历代王朝,都是在吸取了前朝的教训之下,渐渐的形成新的体制的。
譬如魏晋看到了汉时的宦官和外戚之害,于是严厉禁止宦官和外戚秉政,隋唐看到了魏晋时的豪强之害,于是开科举,广纳寒门。等到了宋时,又看到了隋唐时藩镇之害,于是收天下之兵,置于京师,强干弱枝,抑制武人。
等到了大明,吸取了宋人软弱,割地岁贡求和的教训,因而对于天子的要求,显然比之宋时要求高了许多。
其中最重要的一条便是,天子需与国同存亡,宋时遇到了危险,尚且可以讨论迁都和求和,读书人们总能为天子找到理论基础,证明这样做的正确性。
可在大明,这一条,宛如天条,谁敢提,就是找死,无数文臣,唾沫星子都能喷的你*生活不能自理,皇帝若是动了这心思,也得乖乖的收回去,否则,只怕要举朝哗然。
这种一根筋的思维,贯穿了大明始终,弘治皇帝对此,自然是深受影响。
巡边,不存在的,大明皇帝是有巡边的状况,可一般都是鞑靼人来犯的时候,京师出了疫病,想跑?固然只让太子和太孙偷偷离开京师,那也不成。
倘若如此,那么太子还有资格,来克继大统吗?那么太孙还有资格,在自己和太子百年之后登极吗?
弘治皇帝心乱如麻,却终是咬牙切齿,一副我意已决的模样:“下旨,北通州的灾情,本地官府,要极力遏制,上至知府,下至小吏,必须在职,玩忽职守者,可立即处置,连坐!”
弘治皇帝随即道:“召百官至谨身殿议论赈济方法,这廷议,卿来主持,告诫百官,京师之中,可以有百姓逃亡,甚至可以有士卒逃亡,可在职公卿,逃亡一人者,亦连坐处置!”
刘健颔首点头,此时也没有继续劝下去了,可怕的瘟疫即将开始,而这一场瘟疫,无论是陛下,还是寻常小民,在这可怕的疫病之前,都不会受上天特别的垂爱,唯一的办法,就是在大灾时,避免更大的人祸出现。
弘治皇帝道:“除此之外,各处要张贴安民榜文,府库之中,要紧急调来草药,命御医院和西医院派出医者至各处探视病情,还要召集京师中的所有大夫,令他们在各街坊,熬制汤药。”
“臣明白。”刘健深深的看了弘治皇帝一眼。
对待天花,几乎没有任何可行的良方,虽说在江南一带,出现过‘人种’的防疫方法,不过这玩意,危险性太高,本身没有天花之人,你却要用‘人种’给他种痘,虽然医者们会选择毒性较弱的‘人痘’,却也不是什么人,都可以承受的,据说人种种痘的死亡率不低。
因而,刘健十分清楚,这事儿,只能听天由命。
可陛下依旧派大夫熬制汤药。
虽看上去是死马当活马医。
可事实上,却是一种安定人心的手段。
人们若是染上了瘟疫,倘若没有人救治,势必陷入绝望,那么人祸,转瞬即来了。
可倘若染了瘟疫的人,看到大街小巷里有大夫熬制汤药,尽力救治,哪怕这汤药能医好的可能微乎其微,可人一旦有了希望,这人心,也就能安定下来。
这一次,瘟疫爆发,整个京畿上百万户之中,只怕要死十数万人了。
尤其是军中,一旦染疫,将更加可怕。
刘健咬咬牙:“臣遵旨。”
弘治皇帝说罢,脸色温和一些,心里虽犹如压了一座大山,却还是看了刘健一眼:“卿的儿子,叫刘杰,在翰林院是吗?想办法,让他出京吧,卿家这些年,也是不易啊。”
刘健一愣,眼里有些红了。
可他深吸一口气,摇摇头:“陛下,他既是西山的生员,也是翰林院的命官,他和老臣一样,自有他的职责,他的死活,并非操持在陛下和老臣的手里,而是在老天的手里。”
弘治皇帝颔首,他尽力使自己心情平静,借故低头:“卿去召百官吧。”
…………
方继藩的兴奋劲还未过去,便被召到了宫中。
在谨身殿里,宦官宣读了陛下的旨意,刘健开始主持廷议。
百官听罢,不禁哗然。
面对这可怕的天花,还真不是靠仁义道德,或者是将士们用命,可以抵御的。
一时之间,人们窃窃私语,有人面露胆怯之色,有人开始担心,有人皱眉,几乎每一个人,都是苦瓜着脸,忧心忡忡。
朱厚照也变得忧虑起来,显然,他也知道天花的厉害。
刘健不得不连续大吼了几声肃静,方才使谨身殿安静了一些。
刘健叹了口气:“养兵千日,用兵一时,今疫病滋生,国家危亡在即,届时,势必无数军民百姓陷于水火之中,死亡就在眼前,诸公乃国之栋梁,世受国恩,享朝廷俸禄。今日,当以死报效。而今,当务之急,首要的是安民,如何安民?自需陛下与诸公勠力,万不可滋生苟且之心,陛下定了,我等便定了,我等定了,军民百姓们就定了。人心只要安定,天花之害,便可减至最轻,所以从今日起,一切当值之事,依旧如常,赈济之事,也需……”
他说了一半,却在此时,弘治皇帝头戴通天冠,穿着大红冕服入殿,众人焦灼起来,见了陛下,弘治皇帝面色如常,带着微笑,徐徐升座,他的笑容,总算是有几分安定人心的作用,这殿中才真正开始寂静起来。
刘健朝弘治皇帝一礼,弘治皇帝压压手:“刘卿家继续讲,朕听着。”
刘健颔首,正色道:“赈济之事,乃是重中之重,此时正是共体时艰……”
他说到此处,有人道:“且慢!”
众人朝声源处看去。
却是方继藩。
刘健脸黑下来,这个时候,谁还和你开玩笑。他厉声道:“何人喧哗?再有喧哗者,立即拿下,交有司治罪!”
刘健自然清楚,喧哗的乃是方继藩,是当朝的驸马都尉,可刘健很清楚,在这个廷议之上,绝不容许有任何的杂音,一旦有人有了杂音,那么其他人势必也会纷纷开始诘难,大灾当前,必须得建立足够的威信,弹压住不服从者,只有如此,才可万众一心。
所以,当方继藩喊出且慢的时候,刘健一声厉喝,颇有几分杀鸡儆猴的意味。
这意思便是,今日别说你是驸马都尉,就算是太子,就算你方继藩,对吾儿有恩,敢在这里胡言乱语,照样将你方继藩办了。
刘健厉声道:“殿卫何在!”
毕竟是内阁首辅大学士,平时笑容可掬的样子,一副老好人的模样,而今到了关键时刻,却顿时变成了怒目金刚,他的每一个字,在这殿中回荡,都带有杀伐之气。
外头的禁卫听罢,哪敢不从命,个个出现在谨身殿门外,虽不敢越雷池一步,却也是杀气腾腾。
刘健厉声道:“再有喧哗者,无论是何人,拖出去!”
“遵命!”
“可是……”方继藩倒是急了。
虽然他很清楚,刘健是对的,倘若换做了是自己,谁敢在这个时候造次,自己肯定打死他,当着百官的面,权威是绝不容许动摇的,纵容了第一个,就会有第二个、第三个……
可方继藩不吐不快啊:“可是,我觉得,当务之急,是找出救治天花的办法。”
“……”
这不是废话吗?
刘健面色冷然,厉声道:“都尉,够了,来人,将你拖下去!”
一时之间,所有人都肃然起来。
方继藩道:“我有一个办法,可以试试。”
“……”
那禁卫正犹豫着,是否按刘健的吩咐,入殿拿人。
便连弘治皇帝,也是阴沉着脸。
朱厚照吓的瑟瑟发抖,大家都说他胆大包天,可朱厚照胡闹归胡闹,却也多少分得清轻重,这个时候,你老方果真是铁骨铮铮的汉子啊。
可是……
当方继藩喊出我有一个办法时,所有人都懵了。
所有人狐疑的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每一个人都是一头雾水。
刘健一愣,有些不可置信。
不过……别人说有办法,刘健多半认为,可能是在跳大神。
可方继藩……这家伙……
刘健看向弘治皇帝。
弘治皇帝也有点懵,他凝视着方继藩:“方继藩,你出来说话。”
方继藩心里悻悻然,天花嘛,我方继藩知道啊,简直太熟了,学历史不知道天花,犹如臭不要脸的下流无耻之人不知武TENG兰一般。幸好,方继藩只知天花,不知世间竟有武TENG兰。
方继藩上前,行礼:“儿臣见过陛下。”
弘治皇帝深呼吸,他看着方继藩,心思复杂,可无论怎么说,方继藩燃起了他一丝的希望,天花太可怕了,可怕到连他这个天子,竟也心乱如麻。
“卿家方才说什么?”
方继藩道:“儿臣说的是,天花,有防疫的方法。”
“什么方法?”
“呃……”方继藩沉默了片刻:“有些复杂,儿臣说不清。”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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确实很复杂啊。
说了反正大家也不懂。
何必要问?
方继藩是个很实在的人,生儿子有了*眼就是无可辩驳的明证。
弘治皇帝和刘健等人对视了一眼。
刘健几乎没有任何的犹豫,他的目中,掠过了一丝欣喜。
方才方继藩跳出来,他还只道方继藩死性不改,这个时候,要歌颂一下吾皇圣明呢,谁料这家伙,居然有办法。
天花的可怕在于,人们对它全然无知,这东西传染性极强,无孔不入,哪怕是再身居高位之人,也不得摄于它的恐怖淫威,刘健正色道:“陛下,倘若都尉有办法,臣等,愿竭力协助都尉。”
弘治皇帝心微微定了一些,看了方继藩一眼,道:“继藩,你需要多少人手?”
方继藩道:“儿臣暂时不需任何人手,不过……眼下当务之急,是立即下旨,将所有的病患暂时隔离,先将灾害,降至最低。”
“其他的,臣想办法,臣需要什么时,再向刘公索要。”
弘治皇帝没有多说什么,只看了刘健一眼,刘健颔首点头。
方继藩道:“还有,西山那儿的口罩,倒能抵挡一部分天花,当然,只是一部分而已……”
这意思是,大家快去买口罩啊。
一下子,殿中炸开了锅。
西山……口罩。
方继藩想了想:“臣现在最需要的,是一个染有天花的病人。”
“什么?”许多人打了个寒颤。
大家唯恐躲了天花都来不及,这个家伙,竟还要找个染了天花的病人。
“有人能够抓一个来吗?送来西山即可。”
“……”
殿中没有了声息。
“这很重要,早抓来一个,疫方就可早一些制出。”方继藩道。
弘治皇帝铁青着脸:“命人,去通州,悬赏勇士!”
“臣遵旨。”
等去了通州,抓了人来,只怕都已经传播开了。
方继藩本来还想着,趁着疫病还没有传播开,迅速的种出牛痘,救治更多人的。
可现在……也只能等北通州那边,送了人来。
这天花可怕就在于,它的病毒潜伏期有近十天,这十天里,人就是传播源,通过空气,就可进行传播,这个时候,人是几乎没有病症的,因而,现在到底有都少人染病,只有天知道,可一旦病发,几乎,死神便降临了。天花的死亡率,可以高达三成,而在这个时代,人们对天花认识不足,绝大多数人对于天花怀有恐惧心理,许多病发的病人,其实只要好好调养,是有机会可以救治的,可一旦病发,这些人很快就陷入了无人问津的境地,于是乎,许多病人根本不是病死,而是饿死,或是死于各种其他的理由,因而,在这时代,天花的死亡率,甚至可以高达七成甚至是八成。
这是人类历史以来,屠杀人类最多的刽子手,哪怕是惨绝人寰的战争,都远不及天花造成的死伤要多。
方继藩告辞,匆匆出了谨身殿,等着朝廷找到这等病发的病人,只怕,北通州那儿,人都凉的差不多了,得想想办法才好。
不多时,朱厚照也匆匆追了出来,气喘吁吁:“老方,真有办法?是不是要开膛破肚。”
“不用。”方继藩摇头。
朱厚照道:“要不,我们去北通州?”
方继藩摇头:“不,来不及了,得立即在京里寻找那些近日从北通州抵达京师的人。”
朱厚照眼前一亮:“还是你有办法,本宫这便让刘伴伴………”
一想到刘伴伴,朱厚照心突然一紧。
那个贪吃胆小的刘伴伴,再也不会回来了。
朱厚照便道:“让张永和谷大用去找找……”
二人说着,徐步出宫。
…………
午门外头。
张永笑嘻嘻的背着手站着。
宫里一个小宦官探头探脑出来,接着笑呵呵的抱着一个茶盏:“张公公,张公公,您好呀,奴婢见您在此候着太子殿下,怕张公公伺候太子殿下乏了,去取了一盏茶给张公公您解解乏。”
说着,将这茶盏端到了张永面前。
张永背着手,眼皮子都没看这宦官一眼。
这太监虽是紫禁城里的,并不归张永管辖。
可宫里的人,最善于察言观色,当下最红的人是谁,当然是萧公公,可以后呢?
太子只要登基,这太子跟前的大红人,咱们的张公公,转眼就要进入司礼监,到时,在这宫里,势必权倾一时,现在不赶紧着巴结,还等什么时候?
张永心里得意非凡,眉飞色舞,面上笑嘻嘻,只道:“辛苦啦,辛苦啦,不过呢,这茶,咱吃不下。”
“这……”
张永叹口气:“刘公公才走两个多月,咱心里……不痛快啊,想当年,刘公公和咱,那真是好的穿了一个裤裆,现在他这一死,咱心里……难受……难受……哈哈哈……”
张永突然觉得自己心里有问题,为啥一想到刘公公,明明该悲痛,可为啥总会笑?
不过不打紧,他眯着眼,笑过之后:“咱还听说,刘公公生前,这宫里有许多人,都孝敬了他不少银子。”
“这……有的,有的……”小宦官小心翼翼道。
张永撇撇嘴:“这就不对了,刘公公和咱,那是啥关系,哈哈哈……现在刘公公死了,咱该继承刘公公的遗志是不是?”
“奴婢懂了,懂!”
“茶就不喝啦,想到刘公公尸骨未寒,咱就食不下咽,心里乐……,不,心里疼哪,你在紫禁城里传个话,咱要继承刘公公的遗志,不不不,咱和刘公公是一体的,刘公公虽死犹生,你们该给他的孝敬,还是要给,在咱心里,他还活着啊,所以,这孝敬,得是双份,一份是咱的,一份,是刘公公的。不然……你们就是瞧不起刘公公,更是瞧不起咱。”
这小宦官露出了难色,一副死了娘的模样。
张永却不理他,只嘿嘿一笑,便又背着手,痛快啊。
却在此时,朱厚照和方继藩出来,张永一把夺过了那宦官的茶盏,笑嘻嘻的端上前:“殿下,奴婢早知殿下出来时,只怕口渴,给您特意斟了一口茶,您喝一口,解解乏。”
朱厚照气咻咻的道:“滚!”
张永噢了一声,依旧带笑:“奴婢给您去牵马。”
“不要你伺候。”朱厚照发了脾气。
吓的张永什么都顾不得了,忙是跪下:“奴婢万死,奴婢万死,奴婢知道,殿下是重情义的人,心里一定挂念着刘公公,可是殿下啊,刘公公他死了他,他为大明而死,死的壮烈,死的令人扼腕,殿下应当节哀啊……刘公公,他毕竟……毕竟回不来了。”
…………
天色有些冷。
街上,出现了一个衣衫褴褛的人。
对于这等乞丐,人们总是避之如蛇蝎。
乞丐背了个包袱,这包袱却像是不知谁晾在屋外的亵衣,而今,却已污秽不堪。
乞丐步入了京师的街道,伸手,分开了蓬头般的乱发,露出了满是污秽的脸,一双眼睛,流出了泪来。
从鄱阳湖,趟过无数的泥泞,来到京师。
没有人将他当一回事,这一路,都是偷窃、乞讨,被人揍过,被狗追过,而如今,他……又回来了。
这一次,乞丐很有经验,他为了抒发自己的情感,先是小心翼翼的将包袱搁在了地上,免得这包袱散落下来,而后才呜哇一声,接着是无声哽咽,双手擎天,双膝跪地,抱着京师的青石砖,亲吻着。
人们对于这样的乞丐,早已见怪不怪了,接着,乞丐爬起来,小心翼翼的提起了包袱,一瘸一拐,朝着东宫的方向而去。
东宫外头,朱厚照和方继藩带着张永刚刚到了门口。
方继藩不打算回公主府了,出了这么大的疫情,他打算将公主府隔离,要祸害,也祸害东宫。
二人下马。
张永擦着泪,牵马要去马厩,身后,一个浑厚的声音道:“殿下……殿下……”
朱厚照一脸诧异,回头。
却见一个乞丐,远远站着,接着,乞丐终于遏制不住情感,啪嗒一下,双手无力的将包袱放下。
这包袱里,无数稀奇古怪的东西散落出来,乞丐跪下,嗷嗷大叫:“殿下,奴婢……又回来了,奴婢……又回来了……”
这声音,竟是无比熟悉。
张永还没反应过来,口里大喝:“哪里来的乞丐,滚,滚!”
可随后,张永身躯一震。
这人是……
蓬头垢面的人,将自己的乱发,捋在了脑后,颇有几分丐版小马哥的风采。
“奴婢……奴婢是刘瑾啊,奴婢是刘瑾哪,殿下,奴婢……回来了。咳咳……咳咳……”
他说着,滔滔大哭,哭的昏天暗地:“奴婢被该死的叛贼劫持了啊,他们带着奴婢,到了鄱阳湖,他们打奴婢,奴婢好不容易逃了出来,一路没有吃的,奴婢赤着足,一路走,一路走……奴婢心里,只想着一件事,无论如何,也要见到殿下,殿下哪,奴婢不见着殿下,死不瞑目哪。”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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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个多月啊,两个多月的时间,刘瑾走啊走,饥寒交迫,可他似乎已经有了经验,沿着官道,历经了无数的磨难,终于到了京师。
现在见到了太子殿下,他整个几乎都已崩溃了,正待要跪行着过来。
刘瑾滔滔大哭道:“奴婢……奴婢这几日,都在做噩梦,梦见许多事,害怕再也见不到殿下……奴婢……”
“且慢着!”方继藩大吼。
刘瑾身子一顿。
方继藩道:“你做噩梦?你是不是还觉得疲倦,脑袋有点昏沉哪?”
“是呀,奴婢……奴婢……”
方继藩大叫:“你是不是自北通州进京师来的?”
刘瑾一愣,他此时百感交集,虽然觉得方继藩的问题,有些奇怪,可是……刘瑾还是道:“对呀。进京不都是从北通州来的吗?”
方继藩呼了一口气。
北通州……做噩梦,疲倦,昏沉……
这不就是天花的早期症状吗?
至少,有很大的几率。
方继藩大叫道:“不许过来,殿下,我们退后,张永,赶紧的,去西山,让医学院的人来,告诉苏月,要有所防护!”
见了刘瑾来,张永心如死灰,心疼的无法呼吸,听到方继藩吩咐,却也不敢怠慢,火速的往西山去了。
朱厚照忍不住道:“咋了,咋了……”
方继藩将朱厚照拉扯到很远,而后进了东宫,命人架了梯子,从高墙后探出头来,方继藩大叫道:“刘瑾,你站着,别动。”
刘瑾孤零零的在这东宫之外,左右看看,见这东宫大门紧闭,有点懵,左右看看:“咋,咋了这是?”
“没事,没事,你不要紧张,不要多疑。”方继藩歇斯底里的大喊:“很快就没事的,别乱跑,就在这儿,太子殿下有惊喜给你,不要怕!”
这般叫喊,自是要稳住刘瑾,这厮就是个污染源啊,既不能让他跑了,祸害别人,可也没有人有勇气,去将他捉起来。
刘瑾可不傻,越来越觉得不对,便匍匐在地,心疼的无法呼吸:“殿下,殿下啊,这是咋了……”
朱厚照大抵明白了什么意思,便也探出头:“刘伴伴,你乖,听老方的,老方不会害你,一会儿就好。”
刘瑾听了太子的话,方才放下了心,却依旧匍匐在地,哭哭啼啼的道:“奴婢……好惨啊,奴婢打鄱阳湖来,奴婢……饿了……”
朱厚照和方继藩下了梯子,方继藩气喘吁吁,吩咐赶来的宦官和禁卫:“大家伙儿都小心了,不要出去,叫人从侧门去,封锁附近的街巷,不许有人来,预备几个弓箭手,也在两侧,要防备刘瑾逃跑害人,他若是疯了,狗急跳墙,就将他射回去。”
朱厚照有些不忍:“老方,刘伴伴不是这样的人。”
“殿下。”方继藩沉痛的道:“刘公公是我大明的忠良,陛下都特意下旨褒奖,还给他造了石坊的,这样的忠良,我方继藩是个有良心的人,怎么忍心加害。可现在是非常之时,刘公公若是当真染了天花,倘若让他逃了,便是祸害整个京师。可若是能将他拿住,好好研究一番,或许,就可救治无数人,事关重大,只好委屈他了。”
朱厚照便不做声,搬了梯子又爬上高墙去。
却见刘瑾在这外头盘膝而坐,打开了包袱,从里头取出半个冰冷的米团子,鼓着腮帮,开始吃起来。
显然,刘瑾看得开了,什么样的世面,刘瑾不曾见过,什么样的险恶,他不曾经历过?现在人都到了京师,东宫就在眼前,幸福在朝自己招手,再苦再难,也比不得这一路的颠沛流离,饿了,先填饱肚子再说。
他将米团捧在手心里,吃的极认真,一小口一小口的吃,米团子入口,需细嚼慢咽一番,而后才万般不舍的吞咽进肚里。
朱厚照松了口气,下了高墙。
等了一个多时辰。
刘瑾吃完了,虽不明白什么事,但是他觉得可能会有不好的事发生,可这不打紧,这样的事,他已经历了很多。
此时是正午,艳阳高照,阳光很温暖,他吃饱了,便一副无所谓的样子,躺在地上,双手枕着头,翘着脚,晒太阳。
从容而淡定,不喜且也不忧。
终于,苏月带着十数个医学生已严正以待的来了。
他们预备了一辆大车,车子被捂着严严实实,完全密封。
不只如此,每一个人,都带了口罩,用皮革的头罩将脑袋捂得严严实实,只有一个玻璃制的眼罩可看到他们的眼睛。
手上戴着皮套子,一群人二话不说,一拥而上,刘瑾大叫:“你们要做什么?”
接着,便有人将他死死按在地上,开始捆绑,有人特意给他戴上了口罩,一个麻袋一罩,接着,将麻袋的口子一拧,用麻绳绑死,随后,众人抬着麻袋里的刘瑾,直接丢入车中,车子盖死了,有人取了一口钉子,拿锤子咚咚咚,将车门彻底的封死。
一下子,世界清静了。
马车迅速的向着西山医学院去。
方继藩和朱厚照随即前往西山。
等他们到的时候,刘瑾已绑在了蚕室的手术台上,几个医学生在他身子里鼓捣了好一阵子,终于有人出来,呼出一口气:“可以确定,染上了天花,不过……还没有出痘。”
方继藩颔首点头:“好极了,我进去取他的唾液,还有,给我多准备一些母牛,越多越好。”
方继藩开始穿戴防护,为了以防万一,他的防护十分严密,决不允许有任何裸露。
朱厚照不禁道:“本宫也进去看看。”
方继藩摇头:“殿下,治病的时候才需要你,现在大可不必了。”
说着,方继藩进了蚕室,蚕室里,刘瑾四肢捆绑,浑身剥了个一干二净,他头越发的昏沉了,觉得口干舌燥,哭哭啼啼的道:“我要见殿下,我要见殿下,我好冷,又好热,我……饿……我饿了……”
方继藩开始取他身上的病毒,一面道:“不会有事的,很快就会好,你只是生病了,烧退了就好了,太子殿下给你准备了许多好吃的,待会儿就不饿了。”
刘瑾滔滔大哭:“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会这样!”
方继藩自护目镜里,看着哭的稀里哗啦的刘瑾,方继藩深吸一口气:“要坚强。”
将取好的唾液和体液装进了玻璃瓶里,方继藩道:“你好好在此养病,这一次,你要立大功了。”
心里说,能不能扛过去,就看你自己了。
能在天花之下,活下来的人,都是王者。
…………
接下来,便轻易多了,方继藩需让母牛们开始染上天花。
因为牛和人的身体结构不同,这天花对于人而言,十分致命,可对于牛而言,不过是轻微的感染,即便是将这牛痘传染给人,也不过会产生轻微的不适而已。
可正因为这轻微的不适,却使人同时感染了天花。
要知道,天花这东西,只要感染了一次,便具有了免疫力。
因而,牛痘的原理是,既然感染了一次便不再畏惧天花病毒,那么,就不妨用牛痘感染在人的身上,人感染了牛痘之后,轻微的不适之后,从此身上便有了抵抗天花的抗体,自此之后,便再不畏惧天花了。
牛的全身都是宝,看着这关在圈里的小母牛,方继藩和朱厚照现在每日都待在牛圈里,观察着是否有母牛感染了天花。
到了第四日,果然,开始有几头母牛开始出现症状了。
朱厚照激动的一蹦三尺高:“快,快来看。”
方继藩在确定了是天花之后,激动的不得了:“赶紧,取痘,取痘。”
这些母牛,依旧还关在一起,就如灰指甲一般,一个感染俩,俩个传全家,这数百上千头母牛,足够取出大量的牛痘了。
随后,这‘神药’,便算是问世了。
方继藩二话不说,开始先给朱厚照种痘。
方继藩取了针,将针沾上牛痘的液体,而后,在朱厚照的手臂一侧扎入朱厚照的肌肤里,朱厚照不禁龇牙咧嘴:“疼。”
方继藩鄙视他:“这么大的人,还怕打针?”
朱厚照便唧唧哼哼,不做声了。
而后,方继藩开始给西山的上下人等统统接种,方继藩自己,自然也赶紧种了,又命人去了公主府,该接种的,统统都种上。
过了两日,那接种的部位,开始出疹子了,一旦出了疹子,便说明已经感染了牛痘,而未出疹的,则需重新接种,又过了两三日,方继藩和朱厚照身上,开始生出疱疹,不过这个过程,还算愉快,几乎没有任何不良的反应,随后,疱疹脱落,结痂,这天花的抗体,便诞生了。
此时,既已完全确认有效,方继藩和朱厚照毫不犹豫,赶往紫禁城觐见。
事实上,在此刻,京里已开始出现了天花患者,整个京师,也已是如临大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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哪怕是现在染疫的人不多,整个半个京师,却几乎已经瘫痪了。
几乎所有人都闭门不出,街面上萧条又清冷。
关于天花,那动辄死亡过半的传说,一代代的口口相传,哪怕是现在各大营,现在都已门可罗雀。
而今的大明京城,是极为脆弱的,而方继藩和朱厚照二人打马,在这街道上,看着这百业凋零之状,似乎也已感受到了疫病的恐怖。
二人至午门,随即入宫。
刘健等人,在暖阁之中,汗流浃背,事情比他们想象中,更加的严重。
眼下,哪怕是政令,也无法通畅了。
即便是皇帝的旨意,约束了百官,可百官之下的差役呢?
哪怕差役们唯唯诺诺,可无论办什么差,只要出了部堂或者衙门,他们便立即没了踪影,寻了个地方,躲了起来,这个时候,谁还敢四处招摇啊。
于是乎,六部几乎停摆了,恐慌的情绪不断的滋生和蔓延,使刘健面如死灰。
弘治皇帝低着头,听着来自于刘健的奏报。
他叹了口气:“这怪不得他们啊,这等生死大事,岂是人人都可视若无睹的,哪怕是朕,难道就不怕吗?臣民们畏天花如虎……朕又岂能责怪。”弘治皇帝挥了挥手:“罢罢罢,不必处置,所有弹劾的奏报,统统留中吧。”
刘健无奈苦笑:“臣遵旨。还有一个奏报……”
弘治皇帝抬眸,看着刘健。
刘健道:“北通州,有自称是白莲教的,突然死灰复燃,四处赐人符水,还说喝了符水之后,可百病不侵,从者甚众,这聚众的,竟有数万人,官府……官府……弹压不住,事实上,也抽调不出人手弹压,通州卫……通州卫驻扎在城郊,据说,也有为数不少的官兵,竟也对这邪说,深信不疑……”
弘治皇帝皱眉。
此时,他不由得开始变得谨慎起来。
大灾之后,必有人祸。这一点,弘治皇帝比任何人都有足够的警醒和认识。
人在绝望之时,倘若有一群妖人借此机会,给予他们希望,那么……势必会使无数绝望之人,对他们深信不疑。
而此时的官府以及地方官兵,自身难保,哪里敢弹压他们,甚至……这些可怕的言论,还可能使不少染病和害怕染病的军户,纷纷对那些妖人深信不疑。
北通州,距离京,不过是咫尺之遥,天花会传播来京师,这些妖言,又何尝不会呢?
弘治皇帝皱眉:“那些妖人,想不到竟是死灰复燃,可是……难道他们不怕天花吗?”
“这些人,多是自江南来的,从奏报来看,其中荆楚一带居多,陛下,四年前,荆楚一带,也曾有过天花肆虐,臣在想,这些妖人,是否可能……”
任何人都清楚,染过一次天花且还活下来的人,是不会再感染天花的,这些人,是天生的免疫者,他们可以如入无人之境一般,出入北通州,而北通州无数的灾民,早已如惊弓之鸟,这些人的出现,无疑给了不少人巨大的希望。
弘治皇帝脸色铁青:“妖言惑众,真以为没有王法吗?”
“现在的问题是,本地的官兵,有不少与之勾结,可其他各地的官军,早已闻天花而色变,哪怕是陛下调动他们去北通州平乱,只怕他们也会心生怨言,到时,反而可能助长了妖人的气焰。”
弘治皇帝不禁感慨:“莫非这是朕有失德之处,引发了上天的惩罚吗?”
他一声叹息之后。
却有宦官匆匆而来:“陛下,太子与都尉方继藩求见。”
一听到方继藩的名字,弘治皇帝心里咯噔一下,与刘健对视。
“请进来。”
朱厚照和方继藩已是疾步入殿,朱厚照笑嘻嘻的道:“儿臣见过父皇。”
方继藩自是行了礼:“儿臣这些日子……”
弘治皇帝凝视着方继藩:“继藩,你不是说有治疗天花之法吗?”
“有!”方继藩斩钉截铁道:“药已带来了,这并非是治疗天花之法,却是防疫之法,接种之后,便可无惧天花之害,儿臣和太子殿下,都已接种过了。”
朱厚照似乎怕弘治皇帝不信,捋起袖子,露出他结痂的手臂来:“父皇你看,儿臣已经出了天花了,用老方的话来说,就是出了这一次,便无惧天花。”
弘治皇帝听罢,不禁道:“当真有效?”
方继藩道:“有没有效果,陛下接种之后,自然清楚,臣已让西山的生员以及所有庄户统统待命,只要陛下一声令下,儿臣便命西山上下人等,立即开始至各处街巷接种。”
弘治皇帝深吸一口气。
刘健眉梢一扬,露出了喜色:“来,给老夫先来接种试试,倘若有用,再给陛下接种。”
朱厚照道:“要接便一同接便是,哪里有这般的啰嗦,儿臣接得,父皇就接得,请父皇放心,死不了的。”
“……”弘治皇帝无言,这家伙,心真大啊。
可弘治皇帝只沉默了片刻:“好,继藩,你来。”
方继藩倒是不扭捏,现在他是在和时间赛跑,倘若陛下在接种之前感染了天花,那才是坑呢。
因而,他立即取出了随身带来的玻璃瓶,取长针,长针沾了疫苗,让弘治皇帝掀开衣衫,在胳膊上轻轻一刺,长针刺入弘治皇帝胳膊上,弘治皇帝眉头微皱。
方继藩恨这个时代,竟没有美图秀秀,否则,这一伟大的瞬间,定格于此,自己也算是完成了一项人生成就,毕竟,不是啥人,都可以用针扎皇帝的。
方继藩收了针:“好了。”
“就好了?”弘治皇帝皱眉。
原本以为,这必定是个复杂的过程,毕竟……面对的可是天花啊,如此恐怖的疫病,你就这么轻描淡写一下?
能成?
人们总相信,复杂的东西,才能解决复杂的问题,这也使不少大夫,学会了故弄玄虚,明明可以一会儿就能解决的事,非要折腾一番,如此,病人方能安心。
方继藩道:“好了,陛下要随时观察,看看能够出痘,若是出痘,这疫苗便算成了,若是没有,儿臣再扎一针。”
见方继藩说的笃定,弘治皇帝将信将疑。
方继藩看向刘健:“刘公要试一试吗?”
刘健苦笑:“来来来,老夫也来试一试。”
方继藩却没有立即取出针来扎,他是一个讲究的人,和那些庸医不同,方继藩取出另一个瓶子,瓶里是酒精,将这扎过了陛下的长针放酒精里泡一泡,清洗之后,接着再故技重施,手持着银针,狠狠要扎下去。
刘健诶哟一声。
方继藩则像看白痴一样看着刘健。
“好了?”刘健看向方继藩。
方继藩尴尬道:“刘公,还没开始扎呢。”
“……”刘健汗颜:“你快些吧,不要故弄玄虚。”
方继藩瞅准了,一针扎下。
暖阁里,传来了杀猪似得嚎叫。
似乎……人们都比较害怕打针……
方继藩收了针,道:“就请陛下和刘公,早些休息了吧,随时观察,以防万一。儿臣和太子殿下,此番是来请旨的,希望陛下能够下旨,立即开始大规模的种痘。”
弘治皇帝只稍稍迟疑,毕竟,这疫苗的效果还是未知的。
可他随即没有犹豫:“命欧阳卿家草诏,防疫之事,尽托付方卿家。”
……
整个西山上下,已开始四处出动起来。
上到教授学问的先生,下到最底层的矿工和庄户,前些日子,他们都已接种了牛痘,并且早已大规模的开始培训了种痘的方法。
方法很简单,哪怕是白痴都学得会,很快,他们开始出现在京师的每一个角落,挨家挨户,开始种痘。
西山书院的动员能力很强,几乎每一个人,都是带着干粮出发,进了屋,便不厌其烦的解释,如何防治天花,接着,在人们的将信将疑之下,取出牛痘瓶子和酒精瓶子,照着方法,一个个扎针。
这大街小巷,都有孩子的嚎哭声,哭声格外的嘹亮。
到了夜里,疲惫的人们回来,每一个人手里,都带回来了手册,在编的户册人口,都记录了名字,种了痘的,令他们按了手印,没有种的,明日还要寻访。
蚕室里。
刘瑾全身,热汗淋淋,在这里,终于有种了牛痘的人,开始照顾他了,刘瑾发了高烧,这高烧不退,浑身乏力,头痛的厉害,他口里嗷嗷叫着,面上,早已长满了疱疹,显得极为可怖。
只是照顾他的医学生,却发现了一个可怕的事,根据西学院整理出来的病情分析,天花除了以上症状,还会出现食欲减退,可……这个症状,在刘瑾身上,竟完全没有出现。
刘瑾甚至在病床上打滚,嗷嗷叫着:“饿啊,好饿啊……”他似乎陷入了半昏厥状态,口里含糊不清:“我的米团,我的米团,还有……我包里的半截萝卜,我的萝卜,我的萝卜哪里去了?”
医学生吓的忙是打开刘瑾的发病记录,左看右看,像见了鬼似得。
…………
还有。
不对劲哪。
这医学生匆匆等了苏月来探视的时候,上前禀报,将刘瑾的情况报告了:“师兄,你说这怪不怪,按理来说,染天花者,茶饭不思,每日需喂两碗粥水,补充其体力。可这刘公公,却是天赋异禀,一日吃了五碗粥,竟还说饿,还问,还问……”
苏月有点懵。
“问什么?”
“还问,咋粥里没有肉呢?”
“………”
苏月脑子有点乱,西医学院历来是有科学素养的,他们研究每一种病,从病发到恶化的过程,都会不断的记录,最终,即便找不到病的原因,也定当会揪出病的每一个细节,只有如此,才可想办法,尝试着寻找救治的方法。
所以西医学院现在最多的,未必是看病的大夫,而是专门负责记录和存档的研究人员,这个刘瑾,确实有点不像天花啊。
可若不是天花,又怎么能从他身上,找到天花的疫苗呢?
奇哉怪也。
苏月慎重道:“仔细记录,好好照顾,他都出痘了,若说不是天花,实是匪夷所思,好好看护吧。”
“是。”
……
连续几日,西山上下数千人,几乎已经给京中绝大多数人,都种上了牛痘。
人们对于这牛痘是否有用,心里还带着狐疑。
哪怕是弘治皇帝,即便他对方继藩信任有加,可面对这可怕的天花,他心里还是有所疑虑的。
且北通州的情况,已经越来越恶化,这令弘治皇帝忧心忡忡,不只如此,在山东,甚至是在江南等地,也开始出现了一些可疑的天花患者。
古人虽对绝大多数疫病束手无策,却也有一个极大的好处,那就是那个时代交通不便,一个地方出现了疫病,却往往在可控的范围。
可这一次,北通州的可怕之处就在于,它是运河的枢纽,在疫病爆发之前,潜伏在体内的疫病,早已随着运河中往来的人群,将疫病带到沿着运河的每一处繁华集镇和城市,一旦大爆发,那么将会是何等恐怖。
弘治皇帝焦虑的看着一份份奏疏,大前日倒是种痘了,可是……至今没有效果啊,他不禁心急如焚起来……此时正是弘治皇帝内心最脆弱的时候:“去传刘卿家来。”
萧敬却是面带难色:“陛下……今日,刘公去内阁,告假了。”
“告假了……”弘治皇帝一愣。
“是。”萧敬道:“说是身体偶有不适。”
弘治皇帝顿时脸色苍白:“莫不是,他也染上了疫病?他……他不是用了药吗?”
“这……”萧敬战战兢兢,他也怕啊。
弘治皇帝脸色铁青:“这是运数啊。”
刘健乃是弘治皇帝的左膀右臂,近二十年的君臣情分,弘治皇帝自然知道,若非是病的厉害,刘卿家,是断然不会告假的,结果只会有一个,就是刘健,当真染上天花了。
弘治皇帝眼圈一红:“这些年,他风雨无阻,从未有过懈怠,每一日,都是早出晚归,哪怕是这个时候,朕也无法去看一看他。”
…………
刘健出疹子了。
他的症状比较强,和天花一般,也是头晕乏力,额上,有一些热。
这使整个刘家陷入了恐慌,都认为,老爷应当是染病了。
哪怕是寻常的丫头和家仆,现在也不敢就近伺候。
倒是刘夫人吓的不轻,倒也没有勉强那些吓的要死的下人,索性自己拖着老迈的身体,在旁照顾着。
刘健躺在榻上:“谨记着,万万不可去通知刘杰,若让他知道,他定会跑来探望,倘若当真染给了他,那就糟了。”
“是呢,老爷放宽心吧。”刘夫人摸了摸他的额头,还是有些低热。
刘健的手臂上,那扎针的地方,明显的起了疱疹。
这看上去,似乎远不如寻常的天花那般严重,可刘健全身乏力的厉害,完全就是天花的症状。
刘夫人忧心的道:“老爷,你吃点东西吧,吃了,身子才能好。”
刘健摇头:“老夫,一点胃口都没有,诶,都说染了天花的人,统统胃口全无,直到今日,老夫方才感同身受,是真的没有胃口啊,老夫活了这么多年,也活够了,而今,也算是位极人臣,极尽优荣。又有什么放心的呢,只是……老夫唯一担心的却是,方继藩的种痘,没有效啊,反而……可能令人生出天花来,他说只是偶有不适,这哪里是偶有不适,老夫担心的是,这天花不能除啊,一旦这天花散播开来,咱们大明这一劫,可是真正要伤筋动骨了。”
“好了,你别管老夫了,老夫还怕死吗?老夫乏了,得歇一歇,歇一歇才好。”
他眼皮子跳的厉害,呼吸有些急促。
夫人无奈,只好给他掖了被子,却不肯离去,只在一旁守候。
次日一早,刘健醒来,他徐徐的张开了眼,这昏花的眼睛,越来越清晰,昨日还是头晕眼花,今日……竟发现脑子里一片清明,丝毫没有异样,他茫然的起身,便见夫人趴在榻上睡了。
他觉得喉咙有些干涸,便咳嗽两声。
夫人忙是起来,看着刘健。
刘健活动了一下手脚……没……居然没有什么异样。
他眼睛一亮,夫人刚想说什么,刘健中气十足的道:“快,捋开老夫的袖子。”
里衣的袖子捋开,那原先生了疱疹的地方,竟开始结痂,昨日所谓的天花,竟全好了。
刘健一愣,他慢悠悠的道:“老夫明白了,明白了,原来……所谓的种痘,就是让人生一次天花,只是这天花,远不如真正的天花那般猛烈,只是让人偶感不适罢了。而老夫之所以……有如此可怕的症状,许是老夫这些日子,过于操劳,使这不适,大大的加重,而现在,老夫的天花,算是全好了,老夫得了一次天花之后,便再不担心染上天花了,哈哈……这……这……这就是方继藩的牛痘之法,这东西,有效。”
他说着,居然老当益壮,翻身起来:“快,快,快,宽衣,给老夫宽衣,老夫要去见皇上,赶紧。”
他眉飞色舞:“数十万生民,有救了啊,有救了,方继藩这个小子,真不错,老夫若有女儿,便嫁给他,此人……真是奇才。”
“老爷……”夫人大喜,忙道:“要不要吃点东西。”
“来不及了,要立即入宫。”刘健瞪了夫人一眼,似乎觉得这个说服力不够,夫人定会让自己吃几口,可他恨不得插上翅膀,哪里肯多逗留,却道:“这你就有所不知了吧,老夫这也算是出了天花了,这得了天花的人,都无食欲的,老夫的天花,才刚好呢,不适还未完全消散,自然毫无食欲,你出去打听打听,有谁得了天花,还吃的下东西的,好啦,好啦,你别操心了,宫中也有茶点的。”
他忙是换上了官衣,快步出了寝卧,那附近的下人见了刘健精神奕奕的走出来,个个惊讶不已。
刘健高声道:“备轿,入宫!”
…………
刘健坐轿到了午门,他得先去内阁一趟,可到了内阁,这内阁上下,几乎所有人都是如丧考妣,刘公没来,据说得了天花,这使许多人意识到,天花并没有这么多容易去除。
不少人,也开始微微的出现了一些天花的征兆,这使许多人更加担心起来。
何况,刘公乃是内阁的主心骨,他不见踪影,大家伙儿,也没主见啊。
哪怕是谢迁和李东阳在此,也有一种茫然无措的感觉。
众人见了刘健,这刘健神采奕奕,和每一个人都微笑点头,随即进了自己值房,谢迁听到了消息,匆匆赶来:“刘公,你回来了……出……出事了,山东已有了确切的奏报,染有天花者,数十人,看来这山东的疫情,也将爆发……”
“噢。”刘健轻描淡写的点点头:“是要小心防范!不过……于乔啊,你也老大不小了,怎么性子还定不住,天花而已,很可怕吗?不要这么莽撞,走,随老夫入宫去,老夫寻一本前日广东布政使司的奏疏,嗯,就是这本了,走吧。”
谢迁惊讶的下巴都要掉下来。
咋,我还沉不住气。
可见刘健满面红光,一脸笃定的模样,谢迁才想起什么:“谢公不是也生了天花吗?”
“是啊。”刘健点头。
“可是……”
“不用可是,已经全好了。”刘健笑了笑,而后道:“这牛痘,利国利民,造福四方百姓,拯救了数十万百姓,你还愣着做什么,见驾去吧,宾之呢?”
宾之便是李东阳。
谢迁一愣,随即他明白了什么,刘公说的很明白,牛痘有奇效,他顿时目中放光:“李公去奏报山东的疫情了。”
“正好,我们也去奏报。”刘健哈哈一笑:“好了,别咋咋呼呼的样子,别人看了,要笑的。”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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弘治皇帝对于刘健甚是担忧,偏偏他只能呆在暖阁里,哪怕是后宫,他也不愿去,现在疫病过于可怕,还是尽力少接触为好。
可这不安和孤寂,却还是让弘治皇帝心中忧虑。
李东阳正禀报着山东的灾情,弘治皇帝皱眉:“知道了。”
李东阳忧虑的道:“陛下……这样下去,可不是办法,南通州连接运河,一旦沿途各镇统统出现了灾情……只怕……”
弘治皇帝站了起来,颔首点头:“卿家说的,不无道理,却不知方继藩的法子,管不管用。”
正说着,外头却有宦官进来,道:“陛下,内阁大学士刘健、谢迁求见。”
刘健……
弘治皇帝瞳孔收缩。
“叫进来!”弘治皇帝的嗓门,瞬间的粗犷了许多。
刘健和谢迁入了暖阁,弘治皇帝定睛一看,却见刘健昂首阔步,哪里有半分病态。
“陛下。”刘健笑吟吟的道:“臣恭喜陛下啊,方继藩找到了救治天花的良方,从此之后,天下在无天花肆虐,这是黎明百姓之福,是大明之福啊。”
刘健说罢,拜倒,感慨万千。
弘治皇帝身躯后退一步:“卿家的意思是……”
弘治皇帝仍不敢置信,倒不是不相信方继藩,而是……他总觉得,这可怕的天花……实是恐怖的存在,哪里可能这般轻易……
刘健叩首:“陛下,臣种了牛痘之后,确实染了天花,可很快,便痊愈了,这便是牛痘的神奇所在,陛下不信,且看看龙体,是否有恙。”
弘治皇帝下意识的捋起了袖子,那种痘之处,果然生了疹子,弘治皇帝不禁道:“可是,朕并没有觉得有什么异样,这……便算是染过了天花了?”
“不错。”刘健喜气洋洋的道:“陛下的天花,也发作了,只是陛下龙体康健,比这老臣的身子好了少许,所以即便有异样,也无法察觉,再过几日,这疱疹怕就要结痂脱落,从此之后,再不必担心天花了。这接种之法,如此简单,实是罕见,有了这简单的法子,便可以大规模的推广,哪怕是推广至全天下,也毫不费力,若是人人都染过了这牛痘的天花,这可怕的天花,也就再无法肆虐了。陛下,西山医学院,实是神奇,臣对这西医学院,彻底的服了,老臣以为,有此西山医学院的治病救人之法,今日消除的乃是天花,明日,更不知消除什么疾病,拯救多少黎民百姓,陛下对这医学院,当真需格外的看重。”
弘治皇帝已是喜出望外,他又看了一眼疹子:“朕……朕……”突是有些哽咽,喜极而泣道:“这是列祖列宗怜惜朕操劳勤政,特赐了继藩来辅佐朕啊,英国公,英国公呢,传英国公,还有……传太子,传方继藩。”
弘治皇帝擦拭了泪,面上掩饰不住喜悦,突然有一种如释重负的感觉,此时他心情激动到了极点,看着面色如常的刘健,将他搀扶起来:“无事,无事便好,天下太平,再好不过了。”
刘健却是颇有触动:“老臣差点以为,再见不到陛下了。”
君臣二人,惊喜之余,又是感慨一番。
………
西山医学院,紧张的功夫才刚刚开始,他们需培育大量的牛痘,接着印刷关于种痘的书册,京师是大抵稳定住了,可天下各处,也需效法。
在这医学院的正堂,则悬挂着两幅画像,一幅在西墙,乃勒马执鞍的太子朱厚照,英武不凡;另一面,则是手持羽扇的方继藩,这画活灵活现,手持羽扇,儒衫纶巾,完全没有现实中偶尔露出来的猥琐,而是大义凛然,气吞山河。
这二人,乃是医学院的两个祖师爷,一个号称是圣手,刀功超凡入圣,简直已到了大炮打蚊子的可怕地步。另一个开创了西学院的理论,呃……羽扇是他强烈要求画师添加进去的。
每一个进出此处的医学生在这正堂,看了两位祖师爷的画像,方才觉得心安,这是镇院之宝啊。
现在医学生可以做官,因而有不少读书人来此学习,这一次防治天花,让无数的医学生突然有一种打开了一扇新的大门的感觉。
原来……人的身体,是有一种类似于抗体的东西,它好似具有记忆的功能一般,对付天花如此,那么对付其他灾病呢?
医学生们,现在似乎对于人体的认知,更加的渴望起来,他们极希望明白,人的身体,到底是什么样子,他们通过放大镜,看到了人的肌肤上,那粗大的毛孔,也看到了许多原本看不到的东西,可这还不够,远远的不够,他们想放的更大,能更加细微的去观察,想知道,那身体里的所谓‘抗体’,到底是什么样的存在。
这就苦了西山的匠人们,每日被一群医学生们死缠烂打,可是臣妾做不到啊。
苏月现在指挥若定,京师的防疫已经完成,下一步,是收治大量的天花病人,对他们进行照料,与此同时,这也是一次了解天花病人的机会。
此时,苏月信心十足,他似乎感觉到,冥冥之中,自己走在了一个正确的道路上,路漫漫其修远兮,吾将上下而求索。
“苏师兄,苏师兄……那刘瑾,他……他的高热,退了,身上的疱疹,也有愈合的迹象。”
“是吗?”苏月带着惊喜:“还有什么症状?”
“他今日吃的粥,格外的多……”
“……”
难道……这也是天花病人的症状吗?嗯,要记下来,随即,他沉默片刻:“记住,暂时不要让刘瑾离开,还需让他在西山观察两个月,我有预感,他是一个……不同寻常的病人,或许对我们研究天花,更有帮助。”
…………
方继藩和朱厚照入宫时,眼看着要到暖阁,便见英国公张懋怏怏的出来。
方继藩远远的,便和张懋招呼:“世伯……”
张懋有一种挫败感,却还是挤出了笑容,带着几分欣慰的看着方继藩,只是这欣慰的背后,却多了几分惆怅:“好小子,这一次,可多亏了你,陛下笑的都合不拢嘴了。”
方继藩想要说什么。
张懋却郑重其事的向朱厚照行了个礼:“老夫奉旨,有大事要办,再会。”人便跑了。
朱厚照忍不住感慨:“英国公真忙啊,连说话的功夫都没有。”
“是啊,像勤劳的小蜜蜂,我一定要告诫自己,以后万万不可学他。”方继藩也不禁感慨万千。
朱厚照乐了:“是老蜜蜂。”
方继藩眯着眼道:“是老工蜂!”
二人已入了暖阁,暖阁里,弘治皇帝早已是龙颜大悦,见了朱厚照和方继藩,打趣的对刘健等人道:“卿等看看,你们的救命恩人来了。”
这本是一句玩笑话。
可陛下都这样说了,刘健等人哪里敢怠慢,忙是起身,朝太子和方继藩郑重要行礼,刘健本料着,做出了这个姿态,倚老卖老的说,太子殿下倒也罢了,这方继藩自是会搀住自己,万万不敢受自己大礼的。
可谁料……方继藩理直气壮的看着自己,眼睛眨了眨,仿佛在说,快点儿啊,老刘……
刘健啥都没说,只好假戏真做,乖乖行了礼:“多谢陛下,多谢都尉救命之恩。”
朱厚照哈哈大笑:“哪里的话,不过救了数十万人而已,举手之劳,这个世上,似我和老方这般的人,三千年,总能出那么一两个这般的人吧,也没什么了不起。”
方继藩心里暗暗翘起大拇指,殿下太谦虚了,中华上下五千年,都没你这么不要脸的。
弘治皇帝咳嗽:“好了,太子不可胡闹。”
朱厚照噢了一声,乖乖站到一边。
弘治皇帝看向方继藩,感慨道:“三千年一出……这太自夸了,且算百年难一遇吧,否则,这是要置太祖高皇帝于何地呢?”
方继藩便道:“太子殿下,几乎可以和太祖高皇帝齐肩了。”
弘治皇帝笑着摇头:“朕说的是卿,不是太子,朕方才心里始终有一个问题,没有想透,今日忍不住想要问问你,这天花,你是如何知道救治方法的。”
终于问到了……
方继藩心里感慨,其实每一次,方继藩拿出点现代知识来卖弄的时候,都在思考,若是陛下问起,自己该如何回答。
这个模拟的问答,早在方继藩的心里,预演了无数次。
不容易啊,陛下这是后知后觉,还是突然对此感兴趣了呢?
方继藩笑呵呵的道:“敢问陛下,天花可怕吗?”
弘治皇帝颔首。
方继藩便道:“那么,鞑靼人可怕吗?”
弘治皇帝皱眉,不解的看着方继藩。
方继藩道:“一定是可怕的,你看他们的铁骑,纵横大漠,大明龟缩在九边,不敢应其锋芒。可前年,他们为何惨败?”
“因为飞球?”
方继藩小鸡啄米的点头:“这只证明了一件事,世上无难事,陛下觉得可怕的东西,其实若是用寻常的思维去思考,自然觉得可怕,可若是如儿臣这般,换一个方式去思考,便会发现,原来,我们是有办法可以去战胜他们,寻找到解决之道的。”
弘治皇帝细细咀嚼方继藩的话,发现,好像没啥意义。
他看着方继藩。
方继藩便道:“所以儿臣的学生,方才提出了知行合一啊,脚踏实地的去寻找解决的方法,这世上,总会有办法,去解决当下的问题。倘若一味只是不注重实际,那么,上至朝廷,下至一个人,只怕只会处处碰壁,儿臣的办法,很简单,发现问题,找到弱点,解决问题。”
弘治皇帝叹了口气:“注重实际……嗯……”
他似乎也看出了问题的所在,太多人代圣人立言了,满口都是子曰、圣人曰,这怎么可能,注重实际呢。
弘治皇帝皱眉,看向刘健:“刘卿以为如何?”
刘健道:“西山之学,自有其的好处,可是天下清谈了数百年,想要扭转这样的风气,老臣只怕,很难。”
弘治皇帝突然想起了什么:“继藩,你不是和太子,在教授翰林们读书吗?如何……了?”
朱厚照和方继藩对视一眼。
这个……这个……
最近有点偷懒啊。
不知这些翰林被打死了没有。
朱厚照便干笑道:“父皇,他们好的很。”
弘治皇帝一看,便知道朱厚照心虚。
弘治皇帝心里道:“今日,朕真高兴啊,这天花之祸,手到擒来。方卿家所言的,虽是简单,朕却知道,务实二字,说来容易,做起来才难。朕敕命翰林至西山书院学习,本意也就在于此。”
弘治皇帝眸子凝起来:“朕近来在读史,为何天下的兴亡,总不过三百年,王朝总是兴盛,而后又积弊重重,徐徐衰弱。大明朝的国祚,当真能有三百年吗?”
弘治皇帝手磕着案牍,叹口气:“朕看未必啊。你看看,朕登基以来,这么多的烦心事,处处都是隐患,一个天花,差点儿,就酿生了大祸。可见,大明固是强壮,却也虚弱无比,没有务实之人,改革弊端,不能一次次的断臂求生,朕看哪,这天下,是走不出天下兴亡的循环。继藩的西学,这些年来,给朝廷提供了诸多的人才,这些人才,固然还没有革除大明的重症,却也使大明焕发出了一些生机,朕在想,或许……这才是使大明跳出这天下兴亡之路的一味对症之药。”
弘治皇帝眼里放光:“朕想试试。”
弘治皇帝变了。
变得让刘健等人,愈发不认识起来。
刘健心里想,想要试,只怕不容易,可……值得期待。
刘健就是被改革的老朽对象,可不得不说,他对这个朝廷,是抱有赤诚之心的,对于陛下,君臣的情分,也足以让他,不会站到陛下的对立面。
“既要试,大明的人才,取之于翰林,未来秉持国政者,就是他们,朕心里在想,这些年轻的翰林们,在西山学了什么?太子和继藩,朕当初,可是将他们托付给了你们,你们二人,不会在敷衍了事吧。”
朱厚照心虚,头却是拨浪鼓似得摇起来:“儿臣一直都在尽心教导他们。”
方继藩抬头看着房梁,进入了圣贤模式。
弘治皇帝瞥了他们一眼:“是吗?”
朱厚照耿直的道:“儿臣拿人头作保。”
方继藩依旧看着房梁……
弘治皇帝似乎一眼就看穿了太子的心思,心里说,果然,到了现在还说谎,立了大功,尾巴就会翘起来,疏于教导就疏于教导,乖乖认了,不就成了吗?
朱厚照汗流浃背,不敢抬头。
弘治皇帝便笑道:“朕今日,高兴的很,祖宗有德啊……朕已说过,朕要翰林们,也学会这务实之道。这是当下迫在眉睫之事,今日……想来朕也没心思署理奏疏了。不妨,就去西山吧,去西山走一走,且看看,朕的翰林们如何了?”
“呀。”朱厚照激动了:“父皇……”
弘治皇帝压压手,笑吟吟的道:“太子不必如此高兴。”
“……”朱厚照有点懵。
弘治皇帝伸了个懒腰:“自发生了天花,朕便自囚于这暖阁,而今,也该出去透透气了,继藩,你带路。”
方继藩心里干笑,呵呵……那些翰林,我特么的压根不知他们现在如何了,当初,纯粹就是虐他们,哪里还想着,培养这些死不悔改的家伙。
须知这些翰林,可都是为宦多年的,做官做的久了,早就有了一套自己的价值观,他们和寻常的读书人不同,想要改变他们,在方继藩心里,比登天还难。
就好似,你可以拿着一根棒棒糖,去骗一个纯洁的如方继藩这般的孩子。
可你拿一根棒棒糖,去骗一个大叔试试看,打不死你这龟儿子。
帝心难测,这弘治皇帝竟对他的翰林们,抱有极大的期望起来。
他站起来,笑吟吟的看着方继藩:“方才方卿家简言意骇,说的真好啊,务之以实,朕现在对翰林诸卿,也是抱有这般期望,倘若人人如此,何愁天下不平。”
方继藩恨不得抽自己一个嘴巴子,让你装逼。
方继藩干笑:“陛下真是圣明啊。”
一番感慨。
弘治皇帝却是侧目看了一眼朱厚照。
他既是抱有期待,心里也隐隐开始对朱厚照,抱有几分期待起来,近来太子近朱者赤近墨者黑,自跟了方继藩后,虽依旧还没有稳重,可办事,却是越发的牢靠了。
嗯……要去看看。
说走就走。
刘健几人,也来了兴趣,纷纷要同去。
其实他们对于翰林们,是同情的,太可怜了,这去了西山,还不知折腾成什么样子,不去看看,实是放心不下。
……
弘治皇帝换了便衣,带着一干便装禁卫,微服出宫。
这京里,依旧清冷。
天花的恐慌,还没有完全的过去,人们对此,还心有余悸,虽许多人都种了痘,可人们对于这疗效,却有些不自信。
看着这清冷的街道,弘治皇帝坐在轿里,放下了轿帘,心事重重,倘若不是因为这牛痘,将会死多少人呢?可怜这些百姓啊。
可到了西山,却又是另一番场景,这里对于天花的恐慌,是最先消除的,因而,也很快就恢复了秩序。
屯田所的人,依旧还在屯田,张信带着人,发现了一种极有一丝的虫子,叫草蛉,草蛉这东西,个头很小,却极有意思,张信和屯田所的人察觉到,这玩意在放大镜之下,居然是择幼虫而食的。
譬如各种害虫的虫卵,一只草蛉短短一生所食的虫卵,竟有数千之多,这是极恐怖的数字,在这个时代,庄稼最大的危害就是虫害,一旦遭了虫害,那果树和粮田,便统统毁于一旦,草蛉几乎是教害虫们断子绝孙的杀手,这玩意繁殖快,且终日都在寻觅害虫的虫卵,可以大大的抑制虫害的风险。
当然,张信主要研究的是,草蛉对于蝗虫的抑制。
为此,他在一处温棚里,专门养了蝗虫,使其繁衍,而后在温棚之中,又培植了草蛉,其目的,就是要研究,草蛉是否会大规模的寻蝗虫虫卵为食,而一旦如此,那么……那曾铺天盖地的蝗灾,便可得到及时的遏制。
张信现在也爱随身带着一个放大镜,这东西真是宝贝啊。
有了它,无论是大夫还是张信这等研究农业为生的人,方才能看到原先肉眼看不到的东西。
越高倍数的放大镜,在西山的需求越高,有人甚至恨不得将他们的视觉放大一百倍,一千倍,去求索那微观的世界。
甚至是西山新出来的工学院,也对放大镜有极大的需求。
肉眼看上去,一个机括,明明是丝丝合缝,可拿了放大镜一眼,呀,经是这般的凹凸不平,肉眼看上去毫无瑕疵的机械,放大镜再一看,竟是坑坑洼洼。一些优良的匠人们,找到了一个方法,那就是在冲铣某些特殊结构,且极重要的铁具时,他们是对着放大镜冲铣的,因为只有用肉眼无法看到的东西,发现了问题,才会尽力想办法,去寻求解决之道。
西山各书院,几乎是百废待举,经历了一次天花之后,人们依旧各司其职。
而刘文善在明伦堂的授课,也如往常一般,开始。
而今,学文的读书人,再不只是用笼统的西山书院来称呼他们,因为这里,已改为了文学院,以此,来区分工学、医学和联合了屯田所所设置的农学各院。
自然,在这西山,文学院的读书人,因为大多数人都有功名,在各院之中,依旧属于天之骄子。
人们的观念,是不可能随便扭转的。
翰林院的翰林们入文学院学习,刘文善也很年轻,自然也在学习之列,不过他不一样,在翰林院,他在许多翰林眼里是下官,可在这里,他是老师。
刘文善如常授课。
这明伦堂里,跪坐满了人。
有翰林,有原本的学员,诺大的文学院,挤了个水泄不通。
在这后门这儿,一脸麻子的刘瑾磕着炒熟的西瓜子,有一搭没一搭的吃着瓜子,一面身子倚着门,百无聊赖的在此,冷眼看着。
他的天花,好了,他熬过来了,可是在这西山书院被人研究,好无聊啊。
啊呸!一个西瓜子的皮儿自他口里吐出来。
刘瑾可不是浪得虚名。
能在太子身边伺候,断然不只是会端茶送水这样简单。
宫里有宫里的规矩,几乎所有聪明伶俐的小宦官,为了将来能分担一些职务,譬如给太子伴驾,譬如在司礼监等要害地方行走,都需要这些宦官有文化。
宫里的人,想要出头,是极难的,能进入内书堂里读书,就是福利之一,谁读得好,将来的前途才大有可为,正因如此,有不少宦官,学习的极为刻苦。
刘瑾就是其中之一,他读书还不错,且再加上人激灵,这才被青睐,送到了东宫,陪伴在太子身边。
聪明其实还是次要的,最重要的还是,内书堂的教育资源,几乎所有在内书堂里教授宦官们学问的讲师,几乎都是大明最顶尖的人才,最低的级别,都是未来内阁大学士的候选人,是翰林中的翰林,天下读书人中的龙凤,毕竟,要进内书堂读书,就得入宫,而时常出入宫禁的人,绝不可能是阿猫阿狗。
因而,刘瑾享受到的,乃是天下最好的教育,没有之一。
这些年,他照顾着太子,许多学问和读的书,荒废是荒废了不少,可他的学识,哪怕是放在读书人之中,至少也可和举人同列。
现在不是闲嘛,吃饱了没事儿做,天天被研究,也烦闷的很,太子殿下又对自己爱理不理,总要打发一些时间。
他的脚下,已是一地的瓜子皮,便听刘文善讲到了同理之心,同理之心,起初提出时,还很粗糙,可渐渐的,在无数方继藩徒子徒孙的整理之下,这理论开始越来越详实。
任何一项学问,大抵都是如此,孔夫子提出了礼和仁政,他的弟子们,便开始根据孔夫子的礼和仁政,编写出了论语,而后,后世的徒子徒孙们,不断的对圣人的言论进行完善,衍生出无数的学派,以至于各个学派之间,千差万别,一部论语,却在这历史长河之中,滋生出了数千上万本所谓的儒家经典。
王守仁的学问,也是如此,西山书院不断的完善其理论,只不过,在西山的背景之下,原本王学之后出现王学诸派,大多还没有出现,既不会有闽粤王门,也没有南中王门,更没有左派和右派,而是更多的,和泰州学派的思想,渐渐的靠拢。
他们抨击理学的无欲思想,认为人应当有欲望,不过欲望却不可随心所欲,因而提倡了寡欲。和泰州学派所提倡的‘与百姓同欲’一样,西山学派的同理之心,本质,就是与百姓同欲,认为该深入百姓中去,即所谓‘百姓日用即为道’。
当然,泰州学派比较作死的言论,即:庶人非下,侯王非高,甚至是到了明末时期,衍生出来的反君主制度的黄宗羲为代表的‘异端’,提出所谓的:帝王视天下人民为人君囊中之私之类的反帝王的思想,是绝不可能出现的。
皇帝你们都不要了,那还了得,你家祖师爷方继藩吃啥?
此时刘文善开始徐徐讲授。
这样的课,他已说过不少次,因而深入浅出,何谓同理,即知民、与民同苦乐也,若不知民,所谓的仁政,所谓的圣人之道,也就没有任何的意义了。
刘文善认为,这是学习圣学的开端,学习的目的,都需从同理而始,否则学了,也是无用,不过最终沦为毫无用处的八股之学而已。
这些个翰林,以杨雅为首,个个一脸木讷。这日子,没法过了啊,天天被杨彪提着‘戒尺’追着,每日教他们乖乖挖煤、开垦,和寻常的庄户们住在一起。杨雅等人,心里是自视甚高的,他们自觉地,自己堂堂翰林清流,怎么可以和这些下里巴人为伍呢。
他们认为自己受到了羞辱,抱着一种反抗者的心态,正因如此,他们对刘文善的言论,有的不屑于顾,有的左耳朵进,右耳朵出。
可刘瑾,整个人却好像是沉浸其中,小心翼翼的将手里的瓜子收了,而后蹑手蹑脚的步入明伦堂,在角落里盘膝坐下,聚精会神的听着,居然很认真。
…………
弘治皇帝这惴惴不安的方继藩和朱厚照二人,已至西山。
皇帝者,天下人的老大也。
老大无论来谁家,都好像进了自己的家一样,一点客气都没有,他熟知西山书院明伦堂的路径,轻车熟路的来了,见刘文善在讲课,众翰林们在听,便背着手,也饶有兴趣的站定。
朱厚照和方继藩在后门探头探脑,朱厚照低声在数着数:“一个、两个、三个……”
呼……数完了,松了口气。
翰林们都在,都是活的,开心。
弘治皇帝听着刘文善反复的阐述,不禁在想,此人口才,远不及那个王守仁,王守仁讲述他的学问,声情并茂,字字珠玑,而这刘卿家,却显得木讷了一些。
弘治皇帝忍不住,看向杨艳等人,心里不禁想,这些人……却不知听的进,听不进去。
刘文善眼波流转,见到了自己的恩师和太子,弘治皇帝他倒是没过于关注,一见到恩师来了,声音便戛然而止,想要上前见礼。
这时却听到一个浑厚的声音道:“快讲啊,快讲哪。”
说话的是刘瑾。
弘治皇帝只侧目看了刘瑾一眼,这人一脸麻子,却不知是谁,此生员,声音粗矿,像屠狗之辈,想不到,如此好学。
刘文善有些尴尬。
倒是这时,那杨艳忍不住道:“百姓的疾苦,我等岂不知,可翻来覆去,便是所谓百姓疾苦,这又算什么学问,我等位列翰林,修国史,学治国之方,方是头等大事。”
杨艳面带微笑,显然……他对于在西山发生的事,深恶痛疾。
刘文善看了杨艳一眼,却见他身边的翰林们,有人低头不做声,也有人如杨艳这般,满是抵触的情绪。
刘文善刚想开口说话。
这时,却突然有人拍案而起:“胡说!”
站出来的,却是这个满脸麻子的粗犷汉子。
不是刘瑾是谁。
刘瑾一听这同理之心,便突然觉得,有一股暖流,在他身体里回荡。
他……感触太深了。
人世间,太苦了啊,可是又有谁,会去关心这些衣衫褴褛,三餐不继的人呢?
这一切,刘瑾感同身受。因为……他就曾是那个需要被人关心的家伙,他在无数次的苦难之中,都曾有过幻想,有谁给我一口饭吃啊,有谁能给我一个遮风避雨的地方,好好的睡一宿啊。
这等说不出的渴望,使刘瑾产生了说不清的共鸣。
他打小便入宫,外头的世界是什么样,他是不知道的。
从前他的眼里,只有太子,太子的喜怒哀乐,是他世界的全部。
可现在,他终于越发的清晰认识到了外面的世界。
原来自己送入宫之前,过着的是这样的日子,原来在这外头,颠沛流离,是如此的凄惨。
惨绝人寰啊。
那杨艳不屑于顾的口吻,令刘瑾一下子心疼起来,这些高高在上的老爷们,不屑于顾的,不就是逃难中的自己吗?
刘瑾怒了。
他气的发抖,眼睛赤红,再配上他这一张凹凸不平的脸,显得尤其是狰狞和恐怖。
“胡说八道!”
所有人身躯一震。
此人是谁?
从哪儿混进来的?
弘治皇帝也微楞。
朱厚照有点懵,这声音,有点耳熟啊,可是这张脸,咋不太认识了呢?
刘瑾起身,疾步走上了讲台,怒视着杨艳。
“学习治理国家,这大明,你所说的这个国家,是什么样子,你知道吗?”
这突如其来的一问。
杨艳身躯一颤,竟也有点恼怒。
他随即道:“我自然知道,本官经手这么多奏报,岂会不知国家是什么样子,只是,你是何人,也敢这样和本官说话。”
杨艳是骄傲的,这种内心深处的孤芳自赏,令他对任何事,都心怀抵触。
“呸!”刘瑾一口吐沫,一脸鄙夷,这一张麻子脸,因为愤怒,更加狰狞,额上的青筋暴出来:“你知道什么?你知道你们这些狗官,是怎样欺民的吗?知道为了杜绝流民,是怎么放纵差役的吗?知道大寒天里,没有鞋穿,只好赤着足,走在泥泞里,是什么感受?”
“你……”杨艳沉默了很久:“这些与本官何干?这是奸猾百姓,自己不肯好好务农,这才沦为流民。”
明伦堂里,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
被这个麻子脸的人,震慑住了。
这麻子脸,腾地一下,暴躁了起来,愤怒的无以复加。
他眼里竟是流出了泪来。
忙是取了油腻的袖子擦了泪,袖子里,掉出许多的瓜子,哗啦啦的散了一地,他恍然不觉,抬头,眼里泛着红光:“胡说,胡说八道,百姓奸猾,不及尔等万一,你们勾结地方士绅,夺人田产,放纵差役,肆意摊牌,到头来,却说百姓奸猾,可见你这人,吃了猪油蒙了心,猪狗不如!”
刘瑾咬牙切齿,他怒啊,刘先生的学问,太深入人心了,刘瑾恨不得拜在刘文善的脚下,做他的走狗,可这杨艳,却是无耻到了极致,他怒了。
杨雅显然也被刘瑾的愤怒吓着了。
大家明明是在探讨学问优劣,你添个什么乱?
刘瑾冷笑,道:“这天底下,就是因为多了你们这等人,方才纵容了无数如狼似虎的恶吏和劣绅,愚弄百姓,视百姓如猪狗,反过头来,竟还厚颜无耻,说什么愚民、刁民,这世上,最愚最刁的,岂不就是你这等只晓得作八股的人?”
“你说什么?”杨雅似觉得受到了侮辱。
刘瑾磨牙:“咱说你狗都不如!便是连狗,尚且见了人,还晓得亲近,分得清好坏。你自称自己是清流,读圣贤书,孔子的仁政、爱民,你忘了?孟子的民为本你也忘了?孔子自开儒门,天下儒学延续至今,无论是真心也好,伪善也罢,尚且都知道爱民二字,你动辄刁民活该去死,你也配做圣人门下。”
“……”杨雅憋红了脸,冷然道:“我不与无名之辈说话。”
“就是你!”刘瑾却怒不可遏。
这么多日子的心酸和委屈,他一直都一笑而过,有的吃,事情也就过去了。
可现在,他愤怒了。
他不能容许有人,可以在自己尝遍了酸甜苦辣之后,还轻描淡写的一句你活该。
我刘瑾怎么活该了,吃你家大米了?
刘瑾厉声道:“咱来问你,你自称清流,吃着朝廷俸禄,你做了什么?”
他声音格外的洪亮,声震瓦砾。
这令许多附近的庄户,听到了动静,以为发生了什么事,纷纷而来。
文学院明伦堂几乎没有高墙,转眼之间,居然在这明伦堂外,竟围了不少人。
大家见原来只是读书人之间相互辩论,便都松了口气。
弘治皇帝凝视着刘瑾,总觉得这个人依稀有些熟悉,可到底是谁,竟全无印象。
朱厚照此时恍然大悟,突然想起是谁来了,忍不住道:“哎呀,这不是……”
一旁的方继藩捅了捅朱厚照的腰,朱厚照立即住嘴,一副看热闹不嫌事大的样子,就恨不得上前去,给二人每人递一把刀,若是还不够,我朱厚照还可以给你们各拉一门火炮来。
杨雅听罢,带着不屑:“不是早说了,本官乃是翰林,为苍生立命,为圣人代言!”
“狗屁!”刘瑾不屑怒骂。
这确实给了大家不好的印象,因为刘瑾明显比杨雅粗鄙了许多。
“你们立了什么命,带了什么言。咱就问你,官府是怎么对付流民的,你知道吗?”
“这……”杨雅脑子里,开始搜索法令。
刘瑾冷笑:“咱来告诉你,流民便是死罪,可近来,流民日盛一日,因为他们的田,统统被人夺了,没了土地,上无片瓦,下午立锥,他们非要成为流民不可,官府要杀,也杀不尽,所以,差役们趁此机会,四处捉拿流民,但凡是衣衫褴褛者过境,便少不得受他们侮辱和痛打,咱来问你,你知道这些事吗?”
“这是地方官的事。”杨雅心里有些虚。
“好。”刘瑾大笑,笑的有些渗人:“那么咱再问你,南直隶,就说南直隶,南直隶可是鱼米之乡,你可知道,在官道上,沿途,有多少人暴尸于野吗?”
“这……”
“七个!”刘瑾磨牙:“其中有三个,是饿死的,生生的饿死,他们造了什么孽,不曾偷,不曾抢,不曾违反你们这些该死的禁令,你竟说他们是刁民,是懒,哈哈,咱来告诉你,什么是懒,似你这样的人,出入要坐轿子,这才叫懒,你这样的人,衣来伸手、饭来张口,才是懒。刁的是你,不是那些饿死的人?”
杨雅从未被人用这些来质问自己,他有点回答不上来,什么郊野啊,什么流民啊,这只是奏疏里才会有的事……可是,这些和自己有什么关系呢?
“想来,你这辈子不曾挨过饿吧,知道不知道,肚子烧的厉害的时候,饿极了,便连土都忍不住刨出来吃,这一吃,肚子便涨得厉害,觉得身子都在下坠,你尝过这样的滋味吗?”
刘瑾哭了,眼泪哗啦啦的流下来,他滔滔大哭,拼命的捶着自己的心口:“你们怎么可以这样的没有良心,怎么可以漠视这么多可怕的事发生,却还沾沾自喜,自命不凡。你们吃的大腹便便,又怎么可以假装,这个世上没有没有了饥饿。你们坐在温暖如春的广厦里,怎么就可以认为这世上没有人冻得僵硬。你们怎么可以这样,你们明明是朝廷的命官,是百姓们的父母,是无数人原来以为可以仰赖的青天,可你们做了什么,你们到底在做什么啊?”
他泪水,这落在坑坑洼洼的脸上,心痛到无法呼吸,拳头依旧还拼命砸着自己的心口,滔滔大哭。
他真的心痛啊。
为什么没有人理会自己,为什么这一路来,自己衣衫褴褛,食不果腹,得到的,却是这些平时所谓圣人门下出仕之人的冷漠。没有了东宫太监的身份,他方知原来这个世上,一个人可以孤苦到这个地步,一个人,可以陷入怎样的绝望。
“你们,怎么可以这般的无动于衷,可以如此的铁石心肠,口口声声的讲着大道理,却别人视做猪狗,为什么,为什么你们可以这样?”
刘瑾不断的拷问,而杨雅忍不住心里咯噔一下,他后退了一步,有些慌了。
眼前这个人……像疯子。
许多的翰林,却是沉默了。
不得不说,这些日子,他们也在西山,也被抓着劳作,他们的心里,自是有抵触的,可被刘瑾这般拷问,突然……他们有一种莫名的惊慌。
他们自己也在问,是啊,为何,为何自己劳作时,叫苦不迭,却心安理得的,接受别人辛苦劳作的所得,锦衣玉食,出入车马,高高在上呢?
“畜生!”刘瑾手指杨雅!
一下子,明伦堂里,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
这何止是骂一个杨雅,这是把所有人都骂了。
即便是弘治皇帝,竟也老脸一红,这一句畜生,何尝骂的,不是自己……
弘治皇帝的内心,是极震撼的。
刘瑾口中所言的流民,所言的倒毙在路边,客死异乡的人,不像是空穴来风。
倘若如此,难道自己能心安理得吗?
“你骂谁?”杨雅面子拉不住,他面带羞怒,想要反驳。
“骂的是你!”刘瑾擦干了泪,双目赤红:“骂的便是你这畜生!”
“你……你好大的胆……”杨雅试图用自己的官威,压住刘瑾,事实上,他已有些慌了。
可就在这时,突然……在这明伦堂外。
一群原本在看热闹的庄客,突然有人滔滔大哭起来:“我……我的儿子……”
这庄户,几乎要昏厥过去,他撕心裂肺的大喊:“我的儿子,当初逃荒时,便死在了路上,本来……他可以活的,可若不是一场大病,若不是寻不到人诊治,何至于一场病,便没了……我的儿……”
无数人,眼圈红了。
庄户们,感受最深。
他们在来西山之前,都有一个凄惨的过去。
固然他们已经摆脱了曾经的饥饿和贫穷,可现在,被刘瑾这么一通滔滔大哭,无数悲伤的记忆涌上了心头。
有人愤怒道:“狗官,你还自称自己是读书人,若不是你们这些狗官,我家里的地,何至于被劣绅夺去,畜生!”
有人厉声道:“什么为苍生立命,什么为圣人代言,大灾的时候,你们躲在府衙里,照旧大吃大喝,我们活不下去了,四处逃荒,沿途死亡过半,你们怎么可以如此无动于衷,哪怕你们只是肯做一点分内之事,又何至如此?”
无数人愤怒和痛哭起来,居然吵做了一团。
杨雅看着外头蜂拥的人群,吓坏了,脸色惨然,整个人几乎要瘫下去。他看着泣不成声的刘瑾,看着一张张愤怒又痛苦的脸,这些人离自己如此之近,甚至……他的身后,那些和他站在一起的翰林,竟也不断后退,和他站的远了许多。
其他的读书人则冷漠的看着自己,是讥笑,那等哪怕你杨雅是清流,清贵无比,杨雅也完全没有找到任何的优越感,因为这一个个冷漠的眼睛里,透出来的是赤裸裸的鄙夷。
杨雅后退一步,他不禁道:“这不该算在我的头上,与我何干?”
哭声和叫骂声更盛。
刘瑾此时,面色狞然,道:“今日听了刘先生的道理,咱方才明白,原来真正的圣人大道,就在这里,真正的圣学,不是你们这些狗儒们的高谈阔论,也不是你们的狗屁锦绣文章,真正的圣学,是人该理解别人的痛苦,应当是‘圣人之道无异于百姓日用’,是‘穿衣吃饭即是人伦物理’!这同理之心,说到了咱的心坎里去了,说到了心坎里去了啊!”
刘瑾悲戚的大吼,他毫不犹豫,跪在了刘文善的脚下:“刘先生,你是大贤,从此之后,无论你瞧得起瞧不起咱,咱这辈子,蒙你的教诲,便将你当做自己的师父一样看待,将来,等咱发迹了,便将你当做亲爹一般供奉,你若不嫌,便收咱入门,收了咱吧。”
刘瑾这歇斯底里,痛哭流涕的样子。
不是伪装。
正因为发自肺腑,才震撼到了每一个人。
庄户们个个流泪,想到从前经历的苦痛,个个捶胸跌足,几乎要昏死过去。
文学院的生员们,也俱都沉默了,他们在西山学习,早已将新学奉若圭臬,可偶尔,也会有动摇的时刻,今日听了刘瑾的话,内心更为坚硬,他们似乎有一种,自己确实走在了正确道路的感觉。
他们不只更深信自己,更是对这些夸夸其谈的清流,生出了无比的轻蔑。
从前不觉得他们可恶,反而偶尔,听他们大谈风骨,甚至对某些清流,也会滋生敬仰之心,现在……却突然有一种,被人揭去皮之后,轻蔑的感觉。
世上在大的道理,也经受不住刘瑾和这些庄户们的泣告和哀诉啊。
有人愤怒的道:“大明天下百二十年,再以上追溯,我等读史,只看到的,是血泪斑斑,是道旁的无名之骨,是数不尽的不幸,哪怕是大治天下时,又有什么改变?错了,此前的学问,统统都错了,圣人要的大治之世,若只是如此,那么这大治之世,要之何用。民为本,念诵了上千年,可最惨的是民,血泪斑斑的是民,受寒的是民,饿肚子的还是民,这就是民为本吗?我辈读书,是寻求富民、护民的大道,这才是圣学的精髓,此前的圣学,教授出了什么?可恶的程朱!”
众生员愤怒起来。
人是有良知的!
有人红着眼圈,握紧了拳头。
同理之心,再简单不过是道理,就如今日这般,听到了这个麻子的诉苦,每一个人,都会滋生不满和愤怒。
刘瑾抱着刘文善的大腿,宛如找到了世间的大道正理。
这自王守仁学说中,衍生出来的泰州学派,其实一开始,就对于无数底层,和有过不幸经历的人,有致命的吸引力,迅速的壮大,甚至在被朝廷打压的情况之下,依旧不断的膨胀,吸引了大量的农夫、樵夫、陶匠、盐丁拜入门下。
刘瑾吃过苦,这痛苦的记忆,铭刻进了他的骨子里,挥之不去。因而他听了这一堂课,突然有一种顿悟的感觉,因为这里的每一句话,都说进了他的心坎里,他看着刘文善,宛如刘文善身上发着光,刘瑾再没什么犹豫了,他孤苦无依,哪怕是很快成为太子身边的红人,却也每日需防备身边的明枪暗箭,他本是个浑浑噩噩的人,有点变态,他既为自己是个阉人而自卑,可同时,又因自己渐渐得势而曾自鸣得意过。
他在东宫里,虽是伺候着太子,可也算是享用了荣华富贵,可与此同时,他又吃尽了苦痛。
想到此前的种种,他已是哭的昏天暗地。
刘文善看着他,摸了摸他的头,道:“快起来,你叫什么名字?”
“学生叫刘瑾。”刘瑾叩首。
刘瑾……
弘治皇帝觉得耳熟。
他侧目看向朱厚照和方继藩。
此时弘治皇帝的眼眶泛着泪,刘瑾催人泪下的控诉,让他实是震撼:“此人……有些耳熟……”
朱厚照也有点懵,他虽认出了刘瑾,可是……这狗东西,居然跑来……
方继藩心里却是叹息。
可怜的娃啊,说实话,对于阉人,方继藩虽口里骂死太监,却一般都痛恨不起来。
这个时代,人们对于阉人是极蔑视的,文人们更是对他们痛恨无比,他们认为阉人们不过是通过自残的方式,进入宫中,来谋求富贵罢了。
可这世上,哪一个被家人狠心的阉割,送入宫中的人,为奴为婢,断子绝孙,只是单纯的求取富贵呢?不过是活不下去了而已,他们是被自己的至亲遗弃的人,而后又被整个社会所孤立,在宫中哪怕能吃饱饭,可伴君如伴虎,又何尝不是战战兢兢,如履薄冰?
“是太子跟前的那个伴伴,陛下忘了?”方继藩轻声道:“就是当初陛下特意褒奖过,说此人深入虎穴的刘瑾,这刘瑾,竟是逃出了生天,活着回来了,这一次,天花能够救治,便是因为,刘瑾的身上,带来的解药,否则……后果不堪设想。”
弘治皇帝深吸了一口气,喃喃道:“原来是这个人,此人……倒不失为忠义,竟也能明白如此事理。太子……”
朱厚照突然觉得面上有光,自己跟前的奴婢,都比这些翰林强呢,朱厚照想要叉起手来,习惯了,可手刚要提起,却又乖乖放下去:“儿臣在。”
弘治皇帝道:“好好善待此人,此人,比其他宦官,有出息的多。”
“噢。”朱厚照颔首点头。
经历了两场离别,刘瑾在朱厚照心里,分量本就不轻。
…………
刘文善颔首:“自此之后,我便是你的恩师了。”
刘瑾一脸渴望,得到了刘文善的肯定,突的泪水泛滥而出:“学生叩见恩师。”说罢,朝刘文善磕头。
刘瑾看了一眼刘文善,突又道:“先生姓刘,学生自也姓刘,五百年前是一家,现在学生拜入先生门下,往后,先生就是学生的爹了,学生以后叫先生干爹。”
“……”
这是太监们的传统啊。
文人爱以师生相称。
而太监们,却有随便认爹和儿子的毛病。
刘文善一笑,能说个啥,他只觉得这个麻子,很可怜,也觉得此人,很有悟性,他是第一眼看到这个麻子来听课,可方才对于杨雅的指责,却无不都是对新学最精彩的诠释。
刘文善抬眸起来,而后正色道:“吾继续授课吧。”
他轻描淡写,而后道:“若是不愿意听,不认同的,可以出去!”
他手指了门口。
这话,是对这些翰林们说的。
你们不爱听,就不要在此打扰别人听课。
刘瑾二话不说,眼睛里挂着泪,却是笑嘻嘻的寻了位置跪坐下,一副洗耳恭听的样子。
其他的生员,也都肃容,纷纷跪坐。
杨雅觉得刘文善的话,极刺耳,方才那无数人的愤怒,真的吓着他了,他无法理解,为何有人对自己,竟有如此滔天的仇恨。
他有一种被羞辱的感觉,可似乎又隐隐觉得,自己错了,可错在哪里呢?
现在管不了这么多了,翰林清流滋养的读书人臭毛病,在此时发作,他冷哼一声,转身道:“我们走。”
这话,是对其他翰林说的。
可他其他的同僚们,却一个个低垂着头,羞愧的抬不起头来。
接着,一个翰林乖乖的跪坐下。
第二个翰林,也乖乖的跪坐下。
平日清高惯了,见谁都是乡野村夫,被人捧得太高,早已习惯了以救世主一般的心态去看庶民百姓。
而现在……他们挖了煤,开垦了土地,其实也受了苦,只是他们体会到的,不是艰辛,而是觉得自己受了侮辱。
可今日,他们听到了刘瑾的控诉,看着无数的庄户对他们的愤恨,他们心里,寒到了极点。
这是一种无以伦比的震撼,虽是荒诞,却让他们突然开始怀疑起来,是……我们错了……
天下的庶民百姓,是这样的看待我们?
他们决定留下来,端正态度,他们想知道,为何……他们看到的真相,是如此的鲜血淋漓。
一个又一个翰林,乖乖的跪坐下。
没有人理会杨雅。
对他视若无睹。
甚至觉得,和杨雅为伍,是一件可耻的事。
杨雅心沉了,沉到了谷底。
他孤立无援,显得有些茫然,想要愤怒的拂袖而去,却又脸一红,各种不甘的情绪,涌上他的心头,无数的目光,都看向刘文善,而刘文善,低头,在预备着接下来要讲授的内容,对一切,视若无睹。
杨雅脑海里,走马灯似得,变换了无数在西山的画面。
突然,他苦笑。
他输了,数十年的骄傲,荡然无存,翰林的身份,并没有给予他丝毫的荣耀,竟有些可耻。
他虽不甘,却突然摘下了头上的乌纱。
这乌纱帽,他一直都戴在头上的,哪怕是开垦的时候,他这是要让人知道,自己乃是官,是高贵的存在。
可现在,乌纱帽摘下,轻轻的放在了地上,杨雅顺势,也老老实实的跪坐了下来。
他终究还是不能心安理得的,走出明伦堂。
刘文善开始授课,明伦堂里安静的出奇。
哪怕是弘治皇帝。
刘瑾和那些庄户的话,至今还存在他的耳畔。
这是一种……说不出的感觉。
弘治皇帝也跪坐了下来,用心的听着。
从前,他对待任何学问,都是抱着帝王的心态去听,会去分析,这样的学问,对于帝王的统治,对于教化百姓,到底有没有帮助。
可今日,他出奇的将自己打当做还在皇子时,那种单纯学习的心态,用心的听讲。
朱厚照显得有些不安分,在弘治皇帝身后,朝方继藩挤眉弄眼,做着鬼脸。
方继藩轻轻的拍了拍他的后脑勺,低声道:“乖,别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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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送到,其实这样的剧情不太好写,人物循序渐进的改变,但又需要在合理的范畴之内,每一个人物,都要细细揣摩,操碎了心啊,求月票,快到月末了,顶不住了,请大家支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