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廷和埋着头。
改名换姓,这可比伤及身体发肤还要严重。
祖宗不要了吗?
他是清流,说穿了,现在没有任何权利,靠的就是这张脸,在这朝中混着的。
改了姓,从此之后,就真的是一辈子抬不起头啊。
所以,他必须得怂,只低着头,不吭声,想要蒙混过关。
朱厚照道:“和师傅,你说是不是,人活在世上,当以信义为本,你就是这样教授本宫的,你这是误人子弟,这才是真正的坏人心术,是不是从今往后,本宫也要效仿你一般,全无信义可言,天天说谎骗人?”
“………”杨廷和有点憋不住,想要反驳,可想了想,还得忍啊。
不忍也不成!
朱厚照便又道:“那么从此之后,本宫若是扯谎骗人,言而无信,这便都是你教的,责任都在你的身上。”
杨廷和的脸色变了。
翰林们也脸色骤变。
虽然太子殿下有点不要脸。
可是,杨詹事也确实有点儿言而无信啊,这人无信不立,何况,作为太子师傅,给太子殿下做了一个坏榜样,从此之后,这太子成日胡说八道,可不就都可以栽到你杨廷和头上?
要知道,太子乃是储君,是将来的皇上,这皇上,能没有信用吗?
众人看向杨廷和。
杨廷和感觉自己被人架起来,而后有一个叫温艳生的人将他剥干净了开膛破肚,随即小心翼翼的用炭火烘烤,再撒上了盐巴,刷了麻油,撒上了胡椒和茱萸……
杨廷和咬着牙关,心里说,忍得今日,方为人上人。
他只能隐忍。
弘治皇帝终究有恻隐之心,叹道:“太子不可莽撞,方才,不过是戏言,你竟当真了吗?”
他随即淡淡道:“今日飞球营袭杀鞑靼,这是汗马功劳,立即传檄天下吧,方才朕的旨意,也一并命待诏房,立即修撰颁发,不得有误。”
…………
朱厚照很不甘心。
当初教授自己的师傅,怎么能说话不算话呢?
他气咻咻的出了崇文殿,朝方继藩发牢骚:“父皇真是个吃里扒外的家伙啊。净是做胳膊肘往外拐的事。”
“……”方继藩沉默了很久,才捋顺了关系:“太子殿下,好像说反了,现在是太子殿下吃陛下的。”
朱厚照跺脚:“少来咬文嚼字,这口气,本宫咽不下。”
方继藩乐了:“这还不容易?杨詹事言而无信,是够缺德的,他是清流,清流最害怕的是什么?”
朱厚照想了想:“他女儿被人抓走,被人糟蹋?”
方继藩汗颜:“殿下,你的思想不健康。臣的意思是,他最怕的,就是自己名声有损,一旦没了名声,从此之后,他便臭不可闻了。”
朱厚照托着下巴:“有些道理。”
方继藩便道:“既如此,臣就有办法了。”
“啥办法?”
方继藩智珠在握的模样,一言不发。
现在是百废待举啊。
镇国府的权利开始扩大了。
陛下让镇国府自行任命属官。
这……几乎形同于让镇国府成为一个独立于朝廷之外的小朝廷。
当然,只是五品以下的低级官员而已,而且十之八九,还是得和吏部报备,倘若朝廷有意见,怕也无法任命。
可眼下,却已占据了主动权了。
接下来,会有许多事,可以放开手脚去做。
方继藩笑嘻嘻的看着朱厚照:“殿下,有好事,这镇国府……”
“镇国府怎么了?”朱厚照奇怪的看着方继藩。
“官啊,乌纱帽啊。”方继藩道。
朱厚照奇怪的看着方继藩:“五品以下而已,一群芝麻绿豆的小官。”
方继藩摇头:“殿下,这就不对了。殿下认为,理学有道理呢,还是新学有道理?”
朱厚照想了想:“本宫喜欢新学。”
“可是为何,新学有道理,虽也吸引了不少读书人,可比起理学,却还是相差十万八千里呢?”
朱厚照想了想:“因为科举需考理学啊。”
“就是这个道理啊。”方继藩正色道:“所以想让咱们西山书院更加兴旺发达,其一,是得让人知道,即便是在西山书院,学的乃是新学,可照旧,这八股文作的比别人好,照旧西山书院有志于科举之人,可以金榜题名。其二嘛,就是得给人一点盼头,五品以下,虽是小官,在殿下眼里,不值一提,可对于无数读书人而言,莫说是五品一下,即便是一个小小的七品知县,一个八品的县丞,一个九品的教谕,这都是可望不可即的。”
“现在镇国府架子也不小了,是该得有一套总揽各处工坊、飞球营、备倭卫的机构才是,如此一来,就必须得有文武官,可怎么选官呢?当然是从书院中来选,如此一来,太子殿下想想看,会有多少人,肯来书院学习?”
“书院里选?”朱厚照若有所思。
“不只要从书院中选,而且还要经过考试,且不只是考四书五经,而是需考各方面的专才。”
“这个啊……”朱厚照摸了摸自己额头,觉得头痛:“这事你来办吧,本宫想到这些,便觉得头痛。”
方继藩微笑:“臣先拿出一个章程来。”
…………
大捷的消息,传播的很快,几乎每一个人,第一时间听到了这捷报之后,便都觉得不可思议。
起初人们还不信。
可到了后来,又传出消息,大同那儿,将押着无数牛马至西山,凭西山发落。而同时送来的,还会有首级……
人们信了。
无数人感慨,发出惊叹。
更有无数人在打听,这飞球营到底是什么名堂。
可就在此时,即将抵达京师的飞球营上下人等,却接到了一份来自镇国府的指令,他们将立即起飞,最后,在西山降落。
这意味着,他们将穿越整个京师。
跑来传递太子殿下手令的宦官是刘瑾。
刘瑾和杨彪是老熟人。
一见到杨彪,刘瑾笑嘻嘻的朝杨彪舔了舔唇,流哈喇子的样子。
杨彪乐了,取出肉干来:“刘公公,吃。”
肉干入口,刘瑾拼命咀嚼。
对,就是这个味。
上一次尝到了杨彪的肉干之后,刘瑾自己去找了一些来吃,可怎么找,都找不到杨彪给自己的那种感觉。
现在……那熟悉的感觉又回来了。
“恭喜镇北侯,恭喜新安伯,嘿嘿……两位可是大功臣哪。”
一说这个新安伯,杨彪便感慨万千。他万万想不到,自己居然封了爵,皇帝老子,还是很大方的,当然,最重要的是恩公,恩公待自己真是没话说啊。
他眼里闪着泪花,连连点头。
沈傲沉默着,站在一旁,封侯……这是多少人向往的事,可对自己而言,这也太过轻易了。
他恍然意识到,为何师公命自己出击了,果然众徒孙之中,师公果然是最器重的是自己啊,否则……怎么这白白的大功劳,让自己去拣。
他吸了吸鼻涕,可还是掩饰不住自己内心的喜悦。
得了命令之后,他们开始给气球刷漆。
随即,一个个气球开始充气,五十多个气球开始腾空而起,解下了缆绳,气球开始升空。
他们故意没有飞的太高,而是在天空两百步之内飘荡,徐徐的,顺着呼号的北风,向着京师的位置移动。
杨彪依旧和沈傲站在一个藤筐里,两个家世天差地别之人,而今已成了患难与共的伙伴。
“沈公子,你咋哭了?”
杨彪关心的看着沈傲。
沈傲揉了揉眼:“没有,想来是风吹了眼睛吧。”
“你可别诳俺,俺虽是愣子,却也晓得,你眼睛不畏风的。”
沈傲吸了口气:“说了没有事……”顿了顿,又道:“想念父亲和师公了。”
“俺也是。”杨彪一巴掌,拍在了沈傲的肩头,感慨起来:“俺就是这么个粗人啊,人家都说俺是个废物,可怎么就立大功了呢,俺琢磨过,没有恩公的栽培,俺算个啥?诶,这人情,真的欠的太大了,这辈子都还不上,下辈子怕还是还不上。”
他挠挠头,为此感到烦恼。
…………
气球飘过了京师。
一下子,京师沸腾了。
万人空巷。
大明以北京为都,便有天子守国门之意,却因为这京师距离大漠太近,因而对于许多人而言,当初的瓦剌,今日的鞑靼给予他们的威胁,宛如梦寐一般。
今次一场大捷,无数人都想见识见识何为飞球队。
看当他们看到,一个个巨大的飞球,在低空开始掠过了天宁寺的塔尖,那黑压压的巨大黑影,缓缓又沉默的飘荡而来。
这巨大的黑影,遮云蔽日,徐徐的自他们头顶划过,许多人惊讶又满怀着期待的看着上空,无数的孩子想要追逐着气球奔跑,甚至有许多的人朝天上的气球带着敬畏的招手。
只是……当那巨大的气球越来越近。
他们发现,为首的那个黑色气球上,刷着红漆,上头写着:“坏人心术和廷杨号”。
坏人心术很好理解,可是和廷杨是谁?
………………
第二十个盟主在‘望红台’同学的帮助下诞生,感谢‘望红台’同学,他和许多可爱的读者一眼,都是老虎的衣食父母,来世许身相报。
和延杨……
几乎每一个人,都在询问和延杨是谁。
姓和的人,可不多见。
这名字很古怪。
可根据当初人间渣滓王不仕的船号,许多人又觉得,这除了名字之外,绝不可能是其他东西。
此时万人空巷,无数人将这三个字牢记在了心里。
而那气球,缓缓的过了天宁寺,随即,徐徐掠过了东市。
原来……人真可以飞在天空。
这仿佛,给所有人打开了新的大门。
有人家开始打起了爆竹。
京师的百姓,和全天下的百姓没有什么不同,他们渴望安居乐业,他们害怕颠沛流离,他们并不蠢,自然知道,就在不久之前,天上漂浮的那些人,为他们抵挡了鞑靼人。
京里的屋脊上,也坐满了人,一群青壮和孩子爬在屋脊,似乎只有如此,才可以距离气球上的人更近。
爆竹声一响,噼里啪啦,连绵不绝。
气球上的人们,先是面带喜悦,他们虽然知道,地上的人看不清他们的面容,可他们依旧觉得骄傲。
可听那无数的鞭炮声,许多人眼眶却有些红了。
这是一种奇怪的感受,因为他们本是一群普普通通的人,从未想过,有朝一日,自己会成为英雄,也没有想到,自己会威名赫赫,而今,命运似乎一下子改变了。
紫禁城里。
弘治皇帝背着手,看着远处,一个个缓缓向前的黑色气球。
他手指着那巨大气球上的红漆大字,对身后的待诏翰林欧阳志道:“卿家,那上头写着什么?”
“臣看不清楚。”
弘治皇帝唏嘘,道:“真是一群可爱的人啊,朕有时候在想,朕若是也是他们的一员,该有多好,朕在他们的身上,看到了朝气,这股子朝气,在飞球队里,在西山,在宁波水寨……”弘治皇帝莞尔,朝另一旁的萧敬道:“取西山上贡的望远镜来。”
萧敬会意,匆忙去了。
弘治皇帝感慨:“太子也比从前稳重了,朕真高兴,朕这些日子,一直都在想,为何朕这些年来,总会遇到许多事,可镇国府却能解决而呢,朕明白了,就是这股子朝气,你的恩师,是个极有意思的人啊,嗯,朕看他,也比往日要稳重许多了,很不错。反观朕和欧阳卿家,你我倒是有暮气。”
弘治皇帝开怀一笑,依旧看着天上一个个气球,听到那爆竹的声音:“有朝气是好事,可朕是天子,卿乃伴驾翰林,稳重是该当的。人嘛,不可一蹴而就。”
“朕看着太子渐渐的长大,也会渐渐的稳重起来,也希望,他在稳重之余,能将这股子朝气,留在身上,朕心里也很知足。去除詹事府,朕下定这个决心,确实不容易,可细细想来,太子非寻常太子,就不可用寻常的教授方法,去教导他,希望朕的选择,是对的吧。”
这时,萧敬已取了望远镜来,弘治皇帝笑吟吟的道:“欧阳卿家为何不语。”
欧阳志沉默了片刻:“陛下还是不要用望远镜看的好。”
“为何?”弘治皇帝乐了。
欧阳志低着头,默不作声。
弘治皇帝却还是抬起了望远镜,他看向了气球,看到了气球上的朱漆大字。
坏……人……心……术……和……廷……杨……
和廷杨是谁?
弘治皇帝第一个反应,就是有点懵逼。
接着,他想到了什么。
然后脸色开始变得有些怪异。
他深吸了一口气,像吃了苍蝇一般。
最终,他忙是将望远镜放下。
面上带着些许的尴尬。
长长的呼出了一口气,弘治皇帝也沉默了。
将望远镜交还给了萧敬,他背着手,如没事人一般,突然又有了一个疑问:“欧阳卿家,你事先知情?”
欧阳志面对弘治皇帝的责问,面色如常,一如既往,犹如白开水一般平静的道:“不知情。”
“那卿家为何不让朕远望?”
欧阳志想了想,道:“臣……不用望远镜,也猜得出来。”
弘治皇帝直勾勾的看着欧阳志,似乎没有看出欧阳志面上丝毫的破绽,他还是那一副古井无波的样子,情绪毫无波动,就好像……什么事都没有发生。
这定力,还有这洞察力……
真是可怕啊。
弘治皇帝摇了摇头,吁了口气,想说什么,却苦笑:“朕还有很多奏疏没有批阅呢,欧阳卿家,你去内阁取奏疏来。”
欧阳志稍后片刻:“臣遵旨。”
“这一群淘气的孩子啊。”弘治皇帝发出了感慨,哭笑不得,他确实比不上欧阳志啊。
………………
气球开始纷纷在西山抛锚降落,杨彪一落地,便飞快道:“恩公在不在西山?”
有人答道:“并不在。”
“噢。”杨彪颔首点头:“那俺赶紧回去见俺娘。”
他跑的飞快。
自己的家就在西山的北麓,那儿是自己的新家,封了千户之后,便在北麓盖了新房子。
随着相当一部分西山的矿工和农户渐渐开始发迹,不少人选择离开原先的窝棚,在这里选址盖房,都是青砖红瓦的房子,不担心漏水。
而且房子之间的巷弄,也是用青石板铺就的道路,杨彪得了一笔赏钱,便在此置了一块地了,他美滋滋的到了家里,新家没有院落,因为这里的土地比较紧张,前门就对着别人的后门,可杨彪依旧很知足。
“娘……娘………俺回来了……”
他进了家,却见家里油灯冉冉,自己的老娘趴在地上,身后,是自己的媳妇吴氏,两个妇人,俱都拜倒,在她们面前,则是一个肃穆的宦官。
杨彪愣住了。
“彪子,快跪下,接皇帝老子的旨。”
杨彪才反应过来,忙不迭的拜倒。
这宦官朗声道:“奉天承运皇帝,制曰:母之道固多于鞠育,有教者存子之职,不限于旨甘,惟名是显。肆推恩之命,用成扳德之心。新安伯杨彪母马氏,端庄有则,婉顺无违。微令子之才,名式章兹训,援朝家之典籍,宜有褒章。兹特加封为夫人佩,此荣光永岁禄养。”
“啥,啥意思?”杨彪左右看看,不太明白。
宦官想白他一眼,这粗人……
可细细一想,这儿是定远侯的地盘,这新安伯,乃定远侯的人啊,于是露出了笑容,恭恭敬敬道:“新安伯抵御胡虏有功,圣上有名,敕新安伯之母为诰命夫人。”
宦官又道:“新安伯妻吴氏听旨。又制曰:人伦始于夫妇,风化本于闺门。朝廷褒宠臣下,必及其配者,所以重伦理而崇化本也。尔新安伯杨彪妻吴氏,克敦妇道,善相其夫。夫既显庸,尔宜偕贵,兹特封为安人服,此隆恩永光阃范。”
杨彪有点不太好意思问这道圣旨又是啥意思了,大抵应该是给自己妻子的,他回头看着自己的黄脸婆娘,此时已是喜笑颜开,好不荣耀,便起身,要搀扶自己的老母。
母亲马氏却是死都不肯起来,郑重其事的道:“臣妇接旨。”说着,老泪涟涟。
“娘……哭个啥。这不是大喜事吗,哎呀,娘都做夫人了,怎么还能哭。”
“畜生!”马氏突然大喝一声。
那宦官吓了一跳,这……啥情况?
杨彪一听母亲骂他,顿时脸色变了,喃喃道:“娘,这不是……这不是封了……”
“跪下!”马氏大喝。
杨彪哪里还敢站着,立即拜倒在地。
马氏巍颤颤的拄着柴棍。
那杨彪的妻子吴氏本也是面上带笑,见母亲满头银发之下,面若寒霜,也是吓的色变,不敢站起来了。
马氏气咻咻道:“你何时回来的?”
“娘,俺刚回来,你看,这不就……不就……”
啪……
那柴棍狠狠敲在杨彪的肩上,杨彪吃痛:“娘,俺错了。”
“错在哪儿?”马氏怒道。
“不知道啊。”杨彪战战兢兢,又可怜巴巴道。
“所以说你是丧尽天良的畜生,当初怎么就生了你这个浑人出来!”马氏气的发抖:“俺来问你,当初大灾,你背着俺带着媳妇离了乡,是谁收容了咱们?”
“恩……恩公……”
回答正确。
至少没挨打了。
马氏咬牙切齿:“又是谁给你这差事,让你有今日?”
“恩……恩公……”杨彪道。
“你这狗一样的东西,你撒泡尿……”
“啊……啊撒尿?这不好吧,有外人呢。”杨彪脸一红。
马氏差点没气死,这一次回答错误,柴棍狠狠打在杨彪的背脊上,杨彪闷哼一声。
马氏怒气冲冲道:“不许打断俺的话,俺来问你,你这夯货,你撒泡尿照照自己,你是个什么东西,没有恩公,有你今日?你回来了,不赶紧去恩公那儿谢恩,你跑回来做什么?你真是个不知好歹,忘恩负义的白眼狼啊,你也好意思回来,滚出去,杨家虽穷了八辈子,也不曾出过什么读书明理的人,却从不会有你这样的不肖子孙!滚!”
………………
第五章送到,第二十一个盟主‘收米大王’诞生。下辈子以身相许已被人提前预定,好可悲,只好下下辈子了,万分感谢,老虎只好努力码字,报答诸位恩公。
杨彪被母亲马氏骂的狗血淋头,委屈巴巴的道:“可是,娘,那恩公,不在西山哪。”
“不在西山,你便回来?”马氏更是气的不轻:“你这狗东西,真真是狼心狗肺,你是什么东西,还不要自知,你这狗命,还有俺这老娘,能活着,有今日,都是恩公所赐。你别以为,你成了什么狗屁新安伯,尾巴便可以翘到天上去了,没有恩公,你就什么都不是,你脱了衣衫来,今日不教训你,俺这做娘的,也不知什么时候便要见了阎王,这时不教训你,等俺死了,谁来教你?”
杨彪倒是磊落,好不犹豫的褪去了上衣。
马氏也不啰嗦,提起杖子便朝他背脊抽挞。
啪……
这祡棍入肉。
杨彪闷哼一声,好疼,可他咬着牙,不做声,身后都了一条痕迹。
“懂事了吗?”
“俺懂了!”
“懂啥?”
杨彪道:“做人要记恩。”
啪!
又一棍下去。
马氏有些哆嗦,却没有丝毫客气:“记什么恩。”
“记恩公的救命之恩,还有……再造之恩!”
“你记住便好。”马氏卯足了气力,又一棍抽在背脊上。
杨彪疼的额上冷汗淋淋:“记了还打?”
“记的还不够!”
一连抽了七八下。
马氏自己却已是脱力了。
杨彪背脊上,全是淤青。
亏得他年轻体壮,才生生熬下来,便跪在马氏脚下:“娘舒坦了吗?儿子都记住啦。”
马氏气喘吁吁的坐下,看着杨彪,眼里透着几分心疼,却绷着脸:“接下来知道怎么做了?”
“等恩公来了西山,便立即去谢恩。要不,提着俺家的一只鸡去?”
马氏气的咬牙:“谁稀罕你的鸡,恩公是什么人,什么没有,缺你一只鸡了?你这夯货。”
杨彪挠挠头:“不是的呀,俺上次见恩公,在西山那,见一只鸡,眼里都放光。”
马氏气的一巴掌摔在杨彪脸上:“呸!狗一样的东西,恩公造福天下,心怀社稷,那是神仙一般的人物!”
杨彪开始怀疑人生了,是吗?是这样的吗?
马氏道:“你带着感恩的心去谢恩,不要走着去,一路跪着去,还有,你若是下次,再到背后编排你的恩公,俺这做娘的,就当没有你这个儿子,你记着了吗?”
“记着了。”杨彪忙道:“儿子都记住了。”
马氏才吁了口气。
那宦官站在一旁,吓尿了。
忙是敬畏的朝马氏行礼:“奴婢……不,咱的差事,算是完了,老夫人,告辞,告辞。”
落荒而逃。
等到了正午,便听人说,太子和方继藩已至西山的镇国府,杨彪肚子有些饿,想吃饭,他的妻子刘氏看着马氏,马氏瞪他一眼,杨彪便道:“俺先去见恩公。”
他也不含糊,出了门槛,便跪下,这新任的新安伯,飞球营的千户官,一路跪地而行,这里的道路用青石铺就,却又有些凹凸不平,磨的他的膝盖生疼,从他家里,距离镇国府,还有几里地呢,杨彪疼的龇牙咧嘴,却还是继续膝行过去。
…………
方继藩和朱厚照愉快的的镇国府的衙堂里落座。
这衙堂,平时很冷清,偶尔,也就方继藩和朱厚照来,所以索性,这里成了餐厅。
反正,朱厚照不是一个讲规矩的人,方继藩更不是。
规矩……规矩和脸一样,对有些人而言,是命。可对有些人而言,却是一钱不值。
朱厚照属于后者。
今日吃的却是好东西,除了一碗大黄鱼的汤,便是一只烧鸡,还有几盘小菜。
温艳生请二人落座,一面笑吟吟的道:“这鸡,是有名堂的,清理之后,整只鸡便入灶烹煮,放一些酱料,少许的盐,其他东西,一概不放,此鸡的烹饪之法之中,最难的不是拿捏作料,而在于火候,火候多一分不能多,少一分不能少,最需恰到好处才可。太子殿下和定远侯可以尝尝看。”
朱厚照不客气,直接捏了一根鸡腿下来。
方继藩也一点都不客气,捏了另一根鸡腿。
温艳生摇摇头,只好给自己掰一根鸡翅了。
只是……方继藩吃着鸡腿,顿时觉得鲜嫩无比,果然……此鸡的关键,在于火候啊。
他眼里盯着还剩下的最后一根鸡翅。
朱厚照大快朵颐,道:“这鸡翅留着,本宫带给本宫妹子吃。”
他害怕方继藩抢了。
方继藩却是小鸡啄米似得点头:“好啊,好啊,宫里的御厨,哪里及得上温先生万一,公主殿下吃那御膳,怕早就腻了,带着这鸡翅去,她定会喜欢。”
一下子,朱厚照打了个激灵,放下了鸡腿,眯着眼,死死的盯着方继藩,像要吃人。
“做什么?”方继藩一脸懵逼,有啥问题?
朱厚照却是皮笑肉不笑,眼睛依旧直勾勾的盯着方继藩,一字一顿道:“老方啊,你觉得我妹子怎么样?她生的美吗?”
方继藩心里咯噔一下,朱厚照面上虽笑,眼里却像要杀人。
真是没义气啊,一听公主殿下的事,便要炸。
方继藩心跳的很快,面上却是平静,冷静的开口道:“公主殿下啊……我来想想……没有啊,我觉得公主殿下生的平平无奇,我根本不知她漂亮不漂亮,怎么了,太子殿下,有啥问题吗?”
朱厚照像如释重负的样子,乐了,可随即,又觉得怪怪的,啃着鸡腿,含糊不清道:“我妹子美着呢,你都瞧不出来,你眼睛不好,不想和你说话。”
他低着头,不理方继藩。
外头,却传来哀嚎:“恩公……”
说话之间,却见脸色苍白的杨彪膝行进来,努力的爬过门槛,他的双膝之下,鲜血淋漓,凄凉无比。
朱厚照和方继藩吓了一跳。
温艳生一脸不解。
“小人见过恩公,小人蒙恩公恩惠,特来道谢。”杨彪到了方继藩脚下,一点也不客气,咚咚咚的磕了三个响头。
方继藩瞠目结舌。
“……”
“恩公……你说话呀。”
“我……”方继藩见着家伙狼狈的样子,可面上带着真诚。
这杨彪……还真是个……傻家伙啊。
果然是彪子。
沉默了很久,方继藩才道:“吃鸡不,这里还有一根翅膀。”
杨彪早已饿的七荤八素,干脆利落的点头:“吃。”
然后朱厚照幽怨的看着方继藩亲自掰下了最后一根鸡翅,塞到了杨彪的口里。
温艳生道:“可是新立大功的新安伯,来,给你添一把椅子。”
杨彪摇头:“可不敢和太子和恩公同坐,俺到墙角去吃。”
他尝试着想要站起来,却发现双腿已不是自己的了,他是个浑人,没这么客气,又膝行过去,到了角落,背对着朱厚照和方继藩,大快朵颐,吧唧吧唧的发出声音,最后大叫道:“真香哪!”
…………
温艳生不得不重新做了一只鸡,让太子带回宫中去。
太子心满意足,偷偷溜进了坤宁宫,见父皇不在,便开心极了,他来的时候,已到了傍晚,手中的烧鸡,里三层、外三层的用荷叶包裹,是一路飞马到午门,再飞跑送来的,还有一些温热。
张皇后和笨手笨脚的朱秀荣正在织着毛衣。
这毛线已开始时新起来,京里的妇人和女子,都在学着织,张皇后也赶上了这潮流,特别让一个嬷嬷出去学了织毛衣的法子,回来传授自己和朱秀荣。
二人织的极认真。
朱厚照偷偷的绕到了朱秀荣的背后,见她笨拙的样子,乐了:“你这毛衣,织的比老方还难看啊,哈哈,针脚这儿就打错了,还有,不该这样握针,叫一声哥,我来教你。”
朱秀荣吓了一跳,便气鼓鼓的对张皇后道:“母后……”
张皇后才知朱厚照这泥猴子来了,嗔怒道:“行踪鬼鬼祟祟,不怕吓着你妹子吗?”
朱厚照笑嘻嘻的道:“有位温先生,烹饪极好,他做的烧鸡,更是一绝,儿臣寻思着,给母后和妹子来尝尝鲜。”
说着将荷叶包交给宫娥,让那宫娥去处置。
一面痛心疾首的道:“毛衣不是这样织的啊,看着我都觉得着急,看看你们,笨手笨脚、毛毛躁躁的样子,我要看不下去了。”
他抢过朱秀荣的针线,握好了,双手翻飞,熟稔的织出一个个毛线结子:“看到了吗?看到了吗?该这样织,气死我也。”
朱秀荣仿佛受到了伤害,俏脸微红:“我自己织,织的不好也是自己的事。”
朱厚照却仿佛发现了什么:“咦,这毛衣有古怪,瞧瞧,这既不是父皇的尺寸,也不是本宫的尺寸,妹子,你这织给谁的?”
朱秀荣要气哭了。
“别哭了,哭了便丑了。”朱厚照吓了一跳,不敢再招惹她,乖乖道:“我错了,再不敢胡说八道,妹子,别总是哭,难怪那老方,说你生的平平无奇,不知美丑。”
朱秀荣沉默了一下,含泪的眸子凝起来,看了朱厚照一眼:“你胡说!”
……………………
第一章送到,来晚了。
太康公主听罢,便郁郁不乐起来。
朱厚照没想这么多。
他只怀疑方继藩别有所图,却还不至于操心自家妹子会有什么别样的想法。
他乐呵呵的道:“吃鸡了,吃鸡了,快来尝尝,很好吃的。”
张皇后虽想斥责朱厚照,却又不免溺爱的看了方继藩一眼:“好,本宫来尝尝。”
这鸡已被宦官们小心翼翼的切割好,送至张皇后和太康公主面前,张皇后尝了一口,果然鲜嫩,不由道:“味道真是不错,是那温先生所烹饪的吗?”
“是。”朱厚照美滋滋的道:“此人挺有意思,明明是进士出身,还做了官,立了功劳,却无心仕途,一心想着吃,母后,你说这人奇怪不奇怪。”
张皇后看着朱厚照:“咦,这竟像极了你。”
“……”
…………
下西洋的船队,即将出发。
大量的海船,已经新建。
会同此前的人间渣滓王不仕号,以及缴获的几艘大食船,弘治朝第二次下西洋,有舰船二十余艘,人员三千人。
徐经拜别恩师。
下西洋,一次次和恩师告别,仿佛已成了他的宿命。
而这一次,他将继续深入,两千装备精良的武士,加上一千船夫、水手、脚力,这三千人的荣辱,俱都维系在徐经一人身上。
徐经这一次没有流泪,他只郑重其事的朝方继藩行了一个大礼,起身:“恩师保重。”
方继藩朝他颔首点头:“要活着。”
这三个字,虽只是只言片语,可徐经感受到了来自于恩师的无限关怀,他几乎要忍不住自己的情绪,泪水盈眶,他忙是道:“学生……一定会回来,侍奉恩师。”
说罢,旋身,朝着那日出的方向,跨出而去。
方继藩心情有些低落,这是自己最看重的门生,这么一走,自己的心……竟是空落落的,像是少了一点什么,想来,可能饿了。
唏嘘一番,方继藩回眸,看见几个同来送别徐经的门生,王守仁眼里噙泪,欧阳志木纳的远眺,刘文善和江臣二人,面带忧色,戚景通唏嘘不已。
方继藩便朝刘文善道:“最没出息的,就是你和江臣,好好学学你们的徐师弟吧。”
刘文善和江臣一脸惶恐:“学生正在教授西山弟子八股,学生万死,一直没有成就……”
“噢。”方继藩才想起来:“我竟忘了,原来你们也在教授人读书啊,现在西山诸生,功课如何了啊?”
江臣道:“禀恩师,学生二人奉恩师之命,每日让诸生作八股,一日一篇,至今已有一年多功夫了,他们所作的八股,有五百篇之巨,诸生还算勤奋,有些长进。”
方继藩便道:“来年春闱,若是他们考不中,就唯你们二人是问。”
“是,是。”
刘文善和江臣吓的脸色铁青。
恩师对待弟子们,历来是严厉的,有时脾气不好,打骂也是家常便饭的事,他们对恩师又敬又畏。
尤其是江臣,一直都落后,早已羞的面带惭愧之色,心里想,这一次,定不会教恩师失望,否则,真的没有面目,做恩师的弟子了。
方继藩便戚景通道:“还有你……”
今日心情格外烦躁,想到亲爱的徒弟徐经走了,很难受,难免想要找几个门生发泄,可一看戚景通,脑子里便浮现出了戚继光,那可是赫赫有名的民族大英雄,也罢,方继藩摇摇头:“你好好跟你的徐师兄学一学。”
方才方继藩对江臣二人的喝骂,不啻是杀鸡吓猴,戚景通很幸运,他是猴子,而不是鸡,他忙道:“是,是,谨遵恩师教诲。”
…………
次日拂晓。
一艘艘的舰船开始驶离天津港。
一座座的舰船,满载着补给和货物,徐经依旧还站在人间渣滓王不仕号的甲板上,他头戴梁冠,穿钦赐飞鱼服,身披猩红披风,腰配钦赐绣春刀,长身伫立,眺望着天际。
在海外,前途难料,为了震慑整个船队,徐经所配之物,俱为宫中钦赐,船队中任何人,都可以先斩后奏,所代表的,乃是如皇帝亲临的绝对权威!
他按刀而立,站在他身后,是已成为了卫指挥使的杨雄。
杨雄叹了口气:“此次出海,将更加深入,却不知能不能活着回来。”
徐经沉默不言。
“即便活着,几年才能回来呢?”杨雄心情低落,满是感慨:“一年、两年,还是三年?徐大使,您……能给个话吗?”
杨雄显得很不安,顾虑重重,他不想出海了,他固然知道,这是巨大无比的荣耀,只要回来,他们的经历,足够杨雄吹嘘一辈子。
可是……
他可怜巴巴的看着徐经。
“不知道。”徐经回答他。
杨雄便唉声叹息。
“可是一定要有人回来,我徐经若死了,你就回来,你我死了,舰队的千户就得有人回来,千户们死绝了,还要百户,百户没了,还有总旗官,有舵手,有水手,三千人,一定要有人回来,这数十艘船,俱为民脂民膏,承载的,乃是大明向西的希望,我们之中,有人活着,希望才不会断绝。”
“徐大使,真是铁石心肠啊。”
徐经手按着船舷,摩挲着这艘经历了无数风浪的大船,沉默了很久之后,道:“我心若是非铁,我们身后,陆地上那些军民百姓,他们的心肠,便想要成为血肉而不可得。我们出海时,难道杨指挥还没看清吗?大明空有泱泱上国之名,可大食人、佛朗机人,已是一日千里,他们从极西之地,竟将触手,伸至西洋,在暹罗、在吕宋、在苏门答腊,处处都有他们的身影,他日,他们还会继续向东,将他们的伸,伸到我大明。大明百五十年来,只虑鞑靼、倭寇之患,却殊不知,迟早有一日,祸乱天下者,势必是这些极西之地的佛朗机人。你我所肩负的,除了寻觅那传说中的神国,便是寻找一个克制佛朗机人的办法,为将来朝廷制霸四海,做准备。三宝太监的遗憾,已令我大明,与之失之交臂,而今,上天将这使命,交付你们手中,我们还有选择吗?”
徐经眼里噙着泪,望着这茫茫的波涛,死死的按住了腰间的剑柄:“无论在出海之前,跟随你我而来的人,是盗贼、是囚徒,是良家子,是贱籍,是军户,亦或者,是匠人。无论是什么人,而今扬帆出海,就必须要有钢铁为躯,不腐青铜为心肝肺腑。”
他淡淡的道:“孔子曰成仁,孟子曰取义,惟其义尽,所以仁至。道之所在,虽千万人,吾往矣。这是命,从舰船离开港湾的这一刻,已无法更改了。传令下去,自此舰船之上,上下人等,自此同舟共济,无问尊卑,俱为兄弟!诸官兵、水手,各司其职,不可懈怠;凡有言退者,杀之,凡有妖言惑众者,亦杀之,我徐经胆怯,诸将士杀我,你杨兄若是畏惧,我徐经诛你杨雄!”
杨雄脸色一沉,拜倒,身上的甲片随他的动作哗啦作响,他埋头:“卑下谨遵大使之命!”
徐经旋身,依旧面向着海面,波涛倒映在他的眼底,他沉默着,任海风将他身后的披风卷起。
“恩师……我定会回来的!”
他心里默默念着。
身后……
无数的水手和水兵们反复的传达着大使的命令:“钦差巡海大使有令:自此舰船之上,上下人等,自此同舟共济,无问尊卑,俱为兄弟!诸官兵……“
此起彼伏的命令,从一艘船传至另一艘船,从甲板,传至甲板,自船头,传至船尾。
数十艘船,排成雁行之阵,徐徐向南。
在那最末尾的‘小朱秀才是坏人号’上,这艘巨大的马船舱底,钻出了几个熟悉的身影。
“听到啥了吗?传令,传啥令?”张鹤龄一身总旗官的官服,为了混进来,可是走了许多门路和关系的。他左右张望,贼兮兮的。
张延龄不知从哪里跑了出来,兴奋的不得了,激动的道:“哥,哥……找着了,找着了……”
“找着啥了?”张鹤龄很鄙视自己的兄弟,智商太低,简直就是一个累赘,若不是兄弟,真不希带他来发财。
张延龄眼里放光,眼泪激动的要出来:“粮舱,存粮的粮舱,好多的肉干啊,诶呀,好多好多,还有腌鱼,有黄豆,有大米……”
张鹤龄啪的给他一个耳光,怒斥道:“狗一样的东西,就知道吃,有点出息好吗?我们这一次,是去金山。”
“明明是旧金山!”张延龄捂着腮帮子,想哭了,不忿的反驳。
“闭嘴,你这畜生,有点出息啊,到了金山,咱们就发大财了,地上随手,都能捡起一块金疙瘩,到时,什么吃的没有,真的很讨厌你啊,滚蛋。”
张延龄呜咽着,不敢回嘴了,乖乖的到了几丈远的地方,不敢靠近,幽怨又可怜巴巴的看着张鹤龄。
………………
第二章,这一章比较难写。
张鹤龄也宛如出征的大将军,他取代了一个总旗官,有自己独立的小舱房,只是这舱房极小,他一进去,周腊便也钻了进来,两个人几乎猫着腰,点了鲸油的油灯,在这微弱的光线之下,打开了舆图。
张鹤龄贪婪的看着旧金山的方向。
这是他朝思暮想之地,这些日子,他都在做梦,梦到了自己在金山上,愉快的玩耍。
最愉快的事,在这个梦里,没有他的兄弟张延龄,这个废物,累赘!
他眯着眼,眼里放出光。
周腊则舔舔嘴,看着舆图。
“我们现在还在天津海域,要到达旧金山,还有许多路要走,上一次,他们抵达木骨都束,足足花费了九个月功夫,不过他们是探索,走的慢一些,这一次,可能半年功夫就要抵达。接下来,就轻易了,沿着昆仑洲一路向南,抵达了这最南端,再绕过去,北上……”
周腊继续道:“最精彩之处就在这里,船队需跨过这巨大的一片海之后,才可抵达这黄金洲。此次上船,我们带了三十多个心腹,总而言之,一定要让船队,抵达此处不可。”
张鹤龄乐了:“这样的话,我们就发财了?”
“是的,我们不但发财了,而且还可立下赫赫功劳。抵达黄金洲之后,想要深入这大洲的腹地,必须得有立足点,你看,东西我带来了!”
说着,周腊从怀里拍出了一份圣旨,他朝张鹤龄对视一眼,两个人开怀大笑,张鹤龄道:“哪儿搞来的?”
“太子那儿,我跑去东宫,和太子讨教一些学问,太子殿下看我前些日子对他老实,便倾囊相授了,制了好多份旨意呢,太子殿下,真是神乎其技啊,一根萝卜,小半盏茶的功夫,大印就成了,跟真的一模一样,还有所用的云纹纸张,还有笔迹,都是一模一样,不信你看看。诶呀,太子也算是手艺人啊,有时候真佩服他。”
张鹤龄说着,从怀里取出了放大镜,这放大镜,也是西山玻璃作坊所制,他仔细的看着每一处细节,倒吸一口凉气:“神了,无论是印,是用纸,是卷轴,还有这笔迹,一点破绽都没有。”
周腊笑嘿嘿的道:“咱们这也算是欺君罔上了。”
张鹤龄满不在乎。
当今皇上,是自己的姐夫,自己是他的小舅哥。
张鹤龄是一丁点都不怕的,想当初,他被御史弹劾了数十条大罪,哪一个大罪,都够掉几个脑袋了,可又如何,本小舅哥,也就是被皇上喊去了宫里,姐夫让自己在暖阁,秉烛夜谈,苦口婆心的教诲了自己一夜,说这样是不对的呀,真的不对呀,可又如何?教训了一晚上,次日一早,拍拍屁股出宫,啥事都没有。
张鹤龄道:“这明明是太子殿下的旨意,跟咱们没关系。”
周腊乐了:“呀,你我想到了一处了,出了事,这旨意,是太子制的,栽在他的头上,准没错,大不了,往后见了太子殿下,绕着一点走就是了。可那时候,我们已经发了大财,谁能奈我何?”
张鹤龄忍不住感慨万千,一拍周腊的肩:“小周啊,从前看不出,你竟是这样的人,早知如此,当初咱们争执个啥?”
周腊小鸡啄米似的点头:“如今,这世上,我只佩服一个半人,一个是方继藩,半个便是张世叔。”
张鹤龄乐了,小淘气,说话这么耿直,非要将我老张比做半个,我哪里比方继藩差了。当然,张鹤龄不在乎明圣上的事,无所谓,莫说是半个,就是有人说自己是*,只要给银子,这又有啥关系?
他拿起圣旨。
这是一份敕封的诏书。
当然,是密诏,关键时刻才能拿出来的。
诏书里,敕封张鹤龄为镇国府黄金洲屯田千户官,船队至美洲,一应陆上事宜,张鹤龄做主。张延龄为副千户。周腊比较谦虚,也是副千户。
有了这道密旨,就不担心,船队绕过了昆仑洲之后,不继续西进了。且到了地方,一旦登陆黄金洲,张鹤龄也打算好了,立即以圣旨的名义,占山为王,先将地占住,至于那黄金种子,还有旧金山,还在大陆的更西之处,不过这不要紧,既然那儿有旧金山,肯定……这黄金洲,有的是金子。
谁挡着自己发财,干死他*的。
一想到此,张鹤龄眼睛发红,现在自己有密旨,有国舅的身份,还有数十个心腹,更有周贤侄这般有担当的家伙辅助,这黄金洲,他得改姓张了,不不不,还得姓朱,但是金子得姓张。
“将旨意收好了。”张鹤龄笑呵呵的道:“现在且不要泄露身份,到时再说。”
“我懂。”周腊道。
舱外头,张延龄在看门,张延龄拼命的咳嗽,似乎是有人来了。
张鹤龄出去,厉声道:“干啥?”
张延龄可怜巴巴的看着张鹤龄:“哥,我饿了。”
张鹤龄气的七窍生烟:“饿饿饿,饿个屁,咱们是去办大事的,办大事的人,知道不?办事的人,饿个十天八天,身上挨几刀,算个什么,活该你受一辈子穷。”
张延龄低着头,大气不敢出。
……………………
方继藩在船队出发后的第二日,便被匆匆的诏入宫中去了。
这次去的是仁寿宫。
方继藩哪里敢怠慢,等到了仁寿宫,便见太皇太后和张皇后都在此。
两个妇人,身边是弘治皇帝,弘治皇帝显得很焦灼的样子。
而朱厚照则直挺挺的跪在了地上,显然,此前遭了不少罪。
方继藩正待要行礼。
弘治皇帝却是冷着脸,摆摆手,示意方继藩先不要说话。此后,冷冷的瞪着朱厚照:“你又伪造圣旨,这是第几次了?竟还敕封你的几个叔舅,你……你真是好大的胆子啊,你说,是不是你和他们蓄谋已久,想将他们送出海的。”
“不是。”朱厚照委屈巴巴的道:“儿臣没有啊,那周腊来,说很敬仰儿臣,想见识一下手艺,儿臣心里想,毕竟都是亲戚一场,他既佩服儿臣,儿臣就给他瞧瞧,问他伪造什么,他说了,儿臣便照着做了……”
弘治皇帝气的脸色铁青。
他冷笑:“好啊,到了现在,你还不说实话。这三人,一下子不知所踪,听他们府上的人还说,可能出海去了。朕就觉得不对,谁给他们三人,这么大的胆子,朕第一时间,就想到了你,让禁卫一去你那东宫,一搜,便什么都搜出来了,若是没搜出那草稿,你会乖乖承认?”
弘治皇帝说着,狠狠将一份圣旨的草稿摔在地上。
方继藩趁弘治皇帝不注意,将这草稿捡起来,却是皇帝敕封三人为镇国府黄金洲屯田千户所千户的诏书。
方继藩忍不住咋舌,有点懵……
弘治皇帝又厉声道:“到了现在,你竟还说他们三人哄骗了你,你真是越发的胆大妄为了,不但胆大,事后,还想将这一切,推到他们的头上,你…畜牲啊,你可知道,他们这一走,就追不回来了,你的曾祖母,你的母后,迟早要给你气死…”
朱厚照似乎也看出了问题的严重。
今日,便连曾祖母和母后,都没帮自己说话了,二人都气的不轻。
他忙道:“真是被周腊糊弄了,父皇明鉴啊,儿臣再怎样,也不至于让他们出海去,儿臣也没有想到啊。”
“还说没有?”弘治皇帝四处去寻鞭子,已气的七窍生烟。
难道……
方继藩瞬间明白了什么,连忙道:“陛下,臣斗胆……交代了吧。其实这三人,是臣诓骗他们出海的,他们有意出海,臣非但没有阻止,反而暗中怂恿了他们,谁曾想,他们竟拉了殿下下水,陛下明察秋毫……这千错万错,都在臣的错。”
方继藩决定老实认罪。
这是大事,这么大一个黑锅,无端端的被太子背了,方继藩于心不忍,毕竟,方继藩是个有道德的人。
朱厚照一听,愕然。
老方……真仗义啊。
弘治皇帝却是勃然大怒:“方继藩……”
方继藩打了个哆嗦,想到各种最坏的可能。
弘治皇帝怒斥道:“到了如今,你还想给太子背这个黑锅,这个干系,你背的动吗?你可知道,这是何其严重的事,你们两个,蛇鼠一窝,都不是东西。”
啊……
方继藩一愣。
又成了自己要给太子背黑锅了?
没有啊,明明就是我方继藩啊,我方继藩行不更名、坐不改姓,我是个诚实的人哪。
弘治皇帝虽是恼恨方继藩‘欺君罔上’,到了这个时候,还想给朱厚照戴罪。却是深深看了方继藩一眼。
方继藩这个家伙,还是很不错的,他和太子,真的是手足情深啊,这样的罪他也敢站出来。
反观朱厚照这个畜生不如的东西,到了现在还躲躲闪闪,死不承认。
人家方继藩再怎么胡闹,也晓得轻重,还晓得什么叫义气,你呢,你是太子,做了事不敢认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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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在弘治皇帝震怒的时候。
终究太皇太后叹了口气,相比于周家的那个家伙,太皇太后还是更心疼自己的嫡亲曾孙啊:“陛下,不要如此了,周腊,也不是好东西,此种详情,还未可知,这样苛责太子做什么,亏得你也是做父亲的人,即便是太子有错,那也是上梁不正下梁歪。”
“……”
张皇后眼泪婆娑,很是担心自己兄弟,却也颔首:“是啊,太子的性子,臣妾是素知的,虽也胡闹,可想来,不至荒唐至此,他心里也一定难受,陛下不要苛责。”
弘治皇帝对周家还有张家的那一群活宝,其实也没有太好的印象,方才声色俱厉,既是觉得朱厚照胡闹,另一方面,也是希望给太皇太后和张皇后一个交代。
现在见她们都来劝,自然借坡下驴:“再有下次,仔细你的皮。”
朱厚照大叫道:“不是我便不是我,剥了皮也不是我,儿臣就展示了一下手艺,谁料那周腊不是东西,他别回来,回来了儿臣抽他的筋。”
“……”
这家伙……不太上道啊。
方继藩咳嗽。
太皇太后这才注意到了方继藩:“方卿家,这一次请你来,方才的事,你也都听到了吧,而今,周腊他们都上了船,想追,怕是追不及了,你说说看,这船上……有危险吗?”
方继藩想了想:“有。”
弘治皇帝将方继藩招来此,本是为了安慰太皇太后和张皇后的。
原以为,方继藩会说,放心,放心,没事的,死不了,至少让太皇太后和张皇后心安。
可谁晓得这个家伙……
哎……真没一个省心的啊。
太皇太后心里咯噔了一下,凝视着方继藩:“你继续说。”
“海上有风浪,小小的木船,在这海中,不过是一片枯叶罢了,那大浪,甚至有数十丈高,所过之处,骸骨不存。海上有瘟疫,一场瘟疫,能活下来的人,十不存七。汪洋大海之中,还有海怪,有海贼,有数之不尽的危险。当初人间渣滓王不仕号能够回来,已是天下的侥幸。想当年,出海的有两百三十七人,回来时,只剩下一百七十多人了,可即便如此,他们也已足够幸运了。”
这意思是……这些人……是九死一生!
太皇太后和张皇后的脸色,顿时都没有了血色。
弘治皇帝咳嗽:“方卿家,要慎言。”
方继藩一摊手:“陛下,臣是个诚实的人,这一点陛下清楚,天下人都清楚,熟知臣的人,都叫臣言而有信方继藩。”
弘治皇帝有些不知该说什么好。
方继藩继续道:“臣只是具实禀奏。”
方继藩心里想,我若是在这里,说海上没有危险,就真的对不住自己最亲爱,也最器重,最心疼的爱徒徐经,还有无数跟随他下海的将士了。
做人……最重要的是有良心。
而良心二字,方继藩不是吹牛,全天下人都没有,他方继藩都一定会有那么一点点。
方继藩道:“两位娘娘,一定顾念着几位国舅的安危,可是臣也是如此啊,臣有一个门生,叫徐经,臣把他当自己亲儿子一样看待,可是臣知道,出海,乃是大明国策,乃是陛下的千秋伟业,臣岂敢因为儿女私情,而不放徐经出海呢?臣不但没有阻止他,还鼓励他,臣对他说,上至陛下,下至军民百姓,无不盼着有人挺身而出,出海,出海了,大明朝才有希望。”
“那舰船上,有三千人,他们有的出身低贱,有的高贵,有的乃是清流,有的只是粗人;可他们依然义无反顾。两位娘娘,他们也有祖母,有父母,有兄弟姐妹,有妻子和儿子,他们同样也有一心盼望着他们回来的恩师的啊。可他们还是去了,为陛下尽忠,为生民立命,为了天下的太平,为了大明的基业;两位娘娘此时得知寿宁侯等人登了船,理应高兴才是,有什么可以遗憾的呢,即便是死了,死在了万里之外,又有何不可?人都会死,臣会,臣的门生也会,寿宁侯人等,也无法避免。可至少………”
弘治皇帝差点要呕血。
这真是怕什么这家伙说什么。
方继藩道:“两位娘娘想要问臣,他们能否平安回来,臣只能回答,臣不知道,他们若是死了,臣敬他们是一条汉子;他们若是活着,张周二家,自此再不以皇亲国戚的身份立足天下,而是我大明忠肝义胆的英雄载入千秋万代之后的史册之中。好了,臣的话说完了。”
一摊手。
张皇后更是忧虑重重,低头饮泣。
太皇太后却是愣住了。
见太皇太后如此,弘治皇帝忙是道:“祖母……”
太皇太后摆了摆手,吁了口气:“不必说了,方卿家说的对,别人家的孩子不是孩子,怎么到了哀家和张皇后这儿,自家的孩子,就成了含在嘴里怕化了、捧在手心怕摔了的宝贝呢?他们要去,这是他们自己选的路,死在了外面,也算是老周家,算张皇后他们张家,对得住这个朝廷了。张家和周家,受的国恩,比别人重……这也是应当的。让他们去吧,哀家……自此也就不多问了,再问,就成了矫情,成了不晓得好歹,没有见识的妇人了。”
“皇帝要下道旨意,就说张家和周家的几个……确实是委任了他们镇国府的官职,皇亲国戚不去,却成日妄想着让别人家的孩子去尽忠,这……像话吗?方继藩点醒了哀家啊。”
太皇太后和颜悦色的看着方继藩:“方卿家,是个好孩子,他有脑疾,想来,若非如此,他也一定肯去的,这才是忠臣,是外戚勋贵之家该当做的事。”
方继藩大义凛然的道:“回禀娘娘明察秋毫,臣确实因为旧疾,而没有出海,否则,断然不会让自己的门生代劳。”
太皇太后点头。
………………
从仁寿宫里出来,朱厚照一把将方继藩抓住。
方继藩以为东窗事发,脸都绿了,却见朱厚照热泪盈眶:“老方……”
“啥?”
朱厚照感动万千的道:“你真是讲义气啊,本宫万万想不到,父皇勃然大怒,这滔天大罪,你竟也愿为本宫承担,你真是太傻,太糊涂了,你承担这些罪在自己身上,难道就不害怕,父皇斥你矫诏大罪,倘若再害死了张家和周家那几个混账,父皇将你千刀万剐?”
“我……”方继藩心底,有一丢丢惭愧,可看着朱厚照热泪盈眶的看着自己,真是个单纯的孩子啊,自己应该告诉他血淋淋的事实吗?还是不要了,这样的话,会让太子伤心的。
“没错,我方继藩确实想过,可能会遭来杀头之罪,可是太子殿下,我方继藩忠肝义胆、义薄云天,太子殿下将我当做朋友,我方继藩岂可退缩?莫说陛下只是砍我的头,就是将我凌迟,五马分尸,让我死无葬身之地。为了这份太子殿下的义气,我眉毛都绝不会眨一下,因为……我方继藩讲义气!”
朱厚照无言的拍了拍方继藩的背:“从前误会了你。”
方继藩感慨道:“臣一样容易被人误会,毕竟,这世上知我心的人不多。”
“以后……本宫知道了。”
“殿下,我饿了。”
“我也是。”
两个人大眼瞪小眼。
不约而同的,往西山走。
自从那温艳生来,方继藩便极容易饿,一想到那温先生,哈喇子便不禁流下来。
…………
转眼之间,年关将至,礼部已上奏,确定来年春闱的日期。
一般的春闱,其实日期大抵都是那几日,可问题就在于,最终,还是需皇帝确认。
弘治皇帝在暖阁里端坐,手提着朱笔,确定了开考的吉日。
随即,他沉默着,看着一旁待诏的欧阳志。
弘治皇帝道:“弘治十六年了,朕克继大统,已至弘治十六年,这是朕第五次开科举,回想此前种种,真是令人感慨啊。”
欧阳志沉默了片刻,道:“陛下治理天下,十年如一日,很让臣佩服。”
弘治皇帝莞尔一笑:“难得,你竟说了一句朕的好话。”
欧阳志道:“此臣肺腑之词。”
弘治皇帝颔首:“谁来做主考官,合适呢?”
他微微阖目,陷入了深思,不禁的朝欧阳志道:“谢迁主考,如何?”
“此伦才大典,臣人微言轻,不敢多言。”欧阳志道。
弘治皇帝欣赏的看了欧阳志一眼。
欧阳卿家,跟在自己身边伴驾,从不做任何逾越自己本份的事,且十分稳重,有他在身边,哪怕自己说过些什么,或者是有其他私密之事,也甚是对他放心的很。
这真是难得的人才啊。
弘治皇帝笑吟吟的道:“那就谢迁吧……”
他下了朱笔,写下了谢迁主考春闱一行小字,随即,将笔搁到了一边:“朕求贤若渴,却不知,今科,能招揽哪些贤才。”
………………
第二十二个盟主由桐棠同学获取,桐棠同学居然还是《哈利波特之学霸无敌》的作者,在此万分感谢,最重要的是,她是一个妹子,很了不起。
下笔之后,弘治皇帝满怀着希望。
随即他笑了笑,道:“前日,得了一封奏疏,也是说起读书之事的,不过却多有牢骚,说是你们西山书院,明明学的是新学,却依旧用理学来作八股,纯粹是误人子弟。朕倒是很想看看,西山书院……到底是不是误人子弟。”
欧阳志抿着嘴,没有吭声。
而他这不反驳的态度,令弘治皇帝甚为欣赏,弘治皇帝笑了笑:“好啦,去将朕的朱批送司礼监吧。”
“是,臣遵旨。”欧阳志躬身,行礼。
…………
开考在即,所以虽是大过年的时候,整个西山,依旧传来了郎朗的读书声。
刘文善和江臣,趁着年前和年后的沐休,二人轮番出题,一遍遍让读书人们作文,同时,又一次次的针对他们的文章进行讲解。
“少爷,少爷……”王金元手中拿着抄来的皇榜,寻到了方继藩。
方继藩嫌弃的看他一眼:“干什么,以后没什么大事,别来打扰本少爷,有些事,你自己做主便是。”
王金元早已习惯了方继藩的‘坏脾气’,便像哄着孩子一般,不疾不徐的取了抄来的皇榜:“定下来了,春闱定在明岁的二月二十二日,主考官乃是谢迁谢学士。”
方继藩一听,愣住了。
谢迁。
居然历史没有改变,终究,题目还是谢迁。
那么,这一场科举的考题,是否会变化呢?
若是不会变化,那就厉害了啊。
要知道,西山书院,每日都在做题,这做的题,没有一千,也有几百,其中,方继藩将弘治十六年的考题,偷偷的夹抄在了其中,不显山露水的,让这些预备要考的考生做过几次。
平时让这些家伙天天做题,考验的是他们做题的能力。
毕竟会试有几场,而真正决定录用的,还是八股,八股只考一场,一场就是一天,一天时间,要做出文章,对于绝大多数考生而言,其实都是一次考验。
针对八股的考试,靠所谓的理解圣人的经典可不成,得研究和琢磨,专门针对八股,进行训练。
因而,西山书院这一科的考生们,每日啥都不做,就是进行这种训练。
当然,他们的基础还是有保证的。
能考中举人的人,水平太差,也差不到哪里去,有了专门的训练之后。
在他们做过无数次题之后,那么,其实就算出的题,不是方继藩想要的那个,对于这些考生而言,其实问题也不大。
因为许多题,本身就是互通的。
只要融会贯通了做题的技法,方继藩也深信,这些人考中的可能性很高。
当然,若是考试的题,恰好考生们作过,即便他们已经忘记了当初做题的细节,可对此题如此熟悉,想要考中,却是不难了。
总而言之……
方继藩得知这一科乃是谢迁,乐了:“噢,谢公啊,谢公虽脾气坏了一点,却是个极公正廉明之人,有他做主考,我很放心,怕就怕朝廷所托非人,请了个不着调的家伙做了考官,徇私舞弊,破坏了科举的公平公正,这才可虑。可现在嘛,哈哈哈哈……”
谢公对别人公正,可对我方继藩而言,其实就是天大的好事啊,一窝磨刀霍霍,且经过了科举做题苛刻训练,有一定儒学功底,甚至还可能对试题耳熟能详的考生即将出栏。
他们将走出西山,迈向全新的世界。
王金元却显得有些紧张:“少爷,说实话,外头有些闲言碎语,他们说,您……”
“懒得理他们,他们不服气,欢迎他们来找我,本少爷是很喜欢讲道理的。”方继藩摆摆手。
…………
温艳生的调料已经制成了。
方继藩亲自试了试。
温艳生对于方继藩,很是感激。
因为这调料,还多亏了方继藩的一些‘指点’,才使他有了灵感。
最终,他从玻璃瓶里,倒出了一堆粉末,这粉末,便是添加了许多调料,最终经过熬制,再进行烘干之后的成品。
方继藩弓着身,仔细的看着这些粉末,抬头:“能吃?”
“能吃。”
方继藩便用手指头,捻了一些,轻轻的放入口里。
味道有点咸。
这其实是可以理解的,毕竟还没有放进食物里呢,不过……能感受到一股鲜味,这味道……
方继藩咂咂嘴。
还真有些像后世的十三香。
温艳生很厉害嘛,果然他对调料的理解,和后世的烹饪不谋而合。
方继藩乐了:“找个没有下厨的傻子来,让他来做一桌菜,就用这调料!”
温艳生苦着脸:“哪里有傻子,西山的人,都挺聪明的。”
“谁说没有?”方继藩反驳。
…………
片刻之后,正在操练飞球营的新安伯杨彪便被寻了来,一听恩公召唤,他美滋滋的跑来了。
“恩公有何吩咐?”
温艳生用一种古怪的眼神看着他。
杨彪乐了,这个老先生,怕不是傻子吧。
方继藩道:“做过饭菜吗?”
“做过。”温艳生点头:“熬过红薯粥。”
“不错,那就你了,来,给我做个菜瞧瞧。”
杨彪呆住了:“恩公……这……这……俺做的不好啊。”
“要相信你自己,你行的。”方继藩鼓励他。
杨彪疑惑的样子,点了点头:“好,恩公吩咐,小人来做便是。”
到了灶前,所有的食材都准备好了,大黄鱼早就开膛破肚,清理的很干净。
杨彪道:“恩公,我想撒个尿。”
方继藩道:“哪里这么啰嗦,先炖了鱼再说。”
“噢,噢,那俺憋着。”杨彪又乐了。
爱笑的孩子,运气总不会太坏。
他憋着尿,温艳生亲自给他烧灶,杨彪则手忙脚乱的给灶添水,接着摸着自己的脑袋:“接下来,干啥?”
方继藩觉得这家伙真傻,汗颜道:“放鱼。”
“噢,恩公真厉害,什么都懂。”
坐在灶前烧灶的温艳生心中火起,忍不住想骂,两个白痴,放个屁的鱼,该先等水沸了热锅之后,再放鱼。
然而,温艳生还是住了嘴。
毕竟,这是试验这作料的用处,毕竟,不是每一个人都有自己的厨艺,将来这作料要卖出去,走进寻常百姓家,就必须得接受一群啥都不懂的厨子,若是连他们做的菜,通过作料味道都不错,自己的作料才算成功。
杨彪放了鱼,又摸脑袋:“然后呢?然后做啥?恩公,我真尿急了。”
“……”方继藩无言:“去吧,快去快回。”
这一尿,就是足足半盏茶功夫,方继藩实在无法理解,为啥,竟可以历时如此之长,你大爷,为啥你不去申请吉尼斯纪录?
杨彪才一面绑着裤绳,一面匆匆回来,一看锅,啊呀一声:“水要烧没了。”
方继藩大骂:“赶紧,放作料。”
“噢。”杨彪才恍然大悟:“作料,作料……盐呢?”
他放了一点儿盐,接着……有点懵:“接下来该放啥。”
“放这个……”方继藩指了指温艳生的调料。
“放多少?”
方继藩觉得自己的修养已经彻底的被磨了个干净,却深呼吸:“随你。”
杨彪便一股脑的放了一些。
紧接随后,这鱼几乎要烧干了,好端端的鱼汤,成了清蒸大黄鱼。
杨彪匆匆将这鱼盛上来,除了鱼之外,还有一些汁水。
“好吃不,好吃不,看着挺香的。”杨彪颇有成就感,乐了。
方继藩警惕的看着鱼,香,好像是挺香的,只是……
方继藩道:“你来尝尝看。”
“噢。”杨彪颔首点头,伸出了手指,在这鱼身下的汁水里拌了拌……
“……”方继藩以为,他该拿筷子的,可是……
他心里恶寒。
这汁水便沾在了杨彪的手指上,杨彪将手指放入口中,吸吮起来。
方继藩紧张的看着杨彪。
杨彪舔着自己的手指,脸色沉默了很久,将手指取出,咂咂嘴,突然道:“真香啊……哈哈,哈哈我老杨,也会下厨了,快来,快来试试看,看看好吃不。”
“恩公,你来尝尝。”
方继藩沉默了很久,才道:“乖,别闹,恩公旧疾犯了,不能吃鱼。”
接着,方继藩看向温艳生。
温艳生想死,可显然,这是他自己的作料,连杨彪这样的傻子做出来的东西,能不能吃,这考验了他的作料成败。
温艳生硬着头皮,取了筷子,很小心翼翼的拨开了一片鱼肉,深吸一口气,幽怨的看了方继藩一眼,将这鱼肉放入口中。
他耐心的咀嚼。
口中……那作料与鱼肉混杂的香气刺激着他的味蕾。
味道……竟不坏。
“不错!”温艳生点头,露出了欣慰的笑容:“真的很不错,定远侯可以来尝尝。”
温艳生眉飞色舞。
方继藩摇摇头:“下次。”
成功了。
温艳生接着将鱼肉吐出来,之后,取了水漱了口,这才喜滋滋的道:“这作料的效果,比老夫想象中要好的多,哈哈……”
方继藩还是觉得有些疑惑,不会是老王卖瓜自卖自夸吧。
………………
第五章送到,手已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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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方继藩看了看那大黄鱼,还是打消了想去尝试的念头。
无论如何,这作料算是成功了,至少部分成功。
接下来,便是招募人大规模制造了。
推广的事儿,反正不必担心,西山的买卖已经越来越大,和不少商贾,都有接洽,譬如那些煤商,还有玻璃和眼镜的商贾,这些人,可是三天两头要来西山的,早和王金元打成了一片。
而今,毛线也开始热销,不少的商贾都来订购。
有了这些基础,凭着这些供货商的关系,只要西山有好货,销路是不必愁的。
眼下的问题就在于,给这作料取个好名儿了。
温艳生绞尽脑汁,倒也想了几个,不过都太文雅,用方继藩的话来说,就是读书人的玩意。
方继藩宛如智障一般,看着温艳生,沉默了很久:“作料,是卖给天下人的,不是卖给读书人的,读书人又不下厨,温知府这些名儿,对他们而言……咳咳……”
温艳生脸一红:“却不定远侯,可有什么想法?”
方继藩沉吟道:“叫温艳生十三香吧。”
“啥?”温艳生愣了很久,觉得有些粗鄙。
方继藩解释道:“为何直接具名呢,这是一种暗示,人家看了温艳生这三个字,定会在想,此人是谁,到底是做什么的。可他们在想,既然敢具名上去,这温艳生三字,肯定是一个了不起的厨子,定是天下皆知,只是自己孤陋寡闻,没有听说过的人。单凭这个,就足以令人信服了,是不是?”
温艳生汗颜:“说的有些道理。”
“而且直接具名,也说明了温先生信心十足,且人们记住了这个名字,便想起了作料,渐渐的,朗朗上口,想不出名也不成了。作料的包装,就用玻璃瓶子,半斤一装,价格嘛,反正前期生产的可能不多,可以适当的高一些,先推广开,等将来开了销路,生产的多了,再降低成本。”
温艳生哂然道:“商业经营之事,下官懂得不多,自然是定远侯安排即是。”
方继藩一摊手:“其实我管的也不多,王金元那厮精力充沛,让他来做即可。你我是伯牙和钟子期,买卖的事,交给那些俗人去吧。温先生,我饿了。”
“……”
年关的时候,方家很热闹。
到了大年初一。
方继藩很不情愿的起了个大早,接着就是弟子和徒孙们来拜见,欧阳志领着众师弟,先来给方继藩行了师礼,接着便是十五个举人,以刘杰为首,再之后,是沈傲一群徒孙。
人数太多,弟子还好,毕竟方继藩只有七个,勉强还记得住,可这一窝蜂的徒孙进来,乌压压的,方继藩见人头攒动,刘杰诸人一齐作揖,众人齐声道:“见过师公。”
十五位师兄即将参加科举。
而有一位叫沈傲的同窗,竟直接封侯,沈傲就在其中,和方继藩一样,都穿着钦赐的飞鱼服,精神奕奕,惹来无数同窗的羡慕,这令许多人看到的是希望啊,跟着师公有肉吃。
方继藩压压手:“好好好,都起来,师公很器重你们,尤其是刘杰,刘杰,你上前来。”
刘杰上前,作揖。
方继藩笑吟吟的看他:“你爹还好嘛?”
刘杰道:“师公,家父还好。”
方继藩感慨道:“小刘……身子好,师公也就放心了。”
刘杰沉默。
他没话说。
堂中诸弟子们,也无话可说。
刘公是刘杰的爹,方继藩乃是师公,足足高了一个辈分,即便方继藩当面,不敢叫一声小刘,可关起门来,叫一声小刘装装逼,这……总没人有意见吧。
众徒孙们一个个看着师公,眼睛有些红。
师公就是厉害啊,连当朝首辅,都只是叫一声小刘而已,这满天下,谁有这样的气魄,难怪出门在外,听人说自己是西山书院出来的,这上至公卿,下至寻常的三教九流,都对自己客气许多,师公的名号甩在大街上,那真是声名赫赫。
方继藩道:“此次科举,可有几分把握?”
刘杰刷了两年的题。
说实话,西山书院,果然不愧是新学,反正一开始,大家入学的时候,因为此前的基础都是理学,所以对程朱老夫子,心里还是敬佩的,即便认同新学的人,对理学也不会有太多反感。
可这么一刷题,说实话,成日都是代圣人立言……怎么说呢,就是程朱代表了孔孟,而诸生们,再用程朱版孔孟之道来做题,这每日刷着刷着,连刘杰这样的老实人都想吐了,每一次刷题的过程,都饱含了无数对程朱的怨愤,若不是为了科举,早他*的将笔一丢,将这程朱的书烧个一干二净。
刘杰道:“学生在学里,尽力学习,蒙师公和恩师以及诸师伯、师叔们的教诲,学问有所精进,此番春闱,学生定当尽力而为。”
方继藩颔首点头:“如此甚好,我历来很器重你,不要令我失望。”
刘杰眼眶一红,这个时代,师生关系,形同于父子,且不说在世俗之中,弟子若是对师长不敬,从此声名狼藉,会被万千人唾弃,一辈子翻不了身。在这种风俗的影响之下,往往弟子对自己的恩师和师公,都是敬若神明一般的。
刘杰拜下:“师公与恩师谆谆教诲,学生没齿难忘,学生若能金榜题名,定当好生侍奉师公。”
方继藩压压手:“好了,师公很忙,你到一边去,下一位。”
另一举人便上前:“师公……”
“你叫什么?”
“吴嘉。”
方继藩道:“噢,想起来了,难怪这样眼熟,师公也很器重你。”
“学生……”吴嘉叩首:“学生蒙师公授业之恩,结草衔环,难报万一。”
方继藩心里想,古人还是厚道啊,若换到上一世,自己这样的老师,早被学生打死了,尊师贵道这个传统,还是很好的。
忙碌了一上午,好不容易将他们打发走了,却是朝廷敕封的真人李朝先来了。
李朝先一身名贵道袍,坐着四人抬的大轿,左右有仙童数人在旁护法,身后诸弟子尾随,浩浩荡荡,下了轿,投了道帖,他身上的道袍,丝绸制成,甚是夺目,这也衬的他一身仙风道骨,待到了厅里,一见到了方继藩,啪嗒一声,直挺挺的跪下:“小道李朝先,拜见师叔。”
脑袋磕下,恨不得将这脑袋埋进地里,方显对师叔的尊敬。
方继藩觉得头痛,噢了一声:“为何早不来?”
“今日大年初一。”李朝先道:“英国公奉旨至太庙祭祖,小道也接了皇命……”
方继藩摆摆手:“知道了,怎么样,近来如何?”
李朝先道:“蒙师叔的厚爱,小道日子倒还过得去,主要是给京里的公侯,还有遍布北地各家的王府去做做法事,各家对小道,还算过的去,师叔,要不,小道也给太师叔做一个道场吧,自然,是万万不敢收师叔的银子的。”
方继藩一听银子,打起精神:“且慢着,你给别人做道场,一场多少银子。”
李朝先道:“方外之人,不收钱,各家赏赐多少,也是没有定数,他们自己看着给,多的,银万两,玉如意、字画什么的都有。即便是少的,几百两银子,再添一些谢礼,也算是尽了心了。偶尔,也有人愿意给一些土地的……”
方继藩倒吸一口凉气:“小李子啊,你这真人,做的比我还要滋润啊。”
李朝先吓了一跳,诚惶诚恐的道:“师叔这样说,小道便不安了,师叔乃是小道长辈,这龙泉观收益多少,不也是师叔的吗?要不,明日小道命人取龙泉观的账簿来,请师叔过目。”
方继藩呵呵一笑:“难得你有孝心,起来说话。”
李朝先便起来:“当然,而今龙泉观能声名鹊起,也和师叔有关系,自从上一次祈了雨,小道便声名远播了,不只朝廷封了真人,便是在京里,也有许多人信服,这是拜师叔所赐,小道是个有良心的人,师叔但有所命,小道随时恭候差遣,要钱要粮要地,便是小道自己,也都是师叔的。”
这话,很悦耳。
方继藩终于明白,为啥领导身边总是围着马屁精了,因为真的听得很舒服啊,方继藩道:“这便好。”
“还有一事,过些日子,大真人将至京来,前来朝拜天子,不知师叔是否有兴趣,去迎接一下。”
大真人……也即是张天师。
只不过太祖高皇帝不太喜欢有人叫天师,直接虢夺了天师尊号,从此,便也成了真人了,不过,虽是如此,正一道内部,还是将其尊为天师的,而官面上,则称其为大真人。
这位大真人既是天下最重要的是宗教领袖,最重要的是,他还是大明数一数二的大地主,有多少地呢,天知道……
方继藩板着脸:“他是什么辈分?”
“这……”李朝先沉默了一下:“理当和小道同辈,不过……”
“这就对了。我方继藩,身为尊长,岂有迎他小辈的道理,一点规矩都没有,乱说话,罚你三万两银子,明日不送来,打死你。”
李朝先面带微笑。
居然……没有一丁点伤心的感觉。
或者说,师叔说出这番话,没有给他一丁点的违和感。
这就是师叔啊,原来的配方,原来的味道。
他忙是拜下,诚惶诚恐:“是,小道胡言乱语,惹师叔生气了,三万两银子,明日送到,师叔不要生气,若是因此而气坏了身子,小道万死难恕。”
方继藩后悔了。
这家伙,确实是发财了啊,早知如此,应当狮子大开口的,三万两银子他眉头都没有眨一下。
李朝先下午,还得赶一个法事,所以正午留在方家陪方继藩吃了一些糕点,便匆匆去了。
临行时,他又给方继藩郑重其事的行礼:“师叔还有什么差遣吗?”
方继藩摆摆手:“滚。”
李朝先乐了。
这一声滚,很多日子没有听到了,透着亲切、自然,说实话,这些日子忙着事业,不,是忙着超度亡灵,给高门大族们祭祀祖先,李朝先是忙的脚不沾地,实是没功夫来拜见,人在外四处奔波心里总觉得空落落的,像是少了一点什么,少了一点什么呢?
今日一听这清亮的滚字,李朝先想起来了,就缺这个字啊,这一听下来,浑身舒泰,顿时给自己疲惫的身体,注入了新的能量,他深深行了个道礼,依依不舍道:“师叔,告辞。”
门生故吏也是有坏处的。
这大年初一,一个接一个的门生故吏来拜访,实在令人讨厌,方继藩的耐心,已磨了个干干净净。
今年这年,没法过了。
终于过了十六,宫中却传出了消息,陛下龙体,略有不适。
难怪这些日子,朱厚照都不见人影,方继藩心里还嘀咕出了什么事。
他陡然想到,弘治皇帝驾崩是在弘治十八年,不过到了弘治十六年,身体就已开始虚弱了,史料之中,弘治皇帝在十六年开始,便极少召见大臣,当时人们猜测,是不是弘治皇帝到了晚年,是否开始沉湎于宫中的某些不可描述的娱乐,开始松懈。
这些流言蜚语,其实是可以理解,皇帝突然就不见外臣了,一般的事务,也都交给别人去处理,而且,弘治皇帝现在三十多岁而已,正在盛年,怎么就突然如此了呢。
等到弘治十七年之后,人们才意识到,皇帝身体欠佳,至十八年,驾崩,这两年的时间,弘治皇帝几乎都在病中度过。
方继藩听闻到龙体欠佳的消息,于是便请求觐见。
不过没有得到宫中的准许,命他好生协助太子,署理镇国府事务。
没办法,方继藩只好找了欧阳志,欧阳志乃是伴驾的待诏翰林,此时陛下身体不好,他也需时刻陪伴在陛下身上,同时,随时记录陛下的言行举止,作为翰林院修撰实录之用。
欧阳志凝视着恩师,朝方继藩点点头:“是,恩师,陛下近来,身体都有些不好,勉强能视事,平时都是疲惫不堪,太子殿下与公主殿下,而今都伴在帝侧,太医们用了许多药,也没见好。”
方继藩不由唏嘘:“陛下的病,是何症状?”
“腹中胀痛,微热,全无食欲……”欧阳志沉默了片刻:“御医的诊断,各有不同,有人说染了风寒,也有人说,乃天钓症,更有人说……陛下……肾……”
“肾亏?”
方继藩倒吸了一口凉气,这还了得。
陛下才一个妻子而已,又没有嫔妃,这样都能肾不好?
不过,从欧阳志的描述来看,怎么听着……这像是……像是……阑尾炎呢?
确实许多症状都对的上,方继藩也不敢确定。
倘若是阑尾炎,这就有点懵逼了,在这个时代,阑尾炎被称之为‘天钓症’或者是‘肠瘫’,总而言之,这玩意可能在后世是小病,一般得了这个病,医生都会轻描淡写的来一句‘割了吧,割了就不疼了’。
可是在这个时代,人们根本没法割这玩意儿,这不割,留在腹中,便只能一直任其溃烂胀浓,引发各种可怕的疾病,至死方休。
这几乎已形同于是绝症了,只能等死。
方继藩倒吸了一口凉气:“你再去探探好,且听听大夫们会诊的结果,还有任何症状,要随时禀报。”
欧阳志颔首点头,行礼:“学生知道了。”
方继藩心里唏嘘。
真的是阑尾炎吗?
可阑尾炎怎么治啊。
开刀……
好可怕。
摇了摇头,此时还是不要轻举妄动,还早着呢,这腰子还能疼一年半载,才真正会害了陛下的性命。
内宫之中的隐事,终究暂时还没有传出宫外,大家只是发现,陛下几乎开始深藏不露起来。
这倒和成化年间时,躲在深宫里求仙问药的成化先皇帝一样,给人一种不太愉快的记忆。
春闱……转眼将至。
方继藩为了此次春闱,也费了极大的心,太子而今不见踪影,方继藩倒是想治陛下的病,却又不敢治,现在不治还能活,若是自己斗胆去治,驾崩了,这算谁的?
只能以拖待变,再看看情况才好。
内阁大学士谢迁主持今科科举。
于二月十五这一日,便已入驻贡院。
此时,人们不再关注宫内之事了。
据说是前几日,陛下还是召见了谢迁,而谢迁观察过陛下,陛下显得有些虚弱,不过在见谢迁时,精神还算好,询问了关于科举的事,让谢迁择选良才,以充庙堂,接着又嘉许勉励了几句。
谢迁预备告辞时,他看到了弘治皇帝略带悲哀的眼睛。
谢迁心里咯噔一下,突然没来由的,居然泪水磅礴,又拜倒:“陛下是否龙体欠安。”
这句话是极不得体的,方继藩那种脑疾少年信口来问,倒也无碍,可谢迁作为老臣,不该这样问。
且不说外臣不宜询问陛下的身体状况,因为这可能会引发不必要的疑窦和猜忌,不知道的人,还以为你想作乱呢。
可谢迁还是问了。
弘治皇帝沉默了很久,道:“卿乃贤良,朕之肱骨,朕托付抡才重任,万不可懈怠,好生用命即可。”
没有得到答案。
这却令谢迁心里更是抑郁,他知道,若是陛下只是一般的疾病,不会如此的。
领了使命,至贡院之后,亲率诸考官拜见了明伦堂中的圣人画像,谢迁定下了神,不再多想。
天下各府县的考生,尽都到达,人们对于这一次的科举,有许多的非议,其中有人暗中将矛头,指向了西山书院,认为西山书院不习程朱,这八股文,到底能做的出吗?
在这议论纷纷之中,西山书院十五个举人,已经摩拳擦掌了。
二月二十二日,清晨。
刘杰领着十四个师弟,清早便提着考蓝,出现在了方家。
他们是从西山书院出发的,也没有回家,直接预备了考蓝之后,便一齐到了方家门外,听说师公还在熟睡,没有起来,刘杰等人也不敢叨扰,便与众生一齐在方家仪门之外,拜倒,行了谢师之礼,接着刘杰起身,领着诸师弟往贡院去。
可就在这方家不远的街角。
在这大清晨,曙光未露,宛如浓墨一般的天穹之下,一顶轿子,停在不起眼的角落。
轿帘子掀开了一角,恰好见到了自街头而来的一行考生擦身而去。
坐在轿子里的人,深深凝视着,接着一声叹息。
刘健一宿未睡,在这轿里足足等了一夜。
他知道自己的儿子,是从西山书院出发,也不可能带着同窗们归家和自己见上一面,但他和同窗定会途径方家时,答谢恩师,于是,在这必经之路上,刘健等了一夜。
他没有从轿子出来,只看着暗暗的街角灯火之下,刘杰意气风发和同窗们说着什么,匆匆自轿前走过。
刘健的心里……一下子暖和起来,比毛衣覆在身上还要暖和。
等人已远去,刘健依旧还坐在轿里,似是缅怀着什么,想着刘杰自出生起的样子,想着他牙牙学语,想着他蹒跚学步,想着他也曾年少轻狂,又历经了屡试不第的打击,接着,重新复起……
这一桩桩,一件件的事,如幻灯片,定格成了一个个画面,却又飞快的在刘健的脑海中轮转。
刘健微微一笑,吁了口气。
“老爷,您已一宿未睡了,还是赶紧回家歇一歇吧。”轿夫低声道。
刘健坐在轿中,捋须:“入宫吧,时候已不早了,入宫当值去吧。”
“可是……”
“现在陛下龙体欠安……”刘健叹了口气:“此君忧臣辱之时,岂容后乎?内阁还有许多奏疏,等待老夫署理,出发吧。”
轿夫不敢再劝,轿子起了。
而刘健坐在轿中,心里既满怀着对儿子的希望,又带着对宫中的担忧。他和陛下,君臣之情,非同寻常,而今,陛下病倒了,自己不是大夫,不能救治陛下,唯一能做的,只好用这无用的残躯,尽力去为陛下分担一些国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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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至科举,难免迎来无数人的关注。
今科也不例外。
尤其是上一次,西山书院一口气中了十五个举人,更是震撼了京师。
以至于来赶考的外地举人,也听闻了此事。
这难免就有些让人不太服气了。
北直隶的贡生一向在科举之中水平有限,西山书院还能翻天不成。
虽说当初,那西山书院的开拓者,曾直接揽入六个进士,可大家还真就不信这个邪了。
刘杰与十四个同窗已至贡院,贡院之外,早有无数考生在此焦灼等候。
大家都是三五成群,多为同乡,彼此之间相互议论着什么。
等到一声炮响,贡院的大门大开,刘杰便与同窗们鱼贯而入。
明伦堂里。
谢迁端坐其中。
因为上一次,居然出现了可疑的泄题案,虽然最后查清楚了,这不过是有人诬告,俱是子虚乌有的事。
可是……
为了防止发生上次的意外,谢迁至今,也没有将题放出来,哪怕是陪考的考官,他也没有泄露只言片语。
眼看着时候不早,所有的考生都已入座,便有书吏来禀奏一番,谢迁淡淡道:“出题吧,题为‘不可以为道’。”
片刻之后,题便举牌放了出去。
刘杰入了考场来,心里还是惴惴不安。
从前的自己,是个屡试不第的秀才,信心早已被消磨了个干净。
此后,因为拜入了西山书院学习,这才高中了北直隶乡试第一,人生自此改变。
可是……
刘杰心里忍不住在想,这一次,还有这样的幸运吗?
每日闷在西山书院里读书做题,他早已麻木了,麻木到脑子里都充斥满了之乎者也,如今,终于要一较高下了。
可这题一放……
刘杰脸色一变。
“不可以为道……”
这道题,多么的熟悉啊。
此句出自中庸,表面上,是说‘不可以为道’,可实际上,这一句的开篇应当是‘道不远人’。
其实这句话,也说明了大道至简的道理,孔圣人认为,真理就在人的身边,并不复杂。
只是程朱的解释,却又不同罢了。
当然,这并不是重点。
重点在于,刘杰发现,这道题,他做过。
不,何止是做过,而是一连做了三篇,每一篇都觉得不满意,于是先生进行讲解,讲解之后,继续重新去作。
人就是如此,倘若是有一篇文章,有人讲解给你听,可能一年半载之后,你早忘了个干净,可自己做过的题,却是再熟悉不过了。
刘杰做过许许多多道题,哪怕闭着眼睛,都已能下笔成章了。再加上这道熟悉不过的题……
刘杰猛地闭上眼睛,努力的回忆。
他甚至还记得,自己作的题,最终,还出现了几处错误,专门被指摘出来。
而现在……
猛地,他的眼眸张开,这眼眸里,发出了亮光。
他微微一笑,也没有沉吟,而是直接下笔。
不断刷题的经验,使他只需想好了破题,就如填空一般,将这八股文章填充进去,甚至根本不需进行太多的推敲和思考,这几乎已形同于是条件反射。
小半时辰之后,一篇八股文已经做完。
而其他人,还在苦思冥想,有人勉强开始动笔了,却还在努力的细嚼慢咽着每一个字,也有人,显得出奇的谨慎,这毕竟是牵涉到了自己人生的重大考试啊,因此,虽胸有成竹,却还是握着笔杆子进行思索。
也有人,有点懵,无论如何,也想不出破题之法来,额上已是冷汗淋淋。
一天时间,想到破题之法,还需写出一篇文章,这文章绝不允许有一丁点地方逾越了八股文的规定,哪怕是,里头说的每一句话,都被要求是代圣人立言,也即是说,这不是你说什么,而是代圣人去理解这句话的意思,要堂堂正正,要蕴含孔孟之道,更重要的是,还需符合程朱之学的道理。
这几乎形同于刀尖上跳舞。
以至于古代多少文人墨客,又有多少才子,最终都被这八股文刁难,穷尽一生,依旧落榜。
就在所有人还在为难之时。
刘杰已经开始了第一次校对。
他取出另一份草稿,开始斟字酌句的对自己的文章进行修改。
哪一个地方用词还不够精炼,改。
哪一个地方没有达到自己想要的意思,改。
哪一处可能会使考官产生某种误解,改。
他改完了第一稿之后,又过了半个时辰。
时间很充裕。
可许多考生,却还在汗流浃背的对着空白的考卷发呆。
而刘杰却不急,他开始第三次进行改稿。
随后是第四次、第五次。
等着稿子在他看来,已经全无破绽之后,他则另起了正式的试卷,对最终的稿子进行誊写。
如此一来,一篇具有西山特色,犹如工业流水线一般的锦绣文章便算是彻底的做成了。
天色有些暗淡,正午还未开始动笔的考生已是面带艰难,不得胡乱开始答卷。
也有一些考生,清早做题,一字字推敲下来的文章,到了傍晚,才勉强落下了尾声。
而刘杰却已万事俱备了。
随着一声梆子响,今日的考试结束,书吏们开始收卷。
而刘杰从容的出了考场,在考场之外,诸同窗已久侯他多时了。
众师弟们朝刘杰作揖。
刘杰随即,回之以礼。
所有人,彼此会心一笑。
一年多的辛劳,看来没有白费啊。
…………………………
方继藩心里惦记着科举的事,让邓健去贡院外头看看,自己则在家里等着消息,可没等到邓健来,却等来了朱厚照。
朱厚照忧心忡忡的样子,见到了方继藩,急切的道:“糟了,糟糕了。”
方继藩同情的看着朱厚照一眼,朱厚照已经清瘦了很多,面上,也少了那一副逗比的样子。
方继藩道:“殿下,还好吧?”
“不好。”朱厚照摇头:“父皇怕是得了绝症了。”
方继藩皱眉:“怎么就确定一定是绝症了。”
朱厚照几乎要哭了:“御医们说的,已经下过很多药了,最终,御医们确认了,这是肠瘫,糟糕了。”
果然是阑尾炎啊。
这个时代,阑尾炎确实是不治之症。
可放在了后世,却又是极少的手术。和割包皮差不多。
说起个割包皮,方继藩还是很有经验的。
只是……割阑尾,好可怕啊。
方继藩看着朱厚照道:“现在病情如何?”
朱厚照欲哭无泪的样子:“现在勉强恢复了一些,倒也能进食了,没有从前那样疼了,可是……”
方继藩感慨:“愿陛下长命百岁吧。”
朱厚照一把揪着方继藩的衣襟:“本宫来,是想请你想办法。”
方继藩瞠目结舌:“这个……我……我能有什么办法。”
朱厚照便哭天抢地,大明富有四海,臣民百兆,怎么就没有办法呢?
他拉着方继藩的衣襟:“老方,我们是兄弟对的吧,我的父皇,便是你的父亲啊,你怎么能无动于衷?”
方继藩摇头:“我真的没有办法啊。”
开玩笑,这真不是方继藩冷血。
阑尾炎想要根治,现今是没有什么好办法的,真要有办法,御医们肯定比自己更有经验和水平。
唯一的办法,也只能是手术了。
可让方继藩拿着刀子,在皇帝的肚皮上笔画?开玩笑,就算他敢冒这天下之大不讳,这个时代,手术条件简陋,死亡率怕也不低,这……岂不就成了弑君之罪?
方继藩很为陛下担心,虽然朱厚照说什么他爹就是自己爹,感觉有一点耍*氓的意思,可是,本心而言,方继藩是真的对弘治皇帝有感情。
朱厚照听了方继藩真的没有办法,顿时整个人颓然了,他呆呆的坐着,双目无神:“完了,家破人亡了,诶,本宫不想活了,母后……母后她也气急攻心,不知最后会成什么样子。还有妹子……妹子这些日子,伤心过度,昏厥了几次,她身子本就孱弱,也不知……”
“啥?”方继藩道:“公主殿下她………”
朱厚照朝方继藩咆哮:“为何本宫一提妹子,你就这样上心,我父皇你可有上心吗?”
方继藩惭愧道:“我没有,你别胡说。我的意思是,方才殿下提到了公主殿下,我想,或许……可以用一个法子?”
“你想到了?”朱厚照一把抓住方继藩,顿时大喜。
方继藩叹了口气:“其实,殿下,这个世上,能救陛下的,只有殿下!”
“什么意思?”朱厚照惊愕的看着方继藩。
方继藩道:“肠瘫的原理,殿下是懂得吧,也就是说,这下头的小肠,它坏了。”
方继藩尽力的用比较容易接受的原理讲给朱厚照听。
朱厚照小鸡啄米似得点头。
“就好像……殿下脸上长了疖子一样,久治不愈,而且伤口不断化脓,这时候,殿下会怎么办?”
“割了他。”朱厚照斩钉截铁。
方继藩翘起大拇指:“殿下果然是聪明伶俐,臣很佩服啊,没错,割了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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