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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朝败家子txt下载

    “元锡……”张升忍不住呼唤了一声。

    在庭院里兴奋学步的张元锡忍不住回眸,看到了父亲,那带着喜悦的眼睛,更是大放异彩:“父亲,快看。”

    他一瘸一拐,拖着略带笨重的靴子,可经过了练习,显然轻车熟路了许多。

    张升身躯一震,看着无须拐杖行走的张元锡,目中,已是掠过了一丝狂喜,顿时老泪纵横:“你……你……”

    “是方世叔……”张元锡眼里,闪烁着光。

    “是方世叔他……”

    什么……方世叔,哪一个方世叔,自己认得姓方的……

    张升心里咯噔一下:“方继藩?”

    不对吧,元锡,那方继藩年纪明显比你还小吧,他是世叔,那我不是可以做你爷爷了?你怎么这么傻,白白就叫人世叔了?

    这傻不傻啊?

    “对,就是尊讳继藩的方世叔,他给儿子,送了这鞋来,你看,儿子可以走路了。”

    张升流泪了,也不知是为儿子高兴,还是因为那方继藩:“好,好,好,你能走了,能走了就好。”

    张元锡在张升面前,来回踱步,虽还是一瘸一瘸,可张升心里,却还是心花怒放。

    “方世叔说……”

    “元锡,他不……”

    “什么?”张元锡好奇的看着张升。

    张升沉默了片刻,最终,他苦笑:“他……也就是你方世叔,他有说什么?”

    “他说,世上无难事,只怕有心人。”张元锡眼里放光,提到方继藩的时候,有一种骄傲的感觉。方世叔身残志坚,正是吾辈楷模。

    张升又沉默了,最后,他吐了口气:“他说的对,他还说了什么?”

    张元锡兴奋的道:“儿子一时激动,很多话,一时想不起了。”

    “想不起最好。”张升长出了一口气,却又欣慰的道:“儿啊,能走了,便好,好啊。”

    心情复杂,忍不住流下老泪来。

    张升放下了心事,喜出望外,天色已晚了,可张元锡还是兴奋的,在这院子里来回疾走。

    张升在长廊下,远远看着,倍感欣慰,可看了一阵,却是悄无声息的至书房,他还有正事要做。

    方继藩……也算是仗义了。

    自己应当投桃报李,他铺开了纸,提笔,张升当初,可是状元出身,博闻强记,乃是他的强项,数十年的宦海生涯,早就积攒了无数的人脉,门生故吏不说遍布天下,却也绝不少了。

    他脑子里,开始一个个排除掉可能用到的人,最终,脑海里大致已有了一些人选,随即,落笔,开始修书。

    官场之上,人和人之间的关系很是奇妙,明明想让人办一件事,可对当事人而言,有风险,哪怕是太子亲自对你说,好好去办,将来定教你平步青云,可人们,却还是会留一个心眼。

    因为彼此之间,没有互信基础啊,谁知道我开罪了人,最终为你办事,惹来了麻烦之后,会不会成为弃子吗?哪怕是太子殿下,哪怕是手里有一份皇帝的诏书在,风险依然是存在的,毕竟,做庸庸碌碌的糊涂官,总比得罪一大片人,成为众矢之的要好。

    这时候,就需要有足够使人相信的人出现了,比如,张升!张升出来说,某某弟,此事,你不要怕,好好的办,大家彼此之间,或是同乡,或是师生的关系,信得过,至少可以保证,人家不会成为被牺牲的那个,于是乎犹如吃了定心丸,办起差事来,才能有劲头。

    张升现在修书去的,乃是江西承宣布政使司下辖的饶州知府和广信知府,这饶州和广信两地,是张升的家乡所在,因为家乡里出了张升这般的人物,自然而然,地方官府便通过张家族人的关系,渐渐和张升有了一些联系,彼此之间,熟络起来。

    这两府共通之处,就在于人多地少,且本地的士绅,都和张家有莫逆之交,先从这两处着手,一方面是可以做个榜样,其次,有张家在背后转圜,阻力会小不少。

    “哎……”张升修好了书信,忍不住感慨:“这一次,真将身家性命都搭给你方继藩了,你方继藩……万万不可害老夫啊。”

    书房外,传来了张元锡的欢笑声,一听这久违的笑声,张升的心就软了,摇头:“也罢,陪你一条道走到黑吧,你河西要人,就从广信和饶州要起,怕就怕……你方继藩……制不住!”

    制不住,也是有理由的。广信和饶州距离浙江布政使司的义乌和永康都有一个特点,那就是山多,山多,却又是地少而人多,说穿了,就是穷,人穷起来,就难管,桀骜不驯,对于自己的同乡,张升可是有很深刻的认识的,他们和义乌、永康人,是一个路数,擅长械斗,动不动就一窝蜂,不见血不还。

    接着,张升又修了数封书信,既有江西巡抚,有江西都指挥使,还有水路巡检……

    一通忙碌下来,已至子时,张升连夜让人将书信送出去,而后,睡下。

    可次日一早,外头却是人声嘈杂。

    听到管事嚎哭:“去找呀,去找找呀。”

    张升匆匆而起,便见管事的气喘吁吁而来:“老爷,老爷,少爷……不见了,他走了,留下了一封书信,说是不能坐井观天,他要效仿方什么世叔,他说……不要去寻他,他要去西山……他说……”

    张升身躯一震。

    卧槽。

    瞬间,张升脸绿了:“他……他……这辈子,没出过门啊。”

    不错,张元锡因为腿脚的缘故,这一辈子,都没出过门,一个从没出过门的人,而且,还腿脚不便,居然一个人……离家出走了。

    张升顿时觉得自己心绞的厉害。

    忙是捂着自己心口。

    不多时,后园里便传出了女眷的哭声,定是那张升的老母和自己的夫人听了消息,无法承受了。

    张升大哭:“老夫就知道,难怪眼皮子老是跳。”

    “小人,派人去找了,去西山找了。”

    张升一脸铁青:“这孩子的性子,你不知道吗?他是何等执拗的人啊,既然不告而别,就算有人找到了他,能将他拉回来,我的儿啊……”

    心走了,怎么能拉回人来呢。

    他一辈子没离开过家的啊。

    他瘸了腿,又能做什么,去了西山书院,见了同龄人,十之八九,要被人取笑和奚落,不知多少人,会在他背后指指点点。

    张升将张元锡养在家中,不肯让人接触,就是因为这个原因,他害怕张元锡见到外面的世界,也怕张元锡听到那些冷嘲热讽,这等针扎的滋味,是自己的儿子能承受的吗?

    到时,他定是会处处碰壁,摔了个头破血流……

    “我……我……”张升想说什么,心里堵得慌,竟是有些眩晕起来,管事的忙是将老爷搀住:“老爷,老爷……”

    张升随即,滔滔大哭:“天哪,我做了什么孽,我一辈子安分守己,从没做过什么伤天害理的事啊,上天让我儿子腿脚不便,就已是惩罚了,可现在……还要诛他的心,诛他的心哪!”

    “老爷,小人……小人找那姓方的算账去。”管事的流着泪,义愤填膺:“老爷多善良的人哪……”

    张升反而拉扯住管事:“别去,你别去。”

    “老爷……”

    张升幽幽道:“你去了,也是白白给他打死,诶哟,老夫心口,疼的厉害,疼……”

    一行人,忙是七手八脚,将张升搀扶进书房里,又忙有人去请大夫去了。

    …………………

    傍晚。

    天上霞光阵阵。

    难得今日天气不错。

    方继藩和朱厚照二人,添上了一个温艳生,三人打着边炉,吃的不亦乐乎。

    这热辣的感觉,很爽,方继藩大汗淋漓,举着筷子,犹如高手过招一般,四支筷子在热腾腾的汤锅上你来我往,抢着最后残余的肉片。

    温艳生一拍桌:“能不能给老夫留一点!”

    “……”朱厚照幽怨的道:“温先生,他先抢,怪不得本宫。”

    方继藩已趁机,一片牛肉下肚,摸了摸肚子:“肚子有些撑,要站不起来了,谁来扶扶我。”

    温艳生:“……”

    却在这时,外头有人匆匆而来:“都尉,都尉……有个自称是你侄子的人,来寻你来了。”

    侄子……

    温艳生和朱厚照俱都看向方继藩。

    你有侄子吗?

    不是传说中,四代单传?

    方继藩也懵了:“现在的人,都不要脸了,连侄子都冒充,怎么不冒充是我儿子,叫来,我打死他。”

    过了片刻,却有人一瘸一拐的进来,背着包袱,满头大汗。

    竟是……张元锡。

    张元锡背着一个大包袱,浑身是汗,他是清早出门的,不愿意带任何人,世叔说的没错,大丈夫,要自食其力,他收拾了一番之后,留下了书信,没有坐轿,也不晓得骑马,一路问人,西山在哪里,就这么穿着假肢,一瘸一拐的走了足足一天,整个人,几乎累到了虚脱,可这一路,他咬着牙,这不算什么,想一想脑疾的方叔,这是事吗?



    这一路行来,不知留了多少汗。

    此时,那粗制滥造的假肢,问题便出现了,走的久了,开始有了些松动,这一路,有好几次,张元锡不得不一屁股坐在泥里,艰难的重新穿戴了假肢,方才可艰难而行。

    有时,遇到道路不好走时,这靴子要走起来,便无比难行起来,显然,人体工程学上,还有很大的欠缺。

    这一路来,都是血汗。

    可张元锡,内心却是喜悦的,一路至此,寻觅到了方继藩,更是有一种难以言喻的成功感。

    “世叔……我来了。”张元锡道。

    方继藩目瞪口呆。

    卧槽……

    还真是侄子啊。

    方继藩不禁道:“元锡贤侄,你……怎么来了?”

    朱厚照和温艳生倒是脸上,没有什么震惊。

    一个三十岁的人,喊十七八岁的方继藩为师公,大家尚且已经不奇怪。甚至,一个年过六旬的老道人,喊方继藩为师叔,这些,都已稀松平常,那么……眼前这一切,也就没什么好奇怪的了。

    张元锡目光清澈,凝视着方继藩,郑重其事的道:“学生听了方世叔的话,恍然大悟,心里在想,我虽是残疾,可我依然是男儿大丈夫,男儿大丈夫,岂可拘泥在那洞天之中,我来此,是听说西山书院,可以教我如何做一个堂堂正正的男儿,所以,学生来了。”

    方继藩一时有点懵。

    当初只是吹牛逼而已,没想到这个后果啊。

    这家伙……真是疯了……

    可细细想来,他似乎能感受到张元锡内心深处的渴望。

    一个不健全的人,才极希望证明自己可以比别人更好啊。

    方继藩道:“此事,你爹怎么说?”

    方继藩此时心里还天真的想,张升很有眼光啊,居然让自己的儿子来找自己,可见,自己已经声名在外,人人都知道我方继藩教化有方了。

    张元锡道:“学生在想,若是学生告诉了家父,家父一定会阻止,所以,学生给他留了一封书信,便来了。”

    “……”

    方继藩内心惊起了惊涛骇浪,离……离家……离家出走?

    张升会不会提刀来?

    张元锡此时含泪:“学生来此,别无其他,只求在此,能学一点本事,学生别无所长,只是这半辈子,读了各种杂书……还请世叔收留。”

    见方继藩呆立,张元锡补充了一句:“学生想好了,学生这辈子,不学了真本事,便宁死,也不回家,大禹治水,国门不入;世叔脑残,且自强不息。学生身残,却应有大禹和恩师的志气。”

    这算骂人吗?

    抽你丫的。

    方继藩脸上的笑容有点僵硬,看张元锡破釜沉舟的模样:“你可要有所准备,一旦入了学,就不可半途而废了。”

    张元锡道:“宁死不废!”

    温室里长大的孩子啊。

    方继藩心里感慨。

    你腿脚不便,能跟上其他同学的节奏吗?

    不过,到了这个份上,似乎将人赶走,实在没有同情心。

    方继藩道:“既如此,来人,领着他去入学。”

    吩咐之后,回过头,见朱厚照古怪的看着自己。

    方继藩摊手:“我……”

    朱厚照咬牙切齿:“他腿脚不便,你也招揽来,咱们西山书院,会被人笑话的。”

    方继藩呵呵:“殿下,这话就不对了,人家好歹叫我一声世叔,不过是腿脚不便而已,说不定,他有真本事呢?”

    朱厚照痛心疾首,认为方继藩这在砸西山书院的招牌。

    这书院到了至今,可谓是如日中天,为什么,一方面是本宫教导的好,这个书院院长,不是白干的,另一方面,是生员其实都不错,至少……不会有张元锡这般歪瓜裂枣来吧。

    “你今日让一个跛子入学,明日本宫岂不是可以让刘瑾来入学?”

    方继藩白他一眼:“刘瑾除了吃,还会做什么?”

    似乎,理念有所不合。

    朱厚照之所以认为不妥,是因为在他眼里,这西山书院就是他的命根子,不容许出现一个废物,可现在,却是明摆着收容了一个废物啊。

    他怒气冲冲:“走着瞧吧。”

    便没再说什么,心里想,老方,你迟早会后悔收容了这么个家伙的。

    方继藩心里感慨,似乎也觉得,好像……张元锡这个家伙……没什么用。

    竟有些心虚。

    无论如何,张元锡入学了。

    他对于这里的一切,都是好奇的,当第一堂课,他背着书箱子,一瘸一拐的抵达了明伦堂的时候,这明伦堂里的同窗们,一个个古怪的看着他。

    面对这样的目光,张元锡……心里略略有些不舒服。

    他认真听课,这里一切都是新奇的,今日讲授学问的,据说是他们的学兄刘杰,今科状元,所讲的内容,自是新学的道理。

    现在承担起教学的,除了刘文善之外,几乎都是第三代弟子中的佼佼者了。

    刘杰已任翰林修撰,可但凡有机会,都会来西山书院,给师弟们讲授学问。

    张元锡想不到,这里一个讲师,竟就是状元,来时看那书院里荣誉墙上,无数的状元及第和进士及第还有大三元的匾额,张元锡心里咋舌,这书院,竟是恐怖如此吗?

    一堂课讲完了,刘杰走出了明伦堂。

    紧接着,张元锡便察觉到,无数双眼睛落在他的身上。

    显然,人们对于这个跛脚的新同窗,既有人带着好奇,也有人,暗中窃笑。

    张元锡一辈子,都待在家中,从未尝试过这种感觉,顿时心里黯然。

    倒也有为数不少人同情他,上前来:“不知尊姓大名。”

    张元锡道:“鄙姓张,名元锡。”

    有人奇怪的道:“近日没有招募新生员,不知张学弟怎么进来读书了。”

    张元锡看着有人刻意的盯着自己的脚,心底深处,一种自卑的情绪涌了上来,他没想到,他期期艾艾大道:“我叔父……叫我来的,准我入学。”

    众人更加奇怪起来,有人道:“你叔父是谁。”

    “驸马都尉……方……方继藩……”张元锡将自己的跛了的脚,忙是藏在了自己的襦裙之下,愈发的不自信起来,他开始结结巴巴,原来他以为,来此读书只是吃苦,可没想到,会经历这些。

    可一下子,整个明伦堂顿时陷入了死一般的沉寂。

    仿佛每一个人,都石化了。

    张元锡道:“怎么?”

    啪嗒……有人直挺挺的跪在了地上:“师叔……”

    “……”

    张元锡懵了。

    又有人拜下:“见过师叔……”

    “见过师叔。”方才那不怀好意盯着张元锡腿脚的人,也脸色惨然,忙不迭的拜下。

    在这西山书院,最讲究的是就是上下尊卑,师公乃是所有第三代弟子们,心中最敬仰的存在,在这西山书院,方继藩便是大圣人。

    谁也料不到,师公的侄儿,居然亲自来入学,难怪他腿脚有病,都可以插班进来,这是师叔啊。

    看着所有人,都毕恭毕敬的朝自己行礼,一个个小心翼翼……

    张元锡瞠目结舌。

    “师叔,你饿了吗?我带了肉干来。”

    “师叔,渴不渴,我去给你斟茶。”

    “师叔……”

    一下子……明伦堂里热闹了起来。

    每一个人都围着张元锡,巴结讨好,这是师公的侄子啊,还是活的,很稀罕。

    张元锡这才感受到了,同窗们的热情,他们叫我师叔?

    过了正午,吃饭的时候,有人恨不得将自己碗里的肉统统塞进张元锡的碗里,张元锡这时才感受到了集体的温暖,他发现这里比之自己的家里来,简直就是天上地下,自己一辈子在家中,简直就是虚度的不知多少光阴,只有在这里,和这些同龄人在一起,自己才知道,这辈子没有白活。

    到了下午的时候,倒是有人好心提醒他:“下午的课,师叔就不要去了。”

    “为何?”

    这学兄一脸支支吾吾:“这个,这个,下午是学骑射,骑马和射箭……”

    “你们学什么,我便学什么,无妨的。”

    张元锡并没有意识到,自己随后,震动了整个西山书院。

    …………

    方继藩在午睡,便被人吵醒:“师公、师公……快来看,快来看!”

    方继藩醒了,对面房里的朱厚照也被吵醒,二人心急火燎的起来,却是一个徒孙一惊一乍的道:“快去看,去看张师叔。”

    “张师叔,哪里有什么张师叔?”方继藩更加一头雾水。

    “去靶场。”

    方继藩只道是出了什么事,可到了靶场,这里倒是风平浪静,朱厚照也兴冲冲的跟了来,忙道:“没死人啊,哪里有死人?”

    在这靶场上,所有的生员里三层外三层,一个个瞠目结舌的看着那一瘸一拐的张元锡。

    而张元锡手中提着弓,可惜……弓竟生生被扯断了。

    被扯断的弓,有两把。

    而张元锡则一副无辜的样子,忍不住道:“我不知道啊,我不知道这弓这般的不结实……”

    方继藩有点懵,什么情况?

    刘杰见了方继藩和太子殿下来,忙是赶上前来:“殿下,师公,快看这张师叔。”

    张……师……叔……



    方继藩看了地上的弓,还是无法理解。

    人家是拉弓,莫非你张元锡折弓吗,你捣乱的啊?

    朱厚照有点恼火,忍不住道:“竟连弓都不会拉,你身子有疾,那就不要来骑射,来,本宫给你看看,什么叫做射箭,来,取弓箭来。”

    片刻功夫,有人取来了弓箭。

    而张元锡则是一脸惭愧之色,低垂着头,他仿佛一下子,就成了众矢之的。

    朱厚照取箭,弯弓,随即,一箭射出去,那箭矢便飞旋而出,随即,便落在了七十步外的箭靶,顿时射穿。

    一下子,这箭靶四周的生员们,叫好起来。

    朱厚照得意洋洋,看向张元锡:“见着了吗?这才是真正的射箭。”

    张元锡惭愧的低着头,大气不敢出。

    真是个内心脆弱的人啊。

    方继藩倒是好心,将朱厚照的弓夺了过来,交给张元锡道:“你学着太子的方法,也来试一试,不要急,还有,这弓是用来拉弓弦射的,你不能折他,咱们是有教养的人,对不对,拉弓弦,拿出你吃奶的气力来。”

    “噢。”张元锡点头。

    学着朱厚照的样子,竟是有板有眼。

    朱厚照背着手,得意洋洋的模样,只当是在看笑话。

    接着,张元锡毫不犹豫的拉开了牛筋的弓弦,如方继藩所言,猛地一扯,这弓弦转眼之间,就成了满月,而随即,或许是弓弦拉的太满,那弓身咔擦一下……断为了两截……

    拉……拉断了。

    朱厚照懵了。

    没听过这样的事啊,弓能拉断?

    方继藩瞠目结舌,这……这是麒麟臂?

    这家伙,到底手上有多大的气力啊。

    只怕是胡开山来,怕也没这般恐怖吧。

    “……”

    靶场内外,又是一阵寂静。

    张元锡眼泪要出来:“我也不知为何……它又断了……”

    方继藩脑子嗡嗡的响,老半天,才回过神:“来人,再取弓来,取那把铁胎弓。”

    这铁胎弓,顾名思义,乃是金属与竹木筋角混合的压层复合弓,十分牢固,寻常人根本拉不开,更多的,只是用来展示而已,哪怕是方继藩见过王守仁拉过一次,却也只是拉出个半月,勉强能射出。

    这玩意分量又沉,携带也不方便,除了霸气之外,没什么用处。

    铁胎弓放在靶场,更多的是摆设,是彰显勇气和力量的道具而已。

    有人气喘吁吁,取了这巨大的铁胎弓来。

    张元锡迟疑的看了方继藩一眼,方继藩鼓励他道:“再来试试看。”

    张元锡没有迟疑,接过了铁胎弓,随即取箭,猛地一拉……

    整个铁胎弓开始变形,前头的弓身居然开始不断的弯曲,弓身发出了咯咯咯的弯折声,而牛筋和金属丝所缠绕的弓弦瞬间被张元锡拉了一个满月。

    满月……满月啊……

    这家伙……哪里来的这么大气力。

    而铁胎弓的箭矢,乃是特制的狼牙铁箭,分量颇沉。

    “放弦!”方继藩厉声道。

    张元锡松开弓弦,噗……弓弦弹回,力道石破天惊,那狼牙箭,瞬间被关注了巨大的力量,随即破空而出,紧接着……所有人看到那狼牙箭飞出,越飞越远,越飞越远……居然直接穿越了靶子,而后……穿越了靶场,再之后……离开了视线的范围……消失的无影无踪……

    “……”

    所有人安静下来,像看怪物一般,看着张元锡。

    张元锡皱眉:“是不是不对?那我再来试试。”

    还来……

    朱厚照要跪了。

    方继藩两腿发软,刚要说:“别来啊,射箭得歇一歇,每射出一箭,手臂需要恢复,否则……你的手臂会拉伤的……”

    可是,张元锡已取了箭壶中的箭,又是转瞬之间,将弓弦拉开,还是满月……

    卧槽……

    方继藩要哭了。

    朱厚照有点发懵,这……这是什么情况?

    噗……

    又是一箭飞出,又是越过了箭靶,而后,飞出了靶场,再之后……

    方继藩脑海里,瞬间的想到了上一世电视剧里的所发生的事……这……这难道就是传说中,八百里外,一枪打死一个鬼子?卧槽……

    “这样成吗?”张元锡疑惑的看着方继藩,这一次,总算没有将弓折断了,他希望得到方继藩的夸奖,见方继藩还是目瞪口呆,似乎……对自己不甚满意,张元锡心虚,于是,又取了箭矢,弯弓搭箭,还是一个完美的满月……

    噗……

    方继藩开始揪住自己心口,那箭矢,天知道飞去了哪里,八百里啊八百里,卧槽……连射……

    连射啊……他用这数十石的铁胎弓连射。

    任何一个射过箭的人都知道,弓箭这一玩意,你一旦开射,手臂就要张开,猛地将弓弦拉开,这对手臂肌肉的耗费极大,所以古人的步弓手,都有规定,弓箭是不能连射的,你得先憋一口气,养精蓄锐,射过一箭,需过小半盏茶功夫之后,才能继续拉弓,而张元锡脸不红,气不喘,连射三建,更别提,是这样的弓直接拉满了,寻常人怕连个半月都拉不开。

    这……是吊打啊,方继藩忍不住看了一眼朱厚照。

    朱厚照脸上又青又紫,有一种三脚猫功夫,上不得台面的感觉,这张元锡是牲口啊,几乎是按着朱厚照在地上来回的摩擦。

    “这样行吗?”张元锡小心翼翼的看着方继藩。

    方继藩吞了吞口水,不知该说啥好。

    张元锡道:“要不,我再试试?”

    他要取箭,似乎方才,连射三次,并没有让他过于疲倦,他还可以……

    方继藩忙是摆手:“别!”

    “……”张元锡疑惑的看着方继藩,他觉得奇怪,为何……这靶场内外,每一个人都好像见了鬼似得,难道……箭不是这样射的。

    方继藩欲哭无泪,终于,他想明白了,老天爷没有给张元锡健全的双腿,却给他开了另一扇窗。

    张元锡腿脚不便,可他是个喜欢行走的人,于是,打小开始,他便每日撑着拐杖在自己家里学步。

    这等于是每天,他都需要借助着拐杖,而后借助于双臂的力量来行走,他喜欢这样练习,打小开始,到现在二十年来,几乎是风雨无阻,每天都要拄着拐杖走数千上万步。

    想想看,这是何其可怕的锻炼啊,这形同于,一般人每日引体向上书签上万次,生生用双臂,不断的支撑着自己的身体,何况,他出自官宦之家,营养完全可以保证,哪怕是有时拉伤了,随时都有大夫可以给他医治,就这样,每天几千上万次的引体向上,一天,十天,一百天,一年,十年……二十年……

    在寻常人那里,手就是手,可对于张元锡而言,手既是手,也是他的腿,他的双手,承担了他所有的职能。

    有的人跛了脚,家贫,根本无法从事繁重的来回走动,因为自己本身就营养不良,哪里吃得消。有的人家里倒是殷实,跛了脚之后,便索性放飞自我,混吃等死。

    而张元锡不同,他始终坚信,自己可能站起来,他爱好到处走动,所以他每日支撑着拐杖,犹如愚公移山一般,决不放弃。

    这个每日都要进行数千上万次引体向上的家伙,现在却好奇的看着方继藩。

    朱厚照突然想起什么,大叫道:“快去将箭找回来,看看那狼牙箭去了哪里。”

    一下子,所有的生员都坐不住了,一哄而散,纷纷朝着箭矢飞向的目标发足狂奔而去。

    老半天之后,有人才气喘吁吁的跑了回来,手里拿着一根狼牙箭,这狼牙箭箭头一寸的位置,分明有泥土的痕迹,显然,即便是落地时,力道还很足,直接没入了一寸的泥石里。

    “学生大致……大致是在四百步外找到的…”

    “……”

    铁胎弓的威力,竟是恐怖至此。

    更可怕的却是,这虽不是有效射程,可四百步,已经十分吓人了。

    几乎已经到了步枪射击的水平。

    那么,折算下来的话,这张元锡随手射出来的一箭,极有可能有效射程是在两百五十步左右,两百五十步内,他的箭矢,完全可以贯穿一切想要贯穿的目标。

    可是……当前,哪怕是一个勤练的弓手,射出来的有效射程,也不过是一百步上下啊,有效射程,竟是一倍有余,更别说,你射一箭,需要歇息小半盏茶功夫,人家直接跟你连射了。

    朱厚照彻底吓尿了。

    此人……真是神臂啊!

    朱厚照射中的所谓七十步外的目标,在张元锡面前,简直就是小孩子过家家,形同于是在玩弹弓一般。

    所有人看着一脸好奇宝宝一般的张元锡。

    方继藩已上前,拍着他的肩头:“来,元锡,再叫一声叔。”

    张元锡毫不犹豫道:“叔!”

    舒服啊,方继藩满足了,呻吟很悦耳。

    朱厚照凑上来,一脸无耻下贱的模样:“来,叫一声师父。”

    张元锡迟疑起来,他虽单纯,但不傻。

    朱厚照笑嘻嘻的道:“你射的箭……尚可,你叫一声师父,本宫教你如何百步穿杨。”

    张元锡看向方继藩。

    方继藩朝他点头。

    张元锡才道:“师父。”

    ………………

    过两天开始,就准备还债了,会进入疯狗码字状态。好了,现在睡觉。



    朱厚照倒是为此而兴奋起来。

    这张元锡,当真是孺子可教啊。

    这样的臂力,不拿来射箭,真真是可惜了。

    朱厚照背着手,心里喜滋滋的,一双亮闪闪的眼眸凝视着张元锡,却努力的做出一副骑射高人的模样。

    虽然方才被张元锡那可怕的臂力震惊了,可输人不输阵,朱厚照是讲技术的人,不讲蛮力。

    面对态度恭敬的张元锡,他颔首点头,语气故意放慢:“方才见你射箭,倒还不错,不过这射箭,最重要的是腰马合一,要稳,浑身上下,都需纹丝不动,来,你跟本宫来学学。”

    朱厚照啊呀一声,浑身的劲都灌注在腿上,身子微微一侧,又是爆喝一声,艰难的挽起手中的鹊画弓,凝视前方,屹立不动。

    张元锡便也取铁胎弓,不过他腿脚不便,虽也侧身,却显得滑稽,双腿崩不起马步,可是……

    朱厚照收了弓,正想要斧正一下张元锡的动作,而后……他有点懵了,这不标准的动作……偏偏,张元锡将这数十石的铁胎弓拉满之后,也是纹丝不动,手连颤都没颤,稳的不能再稳了。

    朱厚照又被摩擦了,简直就是被张元锡按在地上一通爆锤,他感觉自己的脸有点疼呀。

    咳咳……

    朱厚照却是不信,不由睁大眼眸凝视着站得稳当当的张元锡,嘴角不由抽了抽,旋即便一脸惭愧道:“你……你马步都不扎,何以犹如磐石一般,身子这般的稳?”

    张元锡收了弓,面不红,气不喘:“我……”话刚到嘴边,他又觉得不对劲,立即改口。

    “学生,打小开始,就非要学会稳才成,如若不然,寻常人摔了,倒也罢了,一个轱辘翻身起来,便是了,可学生一摔,想要起来,却是千难万难,何况,学生……”

    朱厚照懂了。

    张元锡习惯了一只脚,一只脚尚且要稳稳当当,任何一点不平衡,都可能使他摔倒,何况,他上身的臂力又大,想不稳都难啊。

    朱厚照恨不得想要撞墙,这是一个跛脚的瘸子,一个瘸子啊。

    这个……

    朱厚照的内心在呐喊,可他面上却依旧平静,淡淡的开口道:“那我们去后山,本宫教你如何射的准。”

    朱厚照已经没有脸在这校场上教授张元锡什么了,还是找个无人地方才好。

    …………

    朱厚照和张元锡一走,宫里却来了人:“都尉,陛下请您入宫。”

    方继藩看宦官一眼,不禁皱眉问道:“又是什么事?”

    宦官道:“鞑靼人,遣使觐见。”

    鞑靼的使者来了,方继藩对此,内心没有多少波澜。

    鞑靼人就是如此,总是和你打打谈谈,吃了亏,眼看着抢不了了,便找机会来遣使入贡,请大明和他们互市。可一旦他们养肥了,便又不可一世起来,跨马提刀,杀到了边关。

    方继溪心里对鞑靼人没多少好感,他不太喜欢反复无常的人,而鞑靼人来的目的,他更是清楚,明白的很。

    上一次,鞑靼人的损失太狠了。

    正因如此,使他们暂时不敢南下犯边,可不犯边,日子过不下去啊,他们急需的茶叶、盐巴甚至是铁锅,这些都是生活必需品,若是大明不互市,日子就没法过了。

    所以,现在又遣使来了。

    只是令方继藩意外的事,陛下竟叫自己去,显然,陛下对自己还是很信任的。

    他匆匆入紫禁城,进了暖阁,却不见鞑靼使者,倒是看到刘健等人都在,唯独不见张升。

    弘治皇帝见了方继藩来,不等方继藩行礼,弘治皇帝便和颜悦色的开口道:“继藩啊,你来了正好,朕正好有话要问你,朕听说,张卿家病倒了。”

    方继藩立即双眉一扬,露出一脸诧异的神色。

    “呀,他病了吗?昨日还见他好好的。”

    一下子,所有人忍不住看向方继藩。

    怎么听着,好似张升跟这方继藩……沆瀣一气的样子。

    弘治皇帝笑了笑,便说道:“朕已派了御医去问过,此后还听说,似乎是因为他儿子的事,张卿家之子张元锡,去了西山?”

    方继藩倒是不敢怠慢,立即点头:“有这件事。”

    弘治皇帝脸一拉,严厉的说道:“胡闹!张卿家只此一子,却身患残疾……他去西山做什么?也难怪张卿家忧心成疾了。”

    方继藩忙道:“此子,儿臣看,他根骨清奇……”

    弘治皇帝不禁摇头:“他跛了脚,你别以为朕不知,这样的人,你也忍心拿他开玩笑。”

    语罢,弘治皇帝便狠狠的瞪着方继藩,拿一个跛脚的人来开玩笑,真是可恶呀。

    方继藩自然是接触到弘治皇帝严厉的目光,可他并没有丝毫畏惧,而是憋不住了,忍不住要为张元锡辩护:“跛了脚又如何?跛了脚,难道就成了废物吗?在儿臣看来,就算是一张草纸,都有其用处,陛下不可小看了草纸,不,不可小看了张元锡啊。”

    弘治皇帝吹胡子瞪眼。

    最终,却是磕了磕案牍:“张卿家也是不容易,你若要玩笑,不可玩笑的太过了。”

    方继藩道:“是。”

    正说着,外头有宦官来,道:“陛下,鞑靼使节到了。”

    弘治皇帝四顾左右,朝刘健等人笑道:“鞑靼人历来桀骜不驯,今日遣使来,是因为他们的气焰被打消了,又想要媾和,他们鞑靼人,总是自称自己勇武,可这只是表象,朕看到的,却是狡诈。”

    刘健笑吟吟道:“这倒多亏了方继藩。”

    弘治皇帝看了方继藩一眼,目光里满是欣赏之意,他对方继藩是真的非常满意的。

    面对弘治皇帝的赞赏,方继藩忙露出谦虚的样子,朝弘治皇帝一笑。

    弘治皇帝便道:“继藩,你坐一旁,来,给方卿家赐坐。”

    有人搬来锦墩,方继藩则坐下。

    片刻之后,两个鞑靼人便进了暖阁来。

    一老一少。

    这老者道:“阿卜花奉长生天赐福于大漠之主,延达大可汗之命,特来觐见大明皇帝。”

    说着,单膝跪下。

    这阿卜花……方继藩有些印象,老是听朱厚照提起,此人乃是鞑靼汉身边的丞相,当然,鞑靼人敕封的丞相比较多一些,就如他们的太子一样,有大太子、二太子、三太子、四太子。自然,阿卜花却是鞑靼汗身边,最倚重的一个丞相。

    方继藩看着这阿卜花,不卑不亢,心里想,此人想来是鞑靼汗身边,最重要的谋士吧,鞑靼汗竟是派了他来,可见,此次鞑靼人对于这一次的出使,十分看着。

    只是阿卜花身后的年轻人。

    这确实是个年轻人,整个人很冷静,目光深邃,面容如冰,显得桀骜不驯,他只站着,不肯单膝跪下行礼。

    弘治看着这年轻人,此人甚为魁梧,犹如一座铁塔,弘治皇帝忍不住皱眉,目光冷淡的凝视着年轻人。

    阿卜花见状,忙是苦笑:“请皇帝陛下见谅,此乃我鞑靼五太子,乃大可汗幼子,此次虽我来中原,见一见世面,他不懂礼数,请陛下见怪。”

    “五太子……”

    方继藩忍不住想要掰着指头算算,自己到底宰了鞑靼汗多少个太子来着,是三个还是四个,有零有整啊,可万万还是没想到,鞑靼汗竟还有儿子,这真是悲剧啊,这家伙属韭菜的吗?割了一茬还有一茬,生生不息?

    弘治皇帝依旧脸色铁青,冷哼着从嘴里迸出话来:“来了中原,不懂礼数,便是欺君犯上,尔等难道不曾听说过,入乡随俗吗?”

    阿卜花便忙向那五太子使眼色。

    五太子这才不情愿的道:“见过大明皇帝。”很不甘心的拜下。

    弘治皇帝便不做声了,也不叫五太子起身,只抿着嘴,不发一言。

    这倒令阿卜花有些尴尬起来。

    刘健看了他们一眼,随即便淡淡然道:“尔等此来,所为何事。”

    阿卜花道:“是代表了大可汗,争取两国罢兵,互市而来。”

    弘治皇帝脸拉下来,淡淡道:“尔等开衅,想互市,就可互市了吗?”

    阿卜花道:“这些年,冬日漫长,草原上牲畜死者极多,可对大明而言,也是苦不堪言,粮食减产的厉害吧,此时,理当同舟共济,对抗天灾,实在不宜妄动刀兵,只要陛下同意,大可汗愿意为此前的鲁莽致歉。”

    方继藩忍不住扑哧一笑:“致歉有何用?我一年到头,要跟人致歉几百回呢。”

    阿卜花回头看了方继藩一眼:“不知这位……可是大明太子殿下吗?”

    “……”方继藩被人误以为是太子,倒也情有可原,一方面过于年轻,不该出现在这个场合,另一方面,自己和朱厚照岁数相仿。

    弘治皇帝道:“此朕之婿,驸马都尉方继藩。”

    阿卜花目光幽深的看了方继藩。

    那五太子却是顿时激动起来,道:“原来你便是方继藩。”

    方继藩保持笑容,他是个文明的人,和颜悦色道:“不错,区区正是方继藩。”

    …………

    提醒一下,今天《唐砖》电视剧要开播了,激动不激动,惊喜不惊喜。



    那五太子一听方继藩自报了高姓大名。

    尤其是那刺耳的方继藩三字,顿时……热血上涌,眼里布满了血丝。

    他双手握紧了拳头,咯咯作响。

    这对方继藩到底有多恨哪。

    方继藩迎视着五太子,试图用自己高尚的人格和道德感化他。

    可是……人之有别于禽兽也,在于礼也。

    显然,五太子属于那种冥顽不化的人,他双目如刀,在方继藩的面上扫过。

    这眼神极可怕。

    寻常人被他这么一扫,只怕早已矮了一截。

    可方继藩是什么人。

    穿越至此,什么世面没见过。

    就说这凶恶的眼神,方继藩是见得多了,恨他牙痒痒的人可以从紫禁城排到西山去。

    方继藩从容淡定,气定神闲,朝五太子微笑,对客人,要礼貌,方继藩继承人老祖宗们热情好客的传统美德。

    “我的大兄,二兄,四兄,便是你杀的吧!”五太子面目狰狞。

    此时,弘治皇帝脸色一沉,使了个眼色,外头人影幢幢,早有禁卫纷纷警戒,只要这五太子敢逞凶,显然,也预备了格杀勿论的打算。

    阿卜花见状,忙道:“五太子,不要无礼,我们是客人。”

    可方继藩却是好奇的道:“什么,你大兄、二兄、四兄都死了?还与我有关系?哎,你要节哀啊,人生不能复生,五太子,你要往好的一方面去想,至少,值得庆幸的是,你的三兄,不还活着吗,可见,上天给人封闭了一扇门,总会给人开了一扇窗,你还有兄弟,所以更要倍加珍惜啊。”

    “……”

    说句实在话。

    弘治皇帝和刘健等人,都不太愿意搭理方继藩了。

    好嫌弃啊。

    虽说你方继藩是君臣们的队友,而这五太子,更是大明的敌人,这是敌我矛盾,可是摸着自己良心讲,方继藩这等队友,实在太黑心,这等话,亏得他能说出口。

    外头的禁卫大汗淋漓,早有人将刀抽出了半截,这样不出事,都没天理了。

    五太子果然发出了咆哮,已是怒极,他咬牙切齿,龇牙裂目,不甘的道:“我的四兄,早已夭折了!”

    几个兄弟,统统都死了啊。

    方继藩忍不住想要恭喜他,这不正好嘛?以后你就是鞑靼汗最名正言顺的继承人了,快说,你怎么感谢我。

    当然,方继藩终究还是个善良的人,这等落井下石的事,他是做不出的,毕竟两世为人,道德,已融入了方继藩的血脉里,铭刻在了骨子上,他关切的道:“原来如此,倘是这样的话,倒是实在遗憾的很,哎……都怪我做事不分轻重啊。太遗憾了。”

    这才像一句人话。

    弘治皇帝和刘健等人心里忍不住欢呼,他们已不指望方继藩能表现出一个主人的姿态来欢迎客人,使宾至如归,他能说一句人话,就已足够欣慰了。

    五太子依旧死死盯着方继藩。

    方继藩继续道:“可是,人死不能复生,你若当真怀念你的兄长,要不这样吧,我儿子即将要出生了,这一切的苦果,都是我酿成,你认我做爹,等我儿子生下来,我吃一些亏,让你认他做兄长。”

    话音落下。

    率先反应过来的不是五太子。

    事实上,五太子汉文水平有限,所以方继藩的话,他还需好好咀嚼一番,才能领悟。

    因而最先反应过来的,却是外头的金吾卫禁卫,禁卫们一听,卧槽……肯定要死人了,迟一步不血溅当场才怪了,便一窝蜂的涌了进来。

    等五太子后知后觉的有所反应,心里已腾起了滔天之怒,怒极之下,正待要扑向方继藩,却已发现,数口刀指着了他,十几个禁卫,将他团团围住。

    “呃!”五太子发出了怒吼,声震瓦砾。

    弘治皇帝也是服了。

    此时最紧张的,反而是那阿卜花,阿卜花额上大汗淋漓:“五太子,不要中了他的奸计,他想激怒你!”

    关于这一点,阿卜花实是想的多了。

    其实……这只是方继藩的常态而已。

    阿卜花忙向弘治皇帝道:“五太子初来乍到,不知关内的规矩,还请陛下见谅。”

    弘治皇帝气定神闲起来,经方继藩这么一闹,似乎,也不是坏事,他手搭在案牍上:“嗯……你们想要互市?”

    气氛才缓解了一些,阿卜花看了五太子一眼,五太子的面上,掠过不甘。

    阿卜花道:“是,大可汗希望与大明重修旧好,开启互市,自此,彼此互不侵犯,还请大明皇帝,能以两国苍生为念,彼此休战,化干戈为玉帛。”

    弘治皇帝面带深藏不露的微笑。

    他自然清楚,鞑靼人示弱,只是一时罢了。

    他看向刘健等人:“卿等如何看?”

    众人都犯了难。

    其实……大明不愿大动干戈,这是实在话,毕竟大漠太穷,大明不可能对鞑靼人主动出击。

    可鞑靼人的本性,他们再清楚不过了,所谓的修好,能维持几年呢?

    此时,方继藩道:“臣有一言。”

    弘治皇帝抬眸看着方继藩。

    方继藩道:“臣以为,既然鞑靼人如此迫切互市,可见,他们还是很有诚心的,既如此,那么陛下不妨应允,不过,鞑靼人在十年前,夺取了大明河西之地,此时修好,大为不妥,除非鞑靼人答应撤出河西,绝不允许一个牧人,出现在河西之地,如此,两国才有修好的可能,这互市,方可继续下去,否则,他们侵了我大明疆土,此时提出要互市修好,遣使纳贡,这岂不是欺我大明软弱吗?”

    河西之地。

    弘治皇帝顿时明白了什么。

    那河西之地,现在发现了大量的矿产。

    这些矿产,如今统统握在了镇国府手里,镇国府,不就等同于是宫里的财富吗?

    让鞑靼人退出河西,再开启互市,这……有何不可?

    刘健等人眼眸里,也放出了光来。

    就在几日之前,镇国府便送了一份份的矿契来,人人都有一个股份,看似不多,可这是矿啊,没有人可以轻忽这金矿、银矿和铜矿的价值。

    这当然是于私。

    可于公而言,重新拿回河西,既可稳固大明边疆,又可大大的增加镇国府的岁入,镇国府的有了银子,内帑和国库,岂不也可以缓解一些压力。

    所有人都动心了,俱都默不作声。

    阿卜花皱眉,河西之地乃是当初,与大明拉锯了十数年,才最终拿下的,现在竟让他们拱手相让,这如何能接受。

    可是现在鞑靼需要安养生息,且那天上的飞球,实在可怕,暂时鞑靼人,还没寻到破解之法,此时……还是修好为妙。

    只是……代价太大了。

    他摇头:“河西之地……”

    可就在阿卜花寻觅理由拒绝的时候。

    五太子却是哈哈大笑:“我等取来的土地,岂可拱手让人,这是数万鞑靼勇士,用血和汗水换来的,更不可能,轻易发还。想要这河西之地,需用血来交换。”

    “……”

    弘治皇帝冷笑,他想说什么。

    而阿卜花也觉得五太子过于莽撞,此番之所以让五太子同来,其实只是展现鞑靼人的诚意而已。

    可阿卜花万万想不到,五太子居然如此不善对外的交涉。

    五太子道:“我乃大可汗之子,河西之地,又恰好是父汗赐我的领地,这河西之地,我可以说了算。你们真想要嘛?此事容易,交出方继藩……河西之地,便归属大明,若是有一个鞑靼牧人进入河西,便是我赤术不共戴天的敌人。用方继藩的血,换取河西,换来两国修好,如何?”

    方继藩有点懵,想不到……自己竟然这样值钱。

    这五太子,到底有多恨自己啊。

    不成,得弄死他不可,否则不怕贼偷,就怕贼惦记。

    方继藩是个胆小的人,他爱惜自己的生命,也正因为如此,他绝不允许自己的身边,出现这样的隐患。

    弘治皇帝怒道:“孺子小儿,敢在此狂言!”

    弘治皇帝愤怒了。

    阿卜花正待要道歉。

    五太子却是不为所动,他自然知道,大明不会讲自己这个使者怎么样,五太子赤术而后道:“在我们大漠,若是和邻人有了仇隙,彼此之间,便要决斗一场,输了的,便是死。而胜利者,便拿去死者的妻子、牛羊。我赤术,正是父汗所封的河西之主,既然大明如此想要河西,那么方继藩可敢和我决斗一场吗?”

    决斗……

    方继藩像看傻瓜一样的看着他:“你想比什么?”

    五太子瞪眼,怒视着方继藩:“骑马,亦或射箭,便是摔跤、刀剑,亦可。”

    方继藩遗憾的看着五太子,摇头:“我还以为你要和我比双陆棋呢。可是射箭?算了,你居然用射箭来羞辱我,你不配和我射箭,我随便挑一个弟子,都射的比你好。”

    “你……”赤术大怒。

    阿卜花却是心里一惊,莫非有什么圈套吗,他向赤术道:“五太子,他定会寻神箭手和你比试,莫要答应他什么。”

    方继藩看着阿卜花:“原来你们是怕了,这就太遗憾了,哎,你们心思太深了啊,不单纯,我方继藩是何等人,最是讲究信用,说了挑选弟子比试,便是弟子来比试,何须征募神箭手。何况,难道你自认为,这位一看就弓马娴熟的五太子,竟还不如我大明的箭手吗?”



    五太子冷笑,和阿卜花对视一眼。

    阿卜花忙朝他摇头。

    五太子道:“好,好的很哪,既如此,那么,就比一场又如何?就比射箭!你的那什么弟子若是输了,该当如何?”

    方继藩叉手道:“我若是赢了,自是得河西之地,你若是赢了,我人头送你。”

    此言一出,满堂皆惊,弘治皇帝顿时愤怒,觉得这方继藩,视军国大事如儿戏。

    五太子眼里放光:“呵,可怕就怕,你们汉人狡诈,倘若是输了,却不认账怎么说?”

    方继藩振振有词道:“我可以将我数百的弟子和徒孙的人头来作保,我方继藩是讲信用的人,倘若输了,我不肯掉脑袋,我徒子徒孙,统统人头落地,他们若是也要苟且活在世上,自是被人戳脊梁骨。此等赌约,势必哗然于天下,纵使我方继藩失信,厚颜苟且偷生,可每一个人,都会失信,厚颜无耻的苟活吗?且你若是赢了,我乃大明皇帝之婿,陛下对我厚爱,我定当竭力请陛下,无条件与鞑靼互市,绝不相负。”

    五太子听罢,虽觉得还有些不可信。

    可细细想来,自己岂不是十拿九稳,大明无条件的互市,就已大赚一笔了,使这大明君臣,颜面无光,有何不可呢?

    再者说了,一个人厚颜无耻,想来也会有个限度吧,这么大的赌注,无数人关注,输了却还苟且偷生下去,若换做自己,只怕早就恨不得自刎了,哪里还有面目见人,这活着,还不如死了呢。

    他哈哈大笑:“既如此,那么就这么办,何时可以比试。”

    方继藩道:“一个半月之后,即将动年关,那时比试最好。”

    “好。”五太子赤术斩钉截铁:“既如此,我等你!”

    他眉飞色舞。

    可那阿卜花却是一副忧心忡忡的样子。

    五太子冷冷道:“我深信,大明还是有讲信用的人,他的话,你们都听了,既如此,那么大家也大可不必在此虚礼客套,一个半月之后,还望你们能够信守承诺。告辞!阿卜花,我们走。”

    阿卜花显得迟疑,可在这暖阁中君臣们面面相觑之际,赤术便已大喇喇走了出去,阿卜花只好尾随其后,道了一声告辞。

    二人出了暖阁,赤术那嚣张得意之色,方才变得阴沉起来。

    阿卜花则幽深的看了赤术一眼,用鞑靼语道:“太子,我们是否过于操之过急了?”

    赤术摇头:“难道你忘了,父汗让我们来的使命吗?互市既是幌子,可若是能争取,再好不过。父汗受长生天赐福,乃陆地之王,众汗之汗,他岂甘心,和大明一辈子媾和?此次特意命我来此,真正想要的,便是和那位他们大明的同宗王爷进行联络,这王爷接触我们,是凌迟之罪,派了寻常人来,他如何放心的下,定是瞻前顾后,犹豫不决。”

    “这便是父汗高明之处,想要破除人心里的犹豫,最好的办法,就是让对方看到我们真正的诚意,我乃大汗之子,竟都入了关,这便是告诉那王爷,大汗为和此王爷暗中歃血为盟,愿意付出一切代价,甚至可以不惜我的性命。只有如此,才可让他孤注一掷啊。”

    阿卜花叹了口气:“可若如此,你现在与那方继藩有了赌约,势必引人注目,这岂不是……”

    赤术哈哈大笑:“这才是这场赌约最大的作用啊,我今日这般的表现,尤其是当着大明皇帝的面,岂不是令他深信,我只是一个容易被激怒的蠢夫,恰恰是这样的人,他们才不会有太多的戒备,反而会将所有的注意力,关注在了一个半月之后的赌约上,我们可以借着这个赌约,尽力和那王爷的密使多多接触才是。”

    “可是……赌约可是要作数的,太子的赌注太大了。”阿卜花唉声叹息。

    赤术不以为意:“我自幼学习骑射,不敢说是大漠第一神箭手,这射箭的功夫,也可冠绝漠南、漠北,区区南人,我不相信,有人可以比我的箭法更厉害,更何况,方继藩振振有词,说此人乃是他的弟子……他若是使诈,只会令人耻笑。”

    说到此处,赤术咬牙切齿:“所以,这一次赌约,也是我之所愿,到时,不但要射死那比试之人,还要那方继藩,死无葬身之地。”

    阿卜花听罢,似也觉得有理,不过他毕竟是谨慎的人:“总之,一切小心为好。”

    赤术则是面目阴鹭,在别人看来,他只是一个逞强的匹夫,可他却是继承了鞑靼汗的心机,这一场比试,其实在他脑海总一刹那之间,便已谋划定了,自己绝对不会输,且能得到自己想要的东西。

    “拿出这么大的赌约,想来,肯定要震动天下,无数人都期盼着这一场比试吧。”赤术笑吟吟的道:“这河西之地,便是巨大的诱饵,就如我们套狼一般,总需准备好一块肥美的肉,才可以将狼引来。”

    ………………

    暖阁里。

    弘治皇帝铁青着脸。

    方继藩太孟浪了。

    简直就是儿戏一般。

    他当时没有立即打断,更多的,只是不愿当众,表示出自己和方继藩有相反的意见,毕竟,这里有鞑靼人在,若是让鞑靼人认为大明皇帝对这驸马都尉不满,难免会在外人面前,丢了方继藩的面子。

    可当方继藩最后拿出赌注时,弘治皇帝就已要阻止了,可惜,一切都来迟了,这方继藩和赤术宛如干柴遇到了烈火,噗的一下便熊熊燃烧,等到救火之人反应过来,一切化为了灰烬。

    “继藩,你这是要做什么?”弘治皇帝厉声道。

    方继藩道:“陛下难道没有觉得奇怪吗?”

    “……”

    所有人凝视着方继藩。

    不过……却也有人,面色平静,显得一副不以为意的样子。

    显然,也有人觉得奇怪了,这个人是李东阳,不过李东阳没有说话,只是凝视着方继藩。

    “你说什么?”

    方继藩道:“这个五太子,竟如此的鲁莽,一个这样的莽夫,鞑靼汗派遣他来此,是为了做什么?何况,若此人当真是个匹夫,可儿臣看他的汉话,虽是口音有些不准,可摘章引句,无一不是精准无比,可见他的汉学深厚,只怕不在寻常的秀才之下,一个这样鲁莽,完全没有耐性的人,既自信于自己的骑射,又能精通汉语,这本身,就是奇怪的事。”

    方继藩道:“儿臣听说,北元败退大漠之后,依然有贵族,承袭汉语,那赤术作为鞑靼汗的儿子,学习汉话,本就是该当的,可一个鞑靼人,想要学好,就非要有足够的耐心和苦功不可,所以……儿臣才觉得,这个人绝非是鲁莽之辈,可他却故意表现的如此鲁莽,故意在此喧闹,甚至立下赌约,陛下难道不觉得奇怪?”

    弘治皇帝只担心着赌约,此时听了方继藩的分析,才恍然大悟,皱眉:“这也是你答应和赤术比试的原因?所以,比试只是幌子,这比试的背后,只怕还有图谋。”

    方继藩正色道:“不错,陛下,臣一眼就看穿了赤术的奸计,自然也就将计就计,且看看,此人到底玩什么把戏。”

    弘治皇帝脸色缓和了许多,细细回想,还真是如此,赤术故意如此,不就是激怒此中君臣,使自己等人,无暇去深想吗?

    弘治皇帝不禁微笑,如释重负:“原来如此,朕还以为卿家,真要派出弟子和那赤术比试,完成赌约呢。”

    “要完成的啊。”方继藩奇怪的看着弘治皇帝:“打了赌,当然要应约,儿臣是有诚信的人。”

    “……”

    弘治皇帝的笑容逐渐消失。

    说了这么多废话,什么识破了奸计,将计就计,还以为这也只是障人耳目,可结果……

    弘治皇帝冷声道:“鞑靼人自幼学习弓马,非寻常人可比,朕听厂卫的密报,这赤术,还真擅长弓箭,你如何与他比?家国大事,这般的儿戏吗?”

    方继藩道:“不是儿臣和他比,是儿臣的门生去和他比,儿臣虽也学过一些箭术,可亲自登场,未免也太便宜他了,儿臣懒得欺负他。”

    弘治皇帝:“……”

    刘健此时和颜悦色:“都尉啊,莫非你已有了好的人选了吗?快来说说,此人是谁。”

    本来不少人,心里都抱怨,这方继藩实是不自量力,要去鸡蛋碰石头,可听了刘健的话,却都安静下来。

    对啊,来说说此人是谁,说不定,方继藩当真有杀手锏呢。

    方继藩正色道:“此人刚刚入学,还在学习,为了防止不必要的干扰,使他分心,所以我不敢说出此人的名字。”

    刚刚入学……

    还在学习……

    *你大爷!

    弘治皇帝脸色发青,这一场赌约,关系着的,乃是互市啊,大明不可言而无信,何况,还关系着方继藩的性命,固然方继藩可以厚颜无耻的活着,他脸皮厚,可影响的,却是大明的名声,会被人取笑的。



    方继藩却看了弘治皇帝一眼:“方才,儿臣自作主张,确实是万死之罪,还请陛下责罚。”

    弘治皇帝气的脸色发青,最终,叹了口气:“你不要和朕请罪,去向秀荣请罪吧,你这般鲁莽,不将自己的名声和性命放在心上,随意和人赌斗,只为你一时之气,朕失的,不过是一个互市,即便互市,也没什么不可。可秀荣是你的妻子,你如此莽撞,她现在肚里已有了孩子,你就没有想过可怕的后果吗?”

    方继藩道:“公主殿下能体谅的。”

    弘治皇帝几乎豁然而起:“如何体谅。”

    方继藩道:“公主殿下说,嫁鸡随鸡,嫁狗随狗,既嫁了我,便知儿臣是深明大义之人,定会为了顾全家国,而舍弃小家,因而,她一切都可体谅。她还说,儿臣在她心中,是她所见的,世上最了不起的大丈夫,儿臣做什么决定,她都甘之如饴。还有……”

    弘治皇帝眉在颤,胡子在抖,啪的一下,拍案:“够了不要再说了。”

    “还没说完呢?”方继藩委屈的道:“后头还有洋洋上千言,这只是冰山一角。”

    “……”

    弘治皇帝起身:“朕乏了,卿告退吧。”

    方继藩唉声叹息:“那么,儿臣告退。”

    落寞的走了,其实方继藩还有很多话想说来着,太多太多了,公主的好处,一天都说不尽啊,还有公主殿下对自己的评价,自己可以说三天。

    只可惜,毕竟不是什么人都是公主,能和自己产生精神上的共鸣,这些说不完的话,公主殿下和自己在一起,从早到晚都说不够,可到了别人这里,就嫌多嘴了。

    不过……无妨,人间有一知己,夫复何求呢?

    方继藩一告退,弘治皇帝余怒难消,左右四顾,看了诸臣一眼:“卿等,怎么说?”

    刘健等人,怅然。

    射箭这玩意,他们不懂啊。

    最重要的是,方继藩虽然经常鲁莽行事,可大家习惯了,他若是不鲁莽,说不过去。

    再者说了,要不陛下把他宰了吧,臣等乐见其成,可陛下你肯宰了这女婿吗?

    既然不肯,那么还有什么可说的,我们不说话好了。

    当然,最重要的是,所有人心里都不禁狐疑着一件事,方继藩总是能在最后,使人耳目一新,翻云覆雨。这一次……成吗?

    射箭的事,他也懂。

    一个半月的时间,他当真可以调教出一个弟子,其射术,竟可高过那五太子赤术,无数的疑问,俱都涌上心头。

    每一个人,各怀着心事,而后……是死一般的沉寂。

    ………………

    张府。

    张升病了一日,自是没有去部堂里当值,当日,便有御医奉旨而来,陛下听闻张升病了,特意差来问诊。

    问诊的结果,自然没有意外,是气急攻心,虚火过盛的缘故。

    御医开了药方,张升只好躺在榻上静养。

    张升将自己的管家叫到了榻前。

    管家哭哭啼啼:“老爷,小人打听了,少爷果然去了西山,已在西山入学了,小人设法,给少爷捎一个口信,告诉他,老爷病重,让他赶紧回来……”

    张升无奈,摆手:“万万不可以,不可以。”

    他咳嗽之后,旋即道:“若是此时告诉他,老夫是因为他离家,而急火攻心,成了这般模样,他心里,定会万分的愧疚,他一直关在家里,什么事都不懂,诶………此时,万万不可去传信,你若是敢捎口信去,老夫便将你赶出去。”

    “可是……老爷……”

    张升苦笑:“他打小,就和别的孩子不同,正因为不同,老夫才害怕他磕着碰着,也尽力,不让他去和人交往,其本意,就是这家外头的人心,太污浊了,只恐因为他的腿脚,遭人暗中嬉笑和白眼,这些年来,老夫将他保护的很好,很好……可是……鸟儿的翅膀,迟早会硬的,硬了,就会想飞,外头那污浊的世界,还有那黑暗的人心,迟早有一日,他还是可能面对,我这做父亲的……毕竟不能保护他一辈子啊。”

    张升似乎想开了,此时,又忍不住老泪纵横:“这一次,权当是下一次狠心吧,他在西山,吃了苦头,碰了壁,哎……”

    虽说是下定了决心,可心里一触碰到自己的儿子在西山,定是遭人取笑和白眼,张升心便像是绞了一般,疼的无法呼吸,艰难的道:“让他见识见识世间险恶也好……他……腿脚有不便,能做什么呢,去了西山书院,又能学什么?咳咳……咳咳……”

    管家也心疼的厉害,少爷是自己看着长大的,一念至此,忍不住眼圈也红了:“老爷………要不,另外想想办法。”

    张升摆摆手:“不要想了,就这样吧,元锡……他也大了,他也大了,就如此吧,尤其是得瞒着家里的事,万万不可让他知道,老夫而今身子不好,万万不可说。”

    “是,老爷。”

    张升突然又露出了狰狞,怒目金刚之状:“那方继藩,不是好东西,他若是坑吾儿,老夫便索性,什么都不要,非和他拼了不可。”

    管事的忙是安抚张升:“老爷别动怒,别动怒。老爷,这等事,就别介怀了,不过,小人一直有一点,怎么都想不通,那方继藩,才和少爷见过两面,这少爷,他怎么就……”

    “别提这个……”

    “是,是。”管事的心里依旧还是嘀咕,不应该啊,我看着少爷长大的,可是少爷……

    算了,想也白想,自己又不是少爷肚里的蛔虫。

    ……………………

    赌斗之事,传播的极快,一夜之间,京师内外,便已疯传了。

    想来,这是鞑靼人暗中放出了消息。

    以至于这街头巷尾,俱都在传,说什么的都有。

    有人甚至在猜测,驸马都尉倘若输了,是否会依约自杀。

    为此,人们争论的面红耳赤。

    “一旦输了,君子一言,驷马难追,此事天下皆知,便是想藏,也藏不住。依我而言,那方大都尉,定当是羞愧难当,生不如死,以死而谢天下。”

    “我看不会,他乃驸马,死什么死,一辈子荣华富贵,换我,便不死。”

    “此言差矣,若是不死,岂不天下人所笑,岂不羞愧难当?”

    沉默了很久,有人一句话结束了争论:“真是笑话,方大都尉,还会怕人笑话?”

    “……”

    一下子,所有人沉默了。

    人们细细的思来,虽然现在方继藩摇身成了方都尉之后,给人的印象改观不少,可细细再想想许多的旧事,卧槽……方大都尉,想当年,那也是成日被人笑话的啊,可人家呢,该吃吃该睡睡,小日子过的美滋滋,相比于从前,眼前这点背信弃义,算事吗?算吗?

    公道自在人心,每一个人的心里,已有了答案,这个答案呼之欲出,似乎已经没有人继续讨论的必要了。

    似乎每一个人都在想,方继藩若是真自杀,老子不跟我爹信!

    …………

    西山书院。

    每日卯时,晨钟便响起。

    这是晨课的钟声。

    虽然只来了西山书院才两日,可张元锡很快适应了这里的生活。

    这里的每一个人,都对自己很关照啊,他感受到了人性的光辉,在这个集体里,张元锡如鱼得水。

    他所住的,也是一个庄户这里,生活条件艰辛了一些,可庄户并不取笑他,在这西山,庄户们永远对读书人敬若神明的。

    一听到晨钟,张元锡便醒来,此时,隔壁庄户也醒了,准备淘米和洗红薯,熬粥,张元锡则赶紧开始绑腿,将这颇沉的靴子卡在自己的小腿处,这时,外头已有同窗们蜂拥而至了,他们拍张元锡房子的窗:“师叔,师叔,上晨课了,赶紧,要迟到了。”

    “噢,知道了,很快。”

    穿戴好之后,匆匆洗漱,外头便有一群热情洋溢的同窗在晨雾中等待,一见到张元锡,众人便一窝蜂的上前,这个道:“张师叔,我给你搬书箱。”

    “张师叔,瞧瞧这是什么,我特意留给你的,这梨很清甜,我没舍得吃。”

    “张师叔……”

    张元锡感动的一塌糊涂。

    世间如此的美好,而自己,竟将自己锁在了自己的宅里二十多年,虚度了无数的光阴,现在想来,真是可惜。”

    他接了梨,吃了一口:“嗯,很香。”

    却不愿意让人给自己背书箱,他立志要做一个正常人,且要做的比任何人都要好。

    接着,这上学的路途上,便开始听大家说起趣闻。

    他们口里的师公,还有太子殿下,以及王先生、刘先生、欧阳先生等等人,永远是他们孜孜不倦议论的对象。

    张元锡通过这些流言蜚语,方才知道,原来,西山书院里,什么人是书院的天,又是什么人,是书院里为人所敬仰的存在。

    这一个个津津乐道的人物,便是学子们心目中的圣贤。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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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自然,赌斗之事,不免传到了西山。

    学生们忍不住的议论着,此番师公会让谁去参加此次赌斗。

    有人认为,若是王师叔若在,此次定是王师叔出马。

    可到了明伦堂,远远的,刘文善刘先生背着手,叫住了张元锡:“元锡,你来。”

    张元锡一瘸一拐,尾随着刘文善至镇国府。

    镇国府里。

    朱厚照几乎要揪着方继藩的衣襟,朝方继藩咆哮:“只有一个半月啊,一个半月,你就让人去送死,老方,你还是不是人,有没有良心?”

    方继藩正襟危坐:“一个半月,还不够吗?此前太子是怎么吹嘘的,我是信了殿下的邪啊。”

    朱厚照有点懵,老半天,才嚅嗫道:“当时只是吹嘘而已,说者无心。哪里知道,你竟信了,现在怎么办,那鞑靼人,深恨你,若是元锡输了,你会死的啊。”

    方继藩感慨道:“真到了那时候,万不得已,我确实无颜活下去,所以太子殿下定要努力啊。”

    朱厚照皱着眉:“那我全力而为好了,这些日子,本宫都住在西山,成日教授元锡射箭,本宫唯一担心的,就是元锡资质不好,他毕竟不太聪明,这射箭,并不只是靠大力气这样简单,力气没什么用,重要的是这股子巧劲,哎,老方,你若是输了,可别怪本宫,要不,你别死吧,不就是被人骂背信弃义吗?这等事,你做了也不是一回两回了。”

    方继藩大义凛然道:“说什么话呢,我方继藩是这样的人?”

    一会儿功夫,张元锡来,他一瘸一拐,却坚持着非要拜下,给叔父和恩师行礼。

    朱厚照看着笨拙的拜下模样,忍不住抚额,一脸无语状。

    方继藩则看着张元锡道:“赌斗的事,你知道了吗?”

    “侄儿听说过。”张元锡道。

    方继藩道:“我预备让你去,灭一灭鞑靼人的威风。”

    什么……

    张元锡心里,已惊起了惊涛骇浪,让自己去?

    他惊讶的道:“可是,我才刚刚练习,只怕有负叔父重托。”

    方继藩和颜悦色道:“你是我的侄子,我自然最看重的是你,这等扬名立万的事,让别人去了,岂不是白白便宜了别人,肥水不流外人田啊。何况,这赌斗,本就是激励你,这一个半月时间,你更该苦练,你放心,太子会日夜倾囊相授他的神射之术给你,你只需下功夫便是。”

    张元锡听罢,豆大的泪,便自他的眼里滴落下来。

    这个叔……没白认啊。

    所有人打小就看不起自己,便连自己的父亲,固然对自己疼爱,可也对自己从无信心,以至于,不肯让自己抛头露面,只有叔父永远都激励自己,认为自己并不比人差,自己无论如何,也不能辜负了叔父的一番美意。

    他道:“叔父放心,侄儿便是拼了性命,也绝不给叔父抹黑。”

    方继藩感慨:“好孩子,不要如此,输了也就输了便是,大不了,我去死好了。”

    “叔父……”

    这可是关系到了叔父性命的事,居然竟寄托于自己身上:“叔父对侄儿……对侄儿……”

    方继藩摆摆手:“去和太子殿下练箭去吧,现在没有时间荒废了。”

    …………

    此次赌斗,最忧心的便是王金元了。

    方继藩乃是西山的灵魂啊,一旦方继藩自裁以谢天下,这还了得。

    他忧心忡忡的寻上门:“少爷……若是输了,该怎么办?所谓人无远虑必有近忧,少爷怎么将自己的性命开玩笑呢?少爷……”

    他跟在方继藩的后头,不断的唠唠叨叨。

    方继藩有点恼了,反手给他一巴掌:“我死是我的事,你们成日在此胡咧咧什么,带点脑子好吗?张元锡输了,你们赶紧让人日夜盯着我才是,我但凡有想要自裁的念头,你们不会阻拦吗?到时你找几十个彪形大汉便是,只要盯住了,我死得了?平日见你挺机灵,今日却如此愚蠢,再瞎咧咧,我要换人了。”

    王金元懵了,随即,他想明白了。

    “明白,明白,小人全明白了,我懂了。”

    方继藩背着手,摇摇头。

    古人的道德水平都这么高吗?为什么每一个人,都害怕自己真的去死呢,好奇怪啊。

    …………

    方继藩回到了公主府,这些日子,方继藩几乎都住在公主府里,这府上的人,都受到了警告,不得和公主说关于赌斗的事。

    朱秀荣这些日子,都在织毛衣,这是给即将出世的孩子织的。

    她的肚子,已略略有些隆起,两个丫头伺候着,一见方继藩来,两个丫头便识趣的告退出去,朱秀荣勉强要起身,方继藩道:“不要起来,莫动了胎气。”

    朱秀荣就笑。

    方继藩搬了锦墩坐在朱秀荣一边,忍不住道:“这毛衣,织的挺好,可为何要用黑线和白线夹杂一起呢。”

    “现在外间,不是时兴如此吗?”

    方继藩:“……”

    说实话,时兴是时兴,可怎么看着,都像后世的囚衣啊,让方继藩禁不住的,想要唱出《铁窗泪》来。

    方继藩汗颜:“没事,下一次,我让人去设计一个更时兴的样式,这一件,便送给皇孙吧。”

    方继藩继续解释道:“你看,皇孙早已满月了,我们还没送点东西去,良心上过不去啊。方妃是我妹子,太子又是你兄弟,我将皇孙,当做自家的孩子看的,说好了,这毛衣织好了,便送去。”

    朱秀荣不疑有他,凝视着方继藩:“你呀,凡事都总想着别人,永远都不想想,我们的孩子,将来会不会冻着。”

    方继藩心里说,天地良心啊,朱门之外,不知多少人挨饿受冻,我未来要出世的儿子若都能冻着,这全天下的人,怕都要死绝了。

    方继藩感慨的道:“做人,当然要先人后己,这是君子之道。”

    朱秀荣美眸看着方继藩,忍不住道:“嗯,我也要学你这般,方才的话,你别放心心上,我并非想要抱怨你的。”

    方继藩捂着她的手:“无妨,无妨。”

    只可惜,她有身孕,方继藩乖乖坐在一旁,乖宝宝的样子。

    朱秀荣面上染了一层红晕,方继藩每一次盯着自己看,都令自己……

    她想起什么:“母后又问起,香水何时制好了,她急得很。”

    方继藩心里说,等我拿到了河西,再在河西广泛种植再说,现在……还早着呢。

    朱秀荣又道:“还有,我那两个舅舅,至今没有音讯,却不知他们如何了,母后心里记挂的很。”

    方继藩想,张家兄弟啊,这两个人渣死在外头,倒也还好,不过……方继藩想到了徐经,他心里不禁感慨:“是啊,我也愁死了,也不知徐经如何,他是我的门生,我将他视如己出,他若是有个三长两短,我……我也不想活了,到时非割下一缕头发,祭奠他不可。”

    割发是极重要的事。

    古有身体发肤受之父母的理念。

    所以寻常人,是绝不会轻易割发的,这割发和自杀,几乎没有区别。

    听说方继藩竟要为了自己的门生割发,朱秀荣心里对方继藩,心里更为敬佩,真是有情有义啊。

    她忍不住依偎在方继藩怀里,方继藩轻轻捋着她额前的乱发,此时的朱秀荣,带着几分别样的风情。

    温存片刻,朱秀荣道:“还有一事,清早,我入宫去拜见母后时,母后前些日子,不是因为两个舅舅至今生死不明吗?于是便命人至张家的祖籍去,无论如何,那儿,有不少张家的远亲,可哪里想到,派了宦官去,方知那里,早已遭灾了,不少族人,竟都逃散………母后对此,甚是担忧。”

    方继藩心里想,远亲算什么,虽说一人得道,鸡犬升天,可毕竟关系太远,算是同族,一般情况之下,比如张皇后有幸的成为了皇后,她的家人,自然得到了恩惠,于是乎,寿宁侯和建昌伯便发迹起来,接着,自会有不少远亲,前来投靠,最后在寿宁侯和建昌伯的照顾之下,一窝子人统统过上了好日子。

    可偏偏,张家兄弟是奇葩。

    他们倒是发迹了,封侯的封侯,封伯的封伯,至于来投靠的亲戚,嗯……茶水都舍不得给人喝一口,寿宁侯府不养闲人啊,有多远滚多远去。

    张皇后不可能面面俱到,就算是亲戚们出了什么事,那也是通过张家兄弟,入宫来游说,接着宫里赏赐一点东西,算是恩典。

    不过方继藩几乎可以想见,张家兄弟绝对是绝口不提这些该死的穷亲戚们的事,他们自己还穷呢,天天在喝粥,咋的,你们还想吃香喝辣。

    祖宗们往往人情大于国法。

    可在这一点上,方继藩很佩服张家兄弟,他们在这方面,绝对算是铁面无私,不偏不倚,以至于,穷亲戚,保管还是穷亲戚,穷了这辈子,下辈子还让你受穷,绝不给你沾张家光的机会。

    方继藩噢了一声:“都逃散了,寻不回来了,这几年,灾情频繁,真是可怜啊。”



    朱秀荣道:“正是如此,母后为此,大发雷霆,说是自家亲族,竟都无法得到保全,已命人前去寻访他们的下落了。也不知……他们现在是死是活,真是令人忧心。”

    说着,朱秀荣蹙眉。

    她在深宫长大,被人保护的太好,过于单纯。

    心里便想着,这毕竟也是亲人,虽是远亲,可也血脉相连啊。

    关于这一点,她和自己的舅舅,就一丁点都不一样。

    方继藩心里感慨,这样想来,倘若人人都如寿宁侯和建昌伯,这天下大治,才可期啊。

    毕竟,人人都能大公无私,自己有饭吃,便一脚踹开自己的亲戚,这杜绝了多少一人得道,鸡犬升天的事,结果朝中上下,豺狼当道、朽木为官,有人仗着自己有亲戚在庙堂,在地方上横行不法,欺负良善。

    可惜,正常人是没有这样觉悟的,如此无私的事,连方继藩都做不到。

    方继藩便道:“他们会被寻到的,到时,有张娘娘出面,自会得到很好的照顾。”

    然后,就将这些该死的远亲,抛之脑后。

    说实话,管自己屁事,自己这么多儿孙,不,徒子徒孙,都顾不过来呢。

    朱秀荣道:“却是不知,两个舅舅如何了,他们虽有时令人生气,可终究,也是舅舅,我们成婚那日,他们都无法参加,想来,到时孩子出生,舅舅也来不了了,民间不是有规矩吗?此等事,少不开娘舅的。”

    方继藩深锁眉:“其实,我也很想念他们。”

    心里想,快点去死吧,讨厌!

    ………………

    残破的小朱秀才是坏人号此时迎着风,顺着洋流,一路而行。

    此时,小朱秀才是坏人号乃是整个船队的先锋。

    他们负责在前探路。

    与之随行的,乃是威远和靖远两艘舰船。

    三艘大船乘风破浪,势不可挡,虽是船身上,早已长满了苔藓。

    船上的张鹤龄和张延龄两兄弟,早已饿成了皮包骨,白日的时候,简直就是痛苦无比的折磨,船上除了腌肉干之外,其余的东西,统统吃了个干净,每日吃着肉干,嘴巴早已生出了血泡。

    这一路,单单是小朱秀才是坏人号,死亡率便超过了三成。

    无数人到底害了什么病都不知道,一夜醒来,病便开始发作,随后,痛嚎几日,便死去了。

    船上不能藏着他们的尸骸,只能水葬,在这距离家乡万里之外,人们用他的床单将人裹了,而后丢入了海里。

    张延龄有时,会躲起来抹一抹眼泪,他想家,他想喝粥,他怀念家里地窖里藏着的红薯,做梦都想吃,在这里,叫天不应,叫地不灵。

    而只有在夜里的时候,在那梦里,梦到了他们找到了金山,那数不尽的金山,连绵不绝,他才能开心起来,可一觉醒来,回到了船上,看着这低矮潮湿的舱室,还有那无言的寂寞,张延龄便又陷入了沉默。

    相比于这个没出息的弟弟,张鹤龄却永远都保持着充沛的精神,他每日最大的爱好,便是拿着望远镜四处观察,到了傍晚时,他便又怒气冲冲,将底舱里的佛朗机俘虏拉出来,接着便是挥鞭痛打。

    “是这条路线吗,可为何,至今没有看到陆地,到底还有多远,有多远。”

    张鹤龄简直就是海上的屠夫。

    早在船队绕过好望角的时候,张延龄便率先作为先锋,袭击了佛朗机人在好望角的聚居地。

    接着,放一把大火,将这聚居地付之一炬,他劫掠了停泊在港湾的船,不能带走的东西,统统烧了,或是沉入海里,能带走的,一个不留。

    这小朱秀才是坏人号,不愧坏人之名,被俘虏上岸的鞑靼人,有两百多人,才数月功夫,便已死了一半。

    以至于连徐经,都看不下去这位钦差的恶行,大明乃礼仪之邦,不教而诛,且虐待俘虏,甚至还用佛朗机人的舰船,诓骗附近航线上的佛朗机商船靠近,等对方一靠近,一伙疯了一般的人便杀了过去,抢掠货物,将用不上的船员统统杀死,留下通晓去美洲大陆航路之人,还有一些擅长舰船的船工和水手。

    可张鹤龄的做法,虽没有得到徐经的认同,却令不少的水手和水兵,纷纷士气高昂起来。有奔头了啊。

    这抢掠来的,俱都是香料,价值不菲,别看这位寿宁侯和建昌伯小气,可如今,却是格外的大方,自己分文不取,所有劫掠来的金银和贵重的香料,统统赏赐下去。

    人们见到了实物,有了实实在在的好处,顿时激动了。

    于是乎,其他的船不知道,可这三艘作为先锋的舰船,上头的水兵和水手,却统统都踊跃无比。

    而对于这些个个要喊打喊杀的家伙,张鹤龄心里鄙视。

    他拉着自己兄弟的手:“没见过世面就是没见过世面啊,这群穷鬼,一丁点香料和金银,他们便肯卖命了,这点东西,于我们兄弟而言,不过是粪土而已,我宁愿喝粥,我不稀多看一眼,等找到了金山,咱们兄弟,才真正的发财了。”

    张延龄一听稀粥,喉结便滚动:“哥,我饿了。”

    张鹤龄叹了口气,现在已经没有气力打这个脑残玩意了,得保留一点体力才好,他只能一声长叹,颇有一副伯牙没有找到自己的钟子期,英雄寻觅不到知己的怅然。

    可就在此时,突然……天边,海鸥出现了。

    一下子,船上沸腾起来。

    有海鸥,说明出现了陆地,或者说,附近有海岛出现,海岛的规模,也绝对不小。

    “快,望远镜,罗盘,舆图。”

    这三样东西,乃是法宝,出海航行,全靠它们了。

    却在此时,有人大声嚷嚷:“陆地,陆地,快看,陆地……”

    远处,悬崖和峭壁出现,地平线连绵,看不到尽头。

    这……这是哪里?

    不像是岛屿,莫非……就是无数人苦苦寻觅了一年多的……黄金洲?

    一个佛朗机人押了来,他衣衫褴褛,浑身是血,门牙已落了几颗,奄奄一息,想来,他被张鹤龄等人折磨怕了,哆哆嗦嗦,见到了张鹤龄,便蜷着身,张鹤龄将望远镜交给他:“看看,这是哪里。”

    这个佛朗机人,是一个商船的船长,据说,曾去过许多地方,年轻时,曾参加葡萄牙的海军,在地中海,和奥斯曼的舰队作战,此后,作为船员,去过黄金洲,并且在那里待过数年,此后,他又折返回了葡萄牙,受雇于商队,带领船只,来往于东印度和葡萄牙的航线,运输香料。

    可如今,虎落平阳被犬欺,他战战兢兢的拿起了望远镜,看向远处地平线的山峦。

    最后,他嘴唇嚅嗫着,道:“是……是阿美利加洲,对,就是这里,上头的树,这里的树,便是阿美利加洲所独有,这里……像是中部,不错,你看那杉树,应当就在此,这里理应是‘深渊’,是‘深渊’。”

    张鹤龄作势要打人,天天拿着这些佛朗机人当做沙袋,揍得他们嗷嗷叫,这舰船上,又是寂寞无比,张鹤龄也学来了不少葡萄牙的语言。

    “深渊?不少金山?”

    “我们叫它‘深渊’,这里不是金山,从你们的舆图上显示,这里距离金山,怕还有上千里,要向北……向北……”接着,他开始一个个字母的拼写着‘深渊’的拼音,自他口里,一个个音节组成了一个短句:“洪都拉斯”。

    “洪都拉斯!”张鹤龄撇撇嘴:“这名字不好听,现在开始,改名,叫小朱秀才是坏人,因为,这是我们的舰船发现的,就用此名。”

    名字虽长了一点。

    可无妨。

    虽然张鹤龄也搞不明白,这什么小朱秀才是哪个鸟,还有人任性着,用秀才来取名的。可是……长久的航行,他和小朱秀才是坏人号,已经有了感情,现在,他希望用小朱秀才是坏人号的船名,来纪念这伟大的发现。

    “简称为:坏小朱!”

    这佛朗机船长,不敢做声,只是战战兢兢的垂手而立。

    张鹤龄随即凶恶的看着船长:“既然你们已经发现了这里,想来,在此,也有你们的人吧,他们在何处?”

    “我……我大致知道……城镇的位置,这里在数年前,据我所知,多为西班牙人驻扎,他们在此,至少有九十多名士兵,还有数百上千人的水手、牧师以及商人还有……”

    “一千多人!”张鹤龄吸了吸要流下来的涎水。

    船上,水手和水兵们统统都聚了来,一个个双目放光。

    他们曾袭击过佛朗机人小规模的定居点,这些人都有大量的财货,而显然,在此……有一个规模不小的城镇。

    “我们可以袭击他们,他们一定有可供停泊的港口,而恰好,我们也有你们佛朗机的舰船,对不对?”

    船长已经被揍得麻木了,毫无反抗之心:“是的,伟大的东方之主。”

    张鹤龄一跃上了船舷,手中抓着缆绳,俯瞰着甲板上的无数船员和水手,高呼道:“发财的时候……到了!这里,有金,有银,有粮,有女人!我奉陛下之命,将这些金银珠宝,统统赐给你们这些狗娘养的东西!”

    “万岁!”疯狂的水兵们双目赤红,发出了欢呼。



    两日之后,在经过悉心的谋划,在霏霏细雨之中,两艘佛朗机船缓缓的进入了港湾,在其桅杆之上,西班牙王国的旗帜高高飘扬,随后,迎面而来预备接引其入港的舰船还未靠近,这两艘大船,居然没有撤下风帆,而是依旧顺风,朝着码头横冲直撞而去。

    巨大的舰船,直接冲过了栈桥,那无数的木板卷起,随后,将这木质的栈桥和码头撞了个粉碎,等舰船被传递的淤泥所卡住时,无数的人,便顺着缆绳顺溜而下,他们脚踩着较浅的海水,双目赤红,疯了似得,举起了手中的弓弩、刀剑。

    在此时,因为下雨,火铳并没有什么用,容易受潮,手提着刀剑的水兵们,蜂拥上岸,趁着案上的佛朗机人不备,疯了似得水兵,犹如潮水一般,登上了岸。

    西班牙人万万料不到在这附近,会出现一支威胁到他们的力量。

    他们在此驻扎已有七八年光景,城镇的规模越来越大,他们建起了堡垒,却没有提防来自于海上的敌人,这本就源自于他们的自信,在他们看来,他们所要面对的,不过是当地的土人罢了,而当地的土人,不堪一击。

    可现在,这突如其来的敌人,已冲入了城堡,但凡是阻止他们的人,都被这些衣衫褴褛的人砍翻。

    西班牙人试图反击,火铳队在这阴雨的天气里难有作为,更可怕的是,等他们集结起来,一切都来不及了。

    瞬间,这座西班牙的殖民堡垒,顿时陷入了一片混乱,宛如人间地狱。

    最可怕的是,他们压根不知这些敌人,自何处来。

    又为何,会突然发起袭击。

    …………

    周腊提着刀,手刃了一个西班牙的士兵,面目狰狞,他刀锋前指,无数的水兵争先恐后,自他身后如潮水一般用蜂拥上前。

    这已不需有人用鞭子来督促他们了。

    他们遭受了无数的折磨和艰辛,他们犹如蝼蚁一般,飘荡在海上,没有人过了今天,却还知不知道自己还能活着,刀头舔血,对于他们而言,已是再正常不过的事。

    他们胸膛里,都涌着一股不甘。

    如此千辛万苦,遭了绝大多数人,一辈子都遭不了的罪,到了此处,怎么能空手而归,怎么能呢?

    这里,有钱,有粮,有女人。

    他们疯了。

    一个已不将自己的命当做一回事的人,自然,已经失去了人身上的本性,他们双目之中,充斥着的,只是最原始的欲望。

    …………

    此后,慢悠悠的小朱秀才是坏人号,方才徐徐进入了港湾。

    站在甲板上,张延龄拿着望远镜,远远眺望:“一个,两个……十八个,二十九个……哥,这群佛朗机人,倒是顽强的很,到了这时候,都已杀入了堡子里了,他们竟还在顽抗,咱们损失惨重啊。”

    张鹤龄不屑于顾:“死了就死了,没什么大不了。”

    对于兄长的冷酷,张延龄吞了吞口水:“哥,我觉得,我们不该将所有的钱粮都分给这些穷鬼,凭什么啊?咱们才是钦差哪,理应占了大头才是。”

    张鹤龄呵呵冷笑:“你懂什么?不拿出真金白银,他们怎么会拼命,靠你我去找金山,可能吗?这一点钱粮,算什么,能有多少,到了金山之后,这些钱粮,便是九牛一毛,要来做什么?”

    张鹤龄是个有眼界的人,现在,在他的心目之中,他已是富可敌国了,这虽是纸面上的财富,而且有点虚无缥缈,可对于张鹤龄而言,正因为有了纸面上的财富,眼界才高了,我都是富可敌国的人,会在乎这几千几万两银子吗?虽然……在乎是在乎,可毕竟……为了将这纸面的财富兑现,自是舍不得孩子,套不住狼。

    可等张鹤龄登岸之后,他却被眼前的场景惊呆了。

    是黄金,足足一个屋子的黄金,这些黄金,用一口口箱子装着,西班牙王国的洪都拉斯总督,就在这里,与冲杀进来的水兵们负隅顽抗,最后,他被砍了数十刀而死,可同时,当人们打开了一个个箱子,这无数金灿灿的黄金,一下子,让所有人疯狂了。

    数十个箱子的黄金,堆砌在一起,足足有数千斤上万斤哪。

    人们掩面大哭,有人相互抱在了一起,也有人身子躺在了箱子上,有人取出一把金子,抛向空中,这一次,当真是发财了,发大财了。

    这是黄金啊,是世上最稀罕的金属之一,是财富。

    “哥,还给他们吗?”张延龄要哭了。

    他们想不到,在这里,居然有如此多的黄金。

    事实上,黄金洲确实生产黄金,而当地的土人,又有用黄金来装饰的传统,近千年积累下来,代代相传,结果,西班牙殖民者到来,在此数年,强取豪夺,积攒了这巨大的财富,西班牙人无论如何,也想不到,这一批黄金,却彻底的点燃了这万里之外,所有人的贪欲。

    张鹤龄面上的肌肉在颤抖,他……心疼……疼的厉害。

    我是猪啊我,为啥当初,就许诺着,将所有的战利品统统分发下去呢?

    看着这一个个满身血污的人,疯了似得荡漾在狂喜之中。

    “可以不给他们。”张鹤龄深深的看了张延龄一眼:“你现在去告诉他们,现在这些黄金姓张了。”

    张延龄面上,露出了狂喜:“是吗?那我去说了啊。”

    张鹤龄点点头:“嗯,别说是我说的。”

    张延龄道:“为啥啊。”

    张延龄看着这个傻货,想哭:“因为,咱们兄弟总得活一个,得为老张家传宗接代啊。”

    “……”张延龄沉默了很久:“哥,我发现你挺会说笑的,哈哈,哈哈……”

    张鹤龄腾的一下,心中火起,这本身就是一场人间悲剧,自己的心,就已腾了,他竟还笑得出。

    一巴掌,将张延龄打翻:“狗一样的东西,以后别叫我哥。”

    “哥……”张延龄发出了嚎叫。

    ………………

    年关将至。

    赌斗之事,已是甚嚣尘上,随着日期迫近,赌场已是热闹了起来。

    只是这一次赌,有些特别,赌的竟不是胜负,而是方都尉输了,肯不肯自杀以谢天下。

    这倒不是京中的军民百姓,不爱大明,涨他人士气,灭自己威风,认为此战必败,而是……人们对于骑射之事,对于方都尉的门生,不太有信心。

    那什么五太子,据说可是打小就在马背上长大,打小便练习弓箭,且鞑靼人,天生就是神射手,这天下谁人不知,谁人不晓。

    和他们比射箭,这……不是找死吗?

    这赌坊里很热闹,沸沸扬扬,这一次,赌的乃是方继藩的人品,用的还是真金白银,结果,赔率竟是惨不忍睹的一赔十三。

    也即是说,谁若是买了方继藩去死,那么下注一两银子,方继藩当真死了,便可获得十三两银子,简直……就是暴利啊。

    大家对于方都尉的节操信心不太足。

    而方继藩对此,只是不屑于顾,鄙视这些人发国难财,臭不要脸。

    对于朱厚照教授张元锡射箭之事,方继藩还是极上心的。

    一个多月不见,只见他们成日都去后山里练习,却不知现在进展如何。

    方继藩今日起了个大早,便去了后山。

    后山这里,是一片还未开拓的土地,而今,这里却是平整出了一块平地,上头多是箭靶,在这靶场的远处,则是几个临时搭建的草庐,这些日子,太子殿下和张元锡,都在此练箭,大门不出,二门不迈。

    方继藩之所以选择张元锡出马,要借的就是张元锡这神奇的臂力,可其他的,到底能不能练的炉火纯青,不过是一个半月的光景,想来……也不敢有太多的指望。

    远处,便听到朱厚照哇哇的大叫声,方继藩看到了朱厚照的人影,小跑着过去。

    却见朱厚照弯弓,口里咋咋呼呼的道:“小张,本宫这样,对不对?”

    “不对,师父,你要放轻松。”

    “可本宫轻松不起来。”

    朱厚照保持着射箭的姿势。

    张元锡一瘸一拐的在朱厚照身后,拍着他的后脊,想将他的后脊拍的松软一些,张元锡道:“殿下打小所学的射箭之术,其实并没有错,对于一个不会射箭的人而言,有极大的用处。可是殿下有没有想过,射箭的本质,在于随心,怎么样射中目标,才是关键,而不一定,非要马步下沉,非要手臂平直,殿下见过杀敌时,将士们会按平时练习的招式去杀敌吗?不会的,因而,一个好的射手,想要随心所欲的命中目标,首先要做的,就是使自己心态平和,而后,让自己的身体,去适应弓箭,怎么站立,如何握弓,如何引弓,如何放箭,都要切实的根据自己的特点而为之。”

    “师父,你看我……”说着,张元锡随手拿起自己的铁胎弓,他的身形显得笨拙,站姿散漫,很随手的样子,弯弓,引箭,狼牙箭激射而出,啪……远处,一个靶子顿时射翻,一气呵成。

    “师父,你明白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