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着弟子们热泪盈眶的样子。
方继藩也被感动了。
一群多么可爱的家伙啊。
能收他们入门,成为他们的爹,实是我方继藩的福气。
方继藩笑容可掬:“都起来,都起来,不要动不动便下跪,为师不讲究这些!”
刘文善道:“恩师,学生这些日子,越想,越有明悟,学生正在参与税制的起草,与几位师弟,一同为我大明定制新税法,越是定制,越觉得,其中……实是繁复无比,学生愚钝,却也从中,学到了不少东西。学生在想,这些日子,是否可以修一部,专门阐述恩师的国富之道,只恐学生愚钝,无法阐述恩师经济之道的精髓,到时,只怕,还要三不五时,向恩师讨教。”
国富论……
大明第一本经济学书籍?
居然出现在刘文善这家伙86小说。
方继藩竟是无言。
“恩师……恩师是嫌我……”
“没有的事。”方继藩感慨:“小刘啊小刘,为师一直都在想,你自入了我门,除了考试还有几分刷子,其他的本事,俱都不如你的师兄弟,惭愧啊,是为师没教好你,让你成为一无是处的废物……”
“……”
这话若是别人的师父说出来,有了这么个翰林官做弟子,早就被人用吐沫喷死了。
可这话在方继藩口里,竟没有一丝违和感。毕竟,弟子之中,刘文善本身就是最渣的一个……当然,也有之一。
比如现在的江臣,就显得惭愧和惶恐。
再加上,恩师比较耿直,这两个原因加在一起,恩师如此不客气,只令刘文善羞愧万分,抬不起头来。
方继藩背着手,又感慨道:“可没想到,你竟还有此感悟,为师没白疼你,你要撰写编修此书,有什么想问的,尽管来问便是。”
“是。”刘文善欣喜若狂,难得被恩师夸奖啊,这是自己距离幸福最近的一次。
王守仁等人,心里竟有几分羡慕。
自己,为何就没琢磨到呢,早知如此,我也来修书。
只可惜,刘师兄已捷足先登。
王守仁突然道:“恩师,欧阳大师兄,至今没有音讯,竟连书信也没有来,学生听说,他一直都没有至衙里交割啊。”
欧阳大师兄,是方继藩的徒子徒孙们,俱都敬仰的存在,所谓长兄如父,方继藩不在,他就是王守仁等人爹娘,何况,他性子温和,气度非凡,何至是西山上下,便是庙堂之上,没有几个人不服气他的。
甚至是方继藩的敌人,见着了他这位高徒,都心里发出感慨,卿本佳人、奈何从贼。
方继藩听罢,也觉得奇怪,这已过了这么多日子了,竟还没有动静,自己让他去搜集地方舆情,再前去赴任,没让他一直窝着不动啊,难道……出事了。
方继藩背着手,叹了口气:“你们不要急,吉人自有天相,欧阳志……定不会出什么意外的,他可能,只是反应有点慢而已。”
…………
定兴县。
潜伏于当地的锦衣卫小旗官林丰要急疯了。
上头早就下了死命令,定要搜寻到欧阳志的踪迹,可无论如何,也打探不到行踪。
他将欧阳志必经之路的所有客店、烟花之所,都搜寻遍了,甚至是游船,以及所有赴任官员在赴任时,可能出没的地方,可偏偏,一无所踪。
想着上头生要见人,死要见尸,若寻不到人和尸体,便提头来见的狠话,林丰顿时汗流侠背。
这一日,却是突然有校尉来:“报,欧阳侍学,他……他……”
“他什么?”林丰怒气冲冲。
“他到县衙了。”
“什么?”
林丰哪里敢怠慢,匆匆至县衙。
此时,欧阳志已是升座,本县官吏,会同地方士绅闻讯,纷纷来见。
整个衙堂里,其乐融融。
林丰的假扮的身份,是一个秀才,连功名都伪造的严严实实,密不透风,见此机会,也溜了进去。
却见欧阳志端坐在明镜高悬的匾额之下,面带微笑,案牍上,是一卷卷宗。
而众人乌压压的,有作揖行礼的,有微笑的,有……
欧阳志却是淡淡道:“本县初到此地,已和旧县令交割,今日起,本县便是此地的父母官了。”
“是啊,是啊,我等一直盼着县尊来。”
众人哄笑。
欧阳志正好沉默了片刻,便道:“可既来了,便少不得,要将这县中之事,问个明白,哪个是吴司吏。”
吴司吏哪里敢怠慢,他乃户房司吏,在县中颇有几分声望,他忙是上前:“学生在。”
欧阳志居然没什么反应。
大家心里想,这人,怕不是傻子吧?
怎么如此迟钝。
可这迟钝之后,欧阳志道:“本县治民几何啊?”
吴司吏笑吟吟道:“回县尊的话,本县治民六万七千五百三十五户。”
见欧阳志又沉默,众人更是窃窃私语,低声嘀咕。
吴司吏见状,面带笑容,心说,这新县尊……只怕……
可这时,欧阳志突然道:“不对,在册的人口,当是六万七千五百六十七户……”
吴司吏一脸诧异,看着迟钝的欧阳志。
他顿时想起,似乎是这个数目,他连忙道:“县尊真是了不起,学生佩服,没错,是学生记岔了。”
欧阳志却脸色冷然,稍稍停顿之后,厉声道:“却又不对。明明县中所治之民,是九万七千三百二十一户。”
“什么?”吴司吏一呆。
欧阳志长身而起,厉声道:“缺的这些人口,去了哪里,还需本县说明吗?有人为了不向官府纳粮,便有地方上有名望的人,将这些人置为自己的奴仆,隐去他们的户籍,如此一来,便可从中牟利,隐户乃是我朝大患,这一点,你身为司吏岂有不知,至于这些隐户去了哪里,本官就不用言明了吧。”
他说着,目光扫了一眼本地的士绅。
这些士绅,突然发现,这个迟钝的县令,竟有几分可怕起来,他怎么知道的这样的清楚?
吴司吏满头大汗,战战兢兢:“这些事,学生不清楚。”
欧阳志沉默片刻,只是此刻,他的沉默,却已被人看做是城府,这沉默,让人心里发毛,良久,欧阳志才道:“你怎会不知?许多原本都在黄册的户籍,都是被你给勾了去的,李家庄的七十五户,不正是你借了天灾,说他们已死了,可实际上呢,他们还活着,活的好好的,你要本县亲自带你去找这李家庄的人吗?”
啪嗒……
吴司吏心里恐惧起来,忙是拜倒:“学生万死。”
欧阳志道:“这是大罪,岂可轻饶,来人,拿下,打三十棍,若打不死,责打他的差役,便是死罪,本县就饶了这吴司吏,以责打的差役抵命!”
“……”
差役们个个面面相觑,随即,便听到吴司吏叫冤的声音。
欧阳志却是冷着脸,面上统统都是杀伐。
欧阳志道:“县中文吏李森,暂代户部司吏一职!”
李森……
所有人左右张望,一个不起眼的书吏,一脸错愕,县尊竟知道自己的名字。
李森和吴司吏历来有矛盾,且一直受吴司吏的打压,在书吏房里,备受煎熬,他又因为没有儿子,只有一个女儿,所以被县中人取笑。
李森听罢,哪里敢犹豫,拜倒在此:“是。”
片刻之后,吴司吏便被押了出去,随后,刑房里便传出了惨呼。
欧阳志是什么人,当初守锦州,尸山血海里走出来的,外头惨呼的再厉害,他眉毛也没动一下。
欧阳志又道:“曾司吏何在?”
姓曾的司吏,主掌刑房,掌本县的刑名,一听欧阳志叫唤自己,吓尿了,战战兢兢的跪下:“学生……学生……”
欧阳志盯着他,却是沉默。
可这沉默,在曾司吏看来,简直就是在痛苦中煎熬。
良久,欧阳志道:“去年,大盗杨飞一案,怎么说?”
曾司吏脸色霎时白了,他期期艾艾:“这……小人不知道,不知道……不不不,知道,知道,他……他平时,鱼肉乡里,又杀了人,自此落草,小人派人索拿,屡屡索拿不利……”
欧阳志道:“胡说,是索拿不利吗?杨飞乃是杨家的人,鱼肉乡里没错,杀了人也没错,保定府下了公文捉拿,你要拿杨飞,易如反掌,可是,你和庄头堡的杨家乃是姻亲,你忘了吗?”
曾司吏如遭雷击。
一下子瘫在地上。
这来的士绅之中,显然也有杨家的人,那人脸色惨然。
又是死一般的沉默,空气中,仿佛杀气腾腾。
欧阳志厉声道:“杨飞一案,只是冰山一角,还有李氏母子冤死一案,还有正山寺的和尚因香火钱殴人一案,还有……你是刑房司吏,这些案子,哪一个,没有你在伸手,你这样的人,百死莫恕,来人,将杨飞取进来。”
杨飞……
也来了。
所有人都惶恐不安。
却在此时,欧阳志的弟子却是取了一个包袱进来,包袱一抖,一个人头滚落下来。
顿时,满堂哗然,是杨飞……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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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见着杨飞的头颅的在地上翻滚,所有的士绅和差役,都如见了鬼似得,纷纷退避。
他们都是体面人,怎么见过这样的架势。
所有人都躲到了堂中的角落。
更有人,吓的脸色苍白。
可他们抬头去看欧阳志时,却见欧阳志面上,没有丝毫的表情,依旧端坐不同。
那锦衣卫小旗官林丰却是见过世面的,可他却不能显出什么,于是,不显山露水的跟着后退,心里却是惊骇,哪怕是锦衣卫动手,还得下一道驾贴呢,这位翰林老爷是真的狠,说杀就杀,不留余地。
而那杨家的人见了,顿时痛哭流涕:“飞儿……”
欧阳志大喝:“曾司吏……”
这三字,犹如魔音。
曾司吏已是吓尿了,匍匐在地:“万……万死。”
“你包庇贼子,制造了多少冤案错案,你该当何罪?”
“学生……学生……”曾司吏吓蒙了。
欧阳志却又沉默。
只是此时,每一次的沉默,都带给了这堂中之人,无以伦比的压力,他们仿佛,只听得到自己的心跳,心跳很快。
欧阳志突然大喝:“此乃死罪,拿下去,明正典刑,此等恶吏,残害百姓,为祸一方,罪该万死,拉下去,打,打死勿论。”
这才是狠。
压根就不想让曾司吏见到明天的太阳。
要知道,哪怕是对待死囚,往往父母官,至多也只是收监,而后,上书刑部,议其死罪,一旦判了死罪,便又辗转至大理寺,由大理寺进行核实,走完了这些程序之后,方才定下秋后问斩之类的罪名。
所以,哪怕是曾司吏罪大恶极,要死,那得等过几个月在说。
可父母官,想要弄死人,也不是没有办法,那就是用刑,对犯人用刑,本就是合情合理的事,这时代,就是如此。可若是一不小心,用刑的人下手没了轻重,打死了,这也怪不得别人。
现在,欧阳志就是要曾司吏死!
差役们个个不安,刑房的差役,可都是曾司吏的部下啊。
欧阳志淡淡道:“还是一句老话,打不死,行刑之人,杖毙!”
刑房差役一听,身躯一颤。
曾司吏顿时磕头如捣蒜,心知大限将到,自是极力想要求生:“县尊……开恩,开恩。”
这两个司吏,俱都是县中了不起的人物,和地方士绅,都打过交道,现在,看着这熟悉的两个官差,生生被拉出去,过不多时,曾司吏的惨呼之声,便传了来。
可欧阳志没有表情,却仿佛,打死人,便如吃饭喝水一般。
“县尊。”一老乡绅站了出来,面带微笑,他自然清楚,新官上任三把火,只是,这火也烧的太大了,且这个人,竟好像对定兴县上上下下的事,俱都了若指掌,这就有些可怕了:“县尊哪,得饶人处且饶人,何必……要闹到这个地步呢。”
老乡绅笑容可掬。
其他乡绅听罢,也纷纷点头:“是啊,是啊,得饶人处且饶人,算了,算了。”
欧阳志看着老乡神。
这令老乡神心里发毛。
最重要的是……这可怕的沉默。
欧阳志低头,呷了口茶,才慢悠悠的道:“本官乃朝廷钦命的父母官,本官在此治吏,于你区区一个草民何干?”
草民……
老乡绅差点没有气的背过气去。
欧阳志又道:“你姓沈,叫沈师竟,乃本地的大乡绅,对了,还有一个秀才功名,是吗?你有一个儿子,在山东任知府?”
“不才正是。”老乡绅心里有气。
欧阳志沉默了片刻,道:“所以你便可倚老卖老,自以为自己有个有出息的儿子,敢在这公堂之上,放肆?你是什么东西?”
“……”
堂中哗然。
杨老先生,是县中何等令人崇敬之人,此人竟……竟……
有人低声议论:“这般无礼,到时弹劾……”
欧阳志这时道:“我奉皇命而来,吾师方继藩,忝为驸马都尉,我乃弘治十二年进士登科,为状元,以翰林侍学学士,至此治定兴县,你区区一个草民,竟敢左右官府治理,沈师竟,你好大的狗胆,当初,户部司吏勾了民户,将民户隐去时,你乃乡中耆老,会不知吗?你当初,为何不对这该死的恶吏说算了?想当初,杨飞杀人,却与官衙勾结,使其一直逍遥法外,你怎么不说一句,算了,看在受害的百姓可怜,将其拿捕归案?当初,这些该死的恶吏受市井泼皮买通,与之勾结,栽赃陷害孤儿寡母时,你为何不对那些恶吏说得饶人处且饶人!”
杨老先生脸煞白了。
这是……这是诛心哪。
他后退几步,手指着欧阳志:“你……你……”
“想要修书给自己的知府儿子,亦或者,想要暗中运作,请人弹劾本官?”欧阳志这一次,沉默的时间比较长,却随即,轻描淡写的道:“悉听尊便。”
“……”
欧阳志却已站起,目中凛然:“从这一刻起,本县所有的人口,都需从新清查,所有的土地,都需重新丈量,三年内,所有的积案,会同旧案,统统重新过审,所有佐官,差役,敢有与人勾结者,有徇私枉法者,有敷衍其事者!统统杖毙,来啊,那两个司吏如何了?”
战战兢兢的差役,将两个司吏拖了进来,二人已是皮开肉绽,显已气绝。
许多士绅,要吓的昏厥过去。
没见过这么狠的啊。
坐在一旁的县丞、主簿、教谕等佐官,个个两腿颤颤,牙关咯咯作响。
所有差役,俱都低垂着头,只看着自己的靴尖,不敢呼吸。
他们不敢去看尸首,却有不少人偷偷看欧阳志。
沉默,死一般的沉默。
正因为这沉默,他们才见识到了新县尊的城府之深,可谓是深不可测。
欧阳志这才亲自上前,踹了曾司吏一脚,他脚劲居然极大,毕竟是练习过弓马的人,顿时,曽司吏的肋骨传来咯咯的碎裂声,可曽司吏还是没有反应。
欧阳志才道:“这等贼子,祸国殃民,国之贼也,今日……没有动用酷刑,已是格外开恩!”
说着,背着手:“退堂!”
“且慢着……”有士绅小心翼翼,堆笑道:“使君真是青天啊,学生人等,得青天大老爷来此,是县中上下百姓的福气,为了襄助使君治理定兴,学生决定了,愿意捐纳五十两银子,重修县学,也算是为咱们县,略尽绵薄之力,使君,您看如何?”
欧阳志没做声。
却令这士绅顿时压力甚大起来。
他还勉强挂着笑。
此时,欧阳志却道:“修县学,何须假手于诸公?县里自会去修!”
说着,惊堂木一拍,退堂。
这一下子,士绅们顿时惊诧起来。
这新县尊,油盐不进哪。
一下子,就打死了两个司吏,连沈老先生都是当面痛斥,那沈老先生,羞怒交加,可真正令人意外的是,连修县衙的银子,都不要了?要知道,以往,县令为了修县学,或是修桥铺路,那可都是求爷爷告奶奶一般啊。
他不要,只说明一件事,此子,要的更多。
士绅们一个个面色阴晴不定,心里,却又不免生出了恐惧。
他们临走时,下意识的看了一眼地上的人头和两具尸首,更是打了个寒颤。
那小旗官林丰却是忙将方才的一幕,牢牢记在心里,天可怜见,终于有消息了,今日之事,必须原原本本禀报才是。
众人熙熙攘攘的出了县衙。
谁料刚出来,一个帮闲模样的人,便笑嘻嘻的来:“哪位是沈老先生哪,沈老先生,小人奉我家公公之命前来,公公可是久仰沈老先生大名哪,前几日就说好了,要登门造访,亲自拜见老先生,老先生……老先生……”
沈老先生脸都绿了。
他拼命咳嗽,看着这笑吟吟的帮闲,他一面跺脚,一面想骂,可终究,还是忍住,深吸一口气:“噢,到时,还请公公大驾光临,舍下免不得要蓬荜生辉。”
“好说,好说,公公一向得知沈老先生是识大体之人,今日一见,小人佩服。”
沈老先生面若猪肝。
………………
弘治皇帝越发的焦虑了。
官绅一体纳粮即为国策,那么当下的重中之重,便是定兴县,现在派去定兴县的,乃是得力干将,可至今为止,欧阳志还没有消息。
萧敬站在一旁,小心翼翼的陪着。
“怎么到现在,还没赴任,上一次听方继藩说,这是他安排好了的,可朕细细思来……却觉得,事情没有这样简单,不会是当真中途出事了吧,若如此……”
他重重叹了口气。
萧敬忍不住在一旁,也叹息起来:“陛下,奴婢有些话,不知当讲不当讲。”
弘治皇帝看向萧敬:“你说。”
萧敬很小心,似乎心里打着腹稿:“奴婢以为,想要开定兴县的先河,就非要坚毅果决之人不可,而这欧阳侍学,却并非是好人选,他人太迟钝了,性子又太温和,实在不是好的人选。”
………………
还有。
萧敬其实对于欧阳志的心情,是复杂的。
他敬佩这个年轻人。
可与此同时,对于欧阳志去定兴县,又觉得很是不妥。
欧阳志这个人,虽有在锦州的经历,可毕竟,还是在温室之中,哪里见过什么大世面啊,他一个状元,又是翰林,到了地方,还不被那些貌似忠厚,满口仁义道德的士绅们吃的骨头都不剩了。
萧敬道:“陛下,奴婢倒绝不是腹诽欧阳侍学,此人是个有大才的人,奴婢对他,也甚是欣赏,只是……奴婢窃以为,对付这些士绅,绝不是一个这般的清流,能够对付的了的。”
他开始侃侃而谈:“陛下啊,这地方上,有两种人,最是难缠,其一,就是吏,陛下可知,这些吏,其实也是世袭罔替,常年扎根在本地,他们明目上,是父母官的左右手,可实际上呢,却大多阳奉阴违,不知多少翰林学士,到了地方,被他们各种欺上瞒下的糊弄,须知父母官,到了任上,表面上是代表了朝廷的权威,可实际上,县中做主的,正是这大大小小的吏员。”
“除此之外,这第二种人,就是士绅了,士绅们在本地也是树大根深,那是经历了多少代的传承,这些人,断不好对付。陛下,别看这些人满口都是仁义,可实际上,没一个是好惹的……”
“这欧阳侍学……奴婢……”
弘治皇帝皱眉:“朕对欧阳卿家,倒颇有信心,他绝非你想的那般,只是一介书生。不过……这是大事,官绅一体纳粮,这是动他们的根本,这些人,谁能保证,不会狗急跳墙呢?你说的也有道理,那么,你有什么主意?”
“这个好办。”萧敬眯着眼:“厂卫这儿,派驻一些人去,协助欧阳侍学,如此,也可对欧阳侍学,进行一些保护,同时,也可将那些士绅们,吓唬住。陛下,不是奴婢吹嘘,厂卫只要派人去了,那些士绅和吏员,断然不敢造次的。”
这才是萧敬真实的主意。
陛下既将这士绅一体纳粮当做是头等大事。
只要办成了,就是天大的功劳,厂卫怎么能不插一手,分一杯羹呢。
再者说了,他对欧阳志孑身一人去,也不看好。
至于刘瑾,那个吃货,嘿嘿……
弘治皇帝倒是有些动心了,他踟躇起来:“厂卫若去,动静是否过大。”
“陛下,快刀斩乱麻,既然陛下下定了决心,还讲什么宽厚?”萧敬忙道。
弘治皇帝却是下定不了决心,这事……
他背着手,来回踱步。
弘治皇帝不愿意用厂卫,自然有他的用心,厂卫的人员,声名狼藉,且做事,还不干净。
到时,岂不是给了天下反对的人口实?
“陛下啊,难道陛下忍心看着欧阳侍学,被人欺负吗?”萧敬抛出了杀手锏。
弘治皇帝眼里,顿时掠过了一丝精光……
他冷冷道:“召牟斌!”
萧敬松了口气,看来这事儿,成了。
只是,召牟斌,直接给咱吩咐不就好了吗?
可他哪里敢怠慢,忙是给小宦官使了个眼色。
…………
北镇抚司。
牟斌正在后衙廨舍喝茶。
陛下对于厂卫,历来不甚看重,这使他虽无处施展,却也落的个清闲。
却在此时,有人急匆匆道:“指挥,指挥,有消息,有定兴县的消息。”
牟斌一听,豁然而起,整个人激动起来。
他急匆匆的走出来,迎面就看到,一个校尉拜倒在地:“是定兴县的消息,欧阳侍学,有消息了,这是小旗林丰,连夜送来的奏报。”
牟斌松了口气,那欧阳志,没有死便好。
倒是平白担忧了一场。
如此,也可和陛下有个交代。
他脸色红润起来,取了奏报,低头一看……
整个人,身子竟是一颤。
欧阳志至定兴县,先诛两员司吏,杀一朝廷钦犯,并且,对所有县中的隐户,了若指掌,已要求差役,立即开始清查隐户和隐田,不只如此,就在当日,他下命令开始清查此前的旧案,短短一天时间里,翻了十七个案子,捉拿了数十个县里的市井无赖之徒,当场又打死了七八人,其他统统收押,另有一员秀才,勾结官府,贪赃不法,他当面叫来了县中教谕,革除了此秀才的功名,而后命人用刑……
牟斌脸都绿了。
这么狠?
锦衣卫都不是这样玩的啊。
他怎么能一眼辩出忠奸?
冤案?
或者,只是单纯的给定兴县的人一个下马威?
可是……
当他翻开了奏报之下其他一本厚厚的奏报,却又倒吸了一口凉气。
这是卷宗。
其中每一个被打死的,都记录在案,犯了什么事,勾结了谁,还有签字画押的口供,以及所有涉事人等,人证物证,根据这锦衣卫小旗官的奏报,欧阳志这厮,准备的尤其充分,不只如此,为了以正视听,居然还将所有案件统统详细记录之后,张出了榜来,就张挂在县衙外头,并且明言,若是所查不实,欢迎大家前来检举。
这定兴县,一夜之间,彻底的翻转,差役们竟是个个铁面无私,四处缉拿从前抓不住的盗贼,县中六房,县丞领头,主持清查隐户,而主簿带头,亲自下乡,去丈量土地。
各房人员,闻风而动。
那些士绅,根据小旗官的奏报,是心里惶惶不安,此刻,却个个不敢声张造次什么,从前横行乡里的纨绔子弟,一下子不见了踪影,连赌坊,似乎都觉得不妙,竟是关了门,放贷的泼皮,连夜逃窜。
…………
一夜之间。
天翻地覆。
所有经手的案子,以及重审的冤案,竟都证据确凿,哪怕打死的司吏,其卷宗,竟有一沓厚,直送刑部去了。
牟斌打了个冷战。
突然对那个青年人,竟生出了森然寒意。
他正面上惊疑不定,此时,却有人来:“牟指挥,宫里来人,请牟指挥,立即见驾。”
“正好,老夫也正好要去见驾。”牟斌没有迟疑,手里拿着沉甸甸的奏报,心里……有一种日了狗的感觉。
那欧阳志,看着挺敦厚的人啊,很老实,可是……
…………
弘治皇帝端坐在御案之后,他微微皱眉。
依旧,还在为欧阳志担心着。
若不是紧张欧阳志,弘治皇帝不会出此下策,一旦让成厂卫浮出了台面,这反而授人以柄了。
可是……
欧阳卿家的安危要紧。
哪怕他信任欧阳卿家,可想到当初的救驾,还有这欧阳卿家伴驾在左右时,和自己产生的情谊,弘治皇帝心里如何放得下。
他是将这欧阳志,当做自己儿子未来的班底,辅政大臣,以及自己的后辈来看待的。
一旁的萧敬,一眼即能洞穿弘治皇帝的心思,这些年来,厂卫几乎没有露过脸,太多人都已将厂卫忘记了。
此次正好这士绅一体纳粮,成为一个契机。
他面带微笑,心里开始想定,此次派去定兴县的人选,一定要办的漂亮,要让人知道,厂卫的可怕之处。
“陛下,牟指挥求见。”
弘治皇帝几乎没有犹豫:“传!”
片刻之后,牟斌疾步入殿。
牟斌是个稳重的人,先行了礼:“臣见过陛下……臣……”
“牟卿家!”弘治皇帝急不可耐道:“朕有一事,倒想听听你的建议,欧阳卿家前去定兴县的事,想来,你是知道的吧,可至今,没有音讯……朕对他,实在担心啊,他现在要办的,乃是一件大事,这地方上,有的是貌似忠良,实为豺狼本性、人面兽心之人,朕希望,从厂卫里,挑选出人,前去定兴县,保护……”
“……”牟斌有点懵。
陛下召自己来,竟也是为了这事。
前去定兴县,保护欧阳志……
这……有些尴尬啊。
谁保护谁?
“陛下,卑下正好接到了关于欧阳侍学的消息,正预备来禀报,可谁知……”
“是吗?”弘治皇帝眼里掠过了一丝欣喜:“他无事吧?”
“有一些情况,卑下也说不好,陛下看过之后,便知了。”
牟斌却是没有办法解释,这该咋说?
萧敬一听有一些情况,心里倒是定了,忙是下了金銮,取了牟斌的奏疏,一脸哭丧考妣的样子道:“请陛下过目。”
弘治皇帝心里咯噔一下,忙是接过,打开,萧敬在一旁,踮着脚,伸着脑袋,想趁此机会瞄一眼。
可这一瞄……萧敬的脸色,顿时不自然起来。
这……
弘治皇帝先是凝眉,随即一脸不可置信,再之后,眉头舒展,可随即,眉头又皱起,似乎有些忍不住嘀咕:“一日之间,怎么可以做这么多事,莫非……是故意制造冤案错案?”
萧敬也看明白了,他忍不住道:“陛下,可能是欧阳侍学,借此立威吧。”
是啊,厂卫最擅长这一手了。到了地方,下了驾贴,先找一些好欺负的,栽赃一点罪名,打死几个,而后,人们就对厂卫恐惧有加了。
……………………
今天其实有点感冒了,毕竟水土不服,可总算幸不辱命,很欣慰。感谢大土豪同学,名字大家都能背了,哈哈,大土豪同学今日打赏总计七十万起点币,除此之外,今日还有二土豪打赏五万起点币,以及各色土豪161次打赏,感谢,铭记,爱你们。
弘治皇帝听了萧敬的话,皱眉。
他是极厌恶冤案错案的。
这也是为何,他对于厂卫,敬而远之的原因。
虽然有时候不得不用他们,却绝大多数时候,能不动用,就不动用。
若只是因为立威,而打杀这么多人,惹来的民怨,会有多大啊。
可是根据奏报中的描述,短短一日一夜的时间,这么多的案子,翻案的翻案,动刑的动刑,打死了这么多人,不是冤案错案,可能吗?
弘治皇帝咬了咬唇,倘若如此,那么欧阳志的名声,可就全毁了。
他看过了之后,发现下头,还有一沓厚厚的奏报。
继续看下去,猛地,弘治皇帝的眼睛里,掠过了一丝狐疑。
下头,竟是每一个案子详细的记录。
曾广胜!
这是一个司吏,在职期间,包庇钦犯,收受贿赂,制造冤案十三件,逼死孤儿寡母,纵容其子弟横行不法……
这只是其中一人,一个小小的刑房司吏,可此人经手的所有案子,以及案情的经过,甚至是从被害人那里得到的口供,以及整个案子过程中出现的猫腻,俱都一清二楚,不只如此,曾广胜的同党,俱都已认罪伏法,同时,在曾广胜家中,查抄到了大量的脏银,甚至有和钦犯来往的书信,认证物证俱全……
足足七八页,洋洋数千言,根据这个锦衣卫的奏报,这些东西,都张贴在了县衙门口,是他连夜誊写抄录下来的。
整个县衙外头的围墙,似这样的榜,几乎将县衙的围墙贴满了。
还有……
户部司吏……
当地的秀才……
以及……张贴在外的隐户、隐田的情况。
这还罢了。
竟还张贴了该县各甲各保各乡的土地调查,人口调查,田地的归属,甚至有多少牛,有多少马,有多少铁匠铺子,有几人脱了农产……流失的民众,大致的数目。
这……
这哪里是冤案错案,所有的案子,都是证据确凿,可供公评,这等于是直接杀了人,然后用无数的数据和证据摔在所有人的脸上,告诉大家,这个人为何会被打死,谁要是不服气,欢迎来揭发。
一天时间……整个县就翻转了。
弘治皇帝一愣。
他继续看下去,这数不清的蝇头小字里,所隐藏的信息,实在太可怕了,每一份卷宗,就是许多条人命,有的人命,是被这些恶吏和恶人害死的,也有的人命,是欧阳志对于这些恶吏和恶人的清算。
弘治皇帝倒吸了一口凉气。
“一日时间,怎么可能?”
萧敬看到后头的奏报,眼珠子都掉下来了,还能这样的玩?
这欧阳志,难道是定兴县里无数人的蛔虫吗?
下手狠辣,有理有据,居然……一点毛病都挑不出来。
这还是老实忠厚的欧阳志吗?
弘治皇帝一脸茫然,来回踱步:“一日时间,十几个案子,既快,又准,更狠,他是如何做到的?”
想不明白啊。
又不是神仙!
倒是牟斌一路上,算是想明白了:“陛下莫非忘了,欧阳侍学推迟了一月的时间赴任,想来……卑下以为,他既非是游山玩水,也并非是不知所踪,而是早有预谋,不不不,是早有目的,这一月时间,他都在明察暗访,直到将这定兴县的所有底细,统统摸了个一清二楚。”
“一月时间,足够暗访吗?”弘治皇帝突然问。
牟斌汗颜。
一旁的萧敬,竟也意识到了什么,顿时汗流浃背。
论起明察暗访,厂卫,才是专业啊。
按理来说,这厂卫无孔不入,本就是靠这个混饭吃的。
牟斌不知该怎么回答。
若是说足够时间暗访,可问题在于,陛下早已注意到了定兴县,也命厂卫暗中盯着了,可为何,这案卷中的这些事,欧阳志知道,厂卫却没有人来禀报,这里头,牵涉到了多少冤屈的亡魂啊,厂卫难道视而不见?
可牟斌说没有足够的时间暗访,那么,厂卫这么多人手,吃了这么多的皇粮,难道都是酒囊饭袋不成?
牟斌战战兢兢道:“陛下,这……”
弘治皇帝铁青着脸:“可怕啊,真是可怕,小小一县,竟有这么多城狐社鼠之辈,在你们看来,这只是一桩案子,在朕看来,这是无数的血泪啊,你们固然没有感受,朕当初,何曾有此感受,可今日若换了朕和你们是被这些人所欺压的孤儿寡母,是他们冤屈和杀戮的百姓,朕和你们,怎么想?”
牟斌忙道:“卑下万死!”
一看牟斌认错。
萧敬心里无语,牟斌你坑咱啊,应当咱先说万死的,他忙不迭的拜倒:“奴婢万死。”
弘治皇帝胸膛起伏,厉声道:“朕只知,民间有疾苦,却万万不曾想到,竟是至这样的地步,厂卫这么多年来,奏报的都是些什么东西,数万的亲军校尉、力士,报的又是什么?一县如此,一府呢?一省呢?天下两京十三省呢?”
二人只是匍匐在地,不敢做声!
弘治皇帝更怒:“亏得你们还成日说,百姓们无不受朕的恩赐,无不感恩戴德,哈哈,感恩戴德,亏得你们说的出口,一吏之恶,即是朕恶,一官之恶,亦是朕恶;难道你们不知,万方有罪、罪在朕躬吗?”
“奴婢……奴婢……”萧敬要哭了,他想解释来着,可是没有法子解释啊。任何的解释,在此刻,都是苍白无力。
厂卫这些日子,也奏报了不少定兴县的事,毕竟陛下关注,可……和欧阳志相比,这么多人手布置下去,竟还不如一个孑身入定兴县的忠厚老实人。
弘治皇帝感慨:“欧阳卿家,实是朕的肱骨,他一人,抵得上你们这上上下下数万的酒囊饭袋……”
“……”
这就骂的有点狠了。
可萧敬和牟斌,却是屁都不敢放!
“可耻!”弘治皇帝厉声痛斥。
他气的将手中的奏疏洒落一旁,拂袖道:“下旨,嘉奖欧阳志……将这些卷宗,进行整理,传抄邸报,给这天下的父母官们,都看看,不只各地的官府,要看,要抄写,要上书来说一说,他们看过这些卷宗之后,有何心得,让他们告诉朕,他们看到了什么,学到了什么,以后该做什么?还有你们?所有亲军五品以上武官,也要抄,也要写,每人抄写五遍……还有所有的勋臣,所有的公侯伯……”
“……”
这卷宗……可是洋洋洒洒数万言啊。
陛下,这……
五遍……
萧敬和牟斌,哪里敢说什么,只是磕头如捣蒜。
木秀于林,风必摧之是有道理的,你太优秀了,岂不就显得,其他人不甚高明了?
你一日能纠察出十几桩冤案,别人还怎么办?
弘治皇帝厉声道:“立即传诏!”
萧敬面如土色,刚要站起。
弘治皇帝冷冷的看着他:“萧伴伴。”
萧敬忙又跪下。
弘治皇帝厉声道:“好好的学着吧!你管着东厂,你抄写二十遍!”
“……”
萧敬突然悲从心来。
五六万字,二十遍……这是多少来着,咱数学不好啊。
弘治皇帝闭着眼,长长的叹了口气:“朕终于明白,为何方继藩对欧阳卿家有信心了,现在,朕对他也是信心十足,此人,不但学识渊博,仁义忠厚,还是一个了不起的干吏啊,此朕之狄仁杰也!”
……
方继藩脸色铁青。
他终于知道,什么叫做坑爹了。
欧阳志有消息了,大功,立了大功。
方继藩还没高兴多久呢。
可转眼之间,却发现,他被欧阳志坑了。
若不是自己门生,是其他人,方继藩一定将这个坑遍了天下官的家伙打死不可。
抄五遍……
方继藩也是候,他得抄。
不只方继藩要抄,王守仁、唐寅、江臣、刘文善,都要抄。
陛下是认得方继藩的字迹的,别人可以作假,方继藩作不得假啊,消息传来的时候,方继藩开始是喜不自胜的,随即,就是一副痛不欲生的表情。
“我有脑疾,我要见皇上!”方继藩大喇喇的叫唤。
可一听说,陛下正在盛怒之中,方继藩就决定,暂时避其锋芒了。
“恩师,恩师……”唐寅偷偷的进了方继藩的书斋。
见方继藩咬着笔头,痛不欲生的样子。
“恩师,学生帮你抄吧,恩师有病,万万不可操劳啊,学生擅行书,恩师的笔迹,学生仿的出来……”
方继藩一听,乐了,对啊,唐寅是行书大家,书画双绝,自然,也很擅长临摹别人的笔迹,这不现成的劳动力吗?
方继藩眉开眼笑:“对,对,对,为师有病,为师有病,来,伯虎,你来替为师抄写,伯虎,你真是很让为师感动啊,为师没白心疼你。”
唐寅听了恩师的夸奖,心里暖呵呵的,捋起长袖,便要预备动笔。
他可是要写十遍呢,时不待我啊。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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能为恩师做一点力所能及的事,唐寅很开心。
他提笔,随即手腕轻动,果然,方继藩的字迹便写了出来。
方继藩努力的在一旁辨认,竟和自己的字迹一模一样,丝毫不差,哪怕是天底下最顶尖的人,也看不出自己和唐寅书法中的区别吧。
方继藩顿时激动的不得了。
神了。
这个门生,没有白收啊。
哈哈,区区抄书,也难得倒我方继藩?
我方继藩闭着眼睛,都能让我门生完成。
方继藩立即道:“很好,写的很好,不愧是恩师门下,最厉害的弟子。伯虎,恩师以你为傲……”
唐寅倍感欣慰,依旧笔走龙蛇,不敢停顿。
方继藩想了想,又道:“那个……麻烦帮恩师抄十遍。”
“什么?”唐寅一愣。
本来,自己和恩师都需抄录五遍,便需十遍,这已是极具挑战的任务了,现在,还要加五遍。
方继藩看出来了唐寅的不解,便叹口气:“恩师也是难啊,你也知道,恩师既是陛下的女婿,且恩师对陛下的忠心,可谓天日可鉴,伯虎你想想看,若是和其他人都抄写五遍,显得出恩师对陛下的赤胆忠心吗?不能!恩师左思右想,别人抄五遍,我方继藩要抄十遍,陛下吩咐的事,为师要双倍完成,如此,方才显方继藩的忠义。为师这样想,伯虎你觉得对吗?”
唐寅脸有点抽抽,老半天,他点点头:“恩师说的对。”
“那就麻烦你了。”方继藩拍拍他的肩,叹了口气:“为师最心疼的,就是你,好好干!”
一溜烟,跑了。
…………
唐寅深呼吸。
十五遍啊。
可是恩师有命,还能说什么,就算是不吃不喝,不眠不睡,也得赶出来。
他提笔,凝神,接着,开始不断的书写。
唐寅本就是极聪明的人,大致的抄写了一遍之后,这些东西,就大致能背诵个七七八八,再接下来写,就快了。
可哪怕如此,一日一夜下来,除了浑身上下酸麻,头晕目眩,可也不过写了三遍而已。
他决心休息一个时辰,再战!
…………
方继藩日上三竿起来,却发现,昨夜怀中的太康公主殿下,已是没了香踪。
方继藩已习惯了,公主殿下要带孩子嘛。
于是起身,照例,香儿进来,给方继藩服侍穿衣,方继藩忍不住道:“香儿,以后你不必服侍这个,好好让人伺候着你便是。”
香儿道:“少爷,别人伺候不好。”
方继藩穿戴一新,香儿道:“方才,有人来求见。”
“谁都不见!”方继藩板着脸道:“少爷在办一件大事,阿猫阿狗,一个都不见,不可耽误了少爷的大事。”
香儿不禁好奇:“什么大事啊?”
方继藩不自禁的在她身上轻轻一捏:“这个,这个,办报。”
“邸报?”香儿一愣。
方继藩摇摇头:“你家少爷,什么都敢办,唯独,不敢办邸报,这玩意,是皇帝老子才能办的,至于那些想要抨击时局的小报,哼,我方继藩心里只有皇上,怎么会和那些人渣同流合污……不说了,先去办事了。”
方继藩说着,一溜烟的出去。
方继藩不敢去书房,怕打扰了至亲至爱的唐寅抄写,却是赶到了镇国府,镇国府而今清冷了许多,自打朱厚照去了蒸汽车研究所,这镇国府便清冷了下来。
正好,现在却给了方继藩一个清净的环境。
他苦思冥想着,一次次的提笔,偶尔,又落笔……
似乎,一个想法,已经开始在自己的脑海中慢慢的布局而出。
三日之后,十篇案卷便抄录完毕。
足足花了四天的时间,唐寅完成了一件创举,这几乎是划时代的意义,当看到脸色发青,眼袋发黑,眼里布满了血丝的唐寅时,手里一大沓的文章落在方继藩的手上。
方继藩心疼的看了唐寅一眼:“伯虎,你没事吧,要不要紧,要不,去休息几天?”
“时间不多了。”唐寅舔了舔干瘪的唇:“恩师,学生自己的五篇文章,还没有抄录呢。”
“呀。”方继藩脸微微一红,居然有些惭愧。
“恩师,没时间了,学生去了。”
“去吧,去吧,要注意自己的身体啊。”方继藩像是做了贼一般。
这是将人当做牲口用了,我方继藩一向以正人君子自居,万万想不到啊……
方继藩摇摇头,心里有点自责,低头看了看抄录的书稿,没有什么问题,于是立即让人,送入宫中……
………………
弘治皇帝对于欧阳志是放心了。
可是对于当今地方上的吏治,却又愁容满面起来。
一群小小的役吏,居然可以决定人的生死,这是何其恐怖的事啊。
想想那些冤案,弘治皇帝便夙夜难寐。
他端坐在御案之后,沉眉。
似乎也想不到什么对策。
倒是此时,有宦官来:“陛下,方都尉送来了抄录的卷宗。”
弘治皇帝一愣。
其实,弘治皇帝虽让所有的勋臣和文武大臣们抄写这些,是让这些人长长记性,地方吏治败坏至此,难道真是恶吏所为吗?只怕,也有上梁不正下梁歪的缘故吧。
可方继藩……只是被误伤。
那欧阳志乃方继藩的弟子,哪里有做师父的,学习自己弟子的。
只是,弘治皇帝当时并没有言明,将方继藩排除在外罢了。
可谁料到,方继藩竟真的抄了。
不只如此……
这宦官还道:“方都尉抄写了十遍,请陛下过目。”
弘治皇帝一脸诧异:“朕何时让他抄写了十遍?”
“这……”宦官踟蹰道:“方都尉说了,他对陛下的忠心,可昭日月,比之别人,要忠心十倍百倍,他本该抄写十倍、百倍,方才对得起陛下的知遇之恩,可是在力有不逮,所以……抄写了十遍,已是惭愧汗颜之至了。”
“……”
弘治皇帝有点发懵。
“拿朕瞧瞧。”
随即,卷宗送到了弘治皇帝面前,字迹,是方继藩的字迹,这是没有错的。许多地方,还墨迹未干呢……
弘治皇帝将卷宗搁下,忍不住感慨起来:“方继藩啊方继藩,难怪这个小子,能教授出欧阳卿家这般的奇才,果然……是与众不同啊,是个实在人。
弘治皇帝感慨:“满朝文武,都不及方继藩吗?朕听说,让文武百官抄写这些卷宗,可有不少人,是怨声载道,可看看人方继藩……孰优孰劣,真是一眼便知啊。他们不是喜欢躲懒,不是怕麻烦……传旨,方继藩抄写有功,予以嘉奖,以赞其苦劳,其余诸官,抄写再加一倍,每人十遍……”
萧敬心里咯噔了一下。
他忙道:“奴婢遵旨。”
弘治皇帝侧目看了一眼萧敬:“你呀,也要都向方继藩学一学,你也加一倍吧。”
萧敬一口老血要吐出来,奴婢要抄写二十遍的啊,再翻一倍,还让人活吗?
可见陛下一脸漠然的样子,萧敬哪里敢回嘴,这是态度问题:“奴婢知道了。”
…………
近来买房的人少了许多。
竟是冷冷清清。
方继藩吓了一跳,出了啥事,咱们大明的富商和勋贵还有文武百官们的荷包被掏空了?
不对吧,当初李自成打进北京城里,搜刮出来的银子,那也不少呢,这还没算上不少乱兵搜刮之后,没有上缴。以及那些将银子藏的严严实实的。
通过当初闯王杀入北京城查抄的财富,方继藩轻轻松松,就可推算出京里勋贵大臣们的荷包,还有多少银子。
不只如此,京师还只是他们的居住地,他们还有老家呢,老宅里,不也藏着钱?
可一听,原来陛下居然嘉奖了自己,不只如此,甚至还给百官们增加了一倍的抄写量,而如今,大家都忙着抄卷宗呢,交不出,吏部是要问责的,谁有功夫来看房。
方继藩心里不禁感慨起来,果然是无妄之灾啊。
这个时候冷清些正好,方继藩办自己的大事。
方继藩亲自领着王金元,而后,开始在西山各院张榜,这榜一张,且还是大宗师方继藩亲自来,顿时吸引了无数的学子们的目光。
学子们见师公在,自然不敢轻易靠近,都是远远行礼,方继藩看过了榜之后,便背着手,走了。
一见师公走了,所有人才蜂拥上前来。
《求索》期刊正式成立。
现在开始收录文章,涉及各个学说,文章分三等,为天、地、人,三种等级,根据不同投稿的期刊,再由方继藩领着一群人亲自评议,即行刊载,获刊载者,若有突出贡献,可得学术头衔,即大院士、院士、大学士、学士、博士等等……其所涉及的期刊,包括医学、农学、工学、天文地理等等。
学子们一个个好奇的看着这榜,有些不太明白。
不过这不打紧,王金元早准备几个人,在此细细的讲解。
“这是学术期刊,什么叫学术呢,就是诸位有什么发现,可以用文字的方式,表述出来,懂了吗?”
所有人摇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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懂与不懂,都没什么关系。
片刻之后,朱厚照便到了榜下。
他爱凑热闹,虽是短须乱糟糟的,浑身满是油污,身后跟着七八个匠人。
看着榜,朱厚照一知半解,耐心听人叙述。
大抵……算是懵懵懂懂的明白了。
“发现了什么,就可以投稿,投稿了可以做大院士,大院士是几品官?”
“……”
“不算官呀,只是西山书院内部的头衔,有了头衔便可受书院的聘任,周刊卖得好,还有稿酬?甚至,将来有人引用了文章,也有银子?”
朱厚照眯着眼。
老方在搞什么名堂。
大抵,他算是明白了一些什么。
于是朱厚照冷笑,这有何难。
…………
只几日时间,许多投稿就来了。
五花八门的都有,方继藩看着脑袋疼。
毕竟,许多人,压根对于论文没有多少概念,此时,也没有论文的模板,大家都是由着性子,自顾自的来。
如此一来,各种乱七八糟的文字就出现了,以至于,方继藩看了一篇文章,说了老半天,懵了,不知啥意思……
方继藩忙是寻找下头的署名,恨不得立即将此人抓来,狠狠痛打一顿,以解心头之恨。
不过……也未必都是人渣。
至少,有一篇有意思的文章,却是被方继藩发掘了出来——人体之中,有细虫。
方继藩头皮发麻。
细虫……细菌?
方继藩认真看这文章,该文章的作者,自称自己曾观察过肉的腐烂过程,在一个完全没有苍蝇和蚊子的环境里,将肉放置在玻璃瓶中,而这腐肉,慢慢的变化,其根本原因,可能就是细虫的原因。
于是他开始尝试着,截住放大镜来观察,只可惜,放大镜并不能观察到这些细虫的存在,不过……此人没有放弃,而是继续寻磨制玻璃的匠人,竟是将两片透镜结合一起,竟放大了放大镜的倍数,虽然,他依旧没有观察到细虫,可他决心用两块熟肉进行试验,最终的结果发现,肉质的腐烂,与外界的环境无关,哪怕是在没有外界环境的情况之下,熟肉,依旧还会腐烂。
他认为肉的败坏,一定和某种看不见的东西有关……
在这个时代,总不乏有各种奇思妙想的人。
方继藩看了此人的署名……叫张森,名字很普通,方继藩对其,也没有多大的印象。
此人是医学院的学生,很不起眼。
他坚持认为,人在受伤之后,之所以伤口会腐烂,定是和细虫有关,而用酒精之类的消毒,定是因为酒精可能可以消灭这些细虫,这才可以防止伤口的感染。
方继藩选出这篇文章,命评议的一些大夫,前去试验。
方继藩当然不会告诉别人,世上确实有病菌的存在,既然杂志出现了,就必须遵循一种规则。
紧接着,评议的人员们,开始用各种方法进行试验。
最终……似乎也对此人的理论,引发起了争议。
不过既有争议,那么,就不能否认这个人的说法,最终,这篇文章入榜。
除此之外,便是大量农学的论文出现了。
张信带着一群农学的生员和校尉,用各种作物和植物的发现,直接霸榜。
倒是其他的文章,乏善可陈。
这第一期的《求索》杂志,在经过各方的讨论之后,开始定稿。
紧接着,在西山的一个印刷工坊,开始疯狂的印刷,王金元看着肉疼。
折腾啊,太折腾了。
这么个玩意,既没有教授人去读书作八股,又不是时下流行的世情话本,根本不可能有销路的,里头各种种植、细虫之类乱七八糟的玩意儿,谁看哪。
这不是败家吗?
少爷怎么喜欢折腾这个呢?
王金元是个生意人。
独具敏锐的商业目光。
老老实实卖房多好。
他心里叹息。
…………
而似乎,一切都风平浪静。
医学院里,一个叫张森的青年人,如往常一样,从学里出来,回到了自己的棚户。
今日,他观摩了自己的恩师苏月给一个妇人进行剖腹。
这妇人怀胎八月,便觉得肚子疼痛难忍,却又生不出,实在无奈之下,其家人才将人送来。
事实上,将妇人送至医学院的人家,是需要极大勇气的,毕竟,妇人的名节,有时比性命更重要。
可最终,夫家还是跺跺脚,决心救人要紧。
他亲眼看着自己的恩师,如何开膛破肚,如何取出了孩子,可最终,妇人还是没有撑下去。
张森在医学院,见惯了生死,可依旧,还是心里沉甸甸的。
张森是个秀才,可家境并不好,这也是为何,他决心从文学院,转入医学院的原因,西山文学院教授八股,固然厉害,可学费也很厉害,一般人,实在读不起,反而是医学、农学、工学、土木学不但学费低廉,而且一旦学了一年之后,掌握了初步的知识,便要转入临床,到了此时,便有一些微薄的补贴。
这微薄的收入,对于别人而言,不算什么,可对于张森而言,却可以填饱肚子,他的父母,为了供养他读书,几乎是卖光了家当,现在,他实在不愿意,再给父母什么负担了。
当然,张森的爹在得知自己儿子居然不考八股了,气的半死,差一点没有冲进书院里来,将张森打死。
不读八股,有什么出息,天天给人环切,给妇人开膛破肚?
他看到了老父一脸痛惜的样子,这样子,在他脑海中,如走马灯一般的转着。
鲤鱼跃龙门,自己为鲤鱼,在所有人心目之中,只有跃过了龙门,才可登入天子堂,成为官人,光宗耀祖。
他回到了自己的棚里。
书院的书生,大多都在农户家借住,所谓的宿舍,就在这里。
可他一抬眼,却看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
是他的老父亲。
一个瘦巴巴的汉子,身上是一袭浆洗了很多年的旧衣,这是儒衫,他的父亲,曾是童生,以自己是读书人为荣。
“父亲……”张森开口。
父亲叫张静,张静朝他苦笑:“回来了啊,你娘让为父给你带点东西来,你修书来的时候,说经常要熬夜看书,怕你夜里饿着,给你考了一些红薯。”
果然,他脚下,是一筐红薯,发着香气。
张森忙道:“这……”
张静朝他苦笑:“你还是有心事吧,当初,为父是对你期望大了一些,可是人各有志啊,为父这些日子,在家里,是想明白了,人……为何就一定要金榜题名呢,你想悬壶济世,也没什么不好,来来来,坐下。”
张森眼睛湿润了。
他自是明白,自己金榜题名,对于父亲而言,是一辈子最大的期望,张家早就家道中落,张父却认为张家毕竟是诗书传家,决不能让子沉沦,为了供养自己读书,便连最后一点土地,都卖了……
张森拜下:“父亲,是儿子令父亲是失望了。”
张静眼里,虽有落寞,却是勉强露出笑容:“不可这样说,行行出状元嘛,你在学里,钱够不够,前些日子,为父去做工,倒是挣了一些钱,来……”
张森忍不住哭泣起来:“父亲…儿子万死啊,儿子对不起您。”
张静将钱塞进张森的怀里:“这天底下,两年一次院试,三年一次乡试,想要金榜题名,谈何容易呢,你不必自责,其实,这样也好……为从了医,也可救人嘛……好了,时候不早了,为父得去上工,前些日子,在新城里寻了一个给人算账的活计,倒也轻松,你不必挂念。”
说着,背着手,要走。
张森想叫住他,却觉得自己羞愧的无地自容,嘴唇嚅嗫,却是如鲠在喉。
等他意识到父亲走了,快步追出去,却见那父亲背着手,依旧还带着读书人特有的执拗,穿着一袭长衫,似乎又心疼旧鞋被田埂的夯土磨烂,蹑着脚,徐徐而去。
张森眼泪,顿时泊泊而出,朝那背影跪下,以头抢地。
夜里,他照例读书,至于父亲留下的钱,他不敢用,都藏起来,已攒了七百多文。
次日一早,晨曦已是绽放,如往常一般,张森到了医学院。
迎面而来的,便有人道:“张师弟,你的文章,听说列入《求索》了。就是那细虫的怪论,不,并不是怪论,我……我……”
张森显得无精打采,昨夜没有睡好,脑海里挥之不去的,都是父亲的背影。
他自知道,自己的细虫论,不被许多人认可。
至于投稿,不过是自己坚持认为,这细虫学说一定存在,想要试一试,师公是否认同罢了。
昨日,他还对此,有所期盼,可今日,哪怕是听说这文章列入了《求索》,他竟也无精打采。
或许……我该去学八股的,只有如此,才能遂了父亲的心愿,也才可让父亲在人前,能够抬起头来。
过了片刻,又有人来:“张师兄,恩师请您过去……”
他的恩师乃是苏月,张森没有怠慢,忙是动了身。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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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森见了苏月,却见这医学院院长上下打量着这平时不太关注的门生。
医学院有两百多人,都是苏月的门下,苏月没有关注这平平无奇的张森,也是情有可原。
“噢,坐。”
张森便欠着身坐下。
“那细虫论,是你写的吧。”
张森道:“是。”
苏月便叹口气:“师公与评议组的人,做了实验,结果证明,你的推论方向,是正确的。”
“是吗?”张森很意外,太师公居然关注了自己文章,还特意让人照着自己的方法去试验。
“当然,细虫并没有发现,你自己也说,细虫微小,无法察觉;所以,只能通过试验,判断出大有可能存在。师公觉得你的文章,很有道理,便将其置入刊中,照规矩,周刊的一半收益,都会分给投稿的作者,且还可获得积分,未来对你授予学职,大有裨益。哪怕将来,有人要引用你的文章,你也可从中,获得些许的益处……你随我学医也有一年了,我知你家贫,倒是愿你,能够得一些银子,先补贴家用。”
“噢,这是《求索》的试行刊本,第三篇,就署了你的名,你可以看看。”
张森接过,这第一篇,是关于农学的,第二篇,照旧还是农学防虫害的论述,里头的文字,自己看过之后,都觉得生涩难懂。毕竟隔行如隔山,等到了第三篇,果然是自己的文章,下头,还有评议组的评议。”
张森只大抵的翻阅了一来,随即苦笑。
他确实缺银子,实是不希望,自己的父亲,因为自己而去做工,更不会因此,而来学医。
可这样的刊物,能盈利?
只怕送人,都没有人愿意看吧。
这刊物的本钱,能收回来,便算是稳妥了。
至于那所谓积分,他更是一窍不通。
唯一值得庆幸的,就是自己坚持的‘细虫说’,至少得到了重视。
他还是道:“太师公能亲自为学生点评,学生已是喜不自胜了,至于其他,学生不敢巴望。”
其实苏月心里也觉得这玩意,似乎根本会无人问津,还给作者分红,这更像是一个笑话了。
他颔首点头:“你能宠辱不惊,这是好的,怎么,你昨夜没有睡好吗?现在可有精神,待会儿有个断手的手术,为师想让你在旁协助。”
在旁协助。
张森略略有些惊喜,本来以他的资历,是没有资格真正上手术台的,哪怕是在一旁给恩师和一些师叔们递刀子都不成。
苏月便起身:“走吧,不要出错。”苏月走了几步,突然驻足,回头,深深的看了张森一眼:“既然走了这一条路,就要坚持下去,我知道你很艰难,你父亲的事,为师知道,哎……其实,这医学院里,多少人……何尝不是,没有这样的父亲啊,能进入西山书院的人,有多少,都承载了巨大的希望,可天下人,只认从文……”
说到此处,张森突的眼眶一红,咬着唇,眼角里泪水漾了出来,他重重点头,才道:“学生明白。”
“能明白就好,世上这么多人从文,总要有人从医,有人从工,有人从农。”
…………
第一期的期刊,足足印刷了五万本。
五万本啊。
成本可不低,足足花了几千两银子。
虽然对于方继藩而言,这是极小的数目,不值一提。
可王金元,却依旧心疼的不得了。
他想死。
有这银子,多造几栋房子,这是多大的利润啊。
当所有的期刊统统印刷完毕,他寻到了方继藩:“少爷,都印妥当了,五万本……一本不少。”
方继藩坐着,呷了口茶,笑呵呵的道:“这敢情好啊,也不知,这五万本,是不是少了,罢了,先印这些吧。”
还少?
王金元想死,能卖出五百本,王金元都觉得自己的名字可以倒过来写。
“嗯,好了,你预备一下,准备去销售,要保证所有的书铺,都能铺货。”
“这……”王金元有些为难,可想了想,算了,就当是少爷玩玩吧,反正也只几千两银子。
他预备要走。
方继藩突然道:“你回来。”
“啥。”
方继藩笑呵呵的道:“那个,记得将这个张挂出去。”
方继藩随手,指了指案牍上的一张告示。
王金元忙是上前,低头,一看……嗯?
随即,他眼睛都直了。
却见方继藩在一旁,好整以暇的端起茶盏,继续慢悠悠的呷了口茶:“快去啊,在这里啰嗦个什么?”
王金元一脸难看,却忙是将告示收了:“是。”
…………
次日一早,几乎告示,顿时张贴到了大街小巷之中。
顿时,所有人哗然了。
西山书院之外。
一群人云集在告示之下。
一个个脸上有点懵。
镇国府推出最新用工评级之法,所有工匠、大夫、农学校尉、土木匠都将推出等级制。
譬如工匠,分五级,分别为,甲等、乙等、丙等、丁等、戊等。
未来所有镇国府的工坊、医院、屯田所、账房、土木建筑队,都将以此募工,没有等级的匠人,即为最低等匠人,而考取资格证书的匠人,可根据其等级,在未来的升迁以及薪水方面,予以保障。
意思就是说,想要出头,得考试了。
再不能是,你特么说你是匠人,你是大夫,你就是大夫和匠人。
想要更好的薪水,想在未来,从小匠人成为大工匠,想要从寻常的小医生,成为大医,想有个好前程,要考!
还要考试啊。
这玩意叫职称。
相当于,匠人和大夫,还得分出个三六九等来。
各专业所考的内容……以《求索》期刊为准。
“……”
《求索》……
各大书铺有售。
…………
新城和西山轰动了。
屯田所数千校尉,新城的无数匠人,医学院的医学生,还有新城的文吏、账房……俱都瞠目结舌。
不同的职称,未来的前途是不同的。
这一点,是人都明白。
终于……师公和恩公,开始向他们拔刀子了。
这一刀,快、准、狠!
西山的日子,是很逍遥的,哪怕是新城的匠人们,现在薪水都颇丰厚。
至于医学生,以及屯田所,土木、工学的学生,其实日子过的都不错。
至少未来,还是有些前途。
可现在……到处都在争论着关于专业职称考试的消息。
这玩意是啥。
各专业,都从《求索》中摘取考题。
这岂不是说,将来想要吃香喝辣,需随时温习《求索》?
而且据说,不同职称,未来的前途,以及未来的薪水,都会分档,这意味着啥?
低级职称,只是寻常的考试,可若是要到高级职称,就必须根据自己有本专业内独到的文章,寄送《求索》,被《求索》录入刊物了。
总而言之……
《求索》便是四书五经啊。
一时之间,所有人都疯了。
不少人涌入了书铺。
那些书铺的东家,听说方都尉要让他们进一批刊物,脸都绿了,这啥玩意,强买强卖呀,我不想进货啊,可最终,却都硬着头皮,进了一批货,毕竟,方继藩的朋友,遍天下,人们都爱他。
可转眼之间,他们却发现,络绎不绝的人,开始来求购了。
进货价是九十文钱,挺贵的,可一出货,一百五十文,一百五十文,被人踏破了门槛。
尤其是新城里的匠人。
足足七八万的匠人,什么匠人都有,他们有了较丰厚的收入,渐渐的,在新城那儿,陆续出现了大量的子弟学堂,他们也希望自己的子弟读一些书,甚至有不少匠人,也愿意去认一些字。
人在能吃饱喝足之后,渐渐的,开始有了更高的追求。
这些能大抵识字的匠人,见识到了广阔的天地之后,竟也开始不甘平庸起来。
考啊,听说考中了涨薪水,考中了能成为大匠。
西山书院的生员,更是趋之若鹜;至于屯田所的校尉们,在一脸懵逼之后,随即,也开始撸起袖子来。
甚至那些有子弟的人,年纪还小,还在学堂里读书,也愿意去买一本,自己的子弟,肯定是别指望金榜题名的,那个……太难了,考职称容易啊,反正他们识字,买回去一本,让他们闲暇时看呗,考试,得从娃娃教起。
三日之间,整个《求索》期刊,竟以惊人的速度,兜售一空。
印刷的作坊,开始加印了。
王金元急的满头是汗。
他也算是服了自己的少爷,这第一版印刷出来的期刊,纯利就有三千两,三千两不多,可是继续加印,可能一期,利润将高达五千两,毕竟,雕版都是现成的,后期加印的成本,比较低。
这一刊便是五千两银子的纯利,据说是一月四期,哪怕往后这刊物销售一直保持平稳,也有两万两银子的纯利了,虽然不多,却也保证了运营。
不只如此,其中半数,还要分给每篇周刊的三十位原作者……嗯……不管怎么说,反正少爷喜欢,那就印吧。
银子,反而是次要的事,毕竟,这世上,谁还有少爷有钱啊。
……………………
好累啊,睡觉,大家晚安。
《求索》一热销,竟开始几经加印。
更有不少好事者,见这玩意竟在书铺里,隐隐有超越了四书五经的架势,也忍不住买一本来瞧瞧。
买来一看,便忍不住要骂娘了。
这写的啥玩意?
每一个字他们都看得懂,可组合起来,却是一窍不通。
譬如第一篇,关于草本植物的光合,第二篇农作物的防害,第三篇更吓人,人身上满是虫子……
可这并没有妨碍无数人买了刊物之后,寻到自己专业擅长的文章,看的如痴如醉。
譬如医学院的生员们,从前对于《细虫论》嗤之以鼻,现在却开始重视起来。
倘若真有细虫,那么……岂不是对于眼下医学的某种颠覆?譬如手术的伤口感染,譬如酒精……譬如……
太多太多的譬如了。
原先人们只知撒上酒精可以防止伤口的感染,用上金疮药可以使伤口快速的愈合,可为什么这样说,这原本只是纯粹的经验之谈,反正师公以前就是这么用的嘛,于是恩师也这样用,到了自己,自然也是萧规曹随,而现在……倒似乎给人许多启发,似乎许多人开始深究其原理了。
自然,也有人认为,这样的论证未必正确,这刊物里不是说了嘛,至今还未观察到细虫,也就是说,试验虽成功,却只能作为参考。
因而,争议也起来了。
张森也万万想不到,自己一下子竟受如此巨大的关注,这细虫说有些骇人听闻,不只学医的关注,许多其他学科的生员也纷纷在打听。
稿费发放,一百五十两银子的银票落到了张森的手里。
苏月认真的看了细虫说数遍,从前张森提出的时候,他没有过多的关注,只是认为,可能只是自己的学生胡言乱语,可现在,试验已经可以证明其理论的可能性,便让苏月不得不审慎对待了。
此时,他放下手中的刊物,抬头看着手中捏着银票,还略略颤抖的张森,笑吟吟道:“这是你的稿酬,不只如此,往后若是继续加印,还会继续有稿费,据说这周刊会编写合订版,甚至可能,你的文章会专门在医学版里存录,卖了多少,陆续还会有稿酬发放。噢,还有,倘若你的文章被引用,对你的评级,就大有帮助了。”
张森不太明白什么叫引用,也不太明白后续又还有多少稿费。
可轻而易举,一下子得了这么多银子,起码是又惊又喜的。要知道,这可是一个匠人,三年的薪水啊。
“还有,因你的文章录入了期刊,鉴于你的成就,将授你博士学衔,往后医学院会予以你一些钱粮发放,还有……你若是想要申请一个专门的公房继续你的研究,可以申请,若需银子继续试验,也可以提出来,你是第一个博士啊,将来前途,大有可为。若是文章引用的多,对你的评级,还会有更多的裨益。”
博士……单独的公房,还可申请经费。
张森觉得有些眩晕。
他努力的捏着手中的银子……他需要银子,毕竟连师公都爱钱,这是人所共知的事,西山书院里,人们信奉着能力越大,生活越富足的理念。
他突然眼眶红了:“学生……学生想继续研究下去,学生一定会证明细虫的真实存在,要让它展现在世人面前。”
他哽咽了。
…………
一个医学院里,不起眼的生员,突然成了医学界的冉冉新星,他的细虫说一出,哪怕有再多的争议,可授予的第一个学术头衔,却是实打实的,据说稿费惊人,第一版拿了一百多两银子,第二版,又拿了五十多两,未来可能还有后续的收入。
他正式提出了相关研究的申请,院里又拨发了每月三十两银子,供他定制器材,继续展开研究。
这对于绝大多数医学生而言,哪怕是院里会有些许的补助,可也只是维持你的生计而已,即便肄业,在医学院里任职,一年下来,也不过百五十两的收入,而张森的一跃而起,却一下子给所有人打开了新的大门。
新的理论,新的头脑,不只是许多人开始朝着不同方向去思考,还有为数不少人,似乎也开始以细虫说为方向,倘若细虫说是真的,那么……在这基础之上,是否可以衍生出一种新的可能呢。
《求索》要考。
可这时,人们方知,为啥这东西要考了。
…………
朱厚照眼里布满血丝,翘着腿,在蒸汽车的研究所里,看着这一篇篇的文章,当看到细虫说的时候,他忍不住打了个寒颤。
本宫身上也有虫?若如此,别让本宫见着,绝对打死他们。
不过……这样就可以做博士?
他努力的翻阅,却发现工学居然没有相关的文章,倒是农学、算学、医学,独占鳌头,尤其是农学,张信带着的那些校尉,吃了枪药啊。
朱厚照眯着眼,脑子开始飞速的旋转,里头的理论,其实很简单嘛……
在试制蒸汽车的过程中,朱厚照遭遇了无数的难题,有的难题,无论如何都想不明白原因,可现在,看了这期刊,哪怕里头并没有涉及到关于工学的知识,却突然给朱厚照提供了一个新的方向。
从前只想着如何制造,如何一次次去尝试,却从没有真正去探究其原理,没有进行总结,这不总结,最后哪怕是解决了问题,却也不过是瞎猫碰到死耗子。在下一次,遇到同样相似的问题时,却又去重复去一次次尝试着去解决。
可现在……
朱厚照眯着眼,对一群生员和匠人颐指气使的道:“咱们造这么高级的车,也没有总结出经验吗?不能落后于人,丢本宫的脸啊。大家都想办法总结,写论文,投稿。”
所有人面面相觑。
许多能工巧匠,经验丰富,眼下还只是处于勉强识字的阶段,让他们写论文,咋写啊。
不少生员,期刊早看了,可是……
朱厚照恨铁不成钢的看了他们一眼,这些榆木脑袋,怕是没有指望了。
…………
方继藩这些日子,不亦乐乎。
看着无数递来的投稿,这第二期的投稿,明显比第一期要增加了许多。
各种脑洞应有尽有。
虽然绝大多数都是扯淡,或者说,其提出的方向,方继藩是认同的,可他们尝试和论证的方法,明显有重大瑕疵。
对于这些,方继藩一概拒之门外。
方向对,论证方法错了,那么就没有意义。
这是思维问题,若只因为一个人认为地球是圆的,却不告诉你为什么是圆的,那么,这就没有任何意义了。
期刊出来的目的,不只是告诉人们,真实的世界是什么样子,而且要提供一种全新的专业思维,让无数人,尝试着在生活和生产之中,对许多新的理念,去进行总结。
这不但需要开脑洞,还需小心的求证,这才是科学精神的精髓。
这个世上,最宝贵的东西,并不是出现一个先知,告诉大家,地球的圆的,因为这没有任何意义,哪怕人们对此深信不疑。
而真正的方法应该是,这个先知,让人们找到探索和求证的方法,当他们通过这个方法,证明了地球为圆,这种精神,才能根植于无数的学科,找到了这个方法,才是打开新世界的大门。
方继藩喝着茶,随即……却被一篇论文吸引了。
万物皆有引力……
方继藩眼帘一张,认真无比的看下去。
万物要嘛是静止,要嘛,便会匀速的进行运动……
除非有外力,打破这种平衡。
论证的方法……
方继藩有点懵。
随即,看了下头的署名……朱寿!
方继藩的脸抽了抽。
这家伙……造个车,居然造出了心得。
接着,方继藩又看到一篇文章,阻力论。
这阻力论,显然是在万物皆有引力之上的论点,正因为有了阻力……所以,周而复始的匀速运动方才需要动力去打破。
“……”
下头署名……朱寿……
方继藩拿起两篇文章,将评议组的人叫来:“去,论证一下,照着上头的方法进行论证。”
太子殿下,那家伙,似乎造车造出了‘力’,观察到了力学的本质了。
其实生活之中,到处都有这种力,只是人们没有真正去观察,从而进行去总结罢了。
朱厚照的性子不同之处就在于,他爱瞎琢磨一些人们不太关注的事。
简直就是一个天才和白痴的结合体啊。
…………
第二期周刊出来,工学的文章,顿时独占鳌头,第一篇和第二篇,竟都与工学有关,其中引力的论证和阻力的论证,竟都得以实现。
朝廷对于《求索》,想不关注是不成的,毕竟闹的太大了,几乎刚刚上市,就已销售一空。
弘治皇帝一脸懵逼的看着两份期刊,第一份,观点都很骇人听闻,倒是农学的部分令他赞赏。
农乃民之本也,居然有人专门去研究这些,倒也未必是坏事。
医学的,反正弘治皇帝也看不懂,随手翻阅了一下,只是觉得有些恶心,朕身体里有虫,还是看不见的那种?
想着自己是行走的带虫器,这感觉不要太好!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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弘治皇帝将这期刊,当做趣闻看。
竟还真觉得,这些人的脑子有点稀奇。
他笑吟吟的,继续打开第二本,翻开第一篇文章。
“……”
第一篇文章的署名,让弘治皇帝觉得有些眼熟。
朱寿……
自己的儿子?
弘治皇帝倒是想起,朱厚照曾给自己取名朱寿的事了。
这第一篇,便是万有引力。
这一篇之所以放在最头,是因为其分量很重。
甚至万有引力这个词儿,都是方继藩帮忙写的。
弘治皇帝低头看下去。
他显然并不知道,这个万有引力,涉及到了诸多的力学知识。
因为朱厚照也不懂论文的格式,完全就是瞎写了一通。
以至于方继藩和评议组,不得不对他的文稿进行了整理和归纳。
万有引力的发现,先是从重力开始的。
朱寿在制造蒸汽机时,出现了一个难题。
那就是,若想要蒸汽机动力强大,就得把这蒸汽锅炉造的越大越好,可随后他们又发现,动力越强,这锅炉就越大,且越笨重。
看着这巨大的铁疙瘩,朱厚照是懵逼的。
于是,他开始思索,最终,却发现了一个问题,为啥,东西越重,力越呢,仿佛这个世上,在冥冥之中,自己脚下的大地,似乎都在牵引着万物。
最后,朱厚照在制造蒸汽机时,又运用了一样东西,磁铁。
这磁铁岂不和大地一般,能将许多东西,吸附在自己身上?
当然,磁铁只能吸引铁,可脚下的大地,却能吸引万物,使万物附着在其中。
倘若,这万物是铁,而这脚下的大地,是一个巨大的磁块呢?
这么一想,脑洞就诞生了。
当下,能挣脱这种力量束缚的,便是飞球,显然,这个力,并非是无穷无尽的,倘若此刻,这大地便是一个磁块,只要有同样相反的力道,大于它这个力道,便可挣脱它的束缚。
朱厚照第一个论证出来的是重力。
当然,他论证的很粗糙,完全是靠自己的猜想。
可既然假设有了重力,那么朱厚照开始有了启发,天上的月儿,为何白日落下,夜里升起,是不是和重力有关。
为了论证这个可能,他闲来无事,便用高倍的放大镜,去观测月儿,他竟发现,这月儿,是否有一种可能,也被束缚在自己脚下的大地里,被大地所吸引……
他第一个解决的办法,就是乘坐飞球,带着望远镜,飞上天去,在夜里,观测月亮,可这一观测,却发现一个极可怕的事,当他认真开始观察的时候,竟发现,大地竟不是平的,若是平地,人在高空,望远镜按理来说,是可以看到望远镜可视的范围之内,可实际上呢,就如一个球一般,他看到的不是目光的尽头,而是地平线。
地不是平的,那么月亮……
这就一发不可收拾了。
其他人哪怕是发现这些东西,也不会去瞎琢磨。
偏偏朱厚照没啥喜好,就爱琢磨点乱七八糟的事,那些正经的玩意,他是一概没有兴趣。
于是,他得出了,大地,极有可能是个飞球,而月亮,极有可能是个小球。
这个小球,之所以升起而落下,只是因为,它落下之后,正好到了大地这个飞球的背面而已。
大地是圆的,小球也是圆的,小球围绕着大球日夜旋转,永不停歇,那么,为何会出现这样的情况呢。
很简单,试验。
他提供的试验方法很粗糙,而且在有重力的情况之下,论证万有引力,确实是很费劲的事,当然,在蒸汽车上,他还发现,原来除了重力,还有摩擦力。
这一篇关于万有引力的宏论,下头包括了‘重力’、‘阻力’、‘地圆’说,等等等等。
弘治皇帝低头,看的有点懵。
脚下的地,是个球?月亮里没有嫦娥?而是个小球?因为有一种力,所以它围着自己的脚下不停的匀速运动?
“陛下。”萧敬笑吟吟的给弘治皇帝换了一副热茶:“陛下在看什么?”
萧敬的手,是肿的。
不但要当值伺候着陛下,闲暇时,还得抄写卷宗。
苦啊,自己的笔迹,陛下是最熟悉不过的,其他人,还可能打秋风,自己却决不能欺君罔上,因为陛下只一眼,就可看出来。
他眼睛熬得通红,可怜巴巴的样子。
弘治皇帝一听,几乎要炸了,下意识的,将这期刊合上,而后,搁置到一边:“没什么。”
颇为几分此地无银三百两的感觉。
毕竟是皇帝啊。
儿子是太子。
太子是什么,是国家的储君。
这家伙……前些日子,说要造会动的车。
现在好了,他去琢磨月亮去了,什么磁铁,什么地圆,都是什么乱七八糟的啊。
弘治皇帝竟是无言以对。
脸微微有些红。
说起来,挺丢人啊。
想想自己的孙子,小小年纪,又会背书,还能念诗,他的孝心,就更不必说了。
怎么这儿子……如此的不务正业。
这玩意,能吃吗?
有什么用?
哎……
弘治皇帝心里叹息。
可现在,他似乎也没什么说辞了。
只能说,由着他的性子去吧,他爱怎么样就怎么样,他年纪大了,也并非是无一是处,还是有很多优点的,唯独有一点,就是爱折腾,有时候啊,想想都憋屈。
萧敬眼睛直勾勾的盯着那期刊,他是了解陛下的,陛下今日,怎么这么大反应呢,这期刊里,莫非有什么……
弘治皇帝捕捉到了萧敬眼里的不同,顿时冷起脸来:“怎么,你看什么?”
“奴婢……”
弘治皇帝厉声道:“你的卷宗抄写完了?”
“没……没有。”
“快去!”
“是,是。”萧敬故意将自己已经肿起来的手,在弘治皇帝晃一晃,结果陛下不为所动,他也就没什么话说了,夹着尾巴便走,一去不回头。
…………
事实上,关于万有引力的论证,是很粗糙的。
可设想最是重要,后期的论证,还需一步步去完善,比如航海的大发现,比如算学的应用。
可方继藩还是决定将朱厚照的文章放在了第一,这倒不是他和朱厚照有什么不可告人的关系。
实是一旦这个论证提出,所有人思想,都可能天翻地覆,甚至在这个基础之上,许多的学说,都可能衍生出来。
这消息一经传出,顿时便引发了巨大的讨论。
有人质疑,有人拥护。
可这期刊中文章的争议,却绝不是大儒们争论经义学说这样简单。
想要说服人,你得论证他是错的,或是对的。
于是,几乎所有对于地圆说、引力说的人,统统都在想尽办法,绞尽脑汁,去寻找更好的试验方法。
最苦逼的,就是那磨镜片的匠人了。
无论是细虫说,还是引力说,其本质,就是观察,可怎么观察呢,人类的肉眼是有极大局限的,那么,就必须借助于工具,自从放大镜和望远镜出现之后,所有人在观察时,想到的第一个方法,就是寻找更大倍数的镜子,只有如此,才可最有力的证明自己的观点。
第二期的期刊,还出现了一个有意思的事。
因为细虫说实在过于骇人听闻,这一期,竟有好几个关于细虫说的文章列入文章,它们大多引用了《细虫说》,随即,讨论细虫有害或者有益的问题,除此之外,一篇关于消毒说,也在细虫说的基础上衍生。
假设细虫说是对的,那么是否意味着,许多医学上的病症,其实都和这细虫有关,于是,酒精的本质,在于杀死有害的细虫,这个言论一出,竟又在医学院里,投入了一块巨石。
细虫说,开始变得愈发重要。
只一周之后,便又有一沓银票交到了张森的手里。
张森一脸懵逼。
第一期的期刊,他前前后后已得了两百多两银子了。
可第二期,和自己有什么关系?
苏月一脸羡慕的看着张森:“这第二期的稿费发了,因为有三篇医学的文章,引用了你的文章,因而,这些稿费里,也有你的一份,真是羡慕啊,你这细虫说,引用是最多的,现在这细虫论,连老夫,也想在此基础上,一窥究竟了。”
张森所得的稿费,是一百五十六两,毕竟只是引用,可对他而言,也是一件极可怕的事。
“噢,对了,你已是博士,此次,引用量不小,根据规矩,这对你的职称,有极大的助益,医学院里,想专门开设一门细说研究所,为师想让你来做这个领头人,你……可有兴趣?”
张森一脸懵了。
他无法想象,自己竟是转眼之间,变得炙手可热起来。
就在十天之前,他还是一个一文不名的穷小子,甚至被许多人认为是性格古怪和孤僻,满口的奇谈怪论,可现在……
他脑子有点乱。
现在,他短短十几天,就赚了三四百两银子,这对张森而言,是一笔巨款啊,而且未来,财富可能还源源而来,如今,他已是医学院第一个博士,甚至,还将要挑起大梁。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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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森有一种神游的感觉。
苏月见他愣神的样子:“这细虫研究所,眼下当务之急,其一,是尽力了解和证实细虫的存在。这其二嘛,你看这第三期,就有人根据你的《细虫论》而论证,人生了病,可能和细虫有关,那么,再细细的去想,可是我们的病症,为何会有不同呢,难道……这害人的细虫,也有不同吗?不同的细虫,引发不同的疾病,若是以此推测,只要能杀灭不同害人的细虫,是否就可以使不同的病药到病除呢?”
苏月呷了口茶,他心里感慨,这张森,真是挖到了一个金矿啊。
这细虫论所衍生出来的,极有可能是医学上最大的宝库,这玩意,一旦衍生下去,可以让多少人吃一辈子啊。
可显然,张森这家伙,还没有察觉出这其中巨大的价值。
张森想着,道:“学生一定尽力而为,不负恩师所望。”
…………
力学、医学、算学、工学渐渐变得时兴起来。
其实,这也是情有可原。
求索的出现,某种程度,出现了无数可供人争论的谈资,在这一潭死水的世界,一个个理论抛出来,颠覆这每一个人的认知。
以往,凡是文学院之外的学问,许多人若不是实在没有办法,是绝不肯去触碰的。
有的人是因为家贫,有的人,是实在受不了四书五经,可现在,哪怕是文学院的生员,也开始对这些‘奇谈怪论’,有了兴趣。
大明相较而言,还是开放的,在历史上,哪怕是数十上百年之后,佛朗机人抵达这里,带来了他们的技术和学说,照样也有为数不少人,愿意接受。
更遑论,西山书院,本就在此之前,打下了夯实的基础。
方继藩看着手中一纷纷的申请书,有点懵。
这应该算是第一批,要求转学的生员了吧。
文学院总计三十三人,请求转区其他学院学习,其中医学不少,力学更多一些。
究其原因,是有人对于细虫论,产生了兴趣,一群青年人,本就是容易情绪激动的年纪,突然有了颠覆认知的东西出现在他面前,难免就变得不务正业,诚如期刊名一般,想要求索起来。
至于地圆说,月儿绕地说,以及重力说……这些学问的出现,使不少人出现了一种奇妙的感觉。
以往,他们抬头看月,看到的是故乡,是嫦娥,是无数美好的想象;可现在看月,脑子里会浮出一个念头,月儿当真和自己脚下一般,是一个球,是否当真从这里朝一个方向行驶,最终可抵达原来的位置,月儿落下,其实只是去了另一边升起。
这些念头一冒出来,竟有一种百爪挠心的感觉。
他们还太年轻,对于功名的渴望,更多的是父辈们强加在他们的身上。
可到了西山书院,耳濡目染,至少,也未必有了根深蒂固的士农工商习气。
方继藩笑吟吟的看着这三十多个徒孙:“你们可想清楚了。”
“师公,都想清楚了。”
“和你们的父母说了吗?”
众人似乎早已想好了说辞:“恩师,说了。”
“他们怎么说?”方继藩笑容可掬,风气变了啊,看来我方继藩,又为这天下,做了一件天大的好事。
“学生……学生人等,都说,这是师公教我们转科的。”
“……”方继藩脸都绿了:“不诚实!你们还是人吗?猪狗不如!”
众徒孙纷纷拜倒:“师公,学生也是无奈……”
方继藩摇摇头,看来这个世上,自己又多了一群敌人,若是有一日,走在大街上,被人用斧头砍死,显然也不意外了。
他叹口气:“罢罢罢,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尔等既愿从医、从工,为师能说什么呢?只好遂了你们的心愿。”
众人喜不自胜。
方继藩又道:“这是你们自己选的路,到时可别回头来责怪师公。”
众人纷纷道:“绝不后悔。”
…………
将一群小傻瓜们送走,方继藩心情轻松。
无论他们进入哪一个学科,未来都能给方继藩挣银子的,倒是文学院,专攻八股,每日刷题,天知道教授出来的都是什么货色。
可没法子,文学院是西山书院扬名立万的法宝。
转眼,酷暑即将过去。
第七期的期刊,照常开始印发。
因为年底职称考试即将开始,几乎所有人,都已习惯了预定期刊,几乎每一份期刊出世,人们便饥不择食的去看。
若是匠人,自是看看关于力学方面的理论知识,或是出现了什么新的发现,哪怕你水平不高,可至少,你也得知道这引力、重力什么怎么回事,毕竟……要考。
可这期刊,买都买了,毕竟,求索期刊是不允许盗印的,抓着了,便是打断腿,没有书商敢铤而走险,倒也有想省钱的人,希望去将期刊里的文章抄写出来,拿回去看,可很快,人们就意识到,这很不划算。
看期刊的人,多是匠人、生员、校尉,这些人群,无论是在西山还是在新城,又或者是屯田所,他们都是最忙碌的一群人,与此同时,他们本就有自己的一份薪水,或者,能入学的人,家境最差,也坏不到了哪里去。
平时就已忙碌的不得了,还得花费时间去看期刊,预备年底的考试,甚至是一些徒工,现在也开始想尽办法,在工作之余,去附近简陋的夜校里学习文字,虽不打算做学究,可至少,要做到能书能写,毕竟,匠人和徒工之间的待遇,可是天差地别,薪水相差一倍以上,倘若是更高等的匠人,那就更不必说了,若是成为了甲等或者乙等大匠,现在这样的大匠虽还未出现,可传闻中,这些人,待遇及其的丰厚。
正因如此,新城许多落魄的读书人,开设了大大小小的蒙学班,白日不上课,只在夜里,大家下了工时便开班,附近的作坊,还有工地上的脚力,便人山人海汇聚而来。
期刊的销售稳步上升。
而此时,细虫研究所的成果,却也喜人。
张森带着十数个同门师兄弟们,做了一个实验,最后,提出了细虫疫病论。
从前的人们,对于疫病,总带着几分恐怖的色彩。
因为这疫病仿佛是无孔不入一般,明明彼此之间,没有什么关联,哪怕双方只是擦身而过,都可能传染病症。
这个时代,医术本就低劣,一旦病倒,死亡率极高,且京师人口众多,一旦产生任何疫病,便会迅速传播。
人们总认为,疫病可能是老天爷发怒的结果。
这是命,命里有时终需有。
可张森带着人,做了实验,他们将煮熟的肉,放置在绝对无蚊虫的所在,最后,肉依旧开始腐化变质。
而后,他们再将肉,用酒精消毒之后,再放入没有蚊虫的环境,可结果,虽然腐化变质的过程延长了一些,可结果依然。
张森这一次的论文,写的极漂亮,只是这一次,这篇论文的署名比较多,除了他名列第一之外,后头还有七八个参与了实验的医学生员。
张森认为,细虫不只是在人体,还在空气之中,而有害的细虫,极有可能就是病原体,许多的疾病,可能是依靠在空气之中传播,这也是为何,疫病杀人于无形的原因,所谓的疫病,本质就是病人从口鼻中呼出的病毒,悬在空气,最终传染给另一个人的结果。
这篇论文一出,又是哗然,虽然无法验证,可评议组的所有人,几乎毫不犹豫的请求将此文,列入新期刊的首位。
毕竟,这诠释了一个可怕的‘现象’,虽然眼下的实验,不能完全证实,可一旦证实,将会是极大的突破。
张森的声名,逐渐鹊起,在列入期刊之后,细虫研究所的所有人员,都得到了丰厚的稿费,想要进入研究所的医学生,几乎是抢破了头。
所有的书铺门口,都挂着疫病重大突破的招牌。
哪怕是不懂这个道理的人,也忍不住会驻足多看一眼。
啥玩意,西山又出怪论了。
这群疯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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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秋时节,方继藩格外的注重自己的身体,毕竟,可千万别染了风寒,他也不喜欢,被自己的徒子徒孙们抓去被研究。
可一大早,苏月便兴冲冲的来了。
镇国府里,方继藩呷了口茶,见苏月带着一个局促的年轻人来。
苏月二话不说,拜倒在地:“学生见过师公。”
后头局促的年轻人,显得很紧张,想了老半天,才忙拜倒:“学生见过太师公。”
方继藩靠在椅上:“噢,什么事啊,为师最近有些忙……”方继藩打了个哈哈:“有什么事,就说吧。”
“师公,此人,就是张森。”
苏月很小心的观察着方继藩,生恐师公对于自己莽撞的带着自己的弟子来拜见,会引发师公的不快:“他有一个不情之请,因为兹事体大,非要师公出马不可,所以,学生便带他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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