还有内阁诸学士,让他们议一议,且看一看,有没有什么可行的办法救人。可是……”

    他顿了顿,声音压低了一些:“倘若因一个周腊,而牺牲掉数百数千的将士,使我大明给了鞑靼人可趁之机,朕不答应。让他们想尽一切可行的办法救人,只要不于国有害,其他的,都可以尝试。”

    萧敬心里想,到了这个份上,怎么救?根本没法儿救啊,出事的地点,乃是关外。至于议和……那是绝不可能的,大明绝不可能和鞑靼人达成了任何议和的条件,尤其是在这种情况之下。

    想当初,英宗皇帝被瓦剌人俘虏了去,大明也不曾受胁迫,而是坚决反击呢,何况是一个周腊。

    他叹了口气,抬眸,看着弘治皇帝,他看着弘治皇帝自小长大的,再清楚不过弘治皇帝与太皇太后周氏之间的深厚感情,却又能理解弘治皇帝,即便是大明天子,也绝不可能因为一个周腊,而无视任何的牺牲,陛下做出这个决定……一定是心如刀割吧。

    萧敬眼睛红了,他嚅嗫着嘴,想说什么。

    弘治皇帝一挥手,一脸疲惫的样子:“你去吧。”

    萧敬哽咽道:“陛下也要保重龙体。”

    弘治皇帝只微微颔首点头,没有应声。

    他目光落在了方继藩身上:“方卿家,你上前来。”

    方继藩上前。

    弘治皇帝深深看了他一眼:“这个病,你能看吗?”

    方继藩摇头。

    弘治皇帝颔首:“确实,你只专治脑疾,你也在此,得照应着,太子……是个真性情的人,你替朕盯着一会儿,朕想静静。”

    方继藩道:“臣遵旨。”

    弘治皇帝起身,一步步走出了寝殿。

    朱厚照攥着拳头,咬牙切齿,在一旁低声念着什么鞑靼人不共戴天之类的话。

    方继藩奉旨照应朱厚照,别让他做傻事,可方继藩的目光却坐在款款坐在角落里的朱秀荣身上,见朱秀荣哭的厉害,心疼的不得了,便从袖里取出了帕子,若无其事的上前,将帕子递给朱秀荣。

    朱秀荣不接,纤弱的腰肢微微垂下,香肩微微颤抖,捂着脸,泪水顺着指缝无声地流下。

    方继藩低声道:“太皇太后的病会好啊。”

    朱秀荣咬唇摇头。

    方继藩道:“心病还需心药医,只要那周腊回来,太皇太后得知他来了,喜笑颜开,病就好了。”

    朱秀荣泪眼朦胧,又摇头:“他不会回来。”

    “谁说不会。”方继藩想了想,他受不得朱秀荣哭,不知怎的,弄得自己也想哭了,他自认自己是坚强的,当初徐经下海,两年没有音讯,这么至亲至爱的门生,自己都没有哭。欧阳志在锦州,生死未卜,自己也不曾落泪,可今日,却很是伤感,方继藩想了想:“我会将周腊带回来。”

    “你……”朱秀荣扬起俏脸,带泪的美眸里,似含着惊喜,她似乎觉得,方继藩是个总有办法的人,可旋即,这惊喜一闪即逝,她似想到了什么,花容上更显愁容,立即用命令似的口吻道:“我不许你去!”

    “……”

    方继藩不做声,不知该咋回答。

    女人的心,真猜不透啊。

    活该两世为人都没女朋友。

    方继藩乖乖的走到另一边,却被朱厚照扯住,拉到了角落:“老方,你有办法吗?”

    朱厚照满怀着期待的看着方继藩,在他心里,方继藩就是个什么事都难不倒的人。

    方继藩心里想,你刚才还骂我懒,还骂我什么来着?

    想了想,方继藩道:“或许有吗?”

    “是吗?”朱厚照抹了把泪:“你说。”

    方继藩想了想:“有点危险。”

    “无妨,本宫可以去,又不让你受累。”朱厚照道。

    方继藩摇头:“不成,只能我去,不过公主殿下不许我去。”

    “……”朱厚照叹了口气:“有危险就算了,为什么,你总是这么怕死?”

    方继藩耐心的解释道:“这叫留着有用之身,为苍生社稷谋福。”

    朱厚照便不理方继藩了,躲到了一边。

    …………

    弘治皇帝一人坐在了偏殿里,这里只有鲸油的烛火冉冉,诺大的偏殿,只有他一个人,直到这时,他的眼泪才哗啦啦的流下来,如孩子一般,抹着泪,涕泪还是流下来。

    脑海里,从前的记忆如走马灯一般的在他脑海里晃过,他依旧还能记得,曾经那个孤独无依的孩子,被人牵着到了仁寿宫,他那时脚步还很蹒跚,接着,他在仁寿宫的寝宫里,看到了太皇太后,太皇太后那时还显年轻,见到了他,眼里便泪光闪闪,弘治皇帝还记得自己好奇的仰着脸,打量着这个自称是自己祖母的妇人,她一把将自己抱住,而后,祖母站起来,绷着脸,对送弘治皇帝来的宦官冷然说:这个孩子,皇帝若不认,哀家认,皇帝不认,哀家也不认皇帝这个儿子,他嫌弃这孩子是宫女所出,那你回去告诉他,哀家也是宫女,他朱见深,也是宫女的肚子里出来的,打今儿起,这孩子,就在仁寿宫了,谁想打什么主意,就冲着哀家来,幸赖哀家还活着,可只要还有一口气,这个孩子,倘使少了一根毫毛,某些人,莫说是有什么恩宠,便是皇帝亲自来,也护不住她。

    这番话,依旧还在弘治皇帝的脑海里,他当时想,皇祖母说话,真是严厉啊。

    是的,皇祖母打小,便对他严厉,一次次的告诉他,你不可学你的父皇,你要做一个有作为的人。

    她请人来教授弘治皇帝读书,每日检查弘治皇帝的功课……

    可是如今……那个曾严厉的皇祖母,却已……

    “陛下,陛下……”

    外头,传来了宦官轻声的呼唤。

    弘治皇帝吸了鼻涕,擦拭了泪,深吸一口气之后,缓缓道:“进来。”

    宦官悄悄的开了一角门,钻进来:“陛下,方继藩请退。”

    弘治皇帝淡淡道:“何故这么急着走?”

    宦官沉默了一下:“新建伯说,他妹子寻不到他,怕要哭。”

    “……”

    弘治皇帝沉默了很久,幽幽的叹了口气:“放他出宫吧,少年人……”

    想说什么,终究没有继续说下去:“出宫时,赐些东西,给她的妹子。”

    “奴婢遵旨。”

    弘治皇帝也已起身,他又恢复了从容,徐步出了偏殿,外头,天色已是晦暗,那万丈的霞光,与紫禁城的琉璃瓦,相映生辉!

    无数的御医、宦官、宫娥,见陛下出来,纷纷拜倒。

    弘治皇帝背着手,伫立着,铁青着脸:“传旨,朕祖母有恙,此后数日朝议,一概取消。”

    ……………………

    第五章送到,早点睡了,以后按时作息。昨天熬夜,字没码多少,白天还昏昏沉沉了一天,以后还是细水长流吧,早睡早起,这样才能保证精力继续五更下去。大家晚安。



    方继藩自紫禁城中出来,特意的去了一趟兵部。

    在这里,张懋和马文升二人已接到了旨意,急如热锅蚂蚁,正与文武官员商讨对策。

    不过琢磨了很久,他们商讨的对策,就是没有对策。

    这其实是可以理解的,这人没法营救啊。

    周腊是在关外被围住的,鞑靼人将其围而不攻,目的自是吸引明军出关,明军最大的凭仗,就是关隘,难道让他们在关隘之外去面对鞑靼铁骑?

    那里聚集的鞑靼人已经越来越多,有数千人,而且天知道后续会不会陆续的增加。

    就算明军精锐尽出又如何?

    几乎可以想象,一旦明军倾巢而出,鞑靼人即便不敌,在撤走之前要杀死周腊,也不过是轻而易举的事。

    张懋装模作样的研究了好一会儿舆图,这是陛下让他想法子的,只是……这个法子,他是怎么也想不出。

    马文升也在装模作样的看舆图,只是一味的唏嘘,等二人从舆图上抬起眼时,都从对方的眼睛里看出了无奈之色。

    张懋叹了口气道:“这人……怕是救不回来了。”

    马文升苦这一张脸,点头道:“此人真是可憎,好端端的,竟出关去打猎,胆子不小啊。”

    张懋没有做声,他和马文升不同。

    马文升乃是文臣,逮着谁骂都行。

    而他是武勋,其实更需谨慎。

    张懋道:“陛下要的章程,到时怎么说?”

    马文升便皱着眉头道:“只好说需加派斥候,打探精细再说。”

    张懋点点头,无奈的道:“既如此,那么就这么定了,我这便上书。”

    “且慢。”马文升却是摆摆手道:“研讨研讨再说。”

    “啥意思?”张懋眯着眼,看着马文升,根本是研讨不出任何结果的啊,还研讨个屁。

    马文升意味深长的看了张懋一眼,才道:“英国公,周腊乃太皇太后外孙,非同小可,现在宫里,据说已经不可开交了,陛下下旨让你我尽力想对策,可想在不牺牲大量军马的情况,又不能与鞑靼人议和,救人……这是断无可能的,这一点,你我心里都清楚。可是……陛下心急如焚,你我就研讨这么片刻功夫,便说是束手无策?英国公哪,有没有办法,这是一回事,可是……为人臣者,可不能敷衍了事哪。”

    张懋沉默了片刻,突然觉得自己的大半辈子是活在了狗身上了。

    难怪文臣日益混得开,这不是道理的啊。

    瞧瞧人家,想得够深,讲究啊……

    张懋便颔首点头道:“明日再上书?”

    马文升摇了摇头道:“至少要后日。”

    张懋点头:“那就后日,要不咱们再研讨研讨?嗯,老夫看看,这儿,这儿……这些……”

    …………

    和马文升研讨到了夜深,张懋才从兵部出来。

    张懋则在心里忍不住怒骂,兵部这些家伙,还真是会装模作样啊,也不知其他的事,他们是不是也是这般卖力得不得了的样子,实则却早想好了什么办法都没有。

    他心事重重的出了兵部衙门,却见方继藩正好骑马而来。

    张懋乐了:“方贤侄,有日子不见你了。”

    方继藩下马道:“见过世伯。”

    张懋亲昵的一巴掌拍在方继藩肩上,道:“啥意思,何须这样客气?咱们是什么交情,咋,你来兵部做什么?”

    方继藩忍下了肩膀上的痛楚,道:“来查一查周腊的事。”

    “周腊?”张懋一扬眉道:“这个家伙,算是完了,你是奉旨来……”

    方继藩摇摇头道:“不,就想知道他何时会死,被围在何处。”

    张懋瞪大眼睛,看着方继藩,以他对方继藩的了解,这个家伙……不会是在幸灾乐祸吧?

    不过……这无关紧要。

    张懋是武勋,不太瞧得上那些皇亲国戚,尤其是张家兄弟,周家人……也只是比张家好一点点而已。

    张懋对此自是好说话,接着道:“这个容易,舆图和其他的奏报,待会儿,老夫让人送去给你便是。”

    这不是什么机密的事,何况方继藩而今也是近臣,所以也没什么大妨碍的。

    张懋乐呵呵的接着道:“来我府上,陪我小酌几杯。”

    方继藩得知张懋会将奏报全部送来,心里便松了口气,道:“那不成,得下次。”

    说罢,便翻身又上了马:“小侄还有事,下次。”

    “这个人……好现实啊。”张懋看这家伙骑马一溜烟逃了,摇摇头道:“当初老子的年轻的时候,可是很有礼貌的。”

    ………………

    次日一早,翔实的奏报便摆在了方继藩的案头上。

    方继藩认真的看着一个个奏报,毕竟山海关那儿走失了周腊,文武官员早已吓得魂不附体了,他们虽然没法子救人,却放出了许多斥候,想尽办法的打探,除此之外,北镇府司近来日益关注鞑靼人的动向,在鞑靼人之中,也暗中埋藏了一些细作,这些细作倒也打探了不少准确的消息。

    方继藩有时真不得不佩服锦衣卫了。

    位置……已经弄清楚了。

    周腊被围,现在他的身边,只剩下了一个亲随。

    鞑靼人呢,则只在他一两里外四面驻扎,其实他们已并不担心周腊逃了,他们的目标,显然不是周腊,而是等待前来救援的明军。

    大明以孝治天下,虽说鞑靼人不确定明军会不会出关,可谁知道呢,这人可是大明皇帝祖母的侄孙啊。

    他们故意给大明朝廷留了那么些许的希望,其本质,就是要吸引明军。

    退一万步说,就算明军不来,梦想还是要有的,万一实现了呢?

    方继藩对着舆图,一点点的确认,大致确定了位置。

    随即,他便立马骑马往西山赶去。

    他决定干一票大的。

    这是他第一次觉得自己胆大包天。

    周腊那个家伙,死不死都没关系,可重要的是太皇太后,啊,不,是公主殿下。

    因为……只有那么努力的人,才会有女朋友啊。

    一口气赶到了西山,方继藩立马让人将王金元寻了来,道:“上次做的气球,让人收拾一下,赶紧送去山海关。”

    王金元却是吓了一跳,讶异地道:“去山海关?不是说放在农家乐上头,招徕游客的吗?”

    方继藩嘿嘿一笑道:“事急从权,不招徕了,先拿去办一件要紧的事,另外给我挑几个人,要精壮的,噢,将那杨彪也带上,他操纵气球已经熟练了吧。是了,还有那个沈傲也一并叫上,这个徒孙人不错,胆子不小,而且医术也挺高明。”

    王金元满心的惊疑,忍不住道:“伯爷您这是……”

    方继藩脾气不好,自是懒得解释,直接道:“叫你去便去,啰嗦什么,不想要你的腿了?”

    方继藩在这西山还是很有威信的,王金元打了个寒颤,连忙吩咐去了。

    方继藩让人预备了马车,虽说他素来都觉得作为一个能为未来做下更大贡献的有用之躯该是离危险保持适合的距离,可这一次,只怕也得跟着去山海关一趟了。

    车队很快就准备好了。

    沈傲一听师公叫他,受宠若惊啊,激动得脸都红了,他在西山学习,而今八股文作得越来越好,骑射功夫也有着极大的长进,最重要的是,整个人的身体强壮了。

    “学生见过师公。”他恭谨的拜下。

    方继藩勾起亲和微笑道:“起来,不要客气,你师公是个耿直的人,我就明人不说暗话了,我这儿有一个很危险的事,想交代你去做,你肯不肯去做?”

    沈傲毫不犹豫地道:“学生能为师公效力,死也甘愿。”

    方继藩心里感慨,真是个厚道的好孩子啊。

    果然不愧是翰林大学士沈文的种。

    方继藩道:“话虽这么说,可这一趟差事关系重大,需得有大智大勇的人居中坐镇为好,西山书院上下的年轻人中,师公最欣赏的就是你,这才想起你来。不过你也别把话说的太满,想去就去,不去就不去,师公是不会强求的。”

    沈傲一听师公最欣赏的是自己,更是满心激动了,他原以为自己在书院里并不起眼,哪里想到……

    刹那之间,沈傲的眼睛都红了,哽咽道:“师公,学生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方继藩也被他的勇气所感染了,便道:“壮哉!果然没有白白栽培你,来,这里有一份状书,你来画个押吧,免得到时,你出了什么事,你父亲来寻我要人。”

    “……”

    沈傲看到了状书,脑子晕乎乎的,只看到这上头有一句话:“生死勿论,一切咎由自取”。

    他想抬头说,师公,这咎由自取是不是有点用错了啊?

    可方继藩已将笔和印泥送上来了。

    想了想,沈傲没有多迟疑,直接提笔,郑重其事的签下自己的大名,按了手印。

    方继藩佩服的看他一眼,将状书收入怀中,心里一下子踏实了。

    片刻之后,车队出发,方继藩也随行,沈傲骑着马,他心里……突然有一种很忐忑的感觉,只觉得自己的右眼不断的在跳。



    抵达山海关的时候,山海关守将对于这么一群人的到来,几乎……是没功夫搭理的。

    可方继藩不在乎,他寻了一个偏僻的校场,这里本是个空置的营地。

    接着,他开始一遍又一遍的向沈傲等人阐述自己的计划。

    沈傲听的似懂非懂,可是……时间已经来不及了。

    方继藩觉得自己亲自将他们送来山海关,已经很给面子了。

    毕竟,自己还要回家去奶娃。

    “很多事,你记牢就是,也不需去懂,你只需知道,有人会将你送上天去,不要怕,没这么容易死的,上天之前,穿的厚实一些,你们必须在拂晓时抵达预定的位置,这个时间点,正是人最疲倦的时候,你们至多只有两炷香之间,两炷香之内,倘若不能将人救出来,若是被鞑靼人拿住了,你要记住……”

    方继藩凝视着沈傲,很是慎重的道:“不要报为师的名号。”

    “……”

    接着,方继藩耐心的解释道:“那鞑靼人吃过你师伯的亏,想来鞑靼细作已经知道师公的大名了,所以报师公的名号,可能你会死得更快,还会死得比较惨。”

    “请师公放心。”沈傲沉默了片刻,接着道:“学生宁为玉碎不为瓦全,一旦到了紧急时刻,自会给自己一个了断。”

    方继藩却是摇头道:“师公自有锦囊妙策,这个你拿着,倘若被鞑靼人拿住了,你照着这个念,你放心,保管你死不了。”

    说着,方继藩从袖里取出了一个字条,交给沈傲。

    沈傲一脸惊诧,想不到师公还有这么多办法,取了字条,打开,上头是完全看不懂的话,勉强读道:“苏乐德……嗒丧拍……师公……这是啥?”

    “你不必管,好好揣在怀里便是了,在关键时刻用。”

    沈傲心里感慨,他有些紧张,可看着师公笑吟吟的看着自己,心里又有几分豪迈。

    而后,沈傲豪气地道:“学生一定想尽办法将人带回来的,还请师公放心。”

    “好了,出发吧。”

    营地里,一个大气球正在充气。

    这气球是用鲨鱼皮制成的。

    鲨鱼皮有弹性,在经过处理之后,十分的轻薄,密闭性极好,质地很是坚韧,寻常的武器,即便是弓箭远射,也难以穿透。

    又因为它的密闭性,后世许多游泳健将喜欢用鲨鱼皮做的泳衣,而若用它做气球,可以更好的储存气体,不使热气流失,减少热气的消耗。

    杨彪从前是流民,因为年轻,且脑子活,在西山渐渐崭露头角,当初制造热气球,其实只是用来观光所用,毕竟任何一个新鲜玩意的出现,都可以给西山农家乐带来新的热潮。

    杨彪主要负责接引游客上热气球,带他们在天上兜圈子,因而为此,他已进行了足足大半月的操练。

    对于这热气球,他已了如指掌。

    等这热气球鼓起来,渐渐开始飘起,热气球之下,是个火油罐子,火油罐子里装的都是鲸油,这精炼过的鲸油,持续燃烧性极强,完全可以供应来回十数里的来回巡航。

    当然……这一切……只是构想罢了。

    眼看着干瘪的球囊越来越鼓,已开始腾空,火油罐子熊熊燃烧,不断的冒着热气。

    再之下,则是藤筐,藤筐不小,可以容纳四五人,里头还装载着不少的火油罐子,甚至还预备了火药以及食物。

    杨彪利索的翻身进了藤筐,开始招呼沈傲上来。

    可看着这个这么个新鲜玩意儿,沈傲就差吓尿了。

    这……这是……

    他一下子明白了师公方才说的……是啥意思了。

    虽是心里有着一股子劲头,可他的脸色还是发青起来,但还是毫不犹豫的翻身进了藤筐。

    杨彪则是熟稔的取出了匕首,直接割开了缆绳。

    原本这缆绳拉着,气球虽是想要飞起来,却被扯住,可缆绳一断,整个气球便开始放飞自我,徐徐升腾而起。

    方继藩站在气球之下,朝藤筐里的沈傲挥手,边道:“要活着回来,师公爱你,师公会在这里等你回来!”

    “……”

    方继藩的话,沈傲听不甚清,他只觉得天旋地转,自己已腾空而起,半空之中,风呼呼的刮得很厉害,以至于他觉得自己的耳膜有些疼,等到他有心思往下看的时候,看到脚下的师公,只剩下了一个小点,而后看到了山川、关隘和河流越来越小,他又有吓尿的冲动了,脸色苍白起来,忍不住的打了个冷颤,因为是真的冷,很冷。

    杨彪憨厚的给了他一条毯子,道:“沈公子,莫怕,披了这毯子就不会冷了。”

    沈傲已经牙关打颤,连忙接过毯子裹身上去,蜷在篮筐里,倒是突然想到了一件事!

    自己有些畏高啊。

    “我……我们不会掉下去吧,掉下去,会不会粉身碎骨?”

    杨彪是个很忠厚的人,他想了想,一面手里拿着罗盘,开始辨别方向,一面道:“有可能。”

    “……”沈傲想哭,总算还保持着思考能力,终于还是鼓起了勇气道:“可是……可是我们就这样随意在空中飘荡?”

    “这可不是。”

    呼呼的风中,杨彪气定神闲,一面看着罗盘,一面拿着舆图道:“在这空中,有不同的气流层,每一个气流层刮得风向不一样,所以我们要到达指定的位置很是简单,只需先找准方位,然后到达这个风向的气流层就可以,就比如现在,嗯……我们的方位就错了,应当再升高一些。

    说罢,他开始去折腾火油罐子的阀门。

    火油罐子的火焰猛地蹿高,沈傲惊的大叫一声,觉得自己的身子不断的在攀高。

    杨彪轻车熟路的看着罗盘,到了一定的高度之后,杨彪才松口气道:“没错了,这一次方位对了,恩公真是了不起,他说的果然一点都没错,果然不同气流之间,风向是不同的,很好,现在……俺看看……”举着望远镜,杨彪在狂风中探出脑袋,开始向下张望:“下头是燕山,嗯,不错……第一次在这样的高处看这样的景色,真是很可怕啊。”

    “啥?”蜷缩在藤筐里的沈傲激动起来:“你第一次……第一次飞这么高?”

    “对呀!”杨彪很老实的道:“俺学习了半个多月,除了上过气球两次,且这两次飞的都很低……”

    沈傲哭丧着脸道:“你心真大啊。”

    杨彪却是笑着道:“俺叫杨彪,大家都叫我彪子。”

    “……”

    杨彪振振有词的道:“若俺不是彪子,恩公会将这样重要的任务交给我?你知道不知道……”杨彪骄傲的道:“恩公说了,西山上下,他最看重的便是俺,俺可是恩公最看重的人。”

    说到这里,他挠了挠头,努力的回想着恩公的原话:“对,恩公说的是,俺是他心中最柔软的一块,就是心头肉的意思。俺在西山,蒙恩公收留,日子过的好着呢,俺媳妇肚里已有了娃娃,所以俺是不怕死的,俺愿意为恩公而死,就算是死,那也叫含笑九泉,俺的妻子,恩公会照料,俺的儿子能读书,将来也和沈公子一样,要做相公。”

    呃,这话……听着很耳熟。

    沈傲战战兢兢的,扶着篮筐起来,见下头的海川已渐渐不见了,剩下了荒芜的草场,他冷得厉害,身上的毯子飞快的飘起,口里道:“待会儿,怎么下去?”

    “别怕,恩公已经教俺下去的方法了。”

    沈傲噢了一声,有一种无力感,双腿还是有些软,像踩在棉花上:“我们,应当是第一个上天的人吧。”

    杨彪道:“俺不想这些的,饿不饿,我这儿有肉干,猪肉的。”

    “……”

    …………

    方继藩等到那已消失不见的气球飞走了许久后,才回到了营地,在此等候。

    来回数十里,想来很快就可以得到消息乐,最多也就是明日……明日理应就会有消息来。

    只是能不能救人,方继藩其实有点拿不准。

    不过这不打紧,事在人为,有办法比没办法要强。

    人生就是如此,总是充斥了无数的惊喜和意外。

    方继藩一念及此,不禁感慨万千。

    ……………………

    而在皇宫里,萧敬急匆匆的从司礼监朝着仁寿宫的方向去,他手里捏着东厂紧急送来的字条,脚步匆匆。

    出事了。

    不,理论上而言,还没有出事。

    只是……可能出事了。

    他快步至仁寿宫,寝殿里,弘治皇帝和儿女们在此衣不解带的守候。

    太皇太后虽是醒了,可气色依旧差得吓人,口不能言,弘治皇帝亲手喂了一碗鱼粥,可御医们对此,依旧不太乐观。

    这是心病啊,这样大年龄的人,怎么受得了这样的打击,继续这样下去……十之八九……

    “陛下。”萧敬上前。

    弘治皇帝脸色苍白,一宿未睡,身子孱弱无比,他疲倦的抬眼看着萧敬。

    萧敬道:“陛下,西山那儿有东厂急奏。”

    弘治皇帝对此不以为意,西山那有什么事值得奏的,就算有奏,现在这个节骨眼,自己实在没心思去关注。



    因此,弘治皇帝显得漫不经心。

    只淡淡道:“西山怎么了?”

    萧敬深深的看了弘治皇帝一眼,沉默了片刻:“陛下,方继藩……跑了。”

    “…………”

    弘治皇帝沉默了。

    这也叫消息。

    他……能跑去哪儿?

    萧敬又道:“东厂这儿,得到的消息是,他大前日清早,便带着一个车队,朝山海关方向急行,怕是这个时候,已至山海关了。”

    山海关……

    山海关距离京师不远。

    大明有一句话叫做天子守国门。

    这不是没有道理的,因为北京城距离最近的前线山海关,也不过五百里,五百里的距离,对南方而言,可能比较多,毕竟南方多山川和河流,可在北方,尤其是华北平原之地,却是很近,何况,为了供应山海关的粮饷,朝廷修筑了专门的官道,几乎是笔直的抵达山海关,这五百里距离,比之南方两百里都还近一些。

    毕竟一马平川,又有官道。

    弘治皇帝一听方继藩去了山海关,脸色微变。

    朱厚照在旁闷着头,一听激动起来,高声道:“呀,他去了啊?他要出关是吗?诶呀……”

    一下子,几日来的闷气,突然一扫而空。

    “本宫真是佩服他,本宫心里有无数个念头,都只想着,何时偷偷溜出去,可真正要去做时,却又胆怯了,想不到这家伙,不怕死啊,佩服,佩服,什么时候老方,竟是浑身是胆了。”

    朱秀荣却是吓得花容失色,只觉得头沉的厉害,忙是扶着额头。

    弘治皇帝豁然而起:“他怎么这么大胆,倘若再出什么乱子,丢了性命,朕如何给平西候交代?出了关,便是王法鞭长莫及之地,难道他不知道吗?”

    “同去的,还有沈傲,是翰林大学士沈文的儿子。”

    朱厚照却很激动,在他看来,早知自己也盯着方继藩,和他同去。

    男子汉大丈夫,在这里哭哭啼啼的做什么,冲出关去,将那些该死的鞑靼人,统统一网打尽,不就成了。

    老方啊老方,你偷偷摸摸去做这样的大事,竟不带上本宫,真不是东西啊。

    弘治皇帝焦虑的来回踱步,又搭上了两个,一个是周家的嫡孙,一个是平西候之子,还有一个是翰林大学士之子,弘治皇帝觉得头有些疼,再想想自己的祖母,不禁心烦意乱:“他即便去了那里,不能调动军马,又能做什么,退一万步,即便朕命他节制山海关一线的官兵,他又如何救人?此事,分明就是鞑靼人的圈套和诡计,方继藩竟还去羊入虎口,若是鞑靼人再拿住他,朝廷又该怎么办才好?”

    萧敬道:“陛下,奴婢觉得……”

    “觉得什么?”

    萧敬沉默了很久,道:“奴婢分析过新建伯。”

    “你说!”弘治皇帝凝视着萧敬。

    萧敬有点难以启齿,可随即,还是大着胆子道:“奴婢窃以为,此次……方继藩固然是冒险,可想来,这真正九死一生的,是那沈傲。以方继藩的性子,他是最懂得狡兔三窟之理的。”

    “胡言乱语!”弘治皇帝呵斥道:“无论怎么说,方继藩去营救人,那也是因为他对朕忠心耿耿,是对太皇太后心存着孝心,你一个奴婢,竟在方继藩拼死去营救时,背后胡言乱语,如此无端猜测,这是何意?”

    萧敬吓了一跳,自知失言。

    其实他是个极谨慎的人。

    可方才,却不知为何,鬼使神差,总要道出自己惊人的发现。

    可陛下一怒吼,萧敬顿时吓了一跳,脸色惨然,忙是拜倒在地,魂不附体:“奴婢万死。”

    失策啊失策,这个时候,无论真相为何,这都是腹诽,自己算是栽了。

    弘治皇帝冷冷一笑:“滚出去。”

    萧敬没见过弘治皇帝如此严厉,哪里还敢犹豫,忙不迭的告退。

    朱秀荣在一旁,扶着额,却终是被人注意到了,有人低声道:“殿下,怎么了?”

    弘治皇帝和朱厚照忙是朝朱秀荣看过去。

    朱厚照一惊一乍道:“诶呀,妹子脑疾犯了,叫方继藩,不,叫御医,快叫御医。”

    …………………………

    天色黝黑。

    无论是杨彪还是沈傲,当然不敢睡。

    他们在藤筐里,飞球经过了调整,又到了一个气流层,恰好,这里吹的乃是北方。

    于是乎,飞球依旧顺风行驶。

    杨彪显得格外的专业,他按着所学的方法,测了风速,接着又在火油罐子的熊熊大火之下,大致的确定了罗盘的方位,有些尿急了,便朝着外头撒了一泡尿,还忍不住道:“飞流直下三千尺,对不对,沈公子,俺读的书不多,这诗有没有念错?”

    沈傲无言。

    他觉得这个人确实是个彪子。

    沈傲渐渐习惯了这个高度,此时天上群星闪耀,而脚下的大地,却是黑乎乎的。

    杨彪又低头开始看舆图,根据测算的风速和距离,不断计算着自己的位置。

    杨彪之所以被选上,除了他胆子极大,有点彪之外,其实他很有计算的天赋,口里喃喃念着,心里大抵有了数,继续道:“至少还有两个时辰,赶得及,正好是在黎明时到达大致的位置,沈公子,你困不困,困的话,就睡一会儿。”

    沈傲摇头:“人竟可以飞起来,真是奇妙的事啊。”

    “这算啥。”杨彪乐了:“有恩公,啥事不可能,恩公就算是说人可以日行八千里,俺也信。”

    “为何?”沈傲心念一动。

    杨彪大声道:“因为他是恩公啊。他说啥俺信啥就对了。”

    沈傲点头,叹了口气,道:“你说的对,师公是个极了不起的人。”

    随着飞球一路向北,杨彪有些困了,眼皮子打架,他从行囊里取出肉干:“吃不吃?”

    沈傲饿了,打起了精神,接过了肉干。

    肉干的味道不错,最适合放在口里慢慢的咽着:“你说,倘若我们被鞑靼人拿住了,该怎么办?”

    杨彪沉默了很久:“死。”

    沈傲点头:“我不知道自己会不会有死的勇气。”

    杨彪乐了:“没啥怕的,啪叽一下,朝自己心口来一刀,就没了。俺娘说了,俺是家里主心骨,所以谁有事,俺都不可以有事。可俺娘又说了,俺们一家老小还活着,都亏得恩公所赐,恩公叫我干啥就干啥,能为恩公去死,决不可皱眉头,否则,咱们老杨家,就不是东西啊。俺已想好了,鞑靼人来,我手里拿着匕首,等他们靠近,俺先骂他们***,骂痛快了,自己给自己一个痛快。”

    他很乐观。

    沈傲无言:“我也有父母在堂,真要去死,心里挺害怕的,可是……我毕竟是师公的弟子,好罢,不想这些。”

    接着,他开始翻出了包袱,将长剑配在自己身上。

    眼看着一个多时辰过去,天色依旧晦暗,杨彪却不敢怠慢了:“坐稳了,咱们该慢慢下降了。

    他关小了火油罐子的阀门,气球开始下降,等徐徐到了某个高度的时候,地面已经可以模模糊糊的看到了,他开始取出了望远镜,探出头去,不断的观察着地面的情况。

    搜寻了很久,地上几乎是黑乎乎的一片,这令杨彪有些不耐烦。

    沈傲道:“搜寻什么?”

    杨彪道:“恩公说了,鞑靼人露出,为了防狼,都会在帐篷外点上篝火,找火光呢。”

    沈傲便也取了个望远镜,气球漫无目的的飘荡在空中,猛地,杨彪身躯一震:“在那里,那里有火光。”

    沈傲忙是朝着那方向看去,望远镜里,果然看到了数十团篝火发出微弱的火光,这篝火烧了一夜,已没多少火焰了,可烧剩下的碳,却还冒着通红的亮光,边上,模模糊糊的可以看到营地。

    “你快搜,鞑靼人戏弄那个叫周……周啥的家伙呢,据说是将他围起来,还给他送了粮食,那姓周的,一定是在营地的正中,你注意看看,他们营地的分列。

    沈傲举着望远镜,恨不得将自己的眼珠子伸进镜筒里去。

    在这微弱的火光之中,他不断的搜寻着什么。

    只是天色太黑,找不到周腊的痕迹。

    不过大致的方位已经可以确认,杨彪开始在藤筐边的一个机关那儿,开始摇动起来,这藤筐后,装了一个小风轮,被杨彪一摇,风轮开始煽动起来,靠着风轮的转动,气球开始向那篝火处悄然移动。

    慢慢的,天微微亮了一些,天空翻出了鱼肚白,一缕晨曦洒落下来。

    终于有了光线,沈傲拼命的拿着望远镜在每一处角落里搜寻。

    “找到了……”沈傲突然惊喜道:“快看,就在那里,那里有棵树,树下有人。”

    望远镜之下,两匹马,两个人,蜷在树下,二人披头散发,好似没有睡,偶尔,会动弹一下。

    离他们最近的,是一个游骑,差不多在三四百步,不过对方,显然没有意识到,还未完全亮起来的天空上,一个巨大的气球,在天空飘荡。

    ………………

    第三章送到,今天有点晚,头有点痛,变天了,大家注意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