狼烟烧了起来。
这袅袅的烟尘滚滚而起。
附近的矿工、西山书院的生员们一看,都以为发生了什么,或是遭遇了鞑靼人的袭击,尤其是江臣,几乎是翻山越岭的朝着营地冲刺而来。
“快看,快看,这是什么,这是金沙,是金沙……”
江臣脑子嗡嗡的响。
金沙……
他看着邓健,邓健一脸得意:“我在汲水的湖中发现的,只巴掌大的地方,就发现了这两粒,那湖中,就更不知多少了。”
金子……
所有人眼里放光。
而且,还有很多……
江臣打起了精神:“待会儿等人聚集了,我们立即去看看,来……准备好工具……”
江臣不由得不激动,这金子可是稀罕物啊,价值不菲,一旦发现了大量的金沙,这……见会有多大的价值。
人们渐渐的回来了,得知湖里发现了金沙,一个个兴奋莫名。
邓健更是骄傲的不得了,他一次次的讲述自己发现金沙的经过。
只是……足足等了一个时辰,依旧还有一个矿工和生员没有回来。
这一下子,江臣倒是有些焦灼起来,莫非发生了什么事?
他拿着舆图和罗盘,这附近山脉已经绘制成了舆图,每次出发之前,大家会彼此确认自己的行程,这两个人,是往西北方的一处深山去的,按理来说,他们看到了狼烟,这么久过去,也该回来了。
可是……
“要不,我们先去那湖里看看吧。”
“再等等。”江臣皱着眉,他忍不住道:“要小心,或许方才的狼烟,会被附近的鞑靼人的察觉,来人,都做好准备,将弓箭和刀剑取出来,这里的水草并不丰美,容纳不下大量的鞑靼牧人定居,他们的人数不会太多。
众人听罢,没有多言,纷纷去取兵器。
又等了半个时辰,才见两个人影匆匆而来,这两个人背着竹篓子,气喘吁吁,远远看到了江臣等人,便发出了大吼:“快看,快看,这是什么……”
所有人上前去,这两人已是取出了自篓子里的矿石:“快看,这是什么……”
这石头,和寻常的石头不同,经验丰富的老矿工顿时便看出了其中的蹊跷。
可大家还不敢确认,一个老矿工道:“快,立即烧炭取火,寻铁锅来。
众人架起了篝火,而后寻了铁锅,将矿石丢了进去,片刻之后,黄水徐徐的流出,有人发出了大吼:“这是铜,是黄铜,是上等的黄铜……”
江臣激动的脸色发青。
有金,有铜!
这两样东西,任何一样采出来,到了关内,都可以随时兑换出银子。
而且,恩师还说过,这里有煤炭,还有白银,甚至……还有铁矿……
这……是一座宝库啊。
将来,在这里,会有多少人在此采出矿石,而后,人们挖出煤炭,再用煤炭,将无数的矿石冶炼,最终,无数上等的铜、金、银、铁,将从这大山之中,运出去。
这无数的山峦里,到处蕴藏了多少的财富。
“立即……给恩师修书,要快!”江臣激动的嗓音在颤抖。
“其余之人,明日开始,继续寻找矿脉,所有的矿脉,都要确认,而后标记,这附近的大山,每一处,都要有我们的足迹,先将这里的地形、地势统统摸个清楚。此时,暂时要保密,哪怕是去兰州采买粮食时,也决不可泄露出去,一切凭恩师的吩咐。”
众人一个个激动万分,看着江臣。
江臣继续道:“你们放心,这里有的是财富,你们为恩师寻找矿脉,将来,恩师绝不会亏待了你们。”
喜悦,已经弥漫了营地四周。
邓健高兴的脸都红了。
他意识到,少爷并不是要打发自己走,而是,当真有一个艰巨的任务让自己来做,看来,自己并没有招人讨厌啊。就是不知,少爷答应了我的婆娘,是不是算数,计算没有七个,两个也成。
……………………
交趾的局势,变得越发的紧张起来,一些小规模的叛乱,已经开始,不过……方景隆坐镇升龙,这些叛乱,倒是不足挂齿。
可这依旧,令人觉得担忧。
因此,方继藩和朱厚照还是被诏入了暖阁里。
暖阁中,许多的大臣窃窃私语,弘治皇帝升座,众臣行礼。
弘治皇帝看着诸臣,拿起了一份奏报:“这些奏报,诸卿看了吧,前些日子,一个诈称是安南王室的人,举兵叛乱,聚众数百人,好在,被及时弹压了下去,最可恶的却是,参与的人中,竟是三个交趾的士人。”
说到这里,那张升脸色很不好看。
若只是寻常的愚民造反,倒还好说,因为他们难成什么气候,可若是有士人加入,这些士人往往在地方上有根深蒂固的牵连,且识文断字,往往更有谋略,很容易壮大叛军。
“交趾历来都是如此,陛下,不必担忧,只需让平西侯多加防范就是了。”
弘治皇帝摇头:“交趾的根本问题,在于士人们的离心离德啊,若是他们不肯真心依附,迟早有一日……哎……”
弘治皇帝一声叹息。
弘治皇帝又冷着脸道:“更可怕的是,这些叛贼,在起事之前,居然是先围了我大明忠勇之臣阮文的故宅,抓了阮文的家人,杀了阮文的一个儿子,还有阮文的一个小妾,号称阮文乃大明之犬,是安南国的败类,还将阮文的宅邸,付之一炬,诸卿,阮卿家为我大明,出谋划策,立下这么多功劳,朝廷因此才赐予他恩赏,使他荣耀故里,可是……这些该死的叛贼,竟诛害我大明的忠良,吴爱卿,阮卿家现在无恙吧。”
阮文被人抄家了……
方继藩一脸懵逼,我擦,这些该死的叛贼,果然好嚣张啊。
这阮文此前曾是安南国的使节,安南灭国之后,弘治皇帝认为他有大功于朝廷,因而将他留在了京师,任了一个官职,可他毕竟是外乡人,此前作为使节,所以驻在鸿胪寺,现在也没其他的地方落脚,所以依旧还暂时住在鸿胪寺里。
弘治皇帝问起的人,乃是鸿胪寺卿吴树青。
吴树青听罢,忙道:“回禀陛下,阮文也是在臣来时得知的噩耗,听说叛贼抄了他的老家,诛杀了他的儿子和小妾,其余的家人,又不知下落,吐了半升血之后,昏厥了过去,现在,已请大夫在救治了,想来,不会有什么大碍吧。”
弘治皇帝不由感慨,而后目光落在方继藩身上:“继藩啊,此事,你怎么看?”
方继藩憋了老半天,不知该说个啥好。
阮文为我大明,做出了巨大的牺牲啊。
现在想来,那些叛贼,视阮文为国贼,先砍死他全家……似乎也有一定的道理。
方继藩哭丧着脸:“臣很悲痛,痛彻心扉,阮文忠肝义胆,满门忠烈,万万想不到,逆贼丧心病狂至此,臣……痛彻心扉,痛………痛不欲生,心如刀割,臣以为,应当立即在京,为阮文的家人,立衣冠冢,命人祭祀,同时,陛下应当下诏,旌表阮文全家老小,这是满门忠烈啊,陛下……我大明在交趾,这样的大忠臣越多,哪里还愁这区区的叛乱呢?”
“……”
暖阁之中,异常的沉默。
其实,这事儿怎么回事,不少人心知肚明。
说实话,方继藩……真的是够黑的。
可似乎,人家黑的只是交趾人,能说什么?
方继藩又道:“臣还听说,阮文乃是交趾的大族,他的家族,在交趾枝繁叶茂,此番交趾阮家,遭了如此家变,陛下理应令阮文回交趾去,让他上为大明效力,报效国家,下,安交趾百姓,揭发乱党,这样忠心耿耿的人,若是大明都不用,还能用谁?”
弘治皇帝颔首点头。
人家十几代人的家业,都被叛军付之一炬了。据说,连他的祖先,都被害死的叛军开棺戮尸,儿子被杀了,爱妾也没了,还怕他对大明不够忠心吗?
而此人熟知交趾的详情,在交趾,还是很有人脉的,毕竟是大族出身,让他去交趾,或许……还真有几分作用。
“既如此,欧阳卿家,你负责草诏。”弘治皇帝看向欧阳志。
欧阳志沉默片刻,道:“陛下要草何诏。”
“旌表阮文的忠义,还有阮家上下的忠良,要使四海之内的军民百姓,都知道他们阖族的壮举。除此之外,朕敕阮文为交趾提刑使,待他身子无恙之后,立即赶赴交趾赴任,专司刑狱之事,同时缉拿叛贼乱党。”
“臣……遵旨。”
方继藩这时候忍不住感慨:“阮文真是不容易啊,他对我大明的忠诚,只怕天下,没几个人可以做到。”
众臣憋着脸,终于有人颔首点头,应和道:“是啊,是啊,此等忠义,世所罕见。”
“好人哪!”朱厚照噗嗤一笑,见许多人都看过来,他忙板着脸,发出了感慨。
…………………………
最近养几天,然后开始爆发了,主要是作息不好,嗯,尽力调整。
阮文这样的人,对于大明而言,是有极大用处的。
这一点,方继藩心里最是感慨,说实话,那些交趾的叛逆,也实在可恶,你起事便起事好了,先杀人家妻儿做什么,不地道,缺德。
像方继藩这样三观奇正之人,就从来不做此等下作之事。
听说阮文呕血半升,方继藩心里不禁担忧起来,却不知这位交趾提刑使,身子还扛得住扛不住,不成,一定要救活他,这样的忠良,打着灯笼也找不着啊。
朱厚照一声‘好人啊’,顿时,又使暖阁里,陷入了一种令人难堪的沉默。
太子殿下面上露出来的喜色,实在……有些不妥。
随即,众人纷纷附和:“是啊,是啊。”
弘治皇帝精神一震,郑重开口说道:“交趾的乱象,可见这宣教,乃头等大事,再下一旨,命交趾提学及提学副使,务求尽心竭力,为朕好好分忧吧。”
方继藩便朗声道:“陛下,请放心,臣的门生王伯安,和寻常人不同,有他在交趾,朝廷可以无忧。”
这里头,吃相最难看的就是方继藩了。
成日将他的门生夸成一朵花,夸就夸了,非要加一句和别人不一样,这是踩着别人上位啊。
张升像吃了苍蝇一般难受,想说什么,张嘴却发现什么也说不出来,他细细一想,哎,怪什么,怪只怪自己举荐的提学过于迂腐……
弘治皇帝似乎非常赞同方继藩的话,不禁颔首点头。
这方继藩隔三差五,提起王伯安,也即那王华之子王守仁,令他心底对王守仁的印象,更为深刻。
虽然弘治皇帝深知方继藩护犊子的心态,可慢慢的旁敲侧击,至少,这个提学副使,弘治皇帝已是耳熟能详了。
倒是张升,有些不甘心,好歹是礼部尚书,方继藩指手画脚,有点砸人饭碗的意思,张升凝视着方继藩,面带微笑:“都尉近来在大漠屯田,如何了?”
“……”
首先脸色一僵的就是弘治皇帝,哪壶不开提哪壶啊。
方继藩得了大漠之地,早已传遍了京师,毕竟这位年少的驸马都尉,现在已是大红人,街头巷尾,都有关于他的各种传闻。
听说方继藩得了大漠之地,朝野内外,都是当笑话看的。
毕竟,一个做了如此大事,立了如此大功的人,最近的表现,过于完美。
可正因为如此,这小子突然吃了瘪,才有看头。
张升言罢,有人忍俊不禁。
方才大家听闻了阮文的噩耗,还憋着脸,假装一副如丧考妣状呢,现在好了,终于可以愉快的笑出来了。
谢迁忍俊不禁:“启昭,不要拿这个取笑了,这是伤口上撒盐啊。”
方继藩是懵逼的,为啥他们总是这样调侃我,我似乎没得罪他们哪,老老实实的好人哪!
张升也觉得言过了,便咳嗽一声,低眉敛眼的朝方继藩开口道:“抱歉,抱歉,都尉,抱歉的很,是老夫口没遮拦。”
上至刘健,下至马文升等,俱都莞尔起来。
朱厚照见状,免不得气咻咻道:“成日大漠之土、大漠之土,取笑方继藩做什么,得了荒漠之地,有什么好笑的,就算都是漫天黄沙,那也是地。”
他为方继藩抱不平,继续扯着嗓子道:“本宫近来,都听得耳朵长了茧子了,东宫的奴婢们低声在议论,诸位师傅们也拿来调侃,有这样欺负人的吗?”
他的声音提高了几分贝,众人顿时便不笑了,大家分明看到太子殿下有点生气。
倒是那李东阳,沉默了片刻,突然道:“太子殿下,这大漠之土,不是殿下向陛下建议的吗?”
“……”
朱厚照懵了。
有吗?
是吗?
我是谁?
我这是在哪里?
他一脸踟蹰:“本宫当时信口胡说,谁晓得父皇就信了,这事儿本宫自己都忘了。”
“……”
这耍赖的水平,弘治皇帝忍不住吹胡子瞪眼,敢情你当初是信口胡说,结果朕从善如流了,你却又来一句事不关己了是吗?
朱厚照一看父皇恶狠狠的瞪着自己,头皮发麻,不禁低下了眼睛,朝弘治皇帝道:“儿臣还有事,告辞。”
他行礼,想要开溜。
方继藩心里感慨,这些大臣们,得有多寂寞,多无聊,人生有多悲催,才拿这等不好笑的笑话,成天来调侃啊。
方继藩也学着朱厚照的姿态,开口道:“儿臣也有事,容请陛下准儿臣告辞。”
弘治皇帝面上本就尴尬异常,便不耐烦的挥挥手:“且去吧。”
朱厚照和方继藩忙是告退出去。
出了暖阁,方继藩疾步出宫。
朱厚照追了出来。
“老方,那些家伙们,这般取笑你,你忍得下这口气?我看刘师傅也笑了,将他儿子刘杰抓去跪个三天三夜,且看刘师傅是否还笑得出来。”
他一面走着,一面替方继藩打抱不平。
方继藩乐了:“殿下,不要这样胡闹,欺负人家儿子不是本事。何况我一点都不生气。”
朱厚照却乐了:“不生气便好,哼哼……”
他一副置身事外的样子,倒像是这件事的始作俑者,并非是他一般。
“去看本宫的儿子吗?”朱厚照看左右无人,低声道:“顺道看看小藩。”
方继藩想了想:“明日再去,我看刘公等人,也要告辞了,待会儿撞到了陛下,不好。”
朱厚照打了个寒颤,觉得有道理,不禁连连点头:“听你的,咱们去西山,请温先生做点吃食。”
二人一面走,一面出了宫。
才刚刚出了午门,却在这午门外头,却见杨管事在焦灼的等待:“少爷,少爷……”
方继藩上前去,杨管事气喘吁吁,上气不接下气的。
“何事这样急?”方继藩不禁皱眉问道。
方继藩说话的功夫,这杨管事已经缓过气来,开口道:“少爷,平虏卫有书信来了,少爷交代过,有书信来,要第一时间给少爷看,学生便赶了来。”
方继藩一听,精神一震,对朱厚照道:“我的爱徒江臣来书信了,这些日子,真是想念他啊,茶饭不思。”
说着,接过了书信。
将书信打开,这果然是江臣的亲笔书信,厚厚一沓,不只如此,第一页,乃江臣亲笔,说发现了巨大的矿脉,其中金沙的湖泊和河流便有两处,不只如此,还发现了两处铜脉,有一处铁矿,还有一处,可能是银矿………”
后几页,则并非是江臣的亲笔,却是一幅舆图,大抵标识了各个矿区的位置,还有详尽的勘探结果,总之……这些都是富矿,品味很高,储量初步来看,十分惊人。且比较容易采掘,这和关内的许多矿是不同的,不少关内的矿不适合露天挖掘,这就导致,采掘的成本很好。
江臣他们,寻觅到了金沙和第一处铜脉之后,便开始疯狂的在那山区里各处探勘,结果……发现的矿物,越来越多……
于是,自然便来报喜了。
方继藩看的眼睛都直了。
他当然知道,后世的白银市,乃是最重要的矿产基地,这疙瘩地方,从前默默无闻,没有人对它有丝毫的兴趣,可随着矿产的发现,则直接在建立起了城市,在后世,经历了数十年的采掘之后,无数的资源,依旧源源不断的供应着后世的工业。
而现在,这白银所在的区域,却形同于是一片处NV地,在这里,根本没有人为采掘的痕迹,而那一片山峦里所蕴藏的天然宝藏,何其多也。
金、银、铜,这三样,挖出来,简单的熔炼之后,就是货币啊,至于其他的资源,未来也有极大的用处。
方继藩打了个激灵,不发一言。
朱厚照见方继藩如此,忍不住凑上来:“咋了,咋了……出什么事了,江臣死了吗?老方,节哀啊,死了便死了,你不是还有这么多门生,死一两个,不碍事的吧……”
方继藩将书信一收,才反应了过来。
他脑子有些眩晕,这是一种久违了的……老子发财了的感觉。
当下……南美洲的黄金和白银,还未输入大明,金银的价值极高,至于铜……那更是大明之所需。
方继藩深吸一口气:“我要去见皇上,我要去报喜。”
这件事是瞒不住的,而且方继藩也不想瞒,与其偷偷摸摸的开采,不如光明正大一些。
方继藩二话不说,捏紧了书信,便又朝午门方向,发足狂奔。
激动啊……
大漠之土,终于有价值了。
金银铜带来的……可不只是财富这样简单。
就如当初的北美一样,当时北美的西部,乃是一片荒漠,除了无人区,便是大量敌视殖民者的印第安人,可最终……为何会出现西进运动,会有无数的殖民者们,疯了似得携家带口,冒着巨大的危险,不断的西进……
因为……金子!
现在,在大漠,尤其是河西走廊,何止有金子啊,你数得上来的宝贝,统统都有。关内有这么多的穷光蛋,这是啥……这是上天恩赐方继藩的宝库啊。
暖阁里。
见方继藩和朱厚照走了。
弘治皇帝方才有了一丝如释重负的感觉,他在心里深深的叹了一口气,为何每一次,有人提起这大漠之地,都让自己这位当皇帝的有点羞愧呢。
这事儿,确实是做的不地道了啊。
悔听了太子之言。
可方才还憋着的诸臣们,见方继藩前脚一走,整个暖阁里,却是活跃着欢快的气氛。
那张升嫌方继藩塞了一个门生做了副提学,便对礼部之事,指手画脚,这怎么宣教地方,你方继藩也懂?不就是会教人作八股吗,尾巴都要翘起来了,哼……我张升教化地方的时候,你方继藩还没脱奶呢。
可张升惭愧啊,主要是举荐的人不太妥当,反而令他灰头土脸,索性,就拿大漠之地的事,来开开玩笑,调侃调侃方继藩,好让自己找回一点面子。
张升笑吟吟的道:“方继藩毕竟年轻啊,沉不住气,老夫看他一听大漠之地,脸就不太自然了。”
马文升笑容可掬的道:“年轻人嘛,咳咳……其实……方继藩还是忠心耿耿的,陛下赐他大漠之地,他也绝无怨言。”
“是啊,是啊……”不知哪个家伙,脑子抽了,不禁道:“好人哪。”
“……”
每一个人,努力的想发表一点意见,可同时,又极力的克制着自己,不可把话说的过火。
于是乎,你一言,我一语,连素来沉默寡言的李东阳也来了一句:“大漠里,至少还可以养牛羊,现在牛羊价格不菲,鞑靼人现在主要盘踞在漠北一带,河西以及漠南,自从经历一次大败之后,便不常出没了,听说,方继藩还在大漠里试着种粮,未来,或许还真能屯田,假以时日……”
众人莞尔。
这是一个美好的预期。
可地……谁去种植呢?
就为了这不甚肥沃的土地,让无数人脑子别在裤腰带上?
难啊。
弘治皇帝见众人调侃,脸色不由变了,他显得极其的尴尬,立即咳嗽一声:“好啦,不要说笑了。”
“是。”
弘治皇帝说到此处,突然自己也觉得忍俊不禁起来。
毕竟,方继藩平日是有点嚣张,当然,他嚣张自然有他嚣张的本钱,弘治皇帝早已习惯了他贼兮兮的样子。
虽然那地是自己赏赐的,而且方继藩还是自己的女婿。
可是……一想到方继藩吃瘪,弘治皇帝的心情还是很不错的。
“年轻人嘛,磨砺一番,也就好了。”弘治皇帝说罢,正想开口说什么。
这时,外头有宦官进来:“陛下,太子和驸马都尉方继藩,求见。”
又回来了……
弘治皇帝的脸拉了下来。
其他笑嘻嘻的大臣们,也收了笑容。
一个个沉重的样子。
“宣!”
朱厚照和方继藩疾步进来,不等弘治皇帝开口,方继藩便正色道:“陛下……臣有一事要奏。”
方才不奏,现在却来奏,这家伙……又到底打着什么算盘。
大家面上带着微笑,从容的看着方继藩。
弘治皇帝微笑道:“卿家有何事啊。”
方继藩正色道:“臣左思右想,还是觉得,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陛下据有四海之地,儿臣区区一个驸马,哪里敢占有膏腴之地,陛下对儿臣和太康公主厚爱,竟赐大漠之地于臣,臣……实在不敢接受啊,所以,还是希望,陛下将这宝地收回,儿臣不敢接受,陛下随便赐几亩地给儿臣,儿臣便已感激不尽了。”
“……”
膏腴之地。
方继藩居然说这大漠乃膏腴之地。
还说赏赐太厚重了,请皇帝收回成命。
所有人目瞪口呆,大眼瞪小眼。
而后,大家不约而同的看向弘治皇帝,这眼神……怪怪的。
当然,这些眼神,弘治皇帝却是能解读的,无非是说,陛下,方继藩又讽刺您了,您看着办吧。
弘治皇帝拉着脸,深深的拧着眉凝视着方继藩。
这家伙……已经拒绝了几次了,朕不是说的很明白吗?朕开了金口,已是昭告天下,你这小子,怎么还来。
这不是让朕下不来台吗?
且还是当着众臣的面……你……
弘治皇帝正色道:“此事,不要再讲了,朕说过,朕岂可言而无信,失信于天下人?大漠之地,说是你的,便是你的,你休要啰嗦。”
口气非常的不悦,甚至透着几分的不耐烦。
虽然弘治皇帝态度坚决,方继藩却没贪心,而是沉痛的道:“陛下啊,不可啊,这大漠之地,实是一笔巨大的财富,到处都是宝藏,儿臣区区一个驸马都尉,耿直一些说,没错,儿臣是立下了赫赫功劳,这满朝文武,儿臣不是吹牛,他们都不及儿臣一根汗毛……”
原本众臣们都在看热闹,其实这翁婿之间撕逼起来,其实还是挺有意思的。
毕竟,这庙堂诸臣平时压力大,公务繁重,也没什么娱乐,难得轻松的看一幕好戏。
可……方继藩,你怎么说话的,怎么我们就不如你一根毫毛了,你这是耿直吗?你这是厚颜无耻。
若是其他人开这个口,怕是早就完了。
可方继藩是方继藩,这家伙历来如此,哪怕他说的话刺耳难听,惹人不喜,大多数人却心里想,冷静,冷静,方继藩他就是这样子的,他是有脑疾的人,和这种人动怒……不值当。
方继藩道:“可儿臣以为,大明统御万方,有功即赏,有过便罚,可大漠沃野千里,何等辽阔,此乃国器也,岂可轻易赐人,儿臣何德何能,哪里敢接受这样的厚赐啊,陛下若是能收回成命,儿臣……感激不尽,这大漠之地,儿臣不能要,也不敢要。”
他说的大义凛然。
刘健一副老神在在的样子,心里说,方继藩这孩子,矫情的过了,这大漠,不值一钱不说,还不是大明的疆土呢,赐给了你,满朝文武,没一个人反对,天下的军民,也无一人有什么说辞,你接受便好了,隔三差五来推辞,这不是让陛下下不来台吗?
陛下……是吝啬了一些,可也不能天天拿着大漠之地来讥讽啊。
这以后让陛下怎么在大臣面前做人,怎么去面对天下的黎民百姓呢?
张升更是乐了,方继藩这家伙不但手伸到了礼部,还想教礼部怎么宣教地方,现在倒好,顺道着,还要教育一番皇帝陛下了。
马文升心里想,这是悲剧啊,方继藩,你消停一点吧,老夫是想消停而不可得,你是没事找事,皮痒了啊。
弘治皇帝脸果然拉了下来,一双眼睛深深的盯着方继藩,目光透着严厉。
朱厚照吓了一跳,有点哆嗦,会不会揍本宫啊?以往好像都是这样的……可是本宫……今日理应没做错什么吧。
弘治皇帝厉声道:“够了,这地,也不是赐你方继藩的,是朕赐太康公主的,你一再拒绝,这是何意?朕说过了不止十次,一再的说,朕赐出此地,这大漠之地,自此便归太康公主所有,乃公主府的田庄,将来公主若是有了孩子,自可承袭!继藩,以后要奉还大漠之地的事,再不可提起,再提,朕绝不轻饶你。”
“可是……”方继藩一脸委屈。
他的心在淌血。
我方继藩……忠良之后,无时无刻,不在为我大明筹谋,对我大明的忠心,天日可鉴啊。
可陛下怎么就怎么昏庸呢,非要塞这块风水宝地给我,我不能接受啊,我方继藩,视钱财如粪土,爱国家更甚于爱自己的父母,我方继藩浑身上下,都是朝廷,是陛下的啊……
见方继藩一脸委屈。
弘治皇帝脸色缓和了下来,终究还是心软,他从不是什么杀伐果断的人,正待要开口,说几句宽慰的话。
方继藩却道:“可是……儿臣……儿臣只是担心,方家挣得银子太多了,这样,会不会不好。陛下,那河西之地,遍布了金沙、银矿和铜矿,还有煤铁,更是数不胜数……儿臣……在想,若只是寻常的地,陛下赐了也就赐了,这样的风水宝地,儿臣……想献给陛下,献给朝廷,难道……这样也不可以吗?”
“不可以!”弘治皇帝不给方继藩一丝一毫的机会。
众人看着方继藩委屈的样子,都忍不住乐了,暖阁里,又活跃起了欢快的气氛。
不过……似乎有人突然听到了遍布金银铜煤铁的字样。
当然,这只是细节,好像不是重点。
可等弘治皇帝说了不可以,便连弘治皇帝也突然……觉得有些不太对劲。
方继藩怅然若失的感慨道:“哎,既如此,儿臣只好接受了,儿臣一定想办法,挖掘出这宝藏,藏富于我大明。”
“什么宝藏?”弘治皇帝皱眉,一脸惊愕的问道。
方继藩不禁正色道:“儿臣不是说了吗?那河里有金沙啊,还有银矿,一片又一片,乌泱泱的。还有铜矿,品质极好……正儿八经的黄铜……其他的……儿臣数不过来了。”
“……”
弘治皇帝一脸懵逼。
金、银、铜。
这是货币啊。
每年朝廷入账的白银,不过两百万两,其余金、铜之类,其实也不多,关内的金、银、铜矿,几乎都是朝廷垄断了的,可没有用,开采量只有这么多,少的可怜。
一方面,是开采起来费时费力,尤其是不少的矿场,早就从春秋时期起,就开始挖掘了,这矿脉越挖越深,花费的成本也就越大。
因而,大明缺银子,朝廷不得不用宝钞来替代白银,可问题在于,宝钞也是以白银和铜钱作为储备的,当朝廷只顾着发宝钞,其结果呢,人们却不能用宝钞换来足额的银钱,自然而然,也就没有人相信,宝钞的价值了。
究其原因,一方面是朝廷缺货币,另一方面,也是因为朝廷的开支太大,这宝钞滥发的越来越多,最后无法弥补亏空。
河西,居然发现了大量的矿脉。
弘治皇帝脸上,先是一惊,随后,他呵呵一声,表示不相信。
这怎么可能呢………河西那里……怎么可能……那里的山上,都是石头啊,整个大漠,都是石头!
“继藩,你不是玩笑吧?”弘治皇帝眼睛瞪着方继藩,一脸严肃的说道。
方继藩一脸苦笑:“是真的。”说着,他取出了江臣的书信:“陛下,这是臣的门生江臣,带人至河西之后,亲自勘探之后的结果,那群山之中,所蕴含的矿藏,无法估量。”
“……”
一下子,所有人都懵了。
他们眼睁睁的看着方继藩将那书信献上,而陛下忙是低头看着书信,从弘治皇帝那一副如丧考妣的脸色来看……这十之八九……是真的……
这方继藩,完全没必要开这个玩笑。
刘健突然有一种心疼的感觉。
矿山啊,数不尽的矿山,若是大明没有放弃河西,又或者是,这矿山没有赐予方继藩,这矿脉,就是国库的啊,每年可以为国库,带来都少真金白银呢?
谢迁面如死灰。
更无语的是李东阳,李东阳方才,还在为此而懊恼,可现在……他竟有点哭笑不得。
开玩笑嘛?
他是户部尚书,这些年来,关内的矿脉逐渐枯竭,这一点,他比谁都清楚,可现在……
亏得他方才,还嘲弄方继藩来着,现在看来……脸有些疼啊,嘴角也在抽搐,自己这是被活生生的打脸了呀。
那张升更是张大着嘴,有鸡蛋大,目瞪口呆的盯着方继藩。
看着众人奇异的神色,方继藩叹了口气:“陛下对儿臣…………实在是恩重如山……儿臣……不知该如何感激才好。”
“……”
弘治皇帝默默的放下了书信。
沉默了很久,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才好。
暖阁里,静的落针可闻,没有人发出声音。
“要不。”方继藩小心翼翼道:“要不这地,儿臣还是不要了吧,儿臣实在不敢接受如此丰厚的礼物,公主殿下,心里只想着为陛下分忧,公主府,就算是穷一些,用度少一点,也没什么关系,儿臣和公主殿下,节衣缩食一些,日子,总能勉强过下去。陛下的大计,才是紧要的事啊,这大漠之地,儿臣……万万不敢接受,还请陛下,收回成命。”
弘治皇帝有一种日了狗的感觉。
做了十几年的皇帝,其实……自己才是节衣缩食,这些年来,新衣舍不得让尚衣监裁剪,御膳也尽力的节省,让张皇后亲自在后宫织布,哪一个能像自己这般,扣扣索索的,好不容易攒了一笔内帑,谁晓得……
他深吸一口气……有些心动了,这地……收回来?
只是……
他似乎放不下这个面子,说出去的话犹如泼出去的水,覆水难收呀,何况他是皇帝,金口玉言,无法更改。
朱厚照此时道:“方继藩这话就不对了,现在若是收回成命,还让父皇有什么脸自称君父,你听见过有皇帝才一会儿功夫,就收回成命的吗?没有的事。”
“……”弘治皇帝老脸一红,心口顿时憋着一口气,疼呀。
他不由的看向刘健。
刘健一脸无语。
甚至……弘治皇帝想要拍死礼部尚书张升,这几日,都是你张升在这里絮絮叨叨,拿这大漠之地来调侃,现在……怎么哪里是调侃别人,分明是调侃自己,嘲笑了自己嘛!
弘治皇帝看了方继藩一眼,方继藩这一次,倒是表现的情真意切,弘治皇帝对方继藩多少也有一些了解,瞧他现在这个样子,这请求收回成命的奏请,倒不像是假的。
可是……
弘治皇帝心口疼,却依旧朝方继藩决定的摇摇头:“朕说过,大漠之地,赐予卿与秀荣,此事,不容再议了。”
弘治皇帝似主意已决,虽是财帛动人心,且弘治皇帝当真有些后悔了,可事到如今,他终究还是决心,这个好人做到底。
“这样啊。”方继藩道:“那儿臣只好却之不恭了。”
“……”
方继藩的脸上,又不免露出了得意之色。
这很令人有挫败感。
方继藩道:“既如此,那么这矿产,是否都任由儿臣处置了。”
弘治皇帝心在淌血,呼吸也觉得有不畅了,可他却打起了精神:“自然任卿处置!”
罢了,就当是嫁妆吧,平时方继藩怕是没少腹诽朕小气,既如此,那么就索性,就彻彻底底的大方一回。
方继藩乐了:“好,那么儿臣就处置了,这矿藏,儿臣全数献给镇国府!”
此言一出,顿时哗然。
啥意思。
这些矿藏,你方继藩都不要了?
这家伙疯了吧?
又或者……这小子当真是视钱财如粪土?
刘健等人俱都错愕的看向方继藩,仿若他们都听错了一般,嘴巴张得老大,一脸的不可置信。
弘治皇帝更是目瞪口呆,怎么可能,这小子………
方继藩大义凛然道:“从此之后,那里的金矿、银矿、铜矿,都和臣一丁点关系都没有,儿臣世受国恩,方家享受了几世的富贵,这一切,都拜大明所赐,因此,儿臣便是吃糠咽菜,这些矿藏,儿臣也绝不要,陛下要赐儿臣大漠之地,儿臣接受了,可这诺大的财富,儿臣悉数赠与太子殿下!”
朱厚照一呆。
全送本宫了……
弘治皇帝倒吸一口凉气:“继藩,你这是什么意思?”
“儿臣别无他意。”方继藩抬起下巴:“对儿臣而言,功名利禄,都是浮云而已,金银珠宝,儿臣视其为粪土,太子殿下贤明,自设镇国府以来,为朝廷立下了不知多少功劳,因此,儿臣奉送这些矿藏,便是希望,太子殿下有了这些财富,能够更好的为陛下分忧,这是儿臣的一点小私心,在儿臣看来,只要太子殿下能为陛下分忧,陛下心情爽朗了,不必在为这繁杂的事所苦恼,对儿臣而言,就是最大的恩赏,儿臣…………是大大的忠臣啊,还请陛下明鉴。”
“……”
朱厚照听罢,感动了。
老方他……竟是这样舍得。
换做是本宫,只怕都没有这般的义薄云天吧。
这家伙,吃错药了。
弘治皇帝听到此处,却陡然之间,眼眶有些通红了,嘴角也微微哆嗦起来。
路遥知马力日久见人心,这话,果然没错,方继藩当初给他的印象,虽是机灵,可总是……胡闹了一些,不分轻重,可今日……
方继藩心里却是偷乐。
矿藏有个什么用,不就是挖出金银和铜钱吗?
佛朗机人殖民天下,到处掠夺金银,使其王室和贵族们富足无比,可这又如何,他们的财富,能换来什么?
对于方继藩而言,大漠之地的意义,并不是挖矿。
真正的意义在于,大量宝藏的发现,会有无数的人前往大漠,采掘这些矿物,到时,无数人围绕着矿藏,会建立起市集,会有营地,他们需要吃喝,就会有开垦附近的土地,矿物需要冶炼,采矿需要工具,那么势必,会有作坊搭建起来,大漠里地域广大,人们单靠两条腿,可能几天的时间,也抵达不了附近的城镇,那么……就需要大量的马匹,还有大量的货物需要出入关内,那么对牛马的需求只会更大,会有人开始学习养牛和养马。
矿是镇国府的,可地却是我方继藩的,地上的人,自然也就生是我方继藩的人,死是我方继藩的鬼,无数人在这里衣食住行,那么开垦出来的地是我的,草场和上头的牛马也是我的,甚至冶炼的作坊,也留在了河西,等前往河西追寻财富的人越来越多,大量的矿产采掘出来,无数人借此机会富足起来,连同了西域诸国的河西,大明势必会恢复和西域各国的贸易,无数打着朝贡名义的商会将会途径河西这咽喉之地,最终,留下同时也会带走无数的财富和商货。
这……才是长久之计啊。
相反,矿藏所能得到的,只是货币而已,对方继藩而言,货币不够实在,人、田、牧场、商道、作坊,才是再实在不过的东西。
方继藩觉得自己升华了,他已摆脱了低级的趣味。
这是矿啊,我方继藩把矿都捐了出来,为了啥?
为了我的老丈人可以高枕无忧。
为了太子殿下可以施展拳脚。
为了大明夺回河西之地。
同时,也使无数人有了生计。
历史将会牢记我的功劳,人们都会知道,这世上有一个叫方继藩的人,他不为私,不利己,他纯粹,他发光,他照耀着整个河西。
方继藩朝弘治皇帝一字一句的说道:“儿臣心里……是个有良心的人,陛下如此厚待儿臣,这点矿,算个什么,儿臣捐纳出所有的矿产,一个不留,一切的产出,儿臣不取分文,希望陛下不要拒绝,而太子殿下,更不可以拒绝儿臣的要求!”
这样的要求,说实话,是人都希望能够满足方继藩,如果不介意的话,甚至大家还希望方继藩再来几个这样的要求。
弘治皇帝身躯一震,双目发亮,似乎有些难以置信。
此时,方继藩努力的眨了眨眼,挤出了几滴眼泪。
方继藩哭了。
是真的。
说实话,人为了长久之计,而舍弃眼下的财富,哪怕是方继藩,也肉疼,疼的厉害,我的银子啊,我的银……银子啊……
想到了家里的那些矿,方继藩真情流露。
可方继藩的眼泪,却让所有人动容了。
暖阁里,鸦雀无声。
只听方继藩的抽泣。
打小学习儒家经典的君臣们,似乎只有在书里,才能看到如此的义举。
方继藩……仁义啊!
此刻弘治皇帝才回过神来,方继藩所说是真的,他不禁为之眼圈发红,吸了口气,这才是大明的忠臣,亏得朕方才还觉得他多事,大明有这样的忠臣,朕还有什么后顾之忧呢。
弘治皇帝潸然泪下,人的心,都是肉做的……
刘健等人,个个心里涌起了惊涛骇浪,他们突然发现,自己从前对于方继藩的成见有些深。
以往的时候,他们都认为方继藩是个人间渣滓,当然,在此后,他们慢慢对方继藩改观了一些,可总觉得,这个少年人,不太符合自己的胃口,他们还是喜欢欧阳志这样老实忠厚的人。
可现在……
他们发现自己似乎错了,根本就是看走了眼呀!
你家里有矿,你愿意全数捐纳给朝廷吗?
这个问题,从古至今,有无数人做过回答,很不幸,这个世上,几乎打着灯笼,都找不着这样的人。
这样的人,甚至可以称之为圣贤了。
朱厚照抽了抽鼻子,其实他以为,方继藩得知自己找到了矿之后,一定会叉着手哈哈大笑的,然后又恢复了以往的嚣张跋扈,一副老子有钱的嘚瑟样。
可朱厚照万万没想到,方继藩要将这无数的财富,赠给自己。
老方……这是希望本宫得这巨大的财富,去办大事,完成本宫平生的夙愿吗?
老方……好人哪。
朱厚照感动了,眼泪珠子一滴滴的落下,呜咽着道:“父皇,方继藩待儿臣如手足兄弟,儿臣……儿臣……”
朱厚照是个极度情绪化的人,宛如这暮气沉沉的朝堂里的一股清流。
他的情绪已经无法自制,早已眼泪滂沱,这就没错了,老方知道本宫心有大志,这才捐纳了这些矿山啊,这地,本就是父皇赐他的,父皇昭告了天下,他若是不拿出来,谁能将他如何,他是本宫妹子的夫婿,是驸马,立了赫赫功劳,哪怕是父皇,也绝不会打那些矿的主意,可是他……
他是为了本宫啊……
朱厚照一念至此,再也抑制不住激动的情绪,一下子,扑向方继藩,滔滔大哭。
“老方,本宫往后绝对不会亏待你。”
很煽情,有点像多年失散的兄弟相认一样。
方继藩不哭了,恢复了冷静,接下来,就该号召无数穷人们出关去淘金了,得把声势造出来,越大越好,然后河西的人口就有了,有了人口,就有市集,人口多,而粮食少,从遥远的关外运送粮食来,河西的粮价一定暴涨,这时候,谁若是开垦土地,种出粮来,即便不能发财,也能过的殷实,很快,就会有越来越多人开垦,越来越多人放牧,噢,对了,还有作坊,还得让镇国府组建一支卫队……
方继藩脑子高速运转,畅想着未来,他甚至已经想好了,应当让人去西域,连同了西域,我……我……方继藩就发财了啊,发财了……
方继藩一念及此,又忍不住热泪盈眶,这就是传说中的丝绸之路啊,到时,遍地都是盘桓的商贾,是数之不尽前来淘金的人流,无数的人开垦着荒土,还要种上薰衣草,还有玉米、小麦、红薯,河西之地,有一处塞外江南,将来也要占据,那里可以种植水稻,我方继藩还要种葡萄……
方继藩激动的不能自己,忍不住拍着朱厚照的背,心里说,乖,殿下,大舅哥疼你。
弘治皇帝深吸一口气,见朱厚照和方继藩宛如兄弟一般的模样,心里……有一种莫名的踏实感。
继藩真是处处在为太子着想,他献上矿山的本意,就是希望太子能在镇国府里施展拳脚吧……
…………
刘健等人深吸了一口气,竟不知该说些什么好。
这个时候他们还能说什么呢?
那张升也觉得诧异,随即摇摇头,苦笑,方继藩这个小子,行事果然处处出人意料啊。
张升含笑道:“陛下啊,方继藩如此识大体,这便是宣教之功,真是可喜可贺啊。”
他开了这个头,打破了暖阁内的沉默。
方继藩一听……就很不是滋味了。
什么叫做我识大体,又什么叫做这是宣教之功,大爷我听了你的教化,才肯捐出矿来的吗?
这些日子,张升可没少调侃自己。
论起来,其实方继藩和张升也没啥深仇大恨,大家立场不同而已。
方继藩是个厚道的人,不愿意和人发生争执。
当然,主要是他乃礼部尚书,方继藩也不能啪叽一下,打断他的腿。
总要给朝廷一点面子嘛。
可是现在……方继藩一听宣教之功,就不太乐意了。
方继藩随即笑了起来:“张部堂说的是,张部堂果然不愧是礼部尚书啊。”
张升捋须,笑容可掬的道:“都尉做的很好,为朝廷解决了燃眉之急……”
方继藩笑呵呵的摇头:“哪里,哪里,些许小事而已,不足挂齿,我这个人,打小就乐于助人,毕竟,助人为快乐之本呢,何况,太子殿下,我历来视之如手足兄弟,他好,我也好。”
张升颔首,有道理,有道理,看看,连方继藩都如此明事理了,这是好事啊,以后礼部的功劳簿里,又添了浓重的一笔,没有礼部长年累月的宣教,方继藩能洗心革面吗?
他正待要说什么。
方继藩却叹道:“最重要的是,朝廷有难处啊,这些年来,陛下既要下西洋,而天灾呢,却是频繁。而今,交趾那里,又是乱象丛生,国库、内帑,哪怕是镇国府。还有陛下、太子殿下,还有内阁的刘公,哪一个不是成日愁眉苦脸,难啊,百姓们过的这么苦,我方继藩只是力所能及而已,家财是身外之物。”
弘治皇帝等人暗暗点头,方继藩说的好。
张升也笑了:“不错,不错……”
方继藩突然道:“我是驸马都尉,捐纳十几个矿,不算什么,应该的,我方继藩,世受国恩嘛。不过……张部尚……敢问一下……你受了国恩吗?”
“……”
一下子暖阁里的气氛骤冷。
张升心里咯噔了一下。
突然……有一种日了狗的感觉。
他嗅到了一丝不同寻常的气息,张升当然不能摇头说,没有,我都是靠自己努力才有今天的。这话是当然不敢说的,只好硬着头皮道:“吾蒙陛下不弃,忝为礼部尚书,此乃厚恩,吾铭记于心。”
方继藩笑吟吟的凝视张升,格外郑重的说道:“是啊,原来张部尚,也世受国恩,这个…………现在国家和朝廷,很艰难啊,陛下……每日都不开心,穷……作为臣子,为陛下分忧,为太子殿下解难,这……是本份吧。”
张升骤然之间,头皮发麻。
刘健尴尬了起来,拼命咳嗽。
谢迁抬头看着房梁……
李东阳沉默着,不发一言。
马文升脸色很平静,他已经习惯了,流年不利嘛,那些该死的相师,统统都不是东西,人人都说自己好运来了……好个屁的运!
算了……反正习惯了……
几乎所有人,都发现,一个可怕的事即将要发生了,可却无力阻止,只能装傻。
果然,方继藩笑吟吟的看着张升,一字一句的说道:“张部堂啊,你既受了国恩,陛下和朝廷,又这么困难,我……咳咳……”方继藩说着不由停顿了片刻,然后挺起了腰板:“我方继藩,尚且捐纳了这么多矿产,你是礼部尚书,最明事理的,乃天下楷模典范,要不要,也捐点什么?”
张升懵了。
其实方才方继藩说什么现在朝廷困难的时候,他就预感到了什么。
张升脸色又青又白。
抬眸,看了陛下一眼,陛下……脸色也是怪怪的。
当然,作为天子,是不该让臣子们捐纳钱粮的,这说不过去嘛。
可……转念一想,人家方继藩的矿都捐出来了,做了榜样……这个……这个……礼部尚书张升,教化四方,理当……
刘健等人,眼睛瞥到了别处,悲剧啊……
这是道德绑架,道德绑架是很缺德的事,人家捐了多少,凭啥就要你捐,不过……这玩意,却很有市场,哪怕到了后世,这也是舆论杀伤的利器,更遑论是这个时代了。
刘健等人,唯一能做的,就是万万不可引火烧身,嗯,假装什么都没看见,事不关己高高挂起,我是透明的,方继藩看不到我,看不到我。
可张升被追问到了头上,他憋着脸,好不容易才道:“老夫并不似都尉这般,家里有矿。”
意思是,我穷。
方继藩叹口气:“钱多钱少,一切随缘嘛,最重要的是心意。”
“……”张升顿时没底气了,方继藩,你这是要做啥?
张升很艰难的道:“老夫……”
方继藩却是打断他的话,道:“再者说了,张部堂在京里有一处宅子,两处别院,折银子,只怕也有几万两银子了吧。还有张部堂在老家江西,是江西南城对吧,那是个好地方啊,鱼米之乡,处处都是上等的水田,听说,在那南城,张部堂家里有地万亩,这是上好的水田啊……”
“……”张升呼吸有点急促起来。
你小子,怎么打听的这样清楚。
这是阴谋啊,这一定是蓄谋已久的阴谋。
张升深呼吸,不要动怒,不要动怒,动怒了,就成笑话了,他努力的微笑:“这是祖上传下来的。”
“祖上比朝廷紧要吗?”方继藩大义凛然。
看着双目清澈的方继藩,张升已经恨不得想要抄家伙打人了,我祖上怎么就不比朝廷重要。
“何况,君子诗书传家,要田地有什么用,这样是不对的啊。”方继藩道:“圣人的书上,写的明明白白,不信我指给你看,君子喻于义,小人喻于利,现在朝廷这样困难,百姓们生活如此困苦,你家里还有上万亩良田,还有这么多大宅?”
“……”张升深呼吸,若是平时,有人跟自己说这样的话,自己理都不理他,可在这里,当着陛下的面,自己能说啥。
这地……真是祖上传下来的啊。
其实张升还算是两袖清风的人,算是个好官。
可即便是好官,也不能倒贴了自家的田,给朝廷效力吧。
方继藩继续道:“我捐了这么多矿,张部堂怎么着,也得捐一万亩地吧。”
一万亩……
本来,张升还想着,算了,我拿一千亩地出来,也算是堵住这天下人悠悠之口了,可拿出了一万亩,我张升吃什么?
他看着一脸纯洁的方继藩:“家里人口多。”
方继藩乐了:“家里才十七口人呢,多余的,都是张部堂家里的丫鬟、小厮对吧,留下三四个,其余人全部遣散了就是,这样算下来,才二三十口人,一人每天吃三斤粮,肯定饿不死,有两百亩地,足够养活了。”
“……”他居然……连自己家的人口,都打听清楚了。
诶呀呀,瞧我这脾气,我今日不打死这小子,我张升不姓张。
眼看着张升要暴怒。
方继藩叹口气,幽怨道:“不想捐就别捐嘛,又不是什么人,都如我这般,有高贵的品德。张部堂何必要动怒呢,那不捐,不捐了。”
“……”这才是致命的。
不捐了。
这摆明着是说自己锱铢必较啊,堂堂礼部尚书,一毛不拔,这若是传出去,还不知会怎么样呢,哪怕是大家能理解自己的难处,怕也要笑话的。
我的名声啊……
张升想死。
刘健等人则鼓励的看着张升,挺住了啊,张部堂,千万挺住了,万万别拿出一个子儿来,若是你真捐了一万亩地,这就糟了,在座的各位,都得跟着遭殃啊。
张升板着脸,不做声,这件事会过去的,当做没听见,不理他,家里就这么点儿地,捐了,吃什么,又喝什么?
就算不为了自己,自己两袖清风,可总得为子孙后代们,留一点什么吧,否则家道中落,张家岂不是完了?
所以……忍!
这时朱厚照忍不住道:“老方,你总催人捐地做什么,他舍不得的,平时就晓得说什么金银是粪土,其实这是让别人安贫乐道,都是说给别人听的。”
“……”
张升的脸,腾的一下红了。
我是礼部尚书,我宣教四方,难道不该说这些话吗?
心里顿时无名火起,扑哧扑哧的喘着粗气,一口老血要喷出来。
我张升……好歹也是有头有脸的人……
方继藩眨巴眨巴着眼睛,看着自己。
那眼睛很清澈。
张升暴怒,厉声道:“好啊,那老夫捐了,老夫捐了,老夫乃礼部尚书,老夫乃圣人门下,而今,朝廷确实有难处,那就捐了,一万亩地是不是,老夫若能拔一毛而利天下,有何不可,捐!”
他双目赤红,仿佛要喷出火来,气的哆嗦。
泥人也有三分火气呢,即便是明日吃土,那也捐,来呀,继续来讽刺老夫啊,来说老夫的不是啊,来说老夫是伪君子啊,老夫……老夫将这祖业,统统捐出来,怎么样,怎么样?
“……”
刘健等人,心……沉到了谷底。
这是悲剧啊。
方继藩这厮,绝对不是东西。
张部堂啊张部堂,你怎么就……诶……真是……一言难尽啊。
方继藩很是欣慰,立即道:“张部堂高风亮节,令人敬佩。”
张升还在扑哧扑哧的喘着粗气,体内血液沸腾,额上青筋曝出,犹如怒目金刚……
刘健等人,个个没做声,可心却已沉到了谷底,这下……真玩完了,礼部尚书都捐了,驸马都尉也捐了,一个捐的是矿,一个捐的几乎是自己绝大多数的家当,那么,人们会问,内阁首辅大学士,要不要捐,内阁大学士,要不要捐,还有兵部尚书、刑部尚书,还有无数的翰林,无数的御史。
没理由不捐啊。
……
这张升,没沉住气,坑人!
马文升怒视着张升。
因为马文升恰好家里也有一万多亩地,他觉得自己是不是该挪一挪自己的祖坟了,可能是自己祖坟没埋好,风水有问题。
弘治皇帝摆手:“张卿家有这心即可……”
弘治皇帝想要拒绝,若是纵容这般下去,只怕整个朝廷,都要人心浮动了吧。
弘治皇帝毕竟是厚道人。
方继藩道:“陛下,一万亩地,在江西,可以养活数千的百姓,那里,都是上好的水田,儿臣恭喜陛下,贺喜陛下,这数千百姓的生计,有着落了。”
“……”弘治皇帝心里咯噔一下。
这么一想,还真是呢……
一个是张升,一个是数千百姓。
弘治皇帝索性默不作声了。
张升浑浑噩噩的,脑子几乎要炸开,地……没了……
他渐渐的清醒了过来,人冷静了许多,这一冷静,便禁不住的开始后悔,怎么就捐了呢,陛下怎么也不说两句公道话,这下遭了,不肖子孙啊我……
他浑浑噩噩的,后头的话,再听不进去了,见众臣一脸复杂的要告辞,他也脑子一片空白,尾随着人一道出了暖阁。
看着外头刺眼的阳光,张升脑子有了个疑问,我……是谁……这是在哪?
而后,一股记忆涌上心头。
接着看到刘健等人一脸嫌弃的脸色,显然,这一次许多人都被张升坑大发了。
连马文升,这平日总被人骂的狗血淋头,逢人就没底气的兵部尚书,现在也怒目而视。
这种心理很好理解。
方继藩是个孩子,还有脑疾,他做什么事,都无法预料,这家伙很缺德,可你能拿他怎么样,他是驸马,他缺德是应该的。
可你张升是礼部尚书,你还是个孩子,你也有脑疾,这么大的事,你就一点都拎不清,你……坑苦我们了啊。
方继藩和朱厚照二人联袂而出,两个人笑嘻嘻,方继藩说到:“咱们大明的文武,文官不爱财,武官不畏死,殿下,大明中兴有望了啊。”
朱厚照道:“张家才一万多亩地,本宫听说,谢师傅家才可怕呢,他家在江浙,良田数十万亩,仆从如云。”
走在前头的谢迁隐约听到,身躯一震……老脸憋得通红,可很快,又疾步快走,一溜烟,没了踪影。
方继藩感慨道:“天下为公,何愁百姓们不可以安居乐业啊。若是人人都如我方继藩这般,这太平盛世,指日可待。”
“老方……”朱厚照眨巴着眼,眼圈又红了:“你真是个好人啊。”
方继藩含蓄的微笑:“这不算什么,我方继藩,心里除了陛下、太子还有百姓,从没有我自己的位置。”
方继藩不要矿,是对的。
因为当下,这矿给了方继藩也是白给。
这些矿藏需要开发,就必须得让朝廷准许大量的移民前往河西,这个时代,一般情况之下,若是没有得到地方官吏的允许,也就是没有路引,是不允许随便迁徙的,一旦私自迁徙,就是流民。
不只如此,河西走廊,还在鞑靼人手里,想要矿,就得在兰州一线,屯驻更多的兵马,进而威慑鞑靼人。
当然,因为这矿山,多在大山之中,鞑靼人虽偶有人来牧马,倒也不敢贸然上山,毕竟,他们最大的优势在于骑射,一旦失去了这个优势,则一切成空了。
总而言之,想要这笔财富,就必须动用朝廷和镇国府的力量,需要动员许多人。
如此巨大的财富,绝非一个人可以吃得下的独食。
镇国府里,方继藩和朱厚照制定了一个采掘矿产的计划,首先,自是准许大量的人口前往河西,其次,便是派出一队飞球队,驻扎于兰州,总而言之,他们要保证随时的腾空侦查。
一方面,是防范有大规模的鞑靼人偷袭,可以使移民们提前防范。
另一方面,这飞球,已给了鞑靼人足够恐怖的记忆,据说,飞球已成了鞑靼人心目中的某种恶鬼,天上时不时有飞球出现,足以使附近游牧的鞑靼人心惊胆寒,甚至落荒而逃。
眼下,就是照来流民了,除此之外,还有就是得到朝野内外的支持。
…………
张升失魂落魄的回到了府邸,天色很是暗淡,这一路坐着轿子回来,他的内心,是绝望的。
祖宗的家业……没了啊。
现在后悔……似也无用了。
说实话,今日在礼部里当值,他是一丁点心思都没有。
我张升为官三十载,两袖清风,朝野内外,无不称赞,可到今日,怎么就沦落到了这个境地呢?
张升念及此,想哭。
擦拭了眼里的泪,下了轿子,看着自己的大宅子……
很是依依不舍,田要没了,这大宅子,是不是要卖了呢?留着,单靠老夫的俸禄,怎么养得起这样的大宅?
于是乎,张升又是悲从心来。
门房上前:“老爷,有个客人,等您很久了,就在厅里……”
“客……人……”张升皱眉:“是何人?”
“是驸马都尉,都尉真是和气啊,还备了礼来呢,说是久仰老爷的大名,老爷您真是了不起啊,连驸马都尉都久仰您。”
“……”
张升身子在颤抖,他眼眸猛张,这双目里,顿时充血,二话不说,卷起袖子就给这门房一巴掌:“久仰你屋里翻兜!”
情急之下,南城老家的话直接彪了出来,直接将那喜气洋洋的门房打翻在地。
“诶呦。”门房发出哀嚎。
张升却已大步流星,飞快的入了宅子。
………………
在张家的大厅里。
方继藩坐在了位上,早有人给他斟了茶,张家人对于驸马都尉的到来,还是很殷勤的。
迎接方继藩的,乃是张升之子张元锡,张元锡居然断了腿,艰难的双臂拄着拐杖来,一瘸一拐,没法子,张家的女眷不能见客,而方继藩又是极重要的客人,这府邸上下,除了张升,就只能是其子张元锡来接待了。
方继藩万万没想到张升的儿子竟是个瘸子,见他极努力的拄着拐杖的样子,一脸惭愧的看着方继藩:“都尉,实是见笑,学生多有不便,吃茶,吃茶。”
“啊,啊……好啊,好啊。”方继藩忙是低头喝茶:“张世兄年方几何了,可有功名吗?”
张元锡苦笑:“二十有五了,诶,倒是成日在家读书,可是,你也知道,学生这个样子,功名有什么用呢?”
方继藩摇头:“话不可这样说,你看我在西山书院,教一些不成器的徒子徒孙,这些人统统是歪瓜裂枣,没几个有用的,可现在,不都成才了吗?”
方继藩本想说,可见就算是渣滓,也有废物利用的可能啊。
自然,这些话,方继藩没有说出来,毕竟是自己的门生弟子啊,我方继藩是个厚道人,给他们留点面子。
张元锡只苦笑,没有说什么。
方继藩又问:“你除了在家读书,还做些什么?”
张元锡客气的道:“只拄着拐杖,在家里后园里四处走走。”
方继藩噢了一声。
却在此时,张升却是风风火火的进来了,脸上怒火冲天,一见到自己的儿子竟也在,心里咯噔一下,坏了。
“父亲。”张元锡微笑,努力的拄着拐杖站起来:“这是方都尉,方都尉特意来探望父亲。”
张升身子发抖,可儿子在此,虽是恶狠狠的瞪着方继藩,却只是噗嗤噗嗤喘气,倒是没有冲动。
方继藩笑吟吟的道:“张部堂,等你好苦啊,你的茶真好喝,方才我和张贤兄聊了会儿天,张贤兄学问很好,很令人佩服。”
“聊,聊了什么?”张升紧张的道。
张元锡有些诧异。
张升似乎察觉到了什么,他不希望将外头的勾心斗角,让自己儿子知道,便努力的抑制住怒火,勉强挤出一些笑容:“噢,方都尉,有劳了,难得你来探望。元锡啊,你出去走走,老夫与方都尉,有些话想说。”
张元锡抱歉的看了方继藩一眼,朝张升道:“是。”
便拄着杖子,一瘸一拐的出去。
一见到张元锡走了,张升怒气冲冲的上前:“方继藩,你欺人太甚,你还想做什么,竟还想威胁老夫的家人……”
“别激动,别激动啊。”方继藩忙道:“想不到张贤兄,身残志坚,真是很不容易啊,张部堂……你不要这样瞪着我好嘛,来者是客,你再这样,我可要大喊了。”
“……”张升铁青着脸,冷哼一声。
方继藩才叹口气:“张部堂,这地,是你自己要捐纳的,你怎么反过来,倒像我害你一般,我方继藩,也捐纳了矿啊,我有什么说什么吗?”
“我……我……”张升咬牙切齿:“这是老夫的祖业,是祖上传下来的,老夫这辈子,没贪没占,朝廷就这么点俸禄,老夫有一大家子养活,若有朝一日,老夫若是没了,元锡怎么办?他做不得官,大门不出,二门不迈,这辈子,谁来养活他?”
方继藩道:“他虽然没脚,可有手啊。”
张升开始四处找刀了,不砍死你方继藩,我张升还真不信了。
方继藩忙道:“别激动,开玩笑,开玩笑,不过认真的说,令子成日关在这里,并不是好事,我方继藩比较耿直……好吧,我们开门见山,我此次来,是给张部堂,送东西来的。”
说罢,忙是自袖里取出了一张契约:“张部堂献出了地,很令人佩服,所以太子殿下和我一商量,不能让张部堂白白吃亏不是,镇国府矿业,即将成立,未来,将会在整个河西,大肆搜寻矿产,开采挖掘,因而,将这矿业,分为了十万股,镇国府独占五成,也即是五万股,其余的,各家认筹,我方继藩拿了二十万两银子,买下了两万股,这里呢,是一万股,少是少了一些,不过,这算是张部堂捐纳的土地,认筹而来的,从今儿起,这镇国府矿业,每年多少盈利,都会分成十万份,将这一千股的利益,按时奉上,张部堂,你可别小看了啊,若是经营顺利,这一年下来,几千两银子是肯定有的,若是经营的好,便是几万两银子也不在话下,这……怎么都比张部堂那一万亩地里种出来的那点儿庄稼,收成要高得多吧。”
“……”
张升一愣,竟是说不出话来。
方继藩感慨道:“这东西,你得收好了,将来领分红,得凭这个领……”
“我……”张升老脸一红,看着方继藩。
这等于是说,方继藩献出来的矿,他也占了一些好处?
虽然只是区区一千股,可这是矿山啊,是在挖金子,挖银子,挖铜啊。
张升忍不住道:“保证……能挣银子吗?”
方继藩摇头:“不保证。”
“……”
方继藩道:“一切,都在经营顺利的前提之下,若是买卖砸了,比如遭遇了鞑靼人的袭击,或是没有流民肯去河西采掘,再或者,遭遇了什么天灾人祸,那可就玩完了,这契约,就是废纸一张,因为没有收益。”
张升是何等人,一听就明白怎么回事了:“当真是给老夫的。”
“当然。”方继藩大义凛然道:“张部堂也不想想,我方继藩是什么样的人,我这人,最是守信,你到外头去打听打听。”
“……”
张升沉默了。
良久,他才道:“其实……老夫打听过了。”
打听过了,还这样的表情……
方继藩有些尴尬:“这个……其实……我有时候也会得罪一些黑暗势力,他们总是造谣,作践我的名声,所以,有时候,打听来的消息,也未必就作数,要想知道真相,得去西山打听才算数。其他地方,都不准。”
张升沉默了。
看着这一张契约,或许……他的心里有了那么丁点儿安慰。
毕竟……古人最看重的实在的东西。
比如家里有地啊,比如家里有矿啊什么的。
一千股,不多,可倘若那河西走廊,当真有大片的矿脉,且还都是贵金属,那么……肯定是不亏的。
地没了,可以买回来,张家从家里有地,转眼成了家里有矿了。
可是……他还是觉得没底。
因为地这东西,就在眼前,而矿这玩意,远在天边啊。
张升凝视着方继藩:“我们打开天窗说亮话,我儿子的情况,你也知道,张家……捐纳了这些地,从此,便要喝西北风了,若是这所谓的分红,毫无用处,实话说了吧,老夫打算将宅子一起卖了。”
说到此处,张升很是心酸。
“这东西,真有收益吗?”
有收益的话,张家还能维持,没收益,还敢住这宅子?
方继藩双目清澈,朝张升一笑:“有没有收益,不只是靠我努力呀。”
“你说什么意思?”
“小侄和太子殿下,为了挖掘矿产,绞尽了脑汁,这矿产一旦挖掘出来,可谓是利国利民,这一点,张部堂想来比我清楚吧。”
张升若有所思,颌首点头。
方继藩道:“所以,这矿能不能开,首先,得保障河西的安全,其次,得让百姓们迁徙去河西,有了人,才有了财富,有了财富,大家才能一起发财,现在……张部堂明白了吗?”
张升恍然大悟,他说方继藩为何这般好心呢,原来,是为了这个。
张升道:“如你所言,这矿开出来,确实于国于民,于你于我,都有巨利,哎……”
他摇了摇头:“其实你说的对,君子喻于义,小人喻于利,老夫……不是君子,终究……有自己的私心。”他不禁感慨。
意思他懂了。
张升道:“既然镇国府要开河西的矿,就得有人,想来太子殿下招募流民前往河西的公文,就要颁发了吧。”
方继藩点头。
张升捋须:“发是发了,可真要实施,却是困难重重啊,虽说上有所好,下有所效……”
方继藩接茬道:“还有一句话,叫做上有政策,下有对策。”
“……”张升看着方继藩:“想不到,你对地方上的事,竟也懂一些。不错,政令想要推动,不易。知道为何,地方官最害怕百姓们迁徙吗?”
方继藩想了想:“地方官想要获得好名声,往往得看地方士绅,只有得到了地方士绅的支持,他们才算是好官,而且很多士绅,很不好招惹。”
张升连连点头:“不错,是这个道理。所以,哪怕朝廷或者是镇国府都有公文放下去,地方官大多都会无动于衷,甚至会明里暗里,依然阻扰流民们出关,究其原因,还在士绅头上,士绅是以土地为生的,土地都在他们的手里,本地的人口越多,他们的土地租出去,收益就越高,可若是年轻的壮力都走了,他们想要将这地租种出去,人力却是不足,这收益,就大大降低了。”
方继藩点头:“这个我也懂。”
张升凝视着方继藩:“你怎么什么都懂。”
“这就和房子一样嘛,只有人口不跑,甚至还增加了,谁手里房子多,谁就挣银子,无论你是要买房或是租房,房只有这么多,人口越多,得利的就是房子多的人。”
张升微笑:“大抵就是如此,所以,人……是关键啊,若是人口流出去,士绅们受害,势必要影响地方官,地方官为了自己在士绅们心目中的美名,想不交恶于地方士绅,自然也就不能开罪士绅了。”
方继藩道:“这哪里是什么士绅,明明就是地方豪强,只不过换了个名字而已。”
张升脸一红,因为他祖上,也是这‘地方豪强’。
“所以,此事,不可操之过急,来,老夫教授你一些办法。首先,镇国府发出了公文,最好,陛下那儿,得有一份旨意。这是明旨,明面上给了地方官奉旨而行的理由。可同时,得看哪里是人口多,哪里的地少,再亲自修书给他,这等事,不得见光,是太子殿下修书也好,还是老夫来修书也罢,总之,得让着地方官,高枕无忧,要告诉他,哪怕是将来有人弹劾他,哪怕有人诋毁他的名声,将来,也定会给他一个前程,如此,他才可以后顾无忧。”
“除此之外呢,还得施以危险,你有相熟的御史吗?”张升看着方继藩。
方继藩惭愧的摇头:“翰林成不成,我这里有十几个。”
张升摇头微笑:“翰林的威慑力不够,也罢,老夫有几个门生故吏,倒是在都察院里公干,得让他们,派人去该地,假装搜查什么。”
“搜查,为啥要假装?”
张升又微笑:“因为搜查,就是要打草惊蛇,告诉该地的地方父母,上头有人想弄他了,他这时,定是风声鹤唳,吓的不轻,这是威慑,另一面呢,暗中予以他保护,这叫又拉又打,这么一折腾,他便清楚,想要保全自己,就得拿出雷霆手段,将事办成,办不成,吃不了兜着走,哪怕他和士绅们再有关系,也不成。”
“当然,对于某些不肯悔改,对旨意或者是镇国府的命令阳奉阴违的,杀鸡儆猴也好……”
方继藩小鸡啄米的点头:“你且慢着,我拿笔记一记,张老师的话,很有道理啊。”
张升板着脸:“不要记,这等事,怎么能记,脑子,用脑子记。”
“噢。”方继藩颔首点头:“还有呢?”
张升不疾不徐:“还有就是,得选准地方,哪个地方,地租高不可攀,比如有的地方,一块田,租种给百姓,是五五开,也即是说,这收成的一半是给士绅,一般是给租户自用,这说明,此地人和地之间,还算平衡。可若有的地方,竟到了三七开,租户只得了三成的粮,这即是说,此地已是人满为患,田地大多垄断在了士绅的手里了,大量的百姓,过的很是艰辛,从这里入手,最是合适。即便是人口流了出去,士绅们吃了亏,肯定会闹一闹,可毕竟,还不至于让他们活不下去,所以也只是闹一闹而已,不会拼命。可若是在五五开的地方,折腾这个,士绅们利益受害太大,人逼急了,是要拼命的。”
方继藩点头:“这样啊,他们难道还敢来京里打我?”
张升瞪眼:“你还年轻啊,别总自以为自己是尖刀,别人的鱼肉。真正的割肉,就好像是割韭菜一般,得一茬一茬的割,你若是将人连根拔起,就别小看这些人的能量了。”
“噢。”方继藩颔首:“还有吗?”
张升气定神闲:“还有……”
张升复杂的看了方继藩一眼:“还有就是,内阁,各部,还有庙堂上这些人,也得让他们参一些股,这样的话,下头的士绅们闹将起来,也能压得下去,这是以防万一。”
方继藩道:“我早想好了,就等他们捐纳的地之后,给他们送股契去呢。”
张升摇摇头:“不能如此,你这样太直白了,别想着用对付老夫的手段去对付他们,他们都不是吃素的,你这般,是戏弄他们,朝中诸公,都是要脸的人,你催逼他们捐纳土地,表面上,好似是你得胜了,他们是打落门牙往肚子里咽,结果你给个甜枣,真以为,有人会承你的情?哼,你真是小看了他们。”
方继藩汗颜:“是,是,那该怎么办?”
张升道:“别再提捐纳的事了,这股,该送给人送了去,还得客客气气的,就说是后辈孝敬他们的见面礼,谁该得一千股,谁该得五百股,都要算清了,你不能给老夫一千股,给内阁诸公五百。还有京里的各家公族,你别小看了英国公这些人,虽说英国公成日都在祭祀,可人家办法,也是有的,不可小看。”
方继藩小鸡啄米似得点头:“懂了,英国公府还有魏国公府给多少?”
“他们终究是大老粗,给个五百股就成了。”
方继藩身躯一震:“我爹还只是个候呢,还不如公爵,你这样说,方家连大老粗都不如。”
“不能这样类比。”张升有些尴尬。
方继藩却是崇拜的看着张升:“为何张世叔,懂这么多道道啊,尤其是对付这些豪强和那些……那啥的……”
张升恼羞成怒,忍不住想要揍人:“因为老夫在今日之前,就是你要算计的那些士绅和那啥……”
诶呀……
方继藩恍然大悟,自己竟差点忘了,果然,汉奸的危害才是最大的啊,因为一个背叛者,是最了解当初的自己的。
方继藩竟是忘了张升的出身,差点还误以为,张升乃是代表了先进生产力的资产阶级GM家呢。
“懂了,懂了,就按世叔说的做,世叔一番话,真是令小侄醍醐灌顶,一下子明白了其中的利害。”
………………
还有。
方继藩将这些统统都记下。
讲道理,张升其实还是很专业的,许多自己没有想到的东西,听他一讲,便明白了。
“还有什么吗?”方继藩一脸求知欲的看着张升。
“还有一事。”张升慢悠悠的捋须,淡淡道:“往后啊,别来我府上了。”
“为什么啊。”方继藩咆哮。
张升老脸一红:“因为……因为……”
随即,他的眼睛放光:“因为你若是来,被人瞧见,他们就知道,你我里应外合,此等事,自是要机密才好,你懂老夫意思吗?以后你我莫说不得相互拜访,便是平时走在了路上,也别打招呼。”
方继藩眯着眼:“你不是嫌弃我?”
张升像是被人看破心事一般,老脸又红了,脸皮不够厚啊,他深呼吸,掷地有声的道:“胡说什么呢。”
“噢。”方继藩颔首:“那么,我就告辞了。”
方继藩告辞出去,出了厅,却见拄着拐杖的张元锡在前院里一瘸一拐的走。
见了方继藩,张元锡笑吟吟道:“都尉,这就走了?不留在家里吃一口便饭吗?”
方继藩心里说,那样的老狐狸,居然生了这么个又傻又天真的儿子,这样说来,像我这样天真的人,生下的孩子,会是个小狐狸?
方继藩道:“不吃了,我忙呢。”
“噢,那要有空常来啊。”张元锡道:“学生送送你。”
他拄着拐杖,一瘸一拐的非要送方继藩不可。
方继藩倒是显得不好意思了,道:“算了,你回吧。”
张元锡道:“你是客人,这是该当的,你定是嫌我腿脚不可,可学生习惯了,学生喜欢这样走动,或许有一日,当真可以行走自如了呢?”
方继藩心里想,傻瓜,这世上是没有奇迹的。他看着张元锡的腿,见他小腿是齐生生的给截了去,方继藩便道:“这是怎么伤的?”
张元锡黯然道:“这些事,不提也罢。”
方继藩道:“或许,可以走一走试试看。”
“什么?”张元锡诧异的看着方继藩。
方继藩道:“来,我来量一量尺寸。”
方继藩随便寻了一根绳子,大抵的量过了张元锡的脚围和长短,在线上做了记号,方才道:“得多出去走走啊,待在院子里有什么出息。”
张元锡想说什么,可方继藩却已扬长而去。
…………
回到西山,朱厚照早就等得不耐烦了:“赶紧来,我们再琢磨琢磨采矿的事,本宫想好了,咱们……”
方继藩坐下,翘起二郎腿:“不用想了,办法已经全有了,比殿下的办法要高明的多。”
朱厚照呵呵一声:“许多事,你不懂,本宫……”
方继藩道:“可是张部堂懂,他不但懂,还将这里头的诀窍都倾囊相授,按着他的方法去做,准能成,你且慢着,我写下来,殿下自行体会去吧,我赶时间,待会儿还有事做。”
“还有什么事?”朱厚照一脸诧异。
方继藩凝视了朱厚照一眼:“做一条腿。”
朱厚照眼睛放光:“做?怎么做?是断一条腿?打断谁的狗腿,你说,这等好事,怎么不叫上本宫,诶呀呀,本宫早有这样的想法了,一直找不到机会。”
“……”方继藩关爱智障一般的看着朱厚照……语重心长的道:“殿下,你已经长大了,别老是这般喊打喊杀。”
将张升讲过的事,统统的写了下来,方继藩便去忙碌自己的事了。
做假肢,很麻烦。
这既要尽力的轻便,又要牢固,固定在了腿上,能保证人能勉强行走。
好在张元锡只是小腿断了一截,这就相当于,得给他打制一只专门的鞋子。
还得佩戴起来,柔软一些……
方继藩先命人用精钢,制了一个钢架子,这钢架,需尽力的纤细,却又能承受足够的重量,紧接着,先在内圈里,垫上一层橡胶。
橡胶是徐经带回来的,量不过,用橡胶是要考虑佩戴时的舒适度,得让腿和钢架之间有一定的缓冲,除此之外,便是在内圈里蒙上皮革了,可制了出来之后,方继藩很是不满意。
原因还在这材料上,现在的钢铁称重能力太低,可要承托起一个人的重量,而不使假肢变形的话,就需更好的钢铁。
方继藩寻来了铁匠,让他们重新熔炼钢铁,试验了几次之后,勉强寻了一块好钢,而后将其制成靴子式,再用了橡胶和皮革在内圈里蒙上一圈,试了试,这‘靴子’大致有四斤重,倒是勉强可以穿戴了。
次日一早,方继藩兴冲冲的到了张家,那张家的门房见了方继藩来,脸色显得难看,方继藩明显的看到他的脸上有一个巴掌印:“我家老爷当值去了。”
方继藩大喇喇的道:“正是知道你家老爷当值去了才来。”
“……”
“我找你家少爷。”
门房警惕的看着方继藩:“为啥。”
方继藩顿时火起,抬手便是给他一个耳光。
啪。
直接将这门房打翻在地:“你出去问问我方继藩,做事需要理由吗?滚一边去,也不打听打听,瞎了你的眼睛。”
说着,直接入门,叫嚷道:“张元锡,你来……”
张家顿时鸡飞狗跳,许多人不敢靠近,远远的看着,过了片刻,张元锡一瘸一拐的来了:“都尉,你……”
“来来来,咱们进屋说话。”方继藩美滋滋的道:“我和你爹,是忘年交,你别叫我都尉,叫我爹,不,叫我叔吧。”
“……”
张元锡一瘸一拐的跟着方继藩进了厅,方继藩取了包袱,将这靴子取了出来。
张元锡一看,脸涨得通红。
这腿脚不便,乃是他最大的私隐,现在方继藩居然取一只靴出来,这是要故意嘲讽吗?
方继藩笑容可掬的道:“来来来,你来试试看,看看合适吗?”
“……”张元锡一愣。
方继藩直接将他按在了椅上,粗暴的掀开他的襦裙裙摆,张元锡那失了小半截的腿便露在眼前,方继藩不客气,直接将这靴子套上去,一面道:“别急,开始会有些疼。”
狠狠的将这靴子死死的朝上一顶,张元锡额上,顿时冷汗淋淋,咬着牙关:“这……这是做什么?”
靴子终于卡进了张元锡的小腿里,方继藩满头大汗,呼出一口浊气:“真是不易啊,沉不沉,来,你站起来。”
一下子,张元锡竟是明白了什么。
这颇沉的靴子,竟是……
他眼里不可思议的看着自己的腿,这靴子卡在了自己的小腿上,就好像……自己的腿还在一般。
他战战兢兢的:“我……我……”
方继藩笑呵呵的道:“来试试看,不成的话,咱们再改,噢,我竟忘了,咱们得将这里固定死才成,免得脱落,方继藩说罢,又鼓捣了一番,牢牢固定,才粗暴的将张元锡搀起来。
张元锡依旧是一只脚着地,吊着另一只脚,他面山带着几分惶恐,可也有几分期待。
当初……自己怎么就没有想到……这个方法呢?
他下意识的,开始徐徐的将脚放下,这伪装成靴子的假肢有些沉,咚的一声落地。
张元锡身躯颤抖,有些不敢走。
方继藩则将他放开,他打了一个晃,才勉强稳住了身体,他迟疑着,徐徐的在自己的伤脚上灌注了一些气力,身子……渐渐的平衡,随后,他咬着牙,慢慢的抬起那待着假肢的腿,这腿在半空晃了一个圆弧,最终……落地。
竟……可以勉强走动。
虽然走的很生涩,而且很是沉重,有些艰难,可是……
张元锡眼底,掠过了一丝狂喜之色,他脸腾地一下红了,额上青筋曝出,随即,迈出另一条腿,而假肢的腿居然能维持住平衡,另一条腿落地,假肢才缓缓的抬起,就这么蹒跚着,徐徐的移动,虽是行走艰难,且依旧还是一瘸一拐,可至少……可以脱离掉拐杖。
这一刻,张元锡突的眼眶通红起来,眼里泪水几乎要夺眶而出。
不需再借助拐杖,这拐杖,自己可是拄了二十年啊。
他兴奋的继续蹒跚而行,一步又一步,走的固然不快,根本不可能快跑,哪怕是走路,都需小心翼翼,且脚下很沉重,像灌铅一般,方继藩的假肢粗劣,勉强,也只能做到这一步,可毕竟……他站起来了,至少,这假肢藏在了自己的襦裙之下,至少……他可以勉强的动起来。
泪水顿时在张元锡的眼里打着转。
方继藩笑嘻嘻的道:“你看,这样成吗?只要还成,以后就可以根据它的缺点慢慢的改进。”
张元锡身子,一下子失去了平衡,整个人应声倒下,眼看着便要头先着地。
方继藩顿时,脸都绿了,卧槽,这真是悲剧啊。
可谁知,却是张元锡噗通一下,跪倒在了地:“多谢世叔。”
方继藩才松口气,原来不是摔倒,一惊一乍的,好可怕,方继藩将手搭在他的肩上:“不必谢,我和你爹,那可是生死之交,一双靴子而已,不算什么,你信不信,你爹和我的友谊,肯掏心窝子给我。”
在这个世上,如张元锡这般,大门不出,二门不迈,成日只闷在家里,没有遭遇世俗污染的人,实在太少了。
虽然在这世外,还有一群人,属于出淤泥而不染,没错,说的就是方继藩自己。
可这温室里单纯的孩子,终究难得啊。
看张元锡拜倒在自己脚下,方继藩心里深吸一口气,同为天下沦落人啊,我和这单纯的张元锡,竟能产生共鸣,这是什么鬼,内心深处,还守护着一片纯洁的处NV地的缘故吗?
方继藩将张元锡搀扶起来:“一家人,不要说两家话,都说了我和你爹,是莫逆之交了,你还这般称谢,就太不给叔的面子了,只要你好,叔就开心了。”
“来,学着多走几步,一开始,肯定会不习惯,等慢慢的习惯了,哪里不舒服,和叔说,叔专门找几个匠人,给你改进。”
这是一个小白鼠啊。
假肢虽是冷门,一般人用不上,可在军中,用处却很大,西山医学院,若是遭遇战争,势必要想尽办法救治伤病,这截肢的事,只怕不少。
想要让将士们能后顾无忧,给老方家……,不,给朝廷卖命,只有让人后顾无忧才可以。
“嗯。”张元锡眼里噙着喜悦的泪水,徐徐的站了起来,方继藩没有搀扶他,这种事,谁也帮不上忙,只有张元锡自己努力。
他巍巍颤颤的站起,深吸一口气,脚下很沉重,他尝试着迈出第一步,第二步,脚步越来越急,不过走了一会儿,便气喘吁吁,显然,平时他行走,都是靠双臂撑着拐杖行走,力道,都在双臂上,而如今,却需用脚来行走,这力道得灌注在双腿上,起初,自是十分不容易了。
而且靴子沉重一些,因而,只能蹒跚而行。
“我能走了,我能走了。”张元锡一面走,一面眼泪飘飞。
“叔……”
“诶!”方继藩低头喝着茶,一听张元锡呼唤,忙是将茶水咽下肚里去,回应。
“我能走了。”张元锡泪水磅礴。
方继藩笑吟吟道:“是啊,我看着了。”
张元锡情难自禁,嚎哭起来:“我……我……我打小起,就爱走,可我没了脚,便在自家的宅里,每日撑着拐杖,不停的走啊走,我……我……我平时走的步,比寻常人都多。”
方继藩表示理解,就好像上一世自己一样,打小希望做好人好事,所以每日都围着人行道和红绿道瞎转悠,自己过的红绿灯,比人走路还多。
张元锡眼泪抑制不住下来,抽泣哽咽:“可那不是走,离了手,我便走不动,现在,我终于,可以走了。叔……”
“再走走试试看,看看哪里不舒服。”
“噢。”
张元锡兴奋的,开始尝试着走出了厅里,而后,在张家所有人奇怪的目光之下,开始围着庭院转悠,他犹如出笼的小鸟,渐渐的,开始习惯起着假肢,虽是一瘸一拐不可避免,可终于释放了自己的双手。
方继藩在张家混了一顿午饭,接着,将张元锡拉到了厅里,记录下他走路的感受。
第一次行走,这靴子肯定有许多的不便之处,可对张元锡而言,却没有什么不满意的,努力的说出了几个略略有不好的地方,方继藩记下了,嗯……这假肢,还是沉了一些,若只是走一走还好,可时间久了,人还是吃不消,尤其是过门槛的时候,很是不便。还有脚掌的位置,太平,这反而使身子有时候,难以维持平衡……
方继藩记下之后,看着兴奋的张元锡:“过一些日子,我送一副新的来,或许,会比这一副好。不过……你知道叔为何给你做这个吗?”
张元锡红着眼睛,其实他眼泪都哭干了,一路走一路哭,宛如一个盲人,重见了光明一般,他深吸一口气:“叔和家父,乃是莫逆之交。”
“不只是如此,这是叔要告诉你一个道理。”方继藩道。
张元锡看着方继藩,一脸疑惑。
方继藩道:“叔要告诉你的是,世上无难事,只怕有心人。你失去了脚,没什么了不起,我还有脑疾呢?可是我气馁了吗?没有。叔迎难而上,身残志不残,你看,现在承蒙陛下不弃,下嫁公主给叔,而今,也算是有些小成了。”
张元锡眼里放光。
每一个身有残疾的人,又何尝不渴望,如平常人一般。
不,他们……的心,会比寻常人,渴望的更多。
因为他们活下来,就已经很艰难,获得任何一丁点的认同,都要比寻常人付出十倍、百倍的努力,所以对他们而言,他他们总会幻想,若我是正常人,定可以做的比别人更好。
没错,这说的也是方继藩。
张元锡眼里噙着泪,颔首点头。
方继藩道:“没有什么事,是不可以解决的,就如你行动不便,我们就想办法,总有解决之道。可若只是自哀自怨,那么就糟糕了,别人以为你是需要被人照料的宠物,可你自己不能这样认为,混吃等死,这是不对的。”
张元锡拼命点头:“我……我仿佛明白了。”
方继藩笑吟吟的道:“你得走出去,走出这个家,别老是寄居于此,你爹是我的忘年之交,可是我说句不客气的话,他把你看的太轻了,他以为将你当做笼中鸟一样养着,却不知,你也是个有志气的人,大丈夫不食嗟来之食,自己有脚也有脚,事情再糟糕,还能糟糕到叔这般,得了不治之脑疾的地步吗?所以,大丈夫不能蜗居在家里,要出去,哪怕是死,死在外面,挫骨扬灰,尸骨无存,也不回来。”
张元锡泪水又拼命泛滥出来:“叔说的对。”
他竟觉得,自己和叔,有了共鸣。
原来叔也有病啊。
可看看人家……
再看看永远躲在家里的自己。
方继藩起身:“好啦,话不多说,我得走了。”
“叔怎么不吃了晚饭走,我爹要回来了,让他陪叔小酌几杯。”
“算了。”方继藩摆摆手,叹了口气:“叔与人有约,下次。”心里说,你爹见了我,说不准要打我,老张那脾气,有点暴躁啊。
说着,起身便走,张元锡一瘸一拐的送方继藩至中门,方继藩道:“且回吧,快回去。”
上了街道,走了几步,方继藩正待要翻身上外头绑在马桩上的马,身后张元锡道:“叔……”
方继藩回眸,看着深情款款的张元锡:“咋了?”
张元锡朝方继藩缓缓拜倒:“世叔不但让侄儿行走,最重要的是,教授了侄儿做人的道理,大恩大德,没齿难忘,世叔,慢走。”
“噢。”方继藩看着街角,远远的竟有轿子来,看看天色,老张差不多要下值了吧,赶紧溜了。
………………
张升坐在轿里慢悠悠的,每一次下值坐在轿里,正好张升可以趁此机会,努力的回顾自己一日的得失,还有部堂里某些棘手的事。
可今日,他眼皮子跳的厉害,心里叹息,看来,为了那矿的事,搅的心神不宁啊,主要是……没了地,拿着一份矿契,总觉得心里有些虚。
还有,今日去内阁,和内阁诸公议事的时候,大家看自己的眼神,有点不太友善,看来……真是怪了,始作俑者,又非是老夫,明明是方继藩,没人怪方继藩,倒怪捐纳了地的自己,没道理啊。
他心神不宁的下了轿,门房见了老爷回来:“老爷,今日……”
张升铁青着脸:“不要吞吞吐吐。”
“今日,那驸马都尉又来了,呆了足足一日,才走,他……”
张升脑子都要炸了,又来了,这让别人看到了,怎么说,不晓得的,还真以为老夫和他有什么呢。
张升厉声道:“你怎么不拦。”
“拦不住。”门房委屈的道:“他打小人……”
张升心里无名火起,这些日子够操心了啊,他卷起袖子,扬手便给门房一巴掌,虽是读书人出身,虽是官宦,不是粗鄙之人,可人终究还是有火气的,这火气一来,哪里还跟你讲斯文,脱口便是一句:“错达姆娘,打的就是嫩!”
门房直接被打翻。
张升疾步进了家门,心里想,这是阴谋吗,是啥阴谋……糟了,莫非中了什么计?
宦海浮沉这么多年,张升自认自己还算是君子,倒也没做过什么丧尽天良的事,可是这数十年来,什么机关算尽的事不曾见过,早就养成了他心思深沉的性子。
此时,他心乱如麻,难怪眼皮子总跳,要出事,可能要出事啊。
可他走到了庭院,却突然看到一个人影,在来回的踱步行走。
走的很慢,甚至腿脚显得有些滑稽,可是……却渐渐熟练……
张升定睛一看,这是……这是……张元锡……
这是自己的儿子啊。
他……他不是……
怎么……怎么……
看着行走的儿子,一步一步,最重要的是,张升看到了张元锡的笑容,那笑中带泪的模样,突然……满肚子所有的算计,统统抛到了九霄云外,被一股难以言喻的温暖所取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