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厚照很快,便浑浑噩噩的模样,带着图纸,便又走了。
方继藩眯着眼,若有所思着什么,其实,他也拿捏不准,什么时候蒸汽车能真正的铁轨在跑起来。
毕竟,里头有太多的难关,想要从无到有,哪怕是方向正确,可任何一个技术难点,都可能将这个过程,直接延后许多年。
不过……其实这并不重要。
眼下这蒸汽车研究所,本身就相当于是大明版的曼哈顿工程,为了支持蒸汽机车的研究,除了大量的经费投入,还调用了所有算学、冶金、模具、力学、工程学等各方面的人才,在这个过程之中,其实每一次技术攻克,这些经验,都可以复制在其他的领域,最终产生技术的飞跃。
在这个过程之中,各个学科,围绕着蒸汽机发表的论文,只怕在未来,会占据整个《求索》期刊,而后,再将这些技术和理论扩散出去,受益的,定是整个西山书院。
所以……由着太子殿下去折腾吧,银子……方继藩给,不心疼,毕竟,这是人家买房的银子,挣得太轻松了,以至于方继藩,竟有几分负疚和亏欠感。
得赶紧做点善事才好。
见太子殿下一走,王金元左右看了看,却还伫立在原地。
方继藩瞥了他一眼:“怎么了?”
王金元压低声音道:“少爷,还有一件事,那王细作,修书来了,咳咳……奏报了一件事。”
方继藩眯着眼,顿时紧张起来,怎么,那些佛朗机使节,有什么阴谋在酝酿?
“书信里说什么?”
王金元道:“近来,有大量的生员,偷偷的和佛朗机使团的人交朋友,王细作密奏说,这些生员,还和他们喝酒呢,如兄弟一般。”
方继藩诧异道:“为何?”
“听说……”王金元道:“是为了写论文。”
“……”
方继藩在刹那之间,醐醍灌顶。
这佛朗机使团,未必有什么科学家,可是东西方的文明之间,自奥斯曼帝国崛起,截断了丝绸之路后,双方已经太多年没有交流过了。
这使得双方在科学方面,各自发展。
近些年来,佛朗机因为文艺复兴,继而衍生出了技术革命,虽然不能和工业革命相比,可在许多领域方面,确实独树一帜。
想写论文,谈何容易,尤其是要通过评议组的审核,想来,应当是有生员发现,这些佛朗机人,哪怕不能给他们提供什么技术,可和他们交流,从他们在佛朗机的见闻之中,或多或少,可以给予生员们新的启发,或者提供一个研究的方向吧。
理论和技术,本质上就是一次次试错的过程,提出一个新的办法,试一试,错了,再想其他办法,继续试……
有的技术,可能佛朗机人已经先行了一步,这些佛朗机人,自然没有什么科学家,可至少,让那些有至于写论文的生员们,少一些弯路。
果然……是功名利禄,能使鬼推磨啊。
一旦能写出论文,不但得到丰厚的稿酬奖励,还可得到学职,受朝廷的供养,且还可以成为体面人,这就难怪,方继藩的徒子徒孙们,前仆后继了。
方继藩只嗯了一声:“这样啊,噢,知道了。”
这样的事,没有阻止的必要,走别人的路,让人无路可走,这是符合方继藩的三观的。
方继藩笑吟吟道:“我的爱徒欧阳志,至今没有音讯吗?怎么也不见他修书来,这个家伙,这是把为师忘了啊,为师这样挂念他,他……竟这般没有良心。我……我……”方继藩恨不得捶胸跌足:“六个门生里,就他最没良心了。”
王金元很想提醒少爷,是七个。若是算上皇孙和那些保育院的孩子,就更多了。
王金元道:“倒是刘公公,修了书信来。”
方继藩眯着眼:“噢?他咋了?”
王金元道:“少爷,刘公公说,他在定兴县,一切都好,至此,他方才明白,少爷的苦心……”
方继藩睁大眼睛:“苦心,啥苦心?”
王金元也懵逼:“小人也不明白啊。”
…………
定兴县镇守太监行辕。
刘瑾剔着牙,一面打着嗝。
又胖了。
正午的蹄膀很好吃,却也不知,那陈家的人,到底哪里请来的大厨。
他摸了摸圆滚滚的肚子,面上都是红光。
老鼠掉进了米缸里,真是愉快啊。
陈家人还是很好客的,不但是一桌酒宴,还专门请了戏班子来,说是从京里学来的戏,毕竟刘公公是在京里来的,肯定爱听这个。
刘瑾现在脑海里,还回荡着那老生高唱:“财马爷近前看端详。上写着秦香莲三十二岁,状告当朝驸马郎。抛妻子,藐皇上,悔婚男儿招东床……”
舒服。
刘瑾就喜欢包公。
因为包公是个好人。
他公正严明,是穷苦人的青天大老爷。
刘瑾摇着头晃脑,高兴的一拍大腿:“竟忘了计数了。”
便忙从袖里,取出了一本簿子,簿子里密密麻麻的记了许多人的名字,他寻到了河西陈家的字样,而后,取了炭笔,小心翼翼用炭笔在这河西陈家之后一个残缺的‘正’字上,添了一笔。
他眯了眼,陈家吃了三次了。
嗯,下一家是……
却在此时,一个文吏匆匆而来:“干爹,干爹。”
刘瑾的思绪被打断,面上露出不悦之色,抬头,这文吏,却是这些日子,自己在定兴县物色的一个童生,此人似乎在定兴县混的不如意,连个秀才都中不了,此时寻觅到了机会,攀附到了刘瑾的身上,拜了刘瑾做了干爹。
他本叫王吉,为了表示自己要做刘瑾的亲儿子,便改了姓,而今叫刘吉了。
刘吉啪嗒一下,跪倒:“干爹,那姓陈的,不是东西,儿子真真气死了。”
刘吉咬牙切齿状。
刘瑾道:“他怎么了?”
“干爹正午在他家吃了饭,那家伙,倒是盛情款待,在干爹面前,说了这么多的好话。可是干爹,您知不知道,您一走,他便……便转过身,和自己的儿子一道,偷偷痛骂干爹呢……”
刘瑾脸都绿了:“吃他几顿饭而已,这臭不要脸的老狗!”
“正是啊。”刘吉一脸义愤填膺之状:“依儿子看,给他栽个谋反算了,明日抄了他们家。”
刘瑾脸一红,有些惭愧,才刚吃人家的饭呢。
干爷怎么教导自己的?做人……要光明磊落,虽然对付坏人,要用更坏的方法,却也要秉持一身正气。
这是干爷的言传身教啊。
刘瑾道:“这就罢了,咱也是有头有脸的人,怎么能做这样的事,陈家那儿,是刘武在盯着吧?”
“是呢。”刘吉显得有些失望。
刘瑾道:“继续盯着,不过,得敲打一下他,传出话去,就说,咱往后哪,不吃他陈家的饭了,呸,咱稀罕他一口饭吗?”
刘吉一听,明白了,眉飞色舞:“干爷英明哪,真是英明。”
这套路,可真是屡试不爽。
现在刘公公,是风向标,吃了,士绅们怨声载道,可若是刘公公放出消息来,说不吃,这就更骇人了,别人都吃了,为啥不吃我家的,心里放不下啊,睡不踏实。
保准,那陈家的人要吓个半死,想方设法,得跑来巴结讨好。
刘瑾翘着腿,不过因为肥胖的缘故,所以哪怕是翘腿,也是吃力。
他端起茶盏,呷了口茶。
刘吉又道:“公公,还有一事……现在县衙里,已要求公开要求所有隐户和隐田缴纳税赋了,欧阳侍学,采用的,乃是一条鞭法,且需摊丁入亩,现在……士绅们,怨声载道呢,就说那个杨家,折算下来,他家每年的赋税,折银是九百多两,杨家人怨气很大,其他人,也差不多……”
杨家的地很多。
而根据朝中王守仁等人进行的税制章程之中,便是想在定兴县开一条鞭和摊丁入亩的先河。
这一条鞭法,之所以叫一条鞭,其本质就在于合并赋役,将田赋和各种名目的徭役合并一起征收,同时将部分丁役负担摊入田亩。将过去按户、丁出办徭役,改为据丁数和田粮摊派;赋役负担除政府需要征收米麦以外的,一律折收银两;农民及各种负担力役户可以出钱代役,力役由官府雇人承应;赋役征收由地方官吏直接办理,废除了原来通过粮长、里长办理征解赋役的“民收民解”制,改为“官收官解”制。
所谓的一条鞭,本质就是简化流程,同时收回士绅们的权利。
原先的时候,百姓们的赋税有田税,也要一定的人头税,同时,还需摊派徭役,既要交一丁点的税钱,还需交粮赋,到了农闲的时候,甚至还需你去服徭役。
因为税赋复杂,而且执行起来,也繁琐,官府根本无从直接进行管理。
最后,往往采取的是‘民收民解’。也就是说,怎么征收,官府不管,可我需要我那一份,你这个村子,得按时将官府需要的徭役人口、粮食送到官府来,属于‘地方自治’。
可这种所谓的‘民’收‘民’解,实际上,就等于将收税的权力,送到了士绅们的手里。
这就可怕了,家里地最多的就是士绅,帮助官府收税的还是士绅,来猜一猜,最后这税会收到谁的头上?
可现在不一样,直接用一条鞭,也即是将所有的税收,统一起来,大家只收一种税,全部折银钱奉上,因为税制简单了,所以,可要直接让县衙的户房税吏前去征收,直接将士绅丢到一边。
再加上,士绅的地多,自然丁口也多,所以,士绅的税赋,缴纳自然要多于寻常的百姓。
刘瑾眯着眼:“除了杨家,还有什么人?”
“正在打探,听说,有人想尽办法,在托人,想要告御状呢。”
刘瑾嘿嘿冷笑:“告御状?他们也配?”
刘吉笑嘻嘻的道:“欧阳侍学,倒是好气魄,不过,现在算是将士绅们得罪死了,儿子还听说了,现在坊间,有许多的歌谣,都是暗讽欧阳侍学乃是酷吏。县里的县丞和主簿两位,也嗅到了什么不对,都称病了,县里的事,都不理……”
刘瑾笑嘻嘻的道:“这些的滑头。”
刘吉也跟着笑起来:“更有意思的……是听说,今年县里,预收的税银,将至十一万两,这瘫下去,相当于两户人家,就是一两银子哪,当然,有银子的,还是那些大户。所以,不只是士绅要缴纳税赋,商税也自实物税,改征为银税……”
大明是收商税的,用的乃是十抽一之法,比如你商贾运来了十车布匹,有一车,得纳入官库。
可现在,也统统的折银了。
刘瑾心里说,十一万两,等于是所有的粮食、实物、徭役,统统取消,现在全部收银子。
从前的时候,要收银子很不方便,毕竟,市面上的银子并不多,可现在不同,最近市面上的银子流通的太快了。
“这欧阳侍学……现在……”
“这不关你的事,你只需继续打探就是,那些暗中不满,想要勾结朝中大臣的人,要尤其注意。”
“是是是。”刘吉笑开了花:“儿子一定尽心竭力,爹,儿子两日不见您了,心里想的很,所以今儿来见,才啰嗦了一些,爹您别生气。”
刘瑾朝上翻白眼。
他不喜欢抢着叫人做爹的人。
毕竟,同行是冤家。
“滚!”
………………
县衙。
欧阳志伏在案牍上书写。
税收的任务很重。
近来已有很多人来哭穷了。
好在欧阳志早将这些士绅和商户的底细摸透了,毫不犹豫揭穿他们。
似欧阳志这样的人,对于整个定兴县而言,确实是很令人讨厌的。
就在数日之前,征收的工作已经开始,采取的乃是强制征收,税吏将所需缴纳的税赋先写在帖子上,送到各家各府去,让他们预备好银子,几日之后,再登门,有的人家,还算老实,不敢造次,却也有的,闹的很不愉快,鸡飞狗跳。
欧阳志派人将一个监生押了来,此人因为抗税,直接命人打了二十板子,那姓严的监生,顿时被打的屁股开花,皮开肉绽。
可这一发狠,倒是让士绅们虽暂时老实起来,可县里的佐官们,却吓坏了,他们自觉地跟着这位县尊一条道走到黑,迟早要是要闹出大事的。
他们既不愿成为众矢之的,又不敢开罪这位朝廷委派下来的侍读学士,所以,他们只好病了,病的很重。
以至于整个县衙里,唯一堂堂正正的官,只有欧阳志。
欧阳志懒得理他们,既然如此,那么就自己一个人挑起大梁来。
他需管理诉讼,管理税赋,管理县学的修葺,管理……这数不清,却无数你永远想不到的各种陈芝麻烂谷子的事。
欧阳志现在一日,只睡两个半时辰,盯着每一个环节。
至于为什么要这样做?这等思考,却是王守仁这些人爱做的事,欧阳志不想这些,他只知道,恩师交代的事,做好。
他起身,预备要去县里的一处河堤上巡视,却发现,自己的靴子磨破了,便低头,想要检视一下靴子,这时,却有气喘吁吁的文吏来:“县尊,县尊,镇国府,又来公文了。”
欧阳志一听,再没有犹豫,忙是接过了公文,打开一看。
明显,这是恩师的笔迹。
借贷……修路……
呼……
欧阳志坐回了原位:“升堂,召诸官吏,以及地方士绅……本官有事要宣告。”
“是。”
来的人不多。
大多数人都病了。
反正一个官都没有来,六房的司吏,却都来齐了,经过整顿,这些吏们倒都老实起来,谁也不敢欺瞒欧阳志。
至于士绅,也只来了寥寥几人,还有几个本地的举人,其他的,如本县的一些大族,如刘家、杨家……蒋家,一个都没踪影。
欧阳志手捏着公文,也没有理会太大,却是正色道:“本官征取税赋,按理而言,可预期征收纹银十一万三千五百二十二两,年底之前,哪怕是一个铜子都不可少。其中半数,需上缴国库,剩余的五万六千余粮,则用来雇佣劳力,修路铺桥,修葺河堤等等之用。”
众人只默不作声。
欧阳志道:“所谓,取之于民,用之于民……才是税赋之根本。尔等对本官,定有抱怨,只认为本官只知取,而不知用,今定兴县,乃示范县……这征收的现银,也自当用一用了,本官决定了,将在本县,开辟一条道路,直达京师新城……而今,定兴县固然有官道,可这官道,早就泥泞难行,如此,怎么给百姓提供便利?”
“修路……”一个举人忍不住站起来,行礼:“县尊,修什么路,官道想来够用了。”
欧阳志沉默片刻:“乃最时兴的混凝土沥青路。”
“……”所有人面面相觑。
在座之人,是多少有些见识的人,这沥青路,他们略有耳闻……
“不知县尊,要修此路,所费几何?”
欧阳志面上没有表情。
也没有做声。
这令许多人心里打鼓,他们最怕的就是这位县尊如此有城府的样子,太可怕了。
欧阳志方道:“已折算过,需纹银二十二万两。”
一下子,县衙里几乎炸了。
二十二万两啊,这是天文数字。
欧阳志继续道:“此路,在原有的官道上,进行修建,是以不需另行征募土地,道路的规划,西山建业会委派匠人来,除西山建业委派匠人之外,所需的劳力,也可在本县雇佣……此路,不过七十余里,二十二万两,想来够了。”
可衙堂里,却是沸腾起来。
有人道:“县里这点税银,够吗?县尊啊……这……这……”
欧阳志道:“当然是不够,除缴纳国库的银子之外,县里还需留着一些银子,以备不时之需,能动用的,不过是一年三四万两而已,不过,却也够了……”他扬了扬手中的公文:“西山钱庄,已经答应县里向其借贷二十万两,充作修路之用,而县里,借贷十年,每年还贷三万两,十年之后,便可还清……”
借贷……
民脂民膏……你拿去这样的折腾……
许多士绅,几乎要昏厥过去。
有人脸色,更是铁青。
欧阳志却是面无表情。
规划其实已经做好了,贷款的事,也已有了眉目。
至于如何抵押,如何还账,事无巨细的事,都已妥妥帖帖。
修筑道路,已是迫在眉睫。
其实,按理来说,他是该和县中的佐官们商量着来办的。
可是很不幸,佐官们俱都‘病’了。
他们既都病了,当然,一切都是欧阳志来做主。
欧阳志见众人抱怨,却是陷入了沉默。
那举人和士绅纷纷道:“二十多万两银子啊,这是何其巨大的数目,就为了修一条路,这路,于我们定兴县有何好处?县尊,还请三思啊,只怕,消息传出,百姓们要怨声载道了。”
有人更是捶胸跌足:“县尊,万万不可……”
可是,众人你一句我一句,说到了后来,却渐渐的没有了底气起来。
因为……欧阳县尊,既没有咆哮,也没有愤怒。
而是一副呆若木鸡的模样,沉默……
这沉默……令人心里发寒。
“百姓们……百姓们……要活不下了啊……”一个举人弱弱的说了一句之后,谨慎的闭了嘴。
欧阳志方才淡淡道:“吾意已决!”
“……”
…………
一封弹劾的奏疏,送到了内阁。
随即,陈放在了弘治皇帝的御案上。
弘治皇帝看过了奏疏,皱起眉。
他看了一眼亲自将奏疏送来的刘健。
刘健叹了口气道:“陛下,老臣,已命人去请方都尉了。”
弘治皇帝颔首点头:“御史杨建所奏的,可属实吗?”
刘健点头:“属实。”
弘治皇帝便没有做声。
方继藩来的很快,一听要入宫,他总是很精神的。
进入了奉天殿,行礼道:“儿臣见过陛下。”
弘治皇帝什么都没有说,而是指了指案牍上的奏疏。
有宦官会意,将这奏疏送到了方继藩手里。
方继藩打开一看,道:“修路是有的,可说儿臣的门生图利西山钱庄,甚至是和西山建业勾结,儿臣是大大的不认同,陛下啊,太子殿下他……”
弘治皇帝一愣:“这又和太子有何关系?”
方继藩正色道:“陛下莫非忘了,太子殿下乃是西山钱庄和西山建业的大东家……”
“……”
事实上,这是朱厚照和方继藩合伙折腾出来的东西。
大家都有股份。
太子毕竟是储君嘛,这无论是建业还是钱庄,法人难道让方继藩来?
因而,在所有人的印象之中,方继藩才是西山建业和西山钱庄的幕后黑手,可实际上,到哪里去说理,那契约书里,都是朱厚照为首。
方继藩继续道:“这御史,最可恶之处,就是污蔑太子殿下图利,实是十恶不赦,儿臣认为,这其中……必有阴谋……”
这方继藩说的煞有介事,令刘健颇为头痛:“你别扯太子殿下,先说说,欧阳志修路,是谁的主意?”
方继藩道:“是欧阳志的主意。我这个门生,一向聪明伶俐,思维开阔,高屋建瓴,也正因如此,众门生之中,我最欣赏的,就是他这一股子敢想敢拼的机灵劲!”
方继藩又道:“倘若刘公不相信,那就去定兴县问他便是,若是还不信,那就尽管打,用刑,拷打个三天三夜,我相信,他定是诚实的回答,这就是他的主意。”
方继藩心里想,随便你们怎么打,欧阳志要是敢将我招供出来,算我方继藩瞎了眼,再也不相信这世上还有真情在了。
“……”
弘治皇帝有点无言。
刘健叹了口气。
弘治皇帝道:“这样说来,这御史所弹劾的罪魁祸首,就是太子和欧阳卿家?”
方继藩正色道:“陛下难道忘了吗?欧阳志前去定兴县,便是要给全天下做一个表率,倘若为人表率,大胆革新,不为人反对,那么儿臣以为,这便是欧阳志的失职了,只有被人骂,被人骂的越狠,越是证明,欧阳志的胆魄非常。陛下啊,当初,人们骂商鞅,也骂王安石,敢为天下先之人,岂有不被人骂的?”
“至于修路,儿臣现在,解释什么都是无用,只是认为,既然要修,那就修修试试看,倘若出了岔子,受害的范围,也只在一县之地,可倘若有用呢?”
真的没办法和陛下以及刘健解释啊。
因为这涉及到了经济学的原理,而弘治皇帝和刘公二人,对于两世为人的方继藩而言,形同于是五百年前的老腊肉和老古董,咋解释?不瞎逼逼,还是干吧,结果出来,眼见为实,才是最深刻的教育。
毕竟,方继藩是个老实忠厚的人,和那些靠耍嘴皮子的J货不一样。
弘治皇帝便长舒了口气:“朕只担心一件事,欧阳卿家在定兴县如此苛刻,只恐闹的官逼民反啊。”
这是实情。
收了十一万两银子的税,弘治皇帝都吓着了,小小一个县里,有这么多银子,这给百姓们多少负担啊。
现在这些民脂民膏,还要修路,修了路银子不够,还要借贷。
这……
方继藩笑吟吟的道:“陛下倘若担心,厂卫在那儿,不是布置了人手么?”
弘治皇帝便瞥了一眼萧敬一眼。
萧敬会意,颔首点头:“奴婢知道了。”
倒是刘健,却更是忧心忡忡,哪怕是厂卫去,又有什么用,真闹到了干柴烈火的地步,一旦发生了民乱,哪怕是立即弹压了下去,不还是朝廷的脸面无光吗?
却在此时,外头有宦官道:“陛下,皇孙回来了。”
“什么?”
弘治皇帝一听,豁然而起,他诧异的看着方继藩。
方继藩也懵了,算了算日子,应当不是放假的时候啊,怎么突然皇孙回来了。
其实保育院的事,方继藩早就做甩手掌柜了,毕竟,有朱秀荣呢,这是个好女人,聪慧贤惠,方继藩敢在任何人面前大胆包天的说,自己的妻子,是世上最好的女人,没有之一!
弘治皇帝忙道:“人到了哪里?”
此时,朱载墨却是晃悠悠的走了进来。
他还是老样子,不喜欢让人抱。
朱载墨已不小了,走路越发的稳健,挺壮实的,他背着书囊,入殿,朝弘治皇帝一礼:“孙儿见过大父。”
“哈哈……”弘治皇帝的所有烦恼,都烟消云散,下了金銮:“你怎么回来了?”
“这几日,在学孝道,师母为了让我们实际体会,是以,让我们各自归家,见一见双亲,还需给双亲亲自洗脚哪。”
“啊……”弘治皇帝既是欣慰,又是感慨,同时不悦的看了方继藩一眼:“这也是你教的,孩子这么小,怎么可以让他……”
方继藩忙是摇头:“公主殿下教授的,儿臣冤枉。”
弘治皇帝忙是牵着朱载墨,心里倍感亲切,仔细端详着自己的孙儿,长高了,又长高了。
朱载墨却挣脱了弘治皇帝的手,便又上前,朝刘健道:“见过刘师傅。”
刘健心里暖呵呵的,捋须,心里想,老夫的孙儿,想来也回来了吧,他们都是懂事的孩子啊。
朱载墨随即到了方继藩面前,行弟子礼:“弟子见过恩师。”
方继藩摸摸他的头:“乖。”
朱载墨方才像是完成了任务一般,朝方继藩一笑:“大父,孙儿进来时,听说大父在责骂恩师?”
弘治皇帝:“……”
萧敬笑嘻嘻的在一旁道:“殿下……”
朱载墨便道:“大父乃孙儿的至亲,可恩师为孙儿授业解惑,恩重如山啊。大父以后不要骂他了,若是恩师有错,就骂孙儿便是。”
真是个有良心的孩子啊。
方继藩感动的,不自觉的,站在了朱载墨的身后,然后委屈巴巴的看着弘治皇帝,其实他很想,来打我呀……笨……
弘治皇帝苦笑,却随即被朱载墨逗乐了。
要将朱载墨抱起,一面道:“好,好,好,朕什么都应你。”
朱载墨却道:“却不知何故,大父要责骂恩师。”
他问出这些,方继藩一丁点也不意外,这家伙就爱问为什么。
弘治皇帝笑道:“等你长大了,便知道了。”
朱载墨道:“可是孙儿已经长大了啊。”
“………”
刘健倒是来了兴趣,道:“殿下入学,也有近一年了,既然殿下问起,那么,老臣就说一说吧。”
他捋须,心里对皇孙承载着无数的期望,一看到皇孙,便觉得心情格外的爽朗,说也奇怪,为啥看到方继藩,心里就莫名的烦躁呢?
刘健竟当了真,将此事的前因后果,统统都说了出来,他生怕朱载墨不理解,还刻意的详细解释。
弘治皇帝骤然明白了刘健的意思,刘健这是希望让皇孙自小耳濡目染,让皇孙知道,这天下治理不易。
在朱载墨皱着小眉毛,听的极认真。
等刘健统统说完了。
朱载墨便道:“官逼民反?刘师傅,多虑了。”
“……”刘健本是带着笑容,可随即,脸色却有点难看了。
他是想教育朱载墨的,比如这君臣的关系,官府与民之间的关系,可谁晓得,朱载墨竟如此有主见,当场说自己错了。
被一个幼童指责,是一件很没面子的事。
而恰恰,刘健是个有头有脸的人。
且还是当着皇上的面。
最郁闷的却是,明明被一个孩子反驳,可这个……却真的是个孩子啊,换做别人,你尚且可以气势汹汹的去质问几句,可人家一个孩子,你好意思恼羞成怒吗?
刘健的脸上,微微有些红,却是保持着笑容,没吭声。
他要表现自己很有气度。
方继藩在一旁,却是忍不住乐了,他喜欢朱载墨,真是个好孩子,尤其是看刘健吃瘪的模样,方继藩就觉得心里格外的舒坦。
弘治皇帝却是忍不住溺爱却又是嗔怒的口吻道:“载墨,万万不可无理。”
朱载墨乖巧的点头:“是,不过……”他笑起来,眼帘子拱成了弯月一般:“不过大父,孩儿以为,定兴县,一定会平安无事的,实在是大父和刘师傅多虑了。”
他想了想,道:“我可以向大父保证。”
“为何。”刘健有点憋不住了。
朱载墨想了想:“我也不知该怎么说,可就是知道,绝不会出任何的乱子,或许过几日,我能想起来怎么解答,请大父和刘师傅放心,一切都会平安无事。若是你们不相信,这样好了……”
方继藩在旁乐不可支。
朱载墨继续道:“若是那里出了什么乱子,你们便抓了方正卿小兄弟,打他的屁股好了,他是我的兄弟,也是最好的朋友!”
“……”
方继藩的脸,顿时拉了下来。
竟觉得自己的心口,闷得慌,造孽啊,造孽啊,我家正卿吃你家大米了,谁要和你做朋友。
正卿那个臭小子,没出息啊,回去揍他去。
朱载墨也有些急。
他似乎想要讲道理出来,可毕竟是孩子,却不知该如何解释才好,便搔头道:“刘师傅,我们打一个赌如何?”
“这……”刘健笑着摇头。大家根本不是一个段位,老夫和你打赌?
朱载墨便道:“总之,且宽心便是。”
刘健心里想,皇孙似乎急于想要表现自己啊。
孩子就是孩子,总是恨不得让全天下都认同自己。
他只好安慰朱载墨:“是,是,是,老臣宽心。”
弘治皇帝则摇摇头:“好啦,朕带皇孙去仁寿宫,卿等退下。”
方继藩忙是告辞,一溜烟就跑了。
…………
定兴县里,大量乔装打扮成富商和过往商旅,甚至是流民、乞儿的人开始汇聚。
为了防止万一,萧敬亲自指挥。
这里距离京师不远,陛下看重的事,就是萧敬最在意的事。
为了显示自己忠诚,他竟直接便服驾临定兴县。
此时……
定兴县里,一派祥和。
和数不清的东厂番子和锦衣卫缇骑却已是暗波涌动。
锦衣卫小旗林丰战战兢兢,拜在了萧敬的脚下。
他不过是一个区区小旗官,在锦衣卫里,毫不起眼。
而眼前这个人,哪怕是自己上司的上司的上司锦衣卫指挥牟斌,也被东厂节制着呢。
萧敬背着手,眼睛眯着。
林丰战战兢兢奏报道:“老祖宗,这几日,便听说,许多士绅们,已是怨声载道,似乎在暗地里,会暗中调拨许多人,围了县衙……”
“围县衙?”萧敬脸上的肉抽搐了一下:“这不是作乱吗?”
“倒还不至于是作乱,卑下在想,十之八九,他们是想借煽动人,将县衙围住,给那欧阳志施加压力,据说,已有人暗中约定好了,明日卯时三刻之后,齐聚县衙……到了那时,一旦欧阳志弹压不住局面,到时,就少不得请他们这些士绅来缓颊了……”
萧敬眯着眼,原来如此。
士绅们擅长躲在背后用舆情来给官府施加压力,最终再作为和事老的面目出来,看来,这些士绅们是实在是忍受不了欧阳志了,索性,来一票大的。
不过……想来……不会闹出太大的乱子,因为他们的目的,毕竟只是想使欧阳志屈服,而绝不是……造反。
萧敬背着手,笑吟吟的道:“是吗?”
“老祖宗,您看,是不是今天夜里,直接拿人?”
“拿人做什么?”萧敬鄙视的看了这小旗林丰一眼:“他们有作乱吗?无端拿人,惹来天怒人怨,咱给那欧阳志陪葬?”
“这……”
萧敬冷冷道:“调动一切可以调动的力量,布置在县衙附近,不要轻易动手,只要这些人不是作乱,就由着他们。”
萧敬坐下:“都说欧阳志是个人才,咱也极欣赏他,咱就想看看,他怎么处置这件事,这地方上,和庙堂上不一样,庙堂之上,多少还讲道理……”
他说着,坐下,呷了口茶:“可是……却也要有底线,那就是决不可出任何的乱子!”
…………
刘吉匆匆的跑进了镇守太监的行辕。
“爹,爹……”
刘瑾吃着毛豆,这毛豆煮熟了,撒点盐,味道格外的爽口。
当然,这还不是最重要的,重要的是,最近吃的肉太多了,吃毛豆,能消化。
刘瑾虎着脸,坐定,随即,便见刘吉进来,扑倒在了地上。
“爹,有新消息。”
“说。”
“明日……会有人去县衙滋事,许多大户,都已暗中勾结好了,参与的士绅,几乎囊括了所有的大户人家……据说……他们已煽动了无知百姓,到时……”
“噢。”刘瑾一面吃着,一面点头:“还有呢?”
刘吉无语,这么重大的事……就一句知道了?
…………
次日一早。
萧敬便起了个大早,他穿着一件商贾的衣衫,直接坐了马车,便抵达了县衙对面的一处茶肆。
在几个护卫的保护之下,他登上了二楼,寻了个临窗的位置,坐下,端起了茶盏,慢慢的呷着茶。
在这县衙附近,萧敬自这里居高临下的俯瞰,便可看到,许多小巷和街面上,早就出现了各色的货郎、行人,除此之外,酒肆上上下下,也都换上了厂卫的人。
足足九百多人,遍布于此,武器也已预备,统统藏在靠道旁的大车里,只要萧敬在此将茶盏一摔,立即便放出讯号,随后,四面八方的校尉和缇骑,便会涌向各处武器的藏放点,随时预备平乱。
当然……这一切的前提是……这些视欧阳志如眼中钉的人,不要做的太过火。
此时,晨曦升起。
萧敬面带笑容,似笑非笑的看着那县衙。
“公公,卯时三刻到了……”
天已微微发亮。
按理来说,这个时候,本该是士绅们动用一切力量,煽动无知百姓的时候。
可是……
街上,依旧还是冷清。
萧敬眯着眼,手指头蜷着,轻轻的叩击着桌面,发出哒哒的声音,只是节拍,却随着他的心情,开始变得越来越急。
哒哒哒……
“来了。”一个校尉躬身,至萧敬耳畔。
萧敬背着手,长身而起,顺着凭栏,便见远处的街道,来了寥寥七八个人。
七八个人?
那七八个人,似乎也显得无措,左右张望。
其中一个道:“曾大哥,杨家的少爷不是说了,到时这儿会人山人海,咱们只要闹一闹,就有好日子过了吗?”
“住嘴吧你!”那曾大哥也是脸色苍白,觉得渗人,怎么没人,人呢?他压低声音道:“什么杨家少爷,我们都不认得杨家少爷,你想死吗你,咱们若是来此陈情,这是百姓们活不下去了,请青天大老爷做主。可若是咱们都认识杨少爷,这就是勾结作乱,大里说,叫居心叵测,小里说,也是寻衅滋事!”
他左右看了看……
人呢……
七八个人,竟是走的战战兢兢。
越来越没有自信。
起初来时,还是极有信心的。
他们更埠知道,就在这密密麻麻的巷弄之内,还有道旁许多席地而坐的货郎打扮的人,这一刻,内心也是日了狗的。
厂卫出了多大的力啊,九百多个人手,规模空前,几乎是近年来,最大的行动。
可现在……冒头的,就是几个小喽啰。
且这几个小喽啰,也是越靠近县衙,越心凉。
几个人到了县衙门口。
县衙门口如往常一般开了。
那曾大哥脸都绿了,见有人想跪在县衙门口开始嚎叫,他立即一面低头走路,一面嘴唇蠕动:“别轻举妄动,别轻举妄动,事有反常即为妖,别跪啊,别跪,要出事,要出大事的。”
紧接着,几个人磨磨蹭蹭,在门口差役审视的目光之下,假装无事人一般,继续前行。
………
萧敬的瞳孔收缩。
见鬼了。
难怪是消息有误?
该死!
他阴沉着脸,道:“取望远镜。”
望远镜送上,萧敬举起,观察着附近的每一处街道,还是……很冷清,完全看不出,有一丁点不同。
白忙活了?
………
那曾大哥和几个人,还在慢吞吞的走,一脸踟蹰的样子。
却在此时,迎面有人飞快的跑来。
似乎这人,是认得曾大哥的。
曾大哥一见到熟人,打起精神:“你跑什么?”
这人激动的脸都红了:“招工,招工啊,快去,迟了就来不及了,我这不是回家嚷我兄弟嘛,赶紧哪,做一日工,一丁三十个大钱,日结!”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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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曾大哥一听,懵了。
招工……自己沿途来的时候,怎么没有瞧见。
莫非错过了?
难怪这里如此的冷清呢。
可是……自己好像是……受杨少爷之托,来办大事的。
杨家少爷可不好惹啊,自己还欠他家佃租呢。
现在好不容易到了农闲时节……
突然,他的身后,却是爆发出了欢呼:“三十钱一日呢,三十钱啊。”
三十钱一日,这一个月,岂不就是九百钱,都快一两银子了?
这里可不是京师,而是定兴县。
一个小小的县城,绝大多数人,贫穷,愚昧,没什么见识。
哪怕是三十钱,都不是小数目啊。
两个铜板能买一个大饼呢,一天下来,能买十五个,吃三五天。
这马上要过冬了,婆娘和娃娃,连新衣都没有。
再者说了,现在整什么一条鞭法,纳税得用钱。
“曾大哥,曾大哥……”
身后的人激动的不得了:“快走哪,快走哪……不走就迟了啊……”
“可是……”曾大哥刚开了口,随即一跺脚:“去他娘的杨家,他又不养老子,直娘贼,走,去瞧瞧。”
……
萧敬瞠目结舌的看着冷冷清清的街道。
老半天,还是回不过神来。
总算过了一炷香之后,那小旗官战战兢兢的到了面前:“老祖宗,县里在招工,到处都在张榜,说是只要年轻力壮的,有多少要多少,正午赏一口饭,一日三十钱……县里的几处城门,乌压压的都是人……”
“……”
萧敬沉默了。
良久……却是朝着那县衙冷冷一笑:“咱算是明白了,士绅是最难收买的,可小民却是最易收买,一口饱饭,就保准他们东南西北都分不清了。这是釜底抽薪,真是狠哪。欧阳志那家伙……咱算是服气了,方继藩教出来的好徒弟啊。”
说着,他转身,身后一个缇骑忙是给他披上了披风,萧敬将披风一卷,徐徐下了酒肆的楼梯,一面道:“预备马车,咱要立即回京,将所有无关紧要的人,都撤走,这么多人手,留在这里做什么?京里还有这么大正经事等着去办呢。”
众缇骑、番子纷纷拜倒。
那小旗官林丰更是吓的脸色苍白如纸,这一次,提供的消息有误,也不知,接下来会受什么惩罚。
可此时,萧敬已登上了车,坐在这车中宽大的沙发上,在这里,早有人给他泡了一副好茶,他呷了口茶,道:“快马加鞭,可不要耽误了。”
………………
见了自己的孙子,弘治皇帝便想念自己的外孙了。
宣了旨意,命方继藩领着当方正卿来见驾。
就在这奉天殿。
刘健还在为定兴县的事着急呢,厂卫那边传来了快报,说是可能会有变数。
变数……什么变数……
不会出什么大事吧。
刘健哪里敢怠慢哪,带着李东阳、谢迁以及兵部尚书马文升、礼部尚书张升、礼部尚书王鳌人等,匆匆来见驾。
实际上,虽然定兴县发生的事,虽得到了内阁的有限支持,可各部的尚书,意见却不统一。
好在,这只是一县之地,就算是折腾,也只是一个县,倒还不至于燃眉之急,会有排山倒海的反对声浪,现在更多的人,只是观望而已。
众人行了礼,却见弘治皇帝抱着朱载墨翻看奏疏。
弘治皇帝看的认真。
小小的朱载墨,也看的认真。
见刘健等人来觐见,弘治皇帝没有让朱载墨回避,他有意想让朱载墨耳濡目染,哪怕他还只是个孩子,可这,并非是坏事。
刘健等人刚要开口,却在此时,有宦官道:“陛下,方都尉带着方正卿来了。”
弘治皇帝微笑:“那个孩子……许久不见了,快,让他们进来。”
方正卿一脸沮丧的跟着方继藩,可一进了奉天殿,好奇的打量了一下,显得有些害怕,可等他看到了朱载墨,顿时,眉飞色舞,手舞足蹈道:“呀,呀……”
他哇哇大叫:“哇……师兄你也在呀。”
便挣脱了方继藩的手,疯了似得朝金銮上冲去。
弘治皇帝笑呵呵的看着自己的外孙,忙道:“慢一些,慢一些。”
方继藩是懵逼的。
自己的儿子,继承了自己的纯真。
可是一个人过于纯真……显然并不是好事。
孩子啊……作为你的父亲,我真想抽你啊。
朱载墨见了方正卿,也高兴得不得了。
方正卿兴高采烈的上了金銮,才想起什么,忙是要朝弘治皇帝行礼。
弘治皇帝却是一把将他揽过来,上下端详:“和方继藩,宛如一个模子里出来的,不要多礼,来……”
方正卿便咯咯笑:“陛下,我想和师兄玩。”
“去吧,去吧。”弘治皇帝看了一眼下头的刘健等人。
方正卿便抓住朱载墨的手。
朱载墨却皱眉:“我不玩,我要看奏疏。”
方正卿顿时心凉凉了,露出了沮丧的样子。
方继藩的心更凉,沉到了谷底。
朱载墨却拍了拍方正卿的肩:“你坐一边去,几位师傅要向大父奏事了。”
“噢。”方正卿乖乖退到了一边。
突的,他又高兴起来,扬起俊秀的小脸:“我站在这里可以吗?”
方继藩:“……”
弘治皇帝看着两个孩子,面带笑容,他只当两个孩子胡闹罢了。
只是,刘健等人,显然是有事要奏,朱载墨爱黏在这里,却也不能将他赶开。
便无奈的朝刘健等人笑笑。
刘健等人,自是理解陛下的心思,故意对此,视而不见,而是正色道:“陛下,北镇抚司,刚刚接到了奏报,定兴县,要出乱子了。”
“噢?”弘治皇帝凝眉。
刘健道:“定兴县上下士绅以及举人和秀才,暗中勾结,一百多人,布置了人手,今日清早,似鼓动了数百,甚至数千无知百姓,似要聚在县衙兹事……此事……具体的内情,却还不知,若非是厂卫一直关注着定兴县,怕也未必能有所察觉。”
刘健苦笑道:“现在天色已不早了,只怕几个时辰之前,定兴县已乱成了一锅粥,一旦乱起来,凭借县衙里的这点差役,是无法弹压的,而欧阳侍学,只怕也控制不住局面哪。”
那朱载墨也站到方正卿一边,方正卿忙是拉住他的小手,朝他傻乐。
可朱载墨一听刘健的话,面上却是依然自若的样子,忍俊不禁。
弘治皇帝,却是忧心忡忡起来:“这些人,竟是如此胆大包天!”
弘治皇帝显得愤怒。
刘健看了弘治皇帝一眼,心里想,陛下啊,当陛下决意派欧阳志去定兴县的时候,这些事,就已注定要发生了。
想要改制,何其难也。
天底下,有哪一次变法可以轻易成功,这还只是区区的定兴县呢……若是整个天下呢?岂不是要乱成一锅粥。
“陛下。”王鳌忍不住道:“陛下……老臣有一言。”
王鳌乃是吏部尚书,又是弘治皇帝的老师,他的立场,自是关键无比。
王鳌道:“陛下说他们胆大包天,可是……民不畏死,奈何以死惧之啊。这件事的前因后果,老臣心知肚明,说到底,还是欧阳志去了定兴县,突然变更了祖宗之法,因而才引发了这滔天的民怨。老臣忝为吏部尚书,这欧阳志的履历,是看的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可谓是漂亮的不得了,假以时日,此子若是磨砺一番,少不得,可以委以重任。”
“可是……陛下偏偏将他送去了定兴县,又偏偏……哎……而今,百姓对他积怨甚深,一旦闹出了乱子,岂不是将这欧阳侍学耽误了?一旦背负了如此巨大的骂名,他的仕途,只怕是到此为止。”
“历来所谓的民变,若是究其根源,无非就在于苛政二字而已,所谓苛政猛于虎,百姓们若是活不下去,岂有不反之理。所以……老臣的意思是,趁着现在局势还能掌控,立即召回欧阳志,万万不可,节外生枝了啊。”
那刑部尚书文涛听了,也忍不住动容,随即道:“是啊,陛下,臣也以为,这是最妥善的办法!”
马文升和张升皱着眉,心里天人交战。
刘健木着脸,没有说话。
他未必喜欢变法,可他也知道,现在不变,将来迟早还得变,这个问题,是绕不过去的。
谢迁和李东阳,各自露出意味深长的表情,此时,也是默然无声。
殿中陷入了尴尬的境地。
弘治皇帝抚案,不发一言,显然,对于吏部尚书王鳌和刑部尚书文涛的话,并不认同。
方继藩正想说什么。
此时,一个稚嫩的声音道:“王师傅,这话大错特错了。”
方继藩抬眸看去。
呃……
他发现一个问题。
朱载墨这个家伙,跟他爹一般,特爱抬杠。
王鳌一脸惊讶,看着朱载墨。
这是谈正事的时候,弘治皇帝哪怕在疼爱自己的孙子,也容不得他这般胡闹。
弘治皇帝正色道:“载墨,不得无礼。”
……………………
第四章送到,受到了一些批评,嗯,受教了,谢谢大家。
朱载墨听了弘治皇帝的话,便不吭声了。
王鳌乃是帝师,而朱载墨是陛下的孙子,这中间,哪怕是有皇族和臣子的鸿沟,作为皇孙,当面质疑王鳌,也是不应当的。
方正卿忙是握紧朱载墨的小手,似是安慰。
朱载墨倒是心平气和。
弘治皇帝叹了口气,站了起来。
他徐徐在金銮上踱了几步,却突轻轻将手搭在方正卿的头上,摸了摸:“朕登极以来,以为天底下,再没有比紫禁城,更是巍峨壮观,令人舒适了。直到朕住进了这里。”
他顿了又顿:“太祖高皇帝的祖法,朕在年幼时,一字一句的读过,心里忍不住佩服高皇帝,高皇帝真是高山仰止,让人无法直视,后世子孙,俱都要仰仗他的马上之功,以及订立的成法,才可以安天下。直到当今天下,户籍政策开始败坏,隐户日多。”
“今时……不同往日了啊。”弘治皇帝发出了一声叹息:“当今之天下,非太祖高皇帝时的天下,可为何,所行的,还是旧日之法呢?朕并不比太祖高皇帝圣明,却深知,天下现在弊病丛生,王师傅方才所言,朕都听到了,可是王师傅……朕今日不除旧革新,难道要让后世的子孙后代们来吗?”
“一代人,有一代人要做的事。今日朕求革新,明日,或许朕今日的革新,也成了旧法,朕的子孙们,也非要变不可。世上没有恒古不变之法,这是人之常理。”
他回头,目光笃定,凝视着王鳌:“所以无论如何,朕也要试一试,不试怎么知道,不能成功呢?王师傅和诸卿,显然有人对此不以为然,甚至会担心,会害怕,害怕朕一意孤行,而触怒天下,这有何不可呢?”
弘治皇帝坐定:“今不除旧弊,朕的儿孙,就要担此重负;那么,就让朕来吧!”
他敲了敲案牍:“朕意已决!”
王鳌和刑部尚书文涛心沉到谷底。
王鳌只好拜倒:“臣万死,只是……现今……”
弘治皇帝镇定自若道:“萧敬,已去了定兴县!”
王鳌打了个寒颤。
萧敬,不只是一个伴伴这样简单,他还是东厂的厂公,陛下的言外之意,还不明白吗?这即是说,厂卫已经做好了准备,任何人违背了天子的意志,一旦动乱,立即弹压!
只恐……要酿成血光之祸了。
王鳌不禁道:“陛下,倘若……倘若天下因此而怨声载道呢?”
弘治皇帝肃容:“英国公、魏国公、平西侯、黔国公、定国公等,已巡诸营!”
王鳌打了个寒颤。
这是吃了秤砣铁了心。
那文涛脸色更是苍白如纸,忍不住垂泪:“陛下可想过,身后之名?”
弘治皇帝想了想:“朕在做对的事。”
殿中陷入了尴尬之中。
王鳌和文涛对视一眼,他们已知,陛下的心思了。
不惜一切代价。
王鳌皱眉:“哪怕是变法,可天下人都认为,欧阳志在定兴县,图利西山钱庄,引发了百姓的愤恨,变法是好的,祖宗之法,也未尝不可以变,可借着变法之名,倒行逆施……”
方继藩一听,要原地爆炸了。
本来他一直都在旁观者。
他不喜欢成为主角,虽然自己很英俊潇洒,且具备了所有主角一般无以伦比的人格魅力,兼具了智慧和高瞻远瞩。
可做主角,是要付出代价的,所以,他一直在旁观。
可你居然侮辱我的门生……
方继藩振振有词道:“什么叫图利,一个借贷,一个放款,明码标价,童叟无欺的事。”
王鳌心里有些寒,他不认同天子,可对天子,还是有感情的,所以只要陛下决心孤注一掷,他也只好硬着头皮跟着陛下一条道走到黑。
可一听方继藩的话,气炸了:“府县之中,有官道即已足够,修路,对百姓而言,便是沉重的负担,想一想这天底下,还有多少人缺衣少食,又有多少百姓,饥寒交迫,可官府却将这么多的钱粮,浪费在这上头,方都尉,你还有良心吗。到时,百姓们怨声载道,势必不满,你自己看着办吧。”
方继藩道:“没修路的时候,也不曾见百姓能吃饱喝足!”
“你……强词夺理!”
“你才强词夺理,你口生疮!”
“……”王鳌怒极,好哪,骂人了你,可一听这声音,不对劲,循着声音看去,却是方正卿鼓着眼看着自己。
“你,你们……”
合着他们父子两个人跑来骂人哪,偏偏王鳌是吏部天官,是有脸的人,难道抓着一个孩子骂一顿。他想要跺脚……
方正卿气咻咻的道:“你骂我爹,我打死你!”
低头要去寻点什么趁手的东西……
“……”
方继藩倍感欣慰,男儿,就该有血性啊,今日见儿子如此,血性的一面算是毕露无疑,像我。
“哼!”王鳌冷哼一声,却是无计可施,他便道:“陛下,老臣身体,有所不适,恳请陛下恩准,容老臣告退,将养几日……”
刘健一听,心里咯噔了一下,王公这是气坏了吧,这时候,朝廷还需稳定才好,王鳌是个有分量的人……他忙道:“王公息怒。”
王鳌突然眼睛红了:“老臣哪有有什么怨言,只是担心陛下啊,担心的是,一旦放手厂卫,大加杀戮,却只因为修路而起,图利的不过是钱庄……陛下没有从中得利,却要背负昏聩的骂名,这……值得嘛……”
弘治皇帝心里一沉,一见王鳌滔滔大哭,脸色缓和下来。
只是此时,却断不能退让,他起身,拂袖道:“王师傅若是身体有疾,就先休息几日吧,朕的两个孙儿来了,朕要带他们前去见太皇太后……”
说着,一左一右,拉着二人,下了金銮,便要起驾。
众人见陛下震怒,纷纷拜倒:“臣等死罪。”
弘治皇帝却绷着脸,耳边,依旧听着王鳌的哭泣声,却不为所动。
两个孩子一左一右,握着他们的小手,给了弘治皇帝信心。
那么是背负骂名,这个骂名,与其让皇孙来背负,不如,朕一体承担……
他已行至殿口,门口的车马,已是预备好了。
却在此时,一个宦官匆匆而来:“陛下,萧公公,回来了。”
弘治皇帝一愣。
果然,看到那萧敬气喘吁吁的朝这边跑来。
殿中,众臣灰心冷意,哪怕是刘健,也为接下来即将发生的杀戮,而心里沉甸甸的。
一听萧敬来。
众人心里都是咯噔了一下。
等他们随之出殿,萧敬却已到了圣驾面前,拜倒:“奴婢见过陛下。”
其实萧敬是一路坐车来的,车里很舒服,倒也不累,可他故意气喘吁吁的样子,就是深谙陛下的心理,这样才显得,自己劳苦功高。
弘治皇帝低头,看了萧敬一眼。
王鳌在后,凛然道:“萧公公,定兴县发生了什么事?”
他身躯颤抖,似乎等着这噩耗传来。
萧敬见君臣们一个个脸色铁青,忙道:“发生什么事?什么事都没有发生啊!”
“……”
弘治皇帝目光一闪,面上露出不可置信。
王鳌冷笑:“什么事都没有发生吗?还是有事发生,你萧敬欺君罔上!”
王鳌素来刚烈,这也是为何,他任吏部天官的原因。
萧敬立即道:“陛下,王公冤枉奴婢啊,奴婢亲自去了定兴县,哪里敢欺君罔上,那定兴县,确实是什么都没有发生!”
王鳌一脸错愕。
弘治皇帝也震惊起来:“难道是北镇抚司,报错了?”
你们不是说,定兴县要出事了吗?不也是你们厂卫的人说,士绅和不少有功名的读书人暗中勾结一起,会有大事要发生吗?
“这没有错。”萧敬点头。
见萧敬承认,所有人,更加的不解了。
既然没有报错,为何没有事发生。
“奴婢到了定兴县之后,确实查到了不少的蛛丝马迹,有不少的士绅已安排妥善了,他们鼓动了数千人,就等今日大清早的……围了县衙,奴婢为了防范于未然,早调拨了无数的人手,随时戒备。”
“可谁知道,奴婢布置的密不透风之后,专等有人来寻衅滋事,可……最后,那县衙里,竟是门可罗雀,什么事都没有发生。”
“后来,奴婢方才知道,那些预备滋事的百姓,浩浩荡荡,清早就要自县城各处城门进去,可到了城门口,却听说……县里在招工……”
招……招工……
“招什么工?”王鳌糊涂了。
“招工修路啊。”萧敬觉得王鳌是白痴:“王公莫非不知,定兴县已实施了一条鞭法,即便是徭役,也直接用税银来折算了,官府有了银子,预备修路,这么多的银子,自然需要雇佣大量的劳力,各处城门,将这募工的榜文一贴,让人在城门口宣读,那些浩浩荡荡顺着城门进入县里的人,便走不动道了,九头牛都拉不走,将那募工的地方围了个水泄不通!”
“……”
“服徭役?”弘治皇帝忍不住道。
“现在不叫服徭役了,服徭役是逼着人去,现在,叫招工!”萧敬言之凿凿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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招工和服徭役可是有区别的。
后者属于义务劳动,也属于税赋的一种,官府差遣你去干活,你敢不去?
可既然一条鞭法了,在定兴县也就不存在所谓的徭役了。
萧敬见许多人都还一头雾水,不太明白,便咽了咽口水:“三十个大钱一日呢,还是日结。定兴县在北直隶,历来是穷县,百姓们,前些年,冻死和饿死的,一个冬天,都有数百之多。还听说,那儿的人,一家子都只有一套衣衫,男人穿着衣出门,一家人便只能在躲在家里,用破絮捂着取暖……”
萧敬道:“因此,莫说是三十个钱,便是十个钱,这些百姓们,都得趋之若鹜啊,至少,能让他们家里人,勉强吃饱不是?何况眼下是农闲时节……县里的所有壮丁,都去了,围得水泄不通,修路再苦,他们也觉得无碍,怕就怕,身上的气力,换不来钱。”
弘治皇帝一听,震惊了。
他还没听说过,一家人穿一条裤子的事。
倘若是碰到某些腐儒,只怕要叫骂,这是有丧人伦了。
可此时,无论是刘健、李东阳、谢迁,还是王鳌、马文升、文涛、张升人等,统统陷入了死一般的沉默。
他们还是无法想象,贫穷是多么的可怕。
以往,这些消息,是不报的,哪怕是需要奏报点东西,那也只是说民大饥之类的用词。
可这一次不一样,厂卫最近办事很不利,萧敬有点慌了,必须得报出一点东西,显出厂卫的侦查十分严谨。
弘治皇帝蜡黄着脸,却一点惊喜都没有。
萧敬见弘治皇帝没有做声,继续道:“奴婢……出城,预备回京时,那城门口,便被无数衣衫褴褛的百姓围了个水泄不通,奴婢出不去,哪怕是厂卫亮出了亲军的招牌,甚至作势要提鞭抽打他们,他们也不为所动,那城门口,就搭着棚子,在等人了来报名呢……”
弘治皇帝身躯晃了晃,脸色更黄的厉害。
他努力想要均匀呼吸。
可呼吸还是越来越急促。
萧敬却没注意到这些,诚惶诚恐的拜在弘治皇帝脚下:“这三十大钱一日,不多。可现在,满县的百姓,都盼着能够早一些开工……”
弘治皇帝深吸一口气:“定兴县,好歹也是天子脚下,竟也惨至这样的境地吗?”
萧敬小心翼翼的道:“这……”
方继藩在一旁,添油加醋的道:“陛下,我反对。”
“什么?”
所有人看向方继藩。
方继藩正色道:“定兴县的百姓,却也富足的很。”
弘治皇帝以为方继藩在调侃,面带怒容。
方继藩道:“前些日子,儿臣的孙子还修书来,噢,就是刘瑾那孙子,他向儿臣抱怨,定兴县的百姓太富足了,家里仆从成群,宅子……占地百亩,院墙,都要比城墙高了,不只如此呢,他们还热情的邀儿臣的孙子吃饭,陛下啊,那可满满一桌子菜啊,几个宾客作陪,再加上主人家,总计不过六七人,上的菜,有三四十盘,里头的菜肴,无一不是珍贵无比啊,天上飞的,水里游的,就说那鸭舌,炒一盘,便需杀几十只鸭子,儿臣的孙子,日日被人邀去,殷勤款待……吃的快受不了了,他苦啊!”
“……”
方继藩面带笑容,语带调侃。
可在他面前的人,却一个个,都是面如死灰。
这等于是拿着一把刀子,在人的心窝子上戳。
方继藩道:“不只如此,儿臣的孙子还听说,那些请他赴宴的百姓,妻妾成群,有一个,家里有二十三个侍妾,这侍妾身边还得有两个丫头,一个嬷嬷照料着,她们的胭脂,都是特意从江南采买来的。她们身上穿的缎子,都是松江的绸缎,薄如轻丝。”
“……”
还是沉默。
弘治皇帝身子晃了晃,面色惨然。
刘健等人,面上带着惶恐之色,这些……他们也无法想象啊。
尤其是王鳌……他像一下子,老了十岁。
就在这尴尬之中。
突然有人清脆的道:“爹,人家有二十三个侍妾,为啥你只有我娘呀。”
这是方正卿的声音。
方继藩脸一红。
他嚅嗫了一下,想要解释一点什么,又觉得没法子跟这个小王八蛋解释,这话……竟有点戳了方继藩的心窝子,方继藩没搭理他。
方正卿便又大叫:“爹,我想起来了,你也是有侍妾的,你和香姨,不就喜欢偷偷抱在一起吗?我瞧见了的,你还亲她的口!那香姨是不是侍妾……”
方继藩慌了。
卧槽。
坑爹呢这是……
他忙是大叫:“你这败家玩意,你胡说什么。你小小年龄,满脑子这样肮脏的思想,我打死你!”
说着,便要冲上去。
方正卿躲在弘治皇帝身后。
弘治皇帝脸色铁青的看着方继藩。
方继藩顿时战栗。
大明的驸马,从法律意义而言,是不准纳妾的,这是原则的问题,至于私生活败坏,这也是不容许的。
成化朝的时候,就有一位郡马,因为如此,而被砍了脑袋。
这还只是郡马而已,是王爷的女儿,驸马就更不必说了。
方继藩立即道:“陛下,您可别听他乱说,儿臣……不是这样的人。”
方正卿躲在弘治皇帝身后大叫:“我亲眼瞧见的,我不是小孩子了,爹爹为什么要骗人!”
方继藩面带微笑,不予置评。
弘治皇帝却在此时,叹了口气道:“将孩子们抱走吧。”
一旁的宦官,想要上前。
朱载墨道:“大父,孙臣想听一听……”
弘治皇帝颔首点头,却突然想起了什么。
他盯着朱载墨,良久:“朕若是记得没错,当初,你说,定兴县,不会有什么乱子,是朕多虑了?”
朱载墨点点头:“是,孙臣是这样说。”
刘健倒是想起这件事来,不过他并没有太放在心上,小孩子嘛,胡乱说的。
谢迁等人听罢,忍不住想,原来皇孙竟还说过这些话。
弘治皇帝背着手,听了这些可恶的事,弘治皇帝如鲠在喉,可似乎只有在看着自己的孙儿时,方才心里好受一些。
他勉强挤出笑容,道:“为何?”
朱载墨道:“因为很简单的道理……”
皇孙居然还有道理……
所有人一脸错愕的看着朱载墨。
朱载墨道:“孙臣也读过论语,读论语时,却发现,孔圣人有一个巨大的错误。”
“啥?”
刘健等人脸刷的一下白了。
一个不及腰的孩子,开口就是孔圣人错了。
谢迁和王鳌等人面如死灰。
弘治皇帝脸色却显得平静,他鼓励道:“是吗,错在哪里?”
圣人肯定是不会有错的。
可朱载墨道:“大父,论语错就错在,它总是过于笼统,什么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又什么道之以政,齐之以刑,民免而无;甚或民无信不立……”
这些话,他倒是张口即来。
可来,是真的没少看书了。
弘治皇帝不禁欣慰。
只是……这奇谈怪论,怎么和王守仁一副德行?
朱载墨道:“孙臣当时看了论语,觉得孔圣人真是了不起,他以民为本,推行仁政之说……孙臣自是对他佩服的五体投地。可是……”
朱载墨道:“王守仁大师兄,前些日子,带我们去郊游。”
“果然……王守仁……”
有人的眼里瞳孔收缩。
弘治皇帝还是一头雾水,他还是不明白,说这些,和朱载墨此前的判断有什么关系。
朱载墨继续道:“保育院里,每月要郊游一次,那一次是王守仁师兄带队,他领着我们到了西山的田庄里,那儿有许多的民户,正午的时候,我们便在农户家里熬粥喝,我见那民户,面上黝黑,便忍不住去问他,是不是百姓,都这样黑的。”
许多人终究还是没明白过来。
方继藩却仿佛懂了,不过他现在没心思听朱载墨的话,他满脑子想着,方才香儿的事,陛下是不是放在了心上,自己该怎么样解释。
朱载墨露出童真的笑容,可这小子,面上虽是幼稚,眼里,却又带着某种智慧的狡黠:“那民户告诉我,说,对啊,他们要耕作,日晒雨淋,做百姓的,哪有不是黑不溜秋的。不只他们生的黑,手脚上,还满是老茧子呢……孙臣仔细的观察,附近的民户,果然……都是如此,孙臣就在想,噢,原来他们就是我们大明的百姓哪。可回去的时,因下雨,王金元便领着车马来接我们回去。那王金元在我身边,却是望着天,说,这天突然下雨了,老天爷,不让咱们老百姓好活了啊。”
朱载墨笑了,露出一排乳牙:“那时,孙臣就糊涂了,王金元怎么就是民了呢?我将他叫来,问他,你也是百姓?王金元便自称草民,说他无官无职,当然也是民了。可孙臣见他生的白白胖胖,手脚上,也没有茧子。到了那时,孙臣方才明白,原来……所谓的民,所谓的百姓,根本就是不一样的。孔圣人以一个‘民’字,而总揽了天下的百姓,这是天大谬论!”
朱载墨说出这句话的时候,所有人都惊呆了。
这是一个孩子说出的话吗?
黑色……和白色。
小小一个孩子,只一个黑白二字,却将民区分了出来。
可细细思量,却令人心里发毛。
白色的民,和黑色的民,是不一样的。
所以,孔圣人虽是说了一大通,所谓的民为本,说了这么多的仁政,可事实上呢……谁是民的问题,却没有人去提,更没有人敢去提。
聪明的人,认清了谁是民的本质,他们占尽好处,所以默不作声,闷声享受特权。偶尔拿出四书来,宣扬教化一番,还能标榜自己爱民如子。
不太聪明的人,也认不清这个本质,陷入一种自以为是的感动之中……
可现在……
这个半大的孩子,却用他的眼睛,观察到了问题的本质,毫不犹豫的将这尖锐的问题,戳了出来。
刘健等人,心竟有些慌了。
弘治皇帝脸色微微一变,忍不住重新打量着朱载墨。
朱载墨道:“孙臣之所以认为,绝对不会出什么大事,请父皇安心。正是因为,孙臣在想,所谓的变法,不正是让王金元这般,白色的民受损吗?可是黑色的民呢?他们受损了吗?”
“他们既然没有受损,可为何会闹出乱子呢?孙臣读过一些史书,历来只知道,当政者不仁,黑色的民们过不下去了,于是揭竿而起,陷入乱治循环之中……所以,倘若父皇派去定兴县的,是一个糊涂官,白色的民们受损,定当会怂恿人滋事;可若派去的,是一个欧阳大师兄这般的能吏,以他的手腕,怎么会被一群白色的民所左右?”
“这些问题,孙臣有很多疑惑,起初,想不通,民竟有黑白,可为何,没有写入史书之中,也没有写入四书五经之中,或许是因为,孙臣只勉强能识文断字,粗看过一些书,学识还不够渊博的缘故吧,所以……孙臣去问了王师兄……”
王守仁……
这一下子……
所有人都明白。
王守仁这厮,贼坏贼坏的,可你不得不佩服他,他教授人学问,很有道理,能把许多事,讲的很透。
连方继藩,有时都远不及他。
朱载墨朗声道:“师兄却说,问题就在这里,天下的民,有许多种,可是圣人为何要一语概括呢,这是因为……孔圣人之世时,所谓的民,本就是国人啊。什么是国人,与公卿同姓者方为国人,出了城郭,外头统统都是野人,是奴隶,他们本就非人。”
朱载墨的每一句话,都让人听的心惊胆颤。
弘治皇帝凝视着自己的孙子。
朱载墨继续道:“这是一千多年前的学问,一千多年前,还是只有周天子,有诸侯,有国人,有野人的时候。可圣人的学问,已传至一千多年,人们还抱手着四书五经,大父,四书五经是好的,孔圣人能开创儒学,自有其了不起之处。可是……大明天子的恩典,难道只沐浴给白色的民,可对黑色的民,却可以无视吗?”
“前几日,刘师傅说起定兴县的事,他说民愤极大,孙臣就在想,这是白色的民,民愤极大,可他们本就受了大明无数的恩典,朝廷给予他们无数优渥的待遇,现在,只不过希望,他们能够和穷苦的黑色之民一样,缴纳税赋而已,他们便生了怨恨,大父,所谓的君君臣臣,该是这样吗?孙臣认为,定兴县绝不会乱,很简单,白色的民生了怨恨,他们会痛骂,他们会裹挟许多无知且愚昧,没有读过书的黑色之民,故意滋事。可是……终究,欧阳大师兄在定兴县做的事,没有令黑色之民,生出愤慨之心,怎么会乱呢?”
“欧阳大师兄,一定明白这个道理,因为王师兄都这样厉害,大师兄,怎么会不厉害呢……”
说到此处,朱载墨的眼里,放出光芒。
他小小的脑袋里,有无数的疑惑,而能为自己解惑的,却都是这些从各地赶回京师来的师兄们。
“只要欧阳师兄能分辨出黑色和白色之民,不给白色之民,利用黑色之民滋事的机会,那么……白色之民,所有的手段,都不堪一击。大父,大明的皇帝,是天下人的父母,浩荡的皇恩,理应惠及天下,而不是一小撮的人,倘若如此,那么才是天子失德。白色之民,是皇帝的臣民,为天子的,理应爱护他们,可黑色之民,亦是天子的骨肉,岂可偏颇?”
弘治皇帝本是绷着脸,一脸严肃,听到此处,眼眸里,竟突然多了几分柔和,他看着自己的孙子,听着孙子说的话,心里头,有一股莫名的东西,在涌动。
方继藩在旁,看着这小妖孽,虽知道,这家伙定是从王守仁等人那儿学来和归纳的,可心里,不免在想,我方继藩,也是有孙子的人,可我那孙子,除了吃……哪里懂这么道理啊。
刘健等人,满是骇然,他们惊骇于,一个孩子,竟可将他们藏在心底却不敢吐露的道理,统统说了出来。
朱载墨道:“平时,总是白色之民,叫嚷的最凶,总是他们的声音,最大。总是他们说的话,都有道理。而黑色之民,不懂什么道理,如孙臣亲眼所见的黑色之民一般,他们勉强能吃饱,有衣穿,便感恩戴德,哪里懂什么道理。可是……若是所有人认为,为政者不公,只袒护着白色之民,放纵黑色之民被欺辱,被漠视,有白色之民,在称颂着天下如何太平,江山就可永固,这就错了。匹夫一怒,尚可以血溅五步,千千万万的匹夫,他们平日随意被作践,随意被欺辱,随意被践踏和捉弄,他们挨饿,他们受冻,他们如猪狗,可一旦,他们无法忍受了,那么……盛世太平,君君臣臣,礼法纲纪,什么圣君,什么仁政,统统都会毁之一炬,短短数年,便要天翻地转……”
弘治皇帝听的心惊肉跳。
“这才是大父想要革新的初衷,不过是大父希望对黑色之民好一些,让他们喘一口气,为的,也是大明江山,可以延续,不革新,才会使天下干柴烈火……可大父若当真愿意将自己的恩泽,沐浴给天下所有百姓,无分黑白。又为何要担心,引发民怨呢?”
“……”
朱载墨说罢,后退一步,双手抱起,朝他的大父作揖行礼:“这些,是孙臣所见所闻,也是孙臣从师兄们那儿所学的道理,孙臣可能讲的不好,还请大父莫怪。”
谦谦君子,宛如美玉。
哪怕他的话,颇有锋芒,直指了某些刘健、王鳌等人不愿触碰,也不敢去直视的东西。
可他的行为举止,依旧使人感受到了那股子与众不同的风采。
方继藩心里一动。
竟有几分感动。
这……果然不愧是自己的弟子啊。众弟子之中,想不到,我至爱,且未来最有前途的,竟是这个娃娃。
这……不正是自己穿越而来,满心想要贯彻的理想吗?
我方继藩,三观奇正,兼济天下的情怀,却被这大染缸染得面目全非,可今日……
方继藩突然心弦一动。
他想起了自己的初心,那时自己还单纯的可爱,也是一个孩子……也曾……
方继藩心里叹了口气。
弘治皇帝沉默着,不发一言。
萧敬错愕的看着皇孙。
这世界怎么了,怎么现在是人都在自己耳边谈爱民、仁政、百姓疾苦哪……
…………
刘健凝视着朱载墨,他的眼眸里,闪烁着什么。
李东阳此时却道:“皇孙说的不错,天下之民,无分黑白,俱为皇帝之赤子,此言……正合圣人之意。”
他开了这么个口子,所有人看向了李东阳。
此时,哪怕是方继藩,也佩服起李东阳起来。
李公的脑子好,果然是名不虚传啊,可方继藩有时,挺羡慕朱载墨的,他无论说什么,都会有一群这个世上最有权势和最聪明的人,尽一切办法,为他诠释,并且,使他的话,不为人所反感。
若换做是自己说,哼哼,小方说的很好,可小方知道的太多,来,为平民愤,杀了脑袋,祭旗!
李东阳此言一出。
所有回过神来的人,纷纷捋须,终究……他们垂垂老矣,见识过世上太多太多的事,他们或许看着朱载墨这个固执的孩子,却忍不住,回想到了当初满是为天下开太平,满是情怀和抱负时的自己。
刘健眯着眼,咀嚼着李东阳的话,拜下,感慨道:“陛下,此好圣孙也!”
“圣孙一言,使老臣醐醍灌顶,天子者,上天之子,兆民之君父也,皇恩如雨露,自当均沾兆民,老臣……钦佩……”
他是真的钦佩。
只不过,顺道,将朱载墨的核心思想,故意突出了雨露均沾!
否则,难免会使人认为皇孙之言,过于刻薄。
谢迁眼眶有些发红。
经历了这么多年的折腾,有了个皇孙,而这皇孙……说实话,小小年纪,能说出这么一番话,这……何止是聪慧这样简单。
王鳌和那文涛,面色苍白。
这一句句的话,不正是在戳他们的心窝子吗?
人是复杂的,复杂到,根本无法用好坏来评价一个人。
这世上,绝大多数人,都不可能是彻彻底底的好人,也绝不可能,大多数都是丧尽天良,臭不要脸的坏人。
正因为这等复杂,所以王鳌一方面,他两袖清风,刚正不阿,他乃帝王之师,享受着万千人的称颂,和数之不尽的名誉。
可与此同时,他显得守旧,他不愿接受天下的动荡。他有许多门生故吏,他们都不赞同定兴县所发生的事。
王鳌认为陛下做错了,也认为,欧阳志的行为,带有某种危险性。
可你若说王鳌如此激烈,是因为他有私心,却又过于用小心之心度君子之腹,更多的,王鳌更像水中的一片落叶,随波逐流,他对陛下,还是有感情的。
可当圣孙说出这番话的时候,他沉默了,哪怕他的内心,依旧还坚守着自己所认为的原则,可在此时,他也只能沉默。
他不禁热泪盈眶,眼角湿润,看着这个孩子,这个孩子……无论他怎么想,他能有此道理,就已是上天对于大明的恩赐。
这种寒窗苦读时,满脑子君君臣臣,等进入了仕途,伴驾在天子左右,一辈子,都在为所谓的皇恩所奔走,此时,才会有如此的感触。
文涛心里也在感慨……他无话可说。
哪怕他是被指责的白色之民。
方继藩上前,忍不住摸了摸朱载墨的头,这时候,作为朱载墨的恩师,自己是应该说点什么的,方继藩感慨道:“真是好孩子啊,听圣孙一言,便想到这些日子的含辛茹苦,没有白费,为师,很是欣慰……”
弘治皇帝身子一颤。
小小年纪,怎么会懂这个道理呢?
哪怕是这个道理,有些锋芒,带着些许的偏激,实在不该是皇孙应当说的,哪怕心里明白,也该烂在肚子里。
可一个孩子,本就不该有城府的啊。
这个孙儿……真是……真是……
弘治皇帝一言难尽,想哭,于是泪水在眼眶里打转。
方继藩一句为师,方才让弘治皇帝醐醍灌顶。
保育院!
也只有保育院,方才能教授出这样的孙儿。
若不是打小,就在保育院里,教授他读书,他怎么会知道论语,知道孔圣人,小小的孩子,身边没有了宠溺他的至亲,总会乖巧一些。
倘若没有保育院的郊游,这郊游的本意,既是让孩子们出去走一走,想来,也有体验民间疾苦的本意吧。
民间疾苦四字,想要体验,何其难也。
一个人,若是长大成人,他的思维,怕也难以转变,即便让他多去体验,想要改变,怕也绝不是一朝一夕之功。
可是……一个孩子,就不同。
朱载墨能有此疑问,想来是因为……他真真切切的看到了黑色的民,那些在阴暗角落里,永远发不出声音,不被皇孙贵族们所察觉到的一个群体。
这黑色的民,想来早已在朱载墨幼小的心灵里,留下了一个不可磨灭的印记。
他有了见闻,自然就产生了疑惑,于是,向人求教。
这才有了以王守仁为首的一群师兄们,针对性的教学。
这个话题,可能会有些深。
可这等耳濡目染……
弘治皇帝看了方继藩一眼:“继藩。”
“臣在。”
弘治皇帝别有意味的看了方继藩一眼。
他其实很想问,香姨是谁。
可话未出口,终究又吞回了肚子里。
他了解方继藩的,不是一个坏人,除了有些小毛病罢了。
于是吁了口气,权当什么都不知道吧。
弘治皇帝深深的看了方继藩一眼:“你辛苦了。”
“不辛苦。”方继藩正色道:“儿臣心里,只有欣慰。”
弘治皇帝背着手,此时,他对朱载墨,带着好奇:“那么朕来问你,你以为,定兴县,可以继续下去吗?”
堂堂皇帝老子,居然去询问孙子的意见,这本身就有些啼笑皆非的事。
可现在,所有人都张大眼睛看着朱载墨。
他们倒未必是真的想倾听朱载墨的意见。
一个孩子,再怎么懂,所知的也是有限。
他们只是想看看,皇孙是否还有惊人之语而已。
朱载墨想了想:“可以。”
“为何?”弘治皇帝目光温柔,他是爱极了这个孙子。
朱载墨正色道:“大父所行的新法,只是对白色的民,利益有所触动,可是这种触动,其实是有限的。”
弘治皇帝颔首点头,这也是他在税法改革之中,尽力避免的问题。
虽然这一次要对士绅们动刀子。
可弘治皇帝毕竟不是激烈的变革者,他要的税,又不是天下士绅的命。
朱载墨道:“白色的民,固然会极力反对,可是,他们岂敢谋反不成?大父是个好皇上,可也不是轻易拿捏之辈,大父此前,就命诸公侯,巡视诸营,这一次定兴县,厂卫尽出,就足以证明,这一切,其实都在大父的掌控之中。”
弘治皇帝一愣。
自己的心思,居然都被朱载墨猜透了。
其他人面面相觑,你看看我,我看看你。
朱载墨道:“白色之民,只能借他们的哭告,来使大父回心转意而已。可对于黑色之民,此举,却能大大的减轻他们的负担。革新最难的,其实不在庙堂之上,真正难的,在于谁来主持这个革新。定兴县,乃是大师兄主持,他既为孙臣的大师兄,自有无数的过人之处,只要有他在,就绝不会有下头人阳奉阴违,也不必担心,故意有人借着革新,肆意胡为。王师兄和孙臣说过,王安石变法,是好的,可为何不能成功,是因为敌人太强吗?不,他得到了皇帝的支持,并且掌控了朝政,可他的变法,终究还是无法实现,其根本就在于,在地方上,变法的条文下来,地方的父母官们,却视变法为蛇蝎,怎么肯尽心尽力的按照变法来行事呢?他们定会表面上,支持变法,背地里,却是阳奉阴违,从中作梗,故意歪曲王安石的本意,使黑色的民们,非但没有得变法之利,反而受变法之害,假以时日,于是无论黑白之民,都是怨声载道,人们对于变法,便深恶痛绝了。”
弘治皇帝面上露出了诧异之色。
那个王守仁,到底教授了圣孙多少奇奇怪怪的东西啊。
朱载墨随即道:“所以,变法的根本,不在于陛下的本意是什么,也不在于,其章程如何的完美和无懈可击。问题的根本,在于欧阳大师兄,而孙臣,对于大师兄,慕名已久,想来,他一定能够成功。所以,大父尽管放心……”
弘治皇帝一脸诧异:“可是……只靠一个欧阳志吗?”
朱载墨乐了:“大父,孙臣有许多的师兄,也有许多的师侄啊……”
“……”
透彻!
方继藩心里乐开了花。
不是我方继藩吹牛,说起教书育人……谁记得上我方继藩……的门生王守仁!
弘治皇帝微笑:“不错,你说的很有道理。”
他侧目,看向刘健等人:“诸卿以为呢?”
刘健等人顿时开始琢磨起来,细细一琢磨,竟也骇然。
历朝历代,多少次的变法,哪一个变法,不是完美无缺,那些变更的法令,简直可称之为天下大同的典范,从商鞅的变法,再到王莽,到王安石,无不如此。
可是……
真正成的,又有几人。
明明最完美的法律,结果却沦为了笑柄,为此,许多人认为,是法度出了问题,人们为此,而争论不休,可细细琢磨……皇孙的话……竟是很有几分道理。
根子,在一群愿意去变法,愿意去推动这些新政的……人!
刘健硬着头皮,他无话可说:“陛下,皇孙说的有道理。”
弘治皇帝方才心里的压抑,却是一扫而空。
皇孙的每一句话,都让他有一种朕后继有人的畅快之感,虽然,皇孙有些口没遮拦,没有多少城府,可这无关紧要。
弘治皇帝继续看向谢迁。
谢迁和李东阳心里都苦笑,却还是乖乖点头:“臣也以为,皇孙所言,有道理。”
弘治皇帝看向王鳌。
王鳌:“……”
他摇了摇头,随即道:“陛下,皇孙能有此见识,乃我大明之福,此天佑大明啊。”
马文升等人,也不知该说啥好。
他们为朝廷忧心忡忡,总认为,这一变法,天下必乱。
陛下何必要啃这硬骨头呢。
其实到了他们这个地步的人,哪一个不是位极人臣,未必真要牟取什么巨大的利益,他们在于的是名。
他们恐惧于,这可怕的变法,将他们彻底的沦为陛下的帮凶……
可是……
这变法,似有一些曙光,似乎……也并非情况糟糕到无以复加的地步。
所以……他们也只能捏着鼻子,老老实实承认,圣孙说的,未尝没有道理。
弘治皇帝眯着眼:“你们说的对,他真是一个……让朕喜爱的好孩子啊。朕得此孙,此生无憾。”
…………
第四章送到,累的骨头都散架了,明天,咱们继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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弘治皇帝看了两个孩子一眼,而后道:“来人,将孩子抱去仁寿宫吧。”
说着,背着手,重新进入了奉天殿。
方继藩给了方正卿一个杀人的眼神。
方正卿不以为意的样子。
方继藩显得有些尴尬,匆忙道:“陛下,时候不早,儿臣该告退了。”
弘治皇帝想了想:“也好,正卿就留在宫中住一日。”
“是。”方继藩汗颜。
像是做了亏心事一般,方继藩匆匆告辞。
……
弘治皇帝升座,看着诸臣,他左右四顾了这些肱股之臣们一眼。
而后,他徐徐道:“箭在弦上,已是不得不发。这是朱载墨尚且都懂的道理,朕也就不赘言了,朕视白民如子,亦视黑民为子弟,眼下,各种纷乱,朕也就不多说什么了,诸卿,看定兴县就是。”
刘健等人明白了弘治皇帝的意思。
成败在于定兴县。
与其在此争论不休,倒不如,继续看这定兴县就是。
多说什么,都是无益。
这小小一个县,到底会成为什么样子,到时,自可看清了。
王鳌本想说什么,可细细一思,陛下所言,并非没有道理。
眼下,众臣还处在震撼之中,皇孙所言的这些道理……真是可怖啊。
…………
仁寿宫。
朱载墨追着方正卿到了一处偏殿。
偏殿里,油灯冉冉,一个六七岁的女孩儿,肤色如雪,凝着柳眉,微翘的鼻子微微垂下,她一双眸子,落在灯下,灯下是一部书。
朱载墨便不追方正卿了,蹑手蹑脚的到了女孩儿身后,越过女孩儿的青丝,看着书。
他咳嗽:“你也看论语?”
女孩儿抬眸。
方正卿见了女孩儿,哇哇大叫:“姑姑,姑姑,这我姑姑。”
女孩儿微微皱眉,等见是方正卿,才露出笑容。
朱载墨便坐到女孩儿身边道:“我们一起读书。”
方正卿急的不得了:“说好了你来追我的呀……我们一起玩儿。”
女孩儿沉默了会儿,训斥方正卿道:“你就知道玩,不读书,就不明理。”
朱载墨乐了,道:“他还状告他爹和女人亲亲。”
女孩儿:“……”
方正卿见二人都是一脸嫌弃自己的样子,顿时……心凉凉了,便无精打采的退到一边去,眼眶带着微红。
明明自己看的真真切切,明明就是自己的爹在亲亲,可为啥,好像所有人都在责怪自己一般。
他躲在殿柱之后。
朱载墨却和女孩儿二人一起凑着脑袋,朱载墨念诵道:“子曰:学而时习之,不亦说乎……这是不错的,读书理应时刻温习,唯有如此,每一次温习,不但可强化记忆,每一次读来,又有不同的感受。你是小藩吗?你生的我已不认得你了,我叫你姐姐好不好。”
“是姑姑。”
朱载墨不以为意,继续和方小藩读书。
读了片刻,抬头:“正卿呢?”
方正卿蜷在殿柱后头,鼻子里吹着鼻涕的泡泡,呼呼的要睡着了,一脸幽怨的模样。
朱载墨再殿里绕了一圈,方才寻到了他:“正卿,来,陪我读书。”
方正卿用鼻孔吹破了一个泡泡,摇摇头。
朱载墨便上前,拉着方正卿的手:“那我继续追你,你快跑。”
方正卿想了想,又摇摇头。
朱载墨皱起眉来。
“师父亲亲的事,你怎么可以乱说,要杀头的。”
“我……亲眼瞧见了。”方正卿道:“他将舌头都伸……”
“好了!”朱载墨无言,这个智障:“以后不许对人说了。”
方正卿委屈的揉着眼睛:“我……我……我心里难受的很,我要回家,我不和你们玩了。”
朱载墨叹了口气:“好了,别生气了。”
方正卿脸哭花了:“我……”
朱载墨只好道:“明日我们就上学,打徐鹏举!”
“我……”方正卿红着眼睛,还想再说,可一听,小小的身躯微微一震,撇着的嘴突然微微上扬,破涕为笑:“好啊,好啊。”
………
一旁,女孩儿依旧低头看着书,懒得去理两个小破孩子。
…………
清早。
孩子们陆续入了保育院。
照以往一样,大家开始进行晨练,此后,用过了早饭,便开始学习。
正午时,所有人吃过了饭,便是小小的休憩一番。
而朱载墨只打了一个盹儿,便如往常一般,到了书斋。
书斋里,王守仁伏案,提笔,写着什么,听到了脚步声之后,抬头,看了朱载墨一眼,他的眼睛,渐渐变得温柔:“殿下又来了?”
“师兄。”朱载墨郑重其事的朝王守仁行了个礼,随即,便跪坐在了王守仁对面的蒲团上:“昨日我……”
“我已知道了。”王守仁平静的道:“你说的很好。”
朱载墨颔首点头:“是,大父听了很高兴。”
王守仁打量了朱载墨一眼:“你打架了?”
“我……”朱载墨羞愧的点头。
王守仁叹了口气:“君子有所为,有所不为。”
“可是……”
“没有可是。”王守仁道:“时候不早,现在开始,如往常一般,你来说出你的疑惑,我来回答。”
“好。”朱载墨点点头:“恩师真的和人亲亲了?”
“……”王守仁脸憋红了,有一种窒息的感觉,虽然……他觉得这几乎是板上钉钉的,可为尊者讳,乃儒家的根本:“不该知道的,不要乱问。”
朱载墨道:“为何恩师要亲亲呢?”
“……”王守仁抬头看了一眼房梁,他道:“你长大了,自然知晓了。”
“师兄会和人亲亲吗?”
王守仁:“……”
“和恩师相比,恩师重要,还是亲亲重要……”
王守仁长吐出一口气:“人有七情,可若朝能闻道,夕死可矣。”
“看来师兄更爱恩师。”朱载墨似懂非懂的点点头:“却不知在恩师心里,是师兄重要,还是亲亲重要。”
王守仁一口老血要喷出来,挑拨离间啊。
“师兄,你没有事吧。”
王守仁道:“今日师兄有些乏了。”
…………
西山钱庄的银子,如数的拨发出来。
紧接着,西山建业已组成了一个建设的团队,由几个熟悉工程和道路修建的匠人带头,接着是数十和上百来个各道工序的工头抵达了定兴县。
所有的规划,是早就准备好了的,沿着官道进行修建,这是大明一条真正意义,县城连接京师的道路。
正因如此,不但要保质保量,而且……工期还需抓紧。
负责这个工程的,乃是方继藩的徒孙常威,常威具有十分丰富的工程修建的经验,而今,他已有了博士的学职,就在不久之前,他的一篇关于井田平铺竹筋之法,上了第七期的求索期刊,他的这个方法,确实加固了道路,使沥青的道路,有更大的承重。
常博士计算了工期,将所有定兴县招募的两三万劳力,编入各个工序,由专门的匠人带着,而后,做了预算,同时定制了所有的材料。
他来来回回的沿着官道,走了几趟,哪些地方,是什么土质,哪一些地方,地势较低,都详细的制定了整改的计划。
为了保证工期,整个工程队,一分为二,一队自定兴县开始修建,一队沿着新城既有的线路。
勘测地形,绘制图纸,路基用碎石夯实,而后平铺竹筋,再搅拌混凝土,将混凝土倒入,最后在抹平,验收,再接下来,便是倒入沥青……
有了一群成熟的匠人,且劳动力充足,两三万的劳力,浩浩荡荡,这些劳力,对于工程队而言,几乎不需太多的成本。
除此之外,工程队专门定制的混凝土马车和运输材料的马车浩浩荡荡……
这是一个示范工程,关系重大。
常威每日几乎只能睡两个时辰,他是一丝一毫,都不敢怠慢,哪一道工序出了问题,都可能使他彻夜难眠,进行整改。
与此同时……欧阳志也出现在了定兴县的工程段,他带着无数的士绅,一条混凝土路已经开始向北延伸,而士绅们,一个个脸色惨然,他们受邀来此,心里却是复杂无比。
交了这么多税,结果,全被这个县令,洒在了地上,这和丢进水里,有什么分别?
可他们对于欧阳志,却是又敬又畏,经过了几次折腾,每一次,他们想搞什么小动作,结果……却是一拳砸在了棉花上,有力无处使。
更可怕的是,每一次他们希望自己对这欧阳志咬牙切齿时,却很快,这股子恨意,又被新的恨意所取代。
那个镇守太监,真不是人啊。
现在已经越来越猖獗了,不但要吃,还要打包了带走,他的爪牙,遍布在定兴县,张牙舞爪……
这县里,竟除了欧阳志之外,没有人敢制这些该死的帮闲,好几次,这些帮闲欺男霸女,都是欧阳志挺身而出,为大家讨还了公道。
士绅们看了看刘瑾,再看看欧阳志,两项其害取其轻,居然发现……欧阳县尊,虽不是东西,可胳膊拗不过大腿,这欧阳县尊,竟还算是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