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宁波而来,看着这新城……
唐寅心里感慨万千。
“早知恩师在京师营建新宫和新衙,建设新城,今日眼见为实,方知恩师的手笔,何其大也,真是令学生佩服啊。”
“当然。”方继藩道:“为师平时教导那么,男儿大丈夫,首要的,是利国利民,为了天下百姓,要敢为天下先,这些道理,你要记牢了。”
唐寅郑重其事:“是,学生谨遵恩师教诲。”
他忍不住……感慨。
看着这无数忙碌的匠人,虽是辛苦,可唐寅却知,这数不清的人,却可以凭着这些,得以养家糊口。
这世上,最可怕的并非是百姓们辛劳,而是欲耕者无其田,欲工者无所事,唐寅有在宁波的经历,自是比寻常的清流,要看得透彻的多。
百姓的困苦,绝不只是挂在嘴边,每日念叨着百姓艰辛,又有什么意义?与其说谁知盘中餐、粒粒皆辛苦,反不如给他们一块田种,给他们一个工作,若连这个基本要求都不能满足,所谓的怜悯和同情,不过是笑话。
他牢牢将方继藩的话,记在心里,忍不住道:“恩师造福百姓,学生都记得清清楚楚,大明能有恩师,真是百姓之幸啊。”
“不要这样说。”方继藩摇头:“为师一个人的力量,算什么呢?想要造福天下,单靠为师之人,是不成的。最重要的还是天下的富户和官宦们慷慨解囊,才有今日的局面啊。由此可见,这世上,终究是好人多一些,十恶不赦的坏人,是一小撮,极少数。我等只要秉持兼济天下之心,哪怕是有挑梁小丑不长眼,那也是螳螂挡车、蜉蝣撼树。”
唐寅心里感慨,这一路行来,热泪盈眶:“学生自以为,自己在宁波,颇有几分政绩,谁料和恩师相比,真是萤火之光与日月争辉。”
方继藩微笑:“不要妄自菲薄,为师,也没做什么。”
拍了拍唐寅的肩,给他精神上的鼓励。
这个家伙,在外头不容易啊,方继藩看他一脸黑瘦的模样,心又疼了:“回了京师好,该吃吃,该喝喝,先养一阵,等陛下召见。”
“是。”唐寅作揖。
…………
过了几日,王守仁和刘文善二人,也陆续回来。
王守仁一路马不停蹄,归心似箭。
师徒二人阔别已久,哪怕是他铁石心肠,此刻,也不禁泪水洒了衣襟。
方继藩见了他,立即道:“伯安,为师等你好苦。”
在王守仁面前,方继藩可不敢放肆。
他总觉得王守仁是个不安分的狂暴分子。
这家伙……很危险哪。
“恩师。”王守仁郑重其事的作揖:“学生王守仁,拜见恩师,恩师,您还好嘛?”
方继藩高兴的手舞足蹈:“好好好,难为你惦记,听说你要回来,为师高兴的不得了。咱们师徒,可有很多日子不见了。伯虎,快来见见你师弟,看你师弟,也清瘦了。那……那谁……你也来……”
唐伯虎和刘文善,纷纷和王守仁见礼。
师徒四人,免不得心里万分的感慨。
王守仁面色凝重,他看了方继藩一眼,随即道:“恩师,不知陛下召我等回京,所为何事?”
方继藩背着手:“也没什么大事,就是让你的大师兄去了定兴县办点事,心里有些不放心,才将你们召回来,毕竟,打虎亲兄弟,上阵父子兵嘛。”
王守仁一脸奇怪:“学生在交趾,看过邸报,也是奇怪,大师兄何以以侍读学士之尊,前去定兴县任县令……这不符常理。”
方继藩笑吟吟道:“来来来,我已预备了驴肉火烧,温先生的手艺,咱们且先坐下来说话。”
方继藩坐在首位,其余人按着排序坐下。
这驴肉火烧已准备好了,大家也不急着问,便各自开始吃起来。
这些家伙……都是粗人啊。
看着他们狼吞虎咽,如狼似虎的模样。
方继藩忍不住龇牙。
王守仁在交趾,起初修草庐传道,带着人开垦土地,说穿了,就是做一个农人,哪里有什么规矩,吃饭,还在乎吃相?不存在的!
唐寅带着水兵经常出海,和一群大老粗打成一片,他若是吃饭还斯文,早就饿死了,那都是一群亡命之徒,有肉吃,还管你是谁?
刘文善虽在西山,可一看师弟们夺食的样子,便也捋了长袖,管他呢,吃!
方继藩脸腾的红了,用筷子敲了敲桌子:“你们的良心被狗吃了?”
三人口里还嚼着肉,一脸错愕的看着方继藩。
方继藩咬牙切齿道:“人心不古,传统文化缺失,咱们的道统,要亡了。”
“恩师……想说什么,还请赐告。”
方继藩厉声道:“为师还没动筷子呢,孔融让梨的典故,你们忘了吗?”
三人立即露出了惭愧之色,一个个不敢抬头。
唐寅汗颜道:“恩师说请我们吃,我们以为恩师……不,是学生以为,长者赐,不敢辞,恩师,您先吃,您先吃。”
方继藩狠狠的瞪他们一眼,这才动了筷子,三人才小心翼翼的,举筷。
这一次,他们斯文多了。
方继藩很欣慰。
总算自己的话,他们还听。
方继藩随即慢悠悠的道:“此番你们欧阳大师兄去定兴县,只为办一件事………士绅一体纳粮!”
“噗……”
三人将口里的食物统统吐了出来。
方继藩无语。
一桌好菜,算是毁了。自己还没开始吃呢。
而王守仁三人,各自对视了一眼,面面相觑。
他们都是实干的人,岂会不知道,这意味着什么。
“恩师,这不是开玩笑的吧?”
“像开玩笑嘛?”方继藩笑吟吟的道。
王守仁沉吟着,不语,他很冷静,似乎在权衡着此事的难度。
刘文善略知一些内情,不过此事太大,尚属机密,所以他没有对人吐露半句。
唐寅吃惊的道:“这只怕不易啊。”
方继藩将筷子摔在了桌上,这本就一片狼藉的桌子,乒乓作响,方继藩大义凛然道:“此国家存亡大事,再不易,也要迎难而上,为师早看他们不顺眼了,占着茅坑,却不缴纳税赋,天理何在?”
“恩师……您……”唐寅抖擞精神,他有时会怀疑,恩师或许并不是一个高尚的人,可今日,他发现自己错了,大错特错。
唐寅乃是商贾出身,自是清楚,这天下最大的弊病在何处,他深深的朝方继藩作揖:“恩师……为国为民,学生佩服啊。”
王守仁突然眼眸一张,掠过一丝锋芒,突然猛地拍案而起。
吓的方继藩一哆嗦。
王守仁道:“此国家长久之计,他日若礼崩乐坏,山河破碎,必因此而起。恩师……”
方继藩压压手:“明日,你们就去面圣,陛下极希望见一见你们,可是否,会和你们大师兄一般,委以重任,就看你们自己了。”
三人各自对视了一眼,若有所思。
………………
弘治皇帝掐着日子,这几日,实在是过的漫长。
皇孙,还有三天,才能放假啊。
不过……在得知王守仁等人已在吏部点卯。
弘治皇帝又打起了精神。
他想见一见此三人。
于是,命人前去宣三人,正午逮着空,弘治皇帝高坐在奉天殿上,面无表情。
王守仁三人入宫,一路看着这大明宫,心里也是震撼极了。
这……是新宫?
据说也是恩师的手笔。
实是巍峨壮观,让人大开眼界啊。
可是,会不会奢靡过度了?
三人各怀心事,入奉天殿,拜下,行礼。
弘治皇帝凝视着三人,面带微笑:“三位卿家平身吧,来人,赐坐。”
弘治皇帝此次,正式的开始打量着这三人起来。
他是天子,而这三人,顶了天,也不过是区区翰林而已。
从前彼此的地位,可谓是天差地别。
所以,非要说弘治皇帝特别注意他们,这是假的。
可今日,不同。
唐寅在宁波练水师,已有四载,这四年来,劳苦功高,且清剿了倭寇,功在千秋。
王守仁自不必言。
而刘文善,据闻在西山教授弟子,也是桃李满天下。
他们……当真……不在欧阳志之下?
弘治皇帝淡淡道:“事情,你们得知了吧?”
刘文善显得谨慎,没有做声。
唐寅也有些紧张。
王守仁正色道:“恩师提起过。”
弘治皇帝微笑:“这样才好,朕……今日倒想听一听,对此,你们有何高见。”
说着,弘治皇帝左右看了一眼。
萧敬会意,朝殿中的宦官使了个眼色。
众宦官会意,纷纷退避。
弘治皇帝的目光,扫视着三个人,心里,对这三人,暗暗做着评价。
王守仁和唐寅都看先看向刘文善,因为……刘文善乃是他们的师兄,要谈,也是师兄先谈。
刘文善沉默片刻:“陛下此举,利在千秋,可此事要成,却也千难万难!”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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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虎先去小睡一会儿,头有点沉,调好闹钟,五点爬起来,咱们继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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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文善的话,四平八稳。
弘治皇帝凝视着刘文善,似乎觉得有什么高论,谁料……
弘治皇帝道:“朕听说,方卿家教授他们经国济世之道,朕想知道的是,卿等以为,如何才能使士绅们安心。”
安心……
刘文善摇摇头:“士绅们拥有大量土地,一旦要交粮税,陛下可知道,对于他们而言,不啻是割他们的肉啊,陛下想要锐意改革,怎么可能,让人安心呢?士绅一体纳粮,不啻是在逆水行舟,陛下既已下定决心,就断然不可动摇和改弦更张,唯有迎难而上,甚至……要做好孤注一掷的准备。”
刘文善的理论水平,还是很扎实的,他开始看看而谈:“自商鞅变法而始,变更法度,岂有不痛之理,可旧制犹如腐肉,若不割除,假以时日,必定危及国家,陛下要变法,需深知旧法治恶,其次正心诚意,再而心如铁石,最终,引支持变法者为腹心,且准备两种手段,前为雨露,后为雷霆。”
“对能体恤朝廷,哪怕是对变法有腹诽,却没有坚决反对之人,陛下当施之以雨露之恩,这是疏通和引导,士绅抗拒变法,无非是因为一个利而已,陛下更该想一想,如何在变法的同时,也给予他们一些恩惠。”
“陛下下定了决心,想来,也必然有对士绅一体纳粮负隅顽抗之人,这样的人,定当冥顽不灵,陛下也绝不可仁慈,当用霹雳手段,绝不让有出头反对之人,有任何扑腾的余地,谁站出来,绝不姑息,如此,才可使其他人,心怀畏惧,不敢贸然反对。”
“臣以为,恩师以定兴县为示范,是好的。不过,陛下请勿忧。”
“噢?”弘治皇帝看着刘文善:“却不知,何故?”
刘文善道:“欧阳大师兄出马,定兴县的士绅一体纳粮,必能马到成功,到了那时,整个定兴县,自当可以作为表率。陛下要考虑的,趁此时,制定详尽的税制,这天南地北,各不相同,万万不可,一以贯之。”
弘治皇帝笑了。
这刘文善,很有自信嘛,欧阳志是个老实人,他出马,就能成?
朕可是为了这个,许多日都睡不好了。
可看刘文善郑重其事的样子,似乎信心十足,弘治皇帝失笑:“你何以见得,欧阳志定能成功。”
刘文善道:“欧阳大师兄,为人敦厚,可他处置,一丝不苟,恩师乃是天纵之才,既然为陛下革除旧制,定有其方法,天底下,再没有欧阳大师兄可以贯彻恩师意志之人了,他就如陛下和恩师的手臂,挥如臂使,岂有不成之理?”
弘治皇帝摇头苦笑,虽然他认可方继藩的才能,也认可欧阳志,可这么大的事,却不敢有太多信心,于是看向唐寅和王守仁:“你们以为呢?”
唐寅和王守仁一起点头:“臣等……附议!”
语气坚决,没有转圜余地。
弘治皇帝感慨:“欧阳志伴驾在朕身边时,总是夸奖你们,现在好了,朕见你们,你们又夸这欧阳志,你们啊……”
笑了笑,倒是没有苛责的意思。
师兄弟之间,团结友爱,本就是值得鼓励的事。
弘治皇帝笑吟吟的道:“更改税制……这……倒未尝不是办法,诸卿对此,有何看法呢?”
他开始对这个……有兴趣了。
…………
定兴县。
整个县城,已是哗然了。
突然来了个翰林侍读任县令,这是什么感受……这一看,就觉得有问题啊。
且还来了一个镇守太监。
这位镇守太监一来,直接占了一处衙门当做了自己的行辕。
而后,便开始四处招募帮闲。
在这定兴县里,游手好闲的人,有的是,谁不知道能和宫里的宦官扯上关系,是极有利的事,一时之间,整个定兴县已是乱了套。
很快,行辕里便传出消息,说是这定兴县的炒代蟹闻名已久……然后……
没有然后了。
自然是镇守太监想吃。
一下子,满县城都懵了。
这……这啥意思?
须知炒代蟹可不容易,这玩意儿,讲究的是吃蟹而不见蟹,需用鸡蛋和鱼,制出螃蟹的味道来,需要耗费极大的工本。
接下来,镇守太监便开始四处走动了,这县里的大户,他一家家的拜访。
这宫里的太监要登门拜访了,你能不好好招待吗?
宦官的恶名,可是人所共知的啊。
这位刘镇守的底细,大家摸的更加清楚,晓得不是凡人。
谁敢得罪他。
于是……各家不得不花费无数的功夫,进行招待。
大量的收购食材,甚至须去保定请名厨来,人走的时候,还得备一份礼,出手还不能轻了,但求无过,不求有功。
刘瑾是吃了东家吃西家,只吃了几天,这县城里几家大户,便算是都吃的熟了,有了感情,于是丢下一句话:“这儿好,今日宾主尽欢,过几日,咱还来,好好好……”
一面打着嗝,满面红光,每日都像过年一样。
还……还来……
主人家脸上,青红不定……
却只好讪讪笑。
刘瑾则剔着牙,愉快的背着手,时间有限,得赶下一场。
这该死的太监,居然也不爱財,并不索要银子,也不给你露出狰狞面目,只是来吃……这……什么路数?
…………
可最让人焦虑的,却不是刘瑾。
刘瑾至少还能摸清他的方向。
好吃好喝的供着,虽是费钱,心疼,倒也无妨。
可那新任的县令,居然至今,没有到县衙。
县衙上下,从县丞到典簿,六房的差役,左盼右盼,就是不见人来赴任。
这里距离京师不远,按理说,早到了,可是人呢?
无数人……议论纷纷,突有一种不祥的气氛,笼罩在这定兴县上空。
…………
欧阳志一身短装打扮,走在田埂里。
而今是夏日,田中麦子已是青了,一眼看去,连绵不绝。
一群佃农和庄户,正在田中忙碌。
欧阳志和三个弟子,徐徐而来,到了田边,手捏了捏青苗,摩挲一番,一面对附近的庄户道:“今年的长势倒是好,却不知这里,是谁家的地。”
那庄户显得迟疑,见欧阳志一脸忠厚的样子,不像歹人,可此人又不是本乡之人,有些可疑。
欧阳志沉默片刻,笑了:“我路经此地来投亲,随口问问,忙碌了半日,老哥想是饿了。正好,我也饿了。”
便席地在田埂烂泥之中坐下,身后弟子取了包袱,打开,拿出几个葱油饼,开始分食。
欧阳志分了那庄户一个,庄户显得迟疑,却还是受不得这葱油饼的诱惑,咽了咽口水,接了,啃了几口,舒坦。
这等庄户,其实最是憨厚的,得了便宜,便觉得很不自在,吃了几口之后,又不敢一次将饼全吃了,便将饼包好,预备回去留着给老母或是家中妻儿吃,他咧嘴一笑:“这是周家的地,不过……是在沈家的名下,周家有女,嫁给了沈家为妾,沈家是本乡的大士绅,有功名的,他的田,不需缴纳赋税,而周家便将地献给了沈家,如此一来,周家便也不需缴纳税赋了,据说里头还有许多名堂,小人就不知道了……还有那一片……那里有三十亩,是……”
………………
欧阳志当天夜里,宿在一处庙里。
这里不是县城,连个客店都没有,这时代的人出门在外,最喜寻寺庙和道观暂居。
走动了一日,欧阳志也是乏了,三个弟子有的去负责生米,有的给欧阳志磨墨,欧阳志则铺开了纸,蘸墨,笔尖饱满,而后,落笔。
“定兴县固城乡,有村十七,今访太平庄,庄中有牛六十九、马二十一匹,铁铺一座,匠二人,县中在册丁口一千九百三十五,实为两千七百余,田四万三千五百亩,在册之田,两万二千三百亩。五千亩田则为一户,姓沈。千亩田者,六户……百亩者,三十九户……”
天已黑了。
弟子为欧阳志点了灯。
欧阳志靠着油灯,手没有停。
他偶尔,让弟子取出当时记录下的竹片,偶尔,让人将户部誊写抄录出来的黄册资料进行比对。
“无田者,九百二十一户。其赤贫者,于定兴县尤甚……此地劣田居多,可供养人吃饱喝足者,竟不过人丁半数。乡中有店员十九人,有车马行一座,有油坊七座,雇六十九人,又有乐坊一间……”
一面写,一面觉得有些热。
欧阳志便脱下了外衫。
其实他的外衫,早就污浊不堪了。
弟子要将他的外衫收起来,给他去洗一洗。
等预备要去洗时,欧阳志才反应了过来,提笔抬头,道:“不要洗,我自己来。”
“恩师……”
欧阳志淡淡道:“你的师公有脑疾,这才事事托付于人,为师又没脑疾,自当亲力亲为,倘若为师不洗,你们以后也收了门徒,难道也要四体不勤吗?”
………………
第一章送到。
四个小时飞机,一个小时汽车,然后,写下了一章,洗个澡,然后继续写。
西山书院,放学了。
一群孩子,如笼中之鸟。
方继藩背着手,站在庭院的外头。
孩子们背着自己的书囊,一个个欢呼雀跃,蹦蹦跳跳出来。
等他们见到了方继藩,便一个个又乖巧起来,老老实实的低垂着头,毕恭毕敬的朝方继藩行了礼。
方继藩一一朝他们点头,回礼。
外头,早有各府的人,焦灼的在等待。
一看自家小少爷出来了,个个激动的不得了,抱着孩子便走。
萧敬是亲自来接孩子的。
身后几十个虎背熊腰的护卫,他和方继藩打招呼:“方都尉你好呀。”
方继藩没理他。
这令萧敬稍稍有一些尴尬,不过这尴尬很快过去,等一见到太子殿下出来,萧敬哭了,一把将皇孙抱起:“殿下,殿下……您教奴婢想的好苦啊。”
“你放我下来。”朱载墨命令道:“我自己能走。”
…………
方继藩目不暇接,点着数。
方继藩的心情,是很愉快的。
身后,王守仁三人,奉旨修改税法,就在翰林院进行,三人俱都封为了翰林院学士,当然,并非是大学士,而是侍读学士或侍学学士。
可无论如何,此刻,他们已开始在百官之中,崭露头角,同时期的翰林,许多人还在编修的位置上挣扎呢。
他们笑吟吟的看着这些孩子,都是自己的师弟啊。
嫩是嫩了一点。
可是看着他们面上洋溢着的笑容,他们也不禁会心笑起来。
人世间,最大的幸福,莫过于在恩师身边,向恩师学习做人的道理,吸取恩师的养分,然后,看着一群小师弟们,渐渐的成长。
这是一个大家庭,每一个人都是家庭中的一份子,在这里,他们感受到了自身的存在,既有恩师身上所散发的人性光辉,也有师兄弟们友爱,现在又多了师弟们的天真无邪,似乎……他们宁愿时间永远定格于此,因为这样的满足和幸福,实是不易。
人生多疾苦,此刻之乐,实是难得。
王守仁是不苟言笑的人,此刻也咧嘴,保持着笑容。
唐寅哈哈的大笑,被一个孩子背着大书囊滑稽的样子逗笑了。
可这孩子没走几步,就被方继藩拎了回来。
“你去哪里?”方继藩气咻咻的道。
孩子理直气壮的道:“放暑假了呀,我要回家!”
“回你大爷,你这败家玩意。”方继藩拎着他,气的不轻:“你要气死你爹,你家就在这里,你要回哪里去?滚回去。”
唐寅和王守仁等人,俱都一脸错愕……
呀……这就是恩师的儿子,正卿小师弟了吧。
方正卿眼圈都红了。
明明是放假来着。
他眼角泪水要流出来,一脸委屈的看着方继藩:“我也要走,我要走,我放假了,我随朱师兄回家去,我要跟他走。”
方继藩作势要打他屁股。
方正卿便嗷嗷叫。
王守仁等人见状,忙是上前,将方正卿夺下来:“恩师,他还是个孩子啊……”
这话……听着耳熟。
好像听哪个家伙说过。
唐寅扯住方继藩的手:“恩师要打,就打学生们吧,正卿小师弟,还小,可别打坏了。”
方正卿便躲在三人的身后,哭哭啼啼的道:“别人都放假了,我没有放假,他们避暑,我不能避暑……”
方继藩背着手:“滚回去。”
方正卿一步三回头,背着他及了后小腿的大书囊,回头看着那些已蜂拥而去的同伴,哽咽哭泣,乖乖回了庭院。
方继藩忍不住向天而叹:“子不教父之过,教不严师之堕而也,无论什么理由,都想揍这个小子啊。”
最后怒气冲冲的看着随时要拉着自己的三个弟子,方继藩无可奈何:“再生几个去,鸡蛋不能放在一个篮里。”
“……”
…………
来福抱着自己的孙少爷,上了马车。
魏国公徐俌已至京师,就住在定国公府里,这一次,他就是来找方继藩算账的。
不过听说要放暑假,他才稍稍的忍耐。
无论怎么说,再等等。
来福跟着徐俌打南京来了京师。
看到了自家的孙少爷徐鹏举,顿时眼泪啪嗒的落下来,发出了哀嚎,接着将他抱紧,随即,抱着孙少爷上了车。
马车是四轮的,很高级。
是专门定制的版本,西山车辆制造作坊的第一批高级车,价格比寻常的车贵很多,九百九十九两银子,将孙少爷小心翼翼的在车里一放,这沙发上,还有一根带子,两根带子连起来,有一个扣子,一扣,据说这是安全带,若是出了啥事,也可保证人在沙发上动弹不得,可保无恙。
据说这是因为那一次陛下尝试了‘超速’之后,方继藩得到了启发,他始终将贵人的生命,放在了第一位。
而后,来福便坐在对面的小沙发上,马车动了,快速的行驶,归心似箭哪。
在定国公府上,定国公徐永宁和魏国公徐俌两个堂兄弟,在此倚门相盼,一看着车来了。
徐俌激动的不得了。
为了这个孙子,这把老骨头,专程赶来,心里急啊。
等那马车稳当当的停下,随后,车门打开,来福抱着徐鹏举出来,徐俌巍颤颤的上前,一把将徐鹏举抱住:“孙儿啊,你受苦了吧。”
徐鹏举的父亲,前几年便故去了。
这徐鹏举,乃是徐俌唯一的嫡孙,那可真是心肝宝贝,死死抱着徐鹏举,只恨不得,将他融化进自己的身体里,这样才安心。
徐鹏举大叫:“大父,你来了呀。”
徐俌便哭了:“大父无用,大父无用,让你受惊了,来来来……”
那方继藩,丧尽天良啊。
他还是人吗,他连孩子都不放过啊。
徐家和他井水不犯河水。
这个狗一样的东西!
这一声大父无用,竟是说不出的酸楚。
老夫堂堂魏国公,居然还被你方继藩个耍了,让我家孙儿……与老夫不得相见,这笔账,等着吧。
他抱着徐鹏举亲了又亲,老泪纵横:“走走走,进屋里说话,大父给你带来了许多好东西。”
徐鹏举才想起什么:“且等一等。”
徐俌和徐永宁二人,一脸错愕。
咋了?
徐鹏举道:“大父将我先放下。”
两个老国公,又是面面相觑。
不得已,将徐鹏举放下。
徐鹏举整了整衣冠。
他头上还戴着小纶巾呢,却是后退一步,乖乖朝徐俌行了一个礼:“孙儿见过大父,见过二大父。”
说着,深深朝徐俌作揖行了个礼。
竟还有模有样。
随即又道:“孙儿让大父平白……平白……”他似乎有点想不起那个词儿该怎么说,踟蹰了老半天:“平白担忧了。孙儿万死!”
“……”
徐俌和徐永宁二人对视一眼。
礼貌这玩意,对于徐鹏举这等被人宠溺惯了的孩子身上,是不存在的。
打小他就是公府里的小皇帝,每一个人都得跪舔着自己,随便嚎一嗓子,脚下就跪倒了一片。徐鹏举,就是在这样的环境之下长大的。
现在,他这有板有眼的样子。
让徐俌一愣:“你……你从何学来的?”
方继藩那个家伙,他是见过的。
那还是十年前,大概,那时候方继藩也是徐鹏举这么大的时候,他来京师,照例,方景隆来拜访,见到了方继藩之后,徐俌才知道,什么叫做人渣,小小年纪,毫无礼数不说,而且还特别能闹腾,稍有不顺,便是一阵干嚎,这样的人渣,简直就可三岁看老,无药可救了。
所以……
可是……徐鹏举道:“恩师教的呀,说要尊敬师长……”他想了想:“父亲的父亲叫大父,大父的大父叫曾祖,父亲的妈妈叫祖母……”
他来回念着,很熟稔:“总而言之,都要行礼,不行礼要挨揍的。”
徐俌心里感慨,他……竟还知道这么多……
可一听,什么,挨揍。
徐俌要跳起来:“谁揍你,是那方继藩,他敢揍你,天哪,你还是个孩子啊。”
虽然徐俌当初,揍徐鹏举他爹时,那也是彪悍无比,可对待徐鹏举,只一听揍字,心里就好像扎了银针一把,疼。
徐鹏举道:“不是,不是……我朱载墨揍我……还有方正卿,先是朱载墨踢我屁GU,此后方正卿也来……他说我不听恩师的话。”
徐鹏举说着的时候,扁着嘴。
徐俌一听,才微微的松了口气。
孩子之间……倒还好。
毕竟孩子气力小。
若是方继藩揍,这就不一样了。
可是……凭啥他们的儿子揍我孙子?
可细细一想,他服气了,那是皇孙啊,凭啥?就凭这个。
他忍不住感慨起来:“无论如何,你至少……学会了礼数,好……好的很哪,可见……你是用功了的,大父,甚是欣慰。”
显然,他对孙儿的要求很低,低到了尘埃里,哪怕只是稍稍有了礼貌,都足以让他感慨万千。
徐鹏举接着道:“且等着,大父,还有一样东西,得送给你!”
“什么?”徐俌一呆:“送大父东西?”
…………
第二章,接下来还有,以后更新稳定了,这一章不好写,要带入小孩子的感情,才能让读者看的舒心,可老虎泡着枸杞,要装嫩,真的很痛苦啊。
徐俌觉得太阳打西边出来了。
从来都是自己想着给孙子带东西,这徐鹏举还这样的小,他给自己带东西。
徐俌乐了,捋须,哈哈笑起来:“什么,你给老夫带东西,这……这……哈哈……”
徐俌要笑出泪来。
可徐鹏举,却似是变戏法似得,从自己的书囊里,取出了一样东西。
徐俌定睛一眼:“嗯?是一支笔?”
还真是一支笔。
只是这笔,看上去,很是寒碜,呃……
“这是……”
“这是孙儿制的笔,恩师说了,要感谢自己父母的养育之恩……”
说到此处,徐俌和徐永宁的嘴巴,张的有鸡蛋大。
他们无论如何,也想象不到,这徐鹏举,居然会说出这样的话来。
他……他方继藩当真是这样说的?
没有揍你?
还教你这些道理?
当然……这些道理,大家都教。
哪一个孩子启蒙时,不说父母恩的呢?
可问题在于。
自己的孙子,自己太清楚不过了。
这个小子,若是教了就会听,那还是徐家的孙子吗?
他忍不住将笔接过,笔很粗糙……
“是你亲自制作的?”
“是呢。”徐鹏举笑嘻嘻的道。
徐俌心里,已是惊起了惊涛骇浪:“送大父?”
他还是有些不相信。
像是变了一个人啊。
徐鹏举道:“这是恩师教的呀,我们都要准备礼物,给自己的双亲,还说双亲养育,实在很不易,我想着想着,尤其是朱载墨和方正卿揍了我之后,孙儿想明白啦,我父亲早亡,是大父一直养育孙儿,对我好,抱着我一起在书房读书,给我骑在身下玩儿,我的亲恩,不就是大父吗?我见大父喜欢行书,便作了一支笔,自然,是我娘教我制的。”
“你娘?”
徐俌一呆。
“我娘就是我娘啊,她还和恩师做羞羞的事,亲嘴儿,我瞧见啦。我还和朱载墨、方正卿说,他们又揍我,说是子不言父过,臣不彰君恶,生也不得言师德……”
徐鹏举摸摸自己的小脑袋,似乎是这一顿打,记忆比其他时候要深刻一些,有些心有余悸。
他们为何老是打你。
怎么永远是朱载墨和方正卿。
徐俌吹胡子瞪眼。
可随即想到了一个可怕的事。
自己的儿子,他……绿了……人都死了,在天有灵,怎么心安哪。
可细细一想,又觉得不对劲,自己的媳妇,寡居在南京呢,怎么可能让这小家伙……小家伙………瞧见……
倒是徐永宁想起了什么,扯了扯徐俌的袖子:“可能是公主殿下……”
“噢……”徐俌松了口气,板起脸来:“这些话,你不可再说了!不然,不然,大父也……也要……也要骂你的!”
虽是严厉告诫,可徐俌却是感慨万千。
这孩子……出息了啊。
能懂这么多道理了。
除了某些细节,简直就是完美,自己的孙儿……竟是懂事了啊。
“还有……”徐鹏举道:“孙儿还……还……”
他显得有些怯弱了。
似乎欲言又止。
“还有什么?”徐俌忍不住追问。
太多的惊喜了。
这可是当初徐家的混世魔王啊。
现在既知道孝顺,还知书达理了。
他心里,莫名的有几分期待。
“虽然……”徐鹏举道:“虽然给大父送了礼物,可我心里想,父亲虽然已经亡故了,我也给他……给他修了一封书信……”
书信……
徐俌懵了。
书信……是一个孩子能修的吗?
简直就是开玩笑。
许多孩子,六七岁才启蒙呢。
可徐鹏举,才多大呀。
徐俌道:“什么书信?”
徐鹏举的眼睛,有些通红了,他想了想,还是从书囊里,取出一封书信来。
居然还真是有模有样的书信。
书信的外头,写了父亲收,鹏举拜上的字样。
徐俌身子一颤。
他捏着书信的手,在颤抖。
这上头的字迹,歪歪斜斜,涂涂改改,短短几个字,却错了两个,可是……这一看,就是徐鹏举的手笔,他……他会写字了?
能识字?
徐俌低着头,激动的打开了信笺,信笺上,只寥寥几句:“父亲垂鉴……”
鉴字写错了。
可是……这不打紧。
接下来写着:“惠书敬悉:儿子又被打了,若父亲在,朱载X与方正O定不敢打我……父亲,儿子甚念,您在天上,还好嘛?”
只这么寥寥一句话……
徐俌身子颤抖,眼眶已经红了,夺眶的泪水如珠帘一般落下。
这些话,何尝不是自己要对那亡子说的啊。
白发人送黑发人,这是何其的痛彻心扉。
他身子颤抖着,哽咽难言。
“我的儿,我的儿啊,你……你还好嘛?”世上哪有什么镇守南京的国公,现在徐俌,不过是一个失了儿子的父亲。
而今,见了孙儿的手书,徐俌的心,如针扎一般,却又不知该是欣慰,还是该悲戚,无数的念头,涌上了心头,他有些支撑不住。
徐永宁见状,忙是将徐俌搀扶住。
徐俌泪流满襟:“好,好,好……真好,你的父亲,若是得了你的信,不知该有多高兴,他看得见的,他一定看的见的……他若是有灵,鹏举,他一定看的真真切切,他……可以含笑了,可以放心了啊。”
徐俌已将徐鹏举抱在了怀里,滔滔大哭。
徐鹏举一脸懵逼。
我跟父亲告状,为啥大父要哭。
徐俌哭过之后,猛然醒悟了什么,又低头,看了书信,转身便道:“来,备马车,老夫要入宫。”
“堂兄,你这是……”徐永宁道。
徐俌跺脚道:“前日入宫,还狠狠在陛下面前,痛斥了方继藩一番,将他骂的狗血淋头,连带着他大父,都骂了进去。现在想来,真是瞎了老夫的眼,老夫这辈子,没欠过别人的恩情,如今,错怪了人,还不赶紧去澄清和请罪,还等什么时候,若如此,这还是人吗?我这便入宫去!”
他雷厉风行,眼里还挂着泪,风风火火的上了车,不忘交代道:“照顾好鹏举。”
徐鹏举还是一脸懵逼,可马车却已去远。
在车里,徐俌心里,却有万分的感慨。
自己的儿子早亡,就留下这么个孙子,孙子被宠溺惯了,他从前不觉得,可今日……见识到了一个全新的徐鹏举,他才意识到,这样,才该是自己的孙子。
徐家的后人,理应是知书达理,也理应是知道报效君恩,小小年纪,就能识文断字,真是了不起啊。
这方继藩教授的……真好。
他此时意识到,似乎也只有如此,自己才对得住,死去的儿子,只有让自己的儿子,看着他的后人如此又出息,方才能含笑九泉之下。
他胸膛起伏,默默坐在车里,擦拭着眼泪,一面催促:“还没有到吗?还没有吗?”
………………
大清早。
一封奏报,使弘治皇帝的心情沉到了谷底。
今日该是皇孙放假的日子,弘治皇帝盼了许多日呢。
因而,他想着,在朱载墨回来之前,自己能看几本奏疏,便看几本奏疏,省得到时政务繁忙,万万不可耽搁了自己和皇孙在一起的好时光。
可当看到这一份来自保定府的奏疏,弘治皇帝皱眉。
欧阳志……至今没有踪影。
怎么回事?
出了什么事?
事情已经被人察觉。
有人对士绅一体纳粮,很是不满。
于是在半途上,将欧阳志做掉了?
若是如此……
弘治皇帝心里,冒着丝丝的寒气。
这些人……真有这么大的胆子?
居然敢对朕身边的人动手?
他越想,越觉得可怕,不安的情绪,在他的内心蔓延。
弘治皇帝背着手,一脸焦灼。
此时,只能暂时将皇孙搁置到一边:“传太子,传方继藩,传内阁诸卿家来觐见,快!”
弘治皇帝厉声命令。
对于欧阳志,弘治皇帝可是极有感情的。
这不只是伴驾这么简单,而是弘治皇帝,极欣赏这个青年人,更不必说,这个青年人,还曾救过自己一命了。
弘治皇帝心里咬牙切齿,倘若当真欧阳卿家出了什么事,这保定府上下,有一个算一个,朕绝不轻饶!
他脸色阴沉。
很快,刘健等人便赶着来了,拜下,行礼,见陛下面带杀伐之气,竟有些不知所措:“陛下……出了何事?皇孙……出事了吗?”
刘健怕啊。
大家伙儿,都知道今日皇孙要放假,这几日从陛下日益增多的笑容里,便可窥见一二。
这个时候,陛下怎么会怒容满面呢。
弘治皇帝啪的摔下了一本奏报。
刘健低头一看,这不是寻常大臣的奏报,虽然是来自于保定府,可是明显,是厂卫私下里对弘治皇帝的奏报。
刘健忍不住道:“保定府……出事了?”
弘治皇帝起身,焦虑的背着手,踱了几步:“先等太子和方继藩来了再说,先听他们的意见……”
他实不愿,去多说什么,此刻心里悬着,恨不得太子和方继藩,立即插着翅膀到自己的面前!
…………………
还有!
这几天写的比较累,写那啥的时候,进入了状态,突然觉得自己是徐俌,心疼的不得了,眼泪都要出来了,大爷的,看来枸杞吃多了啊。
事实上,方继藩前脚送完了孩子,后脚,快马就已到了。
方继藩哪里敢怠慢,听说是保定府出了事,心里不禁想,欧阳志出事了?不会吧,若如此……自己至亲至爱的欧阳首席大弟子,岂不糟了。
他没有犹豫,快马加鞭,赶到了宫中。
朱厚照竟也到了。
这家伙一身油腻腻的,二人相见,大眼瞪小眼。
朱厚照身上,竟还系着围裙……呃……讲究人啊,果然不愧是一个大发明家。
朱厚照道:“听说欧阳志死了?”
“啥?”方继藩要炸了。
“听谁说的。”
朱厚照道:“传本宫的宦官,跑来说,保定府出大事了,陛下急的不得了,要我们入宫,本宫想,不就是死了吗?诶呀……这欧阳志,这么老实的人,竟是死了……本宫听了,忙是将手头的事放下,便赶来了……怎么样,死了几日了?”
方继藩冷笑的看着朱厚照,冷然道:“闭嘴!”
二人心急火燎的到了奉天殿。
却见刘健等人已坐下,一个个显得焦虑。
弘治皇帝抬头看了方继藩和朱厚照一眼,道:“给方卿家看。”
萧敬哪里敢怠慢,急忙将奏疏送到方继藩的手里。
方继藩一看,才松了口气。
他还真以为出事了呢。
不对……
锦衣卫,居然打探了欧阳志的行踪,看来,以后自己要注意自身的形象啊,可别让人对自己有什么误解。
方继藩道:“陛下,只因如此,陛下急召臣来,就因为……欧阳志没有音讯?”
“这难道不是吗?定兴县距离京师并不远,可已过去了这么多日子,也不见欧阳卿家赴任,这若不是出事,又是什么?欧阳卿家是稳重的人,断不会中途有什么耽搁。”
方继藩心里轻松,乐了:“陛下,其实,这是欧阳志自己的安排。”
“自己的安排?”弘治皇帝皱眉。
刘健三人也是诧异无比。
什么意思?
他故意不去赴任?
欧阳志是这样的人?你方继藩才是这样的人吧。
方继藩道:“臣让欧阳志不必急着去赴任,先了解一下民情……想来,是因为如此的缘故吧,陛下不要担心,他死不了的。”
弘治皇帝听罢,有点懵。
故意的,了解民情?
要了解民情,到了县里,难道不可以了解吗?
这方继藩,又故弄什么玄虚?
弘治皇帝便侧目看了一旁的宦官一眼:“虽这样说,朕还是不放心,厂卫要细细探访,这定兴县里,哪怕是有丝毫的风吹草动,都要详尽的给朕报来。”
这话,与其说是对宦官说的,不如说,是对着萧敬说的,摆明着,是让宦官去转告萧敬,毕竟萧敬去接皇孙去了,这倒好,方继藩倒是先赶来了,那萧敬和皇孙,却还没踪影。可这小宦官哪里敢怠慢,他知道……所谓的风吹草动,就是这定兴县进了一只苍蝇,也需奏报。
他忙道:“奴婢遵旨。”
弘治皇帝依旧冷着脸:“这是大事,绝不容有差错。”
说着,他侧目的看了朱厚照一眼。
这家伙还穿着围裙,短装打扮,浑身油腻腻的,却不知……又去鬼混什么了。
弘治皇帝忍不住道:“太子……”
朱厚照嬉皮笑脸。
他一听朱厚照没死,也松了一口气,心里顿时乐了:“父皇,儿臣在。”
弘治皇帝冷着脸道:“你是太子,怎可穿着这样的奇装怪服来见驾?”
朱厚照立即道:“儿臣在造车呢。儿臣听说欧阳志出了事,所以……所以……”
“又是那自己能动的车?”弘治皇帝淡淡道。
刘健三人心里忍不住想,这哪里是太子,这是悲剧啊。
朱厚照郑重其事的道:“正是,此车一出,定要震动天下,儿臣连车的名字都想好了……”
他正想说,可看陛下气色不好,又想着,好像在这场合,有些不方便说出来,便讪讪笑道:“等造出来再说。”
弘治皇帝却突然想起一件事来:“哎呀。朕的皇孙还没回来吗?”
“这……”
弘治皇帝一说。
刚刚松了口气的刘健,突然又提心吊胆起来。
其实……自己的孙子,也在呢。
只……可惜,自己得当值,否则,也恨不得立即见一见自己的孙子。
方继藩这时道:“陛下放心,儿臣亲眼看到,皇孙被萧公公接走了的,想来,萧公公害怕皇孙受车马颠簸之苦,因而,故意让人慢一些,所以……才姗姗来迟。”
弘治皇帝显得焦虑,看了刘健三人一眼,想让他们先回去。
可刘健,却颇有几分死皮赖脸一般,他不肯走了。
皇孙可是他们的希望啊。
可千万别教出点什么不干净的东西才好。
刘健心里这样想。
李东阳和谢迁,又何尝不是如此。他们下意识的看了一眼满脸污秽,穿着围裙的朱厚照,心里更是焦灼万分。
等了老半天,外头才有人道:“陛下,萧公公带着皇孙回宫来了。”
“传!”弘治皇帝抖擞了精神,背着手,显得精神奕奕。
片刻之后,萧敬便牵着朱载墨进来。
朱载墨一看,恩师竟在这里,吓了一跳。
放假的时候看到恩师,谁料,回来了这里,又看到恩师。
恩师真是了不起啊,哪里都有他。
萧敬笑呵呵的道:“陛下,皇孙他……来了……”
没有人去理会萧敬,所有人的目光,都看着这小小年纪的朱载墨。
朱载墨笑了笑,接着,他徐徐的上前。
弘治皇帝再顾不得其他了,正待要疾步上前,可朱载墨却已到了殿中:“孙儿朱载墨,见过陛下,吾皇万岁!”
说着,叩首,这模样,真是有板有眼。
“……”
弘治皇帝万万料不到,朱载墨竟会如此乖巧。
连刘健等人,也愣住了。
啥……啥情况?
朱载墨站起。
随即看了朱厚照一眼,却又拜下:“儿子朱载墨,见过父亲。”
朱厚照笑呵呵的道:“最近为父在造车,比较忙,很多日子不曾见过你了,哈哈哈,长高了,越来越像本宫了,等为父造出了车,亲自带你去坐坐。”
朱载墨想了想,道:“谨遵父亲教诲。”
他说着,又起身。
弘治皇帝心里乐了。
乖巧啊,真是乖巧啊……
可朱载墨却似乎还没有闲着。
他徐徐走到了刘健三人面前,看了刘健三人一眼,而后,面带着微笑,双手抱起,作揖:“见过三位老师傅。”
“……”
什么……
看着这小小的孩子,居然抱手,朝自己深深作揖……
刘健的目中,掠过了一丝骇然。
陡然之间,他脑子里,竟想到了数十年前……
那个时候,自己还不是内阁大学士,他也见到了这么大的一个孩子。
那是弘治皇帝幼年的时候,作为皇子的弘治皇帝,刚刚被人发现了他皇子的身份,当时,满朝振奋,成化皇帝虽然很不情愿认这个儿子,可作为皇帝后继有人的象征,却还是熬不住百官们的抗争,不得不让宦官,领着弘治皇帝到了百官面前。
那个时候,弘治皇帝几乎也是这般的大,所有人都以为,这一定是一个胆小怯弱的孩子,是一个从出生起,就不能见光,在万贵妃淫威之下,胆小又满脸惶恐的孩子。
可是……刘健永远都记得那一日。
这个孩子,他慢慢的踱步走到了众臣面前。
人们屏住了呼吸,看着还是孩子的弘治皇帝,却见弘治皇帝抱手,朝他们深深的一揖,清脆的说:“见过诸位师傅,诸位师傅们,辛苦了。”
只这么短短的一句话,刘健记得,当时无数的大臣,抱头痛哭,而接下来,为了这位皇子殿下,数不清的大臣,与之成化皇帝和万贵妃进行斗争,一次又一次的要求成化皇帝立太子……
往日的一幕,如走马灯一般的浮现在刘健的面前。
现在……同样是一个孩子,在事隔三十多年后,也是这般从容,如此的彬彬有礼的出现在自己面前。
当初,正是因为弘治皇帝的作揖,那一声问候,令那时的刘健便暗下决心,自己这辈子,便要为那个孩子劳碌一生。
而现在……他突然有了一种奇妙的感觉……
他毫不犹豫的巍颤颤站起,已是潸然泪下,拜倒在朱载墨面前:“老臣,见过皇孙!”
谢迁和李东阳,竟也是激动不已。
只凭这一句问候,便足以令他们忍不住想哭了,仿佛一下子,自己所做的一切,都变得值得,仿佛……大明朝,迎来了新的曙光。
二人眼圈红了,拜倒:“见过殿下。”
弘治皇帝能感受到,三人匍匐在地,身躯的颤抖。
弘治皇帝一愣,似乎,也开始沉浸入了某个久远的记忆之中,他嘴唇颤抖,深深的吸了一口气:“载墨,去将三位师傅……搀扶起来。”
朱载墨颔首点头,已是上前,把住了刘健的双肩:“刘师傅,快快请起,我当不得刘师傅如此大礼……”
“殿下……”刘健含糊不清的说着什么,抽泣起来。
………………
第四章送到,睡觉了,明天早起更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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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载墨看着三个师傅。
似乎此刻,他有点不太明白,自己只是和三个师傅行礼,这是应当做的事,可这三个师傅,却为何如此的激动。
朱载墨搀了刘健起来,刘健依旧还是老泪纵横,激动的不得了。
他上下打量着朱载墨,见朱载墨虽是小小年纪,身子却是笔直,竟隐隐有几分别样的气度,眉宇之间,有些超于同龄人的早熟,且……他搀扶自己起来时,刘健能感受到的,这孩子身上,竟有几分力道。
力气不小啊。
他起身,深深的看着朱载墨。
弘治皇帝的心情,顿时有一种拨云见日的感觉。
真是个好孩子啊……
他笑吟吟的朝朱载墨招手:“载墨,来,到朕这里来。”
朱载墨却是躬身道:“陛下,孙臣……还想起了一件事。”
“嗯?”
朱载墨略带稚嫩的声音道:“学里让孙臣,给自己的双亲,送礼,以报效双亲的养育之恩,孙臣心里知道,这世上最心疼孙臣的,便是陛下,孙臣于是这几日亲手给陛下预备了一件礼物。”
所有人面面相觑。
亲手……预备了礼物……
刘健等人,眼里已掠过了喜色。
想不到,皇孙竟有如此的孝心,小小年纪,就能如此,真的很了不起啊。
弘治皇帝更是心花怒放。
哈哈,他竟知道,朕最心疼他。
好孩子,真是好孩子。
人的预期,是不同的。
譬如弘治皇帝赐予礼物给自己的儿子、孙子,弘治皇帝认为这是理所当然,而皇子和皇孙们,也自是坦然接受,这是应当的。
可若是自己的儿孙给自己送礼,感受却又不同。
尤其是皇孙年纪竟是这般的小,小小年纪,就能说出这番话……
弘治皇帝眼角,已有了鱼纹,可此刻,这鱼纹上,竟是被湿润的液体填充了。
朱厚照也乐了,看看我儿子,了不起吧,这绝对是亲儿子啊,你看看,看看……嗯?不对,我才是他爹啊。
不等朱厚照多想,弘治皇帝道:“什么礼物?来,给朕瞧瞧。”
朱载墨便向前,沿着玉阶,走上金銮,一旁的萧敬,想要牵着他,怕他摔着了,可朱载墨却是道:“我自己能走。”
他走的很稳,很快就到了弘治皇帝身边,接着,他从自己的书囊里,取出了一枚印章。
印章……
一看就是玉料的材质,看上去,竟还有模有样。
这玉印,可真够大的。
朱厚照一看,道:“载墨竟也会刻章子呀。”
朱厚照顿时,心花怒放,感动了。
果然是老子英雄儿好汉。
本宫也会刻印章啊,自己的儿子,更厉害,这才多大,就子承父业了。
只是……这小子不懂事啊,父皇最讨厌本宫私刻印章了,好几次都从东宫里查抄出不少本宫的存货……你什么都不好送,偏偏送这个。
弘治皇帝一看印章,非但没有怒色,反而眼睛亮了。
他小心翼翼的将印章捧着,如获至宝一般:“来,来,来,让朕看看,我们的载墨刻了什么。”
他讲印翻开,接着,一字一句的念道:“吾皇圣寿无极!”
弘治皇帝身子一颤。
凝视着这六个字。
这六个字,写的很不好,弯弯曲曲的。
“你写的?”
“对,是孙臣写的。”
“你会写字?”弘治皇帝凝视着朱载墨。
朱载墨想了想,道:“已学会了写三百多个字,陛下不信吗?那孙臣写给你看,就说陛下吧,陛下叫朱佑樘,这‘樘’字,是最难写的。”
朱厚照心里叫,逆子,竟敢直呼父皇的名讳,看父皇怎么收拾你,本宫也救不了你了。
朱载墨却是将小手,放在了御案上,给弘治皇帝笔画,一面念念有词:“左边是一个木,右边是一个堂,堂字是头上三点水,一个宝盖,而后,是口和土……不过,孙臣的名字,更难写,朱载墨,墨字,上为黑,下为土……”
刘健三人,仰着头,直勾勾的弘治皇帝和朱载墨,他们心急啊,也不知皇孙在御案上写着的,是对还是错……
弘治皇帝却看了个真切,不但连樘都写了出来,便连朱载墨的墨,竟也笔画的清清楚楚。
弘治皇帝努力的想着,自己好似得六七岁,才慢慢熟悉写字呢。
而自己的皇孙……
他忍不住道:“不错,不错,载墨写的好,是这样写的,是这样写的。”
一见陛下赞不绝口,刘健三人,松了口气,还真会写,他们一下子,又激动了,皇孙天纵之才,了不起啊。
眼里放光,满是欣慰。
弘治皇帝此时,又将注意力,放在了印上头,这印章,雕刻的虽是粗糙,可是……
弘治皇帝吸吸鼻子。
朱载墨道:“陛下可要好好收藏着这印,以后……要用,不可将它束之高阁。”
“为……为何?”弘治皇帝凝视着自己的孙子,心早已融化了。
朱载墨稚气的道:“为了雕刻这印,孙儿花费了很多功夫,请老嬷嬷买了许多玉料,一个个挑选,而后,又要书写,还要雕刻……”他笑呵呵的伸出手,小手上,有点小茧子,可仔细看,上头……竟有些许的刻痕。
朱载墨道:“孙儿雕刻了几日,手被那小刻刀……都疼了……有一次,还请西山的师侄们,给孙儿包扎了呢。”
朱厚照一听,心里乐了,没错,刻印是不容易的,这一点,本宫很有发言权,想当初,本宫练习的时候,那手啊,真是伤痕累累,别提了,都是泪。
弘治皇帝的眼睛,又湿润了。
忙是捧着朱载墨的手,小心翼翼的观摩。
果然……
想着自己的皇孙,给自己送礼,花费了这么多的心思,遭了这么多的罪,弘治皇帝的眼里,泪水不可抑制的流出来。
这是自己的孙子啊。
亲的。
“你……你以后不可这样胡闹了,知道吗?”
“应当的啊。”朱载墨笑吟吟的道:“恩师说过了,这是送双亲的礼,双亲养育之恩,没齿难忘,且陛下为了治理天下,这般的辛苦,孙臣辛苦一些,不算什么,只要陛下喜欢便好。”
一股暖流,已袭遍弘治皇帝全身。
一下子,舒坦了。
他犹如心肝宝贝一般,捧着这玉印,忙说:“难得,真是难得,振我家者,载墨也。”
刘健三人,也是感动的不得了。
陛下这一句,振我家者,其实另有含义。
在这个时代,说的乃是家天下。
一家一姓,即为天下,陛下口称的我家,不妨说是整个大明天下。
振兴我大明者,将来一定是朱载墨啊。
刘健三人,宛如见到了曙光,纷纷拜倒:“陛下,皇孙孝顺如此,臣等欣慰,皇孙大孝啊。”
弘治皇帝激动的脸都红了,又吸吸鼻子,眼泪鼻涕就不争气的流出来。
他反而觉得不好意思。
当着孙子的面,不能如此失态。
可他抬头,便见朱载墨已从书囊里,取出了一个手绢儿,送到他的面前。
“……”弘治皇帝有些不好意思,却是接过了手绢,忙是擦拭眼泪。
朱载墨道:“陛下不能哭,只有徐鹏举才喜欢哭鼻子,陛下要讲卫生,流了鼻涕要擦掉……”
“好,好,好,你说的对,朕不哭鼻子,朕要将鼻涕擦了。”弘治皇帝将用着手绢擦干净涕泪,朱载墨便将手绢拿回来,然后很小心翼翼的将手绢折好,又塞回他的书囊中去。
只这细小的动作,有板有眼。
可看着弘治皇帝,却是完全另一种感受。
弘治皇帝凝视着朱载墨,将他拉到自己的怀里,心里既是感动,又是欢喜:“朕老了啊,看看,朕的孙子,都这样大了,朕有一个好孙子,你送的印……朕喜欢……喜欢的不得了,以后啊,朕有些敕书,就用这枚印来盖章,哈哈……朕见此印,就可见自己的孙儿,朕要将它时时刻刻放在身边,哪怕有一日……朕驾崩了,这棺椁之中,也要携此印下葬,载墨,朕心疼你……”
他摸着朱载墨的脸蛋,眼里泪光闪闪,一字一句道:“朕这辈子,收过许多的礼,可只有这枚印章,朕是最喜欢的。你小小年纪,就会刻印章了,了不起,很了不起!”
朱厚照有点懵,忍不住想说,父皇,父皇,还有我呐,我小小年纪的时候,也会刻啊,我刻的比这逆子好。
可你当初,为啥见我刻印,就板起脸来训斥哪。
刘健三人,也感动的要哭了。
“是啊,皇孙真了不起啊,竟还会刻印章了,这可不是寻常人能做的事,臣等恭喜陛下,贺喜陛下,皇孙如此聪明伶俐,实乃我大明之福!”
啪嗒。
刘健跪下,感动的哭了:“臣极想欣赏一番皇孙所刻之印,还请陛下赐看。”
谢迁道:“老臣也想看看。”
李东阳昂着头,眼珠子一动不动,看着弘治皇帝手中的玉印。
弘治皇帝显得有些舍不得,怕刘健三人摔坏了,却还是将玉印交萧敬,萧敬捧着玉印,送到了刘健三人的手里。
“好!”只看第一眼,刘健就发出了叫好声!
刘健手中这一枚印章,固然和真正匠人所制的印玺不能相比,甚至可以说差之千里。
可看着上头一条条细微的刻痕,刘健便能看出,这皇孙,是真正花了心思的。
好和坏是一回事。
可是否用心,又是另一回事。
刘健心里感慨万千。
这孩子孝顺,知书达理,还多才多艺……好皇孙,真是好皇孙啊。
李东阳和谢迁二人也凑上来,纷纷为之叫好:“好印……好印……”
二人一齐笑了,像要过年一样。
朱厚照便将脑袋凑上来,忍不住道:“很下乘啊,刀功太差了,本宫闭着眼睛,用一根手指头,都比他刻的好。”
可惜,没人理他。
大家当他不存在。
弘治皇帝的心思,统统都在皇孙身上,凝视着自己的孙子,轻轻抚摸他的头,看着这乖巧的孩子,弘治皇帝突然觉得后继有人的感觉。
他微笑,看着朱载墨:“载墨啊,你在学里,还学了什么?”
朱载墨想了想……
“陛下,孙臣学了讲卫生,画画,读书写字,孙臣已会背论语和唐诗了,还有……还有……”朱载墨眼里放光:“孙臣学了武,孙臣可厉害了……”
练……练武……
弘治皇帝和刘健等人一脸诧异。
可细细一看,朱载墨的气质果然不同,小身板看上去,很是壮实。
弘治皇帝面带微笑,练武能强身。
这个时代,孩子容易早夭,穷人的孩子,往往是一旦病了,无法得到应当的医治,缺医少药。而富贵人家的孩子,却大多四体不勤所致,抵抗力弱。
身子好的人,能够驱病,这是常识。
这样也好,这样也好。皇孙嘛,多一些才能,有什么不可呢?
弘治皇帝心里想,朕的这个孙儿聪明伶俐,再加上方继藩的调教,真是令人欣慰啊。
他连说两个好,接着端起案牍上的茶盏,呷了口茶,正待要说什么。
朱载墨道:“陛下不信,可以去问徐鹏举,我天天揍他,我的功夫,可厉害了。”
“……”
话说到这个……
弘治皇帝口里的茶,噗的一下喷出来了。
“徐鹏举是何人?”
那李东阳忙道:“乃魏国公之孙。”
“……”
弘治皇帝有点懵逼。
刘健等人纷纷咳嗽。
皇孙果然厉害啊,了不起,了不起,还会武功,当然,打人是不对的,可毕竟,还是孩子嘛,孩子之间,嬉戏一下,有什么不可。
大家都这般的想。
看着自豪的朱载墨,弘治皇帝不忍责备。
只是,他心里略略担心起来。
看了刘健一眼。
刘健忍不住道:“陛下,魏国公世镇南京,且与定国公,俱为中山王徐达之后,数代以来,都是劳苦功高,这……这……”
弘治皇帝明白刘健的意思。
这事儿,还是得教育一下皇孙不可,不然,实在让臣子们心寒啊。
毕竟,这样做是不对的。
尤其是那徐俌,一直都在南京,为朕分忧,朕若是对此不闻不问,实在说不过去。
弘治皇帝便看向方继藩。
意思是说,朕说的话,皇孙未必听,你方继藩是他的恩师,这皇孙教好了,是你的功劳。
可他动辄打人,你方继藩也难辞其咎。
“方……”
弘治皇帝刚要说什么。
却有宦官进来:“陛下,魏国公徐俌请求觐见。”
“……”
一下子,弘治皇帝心里凉凉。
苦主来了。
他想起前几日,徐俌来见驾时,还恶狠狠的痛斥方继藩呢。
看来……这一次,徐俌见孙儿回来,听说自己的孙儿被打了,怒不可遏……
这……可怎么应付才好?
弘治皇帝心里想,自己有宝贝孙子,可这徐俌,也有宝贝孙子啊,还听说他的儿子早亡,就留下这么个孙儿,得知自己的宝贝孙儿,挨了打,其结果,可想而知。
弘治皇帝苦笑:“传他进来吧。”
宦官飞快去了。
方继藩无动于衷的样子。
似乎,对于任何人要来找他算账,都已习惯了。
有什么关系呢?
我方继藩,卖了这么多日子房,还怕人骂?简直就是开玩笑!不是我方继藩吹嘘,现在这个时代的鸟铳,对着我方继藩的脸皮近距离放一铳,能擦破皮,我方继藩名字倒过来写,叫藩继方。
片刻之后,便有人阔步进来。
弘治皇帝等人定睛一看,这魏国公徐俌,眼睛都浮肿起来。
这十之八九……是哭过的。
哪怕是天子,也得讲道理吧。
弘治皇帝心怀愧疚。
低头慈爱的看了朱载墨一眼,又看看一脸无所谓的方继藩。
弘治皇帝无言。
魏国公徐俌却已至殿中,随即拜倒。
“卿家……”弘治皇帝忙起身:“卿家怎么了?”
徐俌随即大哭起来。
这一哭,让所有人都显得有些尴尬。
弘治皇帝心软了,愧对徐俌啊。他忙道:“卿家有话但言无妨。”
“陛下,臣子早亡,只留下孙儿徐鹏举,徐鹏举年幼……打小,老臣便将他捧在手心……老臣……老臣……”
这些话,真是悲切到了极点。
弘治皇帝叹了口气:“是啊,是啊,朕知道这些,朕实在是对不……”
可徐俌却是继续哽咽着念叨:“老臣不求这孩子,将来能定国安邦,但求他能平平安安,便算是对得住亡子了。”
刘健等人,也不知该如何是好,话都说到了这个份上,不赔礼道歉是不成了。
却又听徐俌道:“当初,徐鹏举来北京省亲,送去了保育院,臣急啊,心急如焚,此番请求入京见驾是假,来看自己孙儿,却是真的。”
“卿家别哭了。”弘治皇帝觉得心疼,他看了朱载墨一眼,想让朱载墨前去赔礼,可又怕自己的孙儿不高兴。
徐俌却是继续哽咽:“老臣前几日,就曾痛斥方继藩……”
“……”
徐俌悲戚的道:“可是……今日方知,这方继藩……能够桃李满天下,绝非是浪得虚名啊。”
啥?
所有人都懵了。
反讽?
弘治皇帝一脸诧异。
徐俌继续嚎哭道:“鹏举在方继藩的教导之下,而今,已是知书达理,还识字了,身子,也比从前结实了许多……”
“最紧要的是,这小小年纪,竟已有了孝心,陛下啊,老臣……欣慰啊。再想到,此前老臣对于方继藩各种诽言,老臣心里惭愧万分,今日……这些话,不吐不快,若是不说出来,老臣……这数十年,便活在了狗的身上,老臣这辈子,没有欠过别人的人情,只受过陛下的恩典,可今次,却是承了方继藩这教孙之情……”
他扬起手,二话不说,就是给自己一个巴掌:“老臣真是有眼无珠,今日……特来见过陛下,就是想要对陛下说,几日之前,老臣对陛下的话,陛下万万不可放在心上,更不要对方继藩,有任何的苛责,陛下乃是圣明之人,明察秋毫,心里也自有明断……”
“……”
殿中寂静无声。
朱载墨似乎对这位自称魏国公的有了印象。
因为徐鹏举总是说,你们再揍我,我就告诉我爷爷。
他低声道:“陛下,这就是魏国公吗?”
弘治皇帝此刻,却对徐俌的话,充耳不闻。
眼看着魏国公徐俌哭的真切,再细细想来,自己的孙儿,和他口里所说的不也一样吗?身体强健了,能识字了,有孝心了。
一个这么大的孩子,有此三样,这可不比三十岁的人金榜题名要差。毕竟,和别人家的孩子一比,不客气的说,别人家的都是垃圾啊。
弘治皇帝看向方继藩。
方继藩也似乎觉得有些意外。
心里却是感慨,不愧是魏国公啊,深明大义,看来我大父,当年将你爹从土木堡里背回来,这人算是没白救,我方继藩代表我的大父,很欣慰啊。
“来,来,来。”刹那之间,在这震惊过后,弘治皇帝已是心花怒放,看来,这些孩子,都被方继藩教的很好,大明多一些俊杰,没什么不好,他笑吟吟道:“给魏国公赐坐。”
有宦官搬了锦墩,又有人搀扶着魏国公坐下。
徐俌唏嘘不已:“陛下,这方继藩,真是神了……”他破涕为笑,哈哈笑道:“陛下是有所不知啊,臣那孙儿,从前是养尊处优惯了的,这一次,老臣见了他,真是焕然一新,他孝顺的很,还给老臣,送了一支笔,不只如此,他还能行礼如仪了。”
“老臣,真是欣慰啊。”
弘治皇帝觉得徐俌的话,真是句句,都说到了心坎里。
没错,朕的感受,也是如此。
弘治皇帝道:“方继藩,你来。”
方继藩便站出来,努力使自己露出几分不好意思的样子。
毕竟……脸皮厚也是有烦恼的啊。
方继藩慨然道:“臣在。”
那魏国公徐俌,只顾着说话,竟没想到,方继藩竟也在此,他一脸诧异,却是一脸欣赏的看着方继藩。
弘治皇帝道:“魏国公的话,卿家可听见了。”
方继藩惭愧的道:“哪里,哪里,魏国公乃是臣的尊长,他能对臣有此评价,臣实在惭愧,言重了,太言重了。”
弘治皇帝见方继藩一脸惭愧之色。
心里,却是暗暗点头。
不骄不躁。
好!
若只是皇孙一人,被教育的如此之好,还可以说这是皇孙天纵英才,可连徐鹏举都如此,那么可见,这就是方继藩教的好啊。
这家伙虽然有时不靠谱,可关键时刻,却总能创造奇迹。
弘治皇帝的眼里,满是欣赏:“这些孩子,真是辛苦方卿家了。”
方继藩立即道:“陛下,万万不可这样说,这都是陛下和魏国公的种好,所谓……人之初,性本善,可见,这人的聪慧和性子,都是打娘胎里出来的,和儿臣,没有多大的关系。”
“……”
弘治皇帝显然对于方继藩关于生殖敷衍的问题,没有多大的兴趣继续深入讨论下去。
“你不要谦虚。”弘治皇帝道:“这就是你的功劳,怎么,有了功劳,你还拒之门外?”
方继藩嘿嘿一笑。
弘治皇帝道:“朕倒是想问问你,你是如何教授这些孩子的?”
方继藩道:“这孩子若是一人在家里养育,身边都是宠溺他的长辈和下人,事事都要顺他的心意,得哄着惯着。因而,再好的孩子,最后怕也要毁了。”
所有人侧耳倾听,暗暗点头,有道理,尤其是大家的眼神,忍不住的瞄了瞄朱厚照……心里便忍不住想,太有道理了。
方继藩继续道:“所以,将孩子送去保育院,孩子们没了靠山,又多是同龄的小伙伴,其一嘛,孩子们在一起,打小,便知该如何与人相处,而不是随便对人吆三喝四,颐指气使。这其二,陛下,孩子是从众的啊,一个孩子在读书,其他的孩子,也都会乖乖读书,一个孩子健身,其他孩子,自然也就乖乖健身。且这保育院,所有的科目,都是儿臣,精心选定,要的,就是要让每一个孩子,到了保育院,如到了自己家一般,得到妥善的照料,可与此同时,还要培训他们如何与人相处,如何精诚团结……虽然偶尔,他们也会有口角,可孩子们有口角,是好事,与其将他们封在自己的宅里,如花卉一般精心照顾,倒不如,让他们打小知道,如何保护自己。”
方继藩说的振振有词。
弘治皇帝连连点头。
这样看来,皇孙也是在学习如何保护自己的过程?
方继藩道:“再者说了,公主殿下,亲自为院长,还有方妃娘娘,这二人,无一不是贤良淑德的典范,她们极有耐心,便如孩子们的娘亲一般。”
“这些孩子,将来,无一不将是大明的栋梁,儿臣培育他们的,既是如何为人处世,又如何学习文武之道,最紧要的,还有如何强壮他们的体魄,培养他们的礼仪,陛下,你说这样的教育,他需要多少银……”
说说到这里,方继藩猛地想到,此等神圣的教育事业,谈钱就太俗了,连忙噤声:“他需要花费多少功夫啊,可花费再多的功夫,又如何?他们都是我大明的希望啊,倘若他们不知仁义,没有强壮的体魄,不懂得为人处世,不晓得孝顺双亲,那么……固是陛下如何操劳,又能如何?”
“说的好。”弘治皇帝很激动。
方继藩说的虽是大话空话,却正中了弘治皇帝的心思。
从培养皇孙而言,就该让他知道忠义礼孝,还需让他有一副结实的身子,要让他多和同龄人打交道,不是坏事,至少将来,能懂得如何识人,且这些孩子,未来说不定都是大明的将相,打小就认识,这不正是潜龙的班底吗?
魏国公也听得心潮澎湃,这么说来,自己的孙子……未来还可能大用了?至少,打小就认得未来的天子,总不是坏事吧。
也不是什么人,从小开始,便被未来的天子揍的,别人还没有这个福气呢。
刘健心里也是恍然。
只要孩子在保育院平安,若自己的孙儿,能在这学里……
…………
李东阳和谢迁也不禁有些动心了。
他们是文臣,对于子孙的恩荫有限,可若是子孙能够在保育院中,结交的都是皇子、皇孙,或是未来的国公,那么……哪怕将来他们不能金榜题名,这辈子……也足以能守家立业了吧。
弘治皇帝笑道:“听了继藩这一席话,朕对这保育院,倒是很有几分期许。”
方继藩笑嘻嘻的道:“陛下既有期许,那么就请陛下,能否给保育院赐下一个墨宝,儿臣将陛下御书的墨宝装裱好之后,悬挂起来……”
弘治皇帝在兴头上,哪里有什么不肯,自是颔首点头:“取笔墨。”
一张纸铺开,弘治皇帝提起朱笔,凝神,抬头:“写什么?”
方继藩想了想:“皇家保育院,可以吗?”
方继藩眨着眼睛,很期待的看着弘治皇帝。
皇家冠名,这才有前途啊。
弘治皇帝微微一笑,似沉吟了一会儿,道:“既是太子妃和公主办学,也当的起这皇家儿子,随即挥毫,字如其人,弘治皇帝的书法端庄大方,中规中矩。
片刻之后,这皇家保育院的行书,便成了。
方继藩忙是谢恩。
弘治皇帝笑吟吟的道:“好好办事,朕今日,要陪皇孙玩一玩,卿等都告退,都告退。”
朱厚照心里说,皇家保育院,本宫的正妃,也有一份呢,哈哈……
他高兴的道:“儿臣也陪在此,陪一陪……”
弘治皇帝淡淡道:“太子还是先去忙自己的吧,明日再来。”
“……”
朱厚照只好点头:“儿臣遵旨。”
一行人告退。
…………
朱载墨被弘治皇帝抱在了奉天殿的御座上。
朱载墨便两腿悬空,坐在此,小手扶着一旁的雕刻的金龙。
弘治皇帝小心翼翼的看着他:“孙儿啊,你累不累,饿不饿?”
朱载墨想了想:“大父……”
在人前,他叫弘治皇帝陛下,可没什么人了,却是亲切的叫一声大父,这声音很亲昵,听着弘治皇帝心都化了。
“大父,这时还不是午餐时间,不能吃东西,饭要一顿一顿的吃。”
弘治皇帝微微一愣,忍不住道:“对,对,是啊,你说的对极了,是大父不好。”
朱载墨便又道:“噢,我竟想起来了。”
“什么?”弘治皇帝看着朱载墨。
朱载墨却是忙打开自己的书囊,取出一个单子来:“这是放假时,发下来的,说是放完了假,拿着单子去入学,大父你看看。”
弘治皇帝笑容可掬的接过了单子。
一看……
“住宿费:每月三十两;校服费:年二十两;笔墨费:年二十两;书本费:年五十两;医药费:年十两;学费:年三百两;非三品以上文武子弟,择校费:年一千两……”
弘治皇帝看的脸都绿了。
一年就要上千两哪……
这还只是一个孩子,还是三品以上文武的子弟,若是其他人,一年下来,岂不是还要两千多两?
这书,谁读得起?
虽说方继藩是富甲一方,从不将几千两银子放在眼里,可若是仔细的算一算,一个孩子,若是在西山读书读个十年八年,这几乎一套房子,就这么折腾没了。
黑……真黑!
他继续看下去,下头,还有数不清的小字:“保育费,月十两;加餐费:月五两;拜师费:三千两……”
啥……啥意思,拜师还要钱?
这方继藩,掉钱眼里去了。
下头还有小注:已拜师者,不另收费用。
意思是……以后拜师还要收钱了?
简直就是胡闹。
弘治皇帝冷笑,谁肯将孩子往这保育院里送啊,三品以下的官员,折腾下来,不知多少银子呢,又不都是你方继藩,有金山银山。
可继续看下去,弘治皇帝的脸色,怪异起来:“现联合西山钱庄,推出学贷,利息低廉,非复贷。首付三成,即可入学,还贷事项,可向西山钱庄咨询。”
“……”
这家伙……似乎早就料到了有人钱不够一般。
弘治皇帝不禁汗颜。
此时,有点后悔,赐下那墨宝了,倒像是朕……和他勾结一起,挣这昧心钱一般。
不对,下头还有。
“本院同时欢迎广大乐善好施,以及校友募捐,凡募捐者,其子弟,可有入学名额……”
募捐……
弘治皇帝倒吸一口凉气。
这已不是黑了,这简直就是焦炭了啊。
弘治皇帝抬起头,看着一脸天真的朱载墨,他本想说什么,可在朱载墨面前,却是如鲠在喉,说不出口。
“大父……”
“没事。”弘治皇帝摸了摸朱载墨的头,一面慈爱的对朱载墨安慰,一面将这单子,收进自己的袖里:“没事,来,载墨,朕待你去后宫,你爱听戏吗?”
“喜欢。”朱载墨笑嘻嘻的道。
弘治皇帝便亲自将朱载墨抱起,朝一旁的萧敬道:“去,预备车马。移驾仁寿宫,让太皇太后,也见见这孩子,她可盼望了很久了。”
“奴婢遵旨!”
……………………
还有,感谢书友1602191802428同学今天打赏六十万起点币,万分感谢,作为一名优秀的舔狗,老虎居然发现,对于这位可爱的土豪同学,无处下口。
同时感谢今日打赏了114次的78名同学,拜谢。
刘健兴冲冲回了家,看到了自己的孙子。
他和所有人一样,都看到了孙子的焕然一新,正高兴呢,一张账单,差点没让他老血喷出来。
这方继藩,他还要脸吗?
刘家不算小户了。
可先是买房,借贷,此后,现在连读书,都要借?
刘健真的气的牙痒痒啊。
不过很快,他竟突然有了一种占了便宜的感觉。
你看看,你看看。老夫位列三品之上,这择校费,一年就省下了一千两,除此之外,还有一笔拜师费,哈哈,老夫的孙子,已经拜师啦,也就是说,这又省了。
前前后后,省下了五六千两银子啊。
这书………还得读。
皇家保育院,都已是皇家了,且真能教书育人,刘家若是退学,丢不起这个人。
而且……一切为了孩子。
首付……得想办法筹措,剩余的,只好借贷了。
当然……刘健此刻……对于借贷,已经有些麻木了。
毕竟现在刘家还欠着几万两房贷呢,哪怕在加几千两,反而觉得好像是蚊子肉一般,说实话,刘健连帐都懒得算,小意思。
现在……谁不欠着一点什么呢?
…………
几日之后。
金光闪闪的牌匾已挂在了保育院的门口。
皇家保育院,陛下亲笔题字,方继藩都恨不得先抱着牌匾睡几觉,再将它挂出来。
他背着手,身后王守仁等人,也抬着头,看着。
方继藩感慨道:“陛下的书法如何?”
三个弟子没做声。
“问你们话呢。”方继藩有点生气。
王守仁比较耿直:“中规中矩,匠气太重,不好。”
“你们懂个屁!”方继藩气急败坏:“为师看着就极喜欢,倍感亲切,穿梭在这匾额之下,浑身暖呵呵的,舒服啊。”
四个弟子就不敢做声了。
江臣已从河西走廊回来了,风尘仆仆的样子。
能看着这么多门生,到自己身边,方继藩很欣慰。
方继藩笑嘻嘻的道:“看看咱们陛下,多么的开明啊,我一想到他,便觉得自己跟对了人,能为陛下育才,实在是我方继藩三生有幸,这是祖宗们修来的福气啊。”
方继藩得意洋洋的背着手,脸上充满了丰收的喜悦。
王守仁忍不住道:“恩师,我有一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
方继藩道:“为师是个很开明的人,你说!”
王守仁皱眉道:“恩师,学生看过您给学里定下的规矩,这收费,太狠了。”
王守仁一说,刘文善和江臣二人,也忙是颔首:“是啊,是啊,恩师……太过了……”
方继藩回首,面带怒色:“胡说!”
“……”
方继藩咬牙切齿道:“这皇家保育院,招收的是什么孩子,哪一个,不是非富即贵,寻常的孩子,会来入学吗?这根本就不是寻常孩子们进的来的!”
方继藩吐沫横飞,喷溅在四个弟子脸上,四人很尴尬,既不敢躲,又不敢擦。
方继藩道:“他们哪一个,家里没藏着万贯家财,哪一个,不是非富即贵,哪一个,是省油的灯。就是这些人,将银子都藏在自己家里,银子不拿出来,百姓们如何受惠。这世上,只有银子流动起来,才可重新进行分配。他们的孩子要读书,是不是,为师收了他们的银子,是不是?”
“为师收了银子,会将他们的银子藏起来吗?不会。为师要办学,就要修建校舍,要请匠人,匠人们不是有饭吃了?为师还要招募人来看家护院,这些安保,难道不也是寻常的百姓们受惠吗?为师要印刷教材,要请厨子,要请嬷嬷,这些……统统都是百姓们受惠啊。”
“不只如此,为师还要将多余的银子,存入钱庄里去,再通过钱庄,贷款给别人,那些贷款买房的,噢,虽然还是这些人,可是……他们贷了款,买了房,需不需要大量的土木工程,多少的工坊要制混凝土,要制玻璃,要制砖石,要生产各种瓷片、洁具、木具,现在,靠这个过活的人,就有十数万人,以后还会更多,数十万的家庭,可以得到薪水,可以养家糊口,他们有了薪水,就需要衣食住行,那么,又可以养着多少成衣铺子,需要多少毛线、布匹的作坊,甚至,需要多少低劣的饭堂,他们要出行,又有多少车行,如雨后春笋一般的冒出来,而这些车行,作坊、店铺,都需要无数的人力……”
“你们说说看,是让咱们大明的富贾和贵人还有官绅们有了银子,私藏起来,藏在地窖里,藏在床底下,这整个天下,却是死气沉沉的好。还是他们高风亮节,将他们的银子,通过房子和读书,让他们乖乖的取出来,最后,惠及天下之人好呢?”
“为师所做的,乃是利国利民的大事。咱们大明,已是人满为患啦,看看有多少百姓,失去了土地,成为流民,缺衣少食,成为饿殍吧。你们竟还说学费贵了,这学费哪里贵了,他们又不是出不起,出不起,他们还可以借贷嘛,怎么了,你们反天啦,竟还敢质疑为师为这黎民苍生立命的初心?你们不配做我的弟子,一群蠢材!”
虽然觉得……好像哪里有不对,可是听着,竟好像很有道理的样子。
主要是看恩师恼羞成怒,尤其是最后一句,不配做我弟子,实是太诛心了。
四人哪里敢说什么,忙是拜倒:“恩师一言,学生人等,如醐醍灌顶,今日受教,茅塞顿开,还请恩师恕罪!”
方继藩气呼呼的道:“哼,岂有此理,这些日子,恩师对你们太好了,你……王伯安……”
王伯安刚要回应,却见方继藩抱手冷笑:“算了,江臣,还有刘文善,你们二人,给我去面壁思过,跪一天,好好反省!”
“学生遵命。”江臣和刘文善二人,倒是老实,甘愿受罚。说着,哪里敢迟疑,乖乖去了。
等二人一走。
王守仁却呆住了:“恩师,学生呢,学生……”
方继藩心里想,你王守仁脾气臭,武功还高,为师能怎么办,很难办啊:“为师心里最软的那一块,就是你……和其他人等……你就算了。
唐寅一脸呆滞……
为啥……王师弟总是被恩师区别对待呢,很费解啊。
…………
入学时,可谓是盛况空前。
不但朱载墨等人,纷纷拿着单子,到了学里,带来的宦官和仆役,也乖乖带着钱庄的银票来,一个个交了银子,西山钱庄也派了人,亲自来办理学贷,纷纷签字画押。
除此之外,不少闻风而动的官宦和富商也统统都来了。
皇家保育院啊。
能认识太子,不,不只是太子殿下呢,还有当朝无数大人物的儿孙,哪怕只认得一个,将来的前途,说不准也是不可限量。
更不必说,若能拜入方都尉为弟子,那就更值了。
或许不少清流,对此不屑。可许多富商,却觉得,这是极荣耀的事。
他们恰恰,又有银子。
在保育院门口,还挂着各种学规。
譬如,所有新入学的孩子,并不会一开始,就能和太子殿下和方继藩的门生一起学****等人,入学早,会编入英才班,而其他新入学的,只能先进入普通班,只有他们经过了一段时间学习,并且名列前茅,方才进入英才班中。
可即便如此,依旧还是有无数人趋之若鹜。
乌压压的人群,基本上将保育院围了个里三层外三层。
中土自古以来,就有好学的传统,这个传统在此刻,却是不断的放大。
人们激动的,为自己的子孙们开始谋划着未来。
哪怕只是普通班,他们也认了。
人家都入学,自己的孩子,为啥不入?
方继藩看着这一幕场景,心里也是咋舌。
看来……自己朝着国为民的理想,又进了一步。
真是不容易啊。
我大明的韭菜,居然还如此的茁壮,割了一茬,还有一茬。
方继藩背着手,面带微笑。
仿佛已看到,一个老朽的巨大机器,已开始转动起来,接下来……带来的,将会是毁天灭地的力量。
…………
外头吵吵嚷嚷。
让正绘制着车轮和轨道的朱厚照,心里甚烦。
他依旧是短装打扮,系着围裙,一身的油污,脸都花了,汗水一滴滴的流淌出来。
说是蒸汽车研究所,可其实这里就是西山的一个大工棚子。
无数的匠人,和朱厚照一道,绘画出一个又一个的构件,而后,让能工巧匠们建模生产出来,此后,再进行一次次的尝试,每一道工序,都存在极大的失败几率。
其中走的弯路,实是不胜枚举,毕竟,眼下有的,只是理论而已。
理论上用蒸汽,可以推动车子,可在现实之中,却有无数的关卡。
朱厚照气急败坏道:“外头出了什么事,搅的人心烦。”
“殿下,皇家保育院在入学呢,报名的太多了,人满为患了,竟听说,附近州县的人,也蠢蠢欲动,竟带着孩子赶来了。”
…………
第四章,这几章难写,爆发不了,除此之外,又新增了十七人次的打赏,老虎在此感谢大家。
朱厚照听了,有点懵。
“还真有人上赶子给那方继藩送钱啊。真是怪了,这些人,银子这么多么?”
他摇摇头。
算了,先研究自己的‘朱载墨他爹奋进号’要紧。
这名儿,是早就想好了的,这是一次宣誓主权的行动,父皇越来越忘了,自己才是朱载墨亲爹的事实,得好好‘敲打’一下他好。
朱厚照眼里布满了血丝,继续设计着轮轨,轮轨需契合一起,这就涉及到了精度的问题……
所以,每一个轮子,不但需寻找耐用的钢材,最重要的是,还需在放大镜之下打磨。
他皱着眉,脑子里统统是蒸汽车所需的每一个构件,大致,他和匠人们,已将整个蒸汽车,分为了几个大类,一个是轮轨,一个是锅炉,一个是传动,这三大系统之下,又有无数子项目,而子项目之下,更有无数需攻克的难关。
…………
另一边,三百多个孩子入学。
新入学的孩子,全部先送去另一处宅院,想真正成为皇家保育院英才班的学员,是交钱能解决问题的事吗?
虽然这有点坑,人家毕竟交钱了。
可方继藩是为五斗米折腰的人吗?
这不是钱的事。
这是教育!
三百多个孩子,只是开始,事实上,许多人还在观望,有些不舍的。
可这不打紧,方继藩要做的,就是让着皇家保育院,比那些勋贵的败家玩意们,更优秀。
万事开头难。
方继藩坐在书斋里,数着银票。
算盘珠子,打的啪啪啪的响,最终,算上了西山钱庄放出的贷款,五十三万两。
“有点少啊。”方继藩皱眉:“早知如此,价格应当更高一些。”
江臣、刘文善、唐寅、王守仁,看着一脸惆怅的恩师。
他们最近在为陛下制定出一个合适的税法,每日也是和数字打交道,似乎……恩师在为他们上了生动的一课。
方继藩抬眸,一叹:“这么点银子,又不知为我大明少做多少事,为师一想,真是难受,夙夜难寐,寝食难安啊。”
“……”
大家习惯了。
尤其是刘文善和江臣面壁思过之后,跪的腿脚酸麻,现在猛然开窍了,刘文善若有所思:“恩师所言甚是。”
“是啥?”方继藩自己都有点懵。
刘文善想了想,道:“历朝历代,都是家国天下,为何家在前?其本质就在于,这一家一族,乃是核心,学生跪了一日之后,深刻的反省,听徐师弟在海外的见闻,曾说,外藩之人,今朝有酒今朝醉,卯吃寅粮;可我大明,却是目光长远,一家之长,不但要看现在,看明日,看十年之后,甚至要看百年之后,都说人无近忧必有远虑,这话,既有道理,又无道理。”
方继藩一脸懵逼,我只在跟你谈钱而已,你却瞎逼逼这么多,你以为你是上一世那水文的某作家吗?
刘文善继续道:“有道理的地方在于,对于一家一姓而言,这并非是坏事,无数的家族,历经数代,乃至数十代的积累,学生还听说,有些豪族,虽已是巨富,却大多,还是厉行节俭,所有的吃用,俱都与寻常小富之家等同,他们将无数的财富藏起来,给儿孙用,或是留之后世,哪怕是他已家财万贯,可即便是吃糠咽菜,也甘之如饴。”
方继藩心里感慨,是啊,这个时代,崇尚的就是节俭,讲究的是传家。
刘文善皱眉:“如此,对于一家一姓而言,是好的。可对于天下呢?却是未必。人人奉行节俭,人人想将这银子,留给自己的后世子孙,于是他们的子孙,财富越来越多,而天下的产出,只有这么多,长此以往,他们的子孙,财富越来越多……大肆兼并,贫者,则无立锥之地。”
“诚如恩师所教诲的是,银子藏起来,对于天下是有害的。想要让天下百姓得利,就必须得让这银子流动起来,只有流动,才能惠及百姓,就如造房,又如修路,这些本该是藏在地窖里的银子,唯有如此,方可分配至庶民之手,哪怕他们所得,依旧微薄,可至少,给予了庶民们安生立命的机会。”
“恩师用三策,其一,建新城,卖房,房价日益攀高,使无数豪族,心中生出焦虑,对于豪族而言,其他的东西,若是价格升降,对他们而言,并无所谓,粮价高了,他们自己有地,可以产出粮食。肉食贵了,哪怕天价,对他们而言,也是杯水车薪,唯有这房产,却是他们的软肋,恩师一击必中之后。”
“这其二,便是引出了无数私藏在豪族家里的银子,这些银子一旦推出在市面上,再加上大规模的建城,引发了人工价格攀升,万物皆涨,于是,银价,开始贬值,数月之前,一两银子若是能买五斗米,现在,却只能买四斗了。如此一来,当许多豪族意识到,自己存了数代人的银子,竟越发的不值钱,他们心中的焦虑,可想而知。”
“而恰在此时,恩师又推出了贷款,同时利用西山钱庄吸储,在此布局之下,再推出银票,于是,大势已成,便使天下的豪族,陷入了进退两难的境地。”
他顿了顿,道:“其一,他们若是如从前那般,只进不出下去,哪怕是万贯家财,放任银价贬值,手中的财富,自是不自觉的流失,若是不赶紧将银子放出来,无论是买房也好,是拿去做点买卖也罢,甚至是放入钱庄中,得一些利息,都远比这般藏着银子,要好无数倍。”
“其二:这么做,势必要引起他们的怨恨,可恩师高明之处就在于,用房产将许多人捆绑,他们固然怨恨,可这些人,大多都急欲购置房产,一旦购置房产,倘若恩师出了什么意外,他们的万贯家财所购置的房产,便可能化为乌有,将银子储入钱庄得利息之人,也难免,心里打鼓。因而,当下,最害怕恩师有个头昏脑热之人,不是别人,正是这些抱怨恩师的豪族。他们比任何人,都更在意恩师的安危。”
”其三,无数百姓,哪怕眼下到手的银钱微薄,却足以养家,他们从前是佃农,自给自足。而今,却是靠薪金过活,如此一来,他们的衣食住行,却可催生百业,使百业兴旺,学生这些日子,就观察到一种情况,大量的商贾,都瞄准了这些曾经的流民,在新城附近,想要购置大量的铺面,不为其他,只因为此处,有大量手持着薪水,需花钱的人,京师已催生了十几家车行,都在定制马车,单单是车行的订单,就有数百辆之多,为的,就是方便匠人们上工。将来,不知要雇佣多少车夫和马倌,而马车的制造,又不知要雇佣多少匠人和学徒……”
“这也是恩师的布局之中,最狠毒,不,最高明之处,因为未来,在此,将会有数十万甚至数百万的人,因此而务工为生,他们再也回不去乡村务农,谁若是反对此策,便是要在大明,无端的制造出数十数百万户的流民出来,谁和恩师对着干,便是要祸国殃民,几乎,可以形同于国贼了。”
王守仁三人,还未想的这么深,此时听刘文善侃侃而谈,心里都咯噔一下,经这刘文善系统的诠释之后,他们竟有一种恩师深不可测的感觉。
刘文善哭了:“恩师处心积虑,为我大明筹谋,更是为了天下百姓有一口饭吃,而殚精竭力,学生此前,对恩师之所谓,还总有不理解之处,可近日,细细想来,细思恐极,恩师为国为民,富国富民之策,便是古之管仲乐毅,亦不可相比啊。”
他跪下,身躯颤抖:“天下如此多的人,只因为恩师苦心的谋划而得益,学生能拜入恩师门下,实为三生有幸,即便为犬马,能为恩师鞍前马后,亦为人生幸事。”
“……”方继藩自己都有点懵了。
他虽然东一榔头、西一榔头,可听刘文善这么一诠释,咦,还真是深谋远虑……了不起了,方继藩。
方继藩含笑,压压手:“这不算什么,这是经济之道,为师看你颇有悟性,居然能猜中为师三四成的用心,了不起,已很了不起了。”
王守仁等人,顿时脑中开始有所明悟,越来越觉得,就是这么一回事啊,世人都说恩师敛财,说恩师许多难听的话,可现在细思,恩师不顾名誉,而为天下苍生立命,这……
一下子,眼睛红了。
彻底被感动了。
他们看到了鲜活的恩师,忍辱负重,逆水行舟,却又翻云覆雨,反手之间,天地翻转。
“恩师……”众人拜下。
突然有一种,这辈子活在狗身上的感觉,都说自己有才,可这所谓的才,不及恩师之万一,更别提,恩师这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的伟大情操了,这是拍马都及不上的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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