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张森之名,方继藩可是久仰的很。
一听此人有事相告,方继藩却是乐了:“噢,张森,来来来,坐下,我一向对你是极看重的,将你视如己出,有何事啊?”
张森敬畏的看着自己的太师公,这个人,是自己敬仰的存在。
又将太师公这般的和颜悦色,突然……眼里竟是有些模糊了。
想不到……想不到太师公他……竟是如此的平易近人。
他纳头便拜:“太师公,学生……学生最近的论文,不知太师公看过吗?”
方继藩颔首点头:“那那篇细虫病疫论?”
“正是。”张森道:“学生坚信,许多疫病的来源,就在于此。从前只听说过,病从口入、祸从口出,若此立论成真,那么学生想,理应是病既从口入,也从口出,人们呼吸之间,喷出染病的细虫,最后在漂浮入另外一人的口鼻。这才是许多疫病防不胜防的原因。学生有一个办法,可以进行验证。”
这个论文,方继藩是看过的,而且他想不到,细虫研究所,居然很快就寻到了研究的方向。
这个张森,果然不愧是自己的徒子徒孙,这是渊源的。
方继藩也被他这研究,给吓着了。
方继藩当然清楚,这个理论是对的。不过显然,这细虫和病毒之间的区别,张森还没弄清楚,可现在对病毒已有如此认知,已经十分的了不起了。
方继藩颔首道:“如何验证?”
“很简单。”张森正色道:“太史公,现在夏秋之交,正是伤寒疫病最盛之时,可学生,却想到了一个防治的办法,若是学生的细虫病疫论没有错误的话,若是有人染病,只要捂住人的口鼻,岂不就可以使这疾病传染他人?可怎么样捂住人口鼻呢?学生从恩师的一样东西里,找到了方法,不如……用口罩!恩师难道忘了,恩师当初做手术时,就曾用过口罩?只要在京里,发现了风寒病人,立即令他戴上口罩,与他接近的人,也戴上口罩,倘若学生的文章没有问题,那么……便可将疫病降到最低。”
“对呀。”这一点,竟连方继藩都没有想到。
毕竟,有太多的事,比如卖房,或者还是卖房之类的事,需方继藩操心,为了劳苦大众们的生计,方继藩非要将房子卖掉不可啊,这么多人,指着自己吃饭呢。
谁知这张森,居然想到了这一点。
方继藩摸着自己的额头:“你继续说下去。”
张森正色道:“恩师,很简单,学生已经去过了顺天府衙门。”他随手,掏出了一个簿子:“这是请顺天府调出来的历年伤寒的奏报。”
“一直以来,在夏秋之交,京师里,都会有伤寒流行一阵子,弘治九年,染病者两万三千九百余人,死一千四百余;弘治十年,染病者一万九千余,死九百七十余;最近三年的数据,大抵也差不多,病患在两万至三万之间,因此而死的,则在一千至两千人。太师公,只要今年,尝试新的方法,推行口罩,或许这口罩,就可防止人喷出口鼻的细虫喷出,感染他人,若是今年,能够大大的降低了传染者,这岂不是,证明了这一点,如此一来,既可救人,又可对学生的论点,进行验证,一举两得。”
“只是……”张森显得有些紧张,继续道:“只是学生不过区区一个博士,何德何能,可以调动如此大的力量,推广口罩,此事,还是需恩师出面。”
方继藩一下子明白了。
这是一个好办法。
既然查出了许多疫病的传播,来自于细虫,那么,口罩确实是防疫的好方法。
最重要的是,通过数据的比较,也可检验细虫论,一旦得以检验,这细虫学,便算是真正可以普及推广了。
方继藩激动的脸通红,卖房卖傻了啊:“好,我这就上书一封,给陛下,请陛下责成顺天府,全面防疫,不错,不错,张森,太师公没有看错你,很好,好的很。”
张森脸一红。
这些日子,为了继续深入研究细虫,他可算是花费了无数的心血。
张森喜欢这种感觉,外界的事,什么都不必管,什么功名利禄,都如浮云。只需将自己关起来,带着一群生员,绞尽脑汁的去选择一个方向,不断的小心假设,进行论证,最后想办法,使其得到检验,其他的事,都有人料理。
就比如他的论文,不断的被引用,同时,他交出一篇篇的论文,靠着研究所的成果,申请更多的人员和资金,不只如此,他还可从中,得到大量的薪水和稿酬,只短短两月不到的时间里,他的稿酬,已累计到了两千多两,这……已经可以勉强去在新城付一个首付了。
那里,可是只有王公贵族和富户、勋贵们才敢去住的地方啊。
当然,现在没心思管这个,心思统统花在了自己研究的方向上。
方继藩也激动起来,伤寒在这个时代,别看没有其他的疫病恐怖,可这年复一年下来,杀死的人,也绝不会比鼠疫要低。
方继藩本想亲手书写一篇奏疏,可想来,这奏疏里似乎也讲不清楚,还是亲自去见一见自己的老泰山为好,说实话,这么久不见,心里竟怪想念的。
方继藩道:“来人,备车,我要入宫!”
一面又吩咐苏月和张森道:“你们要做好准备,采集数据,口罩,对了,吩咐一下,让王金元多生产一些口罩,将来这口罩……”
莫名其妙,可能又要诞生一个产业了。
方继藩汗颜。
自己真的不想挣钱了啊,我方继藩是个脱离了低级趣味的人,一切以天下万民的宗旨,为自己朴实无华的心灵中,一切动力的源泉。
方继藩仿佛,脑海之中,浮现出天下万民对自己感激涕零称谢的景象,下意识的,方继藩的嘴唇嚅嗫,低声道:“不用谢,我是方继藩,这是我应当做的,为苍生立命,是我方继藩的宗旨。”
………………
秋日到了。
为了防止风寒,奉天殿的地暖,又烧了起来。
在这暖和的殿中,弘治皇帝只需一件薄如蝉翼的单衣,坐在御椅上,他喜欢大明宫,越来越喜欢。
刘健等人,正在向弘治皇帝汇报着近日的马政之事,弘治皇帝不断颔首点头,却忍不住道:“定兴县,欧阳卿家,近来有什么消息吗?也不知,他现在如何了啊,朕现在最放心不下的,就是他。”
刘健心里自知,陛下对于欧阳志的关爱。
其实刘健又何尝不对欧阳志喜爱有加呢,他笑吟吟的道:“近来,倒是没有什么公文送来,陛下……”
他正待要说,此时,外头有宦官匆匆忙忙的进来:“陛下,方都尉求见。”
“继藩来了啊。”弘治皇帝笑了:“这个家伙,近来也见不着人,今日倒是想起朕来。宣吧。”
方继藩疾步入殿,美滋滋的道:“陛下,儿臣……”
弘治皇帝摇头:“不要多礼了,来,赐坐吧,有什么话,直说,不要绕圈子。”
方继藩心里叹了口气,陛下似乎很嫌弃自己啊。
方继藩随即,又打起精神:“陛下此言,正中儿臣的心意,陛下圣明啊,古之君王,哪一个不喜近臣溜须拍马,哪怕是圣君,也是不能免俗。唯有我皇,对此等奉承之言,严令禁止,由此可见,陛下之圣明,哪怕是秦皇汉武,也不及陛下之万一。儿臣能有幸生在今朝,能蒙陛下厚爱,而侍奉陛下,真是儿臣的福分,正所谓……”
弘治皇帝脸都绿了。
其实……听着挺舒服的。
虽然知道这还是溜须拍马。
弘治皇帝忙压压手:“卿家此来,所为何事啊。”
方继藩随即从袖里,掏出了期刊:“陛下请看。”
弘治皇帝脸微微有些难看,自看了朱寿之后,他就下旨,宫里不许出现这求索期刊。
今日,方继藩竟直接带来了。
萧敬的手,明显很肿大,他睁着满是血丝的眼睛,徐徐的到了方继藩面前,捧着期刊,送至弘治皇帝面前。
弘治皇帝打开期刊,只看了第一篇。
方继藩道:“陛下翻开的第一篇论文,正是儿臣想要进言的话。陛下,细虫研究所,取得了重大的突破,臣有个不肖的徒太孙,此人平平无奇,却发现,这细虫,竟与疫病有关。陛下请先将这一篇论文看完。”
弘治皇帝有些焦躁,不过,却也没有表露什么。
只是垂头,细细看起这一篇的论文起来。
越看,越觉得匪夷所思。
这玩意……实是想象力太大了。
人的身体里有虫,不只如此,身体之外,也到处都充斥着虫,这些虫,微不可见,它即融入在这个世界,且还有一群虫,是有害的,它们是疫病的根源。
这……
竟有些像是天方夜谭。
弘治皇帝眯着眼,抬眸起来:“方卿家,你想说什么?”
………………
第四章送到,老虎可不是写套路文的人,现在已经升级为创新文了,哇哈哈,不过最近查资料查的头痛,更新有点晚,各位,晚安。
方继藩看着弘治皇帝,道:“陛下,儿臣以为,倘若这篇文章能得以证实,于国于民,都有巨大的好处。”
弘治皇帝皱眉,有点不明白。
“你的意思是,人的身上,当真遍布了细虫?”
方继藩道:“陛下,虽然还未有有力的证据,不过现在许多迹象,都已证明确有可能了,儿臣那不成器的太徒孙,进行了许多试验,都证明了这一点。”
弘治皇帝无言:“噢,你说于国于民,都有巨大的好处,这细虫,有何好处啊。”
方继藩道:“陛下请细看这篇论文,这其中,就提到了疫病,为何许多疫病,明明人与人之间没有接触,却可以感染呢?根据细虫学而言,这极有可能是有害的细虫在作祟,它们自口鼻而出,并不会立即死亡,而是会依附至另一个宿主身上。陛下,细虫到底是什么,它们有何特征,它们的本质为何,想要研究,只怕还需漫长的时日,可是……若能因为细虫,而了解到疫病感染的途径,未尝不可以从这传播途径上,来解决疫病的感染问题。”
方继藩道:“所以,儿臣的太徒孙,希望朝廷在这夏秋之交,来验证一件事。眼下正是伤寒风靡之时,京师里,每年都有几次伤寒爆发,每一次,都有为数上千人因此而死亡,陛下,百姓们畏疾病如虎啊。陛下乃是天子,诸公为百官,岂可不苦民之所苦,儿臣的太徒孙认为,若是戴上口罩,则可以有效的抑制病人口中喷出的有害细虫,断绝他们的传播途径,所以,希望陛下能够以天下百姓为念,下旨意,令顺天府采购大量的口罩,并且至各大药房发放,凡有伤寒者,立即发放给其和其家眷。”
“口罩?”刘健心里咯噔了一下:“这口罩从何而来。”
方继藩振振有词道:“此事,关乎百姓福祉,西山开始制造,只要有银子,可以随时出货。”
开玩笑,无数的女工在待命呢。
刘健脸拉了下来。
李东阳微微皱眉:“价值几何?”
“不贵。”方继藩摇摇头:“才三百钱一个,若是采购十万、二十万个,完全可以保证这两个月的需求。”
“……”李东阳忍不住道:“这就是三万、六万两花银子,还只是两月所需?”
方继藩倒是生气了,这像话吗?这还是人吗?这还有良知吗?他痛心疾首的道:“李公,区区一点银子,与无数百姓的性命相比,孰轻孰重?我等为官,上报君恩,下安黎民,不是什么事,都可以用价钱来计算的,人的生命,是无价的,若是当政者罔顾百姓们枉死,这是多可怕的事啊。”
“……”李东阳一时语塞,罔顾人性命这个帽子戴下来,他可承受不起,他想了想:“方都尉,你不是想卖口罩吧。”
方继藩微笑,他一点都不生气:“实不相瞒,我方继藩视金钱如粪土,区区这些银子,还真未必放在眼里。”
这……
竟是实话。
人家确实是挣大钱的人。
李东阳便看向弘治皇帝。
弘治皇帝满脑子,还是身子里有细虫,一时恶寒。对于这些天方怪谈之论,他只是苦笑。
毕竟,这玩意太颠覆人的认知了。
若是让他相信,细虫无处不在,自然,也要相信,原来脚下的地是圆的,更要让他相信,这几期的刊物里,各种离奇的信息。
庙堂上,对于这样的刊物,绝大多数人,只是一笑置之,只当是猎奇而已。
毕竟,他们的观念,来源于先祖们对这个世界的观察,祖先们,是不会错的,这些颠覆性的知识,更像是某种信口开河的故事。
可是……
看着一脸热情的方继藩。
弘治皇帝心里说,你和朱厚照那厮,还真是闹腾啊。
就不说朱厚照也跟着去胡闹了,那署名叫朱寿的文章,居然大量在刊物中引用,朱寿……这个名字,寻常百姓不知,可朝廷百官,却是心知肚明,他们见太子写这么些奇谈怪论的东西,会怎么想?
噢,对了,还有方继藩的太徒孙,他的言论,更是触目惊心,现在不少的大臣,都拿这当做言笑的谈资呢,你还以为,这是好事?
可是……
弘治皇帝皱着眉。
无论多么的荒诞,弘治皇帝看着一脸热诚的方继藩,他手轻轻的磕在了案牍上:“那就试一试吧。”
几万两银子,也不是出不起,若是当真有用,未尝不可以造福百姓,弘治皇帝当然不相信一个叫张森的年轻人,可谁让张森,有个太师公,叫做方继藩。
李东阳心里叹了口气,这是银子哪。
“臣等遵旨。”
弘治皇帝朝刘健等人道:“诸卿家,你们先告退,朕有些话,想和方卿家说。”
刘健等人起身,告辞而出。
弘治皇帝接着打量方继藩:“近来,你都在忙这《求索》的事?”
方继藩颔首点头:“是。”
“为何?”弘治皇帝若有所思。
方继藩道:“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而要利其器,就势必需明白这个世上的本质,了解和观察的目的,在于如何使它们为我所用。”
一听这种话,弘治皇帝觉得头痛。
这正是《求索》这部刊物每一次刊发时,写在前头的话。
“可是,天下,当真如求索中所言的是这样的吗?”
方继藩心里说,当然是啊,我方继藩可以押上所有的徒子徒孙。可是,方继藩要的不是一个结果,他所要教授的,乃是自己的徒子徒孙们一种精神,一种探索、求知,永远对这个世界保持怀疑,同时论证的精神,这种精神的存在,才是打开全新大门的钥匙。
而绝不是,方继藩说了什么,方继藩又说了什么,说你大爷,我还说我是个好人呢,有几个人在听?
方继藩道:“一切,都在验证,可至少,这里头的每一个理论,陛下请细看,都有其基础,绝不只是天方夜谭这样简单。”
弘治皇帝皱眉:“太子写了这么多文章,是你教的?”
方继藩摇头:“这一点,陛下冤枉了儿臣,太子殿下,天纵英才,他的力学,如今已在书院中,引发了广泛的讨论,犹如一石激起千层浪,儿臣……很佩服。”
弘治皇帝有点懵,瞧你方继藩说的,倒好像你们是在做什么好事一般。
弘治皇帝叹了口气:“朕的这个儿子啊,他是个坐不住的人,用老祖宗们的话,叫望之不似人君,本该太子做的事,他不肯去做,可不该他做的事,他做的要飞起了。这怪谁呢?要怪,也只能怪朕哪。
弘治皇帝面上没有怒容:“朕思来想去,由着他去吧,他若是觉得开心,那就去做,他毕竟,也曾有过深入胡地,斩杀胡酋的功劳,这星星、月儿的东西,朕其实也不懂,不明白有什么用,可他若是对此有兴致,便随他去吧。只是有一条,让他改个名,朱寿……朱寿,这天底下,谁不晓得就是他啊,你说是吗?”
“改不了了。”方继藩汗颜:“已经迟了,这朱寿之名,已在新城和西山还有屯田所,已是如雷贯耳了。”
弘治皇帝一愣。
他还是无法理解,写几篇这样的文章,就能扬名立万。
新城的匠人和西山的读书人,到底被方继藩灌了什么迷魂汤,怎么就和寻常人想的不一样呢?
弘治皇帝汗颜:“罢罢罢,当朕没有说过,可是有言在先,方才是你自己兜售口罩的。”
“这是论证,跟做买卖没关系,做买卖是为了银子,儿臣这么做,是为了万民福祉。”方继藩纠正他。
弘治皇帝淡淡道:“无论出于什么本心,你让李东阳掏了银子,别到时候,没有效果,少不得,人家是要找你麻烦的,户部的银子,你敢要,就得承担要的后果。”
方继藩心里乐了,我还真不但要户部的银子,我还不承担后果,户部的各位,来打我呀,笨蛋!
……
领了旨意,方继藩回到西山,随即,整个西山医学院,已开始忙碌起来。
研究的结果是细虫研究所的,可要论证,单靠研究所可不成。
这细虫说,颠覆的,是眼下医学的认知,一旦细虫说成立,那么,细虫疫病说也将成立,那么从此之后,绝大多数的医学,都可能在细虫说的理论基础上展开。
这攸关着的,是整个西山医学院对于病理的基础,苏月哪里敢怠慢,一面联络顺天府,让他们赶紧的采购口罩,另一方面,再组织十数个医疗的小祖,让他们在京师各处,设立一个个临时的医疗站,从顺天府领了大批的口罩来,打出治疗伤寒的招牌,等伤寒病者的亲眷登门,而后发放口罩。
张森是最紧要的。
因为,这一次极有可能,是在无法观察到细虫的情况之下验证细虫是否存在的唯一方法,若是失败,那么他的一切理论,统统推翻。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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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一次的换季,都是疾病的高发期。
一旦疾病风靡,此时的医疗条件,能活下来,便算是幸运的事。
这一次,防疫的事,已是引发了所有人关注。
毕竟,消灭或者说控制疾病,无论是对高门豪族,还是对寻常的贩夫走卒而言,都是攸关生死之事。
更遑论,《求索》的出现,因为要考,所以顿时风靡,销量暴增,这也惹来了许多的争议。
有不少人认为,这是不务正业,是吃饱了撑着。
哪怕是许多人,并没有当众说这《求索》的不是,可心底深处,却不免有几分鄙夷。
人的顽固观念,是很难消除的。
在许多人看来,求索中的内容,其实和《山海经》,并没有什么太大的分别。
都是子虚乌有的怪谈罢了。
可现在,西山医学院竟是要验证。
且在街头巷尾,大量的医学生出现,意义就全然不同了。
怎么回事?
张森显得格外的激动。
他深知,这是自己的太师公,为自己争取而来的机会。这个机会,来之不易。为了论证自己的理论,居然震动了整个京师。
就在不久之前,他还是个名不见经传的小人物,卑微如尘埃,低到了尘埃里。
而现在,身边的所有人,都在为了验证自己的理论开始忙碌,甚至是顺天府的差役,从旁协助。
对于别人的白眼,对于别人的质疑,张森一点都不在乎,因为他这一生,本就没有一帆风顺过,可太师公的知遇之恩,却令他心里不断的在天人交战。
这件事,当真能成吗?
若是败了,岂不是愧对太师公?
自己粉身碎骨,沦为天下人的笑柄,也就罢了。可是……
医学院缺人手。
其他各个学院的人,也纷纷前来帮忙。
朱厚照领着他的蒸汽研究所的人,神气活现的出现。
一般而言,整齐研究所的生员,往往更孔武有力一些,腹肌一般都有六块,肱二头肌也尤其的发达。
朱厚照在西山书院里,叫朱寿。
且他骑射功夫了得,父皇也渐渐不太管他了,这令朱厚照由着性子,他只穿着短装,让人赶着车,运载着一批货物抵达一处临时的医疗点,接着,开始卸下医疗的器具,当然,主要还是以口罩为主。
朱厚照兴冲冲的擦着额上汗,高兴的不得了,上前便问这里的医学生:“这里的情况如何,有伤寒病患来吗?”
所有的医学生,一概戴上口罩。
朱厚照觉得戴口罩新鲜,以往,只有在手术时戴,也不知为啥做手术时,需戴着口罩,可现在,似乎,细虫学的出现,却为戴口罩,提供了坚实的理论基础。
朱厚照也带着口罩。
见了朱大院长来,医学生们那里敢怠慢,忙是作揖行礼:“已来了不少了,还有为数不少人,明明没有疾患,却也来……想要领个口罩回去。”
朱厚照乐了:“给,都给,不够了,找顺天府,咱们这是为了苍生立命……不怕的,若是他们还不肯,就说是本宫说的,本宫找他们去。”
“是。”
京里戴口罩的人,竟日益多了起来。
而张森,忙前忙后,累得气喘吁吁,他四处和顺天府的差役,对伤患进行统计,不过,这一日,父亲却是来了。
张静还是一袭旧儒衫,哪怕是张森给家里寄了一笔银子。
父子相见,就在临时医疗点旁的一个小茶铺里。
“这里好,这里好。”张静朝张森一眼:“你的银子,为父已经收到了。”
张静露出了几分欣慰的笑容。
可见张森一脸倦容的样子,又有些心疼:“这些银子,当真是学里发的?”
张静显得顾虑重重。
张森明白张静的意思,突然来了一笔如此巨大的财富,父亲心里,有些不安:“确实是学里发的,儿子现在在研究……”
张静颔首点头:“你能做自己的事,为父很高兴,你娘也很高兴。”
他想了想,却道:“只是,为父在学里,听说了一些传闻。”
他所谓的学里,并非是西山书院,而是在本地的县学,县学里多是一些学官、秀才,也有如张静这般的童生,不过童生不算真正的入学,只是偶尔,学里也会让他们偶尔去一下罢了。
张森道:“不知是什么传闻?”
张静沉默了片刻,欲言又止。
“父亲……”张森凝视着张静。
张静苦笑道:“只是觉得,你有些不务正业罢了,在他们看来,读书做官才是正途。你看古来之人,哪一个不是以入仕而扬名天下。自然,为父并没有责怪你的意思,再有,你的细虫说,为父怕……”
“罢了,不说这些,见你一切都好,为父就很放心了。你的太师公,虽是毁誉参半,可为父知道,他是个好人,你好好听他的话,为父没什么大出息,也不知世间的好坏,你不要学为父,学你的太师公吧,没有他,多少人,连饭都不饱啊,做人要讲良心,你既在他的门下,就更该侍师长如父母,知道了吗?”
“是,儿子记住了。”
父子二人又沉默了。
此时夕阳西下,昏黄的光辉洒落,似乎,张静想说什么,却不知从何说起,只好一笑……
“天色不早了,你去忙你的吧。”
“噢。”
张森起身,他突然在想,无论如何,父亲只恐也不认同自己的,他叹了口气……
…………
顺天府一个个的开始排查,为此,大量的差役,派了出去。
医学院也是紧张无比。
整个京师,似乎都在鸡飞狗跳。
顺天府尹刘清愁眉苦脸。
口罩没了。
太子又不能得罪,只好采购。
可问题在于,采购的银子,哪里来?
自然是寻户部。
户部已经炸开了锅,你还想要钱?
不要脸了是吗?
这刘清觉得日子没法过了,每日,只好都以骂方继藩为乐。
扎一个稻草人,上头想写方继藩的名,细细一想,不妥,这是驸马都尉,若是让人得知,可是不好,何况,那方继藩不是好人,这人,得罪不起。
于是,索性,上书‘某某某人’,此等事,只可意会,不可言传啊,书完之后,心里舒坦了,将小人环着脖子吊起,还不解恨,于是乎,便将其置在门槛下方,如此一来,往来者便都要踏上一脚。
心里舒服了,该干的事还得干,花了户部的银子嘛。
一封封的奏报,自下头汇总而来。
顺天府户房司吏吴英一个个的计算,很快,他骇然了。
已过去了二十多日,按往年的数据,此时,染病者应当超过一万五千人,因此而死的,至少一千。
可是……
他眼里的瞳孔收缩着,显得不可置信。
伤寒的染病人数,急剧下降,竟只有两千余,而因此而死的,不过数十人。
是否记录有错?
又或者是,下头的人敷衍了事?
这是大事啊。
便连天子,只怕都关注着。
许多大臣,都在为此事而等着对国库银子的流失,而大伤脑筋呢。
这个时候,顺天府决不能在数目上作假的,一旦作假,出了事,御史一弹劾,只怕府尹的乌纱帽都不保。
他叫来顺天府的各都头,细问了一番。
可得来的结果,更加骇人。
以往的时候,只是草草的计算,其实染病者,可能更多,而这一次,因为上头关注了此事,所以顺天府上下,才仔细的摸排,也就是说,按理来说,往年染病的人数,甚至更多。
而今岁染病的数目,是绝对不会有错的,大家都不傻,没有必要为西山书院遮羞。
吴英一面的折算着数目,一面眼里掠过骇然,倘若真如此,这岂不是证明了细虫说是对的。
那么,再继续深深的想下去,那些被人所嘲笑,认为是天方夜谭的期刊中所书的许多东西,根本不是《山海经》,而极有可能,才是真相。
他打了个寒颤。
倘若这份奏报送上去……只怕……
只怕要天下哗然了!
吴英不断的压抑着内心的恐惧和激动,那些期刊,他或多或少的看过,里头许多的东西,实是不屑,可现在……
待最终的数目,彻底的核算了出来之后,他巍巍颤颤的拿起了簿子,核验了一遍。
而后二话不说,前去见府尹。
他匆匆到了正堂,府尹今日正好升座,坐在堂上喝茶。
跨进了门槛,脚下,踩着了一个小稻草人,低头一看,上头的墨迹已经干涸了。
当然,吴英也没在意,他拜下:“学生见过府君。”
顺天府刘清,还在烦恼呢,医学院又来了人,这一次,又是索要口罩。
这口罩,本就是你们西山产的,这倒好,你们产出来,卖给朝廷,朝廷买了你们的口罩,又送给你们四处去发放。
要点脸吧,老夫为了买房,已倾尽家财,老家的地都卖了,现在好了,却又跑来讹人。
这叫老夫,如何去向户部说去?
“何事?”
刘清凝视着吴英,眼里喷出火来。
“府君,学生已核验了今岁伤寒的数目,还有病死的人数,特来禀报。”
刘清听罢,没什么反应。
他看着门槛后的那稻草小人。
这吴英显然踩得不够标准啊。
好似,只踩中了脚后根。
一念至此,刘清顿时气不打一处来。
一手抱着茶盏,眼睛斜着,眼角的余光只扫了一眼拜地的刘英。
淡淡道:“噢,如何啊?”
这轻描淡写一问。
吴英道:“这一月以来……”他喉结滚动着,接着道:“染病者,两千三百五十六人……死者,七十九人………”
刘清本还轻描淡写的样子喝着茶水,一副淡定从容之色。
听罢。
顿时豁然而起。
他胸膛起伏,双目大张,狠狠盯着吴英:“你说什么?”
一定是听错了。
一定是的。
要知道,因为这些日子不停向户部要银子,再加上满京师都在盛传细虫学可以防疫,说什么所谓的疾病,是因为人的口鼻中喷出细虫,这细虫几乎微不可见,所以被感染者,被感染了也无从知晓。
所谓的疫病,十之七八,便都是依靠如此途径传播。
正因为如此,许多人都等在此看着呢,也因为如此,刘清的脑子里,可清清楚楚的记得往年伤寒症的数目。
往年至少是一万五至两万人染病,而今年这个时候,人数竟是大大的降低,只剩下了一两成,而死伤者,亦只剩下了一成。
这每年伤寒的数目,虽是有多有少,却不会有太大的偏差,可今年……
唯一的解释……就是这口罩的效果。
刘清情不自禁的,打了个寒颤,他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手。
这是下意识的动作。
他娘的……
本官的身子里,莫非也有无数的细虫?
凭着细虫的理论,既然可以杜绝有害细虫的传播,反推回去,不是证明了细虫论的正确吗?
这细虫,根本就无法被人察觉。
可偏偏,居然被人证明了它们的存在。
这方继藩,连一个太徒孙,都这样的厉害?
最重要的是,这一次,就救下了一千多条人命哪,更不必说,这么多被传播的伤寒患者,绝大多数,都是寻常百姓,一场病来,不但不能劳作,还要支付高昂的药费。
这还只是一年,十年累计起来,是多少人?这也还只是京师,若是加上两京十三省的百姓,又能救多少人?
“……”刘清嘴唇哆嗦着。
居然朝着吴英扑过去。
吴英吓了一跳,下意识的道:“府君,您这要做什么?”
谁知道,刘清的眼睛看着虚空,却是和吴英擦身而过。
“……”吴英有点无言,府君疯了?
却见刘府尹走到了门槛处,弯腰,将地上的草人捡起来,仔细的扑打了上头的灰尘,嘴里念念有词:“得罪了啊,得罪了啊……”回过头,看了吴英一眼,刘清的眼里,阴晴不定起来。
救活了这么多人,这是多大的功德啊。
作为天子脚下的父母官,刘清还是很相信这天理循环之学的,所谓天理昭昭、报应不爽,反过来说,只凭一个学说,就救治了这么多人,这是多大的功德啊。
不只有功德,还有大功,这是济事之功啊,在这个过程之中,顺天府,也是出过力的。
比如说……顺天府就曾不畏户部的淫威,努力为医学生们争取户部的钱粮拨发,否则,医学生们哪里来的口罩?
刘清转瞬之间,就明白了其中的关键。
一下子,腰杆子挺直了。
“户部的钱粮,拨了没有,他们什么意思?这口罩的采买,乃是攸关着百姓的性命,钱,能买来命吗?朝廷是用来做什么的,是用来治民和护民的,这户部,就为了几万两银子,锱铢必较,成日摆脸色,尤其是那个方主事,此人真不是东西,老夫早瞧他不顺眼了,下条子,他若是再不给银子,别怪本官上书弹劾他,到了御前,非要舍下这张老脸,和他算一算帐不可。”
吴英有点懵。
咋府君说话牛头不对马嘴呢?
吴英小心翼翼的道:“府君,伤寒的数目,出来了。”
“本官知道。”刘清背着手,瞪了他一眼,觉得这个家伙很不懂事,当初自己怎么就让他做了户部司吏?
刘清板着脸道:“那还愣着做什么,赶紧奏报入宫,这奏报,老夫亲自来写。还有,你让张都头、王都头二人,召集一下差役,让他们敲着锣,到内城、外城去报喜,噢,对了,明日,给老夫订一份《求索》的期刊来。”
“学生明白,明白……”吴英小鸡啄米点头。
求索期刊……府君都看?
那以后,府君是不是开口都要说细虫了?
嗯……自己看来,也得订购一份,毕竟,府君看了,府内的同知和判官以及典簿等佐官都会看,再之下,只怕文吏想在上官面前搭个讪,也需知晓一点《求索》中的内容,方可应对……
“学生这就去办。”
“快去,不可耽误了!”刘清抖擞精神,能成为顺天府尹的人,哪一个不是历经了宦海浮沉的老油条,他定定神,将收入袖里的小稻草人取出来,上头‘某某某’人的字迹,已经很不清晰了。
等那吴英一走。
刘清便乐了,一手握着稻草人,另一只手指着它道:“这几日,受罪了,莫要见怪,哈哈,你这小调皮,竟还挺结实,千人踩了、万人踏了,竟还不伤分毫,来来来,本官以后定好生相待。你我往后,相敬如宾。”
说着,郑重其事的取了一个匣子,将稻草人装进去,搁到案头,随即,取了笔墨,低头,皱眉,随即挥毫!
…………
奉天殿。
弘治皇帝低头看着来自于一份源自于定兴县的奏报。
这奏报乃是欧阳志亲手所书,这份奏报很厚实,足足有一沓之多,说是奏报,可实际上,却是关于定兴县所有隐户、隐田的资料。
欧阳志查出来的隐户,足足有三万户之多,这可是近十万人口,几乎占了定兴县在编黄册人口的一半。
而隐田就更可怕了,通过重新的清丈之后,查出来没有纳入官府治理的田地,竟有两百多万亩。
看着这个数目,弘治皇帝倒吸了一口凉气。
数目竟是如此的巨大。
弘治皇帝顿感如芒在背起来。
在下头,刘健等人,也在各自分取关于欧阳志的奏报来看。
显然,刘健等人,也吓着了。
根据上头所言,这两百多万亩的地,统统都没有在官府中造册,也就是说,对于朝廷而言,这些土地,是不存在的。这不存在的土地,当然就更没有收取税赋的必要了。
而这……还不是关键,关键在于,这些隐田的所有者,几乎都是大大小小的士绅。
他们隐匿了自己的田亩数,再根据他们的功名减免的田亩数量,几乎……统统一粒粮食,都不需上缴官府。
而其他在册的田地呢,几乎为小农所有,这沉重的赋税,统统的压在了风雨飘摇,朝不保夕,随时可能破产的小农身上。
天下的流民,不正是因此而来?
弘治皇帝身躯颤抖,却无奈的叹了口气。
刘健等人,也是头皮发麻。
虽然他们自然知道什么叫做隐户和隐田,也知道,这种情况颇为严重,可还是没有料到,居然糟糕到了这样的地步。
整个大明,居然是靠一群衣不蔽体,食不果腹,勉强有几亩薄田,却虽是破产的小民来维持的。
刘健抬头,见弘治皇帝脸色青白,忙是拜倒:“陛下息怒。”
弘治皇帝突然异常的冷静,他沉默着,一言不发,良久,他才道:“欧阳卿家,算是一个耳光,将朕打醒了,打的好。他的那个恩师,成日说什么皇上圣明,吾皇万岁,这欧阳卿家不打朕这一巴掌,朕还自鸣得意呢,朕曾经,也命地方官清查隐田和隐户的情况,可时至今日,方知,这些人有的是没有查,有的,怕是他们自己都知触目惊心,他们要明哲保身,不敢奏报。现在好了,欧阳卿家一语惊醒梦中人,若不是他在定兴县,有勇有谋,行此霹雳手段,严格治吏,早将县中上下的事务,摸了个清清楚楚,朕现在还以为,情况没有这样糟糕,事情还没有败坏到此等的地步……”
刘健三人忙是拜倒:“这是老臣的失职。”
弘治皇帝摇头:“算起来,也是朕的过失啊,可现在,说这些还有什么用呢,朕不想追究你们的责任,朕……也不想因此而自责,因为这徒劳无益,朕现在只做一件事,支持这士绅一体纳粮到底!”
“传旨欧阳卿家,士绅一体纳粮,立即在定兴县执行,让他不要怕,朕是他的大靠山,就算将这定兴县,搅了个天翻地覆,哪怕是他蛮干,捅了多大的篓子,朕也绝不退缩。”
“还有!”弘治皇帝眼里,掠过了一丝锋芒:“传旨,魏国公立即回南京去,坐镇南京;下旨黔国公、平西侯,命他们要尽忠职守,近来朝廷武备松弛,他们也该好好巡巡营,练练兵了。岁祭已结束了吧,让英国公暂不必去祭祀了,他是五军都督府的中军都督,从现在起,命他巡视各京营!”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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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健等人听了,心里打了个寒颤。
连英国公都动用了啊。
弘治皇帝坐下,手搁在御案上,手指节,轻轻的磕着御案。
这一刻,他异常的冷静:“京营诸多,英国公只怕一时,也巡不过来,命驸马都尉方继藩,也去巡视京营吧。”
弘治皇帝双目阖着:“告诉方继藩那个小子,不要老是神神叨叨他那些稀奇古怪的东西,教他做点儿正经的事。”
“……”
刘健汗颜。
弘治皇帝随即道:“萧伴伴。”
“奴婢在。”
弘治皇帝看了萧敬一眼:“厂卫那儿,再有什么纰漏,朕不找牟斌,找你!”
萧敬虽运气有点背,总是站在错误的一方,可察言观色的本事,却是非凡的,他自知陛下是什么意思,郑重其事的拜倒:“奴婢遵旨。”
弘治皇帝颔首,便将目光落在了刘健的身上:“天……终究是塌不下来的,这些年来,朕仁至尽矣,自认朕没有对不起士大夫,也希望,他们如三位卿家这般,不会辜负了朕。”
弘治皇帝抿抿嘴,指了指欧阳志的奏疏:“这奏疏,但是留中搁置,不可泄露。”
刘健心里叹了口气,欧阳志的奏报到了这个份上,他也没什么话可说了。
原本,还希望徐徐图之,可现在看来,除了快刀斩乱麻之外,再无其他的办法。
却在此时,有宦官匆匆进来:“陛下……”
弘治皇帝脸色冷漠,凝视着进来的小宦官。
这小宦官也没想到,自己竟触了眉头,不免战战兢兢:“陛下,顺天府有奏,说是急奏……”
弘治皇帝的脸色依旧冷漠,从前和颜悦色的天子,现在浑身上下,竟隐隐有杀伐之气。
可慢慢的,这杀伐之气渐渐的缓和。
终究,他还是不忍心对一个小宦官过于苛责。
对方,毕竟没有犯什么过错。
他吁了口气,温言道:“顺天府的奏报吗?”
这小宦官竟有些怀疑,自己是否看错了,看着勉强露出些许笑容的弘治皇帝,那目光从严厉,渐渐变得柔和,小宦官心里松了口气:“是,是顺天府府尹亲书,说是过于紧急,所以奴婢……奴婢便……”
“噢。”弘治皇帝颔首点头:“念来听听罢。”
小宦官笃定下来,取了奏疏,打开,清了清嗓子,道:“臣刘清奏曰:自顺天府协助医学院防治疫病以来,顺天府上下,众志成城,臣自觉事关重大,鞍前马后,上于户部索要防治疫病之钱粮,下……尽之可能,为医学院诸生,提供方便。今岁,夏秋之交,本是伤寒丛生之时,臣特报来喜讯,此一月以来,京师伤寒者,不及往年一二成,因伤寒而死者,不及往年之一成。臣刘清俯仰天恩,今因张森之细虫之学,衍而生出细虫防疫之说,如此,救活百姓无数,自此,大明再无伤寒之患也。”
“……”
殿中,安静了下来。
弘治皇帝的脸色,从略带苍白,渐渐开始,有了几分红润。
小宦官清了清嗓子,继续道:“若细虫防疫之学,果为真,臣在此,恭喜陛下,贺喜陛下,此防疫之学,又何止能防伤寒之疫,只恐将来,仍有其他疫病,亦可防之。自圣著春秋以降,千百年来,疫病乃民之大害也,今……张森之说,实如拯救苍生于水火……臣落笔至此,不禁潇然泪下,张森之学,从何而来,驸马都尉,方继藩也。方继藩从何而来,若无陛下悉心教导,使其改变恶习,求索真学,何有今日?臣窃以为,细虫防疫之学,归根到底,实乃陛下圣明之故……”
“……”
这奏疏虽然啰嗦,可事实上,却是对君臣们而言,却也颇有几分好处。
因为,当这刘清奏报着说,张森的细虫防疫之学在实践之后,大获成功时,弘治皇帝和刘健等人已经失态了。
正因为后头还能啰嗦,反而让君臣们有了调整心情的机会。
细虫说,衍生出来了防疫学,防疫学,至少在京师,已救活了无数的百姓。
它使伤寒的染病数量和致死数量,直接降到了故地。
倘若只是染病者减少一些,倒也不足为奇,可有此巨大的成效,却实在让人意外。
弘治皇帝豁然而起,下了金銮,径直到了宦官处。
“拿朕来看看。”
宦官忙是将奏疏献上。
弘治皇帝拿起了奏疏,眼睛一动不动的盯着这奏报。
身躯,微微在打颤。
在古时候,所谓盛世的标准,就在于人口的增多。
对于皇帝好坏的评判标准,最直观的数据,也大抵如此,虽然任何人都清楚,人口大量增加会带来人多地少的灾难。
可是……这个标准,却一直为历朝历代的天子所信奉。
因为,生命,本身就是无价的。
人口减少,唯一的可能就是战乱,和无穷无尽的灾害。
可现在,弘治皇帝脑海里,浮现出了一个个的人,他长长的舒了一口气。
“真是令人难以预料啊。”弘治皇帝始终不太明白一件事。
他所读的圣贤书里,永远都将治理天下的好坏,与黎民百姓生活的好坏来挂钩。可他现在却越来越发现,所谓治理的好坏,固然也有重大的影响,可为何,会出现一个区区发表奇谈怪论的人,却可以轻而易举的救活无数的苍生黎民呢。
无论怎么说,欧阳志所带来的坏消息,和弘治皇帝心底的阴霾,终于在这大喜的消息之下,驱了个一干二净。
“好,干得好!”弘治皇帝不吝啬赞美之词:“这个张森,真的了不起啊,肉眼看不到他的东西,他竟看了个真切,千百年来,被那疫病折磨而死的人,他却能妙手回春,这……救了多少人啊。”
世上,再没有人比救人,更有功德了。
弘治皇帝喜出望外的看着刘健和李东阳三人:“朕明白了,细虫……是存在的。这张森所说的,并非是奇谈怪论,还有那一本期刊,里头说的话,也并非是子虚乌有。一部小小的期刊,里头一篇小小的文章,竟可以诞生如此的奇迹……”
刘健也懵了,他发现自己已经跟不上年轻人了,这些年轻人,到底给这天下,带来的是什么,他有些看不懂。
李东阳突的老脸一红,毕竟,就在不久之前,他还在为医学生和顺天府如索命鬼一般的讨债而生厌呢。
“这是陛下圣明的缘故啊。”三人齐声道。
弘治皇帝一挥袖子:“胡说,这是那张森的能耐,来人,将张森的生平给朕送来。”
弘治皇帝想了想,竟是心宽了不少,他忍不住呵呵笑起来:“这期刊里,记的,可不只是一个张森的文章,听说,要入这期刊,可很不容易呢,只有如张森这般,极有本事的人,文章才可列入。诸卿,实不相瞒,朕的儿子,也有好几篇文章列入其中……”
“……”刘健三人一愣,然后立即跟着笑了起来。
其实,太子写文章在求索期刊里,他们早知道。
毕竟前些日子,求索期刊名声这么大,刘健他们怎会不知呢。
作为内阁大学士,多少也是会关注一下,只需叫人买来一本,打开一看,朱寿……便是傻子都知道,这是太子殿下了。
只是,他们虽心知肚明,却也不便说,大家都是心照不宣,想来陛下,也是一清二楚的吧。
可现在,陛下既然主动提起,自然不免,带着喜色。
既然期刊如此了不起,那么,太子居然能有这么多篇的文章列入,且被大量的引用,这岂不证明,太子殿下的本事,不在张森之下?
刘健三人只好装傻,一副诧异的样子:“是吗?那么臣等,倒是想要好好看看,太子殿下,有何高论了。”
弘治皇帝喜上眉梢,却道:“他呀,固然是有些不务正业,可聪明劲还是有几分的,诶,可细细说来,若能如张森一般,只凭几篇文章,便可拯救万千的百姓,又有何不可呢?”
“太子殿下,聪明仁慧,臣等佩服。”
弘治皇帝兴冲冲的拿着奏疏,坐回了御椅。
想起朱厚照,竟发现,这家伙,不但善战,竟还有如此本事,身为人父,竟也放下了心。
幸好朕开明,没有因此而收拾他……
弘治皇帝继续低着头,看着这奏疏,在细细看过,便有宦官进来:“陛下……张森的生平来了。”
弘治皇帝抬眸:“说。”
宦官道:“张森……乃是昌平县的生员,一年多前,入学西山书院,先在文学院中读了三个月的书,此后……可能是因为家贫的缘故,转入了医学院。噢,他有一个父亲,是个童生……”
这是一个不值一提的小人物。
正因为如此,关于他的介绍,自然是乏善可陈。
可有这些信息,却足以让弘治皇帝感慨了。
“英雄出少年啊,小小年纪,便有如此奇思,天下多几个这般能悬壶济世之人,这百姓们,能少受多少的罪,传旨,朕要见一见他。”
颠覆认知!
小小的一片文章,带来的力量,实是巨大。
弘治皇帝想看看,这个张森,到底是个怎么样的人。
他背着手,来回踱步:“上古之贤者,神农尝百草、大禹治水、燧人取火……”
上古之时,三皇五帝的故事能流传后世,便在于他们这些功绩,那个时候,到处都是洪水猛兽,正是因为这些圣贤,带着万民开拓出了一条生路,自此,才有了《周礼》,有了孔圣人作《春秋》,而乱臣贼子惧。
弘治皇帝脑海里,突然有了一种奇怪的感觉。
今日绝大多数的草药、治水之学,多为先人们披荆斩棘而来,这也是为何,三皇五帝,至今为人所推崇。可一直以来,这些可以救千万人的方法,却大多止步不前。
而现在……这张森的所为,和当初的圣贤们有什么分别呢?
《求索》期刊里,还有这么多的文章,无数颠覆性的知识,这些……也可以用吗?
此时,已有宦官,取了一部最新的期刊来,弘治皇帝认真的读着,只是此次,弘治皇帝再不敢将这《求索》期刊,等闲视之了。
这是一个巨大的宝藏……对于朱厚照的文章,弘治皇帝格外的多看了几遍,里头许多的理论,让他似懂非懂,第二期的文章,多是关于力的阐述,可此后,太子的文章,多次被引用,似乎在太子的力学基础上,给予了许多人启发。
弘治皇帝看了良久,便有宦官道:“陛下,张森到了。”
弘治皇帝打起精神。
刘健三人,心里也开始嘀咕起来,倒极想看看,这张森到底是什么样的人。
随即,张森入殿。
所有人好奇的打量着张森。
只是……
却见张森战战兢兢,一脸焦虑,他的相貌,平平无奇,既不英俊潇洒,也不似人们对于贤者那般,拥有什么异象的期待。
张森显得很惶恐,他不是一个见过大世面的人,到了殿中,几乎不敢抬头,身边的小宦官急了,道:“行礼、行礼。”
他才恍然大悟,更加紧张了,拜倒:“草民张森,见过皇上,吾皇万岁……”
弘治皇帝和刘健等人面面相觑。
他们想不到,这个张森,竟是如此普通的人,没有一丁点,值得他们认为了不起的闪光点。
张森心里恐慌到了极点。
得知试验成功,他心里已是狂喜,可一听陛下召见,便抑制不住的紧张,他不知所措的拜在地上,几乎不敢抬头。
“卿家就是张森?”
“……”
“说话呀,回陛下的话。”一旁的宦官低声道。
“是,是,草民就是张森,草民……草民……就是……”张森不安的说着。
弘治皇帝道:“细虫论,是你所创?”
“是……是……”
弘治皇帝好奇的想,此人,全无一丁点名士的风采,心里叹了口气:“卿家立了大功啊,卿家可知,你这防疫之法,可以营救多少人?”
“不……不知……”张森已急的大汗淋漓,他彻底的慌了。
弘治皇帝抬头,看了刘健一眼。
刘健笑吟吟的道:“你不要害怕,也不要紧张。”
“是……是……”
弘治皇帝却是微笑:“果然是了不起啊……”
什么?
所有人狐疑的看着弘治皇帝,张森的表现,实在连农夫都不如,陛下竟说了不起。
弘治皇帝看出了刘健等人的狐疑,便道:“朕观张卿家,不过是寻常之人,一个寻常人,却可因奇思妙想,而营救无数人,这本身,不就是极了不起的事吗?张卿家,你的太师公,真是古之伯乐……来人,给张卿家赐坐吧。”
刘健等人一听,心里松口气,这样一想,还真显得那方继藩,确实是了不起。
弘治皇帝看了一眼紧张的张森,随即道:“传驸马都尉方继藩来见朕吧。”
片刻之后,宦官来报:“陛下,方都尉已到了。”
“这样快?”弘治皇帝一愣。
宦官也是一脸生无可恋的样子:“方都尉听说了顺天府传出的消息,便知道陛下会传见他,所以早早的便在午门外头候着了。”
这家伙,还真是‘贴心小棉袄’啊。但凡有好事,总是来的如此及时。
“宣。”弘治皇帝摇摇头。
方继藩步入殿中,他和张森相比,就落落大方和器宇轩昂了许多,还未行礼,弘治皇帝道:“赐坐。”
方继藩心里乐了,陛下似乎很害怕自己行礼啊。
莫非有什么心理阴影不成?
方继藩坐下,他看了一眼张森,心里便明白什么,这太徒孙,实在太不争气了,果然学医的,除了对着镜子以为自己很帅以外,没个屁用。
弘治皇帝点了点期刊:“朕是万万没有想到……方卿家……当初,你为何要设此期刊。”
方继藩毫不犹豫道:“陛下,儿臣这样做,是为陛下招揽天下的英才。古话说的好,行行出状元,可我大明自开国以来,只信奉八股之才,儿臣并非是说八股取才不好……”
刘健等人,脸都拉了下来。
他们也是靠八股取士,才有今日成就的啊。
当然,这话从方继藩口里说出来,一点违和感都没有。
因为别人不敢说八股文的坏话,方继藩敢,不服气?不服气我方继藩再霸几次榜你们就服气了,八股取士再好,跟你们有什么关系,你们考得上吗?考上的,都是我方继藩的徒子徒孙,我说这些金榜题名的徒子徒孙都是渣渣,于你何干?
方继藩道:“只是儿臣以为,这天下多的是的能人志士,只凭八股,如何使他们脱颖而出。天下无不可用之学问,所以,儿臣编写求索,便是要使这些才华横溢之士,能够崭露头角。这是儿臣的初衷……”
这些话,若是从前说来,弘治皇帝定是嗤之以鼻的,可现在……单单一个防疫学,只怕就抵得上一个包龙图了吧。
弘治皇帝颔首点头:“朕初时只觉得这期刊新鲜,现在却以为,天下的学问,真是浩瀚如海,能登入这期刊的文章,都能如这细虫论一般济世吗?”
“完全可以。”方继藩毫不犹豫的道:“就如当初神农尝百草一般,人们没有尝过百草,就永远不知这百草的功效,可一旦尝试,得知了功效,这对于天下人,便有巨大的好处。”
弘治皇帝颔首点头,他信了。
事实就在眼前。
“张森功勋卓著,卿家以为应该如何赏赐,朕赐他官职,如何?”
这是大功,给他爵位或者官职,显然,不会有人反对。
方继藩摇头:“陛下,儿臣以为不可,他们是治学的人才,并不是官,若是授予他们官职,又当让他们安心治学呢?”
弘治皇帝微微皱眉:“依卿所言,当如何?”
方继藩毫不犹豫的道:“陛下可还曾记得,当初的学官制吗?不妨,将这学官制,衍生为学职制,儿臣在西山,设立了规矩,在匠人、医生、农学的校尉之中,设立了职称制度,张森此前,因为发表了《细虫论》,已授予了博士的学职,这一次,他的防疫论大获成功,再加上,这些日子,又有大量人引用他的论文,想来,用不了多久,他便要被授予学士,甚至是大学士的学职。”
大学士……
弘治皇帝下意识的,看了刘健等人一眼。
刘健心里说,老夫乃文渊阁大学士,谢迁乃东阁大学士,你方继藩倒是好,自己折腾了个西山大学士……
方继藩却道:“陛下,这世上,立了大功劳,为何一定要做官,才被陛下和天下人所认可呢。似这些大夫,这些在田埂中,为了改良作物的农学校尉、力士,还有匠人,他们若能有益于国家,与其授官,不如,让人们对他们生出崇敬敬仰之心。西山的学职制,已有了框架,只是,西山毕竟庙小,难以使人信服,可若是,往后大学士以上的学职,都需西山书院上奏朝廷,再由陛下亲自恩准,并且,对于有学职的高士,朝廷提供一些钱粮供养,哪怕这些钱粮不多,却也足以使他们脸上有光了。”
大学士以下的学职,西山可以根据其贡献,自行决定。而大学士以上,则皇帝亲自朱批恩准,并且发放钱粮供养。
这……
弘治皇帝一想,这不是坏事啊,这些人,有如此的本事,天子亲自批准他们的头衔和学职,这是给他们的恩典。而对他们而言,一个皇帝亲自恩准和授予的大学士头衔,和金榜题名的读书人,又有什么分别?这是何等光宗耀祖的事啊。
如此,朝廷对于这些人,既示了恩,同时掌握了他们学职的最终决定权,另一方面,他们也不必为官身所累,靠着学职,就可安心继续做自己的研究。
这有何不可?
……………………
昨天喝多了,迷迷糊糊的写了两章睡觉,早上起来,头晕乎乎的,坐在电脑上发懵,一直在问自己,我是谁,我在干什么。
总算,费了很大的功夫,写完了一章,以后不喝酒了,在此说一声抱歉,土豪又打赏了老虎十六万起点币,诶……更惭愧了。
弘治皇帝似乎来了兴趣。
他又忍不住低头,看了一眼期刊。
这期刊可怕之处就在于,每隔一段时间,就有无数学科的各种理论推出来。
而这些千奇百怪的理论,偏偏,极有很多都如细虫论一般,是正确的。
区区一个细虫论如此,那么其他的呢?
今日授予了张森官职或者爵位,那么日后,这么多人,要不要授予?
可你若是对他们视若无睹,又偏偏,人家一篇文章,就改变了无数人的命运,拯救了天下无数的人,这样巨大的贡献,只怕是翰林,也远远及不上,朝廷居然对他们不闻不问,这得寒了多少人的心啊。
而这学职,实是再好不过了,既是自成一体,与当下的朝廷,互不干扰,可同时,皇帝又可示恩,哪怕赐他们钱粮,予以他们岁俸,也并无不可,毕竟,这点岁俸,能花多少?
弘治皇帝颔首点头道:“如此,亦无不可,朕恩准了,这学职之事,你递一个章程来,噢,这学职里,最大的是何职?”
方继藩道:“大院士。”
弘治皇帝笑吟吟的看了紧张兮兮的张森一眼:“张卿家劳苦功高,就授大院士吧。”
“……”方继藩脸都绿了,陛下这是皇帝做惯了啊,除了让他给银子,其他什么话都说的出口,方继藩正色道:“陛下,既是学职,自需按其学术的贡献,这张森的细虫论和细虫防疫论固然了不起,可当下而言,他至多,只是大学士。何况,儿臣有些话,不知当讲不当讲……这个……这个……”
弘治皇帝忍不住道:“但言无妨吧。”
方继藩道:“学职晋升,儿臣早立下规矩,儿臣说了不算,自有专门的评议人员按其贡献决绝,儿臣能做的,就是讲名册献给陛下,由陛下斟酌着圈定。”
弘治皇帝一下子明白了,他方继藩说了什么,其隐晦的意思是,谁是候选人,弘治皇帝自己也说了不算,自己拥有的,不过是圈定的全力而已。
这个家伙,好大的胆子。
可细细想来,弘治皇帝对于似张森这样的人,确实是一窍不通,弘治皇帝便叹了口气:“如此,也可,那么,按规矩来吧,无规矩不成方圆,朕懂你的意思。”
方继藩松了口气,他还以为接下来是铡驸马的桥段呢,若是如此,这就真神了哪。
弘治皇帝却是笑了:“你们报上他的学职来,大学士是吗?朕立即朱批恩准。学职是几何,朕说了不算,可是………朕至少可以下令将其传抄邸报,下旨恩赐对吧,再命其原籍的官府,敲锣打鼓,前去报喜,鉴于他的功劳,营建石坊,表彰他的功绩。”
方继藩汗颜:“这当然可以,当然可以。”
张森在一旁,还是紧张的不行,脑子里一片空白。
弘治皇帝背着手:“既如此,那么真拟旨了,张卿家。”
“啊……”张森愕然抬头。
弘治皇帝想说什么,却发现,好像对张森也没什么可说的,西山书院这些人,真的无法打交道啊。
………………
京师里,到处都是顺天府敲锣打鼓报喜。
一时之间,所有人都哑然了。
这世上,最无可辩驳的,就是血淋漓的事实,哪怕你再巧舌如簧,这细虫论救活了这么多的人,谁还敢大放厥词,不怕挨揍吗?
何况,医学的进步,是符合上至公卿,下至贩夫走卒的期望的。
再丧心病狂的人,如何鄙视细虫论,当他们知道,自己在这个世上,因为细虫论,能减少被感染的几率时,也不得不乖乖住嘴。
因为每一个人,都是受益者。
当日,各大书铺的《求索》期刊开始脱销。
几乎所有的期刊,统统告罄。
书商们,疯了似得寻到了西山的印刷作坊,请求加印,甚至还有人希望将往期的期刊一起订出合订版。
毕竟……太火爆了。
现在不只是要考的人在买,这京师里,无数人都想看看期刊是什么样子。
当人们意识到,细虫论这样的奇谈怪论证据确凿时,人们就不免生出一个疑问,那么……其他的奇谈怪论呢?
难道……月儿当真只是一个球,而脚下的大地,是圆的。又或者……
其实,无论别人信也好,不信也好,这其实都不重要,重要的是,《求索》期刊销量暴增,只要有人愿意买,有人愿意看,而作者们能够得到足够的收益,哪怕是依旧有人不愿意接受这些奇谈怪论,方继藩在乎吗?
他不在乎。
大明的人口,若是加上隐户,何止万万之数,哪怕只有两三成能读书写字的人,受这《求索》的影响,方继藩就成功了。
口罩的销量,也开始暴增。
官府发放的口罩,早就告罄,可许多百姓,却到处都在想办法求购。
甚至不少商贾,看到了商机,疯了似得希望得到订货,将一批批口罩,卖到京师之外。
毕竟,这些事,很快就会传遍天下,口罩的价格,说贵也贵,也说不贵,也不贵。可若它能预防一定的疾病,许多许多人而言,就能值回价格了。
制造口罩的棉纺作坊,疯狂的扩张,得趁着其他商贾开始兴建这样的作坊之前,能扩张多少便多少。
这天下,如此巨量的人口,人们对于疫病,本身就带有巨大的恐惧,未来口罩的销量,在三五年之内,可能都会不断的暴涨。
棉纺男工是不成的。
唯有女工,才擅长这些事。
在新城里,本就有不少流民,拖家带口而来,男人们成了匠人,或是学徒,再或者是脚力,而妇人们,绝大多数,还是有些不太习惯没有了男耕女织的日子,她们唯一能做的,只有烧炊做饭,现在,突然棉纺作坊大肆招募人手,且薪俸,竟可治男工的七八成,有不少刚刚在此落脚,家里拮据的妇人,终是受不了如此诱惑。
原先男主外、女主内的家庭结构,正在悄然的被打破。
而在新城,一个新的行业,已经悄然崛起。
已有商贾,开始聘请了能读能写的妇人,开始学习皇家保育院,营造针对新城和寻常百姓的保育院了。
从前孩子们,多是母亲带着的,可随着大量的母亲,进入了棉纺作坊,可孩子怎么办呢?
有人自是看出了这其中巨大的商机,男人和女人,都要做工,那么保育院,就成了托儿的所在。
…………
昌平。
一辆马车,快速的行驶着。
这是西山车辆制造作坊最新的四轮马车。
只是,这辆车车厢很宽大,可车厢之外,却是平平无奇,没有过多的装饰,车厢里,却犹如沙丁鱼一般,竟是塞了十几个人。
张森的父亲张静就在车厢里。
这车厢里闷热,散发着各种古怪的体味,他身子瘦弱,几乎脸被挤着贴到了车壁上。
马车沿着官道,走的很急。
这是京里东升车行开辟的一条线路。
因为新城里有大量前去务工的京师附近人员,这些人员往往务工五日之后,便可休假一日,往往这个时候,大量的人员,都需返回各自的乡中去。
一辆车,可以塞上许多的人,里头根本就不存在任何舒适性可言,这一趟的车马费,便可由大量的乘客分摊。
因而,坐车的价格,也是寻常人可以接受的。
张静哪怕是再舍不得钱,却也知道,若是步行回家,实在过于遥远,因而,还是花了三十文钱选择马车代步。
只是这马车虽快捷,却实是不好受。
那车夫恨不得将所有人都塞进车里。
好在这个时代,绝大多数来这里坐车的人,往往身材都瘦弱,肥胖的人,都是非富即贵,也不会来坐车。
所以,有丧心病狂的,竟在车厢里,塞了三四十人。
张静觉得自己要透不过气来了,车厢里有孩子的哭声,也有人叫骂。
当然,更多人却是平和的,毕竟,回乡对于所有人而言,都是一件值得高兴的事。
张静心沉甸甸的。
当初若非是为了儿子读书,他是绝不肯放下身段,前去新城务工的,此后虽然儿子挣了不少银子来,张静却依然心里放不下,总觉得这银子,来的太轻巧了,不像是正经的路数。
他不敢轻易的辞工,怕就怕儿子挣来的一切,最终不翼而飞。
只是……自己这童生,竟是去新城务工,却令县学里,引发了许多发的嘲笑,这……也是情有可原,读书人务工,这是可耻的事,会被视为不务正业。
所以对别人而言,回乡是一件高兴的事,对他而言,却有着透不过气来的压力,倘若遇到了当初一道中了童生的同年,人家问起近况,他真不知该如何回答才好。
“昌平桃花庄到了啊……”
车夫扯着大嗓子。
而外头,却突然,传来了敲锣打鼓的声音。
车夫忍不住悻悻然的道:“这时候有科举吗?怎么来了这么多的差役,敲锣打鼓的,倒像是有人金榜题名了似得。”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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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时,七八辆马车,正与张静所坐的车擦身而过。
这马车之前,是十几个差役提着铜锣开道。
再之后,则是打着牌子的差役,牌子上写着:“昌平州知州”,又有“密云知县’、‘顺义知县’、‘怀柔知县’,以及‘闲人回避’,‘钦命巡视’等字样。
昌平本是县,就在不久之前,此地升格为州,下辖昌平、密云、顺义、怀柔等县。
车夫顿时变得有些紧张起来,他先停了车,车里有人要下,心里还以为,这是官人们途径桃花庄,可谁料,在这官道上,等到了桃花庄的路口,那一队差役打头,竟朝通往桃花庄的小径去了。
车夫一愣,一面等那张静下车,张静取了车钱给他,车夫却还是直勾勾的看着那远去的队伍,忍不住道:“劳驾,敢问这桃花庄里,可出过什么官人吗?”
张静就是桃花庄的人,摇头:“只出过一个举人。”
说起举人,张静脑海里就想起了自己的本家张举人,张举人年六十,中了乡试,这在桃花庄里,可是了不起的事。
不过他年纪大了,再想要金榜题名,成为进士,却是难上加难,举人若是想要做官,往往都是不入流的小官,不过是地方上的主簿、教谕罢了,便连一个小小的县丞,都要抢破头呢。
这位张举人,索性就赋闲在家,颐养天年。
车夫忍不住道:“我瞧见了知州的牌子,堂堂知州,怎么拜访一个举人?”
举人在乡下,是极有权势的人,可在顺天府之下的州府官眼里,却不算什么,这里是京畿,人家是四品大员,不敢说是封疆大吏,可在这昌平州,却是一言九鼎。
“或许……”张静心里有点羡慕,看来,定是因为见张举人老迈,或是这些年,他在地方上协助了官府办事,知州路过此地,顺路来看看他吧。
这是何其光宗耀祖的事啊。
张静道:“或许是知州与张举人有什么渊源。”
官场上的事,谁知道呢,这不是自己能够窥测的。
车夫笑了笑,突的一拍脑门:“天色不早了,回见,明日午时,我准点到此,你若要去新城,可记得早一些来等,莫迟了。”
张静便朝他作揖。
而后,背着包袱,走上小路。
到了村口,便早见本桩的士绅和张举人,听说知州突然来了,吓了一跳,和保长甲长来村口迎接。
张举人走在最前头,儒衫纶巾,端的是神采奕奕,他早命人预备杀鸡宰羊,预备款待诸官。
一见到知州下了轿,那张举人要上前,笑吟吟道:“末学张文定,见过……”
可这知州却显得很焦虑,似没什么心思。
这令那张文定心里犯嘀咕了,怎么,既来拜访我,怎的这么轻慢。
可知州比他身份不知高到哪里去了,他还是强笑。
此时,有人上前来:“这里是张大学士所在的桃花庄吗?”
张学士……
桃花庄里,有过一个姓张的学士吗?
张举人咳嗽一声:“末学乃是举人……”
对方似乎也开始犯嘀咕,左右看了看,不会走错了吧,于是几个文吏窃窃私语。
至于知州,却是一副风淡云轻的样子,可一看,却难以让人亲近的人。
他似乎还是显得有些焦虑。
张举人更加懵逼,却见人群之中,有人观看,他一眼,便看到了张静,为了化解尴尬,便朝挤在同村之人中的张静招手:“张同年,你来。”
张静一听张举人喊他同年,心里感慨,当初,他和张举人,确实一起中过童试,结果,张静成了童生之后,这辈子都成了童生,而张举人呢,厉害了,一路过关斩将,终于年过六十,成了举人,二人之间,真是天差地别。
张静忙是诚惶诚恐上前,对张举人道:“年兄有什么吩咐。”
张举人见这些官吏都在嘀咕,暂时没顾上这边,道:“你也是读过书进过学的人,你来的正好,这些日子,你去哪里了,平时都看不到你。”
张静支支吾吾,却不敢说自己在新城务工的事。
张举人见他不吭声,便道:“现在知州和诸县的老爷来,十之八九,是来见老夫的,可想来,他们有什么误会,我且先在此招待,待会儿还要和他们寒暄,你呢,也别傻站在此,待会儿吾陪着诸官说话,那些文吏,你在外堂里作陪,你终究是进过学的嘛,总还能搭上几句。”
张静点头:“是,是。”
作为同乡,张静理应帮这个忙,张静是举人,要招待官老爷的,而那些文吏,也不可怠慢了。
张举人便又道:“那你先在我后头站着,万万不可随便声张什么,免得冲撞了官驾,他们方才说什么学士,却不知是什么名堂,罢罢罢,你到后头去吧。”
“好。”
张静朝张举人作揖,想着自己身后还有个包袱呢,便将包袱给左邻右舍的人帮忙拿了,又想到,自己的纶巾没戴,竟有些急了,自己是去务工的,工作忙碌,渐渐的也就没有读书人的讲究了,现在倒好,如此重要的场合,没有头戴纶巾,怕是要让人取笑。
他显得极不自信起来,远远的看着那被无数人拥簇的知州。
接着,便有文吏似乎是低头在翻看公文。
可这时,却来不及了。
远处,竟有马蹄传来。
又有人来了。
张举人心里咯噔了一下,啥情况。
浩浩荡荡的马队随即到了村口。
而那知州和下头的诸官一看,却像长松了口气的样子。
那马队为首,是一个穿着钦赐麒麟服的人,却是翰林侍读学士唐寅。
他是奉旨来下旨的。
左右却都是禁卫。
本来唐寅该坐车来的,可他习惯了骑马,而且恩师也鼓励大家骑射,因而,一路飞马疾驰而至,随即,翻身一下马。
方才还绷着脸,高高在上的知州和知县们一下子面上洋溢起了笑容。
众人纷纷上前,将唐寅围起来。
唐寅也是四品官,可他是翰林侍读,是明日之星,这知州别看品级和他相同,地位却是云泥之别。
知州笑吟吟的朝唐寅行礼:“唐侍读,吾与诸同侪早盼你来了。”
唐寅却不太搭理知州,方都尉的门生,脾气都养的有点怪,打交道,不存在的,无数官场上的人,想着钻营,想着如何与人打交道,可方继藩的门生,不需要这个,因为哪怕你不鸟人家,人家也很愿意和你做朋友。
唐寅公事公办的样子:“本官奉旨而来,特来宣读敕命,敢问,张森的家人在何处?”
“这……张学士……张学士……”知州苦笑:“因为公文来的太急,下官一听说钦使要来,不敢怠慢,便火速赶来了,这……这……”
唐寅道:“寻乡人一问便知。”
说着,看到了远处儒衫纶巾的张举人,便点了点他:“你……来。”
其实唐寅还算平和,已经很有礼貌了,可在别人眼里,却颇有几分颐指气使的样子。
毕竟唐寅是练水兵出身,那些动不动就嗷嗷叫的水兵,靠着温文尔雅,是镇不住的,得有一股子虎气。
张举人远远看到了之后,一听是叫自己,心里骇然,却不知这又谁,知州诸官对他如此客气,这定是更了不起的人了。
他忙是捋了捋袖子,想着怎么应付,如何说一些漂亮话,又如何……
唐寅却是不耐烦:“快来。”
“噢。”张举人不敢再斯文下去,加急脚步,走了两步之后,回头,见张静也亦步亦趋,又好笑又好气,低声道:“贤弟,你不需来,这是上差,极了不起的,我去打话。”
张静晕乎乎的,突的想到什么,一脸惭愧,忙是驻足,后退两步。
张举人到了唐寅面前,要作揖。
唐寅却是道:“这里可是张森的家吗?不知张森可有父母在堂?亦或叔伯也可。”
张举人一懵,张森……有点儿印象啊,可这人是谁呢。
就在他迟疑的功夫。
唐寅道:“那么,他的父亲是不是叫张静,却不知张老先生何在?”
张静……
张举人脸色瞬间刷的一下白了。
张静才是个小小的童生啊。
先是知州,此后又是上差,只为一个张静来的,他在外头犯了什么事?谋反了啊他?
倒是远处,有不少乡人听到张静的名字,有人道:“张童生不就在此吗?”
唐寅循着声音看去。
却见有人推着张静出来。
张静显得很惊慌,不知发生了什么事。
唐寅便看出,这才是正主了,居然直接和石化一般的张举人错身而过,疾步走到了张静面前:“可是张老先生吧,老先生,本官唐寅,忝为翰林院侍读学士,有礼……”
乡人们顿时哗然了。
侍读学士。
是人都明白,侍读学士什么分量。
翰林……翰林……这是何其尊贵的身份。
就说张举人吧,他在地方上,已是跺跺脚就颤三颤的人了,可他要成为翰林,便还得考上进士,这还罢了,他还得年轻,年纪大了也不成。哪怕如此,若是名次不好,也不成,至少科举的成绩要名列前茅。可即便如此,他闯过无数苛刻的关卡,却也不过进入翰林院,成为一个不入流的庶吉士罢了,熬个十年二十年,也未必能成为翰林侍读学士。
张静目瞪口呆,看着眼前彬彬有礼的唐寅,竟是说不出话来。
他良久才反应过来,竟不知该怎么如何是好。
唐寅却是正色道:“接旨意吧。”
张静其实身子早已软了。
他无法理解的看着唐寅,身子却是顺势拜倒。
天子的圣旨,便是金科玉律。
可哪怕是金科玉律,又岂是寻常小民可以听得。
专门的敕旨,定是给指定的某个人,似这桃花庄这样的小地方,哪怕只自有人烟开始,就没有人接过任何的敕命。
张静身躯颤颤,内心兢兢。
那张举人,更是瞠目结舌,竟不知如何是好。
知州等人,却显得淡定,纷纷拜倒。
于是文吏、差役,以及本是围观于此的小民,竟也如传染一般,俱都拜下。
唐寅身上,犹有杀意,中气十足道:“奉天承运皇帝,敕曰:昌平州秀才张森,洞悉天地之理,窥觊万物之本,其细虫论,用之于防疫,拯救民之于瘟病也。朕克继大统,兢兢业业,天下臣民,视之如赤子也!今张森,救百姓千万,以其所识,而安天下臣民之心,此大功业。今西山书院,请旨于朕,荐其为医学大学士,朕一概恩准之。使其享朕之供奉,而安心治学,以己之长,造福天下。”
“朕念其功勋甚卓,命地方官吏,至其乡中,营造石坊,以彰其功德。其母有育子有功,敕其母诰命安人,此!”
唐寅念完,这里竟都安静起来。
那张举人一听,心都挑出来,敕命为医学大学士。
大学士这名字,听着就很高端大气啊。
当然,前头有个医学二字,似乎逼格低了一点。
可任何不太有逼格的东西,却是用圣旨颁出来,便是另一回事了。
哪怕是朝廷任命官员,也绝不会有专门的圣旨。
等这张举人再听张母竟敕诰命安人,又是心里咯噔了一下。
所谓妇凭夫贵,母凭子贵,任何大臣,倘若做了官,朝廷往往会赐其母、妻,这便是所谓的恩荫妻子,安人品级不高,且也没有俸禄,却是荣誉的象征,位列六品,可见,这医学大学士,绝非寻常。
至于造石坊……
张举人眼睛都红了。
石牌坊啊。
这是多少男人的梦想。
一旦营造,这石牌坊,便永立于本村,后世子孙万代,俱都知道,原来他们竟还有这般的先祖。
张举人因为自己种了举,觉得自己的名字,定会出现在本县的县志留下光彩的一笔,为此还自鸣得意,可这石牌坊……
他忍不住看了一眼张静,张静这厮,走了什么鸿运,老夫寒窗苦读五十年,学问比他好,读书比他多,出身还比他好,人家却有一个儿子,瞬间使自己数十年的努力,化为乌有。
自此之后,桃花庄里,再没有张举人,只有张大学士了。
其他乡人,虽未必听得懂,可左一口张森,右一口学士,听的是心惊胆跳。
尤其是保长甲长们,脑子里顿时开始搜寻自己是否有任何对不住张森父子的地方,哪怕只是一句恶言,也需搜索一个遍,等他们确信似乎不曾有过什么口角和矛盾时,才长松了口气,好险,好险,就差那么一丁点,往后的日子便不好过了。
其他乡人,如痴如醉,还如梦幻一般。
那知州和各官们心里咀嚼着圣旨中的每一句话,细细的斟酌之后,虽不知这医学大学士,是何方神圣,可只听敕其母为安人,心里就笃定了,这是六品的诰命,这大学士,至少是正六品以上,不过这一次过于兴师动众,显然,可能比六品还要更显耀一些。
唐寅颁完了旨意,见张静还是跪在地上,战战兢兢,身子颤抖。
便上前,要将其搀扶起来,一面道:“张老先生,且先接旨吧,噢,是了,恩师也命学生,向张老先生问一声好,他说,张森在诸徒孙和太徒孙之中,平平无奇,不过他能有此成绩,也是甚为欣慰,恩师还好,张老先生……你生了一个好儿子啊。”
“……”
其他人尚且还没想明白,这唐寅口中的恩师是谁。
知州等人,心里却如RI狗一般。
难道……是传说中娶了陛下独女,为皇孙之师,与太子殿下,有若手足,且还小鸡肚肠,心眼只有针尖大,动辄就打击报复,还隔三差五,侮辱斯文,甚至以房牟利,闹的京里百官怨声载道的那位方都尉?
张森去了西山书院读书,这没什么。
那西山书院,现在赫赫有名,人所共知,入学读书者,不少。
可正因为人多,所以那些个徒子徒孙们,怎么可能让方都尉记得住呢,所以,大家也都是平常心,并不觉得,一个人入了西山学院,便可得到方都尉的恩庇。
现在……可就说不准了,方都尉还给这位老先生问好了啊。
至于那保长甲长,面上本挂着笑容,突然之间,脸色又变了。
他们对此,也略有耳闻,方才还觉得,张静的儿子出息了,嗯……我们没得罪过他,挺舒心的。
可现在……他们又冒出一个念头,这就有点可怕了,要不,再努力的回想一下,是否曾经,对张家有过一丁点的出言不逊?
很有必要。
于是,无数的记忆,开始涌上心头,犹如幻灯片一般,一帧帧的在脑子里掠过去……
哎呀……
那保长突然脸色青紫,从前张静因为儿子入学参加院试,需寻保长作保,当时……好像是提了一只老公鸡和一筐鸡蛋送到自己家里去,自己竟是吃了猪油蒙了心,收了,我是猪啊我……
保长恨不得直接给自己一个耳刮子。
自己怎么就贪这点儿礼呢,天知道张家父子,还记得不记得此事,不会怀恨在心吧。倘若这张森是个小心眼,还和他的太师公说了呢……
保长觉得不安起来,有一种失足之女落入了烂泥之感。
张静手捏着圣旨,虽被人搀起,却不知该怎么是好的样子。
他显得很无措。
唐寅似乎还有急事,便朝他一揖:“张老先生,本官还需回复旨意,告辞了。”
长久在军中,养出了唐寅风风火火的性子,也不啰嗦,回头,不等那知州上前,说什么接风洗尘的话,已翻身上马,扬鞭,啪嗒,飞马而去。
……
安静。
小小的村庄里,寂静的可怕。
无数双的眼睛看向张静。
每一个人,都极力的锻炼着自己的面部肌肉,想要努力的露出几分为之欢欣鼓舞的笑容。
突然……
一脸发懵的张静,狠狠的锤了锤心口,发出了嗷嗷大哭声:“这不是做梦吧,这不是做梦吧……”
张举人健步上前:“贤弟,这不是梦!”
知州等人一脸嫌恶的看了张举人一眼。
这台词,你小小举人,也配抢了去?
臭不要的老东西。
自然,毕竟是知州,一方父母官,终究脸皮不够厚,竟是稍稍有所犹豫,等到天人交战之后,哪怕这只是电光火石之间,却还是有些迟了。
知州还是端着一点架子,笑吟吟的上前:“恭喜哪,恭喜哪,本官来此,就是来恭喜你的,张学士,了不起啊,自然,你的他的父亲,更了不起,所谓虎父无犬子也。”
张静的心里,却是震惊,是惊讶,是喜悦,是发狂,是无数的情感,这些情感交织一起,他已是老泪盈眶。
“草民……草民……”
“不要叫草民。”知州挽着他的手,做出亲民的做派:“本官料来是痴长汝几岁的,不妨以弟相称,张贤弟,走,去你的家里坐一坐。”
“这……”张静幸福的要晕过去。
可随即,他踟蹰起来,自己拿寒舍,怎么能让知州和诸官们进去坐呢,太丢人了。
张举人却是眉飞色舞,主动请缨道:“同年,同年,正好,方才得知父母官要来,我已在寒舍里杀鸡宰羊,备下了美酒,不妨去寒舍坐一坐吧,权当是我为贤侄庆祝,也为州府君接风。”
张静有些不好意思的看了张举人一眼。
张举人激动的道:“都是本家,是自己人,若是推拒,便是瞧我不起了,走走走,我那还有好茶呢,武夷岩茶,珍藏酗酒了。州府君,您看……”
张举人一脸堆笑。
知州是何等玲珑之人,一看到张静为难,心里就有数了,便含笑道:“如此甚好,劳烦带路。”
张举人在经历了妒忌和羡慕恨之后,似乎开始接受了事实,于是,心里便松了口气,不管怎么说,这一次,府君来了,自己好好和他结交一下,也好。
还有张静,以后……说不准还有仰仗之处呢。
他眉飞色舞,在前领路。
…………
可几炷香之后,张举人脸上的笑容,便逐渐消失。
他人站在自己家的厅堂外头。
因为……他突然发现一个可怕的事实,在内里吃着茶的知州和张贤弟,还有州中诸官们,都在谈笑风生,而自己要进去凑个热闹时,却被一个书吏拦住了。
“不要碍事!”
“……”
…………
这是第三章,今天还有两章,晚上一点半之前会送到,嗯,就这样。
就在此时。
奉天殿里,又一封西山书院的奏疏到了。
这是近来整理出来的学职名册。
专等弘治皇帝勾决。
弘治皇帝打开,低头,看了良久。
这排名第一的,却令弘治皇帝诧异。
朱寿……
朱寿竟也是大学士?
这……
弘治皇帝微微皱眉。
因为列在第二的,方才是发现了细虫论和细虫防疫论的张森。
弘治皇帝皱眉,就因为发现了重力、引力和证明了地是圆的,月儿围着地这个球转悠,就可得第一?
不过后头,显然有关于朱厚照论文的引用量,十分惊人,在他的理论基础之上,许多更深入的研究出来了,比之细虫论还多了不少。
弘治皇帝心里嘀咕,这细虫论,才是真正的高明啊,毕竟救了这么多人,这方继藩,是否有意让太子第一,所以……才如此?
可细细一想,他摇了摇头。
诚如方继藩说,这事儿,他方继藩说了不算,朕也不算一般。弘治皇帝能感受到,方继藩极力想要维护这学职的公正性,唯有如此,才可让更多人在期刊之中献计献策,方继藩断然不会因为如此,而故意让太子名列前茅,否则,当初何须顶撞自己呢。
因而,弘治皇帝心里,竟微微有几分自豪感,朱厚照这小子,挺能耐啊,除了正事不会干之外,就没有他不能干的事。
其实,此时,弘治皇帝已经释然了,他希望自己的儿子,做自己的事,哪怕这事,自己未必认可,可当朱厚照做出了成就,他照样为之开怀。
果然不愧是朕的儿子啊。
可惜,朕克继祖宗大统,不得不勤于政务,说不准,朕也学一学这个,十之八九,定比朱厚照这小子做的更好。
从前是对期刊有所抵触,可现在,弘治皇帝更多的是好奇,他低着头,细细的检视每一个推荐上来的人,生怕这些人中,有人不够资格,嗯?
排名第九,请敕博士的这个人,是个叫王烨的人,此人发表的,是一份算学的论文,其在祖冲之的基础上,更精确的推导和计算出了圆周率。
圆周率……
就因为这样,也可以得到博士吗?
这样算,可有什么意义?
弘治皇帝,这里头实在有太多不明白的事。
他忍不住看了王烨的名字一眼,命人取了他发表论文的那一期周刊来,上头,密密麻麻的统统都是数字,看的弘治皇帝脑袋晕。
弘治皇帝苦笑,摇头,看着这一大串的数字,想死。
且这数字,很奇怪,据说在论文里,采用的乃是大食人的计数方法。
总而言之……
能折腾出这密密麻麻的数字,弘治皇帝也是佩服,他想了想,提了朱笔,大笔一挥,随即,道:“司礼监盖印,明日送回西山书院。”
………………
期刊的销量,已经暴涨到了八万册,到了这个数目之后,就有些涨不动了。
没有办法,识字的人,毕竟是有极限,现在新城那儿,倒是有不少子弟都读书,当然,学的都是比较实用的东西,不可能如那些想要金榜题名的人这般,要将四书五经背的滚瓜烂熟。
不过这个销量,方继藩是极满足的。
朱厚照一脸颓唐的样子,又寻上门来,显然,他的蒸汽车,又遇到了技术瓶颈了。
遇到了迈不过去的难关时,朱厚照实在忍不住,总会想来找方继藩,希望借助于方继藩的灵感。
方继藩也乐于,和他一起分析。
待二人讨论出了眉目,朱厚照便咧嘴笑了,一拍脑门:“这样简单,为何本宫此前没有想到呢,老方,你的脑子真好啊。”
方继藩立即抱着自己脑袋:“不好,不好,残了,不信……”
“……”朱厚照咬牙切齿,这般言之凿凿,非要说自己脑子有问题的人,怕也只有方继藩了:“你装疯卖傻,不曾见过你这般厚颜无耻之人。”
方继藩便冷笑了:“殿下,且不说臣没有装疯卖傻,退一万步,就算是装疯卖傻……可是殿下啊,臣也不是第一个吃螃蟹的人,将来更不会是最后一个。”
“可本宫就知道你!”朱厚照磨牙。
方继藩老神在在,似乎想说什么,却又欲言又止。
朱厚照一见他这样子,便百爪挠心:“你有什么话说?”
“不敢说。”方继藩耸耸肩。
朱厚照便眯着眼:“你说吧,没什么不可说的。”
方继藩咳嗽,道:“殿下,装疯卖傻四字,可不能乱说,您是否忘了,想当初,文皇帝还是燕王的时候,他在北平……”
朱厚照打了个寒颤,竟是无言。
朱厚照对自己的两个老祖宗很佩服,一个是驱逐鞑虏的太祖高皇帝,另一个,就是横扫大漠,数次亲征的文皇帝了。
而文皇帝还是燕王的时候,当时朝廷要削藩,早就注意到了燕王,燕王为了自保,便决心装疯,于是乎……这位燕王殿下,为了显得逼真一些,他居然在京师,也就是当初的北平裸奔,据说……当然只是据说,当时人们疯传,文皇帝还当街吃过**,而且还吃的很开心。
朱厚照背着手,一脸幽怨的叹了口气。
方继藩一脸哀痛的看着朱厚照,拍拍他的肩:“殿下,这世上没有过不去的坎儿。”
正说着,外头王金元匆匆进来:“不好了,不好了,王烨王博士,被揍了。”
王烨……
博士……
方继藩对此人,没什么印象。
“就是那个算出了圆周率的那个。”王金元道。
方继藩才恍然大悟,而后,咬牙切齿:“谁这样大胆,这是博士,是咱们西山书院的人才。”
方继藩撸起袖子,激动的额上青筋爆出,要去打人。
王金元一脸苦笑道:“少爷,正午的时候,王博士在西山的酒楼里喝酒,恰好遇到了一群生员,也在喝酒,这些生员,是学算学的,见了王博士,许是醉了,却有人摔了杯子,便是痛骂一声,一群人便是对王博士……诶呀呀,真是好一顿痛打啊……”
方继藩面上冷若寒霜:“反了天啦,今日他们打王烨,明日不是要打我?”
王金元一脸尴尬:“已经将这些喝酒闹事的生员拿下,讯问过,说是他们气愤不过。说是王烨王博士,生生将圆周率,推算到了七十多位数,而且这还是要考的……”
方继藩:“……”
顿时,方继藩释然了。
算学的论文在期刊里不占多数。
原本圆周率被祖冲之推算到了七位数,而西山书院在祖冲之的基础上,生生在其后,增加了七十多位数,到时傻子都明白,将来算学职称考试,十之八久,这道题是绕不过的了。
小数点之后七十多位数啊,大爷的,换做方继藩,若也要考,也非要将这该死的王烨打个半死不可。
王金元叹了口气:“学里,正在处理这事呢,讨论的很激烈,不过最终,绝大多数的学士和博士还是决心给予他们严厉的惩戒,但是并不将他们开除出学。”
西山书院对生员的惩戒,现在方继藩几乎不管了,而是在这些有学职的人里,组成一个评议机构,让他们自行讨论处置。
这对于书院而言,是有好处的,毕竟可以让学士和博士们,开始接触学院的管理,与此同时,也显得公正一些。
当然,也有一个微不足道的小原因——方继藩,有点懒。
方继藩皱眉:“这样的人,不除他们的名?”
王金元苦笑道:“小人听说是,若是将他们统统除名,学算数的,在咱们西山书院,就算是全军覆没了,所以……除不得。”
方继藩是懵逼的。
事实上,算学很枯燥,未来,也看不到太多的前景,所以学的人,确实寥寥。
敢情这算学的生员,人人都有份啊。
“因此,大家讨论之后,决定狠狠惩罚他们,重重的打,而且还需向王博士赔礼,便连王博士,也认为,这些人,除名不得,若是除名,算学就完啦,王博士深明大义,他热爱算学,怕它完了!”
方继藩叹了口气:“王博士真是……”方继藩脸抽了抽:“真是德艺双馨啊。”
朱厚照在一旁,也忙不迭的点头:“这样的人,确实少见。要不,我们去探望一下,也令他心安一些?”
方继藩点点头:“明日备一份礼物,前去慰问。”
说着,心思又放在了案头上的图纸上头。
这图纸上,数不清的绘图和数字,看的眼花缭乱。
方继藩看着图纸,心里倒是有几分欣慰。
朱厚照所进展的蒸汽车,方向上,确实没有错。
当然,这有自己提点了一些,提供了一个方向的功劳。
可这也和朱厚照的全身心投入,分不开关系。
太子殿下……真是了不起的人啊。
有时候,自己竟真有几分佩服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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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实今天上午老虎起来的很早,可或许是酒精麻木了神经,坐在电脑边,怎么也集中不起精神,脑子里乱糟糟的,到了中午才回复过来,本来今天五更,所以来迟了,可说了爆就爆,待会儿还有一章,一点半之前发,让老虎慢慢找回感觉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