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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方继藩乐了,看着沈文,道:“哪里的话,这是应当的,方氏是我自家妹子,自家妹子不救,那还是人吗?老沈啊……”

    “……”沈文苦笑。

    这一声老沈,真真是将这辈分弄得更乱了。

    可细细想来,似乎只能如此含糊。

    就如方继藩是太子的妹夫,可太子又是方继藩的妹夫一般,能说啥?贵圈太乱呗。

    方继藩继续道:“而今,皇孙生了出来,也就好了,咱们大明后继有人,未来还有许多事呢,咱们,要看紧了才是。”

    此言,一语双关,沈文打了个激灵,他顿时醒悟,方继藩是什么意思。

    现在还纠结其他的事做什么。

    皇孙啊。

    这世上在没有比皇孙更紧要了,自己是皇孙血缘上的亲外公,作为翰林大学士,自己后半辈子,就只做一条,无论如何,皇孙也要平平安安的长大,教育成人。

    而这个孩子,未来将是方继藩的外甥,同时,也是侄子。

    关系虽乱一些,可这不打紧,总而言之,有关系就是了。

    沈文什么都没说,深深朝方继藩作揖:“老夫明白都尉的意思。”

    方继藩道:“老沈为何不进来喝口茶再走。”

    沈文摇头:“有事,下次。”

    方继藩便遗憾的颔首点头:“那么……路上小心。”

    沈文什么都没说,坐上了轿子,他这清流领袖,自此之后,只一心办成一件事了。

    方继藩回到了家里,邓健早已兴冲冲的跟了来,泪流满面:“少爷,您可回家一趟了,我……我……呜呜……”

    方继藩不耐烦道:“怎么了?”

    邓健道:“少爷这些日子,不是在西山,就是在公主府,这家里,一个月都不曾回来一天,小人想死少爷了。”

    “你还想我死?”方继藩怒斥。

    邓健吓尿了:“不敢,不敢,小人万死。”说着,举起手,狠狠一巴掌拍脸上,火辣辣的疼:“小人万死。”

    方继藩坐下,道:“算了,不和你计较,少爷……我很忙,你也知道。”

    “是,是,知道。”邓健小鸡啄米似得点头。

    方继藩感慨道:“家事、国事、天下事,事事操心啊,大丈夫有国而忘家,这是理所当然的,过门不入,这是真君子。”

    邓健心里说,可您天天是往公主府跑啊。

    当然,这话他不敢说,却是翘起大拇指,大咧咧的低吼道:“少爷了不起,少爷真英明。”

    方继藩嫌弃的看了邓健一眼。

    这厮拍马屁的水准,真是幼儿园的水平,就这样,你也能在臭不要脸的圈子里混着,也算是你祖上积德了,论起来,老子是你的祖师爷。

    方继藩感慨道:“以后我决心,不让你侍奉了,将来我得长住在公主府里,那里比咱们这个家,地段好,也幽静,离皇城近,修饰的也很好。”

    邓健听罢,脸色变了,他心里咯噔了一下,想不到,自己悉心侍奉了少爷这么多年,竟不成想,要失业了。

    他顿时眼泪磅礴而出:“少爷,少爷,不成啊,小的……小的……”

    邓健这家伙,有时候让方继藩恨的牙痒痒,从前他总拿方景隆的名义,看着自己的病,可说起来,这小子倒也尽责,冒着被自己打死的危险,时刻去给方景隆打小报告,自己稍有一丁点的纰漏,他便胆大包天的提出质疑。

    可细细想来,不还是担心自己的病吗?

    虽然方继藩压根就什么病都没有。

    方继藩感慨道:“小邓邓啊,你也跟了我这么多年,对我算是赤胆忠心了,而今,我不需你照料了,已经另请高明啦,你是不晓得,公主府里的伴驾丫头们,细心程度,不知强你多少倍,还有那宦官,个个都是知寒热的。”

    这些话,几乎是戳邓健的心窝子。

    方继藩道:“可是少爷,是个念旧情的人啊,你跟了我这么多年,没有功劳,也有苦劳,我方继藩是讲良心的人,所以我想好了,此次有一个差事给你,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只是让你炮一躺腿而已,办妥了,就是大功。”

    邓健一听,精神抖擞:“少爷,不知是什么差事?”

    方继藩翘着脚:“你去个地方,跟着江臣一道去,到了那儿,给本少爷带着人,寻找矿脉。”

    方继藩说着,亲自去取了舆图,铺开,邓健便凑了上来,笑嘻嘻的样子:“很远吗?少爷对我真好。”

    他亲眼看到方继藩的手指,从京师,一直蠕动,慢慢的,越挪越远,最终,越过了无数的山川,最终,穿过了重重的关隘,最后,在河西某一个位置落定。

    邓健笑容逐渐消失。

    方继藩点了点:“就在这了,具体矿脉的位置,我也不知,不过万事开头难,去找便是了。”

    “可是……”邓健期期艾艾道:“可是少爷……这……这不是关外吗?”

    “没错,就是关外。”

    这是河西之地。

    而方继藩所指的位置,则是后世的白银市。

    当然,现在的白银市,还是一片荒芜。

    这里……也曾是大明的疆土,大明曾在这里设置军卫。

    可遗憾的事,弘治皇帝登基之后,鞑靼人一次次的骚扰攻击河西,因为河西在九边之外,明军为了应对鞑靼人的袭击,不胜其扰,死伤惨重。

    弘治皇帝虽然勤政,却多受文臣们的影响。

    文臣们认为,河西太亏了,照成了大明的持续流血,想省钱,不如放弃河西,反正这地方,也没有什么油水,因此,弘治皇帝便保留了河西之地的几处重镇,譬如兰州。

    这白银,其实距离兰州不远,却几乎已沦为了鞑靼人的牧场,虽然鞑靼人并不经常去,只是逐草而来,却因为大量军镇的撤销,使得汉人几乎不敢深入兰州之外。

    方继藩一直十分遗憾,大明在河西之地的收缩,简直就是鼠目寸光,因为不在河西之地和鞑靼人作战,那么鞑靼人就会不断的袭扰辽东和大同,鞑靼人的欲望,是难以满足的。

    而断绝了河西,则彻底了断绝了大明与西方的联系,以往的丝绸之路故道,彻底的断绝,使兰州等重镇,成了孤岛。

    更何况,白银的矿产储量惊人,其中单以铜矿而言,在后世,便被称为中国六大铜脉之一,其储量和品质,冠绝天下。

    这铜一经挖出,就可以直接当做货币使用啊。

    在关内,大明的铜脉,几乎都掌握在朝廷手里,当然,有不少藩镇的王爷,也占据了一些,大家各自铸钱,不允许私人发掘,可若是白银区域能寻到铜脉,那么,大量高品质的铜钱,便握在方继藩的手里了。

    不只如此,白银还有大量的铅矿、锌矿、钴矿、金矿、银矿,它之所以被称之为白银,大抵是因为后世的人们比较懒,这地方产银,那就叫白银吧。

    这就是一个巨大的宝库,可结果,弘治皇帝居然丢了。

    方继藩朝邓健笑嘻嘻的道:“小邓邓……”

    邓健直翻白眼,他哭了。

    “我还没娶媳妇呢,没生娃,不孝有三,无后为大……”邓健道:“小人不敢去啊。”

    “不敢去啊。”方继藩道:“我这般看重你,你居然不敢去,狗一样的东西,大丈夫靠的是胆魄发家致富,你不肯去是吗?好啊,明日除了你的奴籍,将你赶出去,从今往后,你别说是方家的人。”

    邓健啪嗒一下跪下了,瑟瑟发抖:“去,我去。”

    方继藩才满意了一些:“你和江臣一道去,带着人,至白银,这个时节,要过冬了,鞑靼人一般情况,不会去那儿的,若是来年雨水充沛,那儿生了水草,才会有小股的鞑靼人去放牧,那儿山脉连绵,你们在山里,也未必能撞见他们,就算撞见了,怕啥,跟他们拼命就是了,大丈夫求取富贵,都是浑身是胆,为啥,因为这富贵不靠命去求取,一辈子就得被人踩在脚下,发现了矿脉之后,便是大功,到时,想娶媳妇还不容易,我给你准备七个八个婆娘,给你买宅子,一辈子荣华富贵。”

    邓健吞了吞口水:“要不要立个字据?白纸黑字,小人放心一些。”

    “狗一样的东西。”方继藩作势要打。

    邓健抱头:“少爷,这是你教我的呀……”

    方继藩气愤难平:“立字据那也得看是谁,似少爷这般以诚信为本的人,也需立字据,瞎了本少爷的眼,养了你这个白眼狼。”

    却在此时,外头有门房匆匆过来:“少爷,宫里来人了,接旨意。”

    旨意果然来了。

    方继藩就盼着这旨意啊。

    毕竟白纸黑字,昭告了天下,方继藩才觉得放心一些。

    否则,谁知道自己发现了矿脉,皇帝老子翻脸不翻脸呢,方继藩大喜过望:“来了,来了。”

    美滋滋的穿了朝服,至中门,早有宦官等了,宦官笑吟吟的道:“陛下有旨意,请都尉接旨。”

    他很温和,对方继藩笑时,像一个腼腆的孩子。

    方继藩郑重其事:“臣接旨。”



    宦官咳嗽一声,道:“奉天承运皇帝,敕曰:驸马都尉方继藩及太康公主朱秀荣者,举案齐眉,夫妇相笃,公主府上下执事者,多有简慢,使其夫妇不得相亲,公主下嫁,本该侍奉其夫在堂在父母,犹如百姓之家也,旧制却以夫妇分离,使公主不得侍奉夫家之双亲,有悖人伦之礼,今朕欲废旧制,赐公主府予方家,准太康公主,侍奉都尉之双亲,以成人伦之礼。且国朝以孝治天下,王子与庶人,皆应此礼,此后公主下嫁,亦同此例。”

    方继藩听了,忙道:“吾皇万岁。”

    起身,方继藩显得很激动:“写此旨的是谁,我很想认识认识。”

    “啊……”宦官呆了一下,随即道:“正是待诏欧阳志也。”

    竟是欧阳志,那个脑子有坑的家伙……

    方继藩震惊了。

    欧阳志这个弟子,方继藩总觉得他是个智障,方继藩自己都不明白,他怎么就得到了满朝的认可,而且还时刻伴驾在皇帝左右。

    因为这家伙的智商,方继藩几乎已经决定放弃治疗,也懒得管他了。

    可现在,方继藩震惊了。

    这小子,很有前途啊。

    明明是违反祖宗之制的事,竟能说的冠冕堂皇,怎么说,都是你们有理,佩服佩服。

    这旨意抓住的重点,乃是孝,一开始,先说方继藩和公主关系极好,却被公主府的执事们刁难,这等于是先一口锅,扣在了公主府上下的宦官和嬷嬷们身上。转过头,就说方继藩父母在堂,可是呢,太康公主几乎被拘禁在了公主府里,连驸马要见她,都需禀告,这方继藩娶了媳妇,却没有媳妇侍奉自己的双亲,来,大家来评评理,大明是以孝治天下的啊,这孝顺,乃是头等大的事,可公主不能侍奉方继藩的双亲,这便是不孝,大明的公主能不孝顺吗?不能!

    于是乎,陛下以孝顺的名义,废除旧制,谁要是敢反对,就是阻止公主行孝,这个大帽子扣下去,那岂不是不忠不孝?

    方继藩心里感慨,欧阳志居然还擅长这个,平时,自己竟没有看出来,果然在翰林院和陛下身边磨砺了一番,不得了了,读书人最擅长的装逼都给他学了去,长江后浪推前浪啊。

    方继藩美滋滋的接了旨意,道:“不错,我大明以孝治天下,欧阳志能有此觉悟,我作为他的恩师,很是欣慰。”

    宦官又道:“还有一封旨意。”

    方继藩便又恭敬迎旨,一面骂道:“为何早不说?”

    宦官委屈,想说,这是您自个儿急着起来接的,怪的了咱吗?却忙道:“奴婢万死。”

    接着,他取出一份诏书:“奉天承运皇帝:诏曰:太康公主,朕之独女也,今营建公主府,供奉太康公主,所需田产,皆自皇庄而来,奈何近年,皇庄日益减少,长此以往,朕恐皇庄田亩之数,无以奖掖功勋。今有太子上奏,赐大漠之土予公主府,朕深以为然,朕欲命人至大漠屯田,驸马都尉方继藩勇于任事,愿承担重担,大漠之土,便尽赐予太康公主府,望天下之宗亲,效仿之,此诏告天下,咸使闻之。”

    方继藩听罢,忙是接旨,这算是昭告天下了。

    可方继藩还是不放心,匆匆便启程,入宫觐见。

    ………………

    弘治皇帝这两日几乎都是乐呵呵的。

    连在暖阁里都有点儿走神,脑子里全是皇孙,只恨不得赶紧处置完了当下的事,便去坤宁宫里去,看着皇孙,他才觉得心安,日子有了奔头啊。

    见陛下高兴,刘健等人也甚是欣慰,太子不确定性太高,虽觉得他聪明伶俐,可总是觉得不太有谱,皇孙的出现,令他们也有了盼头。

    君臣们轻松的聊着政务,哪怕是淮河的水患,大家却也没那么焦急了,按部就班的去治理就是了。

    却在此时,外头有宦官道:“陛下,驸马都尉方继藩求见。”

    弘治皇帝听了方继藩来,笑吟吟的道:“进来吧。”

    片刻之后,方继藩入内,行礼:“臣见过陛下。”

    弘治皇帝看了方继藩一眼,颔首:“继藩啊,朕正说到了你,这一次,多亏了你。”

    方继藩便道:“些许小事,只要臣妹和龙孙能够平安,臣便知足了。”

    弘治皇帝道:“朕也听说,方妃在西山静养,身子已经大好了,她真的不容易。”

    说罢,感慨,自己太子不靠谱,可是儿媳,倒还算是稳重端庄,还给自己生了孙子,太皇太后她老人家得知了,高兴的合不拢嘴,这一切都是方妃的功劳啊。

    方继藩道:“陛下,臣此来,是谢恩的,陛下赐臣公主府,准公主入我们方家,这是陛下格外的厚爱,臣心里很是感激。”

    弘治皇帝笑吟吟的颔首,可是他觉得,方继藩想说的,肯定不只是如此,便不露声色:“嗯,秀荣她是公主,却也是人妇,为人妇,岂有独自待在公主府,等人来拜见的道理,这有悖人伦,朕早已对此恶俗不喜了,早就革除此弊的心思。”

    方继藩又道:“至于陛下赐公主府大漠之土,臣……在想,这礼太厚了,大漠如此广大,出了九边,便是万里之土,臣和公主殿下,都觉得陛下赏赐过重,还请陛下收回成命,这供养公主府的田庄,不要便罢了,臣还是养得起公主殿下的。”

    方继藩显得很真诚。

    可在弘治皇帝心里,却分明是方继藩嫌弃大漠之土,是啊,大漠之土,又不是朱家的,大明连河西之地,都几乎拱手让人了,哪里来的大漠之土呢,说白了,这确实有点坑了方继藩。

    可弘治皇帝,也是希望方继藩别成日躲在公主府里搞三搞四嘛,得给他找点事儿做。

    现在方继藩提出不要这大漠之土,这还了得,这不更显得宫中小气吗?

    弘治皇帝便和刘健等人对视一眼。

    刘健等人都面带微笑。

    这事,他们略有耳闻。

    其实说起来,方继藩平时或许是过于跋扈的缘故,这满朝文武,和方继藩自是无仇无怨,甚至有人还和他有些渊源,可看到方继藩吃瘪的样子,尤其是捧着大漠之土供养公主府的圣旨,一脸懵逼的样子,哈哈……想一想,真是喜大普奔,大快人心哪。

    刘健还是矜持,只是捋须,微笑。

    谢迁忍不住摇头晃脑:“都尉,你就别推辞了,这是陛下对你的心意,君之赐,臣不敢辞也,而今陛下已经昭告天下,你这再三推辞,这很不妥,大漠广大,可你是有大功劳的人,公主殿下呢,又是陛下独女,赐予你们,没什么不妥。等将来啊,打跑了鞑靼人……”

    说到这里,马文升在一旁听得忍不住了,噗的一声,捂着肚子,像便秘一般,想笑,却是拼命忍住。

    谢迁侧目看了马文升一眼,也乐了:“好了,好了,总而言之,你既知这是恩典,接受便是。”

    众人纷纷点头:“这就对了嘛,此乃陛下好意,我等即便是想,也无福消受。”

    见众人纷纷称是,恨不得起哄的样子,方继藩心里乐了,他们这是故意调侃自己呢。

    其实现在大家心情都很好,皇孙有了嘛,大家都在兴头上,现在又看方继藩难得的,吃了一回瘪,得了一大片荒漠,而且还是别人家的荒漠,心里就更乐了,完全是长辈们,戏耍小辈的心态。

    弘治皇帝忍俊不禁,也万万想不到,众臣们,今日竟都有此闲心。

    仔细一想,不对啊,方继藩是朕女婿,你们调侃朕的女婿,不也在调侃朕吗?

    于是,咳嗽一声,郑重其事道:“嗯,诸卿说的有理,继藩啊,不要推辞。”

    方继藩眨着眼睛,一脸纯洁的模样,随即道:“要不,这样吧,儿臣还是觉得,此礼太过厚重了,就请陛下,再下一道旨,只将这漠北之土,给臣吧,至于河西、漠南这些还有一些用的土地,臣不过区区一个都尉,怎么敢要呢?”

    其实无论是河西、是漠北、还是漠南,都和朝廷没关系,本来就和朝廷没关系了。

    现在方继藩居然提出,不要漠南和河西,这……这家伙是在讽刺吗?

    意思莫非是,反正这地赐了也是白赐,所以,干脆陛下你再小气一点,有本事只给我漠北那一大片大沙漠给我啊。

    绝对是讽刺。

    弘治皇帝眯着眼,似笑非笑。

    刘健等人,个个意味深长。

    弘治皇帝方才漫不经心的道:“送都送了,覆水难收,朕统御天下,可有朝令夕改过吗?继藩啊,你再推辞,朕可就不喜了。”

    方继藩无奈的一摊手:“儿臣……真不知该怎么说好啊,陛下如此厚爱,儿臣……哎……”

    努力的想挤出一点眼泪,没挤出来,其是方继藩的内心,是想笑的。

    可在别人看来……这家伙……绝对是讽刺天子小气,绝对的,胆大包天啊。

    ……………………

    还有。



    可弘治皇帝不在乎方继藩‘讽刺’。

    这本身就是激励嘛。

    难得出了这么个有出息的女婿,真让他一辈子混吃等死?

    弘治皇帝不傻。

    这几年,他的眼界也开阔了,越发的明白,节流是死路一条,只有想办法开源才是维持天下的道理。

    而要开源,满朝文武之中,让他们省银子,他们一个个都有通天的本事,让他们去从石头缝里寻银子来,却个个都死了。

    当然,做出这个决定的时候,弘治皇帝心里还是颇为愧疚的,无论怎么说,这是自己女婿,见众卿家们个个调侃方继藩,难免有些心塞。

    于是弘治皇帝语气温和了许多:“继藩啊,你是劳苦功高,朕自然是知道的,而今,秀荣有了身孕,朕这个为人父的,心里也高兴,大漠之土,朕说了赏赐你,便是赏赐你,这权且当做是嫁妆吧,等将来,你若真有本事,取了大漠之地,将来无论是放马,还是开垦,也都由你。你这些日子,确实辛苦,好生歇一歇吧。”

    他说的倒是诚恳,倒是让众臣不好调笑了。

    方继藩只好道:“陛下既这样说,儿臣还有什么好说的,长者赐,不敢辞,儿臣,只好接受了。”

    弘治皇帝欣慰的颔首点头:“嗯……”

    正说着,那礼部尚书张升想起了什么,道:“陛下,今日都尉正好在此,臣倒是有一事,想要奏报。”

    弘治皇帝看向张升:“卿家有何事要奏?”

    张升道:“陛下,交趾提学陈望祖又上奏弹劾……”

    弘治皇帝面上显得不悦:“朕不是说过了,这交趾的教化,关系重大,朕敕了提学正使和提学副使,本是寄望他们能精诚团结,共同出力,可现在却是怎么了,陈望祖虽是提学,可当下,理应好好管理他的教化之事,朕不是让他做御史言官。”

    方继藩一听就明白,陈望祖和王守仁,定是理念不合,这两个,一个是名满天下的大儒,一个是新学的领袖,越是这样的人,都是自视甚高的人,他们之间的理念,本就不合,能容忍对方,这才怪了。

    陈望祖是正使,自是对于副使自行其是很是不满,可王守仁在占城,他又鞭长莫及,于是乎,索性来告御状了。

    方继藩立即道:“陛下,臣可以作证,臣的门生王守仁,历来老实忠厚,和臣一般,与世无争。可这陈望祖,到底是什么意思,处处刁难王伯安,王伯安这般老实的人,却处处受他的欺辱,这是要干什么?”

    方继藩气咻咻的样子,几乎等同于骂陈望祖是龟孙了。

    弘治皇帝绷着脸:“这话,就差了,朕虽也不喜陈望祖,可你说你的门生是老实人,朕却是不认同的,来,取奏疏给继藩看吧。”

    什么七份奏疏。

    片刻,有宦官取了奏疏来,交给方继藩,方继藩一看,眼睛都直了。

    是王守仁的。

    王守仁几乎是逮着陈望祖就是破口大骂啊,瞧瞧他的火爆脾气,简直就将陈望祖当做了人间渣滓了,语气之尖锐,连方继藩脸都有些红。

    呃……

    有些尴尬啊。

    好像……王伯安那个家伙,确实……脾气有点臭。

    当然,方继藩是可以理解的。

    王守仁是什么人,爹是状元,打小就被无数人看重,明明从小就练武,天天琢磨着兵法,可父亲让他去考个功名,他二话不说,就一路从秀才到举人,之后直接高中了进士,且在榜中的地位还不低,吊打了天下学子,而且你是使出了吃奶的劲,人家却只用了一根小指头。

    这样的人,他心里除了方继藩之外,还能服气谁?

    本来那陈望祖不招惹他便罢了,可现在居然还敢挑事,这王伯安,可就不是吃素的了,追着骂,一天一本奏疏不说,而且还是振振有词,分析了陈望祖在升龙的所谓教化,提出了激烈的批评,认为陈望祖尸位素餐,祸乱交趾,名为大儒,实为无能透顶。

    方继藩忍不住眉飞色舞:”骂得好,这老狗……“

    君臣们的脸色,顿时拉了下来。

    方继藩才意识到,自己好似失言了,索性道:“陛下,陈望祖祸国殃民,实是罪无可恕啊。陛下令他去交趾教化百姓,他在做什么,交趾能和内地两京十三省一样?居然还在用招揽交趾士人,令他们学习四书五经这一套,迂腐,腐儒!臣建议,立即召回陈望祖议罪,否则,交趾势必会被此等奸人祸害不浅。”

    “……”

    护犊子的心理,实在太明显了。

    其实方继藩并不认同陈望祖这样的人,此等人眼高手低,能办成事才怪了,他的那一套,除了大义凛然的宣教之外,没有任何实际的意义。

    所以方继藩很认同王守仁,师徒二人,不谋而合。

    可在弘治皇帝等人眼里,却是方继藩显得有些小气了。

    弘治皇帝淡淡道:“陈望祖倒也无罪,你太言重了。这交趾,乃冰冻三尺,反而一日之寒,也急不来,且让他们在交趾好好宣教吧,不过这二人,你弹劾我,我弹劾你,也不是办法,命人去,各自申饬一番便是了。”

    方继藩振振有词道:“凭什么就申饬王伯安?”

    “咳咳……”张升忍不住了。

    方继藩,到底你是礼部尚书还是老夫是礼部尚书:“都尉护犊心切,倒是可以体谅,可是,都尉啊,此二人彼此攻讦,陛下此举,恰如其分,老夫乃礼部尚书,倒以为,陛下圣明,此举甚为妥当。至于这教化之道,老夫掌礼部七年,倒也有一些心得,倒是很认同陈望祖,陈望祖看似是按部就班,却最是稳妥,交趾初定,最需要的就是这般老成持重之人。”

    言外之意,倒是不认同王守仁了。

    方继藩冷笑。

    张升似乎觉得,自己的话有太多的针对性,便又道:“当然,王守仁在交趾,也是劳苦功高的嘛……哈哈……哈哈……”

    哈你个鬼。

    ………………

    方继藩自宫中回来。

    这江臣和邓健,却已打点了行装。

    他们预备去白银,这白银市,现如今该称这为‘靖虏卫’,当然,靖虏卫已经被裁撤了,土地为鞑靼人所居,也就是说,江臣和邓健,即将从京师抵达边镇,而后出关,抵达兰州,再从兰州出来,穿越鞑靼人的势力范围,抵达这靖虏卫的旧址,在附近的山脉中,勘探出矿脉。

    江臣已经在方继藩的帮助之下,当然,主要是在沈文的帮助下,给予了他一个新的职务,即兰州巡按,将以巡按的身份,前往兰州,可实际上,却是勘探出矿脉。

    除了江臣和邓健,随去的,还有数十人,有几个方继藩的徒孙,以及一些曾在矿上工作的矿工,这数十人,集合成了一个马队,一路疾驰,寻找那西北深山中的宝藏。

    邓健已哭成了泪人,他第一次出京师,而这一次,不但要出京,还要辗转数千里,穿越鞑靼人的聚居地,虽然方继藩一再保证,冬天到了,鞑靼人极少会出现在靖虏卫旧址一带,可这……还是九死一生的任务啊。

    他一辈子只晓得伺候少爷,不会别的,现在少爷让自己去那鸟不生蛋的地方,想来是嫌弃自己了,希望自己滚到天涯海角去。

    江臣倒是没有哭哭啼啼,他对于这一次的行程,充满了期待。

    作为方继藩的门生,压力实在太大太大了。

    自己几个师兄弟,哪一个拿出来,都是功劳赫赫,只有自己,在西山书院教书,同时在翰林院当值,可是………他很清楚,即便是有所成绩,对于无数同龄人而言,自己已是无比的优秀,令人羡慕,可是……对于方继藩的门生而言,自己却是恩师之耻。

    他的内心深处,无时无刻的希望能有所成就,哪怕是面对重重的危险,也在所不惜,因为……知耻的滋味,实在太不好受了,有时,真恨不得自己死了干净。

    他深深凝望恩师,作揖行礼,而后腰间长剑和背负的弓箭一抖,翻身上马,跟着王守仁师弟,自己即便教授弟子们读书,也依旧,也需学弓马和剑术,这是西山书院的规矩,为了追上别人,不至于落后,江臣几乎是闻鸡起舞,风雨无阻。

    他手提着缰绳,英姿勃发,其他人纷纷上马。

    只有邓健哭哭啼啼,一步三回头:“少爷,你要好好照顾身体啊。”

    “会的,会的,身边很多人照顾呢。”方继藩朝他挥手。

    这句话,刺痛了邓健,呜哇一下,又滔滔大哭起来:“少爷,你偶尔要想起我……”

    “会的,会的,一定会的,你叫小邓邓嘛,多好记的名字。”

    邓健艰难的翻身上马:“少爷,我想好了,若是我死了,你记得在我坟头,把说好的媳妇,烧给我,七个呀,得买东城寿材铺的,那王二家糊的婆娘最好,用料也扎实。”

    “滚!”方继藩恨不得上去将这家伙打死。

    ……………………

    睡了,好困,差点写着睡着了。



    目送着江臣与邓健走远。

    方继藩心底有些惆怅。

    又送走了一个门生,而这江臣的使命,只怕并不比徐经要轻松。

    这可几乎是形同于是张骞一般,深入至敌人的后方中去啊。

    在没有发现矿脉之前,是绝没有人肯去那鸟不生蛋的地方的,趋利避害,是人性的本能。

    所以,方继藩必须得让江臣们前去,而后告诉天下人,那里的价值。

    方继藩也只大抵记得,白银的矿藏丰富无比,其中贵金属,就有金银铜,其实眼下,佛朗机人在美洲还没有真正进行殖民,他们所发现的大量的白银,还没有流入大明,此时的白银价格,十分不菲。

    至于黄铜,那就更不必说了,他只记得,后世白银市的黄铜,质量优良。当然,方继藩对于白银市唯一的认知就是,后世这里还会出现一个作家,叫做孑与2,写《汉乡》的那个,书写的极好,他和自己一样,也是一个脱离了低级趣味的人。

    但愿……会有好消息吧,若是这矿脉在当前的技术无法勘探、发掘,那么自己就真的懵逼了,非要被朝中那些老家伙们,笑死不可。

    心里一声叹息,便美滋滋的往公主府去了。

    …………

    占城郊野。

    交趾的西山书院,而今已是人满为患。

    七百多人,围在沙地里,人数太多,每一个人都是席地而坐,团团围在王守仁的四周,为了照顾后排的人,人们尽力挤在一起,没有一个人发出声音,几乎所有人屏着呼吸。

    他们安静的听着王守仁授课。

    交趾原为安南国,本就饱受儒家熏陶,受中原的影响,人们对于知识和文化,有着一种本能的敬重。

    他们或许,并不喜欢城里明军装束的士兵,可对于王守仁这般的儒衫纶巾的文化传播者,却有一种本能的敬意。

    许多人来时,只是想凑一凑热闹,可在这里,更多人,找到了自己存在的价值。

    这世上,有谁甘心于碌碌无为呢?

    男儿大丈夫,自有一番自己的梦想,但凡是菱角没有磨平的人,尤其是以年轻人居多,他们初来时,先是学汉话和粗浅的识文断字,都是王守仁的弟子们教授,一些来的早的学兄,也会帮助他们,每日王守仁授课的时间,也不过是区区一个时辰,这短短的一个时辰之后,便是带着人开垦、练剑、骑马。

    也有人愿意跟着西山医学院的学兄下乡去,因为总有附近村落的人,前来请他们治病。

    交趾的医学,承袭的本就是汉医,当然,他们学的并不高明,许多用药和疑难杂症,大多在大明,早有了对症下药的方法,可到了这里,可能就是绝症了。

    这里因为地处湿热的环境,疫病容易滋生,因而现在医学院已经开始教导本地的乡民们灭蚊,普及多喝热水防治疫病,偶尔,若有重症的病人,医学院虽只配了为数不多的金鸡纳霜,却也会开出一点药去。

    人们对于这些读书人,开始变得善意起来。

    这使得更多附近的年轻人认为西山书院的读书人,是极了不起的人,越来越多人,开始来此。

    在这里,他们学的,并非是如何做一个汉人,而是同理,其实天下之间,但凡只要学会了同理之心,自然而然,你才知道,原来所有人所经受的苦难,虽有不同,却彼此之间,又有诸多的共同点,而后,这至简的大道一经传授,最终,解决问题的办法,才是知行合一。

    其实来此的,多是穷苦人,他们备不齐纶巾儒衫,索性穿着草鞋,带着竹编的斗笠来,这一个个竹编斗笠之下,都是一张张如痴如醉的脸。

    这些本是无知的人,突然被灌输了知识,这才知道,原来世界是这样的,一扇门对他们打开了,才知道,原来,自己是天下苍生中的一份子,而读书人的本质,求于知且敏于行的本质,在于入世,在于使这个天下,更加美好,这……即是仁政,是天下大治,可要追求大治,却又需脚踏实地…

    王守仁在教授他们什么是理想,同时,也在敬告他们何为现实,人需有大志,人又需脚踏于实地。

    这些道理,配合上让他们在地上抄写的四书五经,以及开垦劳作,彼此之间,相互交流和学习,使无数人,产生了某种明悟。

    大丈夫在世,当效先贤,提三尺剑,建不世功;亦当读万卷书,行万里路,传播圣学,要使天下人人皆尧舜。

    道路艰难,可这又何妨呢?

    君子迎难而上,明知不可为而为之,不亦快哉。

    看着这一双双求知若渴的眼睛,王守仁徐徐的授着课,他所推崇的大道至简,其实就是将孔孟的学问简单化,而非如妇孺们一般,故作高深。因而,哪怕是乡村野夫,只要大抵有了汉话的基础,也能勉强听懂。

    说到一半,突有一人站出来,此人其貌不扬,头戴斗笠,却是朝王守仁深深作揖:“学生阮兴建,见过先生,学生近来得了一部书,里头有些道理,不甚明白,还请先生指教。”

    王守仁淡淡的看了此人一眼,微笑:“何书?”

    阮兴建便徐步上前,自袖里取出一部书来,道:“先生请看。”

    王守仁接过书,低头,这显然是一部安南的书籍,不过依旧是汉文所书,读起来并不吃力,只是一些语法和用词上,释义有些不同而已。

    可就在此时,这阮兴建突然的眼眸深处,掠过了一丝寒芒。

    只在这刹那之间,他的袖里,突然抖出了一支匕首。

    匕首锋芒毕露,闪烁着银光,只在这刹那之间,阮兴建匕首刺出,同时大喝:“尔乃汉贼,在此妖言惑众,安南志士,恨不能生啖尔肉!”

    竟是……刺客!

    这刹那之间,所有人都猝无防备。

    那匕首犹如惊鸿,电光火石之间,已至王守仁的喉头,这刺客显然非寻常人可比,静若处女、动若脱兔。

    可也只在这刹那。

    王守仁平静的脸上,依旧的平静。

    他的手轻描淡写的抬起。

    竟是搭在了刺客的手肘上。

    不等刺客愕然,王守仁的手一扭,刺客握着匕首的小臂,居然改变了方向。

    刺客只觉得自己头皮发麻。

    他的匕首依旧还在手上,却已改变了方向。

    有如一股巨力,匕首竟是通过王守仁操纵着自己的小臂,生生的朝自己的咽喉划去。

    这是蓄意的谋杀,匕首何其锋利,这吹毛断发的匕首生生在刺客的喉头划过。

    没有声音,世界安静了。

    刺客不可思议的看着王守仁,王守仁的面上,没有表情。

    可是……

    刺客的咽喉,突的开始渗出血,锋利匕首所造成的伤口,何其轻薄,起初,只是斑斑的血迹顺着那几乎不可见的伤口渗出。

    而随后,点点的血迹,化过了一条平直的血线。

    噗……

    鲜血突然泊泊涌出,咽喉处的动脉显然已经割断,终于,热血犹如蓬雨一般冲出,喉间血雾弥漫,刺客下意识的,手中匕首叮当落地,双手捂住了自己的脖子,想要止血,可捂着脖子的双手鲜血淋漓,却无论如何都止不住,最终,那如涌泉一般的鲜血流尽,这叫阮兴建的刺客口里发出仿佛自喉头的可怕咯咯声,倒在了血泊之中。

    所有的门生,错愕的看着这一切。

    反应过来的众生有人大喝,有人要朝王守仁奔跑而来,有人按住了腰间的剑柄。

    这刺客太快了,且此前没有任何的征兆,等到大家意识到危险时,刺客却已倒在了血泊。

    甚至许多人,都还没有分辨出到底发生了什么。

    王守仁的脸色,依旧平静,他没有去看刺客一眼。

    却是轻描淡写的道:“雕虫小技,班门弄斧,跳梁小丑,不堪一击!”

    这就是王守仁对这刺客的评价。

    想当初,我王守仁玩刀剑的时候,你还没有出生呢。

    人们对于所谓开宗立派的大儒者,往往有一个根深蒂固的印象,总认为这样的人,定是以德服人,其实这统统都错了。

    若非是统治者扶持起来的所谓儒者,几乎没有人是迂腐的,迂腐的人,何以开宗立派,早就被人砍死一百回了。

    想当初,孔子在的时候,也不只是教授弟子宣传仁义这样简单,对于孔子的政敌,孔子几乎是坚决打击。当初孔子在鲁国,和少正卯一同讲学,少正卯却将孔子的学生都吸引了去,孔子就任鲁国官员之后,上任七日,即杀少正卯于东观,暴尸三日。

    王守仁自也绝不是那等,你要杀我,我和你讲道理,用仁义道德来感化你,王守仁在历史上,本就是杀伐果断,刺客痛下杀手的同时,王守仁也已杀意顿起。

    看着无数错愕的门生弟子,王守仁徐徐起身,他什么都没有说,甚至眼角的余光,都不曾扫视刺客的尸首一眼,只轻描淡写道:“吾去沐浴更衣,诸生稍待。”

    随后,飘然朝书斋去了。



    王守仁沐浴更衣,自草庐中出来。

    此时,刺客的尸首已被清理了出去。

    一切的痕迹,尽都没了踪迹。

    王守仁穿着新的儒衫,回到了原位,众门生弟子纷纷来告罪:“却不知此人,是如何混进来的,是弟子们的疏失,事先没有察觉,还请先生勿怪。”

    王守仁摇摇头,微笑道:“君子至此讲学,岂可没有敌人呢,我来此时,即已预料到这种情况,刺客心怀叵测,在暗中窥测,而吾在明,岂可提防?此等事,不足挂齿,不必放在心上,也不需自责。”

    王守仁又顿了顿:“吾自知,诸生之中,多为求知者,可又如何能提防的了,有宵小之徒,混杂其中呢?子曰:有教无类也。既来此,便好生读书,吾也愿传授大道。倘若其中,还有刺客在其中,尔等,也不需害怕,只要尔等不曾掷匕于吾前,吾依旧视尔为门生。”

    人群之中,果然有人低头,面露复杂之色。

    其实在交趾,暗中的反抗一向为数不少,就在数日之前,便有明军中的一个武官被刺杀。

    大明入交趾,而交趾曾断断续续的独立数百年之久,又怎么可能,轻松的得到交趾上下的认可呢。

    占城这里还好一些,因为占城毕竟曾被安南人兼并,这里的人,对明军没有太多的恶感,可若是在其他地方,这样的事,就更加频繁了。

    王守仁对此,并没有太在意。

    哪怕,这里头还有刺客,他也懒得去甄别,反正你要嘛来此读书,可若是想要图谋不轨,这阮兴建,便是榜样。

    人群之中混杂的刺客,有的已萌生了退意。

    却也有人,这几日听了王守仁的道理,突然有一种别开生面的感觉,他们的内心,是挣扎的,一方面,他们原是抱着自己的理念而来,可来此之后,却渐渐被王守仁的学问所吸引,而阮兴建的死,却给予了他们足够的震撼。

    宵小之辈……

    只见王守仁那不屑于顾的样子,似乎根本没将刺客放在心上,一种刺痛的情绪,却蔓延在某些心怀不满的人内心深处。

    自己所谓的‘大义’,在别人眼里,不过是跳梁小丑的行径吗?而王先生口里所说的心怀天下,万物同理,所谓的至简大道,显然……比之自己所谓的‘大义’,不知高明了多少倍,也难怪,阮兴建的行为,被如此的轻贱和鄙夷啊。

    王守仁的平静,更像是无声的羞辱。

    而这羞辱,直刺人心。

    他平静的授完了今日的课业,而后起身:“君子有六艺,其中骑射和击剑之术,最难,何也,读书容易,明白事理也容易,可君子要成大事,建功名,非成十人、百人敌不可,今日便学击剑,方才,这刺客的行刺之术,尔等都看清楚了吗?他的动作,倒还迅敏,可是行动,却还有迟滞,你们看好了,行刺,该如何才好,免得到时,人们都说,拜入吾门下的人,竟连行刺,都这般拖泥带水,堕吾威名。倘若诸生之中,还有刺客,更该有十二万分精神,否则,想要刺吾,便如这刺客一般,被吾举手而诛杀,为人所笑,你们各自取剑,吾教授你们举剑刺杀之法。”

    “……”

    可怜那阮兴建,竟硬生生的成了反面教材。

    最可气的是,王先生竟还教大家怎么行刺,或者说,用正确的方法,刺杀目标。

    王守仁已提起了那阮兴建的匕首,平淡无奇的一刺:“匕首与剑一般,俱为杀人之器,既要杀人,便要竭力而为,会心一击,万万不可心存杂念,抱着杀敌存我之心,古之刺客,大抵不肯舍命而击人者,无一刺不中敌人,恰恰误了自己的性命,都看清了吗?”

    “方才那阮兴建,最大的失误就在于,他心有杂念,匕首在手,花哨有余,杀人之事,关系生死存亡,刹那之间,便存胜负,岂可花哨?”

    王守仁又提刃,再刺一剑,身子显得笨拙可笑,完全没有刺客该有的飘洒自如,可这笨拙的一剑,却恰恰最是实在。

    “你们都试一试吧。学着我的法子,刺出一百剑。”

    王守仁将匕首一丢,背着手,面带微笑。

    混杂在弟子中的某些刺客,有一种呕血的感觉,仿佛王先生的每一句话,都是奔着自己来的,此等轻蔑,甚至是教授你如何刺杀目标,宛如重锤,一次次锻打着他们的信心。

    更可怕的是,他们从这个人身上,看到了一种不一样的东西,心底深处,竟有一种心向往之的感觉。

    他们效仿王守仁,一剑剑的刺出,很多人手里并没有剑,都只是取了柴棍拿剑来用。

    王守仁想起什么,便对身边一个门生道:“去给西山修一封书信,请恩师想办法,调拨一些军马来,还有,请平西侯,赠一些军械,当然,若能有一些军中无用的铁剑,便再好不过了。弓矢也请调拨一些。”

    “这……只怕平西侯不肯。”

    军马好说,西山啥都不多,就是马多,俘虏的鞑靼战马,现在都还没有消化呢。

    可弓弩就不同了,剑倒是还好,大明有明文规定,可以让读书人佩剑,所以打制护身的剑并非是违禁的事。只是弓弩,却一向禁止的。

    王守仁道:“交趾不同别处,岂可处处用内地之法?平西侯是明道理的人,他乃我的师公,我去信给他,他定会给这个方便。”

    “可是……这些弟子之中,只恐……”

    显然,有人有些不太放心。

    王守仁微微笑起来:“无论是在哪里,总会有良莠不齐,这些,都是无碍的事,我们凭着良知去做事即可。”

    …………

    与此同时,升龙,一封快报,却是火速的前往京师。

    数日之后,京师已下起了鹅毛大雪,快报至礼部。

    礼部尚书张升,早早便去宫中了,今日当值的,乃是礼部右侍郎陈兴,陈兴皱眉,看着这奏报,满脸诧异,他深吸了一口气之后,随即立即将书吏寻来:“送通政司,送入宫中。”

    “什么事,竟连礼部都无法处置吗?”书吏显得诧异:“是否等张部堂回来,再定夺……”

    “说了!”陈兴显得心情很不好:“送宫中。”

    “是。”

    片刻之后,奏报出现在了通政司,通政司则加急送入了宫中。

    …………

    暖阁里。

    弘治皇帝坐定。

    天气寒冷,这暖阁里烧起了炭盆,无烟煤在徐徐燃烧,而裹着大红绒呢披肩的诸臣,早已被陛下赐坐,大家聚在一起,凝视着弘治皇帝。

    弘治皇帝道:“又是连续数日的大雪啊,上天不仁,百姓们要过冬,何其艰难,无烟煤的供应,可不能短缺了,这一点,要知会西山,若是短缺,开采不及,朕拿方继藩是问。”

    “陛下不必焦虑,而今,百姓们穿了毛衣,足以驱寒,又有无烟煤,想来,比之往年的灾情会缓解不少。”

    说起这个,倒是令弘治皇帝心安。

    是啊,确实比从前几年,好的多了,虽然依旧还会有人受灾,比如大雪压垮了不少茅屋,死了不少人,可这等事,最怕的就是比:“顺天府,万万不可懈怠了,采买一些煤,发放给受灾的百姓吧,这毛衣……虽是有了,可现在穿在身上的人,又有几人呢?百姓,终究是数千数万啊。”

    弘治皇帝说罢,将手中的奏报搁在了案牍上:“再出什么岔子,朕就拿顺天府过问了。天子脚下尚且如此,更别提其他的州县了。”

    众臣纷纷称是。

    却在此时,有宦官匆匆进来,道:“陛下,礼部有奏。”

    最诧异的乃是张升,自己就是礼部尚书,怎么就突然礼部有奏了呢?

    连他自己都不知道,这突然之间,奏了什么。

    弘治皇帝道:“何事?”

    通政司的官员沉默了片刻:“是来自于升龙……”

    升龙……一下子,所有人都交换了眼色。

    升龙乃是交趾的都司行辕所在,相当于是省城,现在突然来了加急的奏报,却不知是何故。

    弘治皇帝道:“念。”

    “臣方景隆奏曰:升龙内外,本太平无事,近日……交趾提学广宣教化,请交趾诸士人祭衍圣公,其新立了文庙,诸士子聚集,突有士人发难,于文庙之内焚火,又有士人打砸万世师表匾额,文庙内大乱,官府欲阻止士人恶行,士人之中,有人高呼驱逐明汉之声,众人杀死官吏七人,有士卒三人死伤,新立文庙,付之一炬,于是,全城之中,宵小之徒蠢蠢欲动……”

    念到此处,弘治皇帝脸色已经铁青了。

    新立文庙,乃是老规矩,立了文庙,提学官就该让人去祭祀,这也是教化的手段之一。

    可哪里想到,召集来的士子,居然直接反了,这……岂不是滑天下之大稽吗?

    本来,这该是一个小乱子,可牵涉到了读书人,又牵涉到了孔庙,这……乱子可就不小了。

    张升脸色顿时惨然……坑啊。



    弘治皇帝看了这奏疏,显然是怫然不悦的。

    这说明,这数月来的教化,非但没有让安南的读书人归心,甚至交趾士人的愤恨,还在与日俱增。

    弘治皇帝道:“陈望祖此人,真是有名而无实啊,实在让朕失望。”

    他发出了感慨。

    事情不是明摆着吗?

    交趾士子们对于大明的态度,已到了极点,提学官的职责,在都督学政,可结果呢……

    闹出这个乱子,真是贻笑大方。

    更可怕的是,这些仇恨的背后,所代表的,绝不只是一群士子,交趾的士人背后,是大量的土地,是无数被他们所控制的庄户,还有早已无孔不入,与中下层官吏之间的利益共生。

    这就如,倘若整个大明的士绅,都不满朝廷,其后果…会是什么呢?

    可是大明又不得不依赖这些人,维持在交趾的统治,没有这些人,交趾只会更加的混乱,弘治皇帝脸色铁青:“下旨意,让方景隆要早作提防,以防不测。当初……大明进入交趾所发生的事,不得再重蹈覆辙了。”

    礼部尚书张升一脸尴尬的模样:“陛下,臣万死之罪,陈望祖,乃是臣所举荐……”

    弘治皇帝压了压手:“这怪不得你,这陈望祖,再看看吧过些日子再说。”

    “是。”张升颔首点头。

    其实这也是无奈之处,陈望祖督学不利,这是罪,可问题在于,换上了其他人,难道就一定好了吗?至少现在陈望祖,还是有其优势的,至少,他已经在交趾待过一些日子了,至少对于交趾已经有了一个粗浅的认知,总比再派一个人去,结果却是两眼一抹黑的好。”

    张升便感慨:“想当初,交趾士人,就对我大明充满了仇视,这也导致,整个交趾上下,叛乱不断,文皇帝在时,不断增兵交趾,可最终,依旧无济于事,以至局势糜烂,朝廷不得不撤出交趾。而如今,想不到又和从前一样,交趾人心……难附啊,可见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大明想要在交趾站稳脚跟,要能令他们彻底的归顺大明,使这教化深入人心,恐怕……难如登天,老臣虽觉得陈望祖有失当之处,可说他无能,却也言过其实了,臣觉得,问题的根本就在于,这……本就是难如登天之事,没有十年八年苦功,没有朝廷积年累月的广施甘露,想来……难……太难了……”

    他说着,摇头。

    许多人也跟着摇头。

    其实张升虽有为陈望祖推卸责任的意思,可大家却依旧认同张升的话,教化,哪里有这么容易呢,太难了啊,朝廷要有所准备,万万不可急于求成,这不是一个大儒,凭借着他的学识花费几个月功夫,就可以办成的事。

    弘治皇帝也不禁感慨:“是啊,难!”

    道了一声难,不禁感慨万千。

    ………………

    镇国府,同样是一封奏报送了来,朱厚照和方继藩分座,看了奏报之后。

    朱厚照冷笑:“这些该死的交趾人,本宫若在交趾,便将这些士人杀光殆尽,且看他们,敢不敢猖狂。”

    方继藩道:“殿下,不要动不动就杀人,杀人只是手段而已,本质在于立威,可杀过人之后,他们还不臣服,这才是最难的事,想当初,文皇帝时,在交趾杀的人,还少了吗?”

    “那你说怎办才好?”朱厚照凝视着方继藩。

    方继藩道:“我没想好,不过臣的门生王守仁既然在交趾,想来,他已摸清了交趾的情况,有他在,臣觉得交趾可以无忧。”

    “王先生……”朱厚照咳嗽了一下:“他性子不好,其他的,倒也令本宫佩服,有时看他,他直勾勾的样子,眼神涣散,不知在哪里神游,这样的人,教书育人可以,能办大事吗?”

    对此,朱厚照显得很怀疑,那家伙,不像能办大事的人啊。

    方继藩呵呵以对:“殿下,人不可貌相啊,臣承认,他是丑了一点,自然远不及臣英俊,可是……臣还是很看重他的。”

    朱厚照便道:“那就拭目以待吧,交趾的事,离本宫太远了,算了,懒得去计较,这宣传仁义教化的事,还是让父皇和大臣们去操心吧,老方,本宫饿了。”

    “臣也饿了,臣去叫温先生。噢,对了,顺道儿将我妹子也请来,咱们一家人,好好坐在一起,吃一顿便饭。”

    方妃还在西山静养,其实现在已经好的七七八八了,这都已过去了一个多月,一个多月时间里,她坚强的活了下来,身子越来越好,当然,为了防患未然,方继藩希望她在蚕室里多住一些日子,也免得出了意外。

    其实说穿了,朱厚照大多日子,都待在西山,太子妃留在此,朱厚照还可以多来看看,一举两得。

    朱厚照颔首点头:“正好,本宫看她身子确实好了,叫上她。”

    温艳生在西山的日子,可谓是如鱼得水,听了太子和驸马请他掌厨,他倒也不含糊。

    只可惜,太子妃也在,她大病初愈,却是需多吃一些滋补和温和一些的食物,只一个时辰,一桌酒菜便置办齐备了,因太子妃在,温艳生没有上席,不能诠释自己每一道菜的特色,这令他憋得极难受。

    在镇国府里,方妃由人搀扶着来,她见到了方继藩,便道:“哥,不知公主殿下的身子,可好嘛?她现在,只怕也有三月的身孕了吧,却要小心了,这头三月,是最要谨慎的。”

    方继藩道:“她好的很。”

    “不好!”朱厚照立即大叫:“昨日还听她说腰疼,方继藩,你还好意思说好的很,你哪有做驸马的样子。”

    方继藩道:“这妇人的事,是殿下清楚,还是臣清楚?人有了身孕,腰酸背痛,乃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殿下不懂,就不要一惊一乍。”

    朱厚照憋红着脸:“谁说本宫不懂来着。”

    方继藩冷笑看他,你跟我妇女之友来辩论妇人之事,你朱厚照吃了熊心豹子胆,我一只手指头,掐死你。

    方妃便微笑:“我看,殿下和家兄说的都有道理,只是,你们饿了吗?”

    “饿了。”方继藩和朱厚照齐声道。

    人家都说夫妻没有隔夜仇。

    可方继藩和朱厚照却是极奇怪,方继藩这大舅哥和朱厚照之间,却是没有隔饭仇,有什么问题,摸了摸肚子,饿了就可以解决。

    这一桌饭菜,多是清淡为主,看上去都是家常小菜,可放入口中,却是别有一番风味,方继藩胃口大开:“这样的饭菜,也最适合怀有身孕的人吃的,过些日子,我将秀荣接来西山,这是好地方,在此营造一个别院,往后就吃从这地里生、地里长,温先生亲自掌勺的东西。”

    朱厚照便乐了:“那往后啊,爱妃也住在此好了,东宫那地方,有暮气,多留要折寿。”

    方妃抿着嘴,吃相极雅,听说要和公主暂住西山,却仿佛征求意见一般,看了方继藩一眼。

    方继藩会意,道:“我看好,如此,秀荣在此,也不寂寞了。殿下,咱们一言为定,谁若是食言,便猪狗不如。”

    方妃便明白方继藩意思了,道:“若是殿下准臣妾来此,臣妾心里,不知多高兴呢,这儿,确实比东宫少了烦闷,且又能和秀荣妹子时常一起,这更是极好不过的事,只恐……这有违祖制。”

    方继藩说留在此好,那就来西山住。

    当然,方继藩自有他的盘算,朱厚照的性子,本就不喜东宫,十之八九,将来这西山,要被他当做‘豹房’的,他留在这里,太子妃若在东宫,长此以往,早就生分了,不如就留太子妃在此,他们夫妇二人,可以时常相见,慢慢培养感情。

    朱厚照的底细,方继藩是摸得极清楚的,若是陌生人,他自是没心没肺,可和人相处的久了,虽他性子乖张,对人不礼貌,却也往往比较重感情。

    就如刘瑾这些人,不过是一群宦官,虽朱厚照对他们吆三喝四,可历史上,朱厚照一登基,刘瑾等人便受了无比的信任,究其原因,就是如此。

    太子妃必须得将朱厚照栓牢了,想跑,哪里有这样容易。

    朱厚照一听到祖制,顿时放下了筷子,道:“列祖列宗,都不如本宫,他们晓得做女红吗?能一月定交趾吗?晓得治病救人吗?他们定的祖制,有什么稀罕,有一日,本宫也是要做人祖宗的人,就要下一道诏令,子孙们不得效仿本宫,切切不可引本宫之祖法,去办糊涂事。所以哪,后世子孙不要效仿本宫,本宫也不效仿祖宗,事情就这么办,若是谁有闲言碎语,本宫将这笔帐记下来,以后收拾他。”

    方继藩道:“可是陛下若是知道,定会大怒。”

    朱厚照却是乐了:“父皇成日在记挂着他的龙孙呢,现在哪里有半分心思管本宫的事,天塌下来,怕他也将本宫忘了个一干二净。”



    方继藩已经习惯了朱厚照每日都在消遣他的父皇了。

    每每到了此时,方继藩都是默不作声。

    嗯……

    假装没有听见都好,我方继藩毕竟是朝廷忠良。

    倒是方妃道:“殿下,明日臣妾想要入宫一趟。臣妾……还没有见过孩子,想见一见孩子。”

    想来,方妃这些日子憋坏了。

    嫁入皇家的女子,固然有许多的好处,可也有许多的难处,龙孙自生下来,便不在身边,前些日子需要将养身子,她只好忍着,而今,身子大好,自然……巴不得去见一面。

    朱厚照唔了一声:“让刘瑾陪着爱妃去吧,明日,本宫要教生员们骑马,怕是去不成了,何况,昨日本宫去了一趟,只亲了一口,被父皇撞见,父皇脸都是青的,本宫不去,免得触了眉头。”

    方妃颔首点头,不过,她眉宇之间,却仿佛藏着什么事,又不便说。

    方继藩乃是妇女之友,一下子,有了明悟,突然道:“妹子,你已许多日子,不曾沐浴了吧?”

    朱厚照听罢,忍不住脸憋得厉害,老方,你咋成日在琢磨这个。

    方妃猝不及防,俏脸上飞起了一抹嫣红。

    不过……

    方继藩的眼光却是很毒。

    方妃所忧虑的,恰恰是这个。

    肚子里挨了一刀,自然不能沐浴,否则,极容易感染,哪怕是现在,蒋御医也千叮万嘱,再坚持两个月方可沐浴不可。

    这么多日子,熬下来,虽偶尔可以让宫娥擦拭一下身体,可方妃却依旧觉得,自己要馊了,浑身上下,怪怪的。

    且明日又要入宫,以这样的面目见人,哪怕其实对于粗心大意的朱厚照等人而言,似乎并没有什么异样,可对于方妃而言,却是难以接受。

    这若是让人瞧了去,或是觉得自己身上有什么异味,这堂堂的太子妃,如何见人?

    方继藩却是乐了:“真是隔日不如撞日,我正有好东西给你。你且等着,我去取来。”

    方继藩早就料到,会有这么一天的。

    他兴冲冲的过去一会儿,又去而复返,随即,取来了一个纸包的盒子,盒子揭开,连朱厚照都忍不住凑上来:“这是什么?”

    方妃也是一脸好奇。

    方继藩道:“这是香皂。”

    “香皂……”

    皂是什么,方妃自然知道,譬如皂角,这是洗涤用的,莫非……这便是带有香气的皂角吗?

    她忍不住手伸向香皂,很滑,犹如泥鳅一般,可是,触手之后,她便感受到了一股淡香,不禁将方才接触了香皂的手在鼻尖之下轻轻一嗅,一股香气便直沁心脾。

    方妃忍不住道:“真香啊。”

    当然香了,鲸油不只是可以做着蜡烛,还可以做香皂,且质量极好,后世的香皂,大多是用猪油,质地相差不知多少。

    当下制造香皂的材料,主要是鲸油、猪油和酒精,酒精已经调制出来了,又有足够的底料,想要制造,却是容易了许多。

    而香皂这东西,对于男子而言,似乎可有可无,尤其是朱厚照这等人,可对于女子而言,一旦用上了,便再也离不开,堪称妇人们的红薯和土豆,在她们眼里,这东西,可比红薯、土豆还管用的多。

    饭可以不吃,澡不能不洗,香皂不能不用啊。

    “这东西吐沫在身,而后揉搓,最后再清洗干净,比之当下的皂角,不知强了多少倍,本来,这是给公主殿下用的,可现在却先紧着妹子,用这东西,也未必需沐浴时用,只用温水擦拭了身子,而后涂抹上去,最后洗净也可,这洗涤的效果,妹子用了便知,噢,还可以用看来净脸和净手,总之,妹子用了便知道。”

    “还有呢。”方继藩美滋滋取出一个玻璃瓶来。

    “这是……”方妃一脸疑惑。

    方继藩哈哈大笑道:“这是香水,妹子,你来闻闻看。”

    方妃迟疑着,徐徐的揭开了瓶盖子,一股奇香直冲肺腑。

    “这……”但凡是带香气的东西,女人都喜爱极了,更何况,这香气,别有风味,和寻常的花卉有所不同,清新优雅,很是温和。

    方继藩道:“出门前,喷洒一些在面上和衣上即可:“这香水,还有疗效呢,不但可以清洁肌肤,还可镇神,平息静气,若是妹子脸上生了什么暗痘,也有一定消除的效果,你明日试一试,这叫薰衣草香水,你记住了啊,若是有人问起,便告诉她们,不要藏着掖着。”

    薰衣草……

    方妃记下了,竟懒得去吃酒菜了,只朱厚照还在大快朵颐,一个人吃的痛快。

    这薰衣草,乃是徐经自佛朗机人手里收购来的,这花卉的种子经过培植,方继藩顿时便察觉到了它巨大的价值。

    薰衣草制香水,比其他的花卉,有更大的优势不说,更重要的是,这玩意它不需要多少水便可种植啊。

    自从陛下赐予了自己大漠之地,自己便一直都在烦恼着怎么将这大漠,转化为方家的宝藏。

    挖矿是一条门路,这香水,也同样是一条巨大的财路。

    薰衣草制香水,容易提取花卉中的精华,且它的香气十分浓郁和特别,对肌肤也有极好的修复效果,在大明,薰衣草并不适合在内地广泛种植,反而是在河西走廊或是新疆那等雨水不够充沛的地方,却可以广泛的种植,屯田千户所培植出了薰衣草之后,只要这香水可以得到人们的喜爱,那么,方继藩便可引入人力,在河西走廊一带,一面挖矿,一面大规模种植红薯、土豆、玉米和小麦,同时还可广泛种植这等经济作物。

    别的地方,都无法广泛培植,唯独只有在关外才可以,这……不就意味着关外对关内的垄断吗?这是银子啊。

    只是眼下,培植的花卉还不够多,方继藩不过是提取了十几瓶香水而已,本不打算立即推广香水,只留着,给公主用的,可现在细细想来,倒不如现在,先将这名气打出去,制造出此物之珍贵,千金难买的印象,使它暂时成为最顶级的奢侈品,深入天下妇人之心,等将来广泛种植之后,再推广起来,便容易的多了。

    方妃顿时对这香水爱不释手起来。

    她竟已无心吃喝了,勉强陪着太子和方继藩说了一会儿话,便向太子告辞。

    朱厚照见方妃一走,便眯着眼,直勾勾的盯着方继藩:“快说,你在打什么主意?你别不承认,本宫最了解你的。”

    方继藩汗颜:“果然什么都瞒不住殿下啊,臣……打算靠这香皂和香水,挣一点银子,臣最近很穷,家里快揭不开锅了。”

    朱厚照一听方继藩叫穷,顿时恨得牙痒痒:“能有本宫穷?本宫是家徒四壁啊,算本宫一份,你这买卖非要算本宫一份不可。”

    ………………

    方妃急不可耐的回了蚕室,命了女官和宫娥,预备了温水,只用巾帕擦拭了身子,而后上了香皂,这香皂带着清香,竟也是那淡淡的薰衣草味,果然,有一些宁神的作用,使人心情放松了少许。

    最紧要的是,这香皂揉搓时,竟还有泡沫出来,方妃本就出自大贵之家,此后又嫁入了东宫,什么好东西不曾用过,可似这般洗涤之物,却是惊为天人,妇人对泡沫是没有抵抗力的,仿佛这泡沫能洗净自己浑身上下任何死角的污垢一般,命宫娥们揉搓之后,伤口却不敢碰水,接着,再用热巾,徐徐的将泡沫擦拭掉。

    一通下来,等换上了簇新的衣裙,方妃顿时有了一种久违的清爽之感,一旁的宫娥更是笑道:“娘娘,您浑身上下,仿佛都带着香呢,这香气,闻着真好。”

    方妃顿时嫣然一笑,心里喜极了,吩咐道:“那皂子,你要小心收好了。”

    “奴婢知道了。”

    某种程度而言,香皂带给人中的感觉,其实心理安慰的作用,远大于洗涤的效果,若是洗涤效果翻倍,那么这心理上的安慰,却是放大了十倍,方妃此时,唯一的念头便是,这辈子再不用皂角了。

    她亲自将那小玻璃瓶取来,轻轻的取了一丝香水洒在面上和衣上,那一股香气,便更加的浓郁起来。

    不过……似乎这一次,洒的多了,方妃有些心疼,忙将香水收好,这香水顿时散发,与那香皂味混杂一起,方妃款款走了两步,步步留香。

    一旁的宫娥,羡慕的看着那香水,方妃回眸,道:“如何?”

    宫娥打量着方妃,拜下,道:“奴婢已经许久,不曾见过娘娘这般容光焕发了……不,是从前就不曾见过娘娘如此精神焕发。”

    这绝不是错觉。

    香气能带给妇人无以伦比的自信,能使她们不自觉的有了精神,便连伫立,都比平时要亭亭玉立一些。

    心理上的安慰,再加上这处处留香的效果,此前身上的油腻,也感觉已是一扫而空,方妃竟是转眼之间,犹如魔术一般,增色了不少。

    …………

    睡了,还债计划正在筹划。



    方妃身上的香气,到了次日,依旧还隐隐约约有一些,久久不散。

    只是她不能时常沐浴,因而,却只静了静脸,便启程入宫了。

    宫里,早已得了西山的奏报,听说方妃要来入宫给太皇太后和张皇后问安,一大早,张皇后便起身去仁寿宫,她知道方妃刚刚生产,若是自己在坤宁宫,作为儿媳,少不得方妃要先去仁寿宫觐见,此后还得赶着到坤宁宫来,与其让方妃四处走动,不如索性,自己便去仁寿宫,一并让她见过。

    这方妃的地位,已全然不同了,此前是正妃,现在却是皇孙的母亲。

    陛下已有立皇孙为皇太孙的打算,哪怕是暂时不立,皇孙也是大明最名正言顺的继承人。

    因此,方妃的地位,自然格外的不同。

    弘治皇帝清早到仁寿宫来问安,他心里惦记着交趾的事,可听说方妃要来,却故意多留了一时半刻,此时弘治皇帝也想见一见,这位为大明产下龙孙的大功臣。

    “皇帝,哀家听说了一些事。”太皇太后和弘治皇帝拉着家常,却是想起什么。

    弘治皇帝笑吟吟道:“皇祖母听说了什么?”

    周氏便乐了,她凝视着弘治皇帝:“皇帝将大漠的地,赐给了秀荣?”

    “是的。”弘治皇帝颔首点头。

    周氏忍不住道:“你是为人父母之人,这也太不厚道了,自己的女儿,带着嫁妆去夫家,皇帝拿这个搪塞。嫁妆,嫁妆……为何叫嫁妆呢,这本就是为人父母者,对女儿的心意啊,也是免得她嫁了去,被夫家轻视。你倒是好,堂堂天子,不赐几亩好田就罢了,哪怕是地贫瘠一点,数目多,也能搪塞过去,可你竟拿这八字没一撇,人家鞑靼人的地赐了去,你也不怕别人笑话?”

    “……”弘治皇帝无话可说。

    男人和女人看问题的角度是不同的。

    周氏自然晓得,弘治皇帝本就有节俭的习惯,在他看来,这是好事,可作为老太太,你刻薄自己的女儿是怎么回事。

    弘治皇帝汗颜:“是,是,是。”

    周氏感慨:“你啊,秀荣性子本就温和,而今,外嫁了出去,哀家只怕她在夫家吃苦头,可你倒好。”

    说着,又摇头。

    弘治皇帝心里说,去了方家还能吃什么苦头,方家有钱。

    话虽这么说,可周氏一直埋怨,他头皮发麻,便道:“这是厚照的提议。”

    周氏本还想说,一听是太子的意思,终究,接下来的话,吞进了肚子里,便道:“可你是皇帝啊。”于是,没有继续说下去。

    张皇后只陪坐一旁,面带微笑,看着略显尴尬的弘治皇帝。

    倒不是张皇后不愿为弘治皇帝解围,当初得知了此事,张皇后也是诧异的,就这么个女儿啊,你赐大漠之土,大漠之土,那大漠,不还真就只剩下吃土了吗,哪怕赐一个皇庄也是好的啊。

    却在此时,外头有宦官匆匆而来:“方妃到了。”

    众人坐定,很快,方妃款款而来,她换了礼服,面上容光焕发,起初以为方妃定是病怏怏的样子,可谁料,气色竟是出奇的好。

    弘治皇帝虽没有察觉出什么,可周氏和张皇后却有着夫人独有的敏感,却总察觉着,方妃和平日不太一样。

    方妃行了礼,周氏便笑吟吟道:“孩子,你上前来。”

    方妃恭谨上前,笑不露齿,倒是有几分太子妃该有的从容。

    可人一靠近,周氏和张皇后,顿时闻到了一丝别样的香气。

    这香气显然是自方妃的体内带来的。

    且此香尤为别致。

    比之寻常的熏香,要格外的清新一些。

    其实这只是淡香,香气并非浓郁,可对于周氏和张皇后而言,却感受到了不同。

    弘治皇帝见方妃,很是高兴,精神振奋道:“方妃劳苦功高啊,朕听说,当时方妃产下龙孙之后,几乎一命呜呼?不易啊,都说女人生产,便如去了一遭鬼门关,方妃何止是如此呢,你自入了东宫,谨守妇道,又产下了龙孙,此是大功……功不可没……”

    他还要继续说下去,其实措辞是早就想好了的,今日留在此见着方妃,就是要狠狠的夸奖一番。

    可这时,张皇后却是无情的打断了弘治皇帝的话:“这是什么香气……”

    “……”弘治皇帝脸色有点难堪。

    难道……朕不是在说正紧事吗?什么什么香气,这和今日有什么关系?

    方妃朝弘治皇帝礼了礼,可一听张皇后问起,便晓得张皇后乃是识货的行家,妇人在外,身上的衣衫、首饰,尤其是自己格外看重的,若是被其他人问起,自然不免格外的心中窃喜:“回母后的话,此乃薰衣草香。”

    “薰衣草香……”张皇后暗暗咀嚼着这四个字,心里顿时开始搜索,有这样的香吗?此香如此清新,更重要的是,方妃站在不远,那淡淡的香气扑鼻,就仿佛,方妃便是一朵怒放的鲜花一般。

    弘治皇帝微笑,道:“朕看方妃气色极好,也就放心了,朕……心甚慰……”

    他想圆个场。

    可谁料……

    周氏却是无情的打断他,其实弘治皇帝本就是个无趣的人,他可能是一个好孙子,是一个好夫君,可能……还是一个好爹,可唯独,他是一个极无趣的人,似乎在哪里,他都是板着脸,一丝不苟,脑子里,永远都是官话套话,什么家国天下,什么朕心甚慰,什么民脂民膏。

    周氏道:“薰衣草香,可为何如此清新,难道不是熏出来的?”

    此时宫廷之中,大多用的乃是熏香,即燃烧出香气,熏在衣内,或是直接在屋里燃烧某种香气。

    当然,这种香气因为是燃烧而出,自然不会有清新的味道,离得近了,甚至有一丝刺鼻感,且它在衣上,往往停留时间短,一阵风过去,大抵便烟消云散了。

    弘治皇帝脸色有些不太好看了。

    这……有意思吗?

    方妃大病初愈,且又生下了龙孙,多么的不容易啊,好不容易特来问安拜见,你们怎么老说有的没的,这……有意思吗?

    方妃却是乐滋滋的,她微微扯起一丁点袖子,露出一小截手腕,至周氏面前:“请曾祖母不吝,闻一闻看。”

    周氏轻轻一嗅,不禁诧异:“呀,竟是身子里发出来的,这香气,哀家闻来,格外的别致,就好似你是一朵初开的花卉一般。”

    “咳咳……”弘治皇帝咳嗽,过份了啊。

    张皇后此时道:“来,本宫来闻闻看。”

    “是,母后。”方妃颔首。

    张皇后一闻,顿时心神摇曳:“果然啊,皇祖母形容的真是妥帖,此香不但有意思,却像是经久不散一般。这是哪儿来的……”

    弘治皇帝脸上青一阵、白一阵,他发现,自己被无情的忽视了。

    方妃嫣然一笑,面上更显容光焕发,果然,太皇太后和张皇后是识货之人啊。

    她道:“这是臣妾的兄长方继藩所制,一个叫香皂,是洗涤用的,抹一抹,不但肌肤上留香,且神清气爽,还有一种,叫做香水,那香水静气安神,不过,万万不可用多了,只需一丁点,这一日下来,芳香久久不散……”

    她絮絮叨叨,说起这两样东西用起来的感受。

    虽是啰嗦,可周氏和张皇后却极用心的听,内心里,蠢蠢欲动。

    张皇后道:“方继藩那小子,真是有本事啊。”

    周氏颔首点头。

    这一点……弘治皇帝就不太认同了。

    这个家伙,吃饱了撑着,他鼓捣这妇人之物做什么,这东西,于国于民,有何好处,有这功夫,做一点别的什么不好……

    可偏偏,他毕竟是少数派,在这里,他是说不上话的。

    周氏道:“那香皂还有那……香水……还有吗?”

    “这……”方妃显得为难:“臣妾听兄长说,手头上,怕没多少,也不知他从何处弄来的,听说极为珍贵,不如,臣妾的香水和香皂,便献给曾祖母吧。”

    周氏心里动容,可听说方妃要将自己的给自己,却有几分君子不夺人所好的心,她分明看到,方妃说出这句话的时候,容光焕发的面容上,带着几分惋惜,显然,这也不是方妃小气,十之八九,这是她的心头之好。

    张皇后道:“不错,是该献给你的曾祖母。”

    她对此认同,却同样的惋惜。

    方妃又道:“其实那香皂,最有意思,洗涤起来,便有诸多的泡沫,仿佛这泡沫,浸入了肌肤里,冲洗之后,尤其的干爽,这香气,就如也进入了肌肤,想来,这才是香气久久不散的原因……”

    周氏越听,越是心动。

    张皇后忍不住道:“和皂角以及花瓣比,如何?”

    张皇后洗涤时,多是用浴桶的,里头撒了喜爱的花瓣。

    当然,这东西……

    方妃咬唇,道:“不知强了多少倍,母后若是用过,便晓得其中的分别了。”

    ………………

    亲爱的《您被踢出该群》同学喜提盟主,在此,万分感谢,这已是第四十三名盟主了,突然老虎有一种被BAO养的感觉,这么多老板,好开森。



    方妃的话,更使周氏和张皇后来了兴致。

    香皂、香水,还有这一股清香,周氏和张皇后没有继续追问下去,只是这几个新词,却在她们的心底,投入了几分涟漪。

    弘治皇帝顿时觉得无趣,早知不在此久侯了,现在反倒是走又不是,不走又不是,极尴尬的听这三个妇人,说什么洗涤,说什么护肤,弘治皇帝尴尬的竟不知如何是好。

    就这般,还不如听朱厚照在自己当面,胡说八道呢,朱厚照说的话,虽偶尔刺耳,却也比这个强。

    片刻之后,孩子醒了,被乳母抱了来,这乳母是西山来的,而今,换上新衣,装束一新,哪里还有半分庄稼人的痕迹。

    方妃见了孩子来了,顿时再顾不得什么,将孩子抱住了,左看看,右看看,怎么看怎么顺眼。

    初时,这孩子还只是大老鼠,可如今,已像一只小猫了,蜷在襁褓里,双目风淡云轻,很有任他风起云涌,我自屹立不动,吃饱喝足,便双目对着虚空,爱咋咋地的怡然自得感。

    方妃的眼泪,却如断线珠子一般落下。

    弘治皇帝终于有了插话的机会,方妃乃他儿媳,他很想凑上去,逗弄孩子一番,只是碍于方妃,却不好上前了,只含笑道:“朕问了礼部,取名朱载墨,墨者,黑也,此字虽有不好,可礼部上下的官吏们却说,圣贤引墨而书,正因为有墨,方才经典大道得以流存万世,用墨修书,而天下明。朕取此孙为墨,便是要使他照亮天下之意。”

    “父皇取的名儿,自是极好的,朱载墨……”方妃凝视着孩子,朱载墨依旧还是一副,淡定从容的样子,悠然自得,管别人去死的模样。

    张皇后笑道:“小藩镇去岁的时候,也只比他大一些而已,方小藩调皮一些,爱哭闹,可你瞧瞧他,气定神闲的模样,万事高高挂起,事不关己的模样……”

    红着眼圈的方妃便破涕为笑,抱了好一会儿,等这朱载墨唧唧哼哼起来,乳母便操起了衣襟……

    弘治皇帝不忍卒读的模样,悲剧啊,这个乳母什么都好,奶水足,一看就知道是个本分的人,可唯独有一点,就是……

    弘治皇帝将眼睛别到了一边,起身:“好了,朕该去暖阁了,皇祖母,孙臣告退。”

    …………

    次日一大清早,便有宦官飞马而来,气喘吁吁的到了西山。

    “都尉,都尉……奴婢奉太皇太后和张娘娘的旨来……”

    “噢。”方继藩漫不经心:“啥事?”

    宦官急的要跺脚:“问你香皂和香水的事。”

    “香皂和香水……”

    果然……自己没有看错太皇太后和张娘娘啊。

    她们果然是讲究人。

    听说昨日方妃入宫,此后又送了一些香水和香皂入宫去。

    这太皇太后和张娘娘,想来已经试用了吧。

    至于效果……嘿嘿……

    方继藩道:“这个……因为原料不足,香皂还好说,倒是有不少,只是这香水,却是稀罕之物,用的,乃是西域奇花薰衣草所制,我就只这几瓶,本是要给公主殿下用的,不妨如此,香皂,我让公主殿下入宫时,送十个八个去,至于香水,却只能送两瓶入宫,再多,真没有了,我也不是变戏法的人,这香水,可是和黄金等价的奇物啊,想买都买不着。”

    宦官一脸失望。

    香皂用来洗涤,确实很干爽,这一点,太皇太后和张娘娘都赞不绝口,这香皂倒是有多少能制多少,工坊很快就可以建起来,高档的可以用鲸油来制,低档的,用猪油即可。

    而香水……须知薰衣草才是制香水最好的原料,其他的花卉,总是差了许多意思,可这薰衣草,关内根本没法培植,因为薰衣草这玩意,和其他的花卉是反着来的,越是湿润和雨水充沛的地方,它越是难以生长,等将来自己在河西之地站稳了脚跟,再大量的培育吧,现在……只能意思意思,先将招牌打出去。

    朱厚照就站在一旁,听着太皇太后和母后急着要这个,便乐了。

    财路啊,这就是一条财路啊。

    朱厚照现在需要银子,他穷。

    人的欲望是无法满足的,朱厚照遇到的情况,就是如此,这天下,有这么多妇人,哪怕是十个人,有一个妇人肯消费这个,就发大财了。

    他在一旁傻乐。

    香水和黄金等同……且要制香水,还得在关外培植花卉,嗯嗯……本宫的父皇,真是没出息啊,愧对祖宗,居然将河西之地,平白丢给了鞑靼人,痛心疾首,痛心疾首啊……

    宦官已匆匆回去复命去了。

    朱厚照却是拉着方继藩到一旁:“老方,怎么办。”

    “什么怎么办?”方继藩看着猴急的朱厚照,已经大抵明白他的心思了。

    “买卖啊,咱们的香水啊,想想太皇太后,想想母后,想想这天底下,这么多还没用上香水的妇人,你心……不会疼吗?”

    方继藩气定神闲:“不急,不急。”

    朱厚照皱眉:“啥意思…河西啊,你不是说,这香水,需在河西之地栽种花卉,方才能自花卉中取其精华,制成香水,咱们得想办法,去河西种植花卉才是………”

    方继藩淡淡道:“再等等看。”

    朱厚照却是急了:“等什么?”

    方继藩感慨道:“等我至爱的爱徒江臣,我这做恩师的,无时无刻都在念着他。”

    “……”

    …………

    江臣一行人,自京师出发,一路西行,他们穿越了关中,随后,自关中出关,一路沿着峡谷西行。

    整个河西,就是一条走廊,几乎是沿着浑浊的黄河,穿行于峡谷,两侧,是连绵的山峦,这重重山峦,几乎没有尽头,一个山谷挨着另一个山谷,最终,汇成了巩固关中的咽喉之地。

    再往前,便是兰州,那无数叠起的山峦,因为前些日子下了一场雨,雨不大,却导致,那不知堆砌了多少年,光秃秃的黄土上,突然多了一点绿意,顽强的杂草,自土石的缝隙里钻了出来,一丛丛的。

    从前这里,还算繁华。

    因为这里是西域入关的必经之路,西域诸多,想要朝贡,就必须自这里入关。

    而所谓的朝贡,其实就是官方的贸易罢了,大明会限定各国入关的规模,而各国的官方,再招募一群商贾,带着各种货物穿行西域,经过河西走廊,一路抵达大明的京师,大明再赐予各种丝绸和瓷器,令他们满载而归。

    因而,这也带动了整个河西走廊的繁荣,那些打着各种名目的西域商贾,牵着骆驼、马匹,偷偷夹带着各种私货至此,在兰州等地,进行贸易,曾经在这里,有无数的汉民,因为这丝绸之路,抵达兰州等地,在这附近,安顿下来,兰州城外,汉人们修筑起一个个军事的堡垒,建立起了一个个军卫,军民百姓们,则在这堡垒之外,开垦田地。

    这里土地虽是贫瘠,可沿着黄河附近的灌溉土地,依旧会有收成,来往于此地的西域商贾,给这里的军民们,也同时带来了财富。

    也正因如此,鞑靼人对这里,虎视眈眈。

    在这里,既曾有丰美的草场,也曾有塞外江南一般的谷地,有沙漠,也有山峦叠起的黄土。

    只是……现在这一切的繁荣,如今,却已消失殆尽。

    无数开垦的田地,而今沧海桑田,曾经修筑起来的军事堡垒,现在却只剩下了残桓断壁,曾经一个个升起炊烟的村落,却早已是人去楼空。

    这里……变成了荒芜,开垦出来的田地,成了草场,那曾经的人烟之地,现在却成了牧人们夜里遮风搭帐的所在。

    只有一座孤零零的兰州城,坚守与此,城外……只有漫漫黄土,此时……已是冬日,天突然下起了雪絮,雪絮飘飞着。

    西行的队伍里,江臣从繁华之地,一路西行之后,看到的,乃是数不尽的苍凉,以至于,他的心,也沉了。

    他毅然决然的以巡按的身份,带着人,继续穿过了兰州,继续西行。

    再往西,就没有人可以保护他们的安全了。

    他们数十人,有上百匹马,有的马上骑着人,有的马上带着各种工具,人人带着武器,他们穿着毛衣,外头罩着一层披衣,披风裹着,迎着这漫天的雪絮,艰难而行。

    再往西,就是各种的军卫,它们曾经都有名字,有的叫平虏卫,有的叫镇西卫,不一而足,这一个个曾经声名显赫的军卫,都代表了当年的峥嵘岁月里,在太祖高皇帝和文皇帝时,无数的男儿奉旨出关,用血肉,在一个个峡谷,一个个旷野,一座座古老的城池里,与当时的北元血战。

    这黄土之下,埋着无数森森的白骨,这些白骨,已经无人记得姓名了。

    江臣皱着眉,他看着满天的雪絮,口里呵着白气,突然,他想吟诗,却突然,又如鲠在喉,那冷风,如刀子一般,刮在面上,当夜,他们就在平虏卫的断壁残垣之中升起了篝火,暂时歇下。

    在这断壁之下,有一座已被积雪覆盖,早已面目全非的碑石,江臣抹开了积雪,依稀看到了这斑斑点点的碑石上书着:“洪武十三年,宋国公冯胜奉旨平贼,于此击贼万人,取首级两千七百余……”

    歪歪斜斜的碑石,此后的话,已经看不清了。

    …………

    这一章不好写,晚了,抱歉。



    “江先生,这上头写了什么?”邓健凑了上来。

    一路西来,很苦。

    邓健想哭。

    从前在方家为奴,虽是少年总是嫌弃自己,可至少那里舒适,可来到了这里,邓健黑了,也瘦了。

    这一路来,想哭,哭了出来,又想哭,泪流满面,可泪水流干了才发现,这没有意义,因为该赶的路还是要赶,于是,擦干了泪,一路风尘滚滚,披星戴月,头上顶着雪絮,裹着披风,冻得受不了,可他还是觉得……习惯了。

    江臣微微一笑:“没有什么,不过是一些碑文而已,里头所记录的,都是陈年旧事。”

    邓健感慨道:“我看那些大老爷,立了功绩,都会建石坊,刻碑文,记录他们的功绩,少爷就是这样了不起的人,他已有三座石坊了,我看他这辈子,会有七座。”

    江臣却避而不谈这些问题。

    因为这些碑文,确实记录了功绩,只是这些功绩,却如如烟往事,除了自己,在此看到这一场大捷,从而,明军在此驻扎留守,并且在这里建立了平虏卫之外,还剩下什么呢?不过是遍地的黄沙罢了。

    “明日我们就进山里去。”

    “噢。”邓健颔首点头。

    江臣凝视着邓健:“会很辛苦,你要有所准备。”

    “噢。”邓健又点头。

    当天夜里,邓健哭了,躲在自己的帐篷里,又是以泪洗面。

    他真的不愿来此啊,少爷平时对自己虽是恶劣,可自己的日子,过的好好的,自己还要娶个婆娘,还要生娃,怎么就来了这里呢,这里天寒地冻,没有人烟,天知道会不会遭遇鞑靼人,他呜咽着,不断抽泣,少爷看来是不要自己了,可自己除了照顾少爷之外,什么都不会啊。

    他暗自伤神,哭着,哭着,便带着泪痕,裹着被子便睡了过去。

    次日上山。

    这里的山和关内的山不同,光秃秃的,雪停了,却又泥泞湿漉,上头几乎没有高大的树木,至多,也不过是一些灌木罢了,这连绵起伏的大山,几乎没有尽头。

    而方继藩所标注的位置,很是笼统,想要寻觅矿脉,谈何容易。

    一些煤矿的工人开道,他们对于挖掘山石很有经验,早就预备了镐头,在山上,行走自如。

    这山上多岩石,再加上山腰上积雪开始增加起来,这般漫无目的的寻找,实是大海捞针。

    可既然都尉有令,谁也不敢闲着,他们已跋涉了数千里,断没有空手而归的道理。于是乎,众人以三五人为一组散开,一个山头,一个山头的试着采掘。

    江臣让人在山中营建了一个简单的营地,众人白日便带着干粮,各自出去,每人都拿着罗盘,标注了营地的位置,而后,再将附近地方的山石采集回来。

    足足半个多月,几乎所有人都已筋疲力尽。

    带来的干粮,几乎已经吃完了。

    而江臣却不甘心,他每日出发,夜里才回,一日又一日。

    对他而言,勘探虽然枯燥,可只要恩师说这里有矿脉,那么自己就非要找出来不可,因为自己是方继藩的门生,方继藩的门生,绝不会空手而回。

    他让人下山去百里之外的兰州城采购粮食,可去的人,再没有回来,于是不得不,亲自去一趟,在沿途上,他看到了此前派出去的人,此人本是自己雇佣的几个向导之人,可现在,身上的衣物却已脱了个精光,他的马匹和身上的钱粮,统统不见踪影,整个人吊在了一颗光秃秃的树下,活活的冻死。

    有鞑靼人……

    江臣并没有觉得意外,将人从树上放下来,挖了坑,葬了,做了标记,他凝视着那坟茔上插着的一根棍子,伫立了很久,而后翻身上马,绝尘而去。

    又过了一个多月,营地里的人,几乎已耗尽了所有的气力,大雪下的越来越厉害,这附近的山峦,俱都成了雪山,人们变得越来越沉默起来,昨日,有一人脚滑,摔下了山去。

    邓健的眼泪又哭干了,想回关内去,做梦都想。

    而在这一日,终于有人无法忍受了,一个矿工大叫道:“这里根本没有任何的矿脉,这是骗人的,若是有,为何此前无人察觉,我们在此已耽搁了一个多月,这里有鞑靼人,迟早有一天,他们会发现这里的人迹,他们会找上我们的,留在这里,继续耗下去,便是死,我们回去。”

    所有人都心动了。

    大家想回家。

    邓健也几乎脱口而出,大叫着我们该回去。

    只有江臣阴沉着脸,他大叫:“不能回去。”

    “为什么,这里什么都没有,这该死的地方。”那矿工不满的嚷嚷。

    江臣悄然的要去握腰间的剑柄,而后,他厉声道:“因为恩师说过。”

    恩师二字,江臣故意的提高了音贝,也只有这恩师二字,才一下子给江臣徒增了勇气,他更加坚决起来:“你们之中,有谁想要辜负我的恩师吗?有谁?”

    一下子,那些蠢蠢欲动的人,个个低下了头。

    在矿工眼里,江臣的恩师,就是他们的恩公,没有恩公,他们十之八九,就已死了。

    在西山书院随来的一些学生看来,江臣的恩师,便是他们的师公,谁敢欺师灭祖?

    那本是咆哮的矿工,脸上没有了血色,他突然捂着脸,哭起来:“这里没有矿脉啊,我们一个个山头都寻了,都是石头,到处都是不值一钱的石头。”

    江臣厉声道:“那就再找,就算是在石头缝里,我们也要找出来!”

    ……

    邓健想到了自己的少爷。

    离少爷越远,少爷对自己的恶劣态度,他便忘的越厉害,更多的,是自己跟在少爷身边,那种心安的感觉。

    看着茫茫的大山……他有一种想死的感觉。

    可他还是打起了精神,对……要找出来。

    次日清早,他照例,提着水桶,要去附近的湖里取水。

    这湖或许是从前黄河泛滥时冲入山涧里的产物,又或者,是因为地势而产生。

    邓健照例,到了湖边,卷起了裤脚,他心里想,自己很佩服江臣啊,他为何对少爷忠心耿耿呢,他又不是吃方家米长大的,可我邓健不一样,我的爷爷吃的就是方家的米,我爹也是,到了我,哪怕将来我生了娃娃,还是吃方家的米。

    这样一想,邓健觉得很羞愧,耻辱啊,我还不如他,好,下一次再有人敢说回去,我也按着剑,问一问有谁敢。

    到了湖泊边,邓健提了水桶,这河畔的水比较浑浊,不得不脱了靴子,知足慢慢的走到湖水之中去,他提着桶,赤足的步入了刺骨的湖水里,一步一步的陷入淤泥,接着慢慢向前,走了几丈路,湖水快要到膝盖了,他方才预备提起水桶舀水,他冻得哆嗦,看着湖水倒影中蓬头垢面的自己,便下意识的将水桶任其漂在湖水里,弯腰,要捧一些水洗洗脸。

    可就在他弯腰的时候,突然,他身躯一震。

    在这膝盖高的湖床之下,混杂着淤泥里,似乎有什么东西……

    像是沙子,却又不像……

    邓健一疏神,于是卷起了袖子,伸出胳膊,自湖底抓了一把淤泥。

    这淤泥里里有一个米粒大的东西,一下子膈了邓健的手,邓健忍不住龇牙咧嘴,口里叫骂,等他将这硬物上的淤泥徐徐的抹开,一个米粒大的橙黄之物,便出现在了邓健的眼帘……

    这是……

    邓健一呆……

    他已不在乎这刺骨的湖水了。

    他仔细的观察着这米粒大小的事物,最终,他几乎可以确定……这……是金子。

    金子……是金沙!

    邓健的脑袋几乎要炸开,湖水里,居然有金沙。

    他疯了似得,在湖水里淘着,片刻之后,又发现了一个,这个更大,呈不规则之状,他瞳孔张开,接着,也顾不得水桶了,疯了似得爬上岸。

    找到了……金子……

    这里……居然有金子。

    要知道,在这个时代,绝大多数的金矿或是能淘金的河流、湖泊里,基本上从古到今都有人淘金,淘了这么多年,这金的产量,早已没多少了。

    可在这里……这里竟有如此多的金沙,这里,数千数万年以来,只怕,都没有人发现这湖泊之中的巨大价值。

    且这是湖泊,或许这里曾经是一条河流,最终因为地形改变而形成了湖泊,里头含有这么多金沙,那么极有可能,上游定有金脉。

    邓健疯了似得,死死的握着金沙到了营地,营地里,除了留守的人之外,其余人早已不见踪影。

    邓健疯狂的大喊:“快,快升起狼烟,快,将附近的人,统统招回来,我发现了,我发现了金子,哈哈……是金子!”

    一下子,留在此进行炊事造饭的几个人,纷纷涌了上来,人们围着邓健,邓健骄傲的将金沙自手心里展示出来,两颗金沙,露在所有人的面前。

    发大财了!

    人们欢呼雀跃了起来。

    金子啊,眼下这关内,哪里还能去寻什么金矿,即便是有,经过长年累月的开采,产量也几乎低的令人发指了。

    …………

    还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