弘治皇帝一听到银子二字,心里便忍不住哆嗦。
银子哪,七万两银子,你们就心疼的厉害。
朕一年银子丢进去上百万怎么说?
弘治皇帝不露声色:“噢,这也是不小的事,诸卿对此,怎么看呢?”
刘健道:“请陛下立即下旨,严惩相关肇事之人。”
弘治皇帝一挑眉:“继藩?”
这图纸,不就是方继藩献上的吗,现在出了事,这责任,方继藩脱不了干系。
刘健微笑,摇头:“不,监厂太监皮良!”
弘治皇帝身边的萧敬老脸抽了抽,脸上虽还带笑,可眼眸却是深深的看了刘健一眼。
刘健好整以暇道:“京里出现了爆炸,且离皇城这样近,这是极犯忌讳的事,倘若朝廷不言不语,势必外间会有诸多流言蜚语,这天底下,终究是好事者多,人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反而会觉得惊慌,各种可怕的流言,才会甚嚣尘上。所以,想要安抚人心,就必须得让天下人知道,原来这是有人疏忽了管理,朝廷严厉斥责一番,再治监厂太监之罪,这时,才可让人们相信,原来这确实只是一件小事。此举的本意,在于安抚人心。”
弘治皇帝一思量,有理,可随即叹道:“刘卿这是谋国之言,可是,明明是图纸有问题,岂可治不相干人的罪呢。此事,再思量吧。”
说着,弘治皇帝意动,忍不住道:“继藩办事,一向可靠,又怎么会献上一个有问题的图纸?”
发出这疑问,众臣对此,倒是不以为然。
方继藩近来办了不少利国利民的事,现在外头的读书人们,言辞也没有从前那般尖酸刻薄了。
所以听到这个,倒是有不少人为方继藩转圜,尤其是王鳌,笑容可掬的道:“陛下,方都尉在为人正直,很有担当,却办事历来一丝不苟。不过,人终究是人,何况还是个少年人,就算偶尔,有所疏漏,也是理所应当的嘛。”
为人正直……很有担当……
弘治皇帝晒然,倒是很少听说过,有人对方继藩这般的评价:“朕还是问清楚为好,来人……召方继藩来,噢,还有兵部尚书马文升。”
方继藩也早察觉到了王恭厂的爆炸了,动静实在不小,所以他琢磨着,陛下可能召见,早早在等着了,宫里来了人,他立即动身。
等到了暖阁,见弘治皇帝和刘健、马文升、王鳌等人都在。
方继藩便行礼:“儿臣见过陛下。”
弘治皇帝压压手,却是看向马文升:“马卿家,你继续说。”
想来马文升先来,所以正在奏报他从王恭厂调查的结果。
马文升看了方继藩一眼,他有君子之称,虽然最近被人骂的厉害,可为人还是很刚直的。
倘若自己没有底气倒也罢了,可这一次,问题却出在了图纸上,他自是要仗义执言:“所以,老臣召集了王恭厂上下的匠人们细查,匠人们分析了结果之后,纷纷说,这个图纸,他们开始看时,就觉得有极大的出入,譬如炮身的厚度不够,竟还要在炮管里雕花,这又使炮管便薄,不只如此,炮管长了,使火药一旦出现在炮管炸开,这力气堵在那,一时出不去,最终……炸了,此炮初铸的时候,其实就有不少老匠人,起初看了图纸,就觉得有问题,只是上头压得狠,他们不敢进言,这才酿成了这一场灾祸。”
马文升说到这里:“臣在这里,并没有指责驸马都尉的意思,只是,术业有专攻,这军械制造之事,万万不可天马行空,幸好,这一次只是伤人,动静也不够大,倘若这些炮造了出来,送去了边镇,花费人力物力,且还导致边镇的将士死伤,这……就是弥天大祸啊。”
弘治皇帝板着脸,颔首点头。
马文升心情很不好,看见方继藩在一旁,便道;“都尉,老夫说话有些耿直,你不要放在心上。”
方继藩张口欲言。
弘治皇帝压压手:“继藩……你要记住这一次教训。”
“啥?”方继藩有点懵。
弘治皇帝道:“朕知你多能,可涉及到了这等大事,以后,可要小心了。”
“陛下是说……王恭厂的事?”方继藩一脸委屈。
脸上写着不服气。
弘治皇帝颔首道:“方才马卿家的话,你也听了,幸好此次,没有酿成大祸。不过,你有大功,且还是个孩子……朕不予追究,可下一次,却需三思而后行。”
众人看着方继藩,尤其是那李东阳,到现在肉痛,七万两银子啊。
王鳌却是和蔼可亲的看着方继藩,这小子,成就了自己一段美名,虽然今日犯了错,没关系,知错能改,善莫大焉。
方继藩眨巴眨巴了眼睛:“可是……”
“不要为自己辩解。”弘治皇帝心里说,你这个家伙,到现在还想辩解,朕不是说了吗,不予追究,这是在护着你呢,这件事,就算是尘埃落定了,你挨一顿骂,不做声,事情就揭过去了,还去招惹是非干什么。
“可是……”方继藩似乎还坚持要辩解。
弘治皇帝像关爱智障儿童一般的看着方继藩,这小子,果然不懂朕的深意啊。
“可是西山,按着图纸,将炮造出来了啊。”方继藩终究,找到了一个间隙道。
“……”
一下子……所有人懵了。
啥意思?
西山造出来了?
“炸了吗?”马文升脑子有点转不过弯,看着方继藩:“西山那儿,炸伤了几个?”
“……”这算不算画圈圈的诅咒?
方继藩摇头:“没有呀,好的很,一炮下去,炸死几头牛,不,不……这不是故意的,是一不小心……”
“……”
沉默。
令人尴尬的沉默。
弘治皇帝皱眉。
马文升却有点急了。
脸有点红。
王恭厂炸了,还炸的是自己人,这王恭厂是什么地方,是皇家的火器作坊,文皇帝时期,就由内廷、兵部、工部三方管辖,作为主要供应大明火器的机构,户部每年,拨付无数的钱粮,内廷里派出监厂太监,工部有郎中坐堂,兵部有副使盯着,招募了天下火器的能工巧匠……
这是啥,这是专业的。
说是首屈一指,都不过分吧。
可是……
马文升脸一红,看着弘治皇帝。
弘治皇帝皱眉:“方继藩,西山何时造了火炮?”
方继藩道:“儿臣万死,儿臣绘了图纸出来,太子殿下觉得稀罕,说是造一门玩玩,儿臣当然要拦着,可太子殿下的性子,陛下是知道的,他非要玩,还说,得让他的亲戚们,有点事做。”
“亲戚?”弘治皇帝心里想,却不知还有哪些皇亲国戚掺和,这不是闹着玩的,这是造火器啊,且不说朝廷不允许,就算是允许,你们拿这等可怕的东西来玩?若是和王恭厂一般炸了,怎么办?
方继藩道:“其实,就是一些张家人,当初,逃荒,无处落脚,最后来了西山,为首一个,比较丑的,叫张卫雨。”
“……”
弘治皇帝对于张卫雨,没有丝毫的印象。
可是……一听张家人……他全明白了。
前些日子,张皇后就在自己面前哭告呢,说两个兄弟至今没有音讯,怕是完了,张家惨哪,这是要绝后,又听说,张家的亲族,又都遭难,请陛下安顿。
弘治皇帝当然违拗不过张皇后,思来想去,若是再给张家远亲赐地和官职,朝廷肯定要闹成一锅粥,这毕竟是远亲,坏了规矩,若是开了这个先河,这祖宗十八代起算下来,谁家没有一窝亲戚哪。
弘治皇帝思来想去,索性,给方继藩安顿吧。
张……卫……雨……
弘治皇帝老脸微微一红,这事儿……看来……不能继续追究。
追究下去,外朝又要说张皇后护短了,何况,张皇后本来就没了两个兄弟,现在正伤心呢,这事闹大了,反而不好。
弘治皇帝咳嗽:“噢,原来如此。”
可马文升不乐意了。
西山造了出来?这不就等于是说,王恭厂有问题吗?这么庞大的机构,都不如一个小小的西山,这西山懂什么造炮,他们都能造,那王恭厂算什么?
这不只是说王恭厂没有技术实力。
更可怕的是,这事儿往深里想,是没有技术实力的问题吗?这可能牵涉到的,就是弊案,还有可怕的人浮于事的问题了。
马文升看向方继藩:“方都尉不可戏言。”
方继藩一脸无辜的道:“若是不信,可以去西山看看,要不,我让人抬来宫里,放一炮试试看。”
“……”
众人无语,你搬来试试看,打不死你!
马文升眯着眼:“陛下,方继藩此言,实是诛心哪,王恭厂上下,哪一个都是尽心竭力,臣为兵部尚书,这都是看在眼里的,可现在方继藩这么一说,倒显得王恭厂人浮于事一般……”
弘治皇帝自然明白马文升的意思,他随口道:“英国公回京了没有,朕算着日子,他也该从南京祭祀回来了吧,他若回来,朕敕他去西山,眼见为实。”
对于这火炮的事,弘治皇帝不甚关心,别闹出乱子来就可以了。
毕竟,这火炮再犀利,也是有限。
既是马文升非要查实西山是否按着图纸,锻造出了火炮,只需让一个双方都信服的人去一查便知。
这个人,必须能服众,在军中有一定的影响力,同时,还要获得宫中信任。
这宫中最信任的人,不就是英国公张懋吗?
否则,祭祀这样的大事,怎么会交给张卿家去呢。
说起张懋,礼部尚书张升笑吟吟的道:“前几日,恰好南京礼部有公文来,说是英国公祭祀孝陵,对着太祖高皇帝灵位滔滔大哭,甚是凄切,旁人扼腕。不过,英国公张懋,还要赶着回来祭祀长陵、定陵……想来,这几日都能回来,毕竟,七日之后,又是大吉之日,老驸马最近身子不好,得亏英国公主持了。”
弘治皇帝听罢,也是感慨:“张卿家对列祖列宗,是历来恭顺的,那等他回来吧。”
这王恭厂的事,便暂告一段落。
马文升想起一事来:“是了,陛下,兵部这儿造船,钱粮已经拟出来了,不知陛下何时过目,内帑那儿……”
这是催着皇帝赶紧给钱。
王鳌等人都打起了精神。
要钱才是最紧要的事啊。
弘治皇帝觉得群狼环伺,老脸憋红了:“明日……将簿子呈送来吧,朕看一看。”
得把把关,别让下头的人,以造船的名义,将内帑搬空了,弘治皇帝又道:“大致,需多少银两。”
一听陛下肯给钱,暖阁里顿时气氛活跃起来,大家精神都很足,马文升道:“兵部这里,拟定的银子是一百三十六万两,眼下所需督造的船,有六十三艘,船料要银子,匠人们也要钱,还有风帆、铁锚之类,处处都是银子,不只如此,还需供应大量船工们的吃喝,需操练水手……需……”
“怎么是一百三十六万两。”弘治皇帝急了:“去岁也不过是七十五万两。”
弘治皇帝怒视马文升。
马文升气定神闲:“去岁造船三十五艘,今岁加造了一些,臣已经很节省了。”
“……”弘治皇帝瞬间不想下西洋了,他阴沉着脸:“为何突然加造这么多。”
马文升道:“下西洋的船队,已去了两年多,至今没有音讯,所以内阁里担心,这船队,是不是出了什么意外,毕竟,那碧波汪洋,谁也不知会发生什么事,若是出了意外……”
弘治皇帝方才,这下西洋是无底洞。
造船要银子,造了船还要养活这么多人员,养活了这么多人,他们出了海,说不定一个船队遭遇了暴风,全部玩完了,血本无归。
他幽怨的看了方继藩一眼,方继藩低着头,假装没有看到。
“诶!”弘治皇帝坐下,板着脸道:“朕要好好看看账簿,斟酌一番。”
这么折腾下去,年年一百多万两,这还了得,自己不如死了干净。
弘治皇帝觉得自己被方继藩坑了。
尤其是看到王鳌等人看向方继藩时,那种柔情和关爱的样子。
“徐经不知何时才回来?”弘治皇帝惆怅的道。
方继藩笑呵呵的道:“儿臣觉得,理应快了。”
弘治皇帝拉着脸,没做声。
方继藩见气氛不对,索性告辞,弘治皇帝显然也没心情继续议下去,挥挥手:“诸卿都退下吧。”
于是方继藩顺着人流,出了暖阁。
刚出暖阁不久,那王鳌便快步上前:“都尉。”
“嗯?”方继藩看着王鳌,我和他……很熟吗?
王鳌热情洋溢道:“有空,来府上小酌几杯。”
“好的。”
王鳌捋须,红光满面的点头:“少年出英雄啊,生子如都尉,足慰平生。”
“……”方继藩瞬间不想和他说话了,生你大爷。
弘治皇帝气闷的不行,便也移驾,至坤宁宫。
坤宁宫里,张小藩已开始学步了,摇摇晃晃,咧嘴,虎牙露出来,在地上蹒跚走着,后头,两个宦官气喘吁吁的跟在后头,生怕摔了。
张小藩却走的快,故意要摆脱小宦官似得,跌跌撞撞,吓得那小宦官心都要跳出来。
朱载墨已学会了坐,脑袋摇摇晃晃,手里拿着个拨浪鼓,便坐在这摇床上,乌黑的眼睛,目不暇接的看着摇着铃铛到处乱跑的张小藩,时不时咧嘴,露出一排没有牙齿的牙床,咯咯大笑。
张皇后便在旁道:“万万不要摔了。”
“是,是,娘娘。”宦官气喘吁吁,如老鹰撵着小鸡。
见弘治皇帝来了,张皇后接驾,弘治皇帝见了孩子,方才脸色缓和了许多,指着方小藩道:“这孩子,如此调皮,和她的父亲一样,有大将之风。”
目光落在了朱载墨身上,便想起了内帑的事,顿时又不乐起来。
朱载墨见了弘治皇帝,则努力的要爬起来,委屈巴巴的,弘治皇帝自知自己的孙儿要做什么,便忙俯身,朱载墨一把,便努力的抓住了弘治皇帝的大胡子,这一下,他才转嗔为喜,一面抓着胡子,一面大笑。
张皇后自是熟知弘治皇帝的:“陛下是有什么心事吗?”
“嗯……”弘治皇帝被扯的胡子生疼,艰难的道:“还不是为了内帑的事……诶……”
一说到船,张皇后更是惆怅,自己两个兄弟,还没音讯呢,这下西洋,真是糟糕的事啊。
若不是坤宁宫里,多了两个孩子相伴,张皇后念着两个兄弟,怕早已憋出病来了。
“陛下……臣妾……臣妾……”一念起这个,张皇后便开始抹眼泪:“臣妾并非是要给陛下平添烦恼,只是……先父临死之前,便拉着臣妾的手,说要照顾着两个兄弟,可现在……臣妾,真的对不住先父啊。”
弘治皇帝便起身,拍了拍张皇后的香肩,要安慰张皇后。
可他一起身,胡子便自朱载墨手里脱了去,朱载墨顿时恼怒,呜哇一声,含糊不清道:“要……要……”
弘治皇帝无奈,重新俯下身,捏起朱载墨的小手,令他抓住自己的胡须,一面歪过头去,像伸长脖子的鹅一般,道:“你不必担心,他们吉人自有天相。”
“可是……”张皇后抽泣,一面抹泪:“这已快三年了啊,生死不明……”
弘治皇帝憋红了脸,艰难的扭着脖子,突然身子一歪,诶哟一声:“脖子疼,脖子疼,来,扶朕起来。”
吓得宦官们七手八脚,匆匆要扶弘治皇帝。
却在此时,却有宦官风风火火进来:“陛下……陛下……”
弘治皇帝好不容易站直了,脖子还是有点疼,好似是转不过弯来了,一扭便龇牙,眼看着朱载墨要哭,便只好将朱载墨抱在怀里,朱载墨不闹了,乖巧的贴着弘治皇帝的胸,扑哧扑哧的呼吸粗重,似想吹鼻里的泡泡。
“孙儿受寒了,鼻涕都有了,快来,擦一擦。”弘治皇帝道。
可那宦官却没上前,支支吾吾道:“陛下,皇孙爱吹泡泡,鼻涕擦了,会哭的。”
“……”弘治皇帝无言,又见张皇后红着眼圈,心里想,这造哪门子孽啊,朕给孙儿攒的内帑……没了……那张家兄弟又……
却在这时,却有宦官来:“陛下,泉州来奏报了。”
泉州……
飞快跑来宦官,气喘吁吁,宫里的人,哪一个不是陛下和娘娘想的是什么,因而得到了消息,真是个个抢着来禀奏,生怕不能在陛下和娘娘面前,露露脸,这宦官激动的道:“泉州市舶司奏报,咱们的船队……回来了。”
一下子,弘治皇帝愣住。
张皇后豁然而起:“人呢,人呢,人回来了没有?”
宦官道:“回了,回去了,徐大使、寿宁侯,还有周腊周少爷,都回来了。”
可张皇后一听,险些要晕过去。
自己还有一个小弟弟张延龄,怎么没他的名字,他没回来?他死在了外头。
这是自己最憨厚的兄弟啊,都说傻人有傻福,可怎么……
张皇后脸色惨然:“延龄呢?”
“听说,留在了黄金洲,是建昌伯自个儿愿意留下的,说是那儿乃是洞天福地,要接应下一次船队下西洋,因而留在那里,带着数百人在那儿开垦……”
没死……
这一下子,张皇后一颗心,终于是松了下来。
虽然不能见这个兄弟,可最坏的结果,自己却想到了,而现在……能活着,自己就满足了。
她顿时大喜:“那么人呢,人在哪里?”
“正从泉州往天津赶呢,想来,也就这些日子,便可抵达。”
弘治皇帝听到船队回来,也是激动不已,这张家兄弟,还有那周腊能回来,皇祖母和张氏也可放心,可他听到寻觅到了黄金洲,顿时眼前一亮:“黄金洲,找到了?”
“找着了,和舆图里所标识的,丝毫不差,泉州那儿,特意来报喜,陛下,再过几日,那徐大使在天津卫登陆,前来见了陛下,便要奏报黄金洲的见闻。”
弘治皇帝深吸了一口气,眉毛扬起来:“好,真是辛苦了他们,辛苦了他们。”
船队回来了。
张家人也还活着,周家人也活了下来。
宫中顿时喜庆了起来。
张皇后激动的忙是去仁寿宫报喜。
太皇太后周氏得知,顿时激动的站了起来,微微颤颤。
消息传遍了京师。
大多数人,对于船队的回来,并没有太多的感触。
下西洋的目的,是寻找神奇的种子,可似乎看来,种子暂时,还没有找到。
当然,绝不会有人认为,两次下西洋,就可找到种子的。
可是……天津卫那儿,人们却是疯了。
天津卫市舶使杨静亲自带着人,迎接抵达了天津卫的船队。
这一艘艘的舰船,在接引船的拖拉之下,开始进入了港口。
杨静带着笑容,因为宫中已飞马来了消息,要大使徐经以及寿宁侯等人在抵达之后,即刻进京。
天津卫里多是军户为主,因为这里既是京师门户,又是大运河的中枢,朝廷置天津卫,这些军户繁衍,而今,也因为此,而越发热闹起来。
只不过,因为军户太多,而此时,军卫制度已经彻底崩坏,大量的军田,几乎都被武官们侵占,寻常的军户,几乎沦为农奴,天津卫军户的生活,惨的令人发指,许多人面黄肌瘦,无所事事,此时一听到有船队来,这些无所事事的军户们,也纷纷涌上来,看热闹。
港口处,是乌压压的人,而一艘艘船靠岸,而后,先是徐经和寿宁侯等人下船,杨静忙是上前迎接,却见徐经和张鹤龄等人,比之那些面黄肌瘦的军户,也好不到哪里去,这杨静倒是露出了佩服之色,见过了礼。
水兵们开始下船,不过……
“请公公预备入关课税吧。”徐经朝杨静拱手,微微一笑。
杨静一呆,啥意思,入关课税?
对,是要课税,大明有规矩,所有的关隘,都需课税,当然,这个时代的商税,说出来比较可笑,弘治年间,商税得银是十三万两。
这是什么意思呢,大明的岁入之中,各种矿税、盐税加起来是近三百多万两,商税在其中,只占了几十分之一,接近于无。若是再加上每年三千多万石的粮食收入来比较的话,大明积攒财富最多的商贾,缴纳的税赋,不足其他税赋的百分之一。
现在徐经要求主动交税,这倒是稀罕事。
杨静是个宦官,这入关的税朝廷已经颁布了诏书,要没入内帑,也就是说,下西洋的船回港,是以十抽一的方式,直接充入宫中的。
这船队入关,能收多少税哪。
杨静笑了笑,道:“既如此,咱……就……嘿嘿……”
寿宁侯等的不耐烦:“少啰嗦,赶紧。”
杨静畏惧的看了张鹤龄一眼,他有点怕这位寿宁侯,这可是和驸马都尉方继藩一般,不能招惹的存在啊。
人群开始骚动,怎么这船队的人,还没有下船呢。
无数衣衫褴褛的军户们,个个嬉皮笑脸,天津卫这地方,因为绝大多数军户凄惨,使这里出现了无数油嘴滑舌,胆大包天的狂妄之徒,他们三五成群,四处游荡,因为没有什么生计,又不得脱离军户的体系,只好游手好闲。
这些人,早就知道,出海的人是极惨的,颇有几分,还有人日子过的比爷爷过的还惨,哈哈,一个个看热闹的心态,就想见着,那些可怜的水兵们面黄肌瘦,饥肠辘辘的下船。
可左等右等,却不见人。
于是一个个叫骂起来,人声鼎沸。
却在此时,一队队负责清关的市舶司书吏却被招了来。
一时之间,人们不知发生了什么事,个个议论纷纷。
这些书吏们,也觉得稀罕哪,这时候,不知市舶使的公公迎接船队吗,叫咱们去做什么?
可他们不敢怠慢。
等到了码头,却是一个个案牍搬了起来,笔墨纸砚陈设上去,书吏们一头雾水的上前。
市舶使杨静显得尴尬,这是在做什么,有些小题大做啊。
可应徐大使之邀,他却也只好如此。
一队队的市舶司差役,在栈桥上候着,连大秤也预备好了。
随后,便有人开始抬着箱子下来。
一个个巨大的箱子,几个人都搬不动,只能在这箱子底下,放置圆木,而后让箱子在上滚动。
第一个箱子,出了栈桥。
徐经上前,道:“寿宁侯奉太子殿下之命,得了旨意,事先言明,海外一切财物,俱都封赏水手和水兵人等,可既是海外所得,便需缴纳关税,以充国库。”
杨静笑嘻嘻的道:“不不不,现在规矩改了,改了,现在是充大内,不充国库了。”
“噢。”徐经颔首点头,不过似乎充内帑还是充国库,似乎都没有什么关系:“那么,就请市舶司折算,从现在起,当场折算出应缴的关税,而后,再分发将士。”
他一面说,一面慢悠悠的,揭开了第一个箱子……
一时之间,那杨静的眼前一花。
而后……杨静的腿,有点软了。
“……”
白银………白花花的银子,这白花花的银子,晃得人是眼晕,是足足的一箱子啊,瞧这白银的成色,是最上等的白银哪。
那些个差役和书吏,也懵了,这哪里来的银子,海外……还有银子哪?
“赶紧哪,干活!”张鹤龄恼了,白银虽好,可惜不是自己的,自己还得糊弄着这些该死的家伙们继续出海呢,所以,我张鹤龄要讲诚信,可一想到银子就在面前,可惜主人不是我,便心痛如刀绞,火气无处发泄,恨不得赏市舶使杨静一个耳刮子。
杨静才不得不定了定神:“来,秤银!”
差役们不敢怠慢,在众目睽睽之下,开始将这银子取出,称重!
差役最后,报出数目:“总计,七千二百九十四两!”
书吏们忙是记下。
可他们的笔墨未干,接着,又是第二口箱子,第三口,第四口……
这下子,懵了……
“赶紧哪,还有好几艘船呢。”张鹤龄催促:“你们这么磨磨蹭蹭,三天三夜,也算不完。”
这一下子,杨静的呼吸停止了。
他是个太监啊。
而且运气不错,被分派到了市舶司,杨静是个见过大世面的人,毕竟……经过会有各国来朝贡,会经过天津港,那些使团里,也会混入各国的商贾,打着使节的名义来,还有不少使者,都会夹带一些私货。总而言之,杨静的油水很丰厚。
说实话,像杨静这样有肥差的人,一般的东西,他是瞧不上的。
可现在……他懵了。
卧槽。
紧接着,一个个差役,报着数目:“乙箱,白银五千二百一十五两!”
“丙箱……”
人们挥汗如雨。
书吏们一个个低头记数,握着笔杆子的手,在颤抖。
感觉要疯了。
这到底是多少口箱子啊。
另一边,又一个码头,一艘船停靠,不得不抽调了书吏,前往另一处码头,这一处码头上,又是一口口箱子……是黄金……
当那箱子揭开时,所有人要疯了。
是货真价实的黄金。
那金灿灿的黄金,刺的人眼睛睁不开……
倘若随手从这箱子里取一小块,都足够人挥霍了。
书吏们先是震惊,而是浑身颤抖,产生无数遐想,可这遐想,瞬间被凶神恶煞的水兵们生生拉回了现实。
这些水兵,给他们的感觉很不好,虽然他们面黄肌瘦,衣衫褴褛,却给人一种奇怪的感觉,他们皮肤晒的黝黑,许多人的皮肤,甚至像烤焦了一般,脱了皮,以至于新皮和旧皮夹杂在一起,他们的眼神,尤其是锐利,是那种被他们一扫过后,便浑身不舒服的感觉。
杀气……
这些出生入死的人,在海中和大浪搏斗,杀人越货,谁的手上,都有几条人命在,他们忍耐了任何人都无法忍耐的痛苦,目中,带着的,是对生命的模式。
差役和书吏们,不敢抬头去直视这些人的目光,从前这些差役,最是油滑,往往会在清关时,偷偷的将一些东西塞进自己私囊里,可现在,却一个个手脚干净的很。
“六千三百七十三两,黄金!”
“乙箱……”
差役们,喉咙冒了烟,嘶哑又卖力的吼出了一个个数目。
除此之外,越来越多的船,开始停靠,有的船,一箱箱抬下来的,乃是硕大的象牙,有的是数不尽的香料……甚至还有晶莹剔透之物,却是一把把的取出来。是钻石,翡翠……以及犀角……
这些东西,统统都是名贵无比,乃大明最稀缺的东西。
可在这里,却是犹如沙子一般,一箱箱的搬下船。
一个个栈桥的敲头,不断的高呼着:“丁箱,香料一千五百三十四斤……”
“玛瑙……三斤七两。”
“象牙……七百五十六斤……”
杨静远远的听着,一个个数目,不断的在累积,他觉得自己的心,要跳出来,这……这……到底是多少……是多少金银珠宝啊,这金银珠宝……是捡来的吗?
杨静觉得,自己的认知,一下子刷新了,今日见了这个世面,自此……什么腰缠万贯,穷鬼!
………………
天气越来越冷,心越来越凉,来张月票,支持一下,让老虎的心,热乎起来。
越数,差役和书吏们越是心凉。
看着这一箱箱的宝货。
有的,是自佛朗机的舰船上掠夺而来。
佛朗机人占据了各处殖民点之后,疯狂的掠夺当地的物资,或是直接掠夺本地的金银,一船船的送回本国。
有的,来自于各处的殖民地点。
还有的,来自于海中贸易所得。
海中贸易所得,多是官方的丝绸和瓷器所换来的。
徐经留了心眼,所有官方的贸易所得,统统记下了一本帐,这笔账,是朝廷的。
这一次清关,足足持续了一天。
人们不得不在此守着。
那些好事的天津兵油子们,却是迟迟不肯散去,有人吃过了饭,又来了。
令他们瞠目结舌的是,船队带回来的,不只是一群衣衫褴褛、面黄肌瘦的水兵,还有……数之不尽的宝藏。
人们不断议论纷纷,有人窃窃私语:“据说现在带回来的白银,已有三百二十七万两。”大明一斤为十六两,这就相当于,数十万斤。
在海外,许多白银并非是货币,人们习惯于用金子来做货币的用途,所以白银的价格,并不昂贵,不少人,竟只是用白银来做器皿或只充作饰物,所以在贸易的过程中,船队疯狂的收购白银,数十万斤白银,折合下来,不过几百吨而已,可到了大明,便是天量的财富。
黄金最为可怕,等到最终核算时,黄金已有一百九十万两,同样不过是百吨,放在黄金洲,也不过是某国皇帝给自己搭一个金屋子而已,可这黄金无论是在佛朗机,还是大明,亦是可怕的财富,折成白银,只怕价值千万两以上。
除非之外,还有数百吨的香料,数不尽的象牙、玛瑙等珠宝。
近两成乃官方的瓷器、丝绸所兑换所得。其余的,多是从佛朗机人手里抢夺来的。
两成的黄金白银统统装箱,直接送入国库,不,而今,理应是内库了。
其余的,统统按着关税,以十抽一的方式,这一成,再抽出来,充实内库,剩余则按功绩大小,分发赏赐船队上下将士。
出海时两千的水兵和船员,哪怕是没有寸功,拿的最少的,折银也在三千两。
那些多的人,则是两万甚至三万两以上。
此时白银还没有持续输入进大明,这只是第一次输入而已,所以银价还未像历史中地理大发现之后,佛朗机人疯狂输入白银进入中土,银子的价格,并未贬值,哪怕是最穷的一个水手,手中的三千两银子,也足以让他富甲一方,成为当地首屈一指的大户,娶几个婆娘,完全不在话下,建个几亩大宅,再置办百亩土地。
至于立了功劳,得了数万两银子的,那就更加可怕了。
一时之间,整个港口,喜气洋洋。
而无数装箱的财富,需统统先送去西山,而后再用大秤分银,这样做,也是为了安全,在这里将金银分了,水手们固然个个都是刀头舔血的人,却也一时背不动这些财富,他们大多家徒四壁,这数百上千斤的金银,直接放进自己的茅棚里?
天津卫沸腾了。
尼玛!这出海,几乎形同于搬金山啊。
不少出海的水手,都是天津卫的军户,当初被编入水师,让他们出海,不知多少人,是哭着上船的,以至于那些没有征召的军户,心里长长松了口气,运气啊,下海,这不就成王八了吗?死在了外面,尸骨无存,家里老NIANG死了都没人照应。
可现在……不少人哭了。
他们都是赤贫之人,三餐不继,哪里想到,当初被同情的人,转眼之间,却已是富甲一方,成为大富,发迹了啊。
而且,显然他们找到了好靠山,徐大使领着他们,自港口出来,后头是寿宁侯,前头那个,据闻是方家的门生,金银也统统分送西山镇国府和宫中,人们不断口耳相传,方知这银子,水兵们可随时去西山支取。
他们如骄傲的小公鸡一般,招摇过市,别看衣衫褴褛,可腰杆子硬,更不一样的人,这些在船上的人,久经磨难,和不少同袍共患过难,彼此之间,情谊深厚,这些在海外杀人如麻之人,给人一种,不同的气质。
哪怕是当初被人瞧不起的人,到了港,领了一张银子的凭证,便匆匆赶去自家见自己的老母,他们的家,大多都是从前可怜的军户人家,父死子继,人到了家徒四壁的家中,见了老母亲,顿时跪下,滔滔大哭,家中若有兄弟和妻儿子女的,更是一家人抱头痛哭。
回来了……终于回来了。
人还活着。
哭过之后,本地的千户官便找上了门,这消息简直是在疯狂。
譬如本地的千户就得知,自己辖下的二狗回来。
听说发了大财,这些上官,平时早就将军中的田产据为己有,视下头的兵丁,为自己的农奴,而今二狗这样的货色都发大财了,自然免不得打主意。
于是,忙带着人,匆匆到了二狗家,人还未到,不少附近的军户,都来看稀罕了,人们个个咧着嘴,有羡慕的,有嫉妒的,也有觉得可能有乐子瞧的,自然,也少不得有人为之担忧的。
外头里三层、外三层,乌压压的统统是人。千户官一进门,便笑嘻嘻的道:“二狗回来了啊。”
这二狗听罢,没什么反应,倒是他的母亲和妻儿们,吓得脸色发白。
千户官自顾自的坐下,几个心腹的家丁便狐假虎威的站在了一边。
千户官翘着脚道:“二狗,你回来便好,你看看你娘,若不是本官照应着,早死了,听说你发了财,好吧,按照卫里的规矩,你也是知道的,你这银子……”
二狗站起来。
看着无数眼睛看着自己。
这千户官算是吃死了二狗了,人们窃窃私语,不少人为他惋惜。
从前的二狗,是个胆小怕事的人,见了千户官,便怯弱无比,军户的悲惨来源于,他们完全是依附在武官身上,武官们掌握了他们一家老小的生死。
二狗的母亲见状,惶恐不安的要给千户官行礼。
二狗却是平静的看着千户官。
这是很奇怪的感觉,出海时,见了千户官时,心中又敬又畏,现在再看他,三年不见,竟觉得此人滑即可笑。
二狗上前:“倒是多谢了程千户照顾家母,程千户问什么银子。”
“哈哈,当然是从海外得来的银子,这事,我早知道,按照规矩……”
“程千户想要?”二狗奇怪的看着他。
程千户便翘着脚,嘿嘿一笑。
二狗什么话都没有说,从怀里取出了凭据:“这是徐大使和寿宁侯发的凭据,上头写着九千三百五十四两!”
一听这个数目,所有人倒吸了一口凉气,都要疯了,头皮发麻。
二狗啪的一声,将这凭据拍在了桌上:“程千户想要,自管拿着它,去西山领取。”
“……”程千户脸色一变,他琢磨出味来了:“你去领,领回来了,自个儿留着几百两,给家里老母和孩子添置一些衣衫,你家的屋子也该修葺了。”
言外之意是,其他的,本官只好笑纳了。
二狗听罢,竟觉得好笑:“程千户不敢去领吧?是怕徐大使呢,还是寿宁侯?”
“你……”程千户脸色一变:“你什么意思。”
二狗叹了口气,突然,他眸里,竟是涌现出了杀机,这眸光,落在了程千户身上。
这是何等可怕的眼睛,那眼里布满了血丝,却好似是出奇的平静,可在这平静的背后,却有一种说不清的锐利。
“程千户想要银子,又没有胆量是吗?”二狗眯着眼,突然,他放肆大笑。
心腹家丁听罢,抱手,怒喝:“二狗,你好大胆……”
正说着,这家丁突觉得眼前一花。
一个拳头,便狠狠砸向他的面门。
啪……
这一拳,是二狗打出来的,干脆、利落,没有花哨,平平无奇,却很迅猛,这家丁还不知怎么回事,瞬间,便觉得自己的脸像锤子狠狠捶打一般,鼻梁处,瞬间传出细不可闻的鼻骨折断的脆响,鼻血和飞出的门牙四溅。
家丁下意识的要捂住自己面门。
这等人,哪里受过这个,嗷嗷叫着,捂着脸,便疼的在地上打起滚来。
所有人惊呆了。
程千户见状,脸色苍白,厉声道:“你……”
二狗看都没有看那家丁一眼,却是突然自腰间,摸出了一把匕首,这是从一个佛朗机的俘虏身上搜出来的,精钢打制,匕首一出,晃着银光,而后,他手干脆利落的使这锋芒闪闪的匕首狠狠一刺。
匕首刺入了桌上。
入木三分。
木屑飞扬。
二狗再抬头。
那千户,几乎要瘫倒,他没有想到,这二狗……竟胆大如此!
二狗笑了,这笑很平静,只牵扯了一下面上的肌肉,却突然暴喝:“你程建业是什么东西,在这千户所的一亩三分地里横惯了,这般不知好歹,竟想讹诈到我头上来?”
千户居然要昏厥过去……那当年,怯弱的二狗,现在……竟问自己是什么东西?
二狗变了。
变得人们不认识了。
那目中掠过的杀机,那满是老茧的手上的寒芒阵阵的匕首。
他身子依旧还很瘦弱,脸上的肤色成了青铜,还泛着一丝苍白,没有什么血色,可是……他再不是程建业所认识的二狗了。
程千户觉得自己受到了羞辱,众目睽睽之下,被一个小军户羞辱。
他咬着牙,面上又青又白:“二狗,你敢骂本官,本官……”
“怎样?”二狗迫视着他:“报复我?军法处置?你程建业,也是爹娘养的吧,也有妻娘,有子女的,是吧?”
二狗说话很平静。
那家丁,还在嗷嗷的嚎叫。
程建业却是打了个冷颤。
这话什么意思。
程建业见二狗一步步的朝自己走来,那目中,满是鄙夷。
二狗道:“做人留一线,日后好相见,这话,程千户不懂?若是不懂,我可以教你懂。还有……”
哐当……
一个腰牌从二狗袖里掏了出来,摔在了程建业的身上:“你早已不是我上官了,我调至镇国府,是镇国府辖下力士,你区区一个天津卫的千户,算什么东西?想要军法处置我,需去问问侍讲徐大使,问问太子殿下,问问寿宁候,你程建业算什么狗屁?”
程建业打了个颤。
二狗却是居高临下的看他,那眼中的轻蔑,格外的清晰。
人就是如此,从前的怯弱,来自于对于与生俱来对于千户官的人生依附。
可如今,二狗已经脱胎换骨了。他不再是那个怯弱的二狗,他见识了最广阔的天地,他身躯虽是孱弱,却肩挑着天,脚踏着地,他吃了常人所无法忍受的苦,他一次次奋不顾身,疯了似得冲入敌船,用长矛扎进别人的心窝里,他在船上,和寿宁侯这般,从前高高在上的人同吃同睡一起,方知,原来皇亲国戚,也是人,也会喝了酒,嗷嗷大叫,滔滔大哭,愤怒的对着波涛咒骂,也会想着婆娘,会挂念着孩子,会笑嘻嘻的说着粗鄙下流的话。
他曾冒着佛朗机人的火铳,冲到佛朗机人的近前。他也曾绑缚了海盗,将匕首刺入海盗的胸膛,而后一脚将他们踢入大海中。
他见识过海中的风浪,那席卷一切的大浪比船还高,拍击而下,带着毁天灭地的力量。他和海斗,和天斗,最重要的是,船队,就是他的后盾,上千个如他一样,历经了风雨的人,是他可靠的伙伴。
那么,你程建业,是什么东西?
程建业的目光,只和二狗稍稍对视,很快,这带着冷酷的眼眸,让他心颤,程建业居然怂了,从前在这千户所的一亩三分地,他是从不认怂的,可刹那之间,他眼神开始涣散,几乎不敢直视二狗。
“滚!”二狗厉声道。
无数的军户,就这么无声的看着。
他们以为,千户官势必会震怒,如往常一样,指使着家丁,将这不知死活的二狗吊起来,狠狠的抽打,以儆效尤。
可程建业阴沉着脸,却是垂着头,什么都没有说。
其他的家丁,心里慌得厉害,他们能感受到二狗身上不同寻常的气息,这气息……很危险,尤其是那眼眸顾盼之间,那脸上的平静,却给他们一种窒息的感觉。
平日这嚣张跋扈的家丁,竟也纷纷低着头,乖乖随程建业灰溜溜的要走。
“且慢!”二狗将插在桌上的匕首拔出,收回了腰间。
他面上,没有一丁点,洋洋得意。
或者说,他的心底,再也瞧不起程建业这等人了,正因为瞧不起,鄙视到了骨子里,所以自然也绝不会认为,让这程建业乖乖的顺服,是什么了不起的事,他现在信奉的实力,自己是强者,而程建业这样的人,不过是弱者罢了,到了汪洋大海上,这样的人,活不过三天。
听到二狗说且慢。
程建业心里恼怒,他痛恨自己竟在众目睽睽之下,做了缩头乌龟,可二狗一句且慢,他脚突然没了气力,几个家丁,也像桩子一般,站着不动。
那鼻梁被砸歪的家丁,更是大气不敢出,瑟瑟作抖。
程建业乖乖的转头,既不甘,又带着几分心有余悸的看着二狗。
二狗道:“记着了,我是有名有姓的人,我姓陈,名虎,往后谁再敢叫我二狗,我保准教他生不如死。”
程建业的脸色,比死了NHIANG还难看,答应不是,不答应又不是。
“记住了吗?”陈虎看着程建业。
程建业沉默了很久,居然乖乖的点点头,灰溜溜的带着家丁走了。
沉默……
依旧还是沉默。
军户们一个个看着陈虎,那眼里的轻视和调侃,统统不见了踪影。
陈虎上前,拱拱手:“我的老娘,多亏了邻里的照应,今次我回来,可能过些日子,便要另迁新宅,有劳了各位,明日,我买几头羊来,摆几桌酒席,承蒙关照,大家都来坐坐。”
众人方才醒悟,纷纷拱手回礼。
他们脑海里,浮现的还是程千户失魂落魄的样子,仿佛一下子……有人为他们的世界,打开了一扇新的大门。
要出海啊。
出了海,才有出息啊。
军户们形同农奴,活着不如去死,衣衫褴褛,悲惨到了极点。
而大明地方军卫制,采取的又是世袭制,寻常的军户,永无出头之日,正因如此,所以军户逃亡者甚重,许多人宁愿沦为流民,也不愿成为军户。
可现在……整个天津卫,已是沸腾了。
但凡是年轻人,无一不以能出海为荣。
市集里,豚羊的价格,连涨了两倍,因为各卫各所那些出海的子弟,都在采买肉,且压根就不问价格,人平安回来了,得摆酒席,这叫衣锦还乡。
天津卫指挥也接到了不少状告,都是本地的千户官和百户官,还有一个百户官,居然当众,被回来的水手绑起来,吊在树上,打了个半死不活,理由是自己出海之后,这百户欺负了家里的兄弟。
指挥看着奏报,大汗淋漓。
下头这些该死的家伙,真是不识趣啊,瞎了眼吗,人家是镇国府的人,且这么一伙人,分散在各卫,因为一同出海,都有过命的交情,个个他娘的比倭寇都狠,提着刀子就敢杀人,不只如此,镇国府还有许多大人物,似乎都和他们有关系,还想让自己给下头这些武官们做主,做个屁的主,这些人,没一个好惹的,市舶司的公公,都觉得不对味了,严厉禁止市舶司的差役和水兵有任何的冲撞。
于是,指挥连夜招来了诸官,将这些丘八们狠狠臭骂一通,放出话来:“你们不要命,本官还要命,瞎了你们眼睛,下西洋乃是国策,回来了京师,不但朝廷关照,镇国府关照,太子、驸马都尉、寿宁侯府,都在关照着,谁要是再敢自扰这些海上回来的将士,丑话说在前头,闹出了事端,老子先打死你们。”
一下子,整个天津卫,只剩下无数军户们开始闹腾了,再没有人有心思给上头的百户、千户耕地,哪怕是七八岁的孩子,满脑子都想着出海。
总有无数的少年人,一拨又一拨的出现在海湾上,远远眺望着停泊在那儿的大船,那巨大的海船,充斥了每一个人的想象。
…………
徐经和张鹤龄、周腊三人,却几乎是马不停蹄的赶往京师。
到了京师,张鹤龄有点胆怯,不敢去见自己的姐夫,可一到了兵部点卯,片刻之后,宫里的人就来了,宣徐经、张鹤龄、周腊入宫觐见。
宫里的宦官,几乎是疯了似得催促。
三人才忙是赶至暖阁。
暖阁里,众臣纷纷到了。
弘治皇帝得知张鹤龄和周腊回来,心里一块大石,早已落地,于是振奋精神,要亲自召见这些有功之臣,海上漂泊,实是不易,往返近三年,方得始终,这些事迹,足以称耀后世。
朱厚照和方继藩都穿了新衣。
尤其是方继藩得知自己的门生徐经回来,激动的不得了,每一次徐经活着回来,对方继藩而言,都如过年一般。
刘健人等,也早已松了口气,下西洋的成本太高了,高到了连国库都无法支持的地步,现在他们能平安回来,至少从前的努力,没有打水漂,无数人为之庆幸。
朱厚照和方继藩二人,闻讯入宫时,恰好撞到了刘健人等。
刘健热络的和太子见礼,又和方继藩打招呼。
王鳌在人群中,发出了爽朗的笑容:“哈哈哈哈……方都尉,老夫见你满面红光,可见,你这门生徐经回来,你这为人师的,是真真为之欢喜啊,老夫也为之喜不自胜,徐经诸人,平安而返,这功劳,不亚于张骞出塞。”
方继藩美滋滋的道:“多谢王公夸奖,徐经那小子,也没立什么功劳,除了胆子大一点之外,一无是处。倒是王公对其赞许有加,实在太过了。”
王鳌又是哈哈大笑,爽朗的道:“你不要这样说嘛,你们这些年轻人,后生可畏,后生可畏,老夫哪,年纪大了,却越发觉得你们这些后生们,可爱起来。”
方继藩万万想不到,这位当朝帝师,吏部天官,平时不苟言笑,逢人都是端着,哪怕是刘健都要卖他几分面子的人。
现在竟如此和蔼可亲,对自己如此亲昵。
果然,外头的流言蜚语,都不足为信啊。
别人都说我方继藩不是东西,可谁能知道,我方继藩为国为民,有着梅花一般的孤傲和正直。
外人都说,王公难以亲近,可又哪里想到,王公如此好相处,和他在一起,方继藩找到了家的感觉,心里忍不住哼哼:‘常回家看看,回家看看,哪怕哪怕帮妈妈刷刷筷子洗洗碗,老人不图儿女为家做多大贡献呀,一辈子不容易就图个团团圆圆。’
方继藩谦虚的道:“王公这样关爱,继藩,继藩真是惭愧。”
王鳌微笑,依旧和蔼可亲,自己能不高兴吗?现在外头都在说自己什么,说自己德范遐迩,勋盖季世、正而有谋、可比管仲。
这是何等的评价啊,自己年纪大了,要的,不就是这正直的名声,有了这一段佳话,哪怕自己明日死了,这朝廷若是不追谥自己为‘文正公’,恐怕都难以服众了。
‘文正’,一想到这文正二字,王鳌眼里发亮,这是文臣至高的评价啊,比之武官被追赠为‘河间王’、‘黔宁王’还要高级。非德艺双馨,啊不,德才兼备,且于国于民有大功者,绝无得到的可能。
这些日子,他心情格外的好,看谁谁顺眼,见谁都想亲两口,哪怕是生的如萧敬那般稀奇古怪的,都觉得别有一番风味。
他热情的执方继藩的手:“诶,别老是叫什么王公、王公,太生分了,吾于汝父,也算是有些交情,叫世伯即可。”
方继藩在思量着,叫一声世伯是自己占了这位皇帝老师的便宜。还是这他占了自己这刘杰师公的便宜,想了想,很干脆的道:“世伯好。”
王鳌乐了:“明日,老夫下值,你来老夫府上,你我煮酒言欢,一定要来,你不来,老夫不高兴的。”
方继藩只好应了。
这王鳌捋须,哈哈大笑。
刘健等人看在眼里,心里说,这方继藩平时做事心里糊涂,哪里想到,这一次却帮了王鳌的大忙,难怪王鳌欢喜至此,于是,心里忍不住唏嘘,当初,为何不自己上奏呢。
羡慕嫉妒恨哪。
众人至暖阁,那徐经等人还没到,弘治皇帝精神抖擞,看着这些巩固之臣,忍不住感慨,朕有这些人,又有如徐经等人这般,忍常人所不能忍之苦,为朕效忠的将士,何愁大明不能进入盛极之世。
尤其是他看了朱厚照,朝朱厚照微微一笑,朱厚照乖巧的道:“父皇好。”
“好好好。”弘治皇帝乐了,太子在南昌府的表现,也令自己甚为欣慰啊。
见徐经等人没来,朱厚照闲不住,又看父皇今日对自己格外的热络,便也美滋滋起来:“听说父皇要从内帑里拨付钱粮来下西洋,儿臣听了,欢欣鼓舞啊,父皇终于,开窍了……”
弘治皇帝脸上的笑容,逐渐的消失。
这脸拉了下来。
本来银子的事,就很避讳,尤其是这一箱箱的银子,从内库里搬出来,弘治皇帝心如刀绞。、
弘治皇帝面无表情,想说什么,最终还是咽了回去。
萧敬一见,便晓得陛下的心思了,便笑呵呵的道:“陛下,那徐经,想来快到了吧。”
“嗯。”总算可以不用搭理太子了,免得自己震怒,弘治皇帝意味深长的看了萧敬一眼。
朱厚照却还在傻乐,老方说了,内帑里出银子,这是好事,免得这朝廷为了造船和下西洋的事,叽叽歪歪,银子是国库掏的,那些给事中和御史像秃鹰一样,个个盯着下西洋的事,今日骂这个,明日骂那个,这下西洋的事,怎么办得好?
所以,父皇有时候,还是很圣明的,也不全然昏聩无能。
却在此时,外头有宦官来:“陛下,巡海大使徐经人等到了。”
“请进来。”弘治皇帝刻意的喊了一个请字。
不多时,徐经、张鹤龄、周腊三人便进来,拜倒:“臣等……见过陛下,吾皇万岁。”
这三人一来,顿时,暖阁里窒息了。
看着这三个久经磨难,一个个晒得皮肤翻起,哪怕穿了新的朝服,看其裸露出来的肌肤,都触目惊心,和这簇新的朝服相比,甚感违和的样子,这海中的艰辛,只一看便知。
弘治皇帝甚是感慨:“诶,真是不易啊,不易啊,来,都起来吧,赐座。”
宦官匆匆搬了锦墩来。
刘健等人,也为之动容,心里感慨,对这徐经,生出佩服之心。
哪怕是以往如过街老鼠人人喊打的张鹤龄,此时心里,都肃然起敬。
寿宁侯和这位张家的少公子,都长大了,能任事了。
徐经坐下,目光随即焦灼的在这暖阁中逡巡,最后,他的目光落在了方继藩的身上。
一瞬间,徐经突然吸了吸气,这不吸还好,看着个子又长高,更英俊了一些的恩师,万千的情绪和思念涌上心头,徐经虽是拼命想在御前忍住这股泛滥的情感,可这情感,却还如泛滥的滔滔江水冲垮了堤坝一般,奔腾而出。
他眼里顿时通红,眼里泛着泪花,一眨眼,泪水便自眼角滑落下来,他忙是低头,用长袖揩拭自己的泪水,起身,呜咽着,拜倒:“学生回来了,恩师……还好吗?”
声音颤抖,情绪已无法控制。
于是泪水如雨帘一般,落在这冰冷的砖石上,滚烫的泪,似要消融这冰凉。
君臣们都默然。
天地君亲师。
此乃纲常。
这徐经出海近三年,遭受无数的磨难,几乎不成人形,现在乍然见到自己的恩师,如此举动,也是理所当然。
众人只是感慨和沉默。
方继藩感动了,徐经哪,这一去,再回来,恩师竟差点不认识你了,便忙上前:“快快起来,你能回来,恩师很高兴,昨夜恩师还梦见你。”
徐经听罢,更是泣不成声,和方继藩拥抱一起,滚烫的泪落在方继藩的肩头:“让恩师担心,学生实是万死。学生许多时候,都以为再也见不到恩师……”
“别哭,别哭。”方继藩拍他肩。
心里感慨。
徐经还是很有良心的。
这比王守仁那个混账好多了,修书过来,言辞都是冷冰冰的,起头一句话,就是恩师食否,大抵就是,师父,你吃了吗?你吃了吗?你吃了吗?吃你大爷,我方继藩是那种不吃的人吗?
徐经好不容易,才克制住了自己的情绪,一个宦官扶他重新坐下。
弘治皇帝,也忍不住热泪盈眶,真是感人一幕啊。他忍不住看向张鹤龄。这个大舅子……也清瘦了很多,从前的皮包骨,现在是骨包皮。
张鹤龄尴尬了很久,才乖乖的站出来:“陛下,臣有万死之罪。”
弘治皇帝皱眉:“你也知道你有万死之罪,你知不知道,张皇后得知你带着兄弟不知所踪,有多伤心。”
张鹤龄一听,懵了,随即松了一口气,乐了:“噢。吓死臣了,臣还以为,陛下要追究臣……”
他猛地醒悟,矫诏的事,可不能说,便立闭嘴。
弘治皇帝似察觉了什么,严厉的道:“以为什么?你说,现在交代,尚且可以既往不咎。”
“陛下……”张鹤龄只好乖乖道:“是臣万死哪,臣伙同太子殿下,伪造了陛下的旨意,随船出海……”
朱厚照脸色蜡黄。
他早就想到,这个该死的舅舅不是个好东西,但是……没想到这家伙,没义气到了这等地步,转过头就将自己卖了。
“臣还擅自做主,伪造圣命,将随船的财富,俱都赏给了随军的将士,这无数金银,统统散金,以至朝廷能得的,不过三成,臣……真是万死,万死之罪,臣高风亮节,两袖清风,只是悔不该,被太子殿下所怂恿,臣对不住陛下,对不住啊……”接着,开始干嚎。
“……”
弘治皇帝侧目,看向朱厚照。
朱厚照忙是垂头,大气不敢出。
弘治皇帝见张鹤龄悲痛的要死去,心说,这都三年了,也罢,还能说什么呢,你啊,也够令朕操心的,还散尽了财富,赏赐将士,这……有什么不可?
弘治皇帝道:“些许金银,若能使三军振奋,这也是理所应当,将士们辛苦,奖励忠贞,有何不可,你不要嚎哭了,起来说话。”
张鹤龄却打了个冷颤,很是小心的抬头,看了弘治皇帝一眼:“陛下,臣若是再老实交代一点什么,您……可别砍臣的脑袋。”
弘治皇帝和颜悦色:“但说无妨,卿放心,朕岂会要你脑袋。”
众人见张鹤龄可怜,纷纷道:“寿宁侯是有功的,不必害怕。”
“是啊。”王鳌心情也格外的好,虽从前很是瞧不上张鹤龄,这时也忍不住道:“寿宁侯不必顾虑,你们哪,都是咱们大明的功臣。”
张鹤龄结结巴巴的道:“赏出去的金银,还有香料,以及其他珠宝,折银……折银……近一千五百万!”
“……”
暖阁里,顿时所有人失去了呼吸。
宛如死寂一般,人们沉默着。
弘治皇帝的脸上,一下子失去了血色。
一千五百万……还是两,自己攒了多少日子,才攒了几百万两银子哪……朕……幻听了吗?
接着,开始有人呼吸了,呼吸很粗重。
王鳌面无血色,他厉声道:“什么一千五百万两,寿宁侯,你不要信口雌黄,这不是开玩笑的。”
张鹤龄觉得还是老实交代了的好。
“此次出海,带回来的金银珠宝还有香料,保守计算,折银两千余完,除了缴纳关税,还有两成,是朝廷的货物,与人通商之后,所得之利,需缴纳朝廷,其他的,我……统统让人分了。”
这一下子,讲的够清楚了。
王鳌突然觉得喉头一甜,一口老血要喷出来。
“算盘呢,算盘呢。”
朱厚照大叫。
“……”这太子不叫还好,一叫,王鳌终究没忍住,啪叽一声,吐出一口血痰。
方继藩道:“不必算,我心算厉害,这还不简单,三成给朝廷,不,现在是给内库了,其他的,分了,这分出去的,乃是一千五百两,那么,入内库的,就是六百余万两银子,陛下得八成,臣这里有两成,如此一来,臣得一百余万,内库得五百万两银子上下。”
方继藩开始飞快的计算:“可帐不能这样算,就比如香料,虽是得了,可因为一下子输入了这么多香料,只怕这香料的价格就要跌一跌,肯定卖不到原先的价,因而,得在这个基础上,再减两三成,大抵……陛下还是有四百万,臣有一百万。”
呼……
那一千五百万两,哪怕就是不管了。
单单说剩下的五六百万,大明的商税低的可怕,白银的收入,不过是三百万两上下,其他的,多为实物税,什么粮食啊、布匹、丝绸之类。
也就是说,这一趟回来,单上缴内库的,就是两年的岁入。
这帐,弘治皇帝算是算明白了。
他的心……在淌血。
银子啊,分了,这该死的寿宁侯,他怎么就分走了这么多,他倒是大方哪,他……他……
可随即,弘治皇帝一下子,又是心花怒放。
挣了?
方继藩还真说对了,下西洋,这是一本万利的买卖啊。
弘治皇帝在经历了短暂的心痛之后,随即,眼里放光。
发财了。
朕的内帑,充实了。
造船,造更多的船,让更多人出海,挣更多的银子,而后再造更多更多的船,让更多人出海……
弘治皇帝抖擞精神,顿时龙精虎猛,眼里放出了精光。
继藩这个小子,有眼光,不愧是朕精挑万选的乘龙快婿,有婿如此,无憾也。
方继藩美滋滋,这是白白捡来的银子,不过……张家兄弟挣了多少,这两个家伙,这般小气,一定私藏了不少好处,待会儿得禀报陛下,让厂卫查一查,这是内库的银子,你们兄弟两个,也敢私藏,胆大包天,打不死你们。
……
王鳌震惊了。
他有点发懵,觉得觉得浑身都没有气力,四肢软绵绵的。
这啥意思。
这意思莫非是,自己将几百万岁入,拱手送去了宫里。
国库……国库省了一百万两,亏了五六百万两?
猛地,他觉得自己的脑子,竟有些抽筋。
不可能,老夫不相信。
世上哪有这么多银子,这银子,莫非还有捡哪。是计谋,一定是计谋。
………
刘健等人,脸俱都黑了,不约而同的,看向王鳌。
奏疏是你王鳌写的!
徐经见寿宁侯提及此事,才缓过神来,打起了精神,道:“陛下,寿宁侯所奏属实,臣这里,有清关的文牒,账目臣都计算好了,请陛下核对。除此之外,这赏赐下去的银子,实是将士们辛劳,若非将士们用命,九死一生,只怕臣等,早已葬身汪洋大海,还请陛下明察。”
他说着,将账簿转交萧敬,萧敬则捧着账簿,放到了御案上。
弘治皇帝的身子在哆嗦,手伸出来,揭开簿子的一角,里头琳琅满目的无数蝇头小字,看着都让人头痛,不过……这簿子,可以让司礼监,慢慢的核实,只要有真金白银,送入内帑,就好了。
弘治皇帝微笑:“不必看了,朕信得过徐卿家。”
…………
王鳌直勾勾的看着那簿子,突如晴天霹雳一般,整个人,几乎要瘫下去。
他看到了刘健等人的目光,统统朝自己看来。
这目光之中,带着同情,带着几分责怪,好似是在说,你看看吧,你看看吧,误国误民哪。
一念及此,王鳌眼里顿时没有了色彩。
这是……天亡我也,天亡我也!
王鳌几乎可以想象,自己走出暖阁之后,会面临什么可怕的情况,天下第一字号大傻瓜?又或者是,勾结了皇帝,谋取了本该属于国库的银两?
我王鳌……一世清名哪。
…………
刘健觉得自己脑子像浆糊一样,内阁首辅大学士,管理着天下的事,可天下的所有事,都是在伸手要银子。
巧妇难为无米之炊,这银子,却飞走了。
更可笑的,竟还是……大家欢欣鼓舞,一道和陛下商议之后,大家美滋滋的答应的。
那请求内帑支付下西洋所需用度,下西洋的收益充入内帑的奏疏,也是大家联名送上去的,这可是昭告天下了的啊。
他闭上眼,听到方继藩嘎嘎的笑声,这声音很刺耳。
李东阳兼任户部尚书,他脑子里,已如算盘一般,飞快的运转起来。
最后他确认了,亏了,亏的血本无归,王鳌误国。
马文升这兵部尚书,这一次,总算是有了底气。
都说兵部花银子,都说兵部浪费钱粮,王公,你缺德不缺德啊,你………你是不是和宫中串通好了,早知道这下西洋,有巨大的收益,便和宫中合谋。噢,你还是帝师,怎么看,都像你把朝中百官,都耍了啊。
王鳌在短暂的失魂落魄之后,决定保持自己的风度,他僵硬着脸,看着无数质疑和幽怨的目光,面无表情的伫立着,没关系的,老夫高风亮节,人所共知,大家绝对不会用最坏的心思来猜测老夫,这件事……这件事……
方继藩这时,已起身:“恭喜陛下,贺喜陛下啊。”
这一声恭喜,教王鳌好不容易镇定下来的心,如摧枯拉朽一般,又彻底击垮。
王鳌呼的一声,脑袋竟是一沉,一屁股跌坐在地。
“王公,王公……”宦官们慌了。
好端端的,王公直接瘫了。
几个宦官七手八脚上前。
王鳌却是茫然的看着虚空。
好不容易,有人将王鳌搀扶起来。
弘治皇帝道:“叫御医。”
“陛下。”王鳌终于从神游中走出来:“臣……无事,无事。”他精神恍惚,却免礼使自己保持最后的风度。
弘治皇帝皱眉,却还是定了定神,看向了徐经:“朕听说,卿家带着船队,已至黄金洲。”
“正是。”徐经道:“那黄金洲,实乃宝地,陛下,那儿土地极其肥沃,人烟却是稀少,粮食的长势,尤其的喜人,难怪世上这么多高产的作物,竟都源自黄金洲。甚至,这地只勉强开垦一二,撒一把种子,不需精心耕作,便可长出粮来,臣等亲眼看到,佛朗机人在那里,开辟了麦田,不需照料,麦子的收成,竟不在大明中等麦田之下。”
弘治皇帝一听,却是心热起来,他倒吸了一口凉气,突然有一种遗憾,世上,竟真是这样神奇的地方。
徐经继续道:“那黄金洲,沃野数千里,林木茂盛,哪怕是树木,也格外的粗大,臣竟还见过,有某种树木,数十人竟都无法将其抱下,这样的巨木,倘若在大明,便可称只为神木了。”
弘治皇帝听了,更是惊奇无比。
要知道,皇帝要造宫殿,往往需要许多高贵的木材,尤其是为了制造殿柱,就必须要上等的木料,且还需极粗壮才成,一根好的木料,可能需在云贵一带寻觅,而后砍伐,对其进行处理,再由无数人用水陆搬运至京,可数十人都抱不住的神木,他却是闻所未闻,倘若那黄金洲有这么多神木,这物产之丰饶,岂不是远胜中土十倍。
弘治皇帝诧异道:“朕听说,大明占据中土,沃野万里,乃四海之膏腴之地,我大明,乃中央之国,一切都可自给自足,可现在听卿之所言,岂不是那黄金洲,物产要远胜大明。”
中央之国,就是这么的自信,看谁都觉得那是臭屌丝,这是数百上千年来积累下来的自信心,虽然这自信心有点儿膨胀,可说实话,谁要是占了这么好的地,富有程度是周边其他亚文明的百倍以上,都难免会产生唯我独尊的思想。
哪怕是郑和下西洋时,经历了无数的国家,将他们的风土人情,俱都摸了个清楚,可依然,大明还是以居高临下的姿态,俯瞰着西洋沿途的诸国,当初不下西洋,大明可能还不知道西洋的小兄弟们,有多穷呢。
这以九五之尊的日子待的久了。
今日这船队带回来的巨大财富方才令弘治皇帝知道,原来这大明之外,竟还有如此巨大的财富,世上,还有如此丰腴的土地。
弘治皇帝的心,是热的。
人都有私欲。
譬如李东阳和王鳌,他们想的是文正公;张懋想的,是军功。方继藩想着的,是躺的舒服了,且又能为国为民,勉强修补一些历史的遗憾;弘治皇帝满脑子想着的,是自己的儿孙。
生怕子孙不肖啊。
一旦子孙不肖,守不住天下人,别人尚可以没骨气的做新朝的臣子,可自己的儿孙,便是想寄人篱下,也不可得了。
只是……
弘治皇帝道:“黄金洲,路途过于遥远,如此得天独厚之地,竟离我大明万里之外,真是稀罕啊。”
徐经抿抿嘴:“陛下,臣不这样认为。”
“噢?”弘治皇帝看向徐经。
徐经道:“普天之下,莫非王臣,率土之滨,莫非王土,大明所见的沃土,岂可以遥远为由,而放任不管呢?倘若如此,先秦之时,在周人们眼里,天下各州,哪一处,不是遍布了荆棘和蛮夷,可周天子依旧分封四方,命诸姬披荆斩棘,开辟方国,这……才有了当今天下的大业。陛下……那荆楚、吴越、辽东、河西,哪怕是当时的周人眼里,便是山东,都是遍布了狄夷,绝大多数的土地,没有开拓,从那蛮荒之地里,又能种出多少粮食?周人靠着周天子王畿的沃土,在灭商时,便可养活自己,使他们平静的生活下去。”
“可……周天子为何分封诸姬,命无数的国人,前去最蛮荒,最偏远之地呢?”
“谁都知道,那里遥远啊,也都知道,那里危机四伏,甚至,土地没有开垦。因为……倘使先周不这样做,那些土地,诸姬不去占领,那么,东夷人就会占领。诸姬漠视这些蛮荒之地,这些土地,就会滋养南蛮人。若非如此,山戎人便会从那里崛起。他们会不断壮大,最终,开垦出粮田,豢养家畜,养活大量的人口,征募无数的士兵,他们会采山中的青铜为矛戈,会用畜牧驾车,会以兽皮为甲,迟早有一日,等到时机成熟,便会灭亡诸姬,断绝他们的宗庙,焚烧和禁绝掉周礼的传承。”
徐经凝视着弘治皇帝:“那黄金洲,足以在那里,假以时日,建立一个比之大明更为强大的国家,借助着那里数之不尽的铜铁、金银,肥沃的土地,他们有朝一日,也会建造无数的舰船,一百年、三百年,甚至五百年之后,他们也会派出巨大的舰队,巡视东海,到了那时,大明如何处置?”
“未雨绸缪,卧榻之下岂容他人酣睡,先祖们,已有无数的教训,今日陛下若只是望洋兴叹,感慨黄金洲路途遥远,臣却对此,不以为然,绝其往来,哪怕就在东海之外的藩属之国,对大明而言,也是山长水远。可若是陛下有囊括宇内之心,哪怕是在天涯海角,在臣看来,不远。”
弘治皇帝皱眉,他豁然而起:“徐卿家的意思是……”
徐经道:“臣所知的是,西方有奥斯曼国,其过觊觎昆仑洲,视其为禁脔;又有佛朗机国,他们的舰船极快,能日行百里,其舰船、礼仪,并不在我大明之下,他们也已视黄金洲,为囊中之物。大明不可坐视不理。否则,一旦他们鲸吞,这无数的金银,数之不尽的宝藏,还有万里沃土,大明就只好望洋兴叹了。正因如此,建昌伯才带着人,留守在了黄金洲,并且在昆仑洲,臣也委派了一队人马,在那里建立营地,大明需一次次的出海,规模要一次次更胜往昔,派驻人员,在各岛之间,建立补给的港口,使舰船可随时往返……”
弘治皇帝颔首点头,道:“舰船,朕正在下旨修建,而今,新建的舰船,也为数不少了吧,下次下西洋,舰船和人员,可以是今次的三倍,乃至五倍,卿家所虑之事,也不是没有道理。”
弘治皇帝沉默片刻:“卿家上一道章程来,朕自会做主,卿家放心,朕的内帑,还算丰厚,自然竭尽全力,支持卿家下西洋。”
听到内帑二字,刘健的脸都绿了。
这两个字,绝对是男人听了沉默,女人听了流泪。
王鳌心跳加快,有一种日狗的感觉。
两千人出海,数十艘船,带回了如此庞大的财富,下一次,会有更多的人员,更多的舰船,到了那时,会带回来什么呢?
自己真是聪明一时,却是糊涂一世啊。生生将这下西洋,成为了皇家私产。
他想要说点什么,弥补点国库的损失,可一张口,却又沉默了,说啥呢?当初……不就是自己和诸臣欢天喜地的恳请陛下恩准的吗?现在想反悔?且不说完全没有道理,站不住脚,只怕陛下也会龙颜震怒吧,戏耍天子,找死吗?
方继藩心里美滋滋,说实话,还有人上赶着给皇帝和自己送钱,这样的人,我方继藩这等穿越人士,在俺们那疙瘩,都称其为雷FENG叔叔,好人哪,这绝对是真正的脱离了低级趣味。
而今,这下西洋的收益,方家还有两成股呢,方继藩倒是并不担心,陛下会收回成命,此时,他倒尽心开始为之谋划起来:“陛下,那天下舆图,不知陛下可看了吗?在大明和吕宋之南,也有一处大岛,距离大明不远,那儿虽无良种,不妨,陛下也分遣一些舰船,去看看?”
有了去黄金洲的经验,无数的钱粮砸进去,舰船将会大规模的建造,无数的工艺,会随之改进,许多人,开始对航海术有了认识,这是一个不断改进和提高的过程,那么,要去寻觅澳大利亚,也就成了手到擒来的事了。
弘治皇帝颔首点头:“卿与徐卿家,都上章程来吧,朕自会斟酌。”
这话的言外之意其实就是恩准了。
你们能弄钱,朕还有什么说的,这收入实在可观,无数的白银充入了内帑,朕有啥不支持的?想要朕造舰船,来,来,来,朕的内帑全拿出来,可劲的造,不够?不打紧,朕可以每日吃红薯粥,让张皇后继续带着宫人们织布,再遣散一些宦官,节衣缩食,节省宫中用度,还够吗?
弘治皇帝也有小算盘,这个小盘算,虽及不上方继藩计算机的水平,却也已达到十六进制的程度,恐怖如斯。
弘治皇帝喜出望外,今日心情,格外的好啊,他虽看出了刘健脸上的难堪,却绝口不提此前的事,目光却是落向张鹤龄:“以后,不可胡闹了,你竟还将自己的兄弟,留在了黄金洲,你知不知道,你的姐姐若是得知,又不知要思念到何等地步。”
张鹤龄道:“臣没有胡闹啊。”
弘治皇帝脸抽了抽,懒得继续指责下去。
张鹤龄却眼泪啪嗒的道:“臣的弟弟,他自己愿意留下的,他说那儿是好地方,气候也很暖和,陛下,要不,您给臣赐块地吧,舆图臣都带来了,只要方圆三百里即可。”
他说着,兴冲冲的取出了舆图,这舆图的金山位置,他早已做好了标记:“陛下,这儿叫旧金山,深入黄金洲的极西之地,臣觉得这名儿喜庆,不妨就赐给臣兄弟人等,臣兄弟二人,将来……将来去那儿种地。”
弘治皇帝只瞄了一眼旧金山的位置,心里苦笑,这哪跟哪啊,八竿子打不着的地方,搞得好像,这黄金洲是自己家的一般,弘治皇帝随口道:“你们若喜欢,那便赐你们便是,只是往后,万万不可被太子糊弄,他让你们出海,你们便出海,他还教你们去死,你们为何还活着?”
张鹤龄一脸委屈巴巴的样子:“陛下万万不可责怪太子殿下,臣兄弟二人,与太子殿下也是骨肉至亲,实在不忍心,他因此而受陛下的责备。”
朱厚照的眼里,要喷出火。
恨不得捋起袖子给这舅舅两个耳光。
弘治皇帝则笑吟吟的道:“继藩……”
方继藩失神,其实,张鹤龄向皇帝讨要这土地的时候,居然要的是旧金山,这旧金山,可是在黄金洲的西岸,距离登陆的地点,有数千里只遥呢,这张家兄弟,发疯了?
很费解啊!
听陛下呼唤,方继藩忙是回过神:“不知陛下有何吩咐?”
弘治皇帝笑吟吟的道:“这张家,朕既赐了地,来,朕也赐你一块地吧,你喜欢哪里?”
方继藩算是明白了,这叫借花献佛。反正地不是弘治皇帝的,既如此,乐的做个人情。
方继藩却是眯着眼,脑中的集成电路数字机瞬间开始哗啦啦运算起来。
“臣看看。”方继藩上前,眼睛阖着,毕竟,跑马圈地是很愉快的事。
………………
额,闹钟没叫醒,所以,带着笔记本,在医院里写了,痛苦,为啥闹钟总是叫不醒呢?
方继藩瞄着舆图,几乎没有丝毫的犹豫,随即手指头指向了五大湖的方向。
这五大湖区域,乃是世上最大的淡水湖群。
且土地尤其是肥沃,乃是当初,英国人殖民的主要定居点,那个区域,位置得天独厚,既有港口,又有平原,且自然资源几乎无敌,是最适合人类定居的区域。
别小看这等自然环境。
土地肥沃,才能让最初到达黄金洲的人被吸引来定居,定居的人多了,自然资源丰富,人们才会不满于单纯的农业活动,开始徐徐走向工业,又因为地理位置优越,人口众多,才能有更多的商业活动。
人们首先考虑的,还是吃。
否则,就算给你一座金山在沙漠里,在当下这个生产力环境,吸引的,也不过是少数的冒险者罢了。
方继藩笑吟吟的道:“若是臣,臣就喜欢这里。”
弘治皇帝乐了,颇有几分纸上谈兵,儿戏一般的感觉,却道:“既如此,朕便赐你了。”
方继藩道:“陛下厚爱啊,那么,臣可当真……组织人去那儿了。”
弘治皇帝道:“去吧,去吧,朕岂会拦你。”
方继藩应下。
弘治皇帝随即抬眸:“徐卿方才所言,令朕茅塞顿开,受益匪浅。周天子命诸姬在四方建方国,因而才有了分封,这黄金洲,远在万里,想要防备佛朗机人鲸吞黄金洲,也是为了我大明未雨绸缪,朕也打算,分封着黄金洲的土地,这金山,便给张家了。这里,方家来定居屯田,诸卿若是能组织农户的,也可来朕这里,索要土地,这地,谁开垦出来,便算谁的,五十年内,免去税赋。”
五十年免赋这一点,就有点不太厚道了,你还真将这当做大明的地啊。
众人一听,却对此没有什么兴趣。
刘健等人,正心烦着呢。
至于跑去万里之外屯田……呵呵……
弘治皇帝见诸卿不热心,却也没有继续深究下去。
他定了定神:“徐卿家等人,劳苦功高,礼部,要早早拟定赏赐的章程,报到朕这里来。”
说着,挥挥手:“诸卿告退吧。”
方继藩等人起身,王鳌在告辞之后,便大步流星,几乎没有等方继藩等人,便已疾步而去。
方继藩在身后,忍不住想唤住他,最终却还是摇摇头。
刘健等人和方继藩擦肩而过,方继藩热情的和他们打招呼。
刘健的脸色有些糟糕,看了方继藩一眼,叹了口气,往内阁方向去了。
朱厚照捋着袖子追出来,一脸肃杀,而那张鹤龄,却已疾步狂奔,嗖的一下没了踪影。
“别让本宫见着,本宫打不死他。猪狗不如的东西!”朱厚照唧唧哼哼。
方继藩道:“殿下你骂谁?”
朱厚照唧唧哼哼:“下次见着张鹤龄那老畜生……”、
“殿下息怒。”方继藩安慰他。
朱厚照背着手,见徐经已亦步亦趋的跟在方继藩身后,朱厚照便笑了:“徐经,你好呀,看你又清瘦了,真是不易。”
徐经给朱厚照行礼。
朱厚照撇撇嘴:“本宫也有一个门生,不比你差,下次你见见。”
…………
京师哗然。
王公毫不利己,专门利人的精神,顿时引起了一片痛骂。
敢情这是王公自己上赶子给宫里送钱啊。
士林之中,对于皇帝肆无忌惮的权力扩张,是历来警惕的。
虽然这些读书人们自己也不是好东西,可读书人们总认为,皇帝更不是好东西,这么多银子,去了内帑,不就是以后皇帝们修宫殿,玩花鸟嘛,奢靡无度,最后统统浪费了。当然是进国库好啊……
在一片骂声中,王鳌的门生,刑部给事中刘彦气咻咻的登门造访。
见到了王鳌,刘彦给王鳌行了弟子礼。
王鳌脸色很不好看,可刘彦的表情更糟糕。
王鳌曾主持过科举,刘彦则在那个时代,被王鳌钦点为举人,在这个时代,王鳌乃是刘彦的大宗师。此后,刘彦金榜提名,成为了进士,很快,就进入了翰林院为庶吉士,在京中,他和王鳌的关系日渐加深,王鳌也很欣赏这个很有风骨的年轻人。
因而,作为王公的门生故吏,刘彦听到了这个消息之后,痛心疾首。
他行礼之后,断然道:“恩府,学士有一事,外头已传的沸沸扬扬了,所以特想来问问清楚。”
王鳌心神不宁,好不容易挤出了笑容:“子信啊,来,有话坐下说。”
“学生不敢坐,还是站着说吧。”刘彦义正言辞:“学士听说,外间有人说,这一开始,就是一个局。宫中和恩府,早就知道,这一次,下西洋,带回了无数的财富,陛下早想将这笔财富,统统收敛进了宫中,所以,才暗暗指示恩府,率先上书,以退为进,表面上,是让宫中用内帑来造船,其实……却是给宫中打掩护,其本意,却是希望,可以名正言顺的将下西洋的财富,充入内帑。”
“胡说!”王鳌气了个半死。
倘若只是自己不知情,那么,最多是说王鳌是个糊涂虫,好心办了坏事。可现在,外头居然有人说,这是算计好了的,那么……这就可怕了,这等于是说,他王鳌勾结了宫中啊。
堂堂吏部天官,以皇帝马首是瞻,阿谀奉承,这岂不就成了个一个大奸贼。
若如此,天下人会怎样看待自己。
“老夫行的正、坐得直,是谁在造谣生事。”王鳌恼羞成怒,这下子,别说文正公没了,就算是陛下力排众议,将来追谥自己为‘文正公’,那也是遗臭万年。
身处高位之人,尤其是当下的舆论环境,人们是最忌讳大臣如成化朝那般,出现纸糊三阁老、泥塑六尚书一般,毫无节操的。成化朝的那些阁老和尚书,现在还在被人叫骂不绝呢。
我王鳌,是这样的人?
刘彦听罢,脸色更是苍白如纸:“恩府难道就不能说一句实在话吗?外头传的这样厉害,都说恩府乃是弘治朝的刘吉……”
王鳌顿时,捂住了自己的心口。
卧槽……刘吉……
那位号称刘棉花的家伙,为何大家叫他刘棉花呢,因为……棉花者,不怕弹也。
这里的弹,指的是弹劾。当时刘吉身居高位,因为奉承成化皇帝,被无数人弹劾,要求刘吉滚蛋,可刘吉呢,脸皮厚,死赖着不肯走,结果被人奚落至今。
我王鳌,居然跟刘吉那等不要脸的人相比?
王鳌几句要气死,他厉声道:“外人栽赃老夫,老夫岂是此等想厚颜无耻之人?”
刘彦眼圈红了:“恩府,学生侍奉恩府多年,也深知,恩府是个刚正不阿的人,可这件事,有太多的疑窦了,恩府性情大变,是否受了胁迫。”
“没有。”王鳌断然道:“当初,你们难道自己不知道吗,造船的花费太大,国库无法维持,老夫才上了奏疏,现在为何怪到老夫头上,外头这些风言风语,不足为信。子信,老夫栽培你多年,你竟宁信那些好事者的胡言乱语,质疑老夫吗?”
刘彦犹豫了一下,才道:“学生万死,学生确实是听外头人说的有鼻子有眼,说是陛下暗使驸马都尉方继藩勾结恩府,布下了这个局,就是要使宫中名正言顺的,将这巨大的收益鲸吞入囊。学生……”
“不要再说了,老夫恨不得食方继藩之肉,怎么会和他密谋!”王鳌气的要吐血。
刘彦想了想,恩府确实历来刚正不阿,看来,果然是有误会,他只好叹道:“可现在外头传闻厉害,恩府您……也要小心处置啊,否则……群议汹汹,损了恩府的清誉……”
见刘彦终于去除了疑心,王鳌哭笑不得,万万料不到,自己会到这个境地。
却在此时,门子匆匆而来:“老爷,老爷,驸马都尉方继藩,携弟子欧阳志、徐经、刘文善求见。”
“……”
王鳌面上一僵。
王鳌挥手:“老夫不认得他!”
那刘彦却是一时警觉起来,眼睛直勾勾的看着门子手里的拜帖,他不由大起了胆子,道:“将这拜帖我看看。”
取来一看,脸都绿了。
世伯王鳌钧鉴,侄方继藩拜谒,敬上!
世伯……侄子……
恩府和方继藩……居然关系如胶似漆到了这个地步。
刘彦如遭了晴天霹雳,一瞬间,眼泪磅礴而下,他泣声舞着拜帖:“恩府和驸马都尉,亲密至此吗?”
这意思是,你还说你不是勾结了宫里。
和方继藩都叔侄相称了,这饭点都要到了,若是关系一般的人,会在饭点来拜见吗?
恩府从前,没有和方继藩打过什么交代,这……自己是略知的。
可现在,突然敢情热络,因为什么?还不是因为……这方继藩是牵线搭桥之人,而这根线的两头,一个是恩府,一个是陛下。
这就是一个局啊,而恩府,居然甘愿充当走卒,阿谀奉承,哪里有半分,大臣的风骨。
“恩府!”刘彦怒气冲冲,朝王鳌行了个礼:“恩府的志向,学生已经了然了,恩府欲效刘吉,学生不敢追随,学生读圣人书,堂堂正正,绝不攀附宫中,以图官位,告辞。”
他什么都没有说,转身便走。
王鳌大惊失色,一口老血要喷出来,伸手向着留言的背影:“子信,你听老夫解释!”
刘彦却已健步如飞,走了。
方继藩带着几个徐经等人在这王家的门前。
欧阳志木着脸,面无表情。
徐经则陪着笑,看着恩师,就很开心。
刘文善宛如透明人一般。
方继藩一脸烦恼的道:“你们以为恩师喜欢和这王鳌打交道,我与他,文武殊途,有什么好打交道的。若不是他厚颜无耻,死乞白赖非要叫我一声贤侄,还强迫我叫他一声世伯,隔三差五,非要请我来他家里坐一坐,为师才懒的理他。”
方继藩叹了口气:“可为师没法子啊,他是吏部天官,为师得为了你们这些不争气的家伙落下脸来求人,好在这王鳌,还算是和蔼可亲,为师不要这张脸了,总还有些安慰,待会儿,你们都不要说话,看为师和王鳌谈笑风生。”
徐经道:“恩师为了学生人等,真是……”眼睛红了。
刘文善却觉得,这一句不争气的家伙,好似是专指自己,面一红,低垂着头,不敢直视方继藩。
欧阳志沉默来了老半天,感慨道:“恩大恩大德,学生无以为报。”
方继藩呵呵一笑,正说着,却见一个官员气咻咻的走了出来。
他抬眸,只看了方继藩等人一眼,有一种羞愤欲死的感情涌上心头,说着,便疾步到了不远处的轿子里,钻入轿子,走了。
方继藩有点懵,这人是谁,这般嚣张。
等方继藩恍神的功夫,过不多久,便见王鳌疾步而来。
通过中门的门洞,方继藩见王鳌虎虎生风,徐经乐呵呵的道:“王部堂亲自来迎接恩师了。”
方继藩道:“低调。”
那王鳌险些要走出大门,却突然驻足站定,接着,死死的盯着方继藩。
方继藩便笑起来,远远的道:“世伯,你好呀。”
王鳌脸色一变,面如死灰,他背着手,凝视着方继藩,突然从牙缝里崩出一句话:“方继藩,你还敢来?”
这话……是啥意思来着……
不等方继咀嚼王鳌的深意,却见王鳌突然振臂一挥:“都听好了,此子与我不共戴天,拿住他,给老夫狠狠的打,有什么事,老夫一力承担!”
话音落下。
却从这院墙内,突然涌出许多人来,显然,都是王鳌的家人,有老有少。俱都带着棍棒,一齐杀出:“打呀!”
“……”
徐经最先反应过来,大叫道:“恩师,快走!”
转身要扯方继藩,却见方继藩早已嗖的一下,人已跑远。
刘文善和徐经二人,自是健步如飞,朝方继藩追去。
只有欧阳志,依旧站在那里,而后,无数蜂拥的人与他擦身而过,欧阳志这才醒悟:“恩师,等等我,跟着一群喊打喊杀的王家人,朝方继藩追去。
这是方继藩最耻辱的一日,他足足被人追了几条街,若不是自己跑的快,百分百要扑街了。
方继藩万万料不到,王鳌竟是这样的狠人,不就是砸了他的饭碗吗,我还是孩子啊,何况年关刚过去,大过年的,这臭不要脸的家伙。
方继藩咬牙切齿一阵,想着要不要报复,回过头:“欧阳志呢?”
徐经和刘文善气喘吁吁,这时也意识到,欧阳师兄不见踪影了。
“欧阳师兄是不是遇到了危险?”
方继藩摇摇头:“不会的,王鳌那老匹夫,其实也并非是真的敢动手打人,他是做个样子,是要显出自己是清白人,没有和我沆瀣一气,这手段虽是过激,可他知道轻重的,这个老匹夫……欧阳志不会有事的,你们不必担心。”
“……”徐经脑子发懵,看着睿智的恩师,他沉默了很久:“那恩师跑啥?”
“……”方继藩摸摸脑袋:“是呀,我跑个啥?”
方继藩摇摇头,咬牙切齿一番,而后叹了口气。
人生真的很寂寞啊。
…………
坤宁宫。
张皇后滔滔大哭,一把抱着骨瘦如柴的张鹤龄,眼泪不可遏制的哗哗落下:“你们真是不成器哪,父亲在天有灵,若知道你们这样没出息,这般胡闹,不知会气成什么样子,瞧瞧你的样子,你这是吃了多少苦头哪,你还将延龄留在了万里之外,你这是做人兄长的样子吗?延龄现在指不定,还在吃什么苦呢,难道你就忍心?从前你们……总还听话,可怎么越来越大,人却糊涂了,这世上,还真有你们不敢干的事儿啊……”
说着,摇晃着弱不禁风的张鹤龄:“你说呀,你说呀,你说一句话。”
张鹤龄眼圈发红:“姐……我好饿。”
张皇后咬牙切齿,一面骂道:“怎么会有你这样的兄弟,猪狗不如,成日游手好闲倒也罢了,竟是越发胆大包天。”一面给宦官使了个眼色。
片刻之后,一桌酒菜便上了来,自是美味佳肴,张鹤龄眼里放光,犹如掉进了米缸里的老鼠,大快朵颐,先撕了一个鸡腿,在口里啃着,一面道:“好饿啊,阿姐,你知道不知道?那船上,先是吃肉干,吃豆子的芽,到了后来,什么都没得吃了,就捉老鼠吃,那船上,连老鼠都骨瘦如柴,该死,皮包着骨头,吃不出几钱肉来,等回到了京里,吃了两碗粥,还是觉得饿,今儿到了阿姐这里,才真正有了肉吃,我……我……”
张皇后咬牙切齿道:“回来了还喝粥?”
虽然是恨铁不成钢,恨不得将这兄弟拍死,却见他咔擦咔擦啃舐鸡腿的样子,还是热泪盈眶,心里不免有所安慰。
张鹤龄含糊不清的道:“穷呗,得省着点吃,不然张家就完了。”
张皇后道:“这一趟出海,挣了这么多银子,内帑都是几百万两,听说无数水手,都是一夜暴富,还穷?”
张鹤龄意味深长的看着张皇后:“我没取分文哪,全赏赐给人了。”
张皇后不信。
张鹤龄不在乎别人的理解,却是美滋滋的样子:“只惦念着这点儿银子有什么意思,阿姐,我将来是要发大财的,将来拿一百艘船,都装不下我的金银,这些该死的……”接着,开始含糊不清的说着穷鬼、傻子之类的话。
张皇后其实也不盼着其他的,只求自己兄弟能平安就好。
张鹤龄风卷残云,转身便要跑。
张皇后叫住他:“走什么?”
“我去见见水手们去,他们到京了,阿姐,饭菜用荷叶让人打包好,送我府上去,我夜里还吃。”
一溜烟,便没了踪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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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天津卫来的水手们已陆续到了西山。
陈二狗,不,陈虎便是其中之一。
安顿了家里的事儿之后,他便朝京师出发了。
这一个个出现在京师里的人,个个气质和寻常人完全不同,虽是面黄肌瘦,好像弱不经风的样子,却显得格外的精神,最可怕的是,他们的眼底,似乎藏着许多的事,这些水兵和水手,在汪洋中所经历和发生的事儿无人知晓,可他们登上了陆地,哪怕尽力想要掩饰自己的不同,掩饰自己过往的经历,却也无法掩藏他们与寻常人不同。
…………
朱厚照躲在暗室里,提着刻刀,吹着口哨,小心翼翼的雕刻着什么,一旁的方继藩,则是择选着不同配方调制的纸张,最后方继藩选取了一种配方的用纸,朱厚照心灵手巧,最终雕出了一个版子。
雕版上了红色的印泥,啪嗒一下盖在了纸上,正反两面,而后,对着烛火,方继藩开始看这印了雕版的纸上细节。
“有暗记吗?”方继藩目不转睛。
“有呢,你仔细瞧瞧,我藏了许多暗记,不是本宫吹嘘,寻常人想要伪造,肯定伪造不出……”
方继藩颔首,很满意,太子殿下一专多能哪:“墨水也要专门调制,得有分别,这纸张、墨水,还有雕版,都要有区分。”
朱厚照小鸡啄米似得点头。
“还得有号码,每一个号码,都要对应上,发出去多少,号码多少……用阿拉伯数字。”
“阿拉伯……”朱厚照道:“阿拉伯是谁,他还懂算数,拎本宫面前来瞧瞧。”
“……”方继藩用一种宛如智障一般的目光,看了朱厚照一眼,最后决定懒得理他。
水手们有大笔的财富,可是他们毕竟是草根,一群草根,哪怕是如今发迹了,家里藏着这么多金银,安心吗?
因而,方继藩想起了一个办法,在西山建立一个钱庄,放出钞票,钞票对应着黄金和白银,如此一来,水手们需要现银了,就可以随时取兑,有了这近千万两金银作为储备金,这些放出去的钞票,自然而然,也就底气十足,如此一来,水手们方便了,手里带着钞票即可,储存也容易,要银子花了,来钱庄便是,其他的,统统让西山钱庄代为保管。
另一方面,对于镇国府而言,这也是一次第一次金融的尝试,只要信用好,钞票可以随时兑换足额的金银,随兑随取,这信用,也就有了保障了。
总之,和大明宝钞那妖艳JIAN货不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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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送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