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理,朱厚照都懂。
他毕竟不是傻子。
而且徒弟张元锡的话,简单而直白,无非是让他,不要拘泥于形式而已。
对于一个初学者而言,怎么握弓,怎么舒展臂膀,这些硬性的要求,确实很有用,这可以让初学者快速的掌握诀窍,站稳身体。
可是若一直如此,想要真正的射箭高手,可就很难了。
可最气的却是,张元锡对于箭术的天赋,实是可怖。
他不但气力大,对于箭术的领悟能力,也是超群。
他很快就意识到,师父教授的这一套,对是对了,可自己却不需要。
因为这射箭、瞄准之法,本身就是让初学者掌握平衡的。
而张元锡却不需掌握平衡,他是瘸子,本身就是平衡身体,有着寻常人所没有的敏感。他渐渐发现,原来射箭,并不需要掌握什么诀窍,而在于对自身身体的控制。
当他一箭箭射出时,慢慢的越来越准,他开始有了新的感悟。
原来……一切的教材,都是骗人的啊。
现在,轮到他来指点朱厚照如何突破自己的箭术了。
师父的箭术,太拘泥于方法,不走心,且人太蠢,说了一百遍,他依旧还是学不会。
朱厚照大声嚷嚷道:“你说的都对,为师晓得你射得好,可为师拿起了弓箭,便不由自主的会如当初学箭时的样子……你这家伙,怎么教为师的,快想想办法,想个如何让为师从心的法子来。”
“弟子教不会啊。”张元锡要哭出来。
有时候,人比人,真的气死人,这人的天赋,更是让人无言以对。
寻常的读书人,十年寒窗,专心学八股,辛苦吧,可是,屡屡落弟。
可王守仁打小就东搞西搞,今日要学骑射,明日找老道人去谈玄,等他年纪大了,一拍脑袋,哎呀,我得考个功名了,然后他就金榜题名,名列前茅。
无数的将军,出生入死,打仗起来,输得多,赢得少,经验丰富,蹉跎一辈子,活了下来,人生之中,几乎找不到几个光彩的胜利。可朱厚照躲在东宫里瞎琢磨,一出山,立即便击败凶狠的鞑靼人,使鞑靼人不敢南顾。
张元锡也是如此。
他看着自己的师父,这笨拙的样子,心里已经绝望了:“师父,我觉得,射箭并不适合你,你可以改行,去学剑,或许好一些,否则,只是白白的虚度光阴而已。”
朱厚照气的要吐血,厉声道:“为师怎么做,还要你教,罚你跪一个时辰。”
“噢。”张元锡很老实,乖乖跪下。
朱厚照背着手,气呼呼的道:“你看看你哪里有半分做人儿子,不,做人学生的样子,出言不逊,你眼里还有为师吗?老方有七个门生,哪一个不是对他敬若神明,你这是什么态度,你竟不将为师放在眼里,简直岂有此理,岂有此理,为师瞎了眼,收你做门生,以后不教你学箭了,你自己领悟去吧。”
张元锡委屈的道:“学生知错了。”
朱厚照高声道:“知了错你也不改。”
张元锡道:“学生改。”
“为师说,不教你学箭了,你却只说知错,却不说,请师父教我,可见在你心里,一定不将本宫放在眼里,气死为师了,气死了为师,你就可以放任自流,就没有人监督了你是不是?”
“不是。”
“那你说,为师骂你,对不对?”
“对。师父教诲,学生铭记在心。”
“还学不学箭了?”朱厚照气咻咻的道。
张元锡忙道:“学!”
朱厚照才道:“好了,起来吧,来,再告诉本宫,该怎么样发箭来着。”
张元锡艰难的起来,见师父又开始弯弓引箭,在旁道:“师父,射箭发乎于心,你不要总想着怎么握弓,也不必想着如何引箭,你眼里只看中靶子,你心里默默想着,我要如何将他射下来,而后,放箭。”
嗤……
朱厚照顺势放箭,那箭矢,在天空划了个半弧,最终,与靶子擦身而过。
朱厚照气的要撞墙:“这法子不对啊,分明不对。”
“师父心里要没有杂念。要不,学生再做一个示范,师父细细看着……”
“不必了。”朱厚照将弓箭摔在地上,岂有此理:“这是弓的问题,明日让刘瑾去取一副好弓来,师父要再琢磨琢磨才好。”
“噢。”张元锡颔首点头。
刘瑾倚在树旁,一只脚金鸡独立,另一只脚缠后瞪着树干,优哉游哉的样子,他一面吃着炒熟的黄豆,一面远远的盯着,口里嚼着黄豆,一颗又一颗,脸上显得很平和,只远远眺望着太子殿下和张元锡,对于眼前的一切,他并不在乎,射箭有什么意义呢?没有意义?大好的时光,都荒废在这射箭上,真是糟践了啊。
他咀嚼着,将黄豆吞咽进肚里,摇了摇头,世上的人都很纯,没有找到人生的意义,看着他们这样浪费大好的时光,很是可惜。
可一看殿下练完了箭,他立即将手里的黄豆重新装进了荷包里,小跑着冲上前去:“殿下,有吩咐吗?”
“殿下……”
这时听到了方继藩的声音。
一听这熟悉的声音,朱厚照顿时大喜:“老方,你来了啊。”
方继藩气喘吁吁:“真是好找,累死了,殿下,现在我这侄儿的进步如何?”
张元锡刚要说话,朱厚照却是眉飞色舞,叉手:“有本宫在,怎么会没有进步,你等着瞧吧。”
方继藩觉得太子不可靠,看向张元锡。
张元锡老老实实的道:“师父成日教授我学箭,而今已有小成了。不过……”他顿了顿:“学生的极限,乃是射四百步,寻常的两三百步倒也还好,可若是配上一副极好的弓,这四百步,不在话下,只是可惜,超过了三百步,箭就可能失去准头,且目力没法儿视物了。”
这你就找对人了。
没错,张元锡最大的优势,就在于射的远,可惜,他的双臂没有阻碍他远射,可人的眼睛,毕竟是有极限的。
至于射的准不准,还得靠练,且还需要一副有足够韧性和精度的好弓。
方继藩咬咬牙:“精度不够,和弓箭有关,且能不能射的更远,也和弓箭有关,叔这几日,便召集能工巧匠,专门为你定制一副好弓来,不惜工本,哪怕是砸进去纹银万两,也绝不皱眉头。谁让我是你叔,你爹和我是忘年之交呢。”
可是视力的问题,却绝不是砸银子就可以解决的。
张元锡是个天才啊,这样的人都不利用,那方继藩还是人吗?
方继藩所考虑的,并不只是这一场的比试,他想的是未来。
张元锡这样的人,用的好了,便是八百里之外打死鬼子的强者啊,这种人只有在电视剧里面才会出现。
方继藩皱着眉:“我会想想办法,办法总会有的,要不,给你配一个副射手。”
“副射手?”朱厚照和张元锡同时惊讶的反问。
方继藩笑呵呵的道:“搭配一个副射手,给你背负弓箭,一旦需要射箭的时候,他负责为你提供方向和位置,你负责弯弓射箭,这个人可以戴一个望远镜,用望远镜,观察数百步外的目标,而后准确报告位置,而你只专心朝着位置射击即可。当然,这样的人也是可遇不可求,他需有一双好眼睛,且对方向和距离极敏感,能够随时提供精准的信息,当然,还需和元锡能极好的配合起来,双方要有默契,最重要的是,你们还得磨合,一次次的练习,只有如此,才可制胜数百步之外。”
朱厚照听了,不禁咋舌。
这不就是辅兵吗?
原来射箭,还可以要辅兵啊。
显然,方继藩更希望,发挥出张元锡所有的潜力,这个家伙,天生就是射箭的好材料。
是狙击手啊。
可惜的是,弓箭上不能搭配望远镜,既然如此,那么只好让一个人来配合张元锡了。
未来学习的过程,一定会很艰难,因为要用辅兵通过望远镜去观察的那双眼睛,来替代张元锡的眼睛,让他只单纯的提供数据,而这些数据必须准确,且准确的数据,还需要要让张元锡理解和消化,同时,还需用这些数据,让张元锡精准的大致测算出对方的位置。
且箭一旦射远,精度就越低,这两个人所需的装备,可能高昂无比,这花费,可能能养得起几个村的庄户了。
“可以试一试。”张元锡显然觉得,寻常的射击没有什么挑战,反而方继藩所说的方法,倒是让他动心了。
朱厚照厉声道:“为师有让你答应吗?自作主张,真是岂有此理。”
张元锡忙是恭恭敬敬道:“请师父做主。”
朱厚照背着手,想了想:“可以试一试。”
方继藩颔首:“既如此,那我这就去挑选人手,再招募人量身定制弓箭了,恐怕至少需要数月的功夫,这赌斗怕是来不及了,先赢了赌斗再说。”
……………………
睡觉,明天开始…………五更……或者六更,反正是五更打底,大家拭目以待。
年关已至。
难得这一日没有下雪。
暖阁里,弘治皇帝一声叹息,赌斗……就在今日了。
他原本,想要对此不闻不问的。
可大清早时,召了内阁诸学士入宫,弘治皇帝命人开了窗,看了一眼暖阁之外的天色。
天阴沉沉的,而今,是清晨,弘治皇帝突然叹了口气,道:“方继藩人等的比箭,就在今日了吧?”
对于此事,整个京师,都是沸沸扬扬,动静很大,刘健等人,哪怕是想要忽视,都不可能。
人们对于竞技,总有天生的热衷。
何况,还牵扯到了大明和鞑靼,两国之间,积怨甚深,军民百姓们,虽是对此事比箭不甚看好,却也为之津津乐道。
这时代的娱乐,过于贫乏,哪怕是不可描述之事,那也不可能成天去,会伤肾的。
这世上,还有什么比这比箭,更加吸引眼球呢?
“是的,陛下,就在今日。”刘健道:“因涉及到了国使,以及西山书院,此次主持的,乃是顺天府尹,试箭的场地,则在东城的瓮城之中,那里的军营,荒废已久,已经重新修葺了一番。”
弘治皇帝便道:“哎,这是纵容他们胡闹啊。”
口里虽这样说,弘治皇帝道:“诸卿以为,若是方继藩输了,他会自裁吗?”
这才是弘治皇帝所担心的事。
刘健想了想,道:“老臣以为,应当不会吧。”
弘治皇帝看向谢迁。
谢迁斩钉截铁:“不会。”
李东阳沉默了片刻:“方继藩是机智的人,臣也料来……不会……”
“……”
内阁诸公,个个言之凿凿。
倒让弘治皇帝放心了一些,总不能让秀荣守寡对不对?
可是……既然那方继藩不会自裁,却非要来赌,这……真是一言难尽。
弘治皇帝便故作不关心的模样:“敕命礼部尚书张升,主持箭试吧,让他谨慎从事。”
张升的病已好了,而今已入部堂里当值,弘治皇帝让礼部去,自是希望这一次比试,双方能守规矩,万勿闹出什么变故。
刘健颔首点头:“臣遵旨。”
…………
一封诏命,至了礼部,张升接了旨意,随即前往瓮城,在这瓮城城楼,顺天府上下官吏早已到了,来此维护秩序。
城楼上,来了许多人,人头攒动。
张升这些日子,心情都很不好,他皱眉,忍不住对顺天府尹呵斥道:“怎么会有这样多的人,此事,旁观者越少越好!”
张升自有自己的想法,大明崇文不尚武,这件事已是闹的沸沸扬扬了,现在来这么多人观看,难免不够庄肃,容易闹出乱子,事情可能不可控。
顺天府尹苦笑道:“张部堂,下官也是无奈啊,京里的公侯和世族统统都要来,下官怎么拦得住?”
他一副委屈的样子:“何况,现在就算想要赶人,怕也赶不走了。”
其实这府尹还有一事没说,不只是公候和一些不可得罪之人来了,顺天府不敢阻拦,还有为数不少商贾或是殷实的人家,偷偷贿赂了顺天府上下人等,也网开一面放了进来。
这顺天府本就和京中三教九流,接触甚深,因而,本身由顺天府来协助主持这一次比箭,就不可避免的会有许多‘关系户’进来。
张升便没有继续纠缠下去了,他只深深的看了顺天府尹一眼,落座,自这城楼看下去,下头的瓮城极空旷,四周的城墙已是人满为患。
片刻功夫,朱厚照和方继藩便来了。
二人登上了城楼,张升等人便率人向朱厚照行礼。
朱厚照笑吟吟的看了张升一眼:“张卿家,不必多礼。”
张升请朱厚照上座。
朱厚照摇头:“本宫要给本宫的门生助威,坐就不坐了,张师傅随意便是。”
张升总觉得朱厚照的眼神,怪怪的。
方继藩笑容可掬的看向张升:“张公,有礼了。”
方继藩今日,也特别的客气,这不像方继藩的风格啊。
也罢,自己的儿子,现在在西山书院学习,也不知现今如何了,张升是既希望去打听,又不忍去打听。幸好,那里是书院,至多,自己的儿子受一些气吧,性命想来无碍。他心情复杂,这些日子,都在想,自己的儿子会不会受人欺凌,会不会……
他心乱如麻,索性也不管太子。
其实他很多次,都想开口问一问方继藩,张元锡现今如何,可想要开口,众目睽睽,却终是咽进了肚子里。
再过片刻,那鞑靼国使阿卜花便到了,他红光满面,待登上了城楼,几个礼部官员和他见礼,他一一回礼,却道:“方都尉,你好。”
方继藩想不到这阿卜花竟是在叫唤自己,回头,奇怪的看着他:“何事?”
“我奉五太子之命,特来说清楚,此次比箭,若只是寻常的射箭靶,没什么意思,我们鞑靼人比箭,是对射,五太子听说,大明居然专门弄了箭靶,让双方射箭,一比高低,对此,不甚满意。都尉,草原上的人,有草原上的传统,此次输赢如此之大,还是对射,才能使比试的双方,全力而为。”
对射……
张升听罢,顿时冷了脸:“若如此,伤了人,该如何?怎么现在才提出这些要求,事先没有征兆?”
阿卜花笑吟吟的道:“我们起初,也以为是对射,谁料得知了大明朝廷的布置之后,方才知道,原来只是射箭靶而已,在大漠之中,只有黄口小儿,才拿着箭,去射箭靶,五太子乃是豪杰,怎么还会玩着黄口小儿的把戏呢?”
一时之间,城楼里哗然。
阿卜花道:“草原上决斗,讲究的是生死勿论,谁若胜了,便夺取对方的一切。自然,五太子也知道,你们汉人,喜欢文绉绉的比法,可若只是射箭靶,那么五太子索性就不比试了。当然,若要比试,一旦双方有什么死伤,都是咎由自取,这里,是五太子的一份亲笔生死契,你们汉人是叫它生死契吧,五太子已按了手印,却不知,大明朝廷敢不敢。”
“……”
张升皱眉,他心知,这是阿卜花和那五太子术赤的诡计,他们先不声张,结果等到天下皆知,一切都布置好了,才说要对射,若是大明不准,则会被嘲笑为自愧不如,不敢和鞑靼人生死决斗。
张升冷哼。
“好啊,好啊,那就对射,本宫最喜欢看对射了。”朱厚照笑嘻嘻的道:“我代我的徒儿,和你签这生死契,他若死了,便是技不如人,咎由自取。”
朱厚照抢着要画押。
方继藩也激动了,捋起了袖子:“殿下,还是让我来,毕竟是臣和他们约斗的,还是让臣来签字画押最是合适。”
“本宫乃是他的师父,本宫不来谁来?”
朱厚照将方继藩挤开,激动的不得了,签生死契,朱厚照喜欢啊,对他而言,这两个人只对着箭靶射箭,确实没什么意思,还是这样有意思,技不如人,便死了算了。
他匆匆忙忙的接过了生死契,签字画押。
城楼诸官,个个目瞪口呆,都看向张升,张升心里无奈,却又无可奈何,心里说,太子殿下啊太子殿下,你自作主张,到时,却不知是谁因你而身死瓮城,殿下……太任性了啊。
只是太子殿下既已做主,其余之人,自是无话可说。
阿卜花见朱厚照签下了生死契,更是红光满面,道:“太子殿下果然是勇士,佩服的很。”
朱厚照大喇喇道:“若是射死了五太子,你可别哭。”
阿卜花爽朗大笑:“我们鞑靼人,最是讲信义,且决斗之事,生死是长生天的安排,我断不会哭,无论是什么结果,我都愿欣然接受。”
阿卜花面带笑容。
心里想,今日,就让五太子,让你们见识见识鞑靼人骑射的厉害,正好报了当初一箭之仇!
见他自信满满,张升等人,心里却有些虚了。
那顺天府尹在太子殿下面前,不敢说话,却心里没底,不断的眼睛看向张升。
张升铁青着脸,却是不置一词。
随着一通鼓毕,紧接着,这瓮城连接着内城和城外的门同时打开。
自这外城里,便见五太子赤术龙行虎步而出,他背着弓箭,踌躇满志。
当他一步步自城外的门洞里走入瓮城时,这四周城墙处的看客们,却是安静无比。
无数人窃窃私语,低声议论,此人便是那赤术,据说是鞑靼的神箭手,更是鞑靼王子……
“咦,瓮城中的箭靶,为何有人要撤去?”
近日这望远镜脱销,不少人买了这价格高昂的望远镜,就是奔着这一场比试来的,无数人纷纷抬起望远镜,看到这瓮城之内,有顺天府差役,开始拆除箭靶。
“听说要对射,生死勿论!”
“呀,这下遭了,这鞑靼人,只怕是想要名正言顺的杀咱们西山书院的读书人。”
与此同时,那内城的城门也已打开,等了很久,那门洞里也不见一个人影。
嗯?人……还没出来吗?
门洞里,依旧是黑乎乎的一片,一个人影都没有。
城墙上的人,显然已经有些等待不及了。
人们议论纷纷。
已过了这么久,还没出来?
此人是谁?
莫不是那王守仁,自交趾赶了回来吧?
就在这议论纷纷之中。
其实在这门洞之后,无数守卫在此的差役和五成兵马司官兵,个个目瞪口呆。
因为他们看到的,是一个瘸子。
瘸子背着铁胎弓,同时,还背负一个箱子,不错,是箱子,而非是箭壶,箱子里,统统都是箭矢,一杆杆狼牙箭露出了箭羽。
这狼牙箭分外的粗壮和沉重一些,是专门为铁胎弓而制,寻常的箭壶装不了多少,索性,便背了箱子来。
张元锡有些紧张,他看到一双双眼睛,这些人看向自己时,时刻的盯着自己的腿脚。
面对这些目光,张元锡不禁心里有些沉。
这是某种轻视、怀疑的眼神,令张元锡很不舒服。
他拖着腿,继续蹒跚而行。
每前行一步,都很慢。
这一路,也很长。
等他穿过了门洞,紧接着,一步步走出门洞时,他抬头,看着这四面高墙的瓮城,而在高墙之上,已是人声鼎沸,无数人忍不住欢呼起来。
无论如何,他是大明的射手。
人们下意识的沸腾,纷纷叫好。
是否技不如人不重要。
重要的是,人家有勇气,和鞑靼人比试他们最擅长的弓马。
张元锡觉得有些眩晕,看着那高墙之上的人潮涌动,听到无数的欢呼,他深吸了一口气,接着,继续拖着他的腿,一瘸一拐,朝向对面的鞑靼五太子赤术走去。
欢呼声渐渐停止了。
直到这时候,人们却才发现了什么一般。
有人突然道:“是个瘸子,怎么是个瘸子。”
一下子,人们哗然。
许多人生怕自己看的不够仔细,纷纷的抬起了手中的望远镜。
果然……
那张元锡一瘸一拐的样子,行走的仿佛很艰难。
“怎么是一个瘸子和鞑靼人比箭?”
“是不是搞错了!”
人们同情的看着瓮城中的张元锡,而在张元锡的身后,巨大的城门,开始缓缓的合上。
城楼里,也已乱成了一锅粥。
“是瘸子。”一个礼部官员大叫。
这不是开玩笑吗?
面对的可是鞑靼人的五太子,大明派出的,却只是一个瘸子,瞧他腿脚不便的样子,这么一瘸一拐的在瓮城里蹒跚而行,简直就像一幕滑稽剧。
朱厚照和方继藩却是气定神闲,他们对视一眼,都乐了。
好戏,要开始了。
那礼部尚书张升高坐,其实对于瓮城内的比斗,他并不太关心,毕竟他是文臣,此等武人的伎俩,有什么好看的?
可一听众人齐声说着瘸子二字,张升脸沉了下来。
他这辈子,平生最恨的便是瘸子两个字。
瘸子怎么了,瘸子吃你家大米了?
派出了一个瘸子?
嗯?这倒有些心意了。
方继藩此人,还算是聪明哪。
对付鞑靼的五太子,派出一个瘸子出战,就算是输了,那也是鞑靼人胜之不武,颜面无光,无论最后结果如何,大明中还保住了体面。
若是侥幸胜了的话。
不对,想来方继藩派出瘸子的本意,就压根没打算胜吧。
不不不,这是细枝末节,总而言之,大明的脸面,重要。
只是,这瘸子,从哪里找来的?
张升说着,不疾不徐的取出了望远镜,当他的眼睛落在了张元锡身上时,张升那谦和的笑容,顿时凝固,他深呼吸,死死打量,内心的狂躁,久久不能平息。
张升觉得自己看错了。
望远镜的镜片之后,他瞳孔开始放大,最终……确定了。
是他儿子。
望远镜啪的一下,摔在了地上。
镜片摔了个粉碎。
张升打了个冷颤,一脸铁青。
一个官员道:“张部堂,张部堂,这是怎么了,张部堂,您说话啊。”
看着浑身僵硬的张升,众人纷纷涌上来,表示关切。
“戳达姆娘!”张升发出了怒吼:“那是我儿子,那是我儿子,来人,快,快停止,开了门,派出骑手,将我儿子救回来!”
张升说着,人已朝着女墙扑去,腿已架上了墙,几乎要翻过女墙,从这城墙上翻身跳下去。
这高耸的城墙,一旦跃下,定会粉身碎骨。
还好这里人多,众人忙是将他扯住。
张升顾不得体面了,骑在女墙上,高呼道:“救人啊,救人啊,方继藩,你缺德不缺德啊,我哪里得罪了啊,我就这么一个儿子啊,我造了什么孽啊,快,快下去救人啊,再不救人,就来不及了!”
此时,所有人盯着方继藩。
方继藩面如常色,一副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样子。
这……
确实有点缺德了。
张部堂就算得罪了你,也不至于如此啊。人家就这么个儿子,你要让人绝后吗?这事太不地道了。
张升接着滔滔大哭。
可那阿卜花见状,脸色却是铁青。
居然派出了一个瘸子。
这可是五太子,是咱们鞑靼的神射手,是长生天眷顾的大可汗的儿子,对方,竟只派出了一个瘸子,来羞辱五太子。
他眼眸里,掠过了一丝锋芒。
这……是耻辱。
是奇耻大辱。
他嘴角微微勾起,露出不经意的微笑,既如此,那么就更加不能客气了,这个瘸子,必须死。
另一边,张升已是哭的惊天动地,他被人从女墙上拉了下来,却是哭的死去活来,锤着自己的心口:“方继藩啊方继藩…”
…………
城下。
张元锡并没有受任何的影响,他站定了。远远眺望着前方。
在自己的正前方,五太子赤术,距离自己大致是三百多步之遥,这个距离……很合适。
最重要的是,这里是瓮城,四面都是高墙,因而,无风。
他均匀的呼吸,放下了箭箱。
在他的对面,五太子赤术,似乎也感觉到了一丝异样,起初他没在意,毕竟相隔甚远,对于赤术而言,无论对手是谁,其实都不重要。
他乃鞑靼神射手,一百八十步,都可百发百中。连自己的父汗,都经常夸奖自己。
要知道,寻常的射手,能有百步内命中目标,就已合格了。
可慢慢的,赤术眯着眼,极努力的观察,这才发现……对面,果然是个瘸子。
一下子,赤术暴怒。
可耻!
卑鄙!
这是故意用这个方法,来羞辱我们鞑靼人吗?
好!
他开始徐徐前行,双目喷出了怒火。
今日……就让人尝尝他的厉害,瘸子又如何,先杀了再说。
他疾步而行。
可是……
在三百五十步外。
脸色平静的张元锡呼处了一口气。
而后,他自箭箱里,取出了一枚狼牙箭。
这辈子,虽为礼部尚书之子,可是他籍籍无名。
这是一个机会。
他要像天下人证明,他也有名字,而不是被人称只为张家的公子。
一切都轻车熟路,狼牙箭在手,而后,弯弓,箭弦拉满,到了极致。
刹那之间,嘈杂的城墙上,一下子安静下来。
居然这个时候……就开始射击了。
但凡是对弓箭有一点了解的人,尚且知道,这个距离,哪怕是出众的弓手,用最好的弓箭,勉强,这箭矢可以射出三百五十步,可到了三百五十步的时候,整个箭矢已如强弩之末,根本已经没有力道了,而且,这个距离,箭矢的精度,会剧烈的下滑,失去了力道的箭,射出没有任何意义。
人们习惯于在百步之内,射出箭矢,再远一些,则完全会失去准头和箭矢的穿透力。
这个瘸子……他不会射箭吧?
人们的心底深处,禁不住的透着失望。
对面的赤术,似乎也察觉到了异样,面上,掠过了一丝笑容……
还真是……不自量力啊。
他继续带着弓,徐徐前行。
而张元锡面色平和,他浑身上下的每一块肌肉,都配合着手中的长弓,一双眼睛,已凝视住了目标,那个目标,只是黑乎乎的一团影子,此刻,只如手臂般大小,可这样的目标,将其当做靶子来射击,张元锡已不知多少次了。
他心如止水,随即,扑的一声,牛筋和金丝缠绕的弓弦回弹,发出噗的声音。
那一枚狼牙箭,便如流星一般射出。
他……射了。
无数人发出惊呼。
这个距离,怎么能射呢?
简直就是玩笑。
那狼牙箭,疯狂的在空中旋转,刺破了虚空,急速朝着目标而去,箭簇在阳光之下,寒芒阵阵,闪耀光芒。
城楼上,张升已经不哭不闹了,他瞪大眼睛,几乎趴在女墙上,随着所有屏住呼吸,他也屏住了呼吸,双眼,迅速的捕捉着那一支狼牙箭。
狼牙箭超出了百步……
可是,其威势竟是不减,通过自旋所带来的巨大力量,破风向前。
两百步!
那两百步之后的狼牙箭石破天惊。
最终,嗤的一声,在这三百三十步左右,赤术身形一顿,他露出了不可思议之色。
……………
感谢《吃***》喜提第四十四位盟主,在此,万分感谢,众所周知,《吃***》同学一看它的读者名,就知道他是个暂时还没有脱离低级趣味的人,可它用朴实无华的读者名,对当前某些不可描述的社会现象,进行了挞伐和鞭策,犹如鲁迅先生那一句发人深省的‘写不出的时候不硬写’的话一般,揭示了人性之恶,好了,编不下去了,今天五更,明天争取六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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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百三十步。
而那枚狼牙箭破空而来。
就会将赤术吓了一跳。
他身子竟是下意识的颤了颤。
而那狼牙箭,几乎与他擦身而过。
嘟的一声,狠狠的刺入了身后的泥地里。
那乱石,竟生生的被箭簇刺裂,而后,箭矢贯穿入土,扬起了灰尘。
被击碎的乱石裂开,弹射而出,一枚碎石,生生的溅射在赤术的手背,很疼……
赤术惊呆了!
这是三百五十步啊。
寻常人,哪怕是二百五十步,这箭矢便已没了力道。
可是现在这一箭,在三百三十步外,竟还有如此的威势。
可怕……
赤术心里竟有些后怕起来。
太可怕了,这个人,臂力到底强到了何等地步。
可随即,他心里一松。
面上,露出了狰狞。
可即便如此,对方还是输了。
因为对方先发箭。
对于常年射箭的人而言,一个人用尽了全力,发出了箭矢,对于体力和手臂的消耗,是极大的,想要发出第二箭,那么势必,就需要休息。
否则,哪怕勉强能拉开弓,手臂也难免颤抖,毫无准确性可言。
这……是机会。
只要自己在这个时间间隙里,走到了两百五十步内,以自己百步穿杨的箭术,对方必死无疑。
赤术发出了怒吼,他开始向前疾奔,他熟悉弓马之术,自然清楚,自己可以争取到这个时间。
而城楼上,所有人都屏着呼吸。
当张元锡射出一箭的时候,人们才意识到,张元锡并没有想象中那样简单。
张升的心,已提了起来,他睁大眼睛,眼里布满了血丝,取了一个新的望远镜,死死的看着自己的儿子,他嘴唇哆嗦着,眼泪哗啦啦的流下来,心里……不禁默默的在祈祷。
而那阿卜花在震惊之后,随即松了口气,没有射中,那么,接下来……就是机会了。
此人,臂力非凡……可惜……还是太急躁了,他该让五太子靠近一些再射的,现在却平白了浪费了这大好的时机。
接下来,该五太子出场了。
可是……
在随后,阿卜花脸色一变。
因为此时,张元锡已不徐不慢的,自箭箱里,又取出了一枚狼牙箭。
他脸色平静,很稳。
他就如一个经验丰富的老猎手,并没有因为第一箭的失误,面上有任何的波动。
接着,他弯弓,搭箭。
箭簇的方向,对准了三百步外的赤术,那箭尖,锋芒阵阵。
方才的第一箭,虽是失误,却给了张升调整的机会,他射偏了,可能是因为这是无风的环境,和平时自己联系时,不一样,所以,正也好可以调整。
当然,最重要的还是预判,因为赤术是移动的,赤术为了抓紧时间,会直线而行,而他的速度……也必须经过精确的计算。
关于这些,张元锡已有过无数的感悟。
他微笑,或许是第一次真正的抛头露面,他反而显得出奇的平静。
我叫张元锡,我有一个父亲,可这无关紧要,我来这里,是要学习我的叔父,他身患脑疾,依旧名震天下。而我……也将让天下人永远的铭记我的大名!
人们一下子又哗然起来。
又要射?
这才多久功夫啊。
寻常人,怎么承受的住,他的手臂,难道不酸麻吗?
二连射!
那狼牙箭,如飞蝗一般,射出,威势更足。
破空的狼牙箭呼啸着。
而张元锡却再没有去看自己是否射中目标,因为对他而言,这没又意义,射出去的箭,自己已经无法主导了。
与其如此,他需去做更有意义的事。
所以,他微微的躬身,从箭箱里,继续抽箭。
那破空而来的第二箭,彻底让赤术感觉自己要疯了。
这……不可能……
这是连射,对面这个瘸子,到底是如何做到?
那如飞蝗一般的箭矢,已是转瞬而至。
赤术下意识的……想躲。
可一切都……迟了。
在他的瞳孔里,倒映着箭簇的锋芒。
电光火石之间,赤术闷哼一声,这该死的箭矢,竟是深深的刺入了他的大腿。
呃………啊!
赤术嚎叫。
那狼牙箭,竟是生生将他的大腿贯穿。
鲜血淋漓的箭头,带着无以伦比的力道,直接自他的大腿贯穿而出。
赤术摇晃着,疼……疼的厉害,他拼命的想要向前蠕动,现在……他也一瘸一拐。
他是大漠中的汉子,早已将各种刀伤、箭伤,当做家常便饭,他咬着牙,忍受着这无以伦比的剧痛,几乎是拖拽着这残破的腿,依旧……向前一步步的挪动。
他要走下去,要靠近这个该死的瘸子,一定要杀死他。
我赤术向长生天所赐福的父汗起誓,一定要手刃自己的仇敌。
城墙之上,没有欢呼。
许多人已看清了这一幕,可是现在……却是出奇的沉默。
除了气喘如牛,扑哧扑哧的赤术。
更可怕的……开始了。
远处……
张元锡并没有理会第二箭是否射中,因为,第三箭已搭在了弓弦上。
他心如古井无波,脑海里,只有方继藩,这个鼓励自己走出家来的叔父,这个教会自己,人生可以如此缤纷多彩的人。
此刻,张元锡的血,沸腾了。
那潜藏在心底深处,因为脚疾而死死压在体内的巨大热血,在这一刻,统统的迸发了出来。
浑身的每一块肌肉,宛如都成了一张弓,狼牙箭非是自铁胎弓射出,而是源自于自己身体的力量。
三连射!
嗤……
箭矢入肉。
这一箭,直中赤术的肩窝。
赤术身子,生生的被狼牙箭强大的力量狠狠一震,身子后仰,以至双腿,下意识的想要稳住自己的平衡,可双脚剧烈一动,那脚下的疼痛,瞬间让他脸色煞白,疼的要昏厥过去。
紧接其后,是那肩窝处,肩骨碎裂的声音,狼牙箭的箭尖,好似凿穿了他的肩骨,血雾喷洒而出。
此时……赤术流出泪来。
手中的弓,哐当落地。
三连射,这是三连射。
如此巨大的力量,如此强硬的弓,一个人,是怎么做到三连射的。
自己这一辈子,都在学箭啊,每日至少开三十弓,开三十弓,尚且无法做到三连射,可这个瘸子,这个该死的瘸子……他如何做到的?
其实他不知道,对面那个瘸子,是自小做数千上万个引体向上的人,他必须得靠手,来取代自己的四肢,他每一次,双臂死死的将力量灌注在拐杖上,接着,再借由拐杖将自己的身体撑起,这种锻炼,对他而言,都是习以为常,他练习臂力时,就如人们穿衣吃饭。
赤术摇摇晃晃,他支撑不下去了。
他大口的喘着粗气,不甘心的,发出怒吼。
自己是长生天赐福的大可汗之子啊。
怎么可以,死在一个瘸子的箭下。
……
接着……是第四箭。
第四箭,又贯穿了赤术的大腿。
赤术……哪怕他自诩自己如何的硬汉,身子却是晃了晃,终于,不甘心的倒下了。
他浑身都是血洞,泊泊的涌出血。
此时,他眼里竟是泪水流出来。
人在面对死亡时,再如何自诩为硬汉的人,都难免开始产生害怕,还有……对这个世界的不舍。
他不想死!
可是……他就站在瓮城之中,四周都是高墙,还有,三百步外的那个瘸子。
嗤!
第四箭,狠狠的刺入了赤术的膝盖。
膝盖像是炸开一般,血肉模糊。
赤术哭了。
眼泪啪嗒啪嗒的落下,他口里嚅嗫着,可是他说什么,根本没有听众。
第五箭……
第六箭……
张元锡,越来越觉得得心应手。
这是一种很奇妙的感觉。
整个人都沉浸其中。
仿佛只有如此,张元锡才感受到生命的意义。
他七箭。
他觉得自己的血液,已经彻底的沸腾了,浑身滚烫,他机械式的,取出了第八箭。
相比于方才移动的目标,现在这个目标,完全成了活靶子。
他闭上了眼睛,竟可以清晰的感受到远处那个靶子的存在。
所有他毫不犹豫的,射出了第八箭。
事实上。
当八连射时,所有人,都已经不再关注赤术了。
这个所谓的五太子,简直就是渣渣一般的存在,形同蝼蚁。
人们会关心一个蝼蚁吗?
人们所关注的,是这瘸子,到底能发出多少箭,又有多少,能命中目标。
第九箭!
那破空而去的第九箭射出之后,张元锡呼出了一口气,他艰难的,背负起了箭箱子,而后,他一瘸一拐,提着弓,许徐向前。
就好像……打靶归来。
面上无喜无忧。
射!是他如今唯一存在的意义。、
他是朝着赤术去的。
赤术身上,已成了一根刺猬一般,一根根的箭,贯穿他身体每一个部位。
他已如烂泥一般,瘫在了地上了,浑身上下的剧痛,宛如刮骨一般。
疼啊,疼的厉害,这比遭遇酷刑,还要难受。
更疼的……是他的心!
他的心已经碎了,支离破碎。
堂堂骑射著称的五太子,居然被一个瘸子,完胜!
一个人,竟可以做到九连射!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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赤术宛如死狗,倒在血泊。
九连射。
他不可置信,竟是个瘸子。
这几乎不是一般人可以做到的。
他记得,自己在幼时,曾给父汗教诲,说起鞑靼人起源时的往事,父汗告诉他,他们是成吉思汗的子孙,乃是大元的后裔,是黄金帐的传人,当初,又一个神射手,这个人叫做哲别,他可以连续发射九箭,百发百中。
赤术一直认为,这不过是遥远的故事,口口相传,难免会有夸大,因为他不相信,一个人可以做到九连射。
可现在,他见识到了。
因为,这个人只在瞬间,朝自己射了九箭,没有停歇,这每一根插在自己身体里的狼牙箭,便是证明。
他想大笑,真是可笑啊,这样的神射手,竟然出现在中原,被一个去瘸子所掌握,可他这一笑,便开始咳嗽,咳出血,殷红的血,连带着他一切的骄傲和自尊,淌在泥地里。
他深知,完了,一切都完了。
黄金家族,后裔所剩无几,自己的父汗,光复了祖先们的荣耀。
可是……他的子嗣们,却统统被杀戮,只剩下自己,而自己……也将死去。
…………
张元锡一步步的走向赤术,他一瘸一拐,走起来,很是滑稽,铁靴子其实并不合身,再加上方才连续发射了九箭,使他身子有些虚脱,以至于,现在虎口有些发布。
每一步,都走的很艰难。
可现在,再没有嘲笑他的腿脚了。
这城墙之上,每一个人,都没有发出声息,无数个望远镜,聚焦在他的身上。
张元锡走的有些累了,可他是一个要坚持到底的人,他一遍遍的告诉自己,叔父有脑疾,尚且可以成为了不起的人,我也可以,我可以的,我一定可以,这世上,没有什么可以难倒叔父,那么,也就没有什么可以难倒我。
好不容易,到了赤术面前。
赤术扑哧扑哧的喘着出气,他像死亡在即的狮子,仰面倒在地上,身下,被血染红了,身上一根根的箭矢,使他滑稽可笑。他看到了九连射的这个人。
这个人艰难的走到了他面前,然后低头,皱眉。
这是羞辱,是赤裸裸的羞辱。
哪怕自己将死,他也要羞辱自己。
悲愤的赤术,身子在抽搐,他开始回光返照了,也不知哪里来的气力,拼命着想要挣扎起来,可是没有作用,伤的太重太重了,浑身的骨头,多处粉碎,哪怕回光返照,总不能让那已粉碎的骨头续接起来。
“你……”赤术说话了,可口一开,鲜血便泊泊的自口里涌出来。
张元锡没理他。
取出了一张纸。
“他在做什么?”赤术更为悲愤,起初,他以为这个人会来侮辱自己,可他拿出纸来做什么?
这是一张很普通的纸,纸上画了个一个人形。
然后张元锡很认真的取出了炭笔。
之后,低下身子,开始检视每一根箭杆子,箭杆子上有编号,分别为‘甲’、‘乙’、‘丙’、‘丁’排列。
张元锡没有找到编号为‘甲’的狼牙箭,不由叹息了一声:“第一箭,看来是彻底射偏了。”
然后,他在白纸上的人体外,写了一个甲字,在甲字上,打了个一个X。
而后,他寻到了第二根箭,这根箭厉害了,射中的乃是赤术的大腿。
张元锡很认真的顺着箭杆子,摸到了箭簇入肉的位置,摇了摇。
赤术发出了杀猪一般的哀嚎。
没理会赤术的嗷嗷叫。
张元锡按了按箭簇入大腿附近的肌肉:“这是第一次射中的地方吧?”
“我要杀了……杀了……”赤术满口是血,身子开始抽搐。
张元锡确认过赤术的眼神,看来没有错了,他低头,用炭笔在白纸上的人形位置,也就是大腿方向,做了一个标注。
第二箭射中的乃是大腿。
当时用的是仰射,无风,弓弦拉满,距离心脏的位置,有些远,张元锡看着标注,心里想,若是当时仰射的高度再高那么一丁点,或许就可一箭刺心了。
自己……终究还是经验不足啊。
他开始寻找第二根箭,在箭头,肩骨碎了,不过穿透力还不足,他在画中小人的肩头处标记,下头记下来。
张元锡是个瘸子,瘸子每日关在自己的世界里,自然找到了一个可以让自己精益求精的方法,就比如,这次射了九箭,命中率是八箭,每一个位置,都要标记好,以后在无风的环境之下,可以检讨。
最重要的是,要找到那种感觉,一个人射箭时,靠瞄准是没用的,尤其是移动的目标,必须要人弓合一,人箭如一人,那种很奇妙的感觉,只需拿起弓,看到了目标,便能迅速的感受到自己的箭矢在射出时,会射中他的位置。
这是很奇妙的体会。
可这种体会要加强,却需研究出每一次射箭的得失。
至于地上抽搐浑身冒血的赤术……
噢,叔父和恩师说了,这是一个坏人,射他就像射兔子一般,他只是一个目标。
所以,张元锡满心只想着,方才射箭得失,像是痴人一般。
等他低头画了画,好似有了感悟和心得,便起身,赤术羞愤交加。
我……我是大可汗之子。
是黄金家族的嫡系子孙。
是五太子!
我不是蝼蚁。
他使出所有的气力:“你……你叫什么名字?”
张元锡想了想:“不告诉你!”
“……”赤术又开始大口大口的呕血。
张元锡道:“叔父说了,我是秘密武器,在敌人面前,不得轻易示人……”
“……”赤术不甘心的发出了最后的大吼,最终,脖子一歪,不甘心的睁大着眼睛,他……死不瞑目!
张元锡呼了口气,没理赤术,一瘸一拐的……朝着内城的城门而去。
而此时,人们才反应了过来,城上,已是欢呼一片。
城楼上,张升不可置信的看着自己的儿子,他有些晕,这是自己儿子吗?是吗?
他一把抓住身边一个礼部官员的衣襟:“他是张元锡吗?是张元锡吗?是吗?”
这官员哭笑不得:“不知道啊,我没见过,不过方才张部堂说……这是您的儿子,想来……他真是您的儿子吧。”
我的儿子……
张升身子打了个颤。
我的儿子,是一个神射手?
这鞑靼的神射手,在他面前,竟是全无还手之力。
就好像大汉在捶打弱鸡!
朱厚照已欢呼雀跃起来:“这是本宫的门生,他叫张元锡!”
方继藩已是喜上眉梢。
其实……起初,方继藩还是担心的。
派人去送死,心里有愧啊。
这若是不小心,玩砸了,人死了,自己怕是心里要难受的很,最少也会茶饭不思,一两几钱肉,肯定要掉的。
这张元锡,果然没有让自己失望。
这家伙……简直天生下来,就是一个射手。城楼里,已是呼声一片。
决胜负的时间,其实不过是片刻,可片刻之后,便是九连射,即是碾压式的完胜,精彩至极。
张升已激动的滔滔大哭:“我儿子没死,我儿子还会射箭,为何当初,老夫不知道啊。”
他激动的又恨不得,想要跳下城楼了。
众人将他抱住,好不容易,让他情绪稳定下来。
而在此时,早有人接了张元锡上了城楼。
这个大英雄一上城楼,欢呼声才停止。
所有人好奇的打量着这个瘸了脚的家伙,每一个人,都不敢轻视,眼中带着敬重。
瘸子尚且能如此,这天底下,多少人手脚完好,却无法和他比肩。
“父亲……”一见到张升,张元锡显得愕然,他忙是拜倒在地。
张升已是热泪盈眶,此刻,无数人羡慕的看着自己。
自己……生了个好儿子啊。
“你……你是如何,学来的箭术?”
“是我的师父,他悉心教导我,我从他身上学来的。”
“师父,哪一个是你师父?”张升一头雾水,虽然朱厚照已经吼了很多次了,可事实上,人们没把朱厚照的话放在心上,毕竟……这家伙胡说八道惯了。
朱厚照已在人群之中,叉起了腰。
其实他过于激动,叉腰的动作,不够规范。
方继藩为之皱眉,这动作,好熟悉啊。怎么像上一辈子,那位在电视广告里,天天喊‘肾透支了’的家伙呢,好像,人家也是这样叉腰的。
“乃是本宫!”朱厚照激动的脸红了:“本宫看他根骨清气奇,孺子可教,随意教了他几手,他学的还好,总算学去了本宫,两成半的箭术,嗯……元锡啊,你射的还不错,以后还要好好努力才是。”
两成半……
方继藩身躯一震。
卧槽……太子殿下,是同道中人啊,吹牛逼都这么讲究,瞧瞧人家,两成后面还加了一个半,这在后世,就相当于还加了一个小数点,是讲究人。
热泪盈眶的张升,瞬间被震住了,自己的儿子,竟是太子殿下的得意门生,这……是什么时候的事。
接着,张升毫不犹豫,拜倒在地,激动的朝朱厚照拜下。
“太子殿下,大恩大德,没齿难忘!”
.....
还有!
张升就这么一个儿子。
而最重要的是,这个儿子还是瘸子。
他对这个儿子的前途,不报任何的期望。
可现在……这期望,却是重燃起来。
太子殿下的得意门生啊。
天底下,有几个人能做到。
不只如此,这九箭射出去。名震天下,天底下,谁不知道自己的儿子,射死了鞑靼五太子。
只此一点,就足以名垂青史。
何况,这一切,本就是五太子自行挑衅,当初要比斗,是五太子提出,此后的生死契,也是他率先提出,一切……都是咎由自取。
按着他们草原上的规矩,好像……还很合情合理。
死了也是活该。
一念至此,张升老泪纵横,只恨不得跳将起来,狠狠亲吻朱厚照的脸。
朱厚照心里,自然大为痛快,开心哪,这可是礼部尚书,平时隔三差五,跑来说本宫不是的大臣。
这些大臣们,别看私下里叫自己太子殿下亲热的很,可一旦到了众人面前,立即便恢复了古之大臣的风采,一副我是个有道德有骨气的人,不挑陛下和太子一点毛病,显示一下我嫉恶如仇,怎么说的过去的态度。
可如今,这大恩大德、没齿难忘四字,让朱厚照飘飘然起来:“没什么可谢的,本宫谦虚的很,懒得领这功劳,这都是元锡自己的功劳,他学本宫的箭术,颇为刻苦,本宫也只是稍微指点了一下而已。”
众人震惊。
稍微指点了一下,就这般厉害。
那太子殿下,那岂不是超神了?
……
人群之中,那阿卜花浑浑噩噩的站着,他看着城楼之下,看着那尸首,现在似乎没有人管顾着五太子了。
完了,全完了。
当初要来互市,是自己提出的建议。
而大可汗信任自己,认为此时,需争取时间,所以命自己出使,也趁此机会,一探大明的虚实。
和大明内部的王爷接触,也是自己的主意,这个王爷早已磨刀霍霍,暗中,也一直在试探鞑靼人,似乎有里应外合的心思。
因此,五太子赤术来此,其实,还是自己的主意,他向大汗奏陈,认为想要让联合这个王爷,必须取信于人,所以……五太子来了。
可现在……五太子死了。
死的安详不安详不知道,不过身上这么多血洞,想来……不太瞑目吧。
自己,该如何去见大可汗呢?
这是大可汗最后一个子嗣了啊。
几乎形同于,断子绝孙!
阿卜花像吃了苍蝇一般,他想……死。
这时,不知什么时候,有人拍了拍他的肩。
他浑身打了个哆嗦,下意识的回头一看,却是方继藩一张真诚的脸:“阿……卜花?名字没叫错吧,还请节哀。”
“……”阿卜花舔了舔干瘪的嘴唇,没有说话。
方继藩道:“不过说句老实话,像你们鞑靼五太子赤术这样的人,这么一心求死,非要签生死契的傻瓜,我真是前所未见,你说一个人,怎么会傻到这等地步呢?鞑靼人果然都是勇士啊,都不怕死。阿卜花,你怕死吗?”
阿卜花打了个寒颤,他内心深处的恐惧,此时如潘多拉的盒子,统统放了出来。
“哼!”
他用冷哼,来掩饰自己的虚弱的内心,抬腿想要走,可才刚走一步,脚竟软了,一屁股瘫坐在了地上。
…………
瓮城上下,欢呼不绝。
这一场比斗,绝对是激动人心。
人们记住了一个瘸子。
…………
紫禁城里。
弘治皇帝觉得有些焦虑。
虽然……只是一场赌斗而已,算的了什么呢?
可弘治皇帝还是觉得不安,他发现自己的眼睛,老是跳。
于是乎,他将奏疏一推开,索性躺在软垫上,闭目养神。
一旁的萧敬躬身站着,见陛下烦闷,便道:“陛下请不要担心,驸马都尉一定不会求死的,奴婢太了解他了。”
弘治皇帝张眸:“这些话,休要四处嚷嚷,不知道的人,还以为继藩言而无信。”
萧敬心里说,这狗贼,本来就言而无信,他要是言而有信,咱都可以称得上是赤胆忠心了。
只是……这些话他不敢说,于是萧敬笑吟吟的道:“是,是,是,奴婢万死。”
弘治皇帝叹了口气,道:“哎,朕觉得,那赤术,绝不是这般简单,所以心里,才放心不下啊。”
萧敬想了想:“陛下,倒是有一件事,颇为奇怪,东厂那儿查到……”
却在此时,有宦官匆匆进来:“陛下……”
弘治皇帝又觉得自己眼睛跳了,他豁然而起:“什么?”
宦官道:“东城那儿传来消息,鞑靼的赤术,竟要求对射,签下了生死契!”
弘治皇帝的脸,骤然冷了下来,他怒的身子颤抖:“此贼莫非还想在天子脚下,杀我大明子弟?”
这是极可怕的事。
闹不好,要出事的啊。
想想看,一个鞑靼王子,作为使臣到了大明。
却发出挑衅,最后杀死了一个大明西山书院的读书人。
那么,该怎么收场呢?
朝廷不管不问?那么大明颜面何存?
可若是深究,那么岂不是大明言而无信。
这赤术,分明是挑衅来的,这哪里是想要求和和互市。
他们杀了朕的子民,难道还想朕和他们互市?
可当初的赌约,就是互市啊!
弘治皇帝气的发抖,平日宽厚的脸上,此刻却是杀机隐现。
萧敬忙道:“陛下息怒!”
弘治皇帝却没理他,背着手,来回踱步,脸色越来越冷。
“还有……”宦官偷偷的看了弘治皇帝一眼:“这一次,奴婢所知,好似……好似……”
“好似什么?”
宦官小心翼翼道:“好似,此次方都尉,派出去的,乃是一个瘸子……”
“……”弘治皇帝震惊了。
茄子,啊,不……瘸子!
这是开玩笑吗?
弘治皇帝一屁股瘫坐在了御椅上,脑袋有些晕。
萧敬一见如此,就晓得陛下大怒了,忙是低头,大气不敢出。
弘治皇帝直勾勾的看着虚空。
“继藩,他脑疾没犯吧?”
“这……就不知了。”这宦官战战兢兢的道。
弘治皇帝咬牙:“去叫御医,给他看看!”
“奴婢……奴婢……这便去。”
……
可此时,一个激动的差役奉顺天府尹之命,已经匆匆的赶到了通政司。
差役上气不接下气:“快,快,急报,急报!”
通政司立即有人迎出来,看着这差役,不免觉得奇怪:“公文呢?”
“没有公文,是口奏,赌斗,胜了,胜了!”
胜了……
这通政司的人汗毛都要炸开。
好事啊,难怪顺天府这么急着来传消息。
“咱们大明胜了。”
“自然,鞑靼的赤术,射死,你是不知道啊,当时,两人相隔甚远,你猜猜,有多少步。”差役激动的伸出了手掌:“五百……”
“五百什么?”通政司的堂官吓了一跳。
“五百步啊。”差役激动的开始胡扯,其实,他在现场,也不知具体多少步,只晓得双方距离很远,完全超出了正常射手的射击范围,精彩,真精彩,他口干舌燥的样子,道:“至少是五百步,人都还没看清呢,却见咱们大明的射手,连眼睛都不曾张开,就这么闭着眼,完全靠一对耳朵,啪叽一下,耳朵一煽,便好似辨明了那鞑靼赤术的方位,接着随手一箭,这一箭,真真是石破天惊,犹如惊鸿一般,这天上,隐隐有乌云翻滚,劲风随之而起,那鞑靼赤术,竟是应声倒下。”
“射中了。”
“没射中。”差役拍了拍自己的肚腩,有些饿了,却还是津津乐道的道:“你可晓得惊弓之鸟的典故吗?就是没射中才厉害,这一箭虽没射中,可我分明看到,那赤术晃了晃,大为惊恐。”
五百步,惊弓之鸟。
“原来这一箭,竟只是咱们大明的神射手故意谦让,这摆明着是对那赤术发出警告,那赤术见状,心里自是吓得不轻,他想不到,咱们大明,竟还有这样的大英雄。”
“说时迟,那时快,还不等那赤术知晓了厉害,想要逃之夭夭,咱们神射手,便须臾之间,连发八箭啊,八箭哪,这八箭,五百步外,处处都射中了那赤术的要害,赤术直接被射成了刺猬,自此气绝。”
堂官身躯一颤。
卧槽……还有这么神奇的事。
五百步杀人。
还有惊弓之鸟之技,九连射?
咱们大明……有这样的大英雄?
天佑大明,这是上天对皇帝陛下的眷顾啊。
这堂官压压手:“你确定是五百步,还是闭着眼睛射的?”
“怎么不敢确定,这么多人瞧见了。”差役正色道。
堂官呼的一声:“来人,来人,立即入宫……给陛下报喜。”
这里,早有宦官在此当值,一听到消息,哪里还顾得上,一溜烟的就跑了。
五百步啊,五百步杀人于无形。
嗯?方才听着是多少步来着,是五百步还是八百步?
好像是八百步吧。
没错了,八百步外,百步穿杨!
…………
推荐一本书,幻羽呀的今晚上架,书不错,有新意。
新的一月,新的气象,老虎现在精神百倍,打算还债了。
保底五更,尽力在这个基础上,慢慢还债,所以,可能会有六更。
这已是极限了。
可是男人的承诺嘛。
新的一月,打滚求月票啊,大家要支持老虎啊,老虎最近买了氧气瓶,一边吸着氧气码字呀。
书已上传四个月了,真的很感激大家的支持,同时,本书盟主幻羽呀同学的《我真不是富二代》上架,在此广告而告知。
总之,老虎努力,大家多多支持。
历史其实很不好写,更新这个速度,真的是极限,不相信,大家可以找一个一天能有三更的来,算老虎输,而老虎,是五更啊。其他的作者,都叫老虎拼命三郎,好吧,拼了!
暖阁里。
弘治皇帝无法理解,一个瘸子,被方继藩派去和人去赌斗,这不是去送死吗?
难道这瘸子,还得罪了方继藩,借刀杀人?
似乎……这个理由,很充分。
已至正午,萧敬道:“陛下,是否该进膳了。”
弘治皇帝摆摆手,叹了口气,道:“哎,朕这个时候,怎么吃的下饭呢,罢了吧。”
弘治皇帝面上的焦虑,更浓,方继藩这家伙,不至于人品如此糟糕吧。
在如此重大的场合,竟为了一己私利,借刀杀人。
这可是牵涉到了河西之地,和互市的一场豪赌。
虽说,即便胜了,鞑靼人未必乖乖交出河西之地,可至少在道义上,大明腰杆子直了,至于未来如何攻略,却是另一回事。
可一旦输了,则为人所笑,贻笑大方。
弘治皇帝不得不注意此事的影响,他寝食不安的样子。
心里想,料来方继藩不是如此不顾大局之人。
可……这是一个瘸子啊,哪怕是方继藩派出他的最得力的弟子戚景通,据闻他算是一员骁将,弓马娴熟,也未必是赤术的对手。
鞑靼人的弓马,冠绝天下,人所共知的。
真是麻烦啊。
弘治皇帝不禁抚额。
“陛下,不必过于忧心……”萧敬见状,忙是安慰道。
“怎么能不忧心呢。”弘治皇帝苦笑摇头:“朕实在想不透,这方继藩,葫芦里到底卖了什么药。”
说罢,他叹了口气:“不管是太子,还是继藩,他们二人,真是无风也要卷起三尺浪来,思来想去,还是皇孙最好,从不折腾。”
“……”萧敬脸色一僵。
皇孙……他还是孩子啊,能折腾个啥?若是现在能折腾,那不成了妖怪吗?
当然,萧敬不敢吐槽。
弘治皇帝感慨:“他们二人,有时候连个孩子都不如,瞧瞧朱载墨,真该让他们好好学学他。”
说起朱载墨,弘治皇帝心底,不禁多了几分温纯,还是孙子好。
于是坐下,呷了口茶。
却在此时,又有宦官急匆匆的来:“陛下!”
这宦官走的急,差点被门槛绊倒,打了个趔趄,最终拜倒在门口。
弘治皇帝看着这宦官,心里便知道,东城那里,有消息了。
弘治皇帝深吸一口气:“如何?”
“胜负已分了。”宦官声音颤抖。
弘治皇帝慵懒的道:“嗯……”
他没有继续追问。
这胜负,不是已经明白着吗?
瘸子还会射箭,那宦官该能举鼎了吧。
宦官期期艾艾的道:“咱们大明,胜了,陛下,天佑大明哪。”
“……”弘治皇帝一愣,凝视着这宦官。
宦官口若悬河起来:“这一场比斗,真是石破天惊,令凤云色变。咱们大明的神射手,一进入了瓮城,觑见了那赤术,八百步外,一箭命中……”
“且慢!”萧敬脸色怪异:“八百步外?”
“正是,所有人都瞧见了,八百步外,那赤术便啊呀一声,紧接其后,咱们大明的神射手,又如连珠一般,发出八箭,转瞬之间,赤术便射成了刺猬,当时,真真是惨不忍睹。最厉害的是,神射手不但是连射,每一次这箭矢,不偏不倚,非不中赤术的心脏不可,只伤他筋骨和四肢,陛下,这是摆明着,要为朝廷出一口气,赤术挑衅朝廷,在陛下面前出言不逊,而这神射手,乃西山书院门生,对了,还是太子殿下的关门弟子。他心里自是对赤术,怒火冲天。这九箭,便是要让鞑靼人知道,我大明亦有箭无虚发的神箭手,因而,故意不伤要害,便是要让赤术饱经痛苦,流血而死。”
弘治皇帝倒吸一口凉气。
八百步外……
他看向萧敬:“勇士营的步弓手,可以在多少步内命中?”
萧敬一脸惭愧:“有一骁将,可以在百五十步内,三发连中。”
这勇士营,乃是内宫豢养的军马,都是千挑万选的精锐之士,却也只能百五十步。
而这八百步……
弘治皇帝眼睛都直了:“这怎么可能?”
“陛下,许多人都瞧见了,这是亲眼所见,谁敢作假?奴婢……只是据实陈奏。”
弘治皇帝听罢,颔首点头,说的……有理。
他随即大喜:“想不到,我大明竟有如此的勇士。”
“此人叫什么名字?”
“叫张元锡。”
张……元……锡……
弘治皇帝念着这个名儿:“去,将这张元锡,还是太子和继藩招来。”
弘治皇帝忍不住激动起来。
世间有这样的勇士吗?
他道:“召欧阳志。”
片刻之后,欧阳志自待诏房里赶来。
弘治皇帝看着欧阳志,深吸一口气:“欧阳卿家精通经史典籍,朕要问问你,古之勇者之中,可有八百步外毙敌的吗?”
欧阳志沉默了。
弘治皇帝有点急了。
此时的翰林待诏学士,就相当于是古代版皇帝专用的百度百科,而欧阳志其他时候都好,唯独有的时候,他的网速比较卡,嗯……人家连接的可能是光纤,可连接欧阳志的,却是电话线,嗯……还是移动的电话宽带。
弘治皇帝凝视了欧阳志很久。
欧阳志才顿了顿,道:“陛下,有的。”
弘治皇帝惊讶的道:“是吗?是何人?”
欧阳志想了想,道:“古有神射手后裔,能射中太阳,臣在想,太阳只怕不只八百步吧。”
“……”
弘治皇帝有点懵,后羿……你怎么不说女娲补天?
欧阳志又道:“不过,臣对此,有所疑虑,认为后羿之说,可能是后人牵强附会。”
…………
方继藩已和朱厚照联袂而来,身后头,是一瘸一拐的张元锡。
张元锡看着这巍峨的宫室,心里激动万分,随太子和方继藩至暖阁。
便见皇帝端坐,太子和方继藩行礼,张元锡却显得不自在。
弘治皇帝则打量张元锡:“此人,便是大明的后羿吗?”
张元锡才忙不迭拜倒,一时之间,鼻子一酸。
想不到,自己一个无名小卒,却能因缘际会,成为大英雄,更被皇帝亲自召见,他顿首:“草民……”
“朕见你,竟是眼熟,你与张升,是什么关系?”
“这是家父!”
弘治皇帝一脸诧异。
随即,大喜道:“英雄出少年啊。”
朱厚照道:“父皇,他不年少了,儿臣和方继藩才是少年。”
弘治皇帝深深的看了朱厚照一眼:“他的箭术,是你传授的?”
朱厚照满面红光:“儿臣教的不好……”
“……”弘治皇帝脸色微微一变,教的不好?那鞑靼可汗岂不是要找块豆腐撞死吗?你教的不好还能射死他的儿子,岂不是说,那可汗教授自己儿子很糟糕?
弘治皇帝又看朱厚照:“你的箭术,又是从何而来的?”
朱厚照有点犯难,老半天才道:“自己瞎琢磨的。”
弘治皇帝一愣,倒是对朱厚照刮目相看起来,聪明是真聪明啊,就是成天瞎琢磨一些有的没的事……
只是,父子很久没见。
今日见朱厚照大放异彩,弘治皇帝笑吟吟的道:“这些日子,你都在西山,和继藩在一起吧?”
朱厚照道:“正是。”
弘治皇帝看了方继藩一眼:“朕敕方继藩为少詹事,教授你读书学习。现在学的如何了?”
趁此机会,这是要考较朱厚照了。
朱厚照眼巴巴的看着方继藩。
方继藩便道:“陛下,太子殿下,聪明绝顶,在西山之后,脱胎换骨,焕然一新,臣很佩服他。”
朱厚照松了口气。
他看出了父皇的喜悦,今日,总算不必挨骂了,他也喜滋滋的道:“方继藩教儿臣,儿臣教张元锡这劣徒。”
弘治皇帝看着颇为得意的朱厚照,面不改色。
倒是此时,外头有宦官进来,道:“陛下,刘健诸学士,会同各部九卿请见。”
想来,他们也听到消息了。
弘治皇帝颔首点头:“都请进来。”
须臾功夫,数十大臣进来。
不少人面露喜色。
尤其是那张升,红光满面,有时,忍不住拿长襟去擦拭眼角的眼泪,感慨万千。
弘治皇帝笑了:“朕正预备考较一下太子呢,诸卿家竟是来了,来的正好,朕便一同,都考较考较诸卿吧。”
刘健等人,面面相觑,纷纷道:“请陛下明示。”
弘治皇帝道:“而今,张元锡射死了鞑靼的五太子赤术,彰显了我大明之威。这鞑靼人,会作何反应?”
此言一出,诸臣面露难色。
这倒不是为难,而是许多人,不想在这个大喜的时候,去触这个眉头。
弘治皇帝先看向张升:“张卿家,你是礼部尚书,你先来说。”
张升汗颜,而后道:“陛下,臣以为,刀兵要起了。这赤术,乃是鞑靼可汗最后遗留下来的儿子,可如今死在京中,虽说有生死之契,可料来,这可汗,定是恼羞成怒,发兵来袭。”
弘治皇帝颔首点头,又看向其他诸卿。
人们也纷纷的点头。
杀绝了人家的儿子,这口气,咽得下吗?是人都无法接受啊。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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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健等人听了张升的话,也纷纷颔首。
那马文升方才还面带笑容,接下来,脸色就不太好看了,忍不住道:“张公所言甚是啊,鞑靼人,绝不肯罢休,依臣看,只怕鞑靼人,又要侵犯边境了。”
弘治皇帝若有所思:“如此说来,边镇又需加强警戒才是,兵部这里,可有什么难处吗?”
马文升道:“现在边镇上,还有一些欠饷,臣恐因为欠饷,导致将士们士气低下,等到鞑靼人来时……”
又是伸手要银子了。
弘治皇帝道:“多事之秋,万万不可使将士们心怀怨愤,户部折算钱粮,要尽速运过去。”
马文升又道:“除此之外,臣以为,各处边镇的火器,也需更换了……”
还是要银子!
众人不怀好意的看向马文升。
可是……这钱粮,还非得给不可。
弘治皇帝叹道:“拨付钱粮,至造作局,让他们加紧制造火器,供应边镇吧。”
李东阳显得无奈,却只好道:“臣遵旨。”
弘治皇帝说罢,心方方安定了一些。
他才看向了朱厚照:“太子,对此怎么看待。”
朱厚照顿了顿,他看向了方继藩。
方继藩则微微一笑,给他一个鼓励的眼神。
人要坚持自己的看法。
朱厚照便道:“儿臣以为,这鞑靼汗,一统漠南、漠北,当初,还取了大明河西之地,此人的坚忍,非寻常人可比,既是我大明的心腹大患,自上次吃了飞球的亏之后,也绝不是鲁莽之人,他虽是勃然大怒,可想来,也绝不会轻举妄动,甚至,儿臣以为,他极有可能,会派出使者,继续请求陛下互市。”
“什么?”弘治皇帝一愣,不可思议的看向朱厚照。
那鞑靼可汗,还会派人来请求互市吗?
刘健等人,也不由摇头:“太子殿下所言,老臣并不赞同。”
朱厚照道:“大明有飞球营,已使这鞑靼可汗惶恐不安,而今,当他明白,我们的射手,竟比鞑靼箭手更强,这屈辱,他咽不下,也会咽下去。此人非寻常人啊,父皇,儿臣曾研究过此人……”
眼看着,朱厚照和众臣就要争执下去。
其实弘治皇帝对于朱厚照的话,也是不以为然。
这个时候,鞑靼人不杀来就不错了,还派人来互市,这是笑话。
他忍不住看向方继藩:“继藩怎么看呢?”
方继藩笑吟吟的道:“儿臣相信太子殿下。”
“什么意思?”弘治皇帝皱眉:“你自己没有看法?”
“没有!”方继藩正色道:“儿臣深信,太子殿下的判断是对的。”
“……”
没有态度,就是态度。
当然,方继藩也不傻,凭啥就相信朱厚照呢。
这当然不是因为方继藩当真枉顾事实。
而是……方继藩心里最清楚,这个世上,最了解鞑靼可汗,也即是大明历史中,被称之为‘小王子’的人,就是朱厚照。
历史上,朱厚照一直想和小王子一较高下,所以在他做太子时,便一直都在研究小王子,足足研究了十年,将这小王子的作战方法,以及小王子如何征服各个部落的手段,乃至于他的家庭情况,俱都摸了个底朝天。
就在所有人都笼统的称延达汗为小王子时,朱厚照几乎把延达汗的祖宗十八代,都摸透了。
知己知彼,百战百胜。
最终,朱厚照能一鸣惊人,在做了皇帝之后,和延达汗一决死战,最终将他击败,这绝不只是闭门造车这样简单。统统是花费了无数心思,细心去观察延达可汗性格、作战方式之后的结果。
因此,方继藩深信,朱厚照的猜测,是正确的,没有人比朱厚照更清楚鞑靼可汗了。
弘治皇帝显然有些不信。
不过,他没有继续说下去,只深深的看了朱厚照一眼:“太子在西山,好好读书,你的这个门生……身残志坚,此番立了大功,敕一个世袭千户吧。”
世袭千户,不算什么。
可对于张升而言,自己儿子能立下功劳,他已极满足了。
张升忍不住道:“陛下,臣……也需多谢太子殿下,多谢驸马都尉,对臣子的提携之恩。”
弘治皇帝微微一笑,心情顿时爽朗起来,自己的儿子,才厉害呢,张爱卿啊,你儿子还不是得朕的儿子提携。平时你们这些人,说起话来,个个都是教训的口吻,想不到,也有今日。
弘治皇帝含蓄的颔首点头。
…………
自暖阁里出来,方继藩松了口气。
现在赌斗是赢了,就看鞑靼人的反应了。
倘若鞑靼人撤出河西,那么大量的劳力和流民,就可立即填充进去。
方继藩有些相信,朱厚照是对的。
朱厚照背着手,神气活现,而张元锡,则是一瘸一拐的跟着朱厚照,犹如一个跟屁虫。
这张元锡的箭术,进展飞速,可见他天生,就适合射箭。
这么一个有才之人,不用实在可惜了。
方继藩很想好好的挖掘一下他的潜力。
一方面,是明人打制更好的弓箭,得量身定制,不惜工本,且要召集最好的匠人。
同时,还得招募一个副手,这副手要和张元锡和自己一般,都有良好的为人品质,且要善于配合,能和张元锡做到心有灵犀,还得眼神好,方向感强,能熟悉的目测出距离,还能辨别风向。
这样的人,如方继藩一般,都属于万里挑一的人才,德才兼备,说来容易,可选来却难。
方继藩索性让张元锡去选。
这张元锡选来选去,竟还真选了一个人来。
李怿!
当李怿兴奋的站在方继藩面前时,方继藩懵了。
卧槽……
“你还没走啊?”方继藩看着这位朝鲜国王。
李怿挠挠头:“走去哪里?”
方继藩龇牙:“你是朝鲜国王,不该回国吗?”
李怿摇头晃脑道:“此间乐、不思蜀。”
方继藩想拍死他,伙食费给我!
方继藩道:“这朝鲜国,你不管了?”
李怿道:“师公,学生命人快马修书,重大的事,学生偶尔过问一下,其他的事,管了也是无用。师公放心,那些人,不敢篡夺王位的,学生一日在上国,就更无人敢胆大包天了。”
方继藩:“……”
服了。
“你要做副手?”
李怿郑重其事点头:“朝鲜国善射者多矣,却无一人,可以和师叔相比,学生对师叔,敬仰无比。学生在年幼时,在宫廷中,就受人教导射箭之术,对射术颇有心得,学生的眼神还很好……不信,师公看看!”
他努力的张大自己的眯眯眼。
方继藩身躯一震,是个好苗子啊。
看看他的眼睛,眯成一条缝的,天生就有聚焦的功能,神了。
方继藩咳嗽一声。
毕竟是自己的徒孙,赶又赶不走,既然人家喜欢做安乐公,还能咋样,打死他吗?算了吧,好歹是一条生命,就算是一条狗,方继藩也不忍心屠宰,何况还是自己的徒孙?
方继藩感慨道:“你既是希望做这副手,便需依师公几件事不可。”
李怿毫不犹豫道:“中!”
方继藩道:“首先,你这口音得改改,得用标普,也即是正儿八经的官话,别老是中啊中啊,再中,老子吊你起来,打死你。你既要做副手,便需和张元锡亲密无间,语言之间,万万不可有任何的障碍,中不中?”
“中!”李怿斩钉截铁的道。
方继藩顿时举起手中的茶盏便要砸:“中你大爷。”
李怿吓得忙是拜倒:“不中了,不中了,穴森不中还不成吗?”
方继藩:“……”
悲剧啊。
方继藩道:“其二,你是副手,就相当于是张元锡的儿子,他是你爹,他说什么,就是什么,明白吗?”
“好叻。”李怿激动的不能自己。
方继藩最后,翘着脚:“这其三,师公最近身子不好,你师奶奶眼看着就要生娃了,即将要哺乳,身子不好啊,你是徒孙,一点规矩都不懂,不拿点东西来滋补一下吗?赶紧送几千斤高丽参和虎骨来,不然打不死你。”
“中!送三千斤!”
这个中,听着方继藩就很舒服了,低头,呷了口茶,一口茶入肚,浑身通透,自牙缝里迸出一个字:“滚!”
李怿拜下,朝方继藩行了个师礼,便一溜烟的跑了。
朱厚照亲自让人在后山,开辟出一个靶场,除有人按时送饭菜之外,其余人都不得出入,由这张元锡和李怿二人,在此练箭。
现在首先要做的,就是增加二人之间的亲密度。
这就如夫妻一般,为啥夫妻呆久了有夫妻相?那是因为越是相熟,成日待在一起,便都成了对方肚里的蛔虫,一个眼神,便能明白意思。
现在想要真正令张元锡能八百里,不,八百步射死鬼子,首先要做的,就是要将主副射手合二为一,他们不但吃饭要在一起,睡觉要在一起,还需一起练习,彼此影响,相互融合。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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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怿是个很温和的男子。
一点都不像后世的子孙那般,动辄哇哇大叫。
他和张元锡一起。
站在高处,而后……不厌其烦的,他开始举起望远镜观望,附近……有许多头牛,散养在附近,却多在八百步外。
这是张元锡的恩师朱厚照放养在附近,让它们自行吃草的牛。
牛很健康,生活于它们而言,犹如涓涓流水一般,平静而怡然。
这里的草,口味有些怪,有些老,草上的露水,也不够甘甜,倘若这里的草根,清脆一些,多一些养分,而被枯黄的落叶,少一些的沾染,或许味道更佳。
偶尔……这清闲走动的牛,会突然有一枚箭矢嗖的一下擦身而过。
而后……李怿便气喘吁吁的开始拿着线团,一路布线而来,飞快狂奔,等他累得气喘吁吁之后,到了牛的身边,寻到了箭矢,确定箭矢没有射中,再做了标记,而后收回狼牙箭,接着,原路而返,将布下的线头,收了回去。
这是一个浩大的工程,作为副手,需要兼顾的事太多了。
可李怿不怕苦。
他脸已晒得黝黑,眯成了一条缝隙的眼睛,透着闪闪精光。
收回了箭头,就开始测量。
大致算出来了,真实的数字是五百七十九步。
李怿不禁汗颜,道:“方才报的是五百四十步,此次目测的距离,偏离的有些远。”
随后,他将箭矢落地的草图,交给张元锡。
张元锡和李怿,早有默契,他只托着下巴,回忆着方才的一箭,而后颔首点头:“继续。”
张元锡深呼吸,他提起了弓,此弓乃反曲弓,不算稀奇,可用材极好,保证了弓的韧性,弓所用的筋弦更是千挑万选,请了许多优秀的匠人,进行调试,保证了精度。
当然,专用的箭矢,也是确保精度的重要原因。
每一根箭矢,都是特制而成,要求做到丝毫不差,为此,专门有三个匠人,负责箭矢的制作。
张元锡呼了一口气:“来。”
李怿表情凝重起来。
张元锡伫立,预备弯弓。
李怿则在他的身侧,举起了望远镜。
这望远镜乃是特制,里头有刻度。
当然,靠刻度是不成的,必须还得靠经验。
他下意识的取出一根绸子,随即道:“风向向北,微风。”
张元锡没有做声,此刻,脑海里一片空明。
这样的射击训练,他已不知经历多少次了,此时,他心如止水。
李怿开始找到了目标,那是一头牛,依然很健康,舒舒服服的,在一片水洼附近喝水。
李怿凝视着望远镜,眼眸里,只有一条缝隙,而这缝隙之中,宛如放着光。
“向南三十一度!”
方向感必须极好。
而且,双方要有所默契。
他们按着方继藩的方法,将方向,直接划分为了三百六十度。
利用这细小的单位,来辨别准确的位置。
李怿说罢,则开始拿出一个特质的罗盘,罗盘的指针,那牛的方向,确实是向南三十一度。
呼了口气,自己的目测,十分准确。
而张元锡继续道:“目标,为牛,高半丈余,甚长一丈,所处地形……向下,三丈看,距离,六百二十一步!”
必须迅速的观测,为了做到准确,李怿已经无数次,瞄着望远镜,进行观察,而后每一次射击之后,他都要总结得失,拿着线,去丈量真实的距离,再和自己目测的误差进行比对,此后,一次次的进行修正。
人的潜力是无穷的。
当你一次次目测之后,最终再进行真实的丈量,若是发现自己目测过长或过短,那么下一次,就可以根据上一次的失误,更加细微的观察。
当然……要做到这一切,需下苦功夫,现在的李怿,眼睛无论定格在哪里,心里都忍不住,会冒出目测的距离和方向,而后,取出罗盘和线头去丈量,验证自己的目测是否正确。
这还不是关键,关键是时间,目标是活物,是移动的,可能,机会只有一次,只是短暂的停留,所以,他必须迅速的目测出结果,而后,报出最准确的数字。
而和他配合过无数次,试射了无数次的张元锡,脑海里,顿时对这方向、风向、风力大小、目标所处的地平面、距离自己的距离迅速射出一箭。
他毫不犹豫的拉满了弓。
所有的数据,都已在他脑海中形成了印象。
一次次的试射,再加上他这可怕的天赋,使他只在瞬间,射出箭矢。
那箭矢如流星一般,朝着目标飞去。
哞哞!
六百多步的牛,发出了哀嚎。
它无法理解,为啥自己好好的喝水,屁股却中箭了,于是,牛哀嚎着,开始狂奔。
李怿眼里掠过了喜色,中了!
他立即抬起了望远镜飞快的寻觅牛逃亡的方向,立即道:“牛向西狂奔,速度大致为,一秒两步!”
速度……
这就更难了,需要立即做出预判,当自己弯弓搭箭,射出箭,箭需飞行,最后抵达目标时的时间,而这些时间,还需向西偏移,因为牛是会动的,你得赶在牛没有转变方向之前,需先预判它的位置,最终,确保箭矢射来时,牛恰好奔跑到了这里。
张元锡没有说话。
他开始连射,心里大抵有了数之后,第二箭射出。
随后,他迅速的开始射出第三箭,每一箭,他都会向西偏移那么一丝丝,便是要对牛向西奔跑的距离和位置,做出预判。
“第二箭,没有中!”李怿紧张的看着望远镜,开始汇报:“牛继续向西狂奔,速度依旧。”
“第三箭……中了,中了他的小腹,它依旧在狂奔,位置改变,改变了,向东二十三度,速度下降,每秒一步。”
张元锡不断的开始连射,第四箭,第五箭,第六箭……
“第五箭射中,位置为目标大腿,牛倒了,第六箭,偏离!”
“他倒下了!”李怿兴奋的放下了望远镜。
这一切,只是转瞬之间。
近七百步之外,超出了视距进行狙杀,双方哪怕有一点延迟,或者是配合不够默契,又或者……李怿的目测出现失误,张元锡的箭矢射偏了哪怕那么一丁点,以至于……便连弓弦松动了一丝,箭矢的后羽掉落了一根羽翎,都可能前功尽弃。
李怿紧张过后,像是虚脱一般,几乎一下子,趴在了地上,大口喘着粗气,而后……他大笑起来。
张元锡瘸腿走了两步,放下了弓,抹了一把额上的汗水,狙杀这头牛,可比狙杀鞑靼五太子,难度要高了不知多少倍,距离越远,哪怕到了后来,只是增加了十步的距离,其难度,都是成倍的增长。
“去测一测吧。”
“好叻。”李怿虽是累得如死狗一般,却又兴冲冲的先绑住一个方向的线头,固定,而后,领着线头的另一端,飞快的朝着目标奔去。
………………
当日,朱厚照吃着土豆炖牛肉,忍不住夸奖温艳生:“别人的炖牛肉,总是不如温先生地道啊,温先生,为何任何食材到了你手里,总是更有滋味呢?”
温艳生看着朱厚照,笑容可掬的道:“殿下,天下没有难事,难的,在于是否肯花功夫。”
方继藩早已吃饱了,坐在一旁,架着脚,吃着白水。刚吃饱肚子,方继藩反而不喜喝茶,宁愿喝水,实在一些。
刘瑾笑吟吟的,提了一坛花雕来:“殿下,殿下,找着了。”
刘瑾道:“您看,奴婢就记得是埋在镇国府后头,一挖,就出来了,这可是二十年的酒啊,前年埋在镇国府后头的,热一热,殿下就着牛肉吃,肯定舒坦。”
朱厚照端详着,噢了一声:“那还不赶紧去热,赶紧。”
刘瑾美滋滋的应声点头,提着这一坛酒,垂涎欲滴,待会儿,倒是可以偷偷尝一尝,二十年的老酒啊。
他一转头,谁料这时,却有人手提着一封便笺,冲了进来,来人是王金元。
刘瑾不禁和王金元撞了个满怀,手中的一坛酒吧唧一下,落在地上,摔了个粉碎。
刘瑾惊叫一声:“咱的酒,二十年的陈酿………”
这坛子破了,酒水流出来,顿时酒香四溢,刘瑾要哭了,酒啊,糟践了啊。
他朝王金元龇牙:“这是二十年的陈酿,你……赔得起吗?”
王金元显得无措。
他有点害怕刘瑾。
毕竟是商贾出身,对于官员和宦官,有着本能的畏惧。
他期期艾艾的道:“我……我是来送书信的……我没瞧见。”
刘瑾龇牙,阴冷的道:“你没瞧见,你得赔,这是二十年的酒!”
方继藩看着地上的酒,香气扑鼻,真是可惜了啊。
不过见王金元手足无措的样子。
而朱厚照却是乐得看戏一般。
方继藩眉一挑。
手里一松,却是哐当一声,手里的杯子落地,那杯里的白水顿时洒了出来。
刘瑾和王金元一呆,都朝方继藩看来。
此时,方继藩顿时怒气冲冲的豁然而起:“刘瑾,你这狗奴,方才你一吼,吓得我将这一杯百二十年的陈酿的白水都洒了,要嘛赔钱,要嘛去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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