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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朝败家子txt下载

    这钱钞,分为金票和银票。

    上至百两,而后是十两,除此之外,还有一两的面值。

    每一样,都需进行设计。

    譬如百两的银钞上,朱厚照就在雕版上,绘制了他爹的头像。

    弘治皇帝栩栩如生,端庄大方的出现在了这百两金票和银票的面值上,上有奉天承运,万世太平的字样。

    方继藩觉得这样不好,可看到十两的雕版之后,方继藩几乎要原地爆炸了。

    这上头,乃是朱厚照的画像,当然,面目看得不甚清,因为他骑在马上,手持长戈,浑身戎装,坐下烈马前蹄扬起,马上的朱厚照一手勒马,一手长戈擎天,英武不凡。马上,似乎隐隐约约,还可看到悬挂着敌酋的人头,选在马脖之下。

    这是何其不要脸啊,若说百两的画像,只用区区一百笔勾勒,这十两的图像,笔墨至少用了十倍,不只是英武的画像,边上,是一行行小字,奉天辅运镇国公推诚、天下兵马总兵官、文渊阁暂不理事大学士、江西总督……

    这一长串的字号,让方继藩绝的,这孙子绝对是想糟践油墨钱的,印钞是要成本的啊,你大爷,能不能认真一点。

    方继藩抬眸,看着朱厚照,朱厚照理直气壮:“看什么?”

    “……”方继藩深吸一口气:“十两的……要不要改一改?”

    “不成。”朱厚照道:“我意已决!”

    方继藩想了想:“这样很费油墨的。”

    “油墨钱,本宫掏了。”朱厚照道:“就这么办!”

    方继藩汗颜:“陛下若是知道……”

    “知道便知道,生米煮成了熟饭,他能奈何?”朱厚照又开始唧唧哼哼起来,含糊不清的说什么不就是挨一顿揍,本宫结实之类的话。

    方继藩忍了。

    可看到第三版,那一两的钱钞时,就有点不太乐意了。

    这第三版,竟是自己。

    不,准确的说,是自己和太康公主殿下,两个人脸对着脸,这啥意思?钦定了在一起一辈子?这算不算防妹夫?

    左边是太康公主的字号,右边是驸马都尉、靖虏侯的字号。

    而且字号很小,为啥自己不够英俊,太写实了,完全没有PS的痕迹,为啥你自己的这样帅?

    方继藩想将这铜版砸了!

    “快没时间了,赶紧印刷吧。”朱厚照这下没啥底气了,可怜巴巴的看着方继藩,似乎也觉得,有点对不住方继藩。

    方继藩道:“我也想骑在马上!”

    朱厚照摇头:“雕都雕了,花费了不少功夫。”

    方继藩道:“那加一把扇子,是那种羽扇,鹅毛的。边上再添一句诗……”

    朱厚照摇头:“将就着吧,以后再改。”

    方继藩咬牙切齿,最后……忍了。

    因为……没时间了啊。

    水手们都已入京了。

    方继藩只好道:“那就……开印吧。”

    其实雕版,只是其次,虽也有防伪的标识,可真正要做到防伪,就必须得用不同的纸张,只要有心人,一摸这纸质,就能感受到不同。

    方继藩几乎不计成本,用各种调料,配出不同纸张来,既是钱钞,就要有一定的防水性,不能雨一淋,就糊了,纸质要硬一些……要满足其要求,就必须不断的调配。

    好在大明的造纸术,早已是世界前列,只需在这个基础上,进行改进即可。

    一番折腾之后,接着便是用最放心的匠人,进行印刷了。

    所有的印刷用墨,统统是红墨,匠人都是自己人,一版版的印出来之后,方继藩大抵的查了查,效果还不错,至少在这个时代,想要伪造,还是有很大难度的。

    等这造假的技术开始突飞猛进时,到时继续改进防伪技术就是。

    而后,陆陆续续的水手们已至西山。

    这些和周遭的人气质格格不入的人,被召集起来。

    到了明伦堂,接着,朱厚照亲自来了。

    那张鹤龄笑嘻嘻的也跟着来,见朱厚照作势要打他,他忙抱着脑袋:“哎呀,脑袋疼,脑袋疼。”

    方继藩:“……”

    徐经此时却向朱厚照行礼:“见过太子殿下。”

    太子殿下……

    陈二狗,不,陈虎等人一看,顿时惊了。

    太子殿下,亲自来探望?

    却见朱厚照被方继藩、徐经、寿宁侯等人拥簇,陈虎等人便是傻子,也知道这个人身份非凡,哪怕他们是纵横四海,桀骜不驯,在这位传说中,大力支持下西洋的太子殿下面前,也绝不敢放肆,大家纷纷行礼。

    朱厚照笑了:“不必多礼,本宫早想见你们,心知你们出海不易。而今,船队满载而归,父皇也是龙颜大悦,夸赞你们立了大功。”

    方继藩在旁微笑,心里你妈批,又在此拿出了陛下的幌子了。

    朱厚照随即道:“所以,本宫想看看你们,见一见,这功臣是什么样子。”

    陈虎心里激动的不得了,这是太子啊,活得,只有传说中,才能看见。

    朱厚照大咧咧的道:“这汪洋之上,有太多的凶险,说实话,本宫,还真有点儿羡慕你们,能够下海,见识天地的广阔,本宫也想去见识见识,被人拦着,见不着,而今,你们回来,要过好日子了,可本宫想问问,你们还想出海吗?”

    所有人都沉默了。

    这里的每一个人,都发财了,发了大财,有了这些财富,足够做个富家翁。

    可说实话,登岸之后,开心的人……却并不多。

    因为……自登岸起来,不少人都觉得,经历了三年的海上漂泊,他们和陆地上的这个世界,竟有一种陌生和隔阂,和周遭的人,格格不入。

    汪洋之上,固然有艰苦的一面,却也有快意恩仇,那种刀头舔血的滋味,固然不够安稳,有太多太多糟糕的地方,可人一旦尝试,却发现,世界变了,人也变了,看人见物的眼光,也有所不同,陆地上太多人情和规矩的束缚,令他们浑身难受。

    何况,出海一次,便是一次暴富。

    这银子,来的太容易。

    谁不希望,再来一次?

    所以,在短暂的沉默之后。

    那陈虎道:“殿下,小的有一番话,不知该说不该说。”

    朱厚照笑着:“你讲。”他已经打算好了,这厮若是敢在这里胡说八道,坏了军心士气,就打死他。

    陈虎嘴唇哆嗦了一下,他很丑。

    哪怕再英俊的人,下了海,经历了几年,经过风浪和暴晒,也丑的可以。

    更何况,他本来就很丑。

    陈虎道:“小的,从前就是一个军户,该死的穷军户,上头,被上官欺负,下头,家里有老娘和妻儿,三餐不继,该吃的苦头,都吃过。咱们大明的军户,苦啊,不是人过的日子……”

    此言一出,仿佛勾起了某些心事。

    许多的水兵和水手,眼里都泛着泪光。

    明初时,军卫制开始实施,无数的将士,有了土地得以开垦,那时候的他们,日子过的并不坏,他们在那时,依然还是有骄傲的,正是那时候,他们追随着太祖高皇帝和数不清的名将四处出击,建立功勋。到了文皇帝时,他们如狼似虎,横扫一切。

    可随着时间的推移,人们的意志,早已消磨,从前战功赫赫,只求战功的武官,却成了地主、奴隶主,他们无法去取得功勋,满脑子想着的,却是如何压榨士卒,如何侵吞他们的田产。

    在大明,军户乃是流民的主力,无数的军户,实在受不了,纷纷逃亡,大量的军户,食不果腹,衣不蔽体,凄惨到了极致,比之寻常佃农,更惨。

    陈虎他们,上半生,就出生在这样的环境。

    陈虎想起从前的种种,眼泪便遏制不住了:“其中的心酸,太子殿下一定想不到,上头,既没有将小的当人看,便是小的自己,也从来不敢将自己当人……”

    朱厚照没做声,沉默了。

    事实上,他是太子,他也听了父皇和大臣们一次次讨论军户的问题,可谓弊病重重,可最终,想要改变,却都放弃了。

    因为盘根错节,想要改,太难太难了。涉及到的利益,实在太大。

    朱厚照脸不禁一红,突然有点觉得,自己对不住人家。

    陈虎随即一笑,挺起胸膛:“当初出海的时候,小的就没有想过,能活着回来,更不会想到,会见识这样的天地,不会想到,原来小的,也是人。也可以,有朝一日翻身,可以不觑那些百户、千户,凭着这条命,可以去闯荡,可以得到荣华富贵,当初,小的从没想过这些,可随着徐大使和寿宁侯出了海,小的才有了今天!”

    许多水兵们,个个面露狰狞之色,目露凶光,他们的本性,已经变了,从一群任人宰割的羔羊,成了一群狼,羊成了狼,便再也回不去了。因为……他们要吃肉的!

    陈虎道:“汪洋大海里,是艰苦,可小的们,还怕吃苦吗?这世上最大的苦,不是颠沛流离,而是被人轻贱,被人踩在脚底下,被人漠视!从前别人叫小的二狗,而今,别人叫我大名,陈虎,这辈子,谁也没有人敢叫小的二狗了,而这一切,都是拜下西洋所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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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陈二狗说罢,便高声道:“大洋成就了我陈虎,往后大明还要三下西洋、四下西洋,有用得上我陈虎的地方,我陈虎怎敢不尽力,殿下问我们还下不下海,为何不下?弟兄们愿意跟着徐大使,也愿意跟着寿宁侯,咱们这么多弟兄在海里,遨游四方,是何等的痛快,又能挣大笔的银子,养活妻儿老小,让他们过上好日子,只要徐大使和寿宁侯一声召唤,往后这海,小人下定了。”

    他嘶吼着,众水兵和水手也是激荡不已,纷纷道:“下海。”

    徐经听的眼睛都红了,心里感慨万千,这些人在船上和自己朝夕相处,每一个人,他都能叫上名字,下一次下海,身边还有这么多熟悉的面孔,这……是何其幸运的事啊。

    张鹤龄终于松了口气。

    他怕就怕这些该死的狗东西,拿了老子的银子,美滋滋的去过自己的好日子了,这……这不就成了诈骗了吗?吃了我张鹤龄的,还不叫你们吐出来?

    现在众人心情激昂,情绪一度失控。

    朱厚照亦是听得心潮澎湃,忍不住上前拍了拍陈二狗的肩道:“说的很好,本宫很是欣赏,为了表彰你的功绩,本宫决定将那小朱秀才是坏人号,改为定海伏波陈二狗号,陈二狗,你是好样的,连本宫都不如你。”

    “殿下……”陈二狗激动得不得了,突然,他好像想到了什么,嘴巴嚅嗫着:“殿下,我有一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

    这时候,朱厚照却是回头,用杀人的目光,狠狠的瞪了方继藩一眼。

    方继藩一副无所谓的样子。

    这小朱秀才是坏人号……自己只是随口一提而已,谁晓得徐经就拍板了,这怪谁,怪我方继藩很耿直,还是怪徐经开不起玩笑?

    如果真要追究,那就打死徐经赔罪好了。

    朱厚照道:“大明缺的,就是你们这些人,什么该死的忠义,什么礼义廉耻,本宫看不上,说一百遍,也不及有胆子下海有用。二狗子,本宫知道你想讲一些感激涕零的话,可你不必说了,本宫心里都知道,你……已不再是你老母和妻儿的二狗,从此之后,你是镇国府的二狗,你是无数水手和水兵们的二狗,你的大名会传遍宇内,二狗子,你好好的下海吧,你娘和你的妻儿,本宫会照看着,谁敢欺负他们,就是欺负本宫,就是打老方的脸,本宫和老方一定会为你们出气,将他们碎尸万段。这天下不缺商贾,不缺文士,不缺农户,缺的,就是二狗子你这样的人,若本宫有千千万万个二狗子,咱们大明就可光照万年。好了,你什么都不必说了,本宫都明白!”

    朱厚照的一番话,说的无数水兵们眼泪哗啦。

    这可是太子殿下啊,有他这些话,弟兄们就算是卖命,也值了。

    更何况还有徐大使这般胸怀大志的人,弟兄们在他身边,耳濡目染,知道自己所做的乃是光照万年的千秋伟业,就算是搭上这条命,也是值了。

    还有如寿宁侯张鹤龄这般毫不利己,专门利人,任何战利品,自己都分文不取,甚至在船上,自己天天吃着老鼠尾巴,据说登上了岸,还每日都在吃粥,堂堂皇亲国戚,日子过的苦巴巴的,却散尽财富,让弟兄们个个腰缠万贯,大鱼大肉,妻儿们都过上好日子。跟着这样的人,就算是环切了自己,哪怕是去做个阉人,那也值了。

    人生如此,能得遇如此人垂青,得到他们的护佑和欣赏,夫复何求。

    士为知己者死!

    陈二狗的脸色又青又白,他很多次尝试着想开口说什么。

    可话说到这个份上,似乎……再多说什么,都变得矫情了。

    他只得热泪盈眶的道:“太子殿下大恩大德,小的们这条命就给镇国府了,太子殿下叫我们上刀山,下火海,小的们绝不皱一下眉头。”

    众人随即纷纷道:“万死不辞!”

    朱厚照深吸一口气。

    他喜欢二狗子这样的人,实在!

    朱厚照万分高兴的哈哈大笑道:“今日……大家都在,本宫设宴,咱们……吃牛!”

    张鹤龄却是一副愁眉苦脸样子,心里仿佛有着什么心事,可一听吃牛,顿时精神抖擞,他神采飞扬的振臂一呼:“吃牛!”

    众人听罢,再不迟疑,纷纷乐呵呵的道:“吃!”

    太子殿下亲自设宴,对于二狗子们而言,这绝对是可以吹嘘一辈子的事。

    大家满面红光,激动得不得了。

    随后,朱厚照领着人到了屯田卫的饭堂,众人坐下,一盆盆热腾腾的牛肉便端了上来。

    朱厚照随即用勺子敲了敲盆子,发出哐当哐当的声音,大声道:“诸位,诸位,本宫还有话想说,为了让大家出海,不至饿着,咱们的温先生弄出了罐头,以后出海,你们便带罐头出去,且看看。”

    他一面说,一面取出了一个玻璃罐子。

    这罐头在历史上,是拿破仑时期的产物,因为行军时,人们发现食物很容易腐败变质,于是拿破仑拿出重赏,希望有人解决这个问题!

    最终,一个厨师想到了办法,他发现当食物在全部置于沸水锅中,加热小半个时辰之后,趁热用软木塞塞紧,再用线加固或用蜡封死,食物在罐子之中就可以保持长久不变质,因而也得其名。

    方继藩根据这个方法,和温艳生商量了之后,试制出了十几个品种的罐头。

    其中就有雪梨罐头,将梨子泡水,煮沸,倒入罐子中密封。或是牛肉罐头,又或者是八宝粥……

    这些罐头,可以保证水手和船员们在航海的过程中,能够补充足够的营养,不至出现营养不良,或是缺乏维生素以及脂肪的情况,有了这个……对于下海的水兵和船员们来说,船上的日子就好过了许多。

    不过这罐头的成本,自然是不低的,当然,这个成本是对于寻常百姓而言,可对于腰缠万贯,以及能带来巨大财富的船队而言,这些成本,可谓是不值一提了。

    朱厚照笑呵呵的道:“待会儿回去的时候,每人领几个罐头回去尝尝看,若觉得口味不好,可以修书来提一提建议!二狗子,你有儿子吗?你儿子应该爱吃这个!”

    陈二狗的脸色又青又白,他很多次想要提醒一下太子殿下,自己不是二狗,自己是陈虎,可此时殿下叫到自己,他想说的话,却是很快吞咽进了肚子里,不争气啊!

    他乖乖的道:“殿下心里记挂着小的们,小的们感激不尽。”

    朱厚照很是豪迈地道:“来,举起酒盏,咱们……为二狗子喝一杯!”

    “喝!”众人欢欣无限。

    说实话,在座的绝大多数人都没有吃过牛肉,他们本来就是苦哈哈,何况市面上,几乎没有牛肉,这等熟牛肉,既不是他们吃的起,也不是他们有资格吃的。

    这吃牛肉,仿佛成了身份的象征。

    又可以吹牛逼了。

    这肉的滋味,好极了,二狗吃的很欢快,早将不愉快的事忘了个干净。

    他是个极容易满足的人,为了这口牛肉,这条命,他恨不得多卖太子殿下几次。

    只是才吃了一半,突的,咔擦一声。

    陈二狗拧起了眉头,感觉口里有点痛,一摸,牙齿竟有点松!

    随即,他吐出了口里的牛肉来,从这渣滓里,竟翻出了一颗钢珠。

    他小心翼翼的捏着钢珠,这……是啥?

    这牛肚子里,还会生钢珠?

    卧槽……神了啊!

    ………………

    英国公张懋马不停蹄的赶回了,没好好的歇一歇,又匆匆的赶到了宫里来。

    这旅途劳顿,他是累得一把老骨头都散架了。

    可即便是回来了,还有许多事呢,良辰吉日,又要到了啊。

    准备的工作,一刻都不能松懈,祭祀这等高级的玩意,哪怕是出一点瑕疵,都可能惹来上天和列祖列宗们的不满。

    也正因为如此,此等事,陛下不能轻易假手于人,这也是将这等重任交给自己的主要原因。

    就比如那方继藩吧,陛下肯定是信任的,可他有脑疾,自然也就被排除在外了。

    这等不讲究的人,怎么能去祭祀列祖列宗呢?

    张懋心里愤愤不平的这般想着。

    却突然又想,为啥自己没有脑疾,为啥自己生下来如此的健康?

    他心里又叹了口气,他一回到礼部报备了一下,宫里就来人了,请他入宫。

    张懋不敢怠慢,心里说,莫非又有什么新的祭祀吗?

    等到了暖阁,便见弘治皇帝正在对刘健等人嘱咐着什么,刘健等人不断点头,表示同意。

    张懋缓步向前,而后拜倒道:“臣见过陛下,吾皇万岁。”

    弘治皇帝抬眸,见到了张懋,打量着显得有些消瘦了的张懋,不禁感慨道:“卿家真是辛苦了。”

    张懋道:“陛下,臣为陛下效力,理所应当,能为陛下分忧,臣不辛苦。”

    弘治皇帝连连点头,心里不禁感慨,张卿家,真实在啊。

    ………………

    还有,准备去网吧,找个包厢去写了,老虎告诉自己,努力!



    弘治皇帝欣赏的看了张懋一眼:“你千里迢迢赶来,朕没有让你休息,却是将你召来此,说来,朕也是惭愧的很。只是……眼下却有一桩公案,朕思来想去,也只有张卿家去办,朕才放心。”

    说着,弘治皇帝的目光,扫了一眼马文升。

    马文升板着脸。

    最近马文升骂王鳌骂的厉害。

    这王鳌,真是坑哪。

    他倒没有和外头所流传的一样,认为王鳌当真勾结了方继藩,给陛下的内帑送银子。

    而是认为王鳌愚不可及,五六百万两纹银啊,就这么送走了,都说兵部糟践银子,兵部有糟践银子吗?好吧,就算是糟践银子,可和你王鳌一比,真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

    毕竟是有弘治朝君子之称的兵部尚书,这两年没有发挥出战斗力,可如今,逮着了机会,狠狠的骂了一通,一下子,心里舒坦许多了,这久治不愈的支气管不畅,竟也是疏通了不少。

    现在张懋终于回来了,正是宜将剩勇追穷寇的时候,马文升便道:“是啊,英国公,这事儿,还非你来出面不可。”

    张懋一愣,道:“不知是何事?”

    马文升道:“请陛下将那图纸,给英国公看看。”

    弘治皇帝颔首。

    萧敬便取了图纸,送到了张懋的手里,张懋低头,这是一个图纸,上头标注了许多数字,包括了尺寸和厚度,还有大抵的图形,甚至连炮膛里头,也做了剖面图,可谓是详尽无比,只需一看,便清晰无比。

    张懋好歹是忠烈之后,看着这图纸,陷入深思。

    “英国公,以为如何?”

    “有些问题,和其他的火炮,有些不同。”张懋道。

    马文升眼前一亮,果然不愧是英国公啊,讲究,专业。

    弘治皇帝手搭在案牍上:“有何不同?”

    张懋道:“这炮管上标注的尺寸,单薄了一些,如此一来,确实可以减少火炮本身的重量,可如此单薄,太容易炸膛了。除此之外,便是炮管的问题了,炮管里,居然还刻了阴线,这……有何用?难道,不怕卡着弹丸吗?再者……”

    张懋一口气,说了一大通这图纸上的问题。

    马文升不断颔首:“不错,这份图纸,乃是驸马都尉方继藩呈送上来的,图纸进上之后,陛下很是重视,立即下旨,命兵部督造。而王恭厂,则负责了具体的制造,兵部召集了王恭厂的巧匠,花费了不少功夫,才将火炮造了出来,可结果……却是……炸了。”

    张懋皱眉:“果然……”

    “还酿成了不小的火灾,损失重大,最紧要的是,也引来了京中的哗然,大家都很担心哪……可那方继藩却自称,他按着原来的图纸,将这火炮造出来了,英国公认为,可能吗?”

    张懋的眉头皱的更深,摇头:“天方夜谭。”

    “正是如此,所以陛下对此,很是疑窦,思来想去,得有人亲自去查验不可,英国公对火炮,也颇有心得,陛下又信得过英国公,不妨,就请英国公走一趟。”

    原来只是这小事……

    张懋心里唏嘘,这辈子,真是屁大的事都有自己的份啊,一生蹉跎,注定了成日在这繁琐的小事之中奔波一生了。

    只是去看看火炮而已,还需自己去?

    还有方继藩那小子,你没事吹啥牛?

    张懋只好道:“臣遵旨。”

    弘治皇帝像是了却了一桩心事。

    而马文升也松了口气,事实上,王恭厂一场火灾,让兵部大失颜面,尤其是方继藩那厮还吹嘘自己能造出来,这简直就是将兵部和王恭厂按在地上爆锤哪。

    啥意思?堂堂兵部下辖的王恭厂,这座有百年历史,负责全天下火器制造的地方,还不如你火炮都没摸过,被你方继藩请了一群逃荒的张家人的西山厉害?

    若是如此,那么要这王恭厂有何用?要我这兵部尚书何用?

    张懋道:“要不,臣明日去吧。”

    弘治皇帝沉吟片刻:“明日……过几日,不是吉日就到了,祭祀准备好了?”

    “没……还没有,臣刚回京。”张懋憋红了脸。

    弘治皇帝便叹了口气,没有说话。

    张懋硬着头皮,有一种原地爆炸的心情,却不得不道:“那臣现在就去,明日……得去皇陵。”

    “有劳卿家了。”弘治皇帝的脸色,缓和了下来。

    张懋马不停蹄,自是往西山去了。

    姓方的那小子,做了驸马,不去祭祀,还成日游手好闲,整日瞎折腾个啥。

    张懋走出暖阁的时候,气喘吁吁,累啊,千里奔波回来,又得去西山,所以他是带着一肚子怨气的。

    ………………

    陈二狗们已撑不下了。

    他们一个个拎着罐头,看着这一个个玻璃瓶里的梨子和粥水,卖相不错,可是……这玩意能吃?

    回去再吃。

    不过,接下来,他们却被告知,自己手里的凭据,可以兑换真金白银,当然,也可以兑换金票和银票。

    王金元满面红光,将所有人都召集起来,苦口婆心的讲这镇国府钱庄发行的金票和银票。

    “这岂不就是大明宝钞?”有人忍不住道。

    人们对于大明宝钞可没有好印象,这玩意……贬值的太厉害,说实话,现在市面上,真没人敢用。

    王金元拍着胸脯道:“不一样,全然不一样,整合钱庄里的金票和银票,得和库藏的金银相仿的,有多少金银入库,则印多少金票和银票,若是有人取兑,收上来的金票和银票,立即销毁。太子殿下和驸马都尉作保。”

    太子殿下……

    陈二狗有些动容了。

    事实上,他一直都在烦恼着一件事,就是这金银怎么搬回家去,这太招摇了,哪怕他已胆大包天,连程千户都看不起,可是这么显眼和招摇的玩意摆在家里,还真是有些放心不下,不怕贼偷,就怕贼惦记哪。

    倘若这金票和银票当真可以随时取兑,倒是真便捷不少。

    毕竟,没有人愿意背着几十上百斤重的金银出门。

    陈二狗道:“徐大使和寿宁侯也作保吗?”

    “当然,寿宁侯乃是太子殿下的舅舅,徐经乃是驸马都尉的门生,什么是门生哪,门生就是儿子,都尉发生徐经他爹,这爹都作保了,你们说,这儿子,是不是作保?”

    这道理好,通俗易懂,大家一听爹和儿子,就啥都明白了。

    陈二狗毫不犹豫道:“那我兑换一点金票和银票,再取一点现银和现金。”

    这下……信了。

    不信都不成。

    徐大使的人品,大家是有目共睹的。

    还有寿宁侯,那真是,啧啧……没话说。

    说难听一些,那寿宁侯倘若当真贪财,会将这些金银赏赐给众兄弟吗?不会!

    寿宁侯是个专门利人,毫不利己的人。金银在他眼里,都如浮云一般,他瞧不上,他心里头,只有义气。这金银说再难听点,就是寿宁侯送给大家的,这金银储藏在这个钱庄里,还怕取不出来?

    倘若这个世上,连寿宁侯都是个贪得无厌,臭不要脸,锱铢必较的人。那么这个世上,还会有好人吗?这个世上,还有人值得托付和信任吗?这个世上,还有善良和光明吗?

    倘若世界是黑的,那么寿宁侯就是一道光,他使历经了杀戮和狡诈的陈二狗们明白,这个世上,依旧还有光明!

    陈二狗话音落下,众人纷纷道:“好,我也兑一点急用的金银,其他统统换金票和银票。”

    “我也换,我也换。”

    “我换……”

    “好好好,大家不要急,不要急。”王金元笑的开了花。他是商贾,自然知道,这钱庄意味着什么,钱庄能吸储,又意味着什么,世上还有什么,比这更一本万利的买卖吗?

    表面上,钱庄只是帮助大家保管银子,可一旦金票和银票,得到了水手们的认可,意义重大啊。

    王金元现在将精力都放在了这钱庄上头,只要钱庄办好了,西山这里的一局棋,便算是全部盘活了。

    他开始和招募来的学徒和文吏们,点验每一张凭据,为他们支取真金白银,或是给他们兑换金票和银票,水手和水兵们则一个个喧嚣起来,热闹无比。

    说实话,到了陆地上,他们各自回了自家一趟,见到了其他人,方才知道,原来自己和他们,哪怕是自己的亲人,都已脱节了,没有人能理解他们,而他们,也无法理解别人。一个人站在了另一个层次去看世界之后,就无法融入原来的世界。

    可只要这些从前朝夕相处的老兄弟们聚在了一起,一下子,仿佛就有说不完的话,不只如此,大家也都放得开了,一个个骂骂咧咧,说着只有他们这些水手们才懂得各种话,虽然动辄被人骂老狗,被人各种嘲笑和讥讽,却也觉得是欢快的。

    陈二狗也格外的开心,他听到这些粗俗的叫骂,眼圈通红,竟是泛着泪。

    ………………

    网吧里只有两台电脑的包厢,隔壁有个小伙子也在玩,看我不断敲键盘,不断的眼睛瞄过来,老虎有点声音,码字不痛快啊,很想瞪他一眼,说一声你瞅啥?可努力的想了想,老虎要冷静,老虎是个有素质的人,老虎还有很多可爱的读者,在等待老虎更新,他们还会给老虎投月票和打赏,老虎忍了,深呼吸,新鲜出炉一章,奉上。



    朱厚照和方继藩二人,躲在钱庄的后院,焦灼的等待着消息。

    虽然方继藩义薄云天,可并不见得,这些该死的水兵们,会讲义气啊。

    今日说了这么多催人泪下的话,面子是做足了。

    可倘若这些该死的水兵和水手们死要钱,不见真金白银不撒手呢?

    那就真真的作了孽,这么多铜版,还有设计出来的用纸,以及印刷的匠人,统统都做了无用功。

    没有这些水手们的金银,来作为储备,方继藩可不敢开钱庄。

    这个时代,金融系统,尤其的脆弱,随便一个流言,都可能发生挤兑,要建立信用,就必须得在许多次挤兑的风潮之中挺下来,建立信用。

    说穿了,就是哪怕再好的名声,也抵不上库存的真金白银。

    可一旦这些真金白银被水兵们换成了金票和银票,那么……钱庄便算是站稳脚跟了。

    往后,方继藩甚至可以要求商贾们收购西山的玻璃、无烟煤,也必须用金票和银票,西山的毛线,也必须用金票、银票交易,这些都是畅销品,商贾们喜欢,只要进货,就不愁销路。

    毕竟,全天下,独此一家,别无分店。

    这就会促使大量的商贾,不得不四处去兑换金票和银票,商贾们需要金票、银票流通时,一些商贸的活动,便可以通过金票和银票促成,而一旦人们深信了金票和银票的信用,确认自己手中的纸片可以随时取兑,越来越多的人,会接受这种简单便捷的货币。

    等了足足大半时辰,王金元匆匆到了后院,他口干舌燥,大汗淋漓,见了太子和方继藩,来不及行礼,而是喘着粗气,倒了一口冷茶,一饮而尽:“殿下,少爷,妥当了,放出的金票和银票,价值有九百三十五万两,其余的,统统被水兵和水手们取兑走了。”

    朱厚照乐了。

    事实上,他对金融这玩意也不懂。

    未必知道,这金票和银票的推广,意味着什么,可朱厚照不在乎,他享受的是成功的乐趣。

    方继藩不由感慨:“咱们的军民百姓们,真是厚道啊。”

    这一届的韭菜,真的很……好割。

    大事已定,接下来,就是开始运营了,只要保证信用,能够应对各种流言蜚语,金票和银票,迟早会越发的深入人心。

    却在此时,外头有人匆匆来:“殿下,都尉,英国公奉旨而来,要见殿下和都尉。”

    朱厚照和方继藩对视一眼,自是知道张懋的来意,都乐了,朱厚照神气活现:“走,瞧瞧去。”

    到了镇国府,英国公拉长了脸,焦灼等待。

    他很忙,明日清早,还要早起,沐浴更衣,没时间在此磨磨蹭蹭。

    见太子和方继藩来。

    张懋便先向朱厚照行礼:“见过殿下。”

    方继藩则向张懋行礼:“见过世伯。”

    张懋在太子面前,不便发作,勉强露出笑脸:“殿下,臣奉陛下之命,特来……彻查王恭厂火炮炸膛之事。”说着,取出了图纸:“这图纸,可是方贤侄进献的吧。”

    方继藩道:“是呀。”

    张懋道:“进献之后,王恭厂依着图纸造出了火炮,却是炸膛了,引发了满京师的猜疑,文武百官,无不侧目,后果很严重啊。”

    这言外之意是告诉方继藩,以后消停点吧,别惹祸了。

    方继藩道:“世伯,侄儿这图纸,完全没有问题,侄儿可以用自己的人头担保。”

    “……”张懋不喜欢抬杠的人,而方继藩,历来都是杠精,他……习惯了。

    张懋捋须:“嗯,老夫的来意,就是这个,听说西山,也铸了一门火炮,是依着图纸铸造的,陛下特命老夫来此,看看。”

    他说的轻描淡写。

    却颇有几分不信的样子。

    说起火炮,张懋也算是老行家了。当初其先父在世时,张懋打小就在军营中长大,明军最犀利的武器,就是火炮,据说张懋还是婴儿的时候,他爹张辅还将张懋塞进炮膛里,任张懋在里头嗷嗷叫,这叫培养炮灰。

    张懋只道:“好,带老夫去瞧瞧。”

    朱厚照精神奕奕:“好得很,好得很,张卿家,本宫亲自带你去后山。刘伴伴……”

    他一说到刘伴伴,却忙有一个宦官到了面前。

    这宦官自然不是刘瑾,乃是东宫的张永。

    张永笑嘻嘻的看着朱厚照。

    朱厚照不禁有几分惆怅,道:“本宫又叫错了。”

    张永立即如丧考妣的样子:“这是因为殿下是个重情义的人,张公公生前,是个厚道人哪,何止是太子殿下,便是奴婢,也无时无刻都怀念他,一想到他,眼泪就哗啦哗啦的想要流下来,哈哈哈……奴婢想哭……奴婢真的想哭……”他忍不住,居然笑出来,可张永知道自己不能笑,忙是想绷住脸,摆出一副如丧考妣的样子,可内心的喜悦,藏不住了,忍不住哈哈大笑,张永顿时吓尿了,心里说不能笑啊,于是这脸又哭又笑,变幻无常,索性扯着嗓子干嚎:“哈哈哈……”捂着自己的心口:“呜呜呜……奴婢该死,奴婢想到了刘公公的音容笑貌,想他在泉下,一定……一定无时无刻,都念着陛下,念着奴婢,奴婢和他,就像亲兄弟似得,奴婢的心,像刀子割一般,奴婢难受啊……啊哈哈哈……真难受……”

    朱厚照怒气冲冲,上前就是个张永一个耳光。

    张永顿时被拍飞,这一次,他真哭了,哀嚎一声:“诶呀呀!”滚在地上,打了一个滚儿,立即化身为透明人,躲在一旁,小心翼翼的舔舐伤口。

    “狗一样的东西!”朱厚照怒骂。

    接着,朱厚照唏嘘一番。

    还是刘瑾好啊,竟有些发现,本宫有点对不住他,可怜的刘瑾,尸骨无存……

    朱厚照心沉到了谷底。

    张永站在一旁,满怀着幽怨,心里委屈巴巴,可不知咋的,一想到刘瑾,他就想笑,无论如何,都克制不住自己内心的喜悦,这是病,赶明儿得找个大夫看看去。

    …………

    众人到了后山,一门火炮,早已架设在此了。

    张卫雨带着一干张家人,早就得到了消息,小心翼翼的擦拭着炮身。

    这是宝贝啊,是张家人吃饭的家伙。

    听说寿宁侯回来了,那个该死的家伙,居然回来了……张卫雨和族人们,心惊肉跳,生恐这寿宁侯,又打着招牌来占便宜,他们是怕了,真怕了,看着火炮,张卫雨露出了对孩子一般的溺爱。

    等看到一行人来,人群之中,竟有一个熟悉的身影。

    是……寿宁侯张鹤龄。

    这张鹤龄论起来,还是自己的二大爷,张卫雨忙是低头,假装没有看到张鹤龄。

    张鹤龄是跟来凑热闹的,水手和水兵们纷纷都告辞了,他没走,故意留下来,他记得饭堂的后厨里,好像还有好几大盆的牛肉没有端上来,这样也好,夜里的饭也省了,美滋滋。他盯紧了太子和方继藩,他们去哪儿,他就去哪儿,脸是什么东西,有牛肉好吃吗?

    此时他兴冲冲的跟着来了后山,一看到了张卫雨等人,便抬头看天。

    穷亲戚嘛,很讨厌啊,谁知道这些饿疯了的穷亲戚,会不会来占自己的便宜,哼,我也很穷呢,这群穷鬼,却每日想从本侯身上扣扣索索,想干啥,反天了?

    气氛有些尴尬。

    张卫雨便上前,给朱厚照和方继藩行了礼。

    可张懋却很快,将目光落在了那火炮上。

    他手里捏着图纸,上下打量着炮身。

    这火炮,还真有点名堂,看着……竟和设计图纸上的一模一样。

    这炮身所用的钢材,竟也比寻常的火炮,要精致一些。

    他手捏了捏炮身:“竟没有气孔?”

    方继藩摇头。

    张懋啧啧道:“这就怪了。”

    须知铁这玩意,要锻炼出来,因为里头有空气,所以铁的内部,有气孔,一般的办法,就是锻铁,也就是通常意义上,铁匠拿着锤子,不断的对这熟铁进行捶打,就如揉面一面,将面中的气揉出来。

    因而,才有了百锻钢的说法,这千锤百炼,其实就是形容这等炼钢铁的方式。

    可问题就在于,若是制刀剑,用这种方法,没有问题,可铸炮就不同了,一门火炮,重达上千斤,这么大的工程量,难道还真千锤百炼不成?

    尤其是这些年,武备松弛,这等百锻钢就越发少见了,绝大多数的火炮铸造起来,所用的钢铁材质,很是一般,因为钢铁中存有空气,时间一久,这气泡就形成了中空,而炮身,也是坑坑洼洼,炮管的强度,可见一斑。

    可这不打紧,强度不够,可以用厚度来凑啊,为了避免这脆弱的炮管承受不了炮膛内火药爆发的冲击力,免得炸膛,匠人们发明了一种很聪明的办法,不断的加强炮管的厚度,一个铁疙瘩堆上去,甭管啥火药,你炸膛来试试看。

    张懋已习惯了火炮就该是坑坑洼洼,敲一敲,里头还有些许中空的闷响,似这样表面平滑的火炮,很少见啊。



    只是,看着这‘细薄’的炮管,还有这比寻常火炮要长一些的炮身。

    张懋眼里,依旧还是疑窦重重。

    这玩意,能炸?

    不怕炸膛?

    他面带微笑,看着方继藩。

    方继藩道:“世伯,不知边镇上的火炮,能射多远,精度如何?”

    “这……”张懋只稍稍犹豫,道:“大抵有两三百丈。精度……是啥?”

    两三百丈,这太笼统了。

    事实上,滑膛火炮,尤其是滑膛内,还特么有气孔的火炮,也不可能指望,有准确的射程,完全……看运气。

    方继藩颔首点头,这一点,和他了解的史料,大抵符合。明朝的火炮在相当一段时间,是以虎蹲炮为主,射程并不长,精度……确实是看运气。

    等到后来,西方人开始出现,并且东西方有了交流,红夷大炮也就被明军引进了进来,这等火炮炮管长,管壁的厚度从炮口到炮尾逐渐加粗,符合火药燃烧时膛压由高到底的原理;在炮身的重心处两侧有圆柱型的炮耳,火炮以此为轴可以调节射角,配合火药用量改变射程;并且还设有准星和照门,依照抛物线来计算弹道,精度很高。而它最优秀的,就是射程,作为加农炮,红夷大炮的射程达到了三百至五百丈。

    方继藩所提供的图纸,其实就是红夷大炮的样式。

    其特点就是炮管长,却无虎蹲炮的厚重,不过比之寻常的红衣大炮,却选择在炮膛内,刻了阴线,这阴线,即是膛线,因此,那怕是比之历史上的红夷大炮,其射程和精度,还要强了不少。

    方继藩笑嘻嘻的道:“世伯,你看看对面的山头。”

    说着,递了个望远镜到了张懋手里,张懋远远看着山头,举起望远镜看了看,对面的山头是,居然是一大片的树木,有一处区域,树木上都系了红绳子,这区域有数丈见方,张懋皱眉:“干啥?”

    “我们要击那些系了红绳的林子。”朱厚照眉飞色舞道。

    张懋有点无语,对面山头,足足有七八百丈吧,这七八百丈的距离,还要射中目标?疯了吗?

    张懋不信。

    可在太子面前,他不信,也得憋着,作为打小,就在炮管里愉快玩耍的英国公,张懋对火炮,实在太了解了,只得干笑:“此地,距我等怕有八百多步……这……咳咳,太子殿下,果然壮志凌云啊。”

    只说壮志凌云,其实就是说,心比天高,可是嘛……其他的,自然也就不好说了。

    “老方,咱们给英国公开开眼。”

    “好呢。”方继藩美滋滋的点头,而后道:“殿下,你来装弹。”

    炮弹太沉了,方继藩脑壳有点疼,这事儿,只能让身体健康的朱厚照来。

    朱厚照没说啥,捋起长袖,一扎,嗷嗷叫着,揭开了一旁的木箱子,箱子里,一排炮弹露出来。

    这炮弹和寻常炮弹不同,方继藩叫它开花弹,在弘治朝时,炮弹还是实心的,不过直到了嘉靖年间,也就是数十年后,大明才开始发明出了‘毒火飞’,这‘毒火飞’,乃是开花弹的原型,弹内装“砒硫毒药五两”,点火后“将飞打于二百步外,暴碎伤人。

    当然,方继藩是个善良的人,此等开花弹,现在虽是头一遭出现,却并没有在填装了火药的炮弹里,装填砒霜、硫磺、毒药这等缺德的玩意,他只在里头,命人装填了钢珠,一个炮弹里,装小钢珠百颗。

    所以,别看这开花弹是中空,可事实上,份外的沉重。

    方继藩在另一边,开始装填火药,将一包火药,自炮口塞进去,而后,用长柄木塞将火药填结实了。

    此后,朱厚照嗷嗷叫的,搬着炮弹来,龇牙裂目:“快快让开。”而后,将炮弹装入炮口。

    炮管里很平滑,又因为有膛线的缘故,所以炮弹的精度,必须做到和炮筒内壁丝丝合缝,这炮弹预留了一根长长的引线,随即,便溜进了炮筒的底部。

    一切干完了。

    朱厚照开始拿起了簿子。

    这红夷大炮的样式,本为加农炮,现在却生生的,被方继藩折腾成了榴弹炮。

    不过不打紧,有用就好,他不喜欢实心炮弹,喜欢开花的,哗啦啦一片才好。

    方继藩手扶着炮筒,忍不住感慨:“好累啊。”

    朱厚照气咻咻的瞪了方继藩一眼,你一个装填火药的,也累。那本宫是啥?

    他懒得理方继藩,却是从袖子里,取出了一个簿子。

    在精度增强之后,很快在试射的过程之中,朱厚照就发现,这门新式的火炮,是有规律的。

    炮弹射出,有其轨迹,是抛物线的原理,所以,只要用炮耳为中轴,调整了射击的角度,同时用命门和准星,确定了目标,再通过炮弹射出之后,轨道的计算,最终计算出炮弹着落的方位。

    而这……却是涉及到了算学。

    当然,方继藩也指点了朱厚照一番,朱厚照似乎也开始摸着了窍门。

    方继藩准备指挥着炮手,来校准一样火炮的仰角和准星,朱厚照手一挥:“本宫来,取算盘!”

    “……”

    张懋看着,虽颇有章法,可是……取算盘什么鬼,你家放个炮仗还要用算盘?

    早有人预备了算盘,朱厚照拿着炭笔,极认真的撅着屁股趴在地上,将簿子一摊开,对照着从前射击的几个公式,而后手里的算盘啪啪啪的响,有时放下笔,伸出手来,掐算着什么,口里喃喃自语:“三三为九,九九八十一,八十一……”

    这……这……张懋捂着自己心口。

    自己不该来,这两个混账,他们在跳大神?

    终于,朱厚照大抵计算出了什么。

    眼睛一亮:“结果出来了,来来来,仰角七十二度,本宫亲自来校射。”

    方继藩不得不佩服朱厚照,这家伙,讲究!

    校射完毕,朱厚照不放心,看向方继藩:“老方,你的火药没装错吧,装多和装少了,都影响本宫的计算结果的。”

    方继藩拨浪鼓似得摇头:“殿下要用人不疑。”

    朱厚照才激动道:“好,来人,给本宫点火。

    有人取了火把,先点燃了炮弹的引线。

    炮弹也有引线?

    张懋满是疑窦。

    那引线上溅射起火花。

    与此同时,开始点燃了插入了火炮后壁的引线,朱厚照等人早将火炮固定住了,随即,一声久违的轰鸣声而起。

    炮筒的最底部,一斤二两的火药瞬间炸开,产生巨大的气浪,气浪疯狂的膨胀,推挤着炮弹,炮弹则迅速的沿着膛线旋转起来,等炮弹随着火光,在离开炮筒的瞬间,这炮弹随之膛线,已经开始自旋,随着这惯性,疯狂旋转的炮弹直接朝向目标。

    滑膛炮和膛线炮的区别就在于此,火炮加了膛线以后炮弹在炮管里阻力增大,炮弹能够获得的气体能量就多些。而最重要的是,膛线有赐予炮弹一个旋转的能力,炮弹在飞出去以后通过自我旋转,大大的减少了空气中的阻力,同时加强了精度。

    那炮弹在天空,呼啸着,宛如流星一般,生生朝着对面的目标,砸去。

    张懋张大眼睛,很快,他发现自己的肉眼已经不够用了,忙是取了望远镜,抬起,便见那炮弹,竟已没入了那系了红绳的一片林莽。

    张懋倒吸了一口凉气……

    居然……命中了。

    而且……射程比之寻常的虎蹲炮,竟是增加了一倍以上,且是……指哪打哪。

    张懋可不傻,自然清楚,这射程的增加,意味着什么,这玩意若是放到了军中,就是神兵利器啊,神了,神了……他心理啧啧称奇。

    可就在此时,对面的山头,却在此刻,突然发出了火光。

    咋……咋回事?

    张懋有点懵,又炸了?

    炮弹还能炸?

    那对面山头,一片系了红绳的树林里,火光冲天,随着一声巨响,气浪将无数枝叶和丛林炸了个一片狼藉,爆炸引发的火星,引燃了附近的枯叶,于是乎,乌烟滚滚。

    张懋一瞬间,倒吸了一口凉气。

    忍不住道:“他娘的,厉害了!”

    朱厚照也抬着望远镜瞄着,口里发出欢呼。

    张懋激动的老脸通红:“此炮厉害,厉害的很哪,继藩,咱们得去那山头看看,老夫要亲眼看看其威力如何。”

    寻常的实心炮弹,其实也没什么可看的,就是一个铁疙瘩从天而降,可方继藩的这玩意,居然还能二次炮炸,如此精准,如此射程,这是神兵利器啊。

    张懋算是大开眼界了,他乃将门之后,岂会不知道,这玩意的出现之后,会引发多么可怕的结果。

    他宛如一个孩子,不等方继藩回应,便兴冲冲的朝着对面的山头,疾走。

    朱厚照等人,只好尾随追上。

    张懋披荆斩棘,健步如飞,脸激动的通红,眼珠子都要裂出眼眶来,脑子里,冒出无数念头,若是想当初,靖难的时候,文皇帝若是有这火炮,我大父会战死吗?不会!想当初,若有这玩意,在交趾,我先父会抱憾撤离交趾,从此成为生平最遗憾的事吗?不会!



    待到了另一山头。

    寻觅到了炮弹的着弹点。

    这儿,早已是被烧了个焦黑。

    可怕的却是,附近的树木,枝桠统统东倒西歪。

    虽然树干没有丝毫被摧毁的痕迹,可是那树木中,却被溅射出来的钢珠嵌进去,千疮百孔。

    看着这杀伤力。

    张懋脑子有点发懵。

    啥……啥情况?

    这玩意,还能开花?

    弘治朝时期,开花弹并没有出现,不过在后世,考古人员曾在内蒙古地区挖掘出一些明末时期的开花弹,这玩意是球体表面有一突出台体的圆型小孔,而后通过小孔里插上“药捻”来引爆,和西方早期的开花弹有所不同。

    方继藩的设想,其实就在于此。他曾在博物馆中看过这玩意,有点粗糙。因为黑火药难以炸开炮弹的缘故,所以人们想了一个办法,即刻意的在药捻附近留一个比较轻薄的地方,因为药捻的位置是炮口位置,所以炮弹在发射出去时,不会立即炸开,可一旦炮弹内的火药开始膨胀,这一片薄弱的位置,会迅速的被炸开,里头的钢珠,瞬间沿着这‘溃堤’处飞射而出。

    火药飞溅而出时,因为温度飞快升高,甚至可能喷出火舌,这火舌,便极有可能酿成火灾。

    火苗加上钢珠,不,钢珠的成本高了一些,其实这玩意,就是铁珠,甚至很多铁珠子,还是锈迹斑斑的,铁珠这玩意,越是生锈威力越大,一旦射出来,进入了人的体内,这生锈的铁珠便会引发人体体内的‘痈疽’之症,在这个没有治疗破伤风的时代,得了‘痈疽’,基本上就必死无疑了。

    更黑的是,这生锈的铁珠子射入人体,还不会立即死去,也就是说,受伤的人,还会不断的消耗着敌军的口粮,并且因为痈疽渐渐开始发作,会造成敌军极大的负担,这么多不治之症的伤病,你若是将他们丢弃,难免士气低落,所有人都怀着兔死狐悲之心,你若是不放弃他们,任由他们消耗你的粮食和草药,甚至减缓你的行军速度,这……就是一个坑哪。

    除此之外,炮弹实际上却是用铜制,铜较为柔软,不似钢铁那般坚硬,射出时,因为膛线的缘故,会产生轻微变形。因而,炮弹口微微的裂开,有一些铜皮飞溅而出,也一并射入了树干之中。

    当然,张懋是考虑不了这么多的,他从树干里,努力的抠了一个铁珠出来,仔细观察,忍不住咋舌,铁柱深入了树干半寸,这是何等的威力,还有这附近,几乎是寸草不生。

    精度高,射的远,还威力十足。

    那些个虎蹲炮,简直就是废品哪。

    张懋想起了婴儿时被先父塞进虎蹲炮炮口的岁月,这些事迹,因为过于传奇,一直都在京营里流传,但凡是当初的老兵,说起已追谥为定兴郡王的张辅将军事迹,总会将这件事拎出来,用以证明,定兴郡王生前,如何教子有方。

    这门火炮,显然,孩子是塞不下了,这令张懋不禁感慨,倘若以后火炮都是如此,岂不是传统军中文化的缺失?老夫还想将来抱着孙儿塞进炮口里教育教育呢,这炮口,有点小哪,塞不下吧。

    很心疼,人心不古,传统文化缺失的厉害啊。

    呼……

    张懋顿时红光满面,他看着太子和方继藩,伸手:“谁按着图纸造出来的?”

    方继藩手指着张卫雨。

    张懋眼里放光,上前,一把拍在了张卫雨的肩头上:“王恭厂这么多人都造不出,你们就造了出来,这不但是继藩的功劳,你们也……功不可没啊,老夫……老夫这就回去禀告,这就回去禀告……”

    张懋激动的手舞足蹈:“等着吧,陛下见了此物,定会龙颜大悦,高兴的不得了,到时,少不得重重赏赐你们。”

    重重赏赐。

    张卫雨忙是挠挠头,作为张家最英俊的人,他露出了谦虚的笑容:“自当效劳……这是理所应当的事……”

    张鹤龄眼睛有点直了,随即眼珠子开始转动起来,重赏?他乐了,哈哈一笑:“乖侄儿,伯父真为你高兴啊。”

    不等张卫雨反应,张鹤龄已是冲上前去,一把搂住张卫雨:“侄儿,伯父出海这么多年,无一日不在念着你,怎么样,你娘还好嘛?”

    那张懋,却已顾不得这个了,天有点黑,他得赶紧回去复命去,取了几颗铁珠子,便匆匆去了。

    “不好了,不好了。”有人大叫:“这里竟原有一头牛在此吃草,谁料到,不幸被误炸了,它一瘸一拐,鲜血淋漓的跑了三里地,才体力不支,倒毙在了地上。”

    朱厚照大叫道:“太可怜了,还不赶紧将牛拖回去,难道让这牛暴尸荒野,你们忍心吗?狗娘养的东西,刘伴伴……”

    张永在一旁,笑嘻嘻,一听殿下又叫刘伴伴,心有点凉,痛不欲生的样子,捂着自己心口:“殿下……”

    朱厚照见又是张永,才猛然想起刘瑾是真的已经死了。

    明明当初在南昌时,没啥感觉,可现在,心里竟有点空落落的。

    他狠狠的踹了张永一脚:“狗东西,回去通知温先生,让他帮忙处理一下这死去的牛。这炮谁放的,谁放的,杀人要偿命,杀牛要赔钱的!”

    所有人都看向朱厚照。

    朱厚照摸了摸鼻子:“本宫竟想起来了,这一次,竟是本宫,回去了。”

    ………………

    张懋兴冲冲的,回了京师,可天色已黑了,紫禁城已经封禁,张懋激动的不得了,满脑子想的都是那炮,有了那炮可不得了啊,老夫将来带兵,横扫大漠,用这火炮打他娘的鞑靼人,一打一个准,保管叫他们哭爹喊娘。”

    小方,还是很有办法的,除了不会祭祀之外,还真是比老子强多了。

    可惜,今夜是见不着陛下了,只得耐着性子,等明早入宫。

    ………………

    陈二狗也跟着一批同袍,从西山到了京师,他们打算在京师里住几日,共叙兄弟之情,而后,再回家一趟,接着,怕是要准备去天津卫集合,随时准备出海了。

    既然决定了出海,他们自然格外珍惜,在陆地上的时光。

    一群人有银子,自然是住最好的客栈,预备着要去喝酒,自然也不免有人提议,要去做一些不可描述之事。

    水兵和水手们,是最没有节操的,这一点,和洁身自好的方继藩完全不同,毕竟,不是每一个人,都能脱离低级趣味。

    可在客栈里暂歇下,一群人手里还提着罐头,突然有人觉得有些饿了,忍不住取出罐头来:“这东西,不如尝一尝?”

    是啊,将来这玩意,可是要带着出海的,它们,就是未来水兵们的口粮。

    那就尝尝。

    陈二狗二话不说,取出了一个罐头,这玻璃罐子里,装着的,乃是雪梨,雪梨的皮,早已剥干净了,卖相很好,他努力的将这密封的木塞子揭开,顿时,一股梨香飘荡而出。

    众人凑着脑袋,看着这泡在糖水里的雪梨,

    “来来来,各位兄弟,都取筷子来,咱们一道儿尝尝。”

    中午吃了不少牛肉,肚子里有些油腻,陈二狗一声令下,众人便都不客气起来,命人去伙计那儿,取了数双筷子,又取来几个碗,每人分了一块雪梨,倒了点汤水在碗里。

    陈二狗取了雪梨,轻轻咬了一口,顿时……一股津甜的滋味,弥漫了他的味蕾。

    这……罐头里的雪梨,竟比自己寻常时吃的,还要甜的多。

    陈二狗没吃过什么好东西,这辈子,也就觉得中午的牛肉,吃的痛快,可现在……吃了这雪梨,却觉得浑身都舒畅起来:“真甜啊。”

    “这汤也是甜的,好喝。”

    有人喝了汤水。

    陈二狗忙端起碗来,将这汤水一饮而尽。

    片刻功夫,一罐子雪梨罐头,便被众人分食了个干净。

    “这玩意,就算不出海,寻常时候也吃不到。”陈二狗感慨道:“这下好了,咱们往后,出海带着这个,真的是不愁吃喝了。”

    “要不要试一试那牛肉罐头?”有人小心翼翼的道。

    “不试……”陈二狗如宝贝似得将罐头塞回去,这玩意,带回去给孩子吃,让他们见见世面才好。

    此时,所有人都眉开眼笑起来。

    心里舒畅无比,有人打趣道:“即便是为了这罐头,咱们出海,也无妨。”

    陈二狗乐了,这真是好日子啊,只要有足够的吃喝和给养,他甚至觉得,出海已经不是什么受难的事了,这天底下,还能去哪儿找这等既能发家,还能吃罐头的好事。

    天渐渐黑了,初春时节,万家灯火纷纷燃起。

    在这还带着寒冽的京师里,陈二狗等人,夜里的生活才刚刚开始,随之而来的,是欢笑和那带着甜腻声音的吹拉弹唱,时不时,传来哈哈的欢笑声。

    可在此时,张懋却是一宿未睡,他背着手,来回在厅中踱步。

    “老爷,明日就要去祖陵了,老爷还不睡?可不要耽误了功夫。”

    “不去了。”张懋摇头,斩钉截铁的回答。



    祭祀……

    张懋不打算去了,或者说,这个可以耽误几天,大不了,选择下一个吉日就是。

    现在出了这天大的好事,怎么能耽误呢。

    好不容易熬到了黎明初露。

    张懋抖擞精神,背着手:“备马,入宫。”

    张懋爱骑马,他不喜欢坐轿子,在他看来,坐轿子是病怏怏的文人们才做的事,自己是将门之后,怎么能坐轿呢。

    虽是一宿未睡,张懋却显得很精神。

    他跨上了马,带着几个家丁,转眼便至午门。

    午门外头,门已开了。

    内阁学士,待诏翰林,还有清早时,陛下需召见的各部尚书侍郎早已入宫。

    当今陛下,实在是勤政的过了头啊。

    张懋心里感慨,随后下马入宫,至暖阁,便见那暖阁里,早已露出了亮光,陛下显然早已起了,瞧着这暖阁外头,许多宦官都在,都是接引大臣的,显然,已召了不少大臣。

    张懋上前,紧接着,便是宦官通报。

    暖阁里,热乎乎的,弘治皇帝只穿着一件道袍,道袍宽松,在这不是正式的场合,乃是上至天子,下至庶民们都爱穿的‘睡衣’,不过道袍比之睡衣更好的地方就在于,它比睡衣更庄重一些,至少不显得不礼貌。

    弘治皇帝抚案,刘健等人则各自坐下,昨天傍晚,礼部尚书张升递了条子,说是满剌加国王派出了使者,前来朝贡。

    满剌加历来都是大明的藩国,虽然已有数十年,不曾来朝贡了,不过当初大明赐予他们的金册都还在,他们是有朝贡资格的。

    这突如其来的朝贡,却让广州市舶司那儿,产生了疑窦,因为根据广州市舶司的奏报,满剌加的使臣很可疑,他们确实拿着满剌加的国书,这国是里头,也确实是朝廷赐予满剌加国王的金印,并没有什么问题。

    可市舶司却是禀告说,满剌加国的使者,却个个不似满剌加人,满剌加人黑瘦,而这些使者,显然都高大不少,而且皮肤白皙。他们虽穿着满剌加人的衣服,可明显语言上,有所区别,甚至他们的舰船,比之满剌加人要高明的多。

    总而言之,这一个使团,有太多令人猜疑的地方。

    弘治皇帝皱眉,看着张升:“卿家怎么看?”

    张升道:“陛下,大明进入了交趾,早就听说过流言,说是满剌加国,被区区一伙佛朗机人所灭,据闻,千人不到的佛朗机人,居然击溃了满剌加五万大军,而后,佛朗机人杀死了满剌加国王,在满剌加站住了脚跟,此次,臣惶恐,认为这极有可能是佛朗机人夺了满剌加国,早就贪图与我大明朝贡之利,所以这才冒充其使者,前来朝觐,希望借此,能和我大明,建立联络。”

    弘治皇帝沉着脸:“若如此,这佛朗机人,实是凶残,朕怎么可以和这样的人打交道呢。”

    张升沉默了片刻:“臣也是这个意思,只是……”他沉默了片刻:“臣在想,近来在西洋,总是能听到佛朗机的动向,可见,这佛朗机人,已深入渗透西洋甚深,从大明船队带回来的消息,他们不只在满剌加,便是在苏门答腊、爪哇、天竺,乃至于吕宋,竟都有行踪,臣还听澎湖一带的军民向官府奏报说,在附近的海域,出现过这些人的踪迹。”

    弘治皇帝皱眉,凝视着张升:“卿家的意思是?”

    张升道:“从这些佛朗机人来此朝觐看,臣以为,佛朗机人对我大明,是颇了解的,他们对我大明虚实,看的十分透彻,既理解我大明的朝贡礼法,又晓得起草国书,听那广州市舶司的奏报,对方甚至还知道陛下的年号,陛下啊,可是大明对于佛朗机人,却是一窍不通,他们从何处来,所乘的舰船如何制造,他们为何能以千人,而覆灭五万满剌加人,他们深入西洋,到底有什么目的,甚至……他们的风土人情如何,其国有多少人,有舰船多少,大明一概不知。陛下,所谓知己知彼,百战不殆。当初,我大明水师就曾俘虏过一群佛朗机人,不过这些人,从他们身上,所能获得的情报,凤毛麟角。”

    张升眼眸一张,深深的凝视了弘治皇帝一眼:“臣以为,不如趁此机会,一探虚实。”

    弘治皇帝听罢,深思起来,他看了一眼刘健。

    刘健笑吟吟的道:“张部堂所言,颇有道理,彻底禁绝交往,虽是解恨,却非是长久之道,而今,我大明要下西洋,就不可能不面对佛朗机人,无论将来是和,是战,总要有所准备,一探虚实之外,与之建立联络,也是不可避免。此次是他们自行来此,朝廷可以假装,不知他们真实的身份,到时,等他们到了京师,再酌情处置。”

    弘治皇帝颔首:“既如此,那么就依卿之言,此事,礼部来安排,对这些佛朗机人,先以满剌加国使臣之礼对待,派精干的厂卫,随扈他们,名义上是保护,暗中探一探他们的虚实,等他们到了京师,朕先不见他们,张卿家先去探探底吧。”

    张升颔首:“臣遵旨。”

    对于佛朗机人,大明的态度其实还算开放。

    甚至在明朝的历史上,在大明的中后期,有不少佛朗机人进入大明腹地,甚至被人委任以天文方面的官职,等到了明末,更有不少士大夫,甚至为了学习佛朗机人的历法以及火器的知识,愿意加入佛朗机人的宗教。

    大明虽是实施海禁,却还不至于故步自封,狂妄自大。

    弘治皇帝议完了此事,便松了口气,此时宦官进来:“陛下,英国公求见。”

    弘治皇帝皱眉:“张卿家今日不该去长陵和定陵吗?这祭祀祖宗,是天大的事啊。”

    宦官道:“陛下,英国公说,有大事要禀报。”

    弘治皇帝抬眸看了暖阁中诸卿。

    兵部尚书马文升笑吟吟道:“陛下,或许是……英国公昨日去了西山,所以来禀奏结果了。”

    马文升可记着仇呢,哼哼,说我们兵部办事不利……

    弘治皇帝恍然大悟:“朕险些忘了,传。”

    片刻之后,张懋激动的进来,一进了暖阁,拜下:“老臣见过陛下。”

    “嗯。”弘治皇帝颔首:“卿家所奏何事啊。”

    “老臣幸不辱命,特意去了西山一趟,观摩了西山所制的火炮。”他一面说,一面取出了方继藩进献的图纸:“陛下,臣亲眼所见,这图纸中的火炮,制出来了,而且,和图纸之中,一般无二。”

    一般无二……

    弘治皇帝一愣。

    接着,所有人目光都看向马文升。

    马文升懵了。

    一般无二。

    还制出来了?

    马文升觉得自己的心口有点疼。

    这……不可能!

    不信这个邪啊。

    王恭厂是什么地方,这么多能工巧匠,这些人,统统都是祖传下来的手艺,这天底下还有人比他们善于造火器?

    他们造不出来的火器,西山的人,凭啥能造?

    马文升咬牙切齿:“英国公,造出来一般无二这无妨,可问题在于,它能响吗?”

    毕竟是兵部尚书,一言直指要害。

    “能啊!”

    能……啊……

    英国公回答的很干脆。

    这……就有点尴尬了。

    振振有词的马文升突然哑口。

    “没炸?”他不甘心。

    张懋正色道:“没!”

    “……”

    马文升的额上,开始流汗了,是冷汗,他不得不振作精神,深吸一口气,继续道:“能炸多远?”

    张懋眉飞色舞:“比之寻常虎蹲炮,其射程,在一倍以上,从午门那儿,大抵,可以将内阁炸了。”

    “……”

    这个比喻……

    怪怪的。

    弘治皇帝有点懵,想了想,张卿家有点得意忘形了啊,不过他不忍责怪,索性,低头,端起茶盏,假装漫不经心的样子,吹着茶中的沫儿。

    刘健脸色微变,招你惹你了?

    不过,要原谅英国公,午门和内阁的距离,大抵是七八百丈,或许是英国公正好觉得这个距离合适吧。

    什么……

    七八百丈?

    刘健色变,他可是内阁首辅大学士,兵部和王恭厂的奏报,他都会看的,其中监制了多少火器,威力如何,射程多远,毕竟,这都是花了白花花的银子弄出来的,刘健不可能不关注。

    可这七八百丈远,就有点令人瞠目结舌了。

    他愕然抬头,看着张懋,不可置信。

    马文升脸都黑了,还是不甘心。

    我马日天,不服啊!

    马文升咬牙:“威力如何?”

    张懋仔细的想了想,似乎觉得好像拿内阁来举例,有些冒犯。可一时间,又想不到啥形容,罢了,这例子举都举了,索性,一条道走到黑吧,他咳嗽一声,若是在内阁正中落下,这内阁中当值的上下人等,十之八九,统统都要灰飞烟灭。”

    “噗……”弘治皇帝刚刚呷了口茶,听了这话,一口茶水直接自口里喷了出来,一口茶雾飞扬而起,随后,弘治皇帝抚着心口,拼命咳嗽。

    ………………

    听了读者建议,一个人开两台机子,然后独享一个包厢,果然清静了很多啊,就是为啥包厢里总是有一股怪味呢,是错觉吗?好了,下机睡觉,明天赶早。



    章节名:以德服人

    弘治皇帝一口茶喷溅了出来。

    自觉得失礼。

    忙是放下了茶盏。

    一旁的萧敬,则手忙脚乱的为弘治皇帝擦拭。

    弘治皇帝摆摆手,示意萧敬退下。想要开口说什么,可看着一脸耿直的张懋,竟不知该说啥。

    刘健心里,有一种日狗的感觉。

    这话是咋说的,就不能举点别的例子吗?英国公,你这得有多恨内阁哪。

    谢迁和李东阳,索性当做没有听见,这是‘玩笑’嘛,能说啥,大家开不起玩笑?

    英国公是不是祭祀祭多了,天天和鬼神对话,不会讲人话了?

    只有马文升有点懵,他打了个寒颤。

    英国公张懋是啥人,他的话,是绝对可信的,他既说是如此,那么势必是如此了。

    王恭厂当真不如……西山?

    马文升觉得自己又被那些个猪队友们坑了。

    他是兵部尚书,现在细细想来,这些年造的孽,竟无一不和兵部上下,那些该死又无能的家伙们有关,马文升脸又青又白,竟是不知说什么是好。

    张懋却是激动的道:“陛下,不只如此,这炮,还精准的厉害,一炮一个准哪,大明有此炮,如虎添翼。”

    弘治皇帝倒是不得不关注起来:“真有如此厉害?”

    张懋颔首:“老臣岂敢虚言?”

    弘治打起了精神,倘若如此,这当真是祖宗有德啊,列祖列宗保佑,他看向张懋:“此乃方继藩所绘的图纸,何以西山能铸出,而王恭厂却铸造不出,反而引发了事故?”

    “这……这……”马文升没法儿解释了,只好跪下:“臣万死。”

    心都凉了。

    张懋摇头:“臣……臣竟忘了问。”

    弘治皇帝皱眉深思,这个疑惑,他解不开,按理来说,王恭厂自文皇帝时建立以来,一直为大明提供武器的制造,可结果呢?结果竟不如一群野路子。

    每年国库拨付王恭厂的钱粮,可是为数不少啊。大明为了对抗鞑靼铁骑,对于火器的制造,格外的看重,正因如此,王恭厂上下,在编的匠户,就有千户之多,除此之外,还有大量的徒工,又有宫中、兵部、公布的监督,银子花了,饭管够,朝廷重视,人手也足,你们连浪花都折腾不出一个?

    弘治皇帝道:“召太子和驸马都尉方继藩入宫。”

    这……得问个明白。

    似乎,所有人都感受到了陛下的喜怒。

    喜的是,这火炮或许当真可能扭转大明对鞑靼人的局势,忧的却是,王恭厂到底出了什么问题,竟是连区区一门火炮,竟都不能造好。

    马文升倒是有些惶恐了,这事儿,有点大啊。

    所揭露出来的,却不知是多大的事。

    方继藩和朱厚照随即入宫,见了弘治皇帝铁青着脸,还有那马文升面如死灰的样子,心里一下子明白了。

    朱厚照心里忍不住呵呵笑,论起坑人,老方实是高明的很。

    难怪当初,方继藩不按图纸先造炮,而是先献上了图纸,十之八九,是早知道能坑人一把。

    弘治皇帝的御案上,还摆着图纸,他捏着图纸的一角,将图纸揭起来:“英国公已眼见为实,亲眼看到了此炮的犀利,太子和方卿家造炮,功不可没,真是劳苦功高啊。”

    一声夸奖之后,还不等朱厚照和方继藩客气。

    弘治皇帝又道:“此炮射的远,威力大,且精度还远甚其他的火炮,是吗?”

    方继藩摇头:“陛下,这还不是最重要的。”

    “什么?”弘治皇帝和刘健人等心里咯噔一下。

    居然……还有杀手锏?

    这一门火炮里,到底还有多少秘而不宣的东西?

    马文升心沉到了谷底,难道……还有……

    这下完了。

    弘治皇帝目光发亮:“还有什么?”

    方继藩郑重其事的道:“陛下,还有仁义!”

    “仁……义!”满堂皆惊。

    啥意思来着?

    方继藩道:“此炮,弹中藏珠,臣在研制之时,也曾想过,若是其中藏有砒霜等剧毒之物,势必威力更胜一筹。可臣是个善良的人,在陛下谆谆教诲之下,心怀仁义,我大明历来对天下施之以恩德,才使四海宾服。臣正是以此为方针,绝不滥用砒霜等等下三滥之物,此炮,是以仁义为先,以德服人为主,此乃仁义之炮,良心之炮。被此炮所击者,若能得知儿臣研制苦心,势必痛哭流涕,心怀大明雨露之恩,被此良心和道德所感化,使他们无不怀念大明教化天下的初衷,为陛下之仁义所折服。陛下,臣三观奇正,为人耿直,心怀恩义,此炮,便是儿臣之人格写照,儿臣……以为,明军,乃仁义之师,当如儿臣一般,受陛下感化,以德服人为主,而以杀敌为辅,如此,四海归心,天下宾服之日,也就不远了。”

    “……”

    弘治皇帝感觉自己的智商被侮辱了。

    刘健等人……恨不得想上前去将这方继藩拍死,这家伙的口气,怎么越来越像清流了?能好好说人话吗?

    弘治皇帝抚案,这方继藩都说到了这个份上,还能说啥?只好颔首点头,感慨道:“卿有此心,朕心甚慰。”

    心里却想,此炮还能添砒霜?

    在这暖阁的,都是心腹,弘治皇帝有点没忍住:“若是添了砒霜,威力能更胜吗?”

    意思是,你小子别啰嗦,炮都出来了,这是要杀人的,你以为朕是傻瓜?

    既然能加砒霜,那就加嘛。

    “这个……”方继藩脸一红。

    姿势有点不太对啊,陛下好像不太喜欢以德服人。

    方继藩忙摇头:“不能加,不能加,砒霜价格昂贵,添了,也没多少效果,反而增加了成本……”

    “……”

    这就是你以德服人的理由?

    弘治皇帝无言以对。

    刘健差点没噎死。

    弘治皇帝决定不和这家伙胡搅蛮缠下去:“卿家立了大功,嗯……很好,而且,此乃仁义之炮、良心之炮,那么此炮,可有名吗?”

    方继藩毫不犹豫道:“陛下,名字有了,叫以德服人!”

    弘治皇帝苦笑:“随卿便是。只是……朕还想问问你,为何,这图纸相同,可是王恭厂造不出,西山却是造出来了?”

    方继藩毫不犹豫:“陛下,儿臣不想对王恭厂说三道四,王恭厂上下,这些年来,为朝廷造火器,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儿臣怎么好在他们的背后,说三道四呢?”

    “……”弘治皇帝皱眉:“说实话!”

    方继藩只好道:“儿臣细细想来,王恭厂之所以造出来,大抵的问题,出在了许多方面,若是一一罗列,只怕一天一夜都说不完,既然陛下问起,儿臣只好得罪他们了,今日,就讲三点吧。”

    “……”马文升想起。

    三点已经够他受了,可马文升一点脾气都没有,能咋说呢,已经没法儿解释了啊。

    弘治皇帝阴沉着脸,颔首点头:“卿家讲来便是。”

    方继藩道:“其一,王恭厂人浮于事,其中最大的弊病就在于,匠户的传承问题。想当初,太祖高皇帝得天下,在编的匠户们,功不可没,因而,又有祖训,在编的匠户,其子孙仍为匠户,当初的匠户,还是靠手艺得以制出精良的火器,可他们的子孙们,明明没有天赋,许多人,更是对技艺一窍不通,却必须承袭父职,依旧制造火器,而今,已经传承了数代了,这些匠户们,早已没了父祖辈们对技艺的热爱,因循苟且,正因为有了匠户的身份,所以认为其生生世世,都以此谋生,朝廷对滥竽充数者,又不能革除,而这天下,无数心灵手巧之辈,哪怕技艺精湛,却非匠户,无法被招募,如此一来,敢问陛下,这王恭厂的技艺,除了踟蹰不前,还能提高吗?”

    这是大明的老问题了。

    当初太祖高皇帝编匠户、军户、民户、商户,确实依靠这个政策,很快稳定了天下。可问题就在于,这么多年下来,这等毫无转圜余地的户籍政策,却开始弊病重重起来,这匠户的问题,尤其的严重,因为工匠,本来就涉及到了技巧的问题,怎么能说承袭就承袭?

    而且,又因为这个关系,绝大多数人,对技艺并不看重,因为你手艺再好,又能如何,领的还是这份口粮,反而可能会被其他滥竽充数的匠户们敌视,你做的这么好干啥,让不让大家混饭吃了?

    刘健等人心里咯噔一下,他们终于明白,为何方继藩突然矛头直指王恭厂了,这是要掀桌子啊。

    弘治皇帝皱眉,陷入深思。

    这个问题,作为天子,弘治皇帝也略知一二,事实上,早有人上过类似的奏疏。

    不过,想要改变,涉及到了太多的饭碗,反弹肯定不小。

    若不是因为这一次造炮,如此直观的暴露出了如此严重的问题,弘治皇帝大抵也只是明知这其中有弊病,也不愿有足够的动力去改变。

    可这一次,问题太大了,你们王恭厂拿了这么多钱粮,造个火炮还能炸了,你们……这不是诈骗吗?



    弘治皇帝阴沉着脸,颔首点头。

    “第二呢?”

    方继藩道:“第二,简单,王恭厂之上,有太多人督造了,宫里要督造,兵部要督造,工部也要督造,这些人,对于王恭厂而言,可都是大佛,哪一个都不能得罪,陛下,官场里的事,陛下比臣懂,上头这么多官吏,朝廷拨付下来的钱粮,层层克扣,真真用在造火器上头的,有几分?”

    这一句话,马文升倒没什么反应,王恭厂的复杂程度,他清楚,不过他这兵部尚书,倒是没有上下其手,年前的时候,还曾三令五申,不得让官吏吃拿卡要。

    倒是萧敬听了,顿时心虚起来,王恭厂里,他有干儿子哪,这干儿子给自己孝敬的东西可不少,可这孝敬来的东西是从何处来,萧敬心知肚明。

    萧敬忙道:“居然还有这等事,陛下,这事儿定要彻查到底啊,不拿几个贪赃枉法的人出来,如何肃清吏治,整顿风纪。”

    他率先开了口,算是将一切都撇的干净了。

    弘治皇帝颔首:“彻查!”

    萧敬咬牙切齿:“奴婢遵旨。”

    弘治皇帝随即道:“继藩,如何解决?”

    方继藩道:“这个容易,王恭厂就是王恭厂,王恭厂里既不需要有宫里的人监厂,也不需要工部和兵部的官员监督,他们自己给自己做主就好了,只需让都察院,定期查他们的账目就可以。如此,少了这么多吃闲饭的,反而是轻装上阵。”

    弘治皇帝若有所思,颔首:“第三呢。”

    方继藩道:“提拔匠人,匠人们,之所以人浮于事,在于他们做好做坏都一个样,有手艺的,不晓得机械的原理,读过书的,又是官员,对制造一窍不通,倒不如,从中选拔一批匠人,为大匠,这大匠请他们入学深造,至少能读书写字为止,人读了书,不只是明理,最重要的是,能学会举一反三,工部里,有大量军械制造的手稿,匠人们却看不懂,可看得懂的人,也不屑于看。这些从前制造的经验,却都囤积在故纸堆里,不妨,就让大匠们研究,从前人的经验人,取其精华,去其糟糠,西山……新设了一个技学院……”

    弘治皇帝明白了。

    只是,医学院可以理解,这技学院,是什么鬼?

    弘治皇帝沉默片刻:“户籍之事,牵一发而动全身,想要改,何其难也,不过,王恭厂……倒是可以尝尝鲜,不妨如此,今日起,王恭厂上下的匠户,统统重新核验,不符合的,裁撤去其他造作局,符合的,使其留下,再从其中,择选出技艺高超,或是对外招募巧匠,出类拔萃者,选调一批人,入西山书院读书。”

    弘治皇帝顿了顿:“彻查王恭厂冗官贪吏,该裁撤的,统统裁撤,此事,太子来办。”

    朱厚照心里说,找本宫来办就对了,本宫心灵手巧,是匠人们的祖师爷:“儿臣遵旨。”

    弘治皇帝冷冷的看着萧敬和马文升:“你们怎么看呢?”

    萧敬一点脾气都没有:“东厂也一定想方设法,严查那些该死的贪官污吏,定要将他们的罪行,统统大白天下。”

    马文升心里感慨,现在请罪都来不及,还能有啥看法:“臣万死……”

    刘健等人暗暗点头,陛下此举,颇有改革王恭厂之念,可显然,自太祖高皇帝以来,这危害最大的军户和匠户弊政,虽是积弊重重,可要一举推翻,何其难也,不妨先从王恭厂开始,万万不可贸然行事。

    弘治皇帝不禁感慨之后:“那炮,是何人所制,朕倒是很想见见。”

    方继藩心里说,陛下要见张卫雨,诶呀,那个家伙长得有点不太和谐啊,还是不要让他冒犯了龙颜为好,方继藩道:“此人叫张卫雨,是张娘娘的远亲。”

    弘治皇帝一听,眉一挑,笑了:“原来竟是他们,朕将他们托付给你,本是让你给他们谋一条生路,竟万万想不到,你竟将他们教育成才了。”

    只是,当着别人的面,却不好继续说下去。

    免得这事儿传出去,又被人说自己畏惧河东狮吼,见了张皇后便如老鼠见了猫。

    弘治皇帝道:“找些日子,宣他入宫吧。此炮,若是当真能立下大功,便是太子和方继藩的功劳。”

    朱厚照和方继藩美滋滋的谢了恩,管不得那一脸郁闷的马文升。

    张懋更是美滋滋的,好啊,有了此炮,将来……

    弘治皇帝看了喜气洋洋的张懋一眼:“张卿家,天色不早了,长陵那里祭祀之事,不可懈怠。”

    “……”张懋沉默了很久:“臣遵旨。”

    ……

    朱厚照兴冲冲和方继藩自宫里出来,那张永一直都在午门外头等着。

    今日艳阳高照,实是令人心中爽朗。

    张永神气活现的背着手,踏着步,心中的愉悦,与这当空艳阳相互辉映。

    人生得意需尽欢。

    我张永,也会成为第一号人物,这真是祖宗积了大德,人生得到了大圆满哪。

    将来太子殿下若是做了天子,我张永便要入司礼监,成为似萧敬那样的人,从此之后,这天底下,谁不知咱的威名?

    张永一念及此,就忍不住要哈哈大笑,哈哈哈哈……

    一见到朱厚照和方继藩来,张永忙是笑嘻嘻的上前:“殿下。”

    朱厚照怒气冲冲道:“刘伴伴呢,今日怎么你来?”

    “殿下忘了?”张永立即一副如丧考妣的样子,为刘瑾的死而默哀:“刘公公深入虎穴,已驾鹤西去了。”

    朱厚照恍然,目中突是露出了几分哀痛,不管怎么说,刘瑾终究……在自己身边,寸步不离的十数年哪。

    朱厚照便道:“滚,这里不需你伺候。”

    “是是是。”张永心里很不舒服,却忍不住想,幸好刘瑾死了,否则,何时有咱出头之日?也罢,太子殿下会慢慢习惯的,一想到此,又忍不住想笑,忙是绷住,乖乖退到一边。

    朱厚照便和方继藩并肩而行,一面道:“老方,咱们真要整肃王恭厂?”

    方继藩道:“殿下,王恭厂建造的,乃是国之利器,怎么可以忽视呢。陛下对太子殿下,一直有所疑虑,太子殿下自当将这王恭厂好好的整肃一番,好让陛下,刮目相看。”

    朱厚照颔首点头:“就这么办了。”

    正说着,却见有人朝这边飞马而来,居然是公主府的人,那人气喘吁吁,翻身下马:“都尉,都尉……生了,要生了……”

    “……”方继藩身子一顿,浑身打了个冷颤。

    要生了……

    啥意思……

    他有点懵。

    朱厚照道:“这是要生产了吗?好呀,我妹子要做娘了,哈哈……哈哈……高兴!老方,你愣着做什么,咱们快去呀,不妨剖了吧,本宫来主刀,你来辅助。”

    方继藩一听到剖字,顿时脸拉下来,上一次剖腹,已是将人从鬼门关里拉回来了,运气成分占了绝大多数,太子你咋说话的,咒我妻儿吗?

    方继藩怒极,反手就是给朱厚照一个耳光:“剖你大爷。”

    “诶哟。”朱厚照冷不防挨了一巴掌,忙是捂着脸,一脸委屈,打人做啥。他怒了,欺人太甚。

    那张永见了,顿时嗷嗷大叫的冲上来:“都尉,你好大的胆,竟敢对太子殿下放肆!”

    他本想要表功,在殿下面前露露脸。

    怒气冲冲的朱厚照一巴掌便将他打翻:“滚!”

    方继藩已骑上了马,策马扬鞭,朝公主府绝尘而去。

    另一边,早有人入宫,向陛下和张娘娘奏报。

    朱厚照也忙是骑上马,跟了去。虽说方才的话有点不太吉利,剖腹……好像真有点儿不妥,怪自己嘴贱,可是……谁说的准呢,指不定,就真只有剖了,本宫得去。

    …………

    方继藩飞马,至公主府,而后落马,这公主府上下,早已有不少人,在此倚门相盼,就等都尉来。

    等方继藩跨过了门槛,便有一堆人围拢上来,七嘴八舌:“都尉,太医已来了,还有稳婆……”

    “噢,都别吵,别慌!”方继藩大叫一声。

    众人这才噤声,一个个人,巴巴的看着方继藩。

    方继藩才道:“公主殿下现在如何?”

    “肚子疼。”一个老宦官上前:“稳婆说,孩子要不了多久就出来了。胎位很正,没什么大问题,现在只等孩子出来。”

    方继藩松了口气,后头,朱厚照已到了,跌跌撞撞的追上前来,道:“胎位很正?”

    语气之中,隐隐有几分遗憾。

    这家伙手术只成功了一例,便自以为,自己的技术高超,剖腹,便如环切一般,咔擦一下即可,不会有什么后患。

    方继藩想踹死他。

    方继藩便拨开人群:“你们先别吵吵,我先进去看看。”

    排众而出,疾步到了寝殿,寝殿之外,又有乌压压的人在长廊之下厚着,见了方继藩来,要行礼,方继藩则快步要推门进去,却被人拦住:“都尉,正在生了,这时候,都尉在外头,稍稍等待才好。”



    方继藩只好退回去。

    那朱厚照便兴冲冲的跑来了。

    大吼道:“为何不能进去,为何不能进去?反了天了!”

    见方继藩背着手,焦灼踱步,朱厚照便也背着手,焦灼踱步。

    等了片刻,朱厚照抬眸:“稳婆本宫总觉得不放心,倒不如剖了干净。”

    可他话音落下,这屋里,竟传来了呜哇的声音。

    生……生了……

    方继藩惊讶:“这样快?”

    朱厚照有一种挫折感,为啥别人生的这么快?

    片刻之后,便有妇人抱了孩子出来,道:“恭喜,恭喜都尉喜得贵子,有六斤七两。”

    方继藩忙是凑上前去,果然是个孩子,活的。

    方继藩忍不住道:“浑身上下,没有毛病吧?”

    “健健康康。”妇人道。

    “小屁屁查了吗?”方继藩还是不放心。

    “小……小屁屁?”妇人一愣,随即理解了:“都尉……且放心,都查过,没有问题。”

    方继藩放宽了心,经历了穿越之后,虽然自己三观奇正,可难保不会犯一些小错误,幸好,老天爷还是公平的,看着那襁褓里眼睛睁着一条缝,浑身颤颤的孩子,方继藩突觉得眼睛有些湿润,忙是将孩子抱过来,这……是自己的骨肉啊,最重要的是……

    朱厚照很认真的凑上来:“本宫觉得长的像本宫。”

    方继藩没理他,心里继续想,最重要的是,和自己竟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一般。

    呼……

    长长的松了口气,方继藩感动不已。

    从今往后,自己在这个世上,便算是有后了。

    你老子我方继藩挣得,将来都是你的。

    …………

    早已得到了奏报的弘治皇帝本是在和刘健继续议事,一听到太康公主那儿有了动静,再也没心思了,豁然而起,将刘健等人留在了暖阁,自顾自的往坤宁宫中去了。

    张皇后听了消息,也是急的不得了,正待要移驾公主府,要亲眼去看看。

    谁料,新的消息便传来:“陛下,娘娘,太康公主殿下产下一子,母子平安!”

    一听如此,弘治皇帝身躯一颤,喜上眉梢:“好好好,朕有外孙了……好啊……”

    张皇后激动的眼圈发红:“吓了本宫一跳,又怕出什么事呢,想不到,竟是异常的顺利……”

    弘治皇帝却突然急了:“诶呀,来人,来人,召欧阳卿家。”

    “陛下,这是?”张皇后微微一愣。

    “取名啊,要赶紧将名字取了,立即派人传旨去,否则那方继藩,天知道会不会擅做什么主张,太子十之八九,也在公主府吧,有他在一旁添油加醋,到时又给朕来一个生米煮成熟饭,可就糟了。”

    张皇后也紧张起来。

    这名儿,关系重大。

    可不能出什么差错。

    欧阳志匆匆而来,他一脸木讷,给弘治皇帝行了礼,弘治皇帝道:“你的恩师,诞下了一子……”

    欧阳志一愣,随即大喜:“是吗?臣……臣希望告个假,去见一见小师弟。”

    “你别忙。”弘治皇帝压了压手:“朕有重要的使命给你,朕给这孩子,赐名正卿,正者,字上一而下止。“一”意为“天下定于一”也,止为止步,这正字,乃‘征战止步于天下一统之时’,而今,朕放眼看天下,方知,大明不过偏居一隅之地,自漠北还有那汪洋之中,依旧是危机四伏,大明的边界,在天下舆图之中,不及十之一二,因而,朕给这个孩子,取名正字,便有这孩子长大之后,能见到大明的将士,征战于天下一统,使我大明之恩泽,真正恩惠四方,乃至天涯海角。”

    “这个卿字,相也,乃君王之左膀右臂,为帝王肱骨。我大明需征战天下一统之时,自需有人才辅佐,朕希望这个孩子,未来,为上卿,匡扶天下,使我大明永寿!”

    “你记住了吗?”

    “记住了。”

    “快去!”

    欧阳志没有犹豫,返身疾跑,嗖的一下,没了踪影。

    弘治皇帝才放下了心。

    “会不会迟了?”张皇后有些担心,她也有所耳闻,倘若自己的外孙,当真叫什么爱国啊什么的,张皇后觉得心里膈应的慌,这是糟践孩子啊。

    弘治皇帝拍了拍她的手,笑吟吟道:“放心,欧阳卿家听说他的小师弟诞生了,定会跑的比兔子还快,他是个重情义的人,现在只恨不得插翅飞去公主府呢。你不必急,现在那公主府里,定是人满为患,这人多嘴杂的,我们去了也不妥,过几日,等冷清下来再说。”

    …………

    孩子的名儿,算是定了。

    也亏得欧阳志来的及时,否则,朱厚照还真要越庖代厨。

    爱国二字,不好听,可方去病这名儿,朱厚照却很欣赏的。

    方继藩甚至还想到过方家辉,因为一听到大家好,我是方家辉,方继藩便格外的激动,犹如打了鸡血一般。

    这名儿在被二人玩坏之前,总算一个陛下的口谕,彻底的打消了一切的争议。

    方继藩自然称颂了陛下一番,陛下真有学问啊,一个‘正’字,也能有这么多解释出来。

    当夜,自是摆酒,几个弟子都来了,朱厚照和方继藩设宴,酒过正酣,张鹤龄却也提着一袋子土豆和红薯来了,激动的道:“我做舅公了,哈哈,恭喜,恭喜,吃饭了吗?诶呀,恰巧我还没吃,快带路,饿了。”

    张鹤龄厚颜无耻的出现在酒席上,说了两句恭喜。

    方继藩:“……”

    却是无可奈何,今儿这日子,赶人实在不容易。

    张鹤龄也不废话,说了一句:“你们聊你们自己的,不必在乎我这舅公。”便甩开了腮帮子,大快朵颐。

    …………

    次日,一份奏报,却是打消了宫中的喜意。

    刘健几乎是气喘吁吁的拿着奏报,飞快的跑到了暖阁。

    “陛下……”

    弘治皇帝没心思看奏疏,满脑子想着自家的外孙,倘若不是孩子还小,不便将人抱来,又怕公主府太热闹,只怕早恨不得见一见了。

    可见刘健今日如此失态,弘治皇帝微微皱眉:“何事?”

    “出大事了。”刘健将奏报送上。

    这刘卿家历来稳重,寻常哪怕是出了天大的事,他也不至于慌张至此。

    弘治皇帝心里一沉,拿起了奏疏,一看,却是沉默了。

    北通州……出现了天花。

    感染者,竟至百人,这还是已经病发之人,那还没有病发的呢?

    那北通州,乃是通衢之地,因为地处运河的津要,几乎所有南方的粮船,几乎都需在北通州接驳,正因如此,这个时代的北通州,作为京师与天下的桥梁纽带,人口众多,人员来往,极为频繁。

    这么一个地方,出现了天花……

    弘治皇帝脸色已是变了。

    不可想象啊。

    要知道,这天花,乃是明清时期,杀伤力最大的疫病,一旦发作,都是数十上百万人因此而感染、丧生。

    而朝廷往往对此,无能为力。

    刘健诚恳道:“陛下,这一次天花可怕之处就在于,它起于北通州,北通州与京师不过百里之遥,且人员来往极多,只怕……这北通州的天花,早已至京师了,只是京师……还未有察觉罢了,此次天花出现在京畿一带,这京畿,又人口众多,一旦传播,后果无法想象啊。哪怕是陛下……老臣也只恐……只恐……恳请陛下,立即移驾吧,不妨趁此机会,巡视锦州一线。”

    疫病最可怕之处就在于,它不像那些真刀真枪的鞑靼人,鞑靼人尚且可以用长城和关隘来抵挡,可这疫病却是无孔不入。

    一旦天花出现在北通州,以北通州的人流量,这种传播的速度,将会非常迅速,很快,就会有感染源出现在京师,整个京师,也将陷入人间地狱,甚至,还可能出现在宫中,真到了那个时候,可就是灭顶之灾了。

    弘治皇帝深吸了一口气:“巡边?”

    “是。”刘健颔首点头:“老臣在想,趁着现在,京师里还未发现有症状之人,陛下赶紧移驾,这里……臣等自会裁处,尤其是太子和太孙,他们……也必须……”

    弘治皇帝低着头,怒了。

    “刘卿家莫非不知,疫病一旦传播,便会出现无数风言风语,难道不知,无数有心人,会借着这股百信绝望的愤怒,而将矛头直指朝廷吗?这个时候,朕怎么可以移驾,太子和太孙,一旦走了,天下人,怎么会看待朕?文皇帝将京师迁至北京,便有后世天子,为天下守边城之意,后世子孙,难道要不肖到听闻了噩耗,便逃之夭夭的地步吗?”

    刘健无语,良久,才道:“陛下,老臣万死。只是……”

    “谁都不能走。”弘治皇帝心沉到了谷底,他极担心太子和太孙的安危,还有自己刚刚出生的外孙,一想到他们可能染上了疫病,弘治皇帝的心,便如扎了一般的疼,可弘治皇帝却是拉下了脸来:“京师在哪里,朕就在哪里,朕的子孙,就当在哪里,大灾当前,父母官若弃守,杀之,百官动摇者,交有司治罪,朕与皇家,亦如是也,朕不做罪人,朕的儿孙,也绝不做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