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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朝败家子txt下载

    淮河的水患,是弘治皇帝的一块心病。

    一方面是闹出来了乱子。

    另一方面,是银子没了。

    虽然处置掉了文涛。

    可弘治皇帝依旧为此而痛心疾首。

    这不是罢黜文涛的事……问题在于,再让谁去治河呢,这接下来的银子……谁出。

    弘治皇帝万万料不到,自己就这么轻而易举,就挣了这么多的银子。

    虽然这银子,是靠足彩来的,可又有什么关系呢。

    若是因此而使淮河两岸的百姓受益,使他们免受颠沛流离和水患之苦,弘治皇帝并不在乎银子的出处。

    他显得颇为兴奋,却还是尽量的收敛自己喜悦,淡淡道:“下个条子给内阁吧。”

    说着,坐回了御座,继续低着头,批阅奏疏……

    …………

    内阁。

    刘健打开了条子,一看,有点懵。

    陛下又要修河了。

    这一次,居然修河的银子,从内帑里出。

    当然,上头浓浓的有警告意味,有了文涛的前车之鉴,再发生什么事,接下来要处置的,就不是文涛这个层级了。

    刘健忙将谢迁和李东阳招来。

    三人默默的坐着,有点懵。

    他们本是知道陛下的脾气的。

    这是一个勤政的圣君,爱民如子。

    可是……倘若说这一次出了这么大的岔子,陛下却还能如此气定神闲,继续愿意从内帑里掏出银子来。

    这……就有点儿不太对劲了。

    若是以往,可不是如此。

    “于乔,你怎么看?”

    刘健苦笑。

    谢迁沉默了很久,才试探性的道:“陛下……或许有什么深意吧。”

    废话。

    大家都知道有深意,没深意这么痛快掏银子?

    刘健却忍不住看向李东阳:“宾之如何看待呢?”

    这……

    李东阳道:“或许,根本就没有什么深意,只是陛下念着淮河的百姓,如今,国库本就在卯吃寅粮,长久拖延下去不是办法。”

    刘健颔首点头:“陛下……历来节俭,可为了黎民百姓,却能如此壮士断腕,吾等……当效仿之。”

    李东阳和谢迁纷纷点头,表示同意。

    “可治河的人选呢?”刘健看向谢迁和李东阳。

    谢迁沉默片刻:“王守仁如何?”

    刘健摇摇头:“他刚刚升为刑部左侍郎,据说上任之后,正在处理刑部多年的积案,此时,不宜让他去。”

    李东阳忍不住笑了。

    王守仁也算是他的小辈,王守仁能有此成就,他心里也甚是宽慰。

    当然,最重要的是,李东阳发现了一个致命的问题。

    他对于王守仁的能力,历来是不担心的,唯独担心的,却是王守仁的脾气,有旷世之才者,势必有铮铮之傲骨,就如王守仁上任,他是佐贰官,又不是刑部尚书,可甫一上任,居然立即开始清查刑部的积案。

    刑部肯定有积案,而且还不少。

    可问题就在于,这是你刑部左侍郎可以做的吗?你这么说,可将部堂放在眼里?这位新部堂,可是从左侍郎的位置上升上去的,人家做了这么多年的左侍郎,也还曾清查的弊案,你一个下属,说查就查,查的不好,这是过。若是查的太好了,当初的左侍郎,现在的部堂尚书,有脸?

    这家伙……真真是‘耿直’啊。

    可李东阳对此,却是一丁点都不担心。原因无他,王守仁的恩师方继藩弥补了王守仁最大的不足。

    王守仁想做什么事,自是发挥他的才干,放心大胆的去做便是。至于有人看不惯,有什么关系,那方都尉,可是狗屁倒灶,什么事都干得出来的,宁可得罪天子,毕竟天子还懂得宽恕,也万万不可得罪方继藩这般的人,因为人家嫉恶如仇,不,是人家睚眦必报,新任的刑部尚书,敢放肆?

    刘健此时开了口,打断了李东阳的思绪:“这个人选,得赶紧甄选,既要让陛下满意,也如陛下所言的那般,定不可重蹈文涛的前车之鉴。”

    “是。”

    ……………………

    西山和定兴县都已疯了。

    输了……

    这一输,当真是输的让人眼睛都发红啊。

    谁也没有料到,最被人看好的采矿队,竟会大败。

    三比零,这几乎是采矿队自诞生以来,从来没有过的败绩。

    不败的神话,被一朝打破,数不清的人,为之捶胸跌足。

    惨啊……

    无数人为此郁结起来,人们议论纷纷。

    可是……人们却突然发现……

    《球经》……朱大寿……

    朱大寿的文章,当初,不就预言了采矿队的失败吗。

    当初的预言,倒也没有什么关系。

    可这朱大寿的文章,对两个队的分析,在这赛场上,当真是完全吻合,文章所指出的弱点,采矿队几乎暴露无遗。

    这……作弊?

    有人想到了这个。

    是不是这朱大寿与球队联合起来,暗中勾结……以此来获得彩金。

    可细细一想,不对,人家可是冠冕堂皇的告诉你,采矿队必败,若是当初你听了他的话,买了该死队胜,便可赢钱。哪里有人作弊,还如此敲锣打鼓告诉大家,大家跟着我来买啊。

    既然杜绝了舞弊的可能,那么唯一的可能……就是这位朱大寿对于足球的分析水平极高,眼光独到了。

    这人……神了啊。

    一时之间,往期的《球经》被销售一空,人们开始谈秋,就离不开朱寿和叶秋,渐渐的,就更加离不开那位神龙见首不见尾的神人朱大寿了。

    朱大寿到底是谁?

    几乎所有人,都在打听。

    人们纷纷猜测……

    这街头巷尾,人们茶余饭后,每一个人,都在纷纷的猜测。

    他的文章,更是被人寻出来,津津乐道的研究和分析。

    …………

    弘治皇帝在次日,起了个大早。

    他如往常一般,伏案批着票拟。

    大抵,主要是票拟朱批之后,那厂卫的舆情奏报,便送到了案头上。

    弘治皇帝气定神闲,先呷了口茶,他瞥了萧敬一眼,而后,漫不经心的打开了奏报。

    萧敬的心,可是跳到了嗓子眼里。

    最近他是有些怕了。

    弘治皇帝故意先看了东市和西市的菜价,而后,继续有一搭没一搭的朝后翻阅。

    到了某处,他顿了下来。

    “京中百姓,近来热议一人……曰:朱大寿。卑下等打探,竟不知朱大寿此人底细,只知其乃凭空而出。此人眼光独到,文章犀利,竟是言中了足球决赛的胜败,无数百姓,争相订购其往期的文章,猜测此人,定非寻常之人……”

    接着,厂卫的奏报里,开始大量的列举那一篇文章的可怕销量。还有坊间的无数猜测以及流言。

    最后,厂卫显得担忧,此人神龙见首不见尾,至今,还没有摸清底细,为了防范于未然,理当查出其真面目。只可惜,这《球经》乃镇国府办的,厂卫不敢登门去查实……所以……

    弘治皇帝皱皱眉:“厂卫这般的狗拿耗子吗?一个写了球评文章的,竟还花费如此大的气力,怎么,难道此人,也成了隐患?真是不知所谓,这么多人手,要用在该用的地方。”

    果然来了……

    萧敬本就提心吊胆,一听,二话不说,趴在地上:“奴婢万死。”

    弘治皇帝显得很不高兴。

    怎么,你们厂卫还敢查底细查到朕的头上……

    他继续慢悠悠的看下去,面上古井无波,细细的看过之后,依旧是风淡云轻之状,他将奏报搁在了御案上,道:“办正经事吧,召几位卿家来。”

    “奴婢遵旨!”萧敬松了口气,今日好险啊。

    他擦了擦额上的汗,心有余悸。

    ………………

    各大书铺门口,却是沸腾了。

    数不清的百姓,涌入这书铺的门口。

    “来一份球经。”

    “来最新的一期……”

    “我也来一份……”

    球经的销量,直接爆炸。

    原来大家以为,买足彩,或是看球,何须跑去看什么劳什子球经的文章呢。

    可现在方才知道,听了专家的分析,是绝不会吃亏上当的。

    尤其是那朱大寿。

    所以,最新一期的球经发行,无数人就在书铺外头排起了长龙。

    这一次,朱大寿一定还会有文章,下一个旬日,有好几场的比赛呢,嗯……且得看看朱大寿的分析……再说。

    人们争先恐后,生怕缺货一般……

    买到的人,眉开眼笑。

    这球经和期刊不一样,它用的纸质,十分廉价,几乎和草纸,没有太大的区别,所以印刷的成本极低,价钱,也在绝大多数人的可承受范围之内。

    有人买了《球经》出来,顿时,便有许多人围了来:“朱先生写球评了吗?怎么说的?”

    “你们自己不会买?”买到的人,白了他们一眼,这是自己花钱买来的,凭啥给你看。

    可他一面抱怨,一面低头,却是身躯一震……

    不对啊。

    朱大寿呢。

    咋了……朱大寿没写球评?

    手里拿着球经的人,一遍遍的翻找,试图想找到那朝思暮想的字眼。

    可是……

    没有!

    什么都没有!

    这人的脸……绿了!

    ………………

    感谢书友160219180242876土豪今日打赏的十七万起点币,真的很感动。



    啥意思?

    为什么没有?

    那朱大寿他不写球评了?

    足球是逐利运动,也是社交运动。

    偶尔买一点儿足彩,小赌怡情。

    又或者,跟身边的亲朋好友凑在一起,大家讨论一番。

    这都是极惬意的事。

    毕竟,现在大街小巷,都在议论着比赛。

    其他的话题,早就无影无踪了。

    什么妖言惑众,说句实在话,哪怕是那些道门的徒众,都在不断的流失,毕竟,一群人津津乐道的谈着球,若是有人莫名其妙的跑来,说什么弥勒之类的事,往往是自找无趣。

    现在出现了朱大寿这般的神人,多少人想从他发球评里学习到一点儿东西啊,无论是买足彩,还是和亲朋好友们谈球,都有极大的作用。

    可是……没有……

    一时之间……

    书铺里有点儿混乱。

    “朱大寿的球评呢,他没发球评,咱们看什么?”

    “叫朱大寿来写球评……”

    “喂喂喂,诸位客观,我们没说这球经里有朱大寿的球评哪,买定离手,买定离手了啊,退货,这不成,这可不成,你们都已看了。”

    可无数拿着球经的人却是愤怒了。

    清早天还未亮就跑来排队,为的就是买了这朱大寿的球评,结果没有……这还像话吗?

    众人吵吵嚷嚷,其实这不是退钱的事,《球经》的价格并不贵,这在于,浪费了大家的感情罢了。

    这可是京师啊,且还是接近年关的时候,天寒地冻,虽没下雪,可前几日的积雪,还没有融化。

    人们愤怒了。

    纷纷涌入书铺。

    书铺的伙计急的满头是汗。

    自然不肯随意让人们退订,于是乎……聚众的越来越多,在球迷们心里,这书铺的东家和伙计,其可恶程度,竟已隐隐要与裁判比肩。

    有人大呼:“去叫那朱大寿写球评……”

    “退钱!”

    …………

    顺天府尹看了一份奏报,脸都吓绿了。

    天子脚下,朗朗乾坤,聚众数百上千人,然后一个书铺,化为乌有。

    他打两个寒颤。

    这是自己办事不利啊。

    府尹哪敢怠慢,匆匆忙忙的上奏。

    …………

    弘治皇帝端坐在御案之后,气定神闲。

    不得不说,陛下的气色还不错。

    他开始说起了吏治。

    既然要重新修河,那么这吏治,就不能不去管。

    刘健等人,小鸡啄米的点头,这一次有了文涛的前车之鉴,大家都没有了脾气。

    吏部尚书的王鳌显得有些不安。

    陛下既然大谈吏治,这不就是说,吏部的事没有办好吗?

    他一脸惭愧:“臣……真是万死之罪啊……”

    弘治皇帝压压手:“朕并没有责怪卿家的意思。历朝历代,想要整肃吏治,哪里有这般的轻易呢,这不是你一人之失,朕自然也不会将所有的责任,都怪在你一人身上。”

    他顿了顿,呷了口茶:“可朕近年倒是明白了一个道理,为民之道,在于变通,因为这人若是不懂的变通,便要穷途末路,是要饿死的。那么,何为天子之道呢?朕细细想来,民情如水,百姓们需变通,难道朕就不需变通吗?同样的道理,这为官之道,也万万不可拘泥,食古不化。自有史以来,便有大禹治水,再此后,历朝历代,就没有不治理水患的,这治水,决定的,乃是天下的兴衰,要治水,先清吏……”

    弘治皇帝说到此处,却有宦官匆匆进来,显得有些紧张,这宦官无措又冒失,进了奉天殿,趴倒在了地上,张口道:“陛下……顺天府有奏……”

    这一看,就是出了大事。

    否则,绝不至慌张至此。

    弘治皇帝的话被打断,却也不恼。

    他气定神闲:“何事?”

    宦官战战兢兢的道:“顺天府奏,东市有刁民滋事,聚众者数百上千人,砸了一家书铺……闹的很是厉害。”

    闹事……其实不算什么大事。

    可聚众……就不是小事了。

    一旦势态恶化,可就不是闹着玩的。

    毕竟,这是天子脚下。

    刘健等人,不禁紧张起来。

    那刘健正色道:“因何而滋事?”

    弘治皇帝皱眉,这真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没一日是省心的啊。

    怎么当家就这么难呢。

    若只是区区一群人滋事,倒没什么,立即弹压了就是。

    可问题就在于,天子脚下,尚且发生这样的事,于天子的颜面,有损啊。

    弘治皇帝面带怒色,死死的看着那宦官。

    这宦官战战兢兢的道:“滋事的人……人说……他们说,朱大寿……”

    “朱大寿是谁?”刘健一脸懵逼,猪大肠听说过,没听说过朱大寿啊……

    弘治皇帝一愣。

    那宦官耐心的解释道:“就是曾经写球评的,写的极好,可谓是料事如神,这天底下但凡爱球的人,都对他敬仰万分。可……可这球迷们清早去买球经,却发现,这球经里,朱大寿竟没有了,球迷们大怒,便与店家起了争执……他们扬言,不将朱大寿寻出来,他们便砸了铺子……后来,果然砸了……”

    朱大寿……

    就一个朱大寿……就闹的天翻地覆。

    刘健脸色铁青,忍不住道:“这朱大寿,真是胆大包天,此人定是妖言惑众……否则,怎么会如此鼓动人心。此事,要彻查到底,这朱大寿到底是何人,又有什么居心,都要彻查个清楚!”

    谢迁也皱眉:“不错,此事,万万不可姑息,一个朱大寿,尚且如此,若是有十个八个朱大寿,岂不是要天翻地覆了?”

    弘治皇帝:“……”

    “陛下……”刘健看向弘治皇帝。

    弘治皇帝听着,却不知是该哭还是该笑。

    哭的是,你们砸人家铺子做什么,这朗朗乾坤的。

    当然,弘治皇帝自知,这些人,本质上并非是针对朝廷,是真正的只针对书铺,怒火中烧而已,所以……这事儿……性质并不严重。

    且听到无数人等着自己球评,弘治皇帝心里冷笑,当初,你们是如何骂朱大寿的,现在好了,转过头,就要求球评了,你们当朕是什么,说来就来,说走就走?

    弘治皇帝抚案。

    他显得出奇的冷静,宛如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竟有几分欧阳志的风采。

    弘治皇帝淡淡道:“不过是滋事而已,并没有这样的严重,若是朝廷如惊弓之鸟,此事,反而大了。就当寻常的滋事处置吧,其余之人,不问。为首几个,拿了,打一顿板子就是。年关将至,岁祭祖陵的时候就要到了,朕正预备让英国公去祭祀列祖列宗,就不必大加杀戮,去告诉顺天府,从轻处置,这是朕说的。”

    刘健等人一脸愕然。

    却见弘治皇帝轻描淡写的模样,倒是放下了心。

    陛下如此从容淡定,反而显得他们紧张的过份了。

    不错,只要不是谋反,何必把事情闹大呢,闹大了也不好看。

    “陛下宽宏大量,臣等佩服。”

    弘治皇帝淡淡的摆摆手:“时候不早了,卿等去忙自己的吧。”

    “是。”

    刘健等人告辞。

    弘治皇帝依旧面上没有表情,随手要捡起一份内阁的票拟。

    萧敬在一旁,见陛下从容之色。

    心里却在想,这些日子,不知倒什么霉运,总好像,陛下和自己疏远了一般。

    得让陛下知道,咱的厉害才好。

    他笑呵呵的看着弘治皇帝,道:“陛下,奴婢倒以为,此事……没有这样简单。”

    他一说。

    弘治皇帝抬眸,似笑非笑的看着萧敬。

    萧敬被盯的发毛,却是干笑道:“陛下您想啊,这个朱大寿,到底哪里冒出来的,若是这么多人对他的身份有兴趣,想要查,还查不出?可事实上,厂卫确实打探过其底细,可那西山消息捂得严实,竟是密不透风。”

    “当然,这还不是最重要的,最重要的是,陛下,难道……您还没明白吗?太子殿下,在西山,伪名朱寿,知道此事的人,可是不少啊。而此人,居然取名朱大寿,这是何居心哪?奴婢苦思冥想,却突然之间,明白了。”

    “你明白了什么。”弘治皇帝不以为意的样子,他已提起朱笔,在一份票拟上,漂亮的画了个一个圈。

    萧敬打起精神:“陛下您想啊,太子是朱寿,此人却以国姓为姓,自称大寿,这不就是想压太子殿下一筹吗?是谁给他天大的胆子,这样做?所以奴婢思来想去,此事不得不察,当然,奴婢也明白陛下的心思,陛下不想将此事闹大,因为牵涉到了太子,所以表面上,让顺天府从轻发落,这背地里,却是要将这朱大寿,查个水落石出。陛下……此事……厂卫可以代劳,定要将这十恶不赦之徒,揪出来!”

    弘治皇帝一脸古怪的看着萧敬,细细一想,似也明白了什么。

    朕是什么人,他萧敬太清楚了,只怕打死他都不相信,这朱大寿就是自己,自己竟还会跑去写球评。

    弘治皇帝别有深意的看了萧敬一眼,轻轻的将朱笔搁下,手微微碰着御案,身子朝萧敬的方向微微前倾,笑吟吟的道:“是吗?萧伴伴,很愿意为朕分忧嘛。”

    ………………

    还有!



    弘治皇帝乃是萧敬看着长大的。

    所以任萧敬想破了天,怕也无法想象,一辈子循规蹈矩的陛下,会做出这样的事。

    可萧敬此时,却有点懵了。

    陛下如此心平气和的询问自己,是否为他分忧。

    根据萧敬多年的经验,却突然察觉到……事情可能并不如他想象中的那样。

    他斟酌再三,期期艾艾的想说什么:“陛下……”

    “陛下……”

    外头,却有宦官来了:“方都尉入宫求见。”

    方继藩……

    萧敬一愣,他小心翼翼的看着弘治皇帝。

    弘治皇帝微笑:“叫进来吧。”

    方继藩是心急火燎的赶来的,日子没法过了,许多人都围了《球经》期刊,在西山,许多人都要朱大寿的球评。

    这等事,只要有人煽风点火,便连方继藩都一点办法都没有。

    他匆匆入宫,就是解铃还须系铃人。

    到了奉天殿,方继藩拜下:“儿臣见过陛下。”

    弘治皇帝见了方继藩,微笑颔首:“方卿家,怎么此时入宫来了呢?”

    方继藩苦笑道:“陛下,儿臣是来……恳请朱大寿,写一封球评,以解燃眉之急的。”

    朱大寿……

    萧敬下巴都要掉下来。

    方继藩找朱大寿,找到了陛下这里?

    他看了一眼弘治皇帝。

    可他失望了。

    陛下的脸上,并没有出现任何多余的表情,却是哂然道:“噢,这个……有稿酬的吗?”

    “……”方继藩虽然对此,早有心理准备,可是……他还是低估了陛下的下限。

    脸呢?

    有我方继藩这样的女婿,就没有使陛下的道德水平提高那么一点?

    陛下,您这是拉低了老方家亲朋好友的道德水平啊。

    方继藩脸抽了抽,努力的挤出笑容:“有。”

    弘治皇帝的手指头,磕了磕御案:“几何?”

    方继藩道:“三百两一千字。”

    弘治皇帝微笑:“不如这样,朕命朱大寿,也开办一个球经,专门请朱大寿先生撰文写球评,方卿家,你说,到时这两家球经,哪一家好呢?”

    方继藩心沉到了谷底:“八百两银子一千字!”

    弘治皇帝叹了口气:“少是少了一些,既如此,那么朕就赐一份球评你吧。”

    他倒不迟疑,竟是自御案的最底座,抽出了一沓厚厚的纸来。

    萧敬的瞳孔不断的收缩。

    他……震惊了。

    就算是一个傻瓜。

    萧敬也大抵能明白怎么回事了。

    他一拍脑壳:“陛下,奴婢明白了,朱大寿就是陛下,陛下就是朱大寿,陛下……”

    萧敬的脸上的笑,比哭还难看,他恨不得当殿撞死在这里。

    日子没法活了啊。

    难怪说近来,越来越觉得不对劲呢,现在这么一解释,真相大白。

    啪嗒……萧敬二话不说,拜倒在了地上,整个人彻底的怂了。

    弘治皇帝没理他,却是自他的一沓纸中,抽出几张:“这里,有一千三百字,先拿去发了吧。朕这里,还有一万七千字,当然,也不必急,只是一些,球员的分析,以及对于战术的讨论,你这‘球经’反正也不急着一次性发出去,我们细水长流。”

    “………”方继藩懵了。

    乖乖的上前,接过了几页纸,打开,这密密麻麻的字,数的脑壳疼,每一个,都是银子啊。你大爷,我方继藩赚点银子容易吗?天哪,这都是一砖一瓦,卖房和球彩的血汗钱啊。

    方继藩忍着心里的无言,乖乖将球评收了:“陛下请放心,儿臣是个忠厚老实的人,这银子明日就奉上。”

    “不是银子,这是稿酬,朕不喜欢你老是谈钱,传出去,不知道的,还以为真一身铜臭。除此之外,这银子不是给朕,是给朱大寿的,你牢记了。”

    此事,自然该秘而不宣。

    岂可让人知道。

    方继藩苦笑:“陛下真是清高啊,儿臣聆听陛下教诲,宛如春风拂面,陛下说的是,儿臣最讨厌的,也是那等满身铜臭之人,儿臣在这世上,最重的就是忠心,其次还是忠心,最后也还是忠心。儿臣……”

    弘治皇帝脸拉下来:“去吧,赶紧印制,不要耽误了。”

    方继藩揣着那几页纸,心里很复杂,想说什么,最后心里叹口气,算了,还是不说了,总不能说,其实这一次自己打算是两千两一千字来求稿的吧,《球经》毕竟只是小头,可一旦有了‘朱大寿’带出了巨大的人气,未来可以衍生出来的生意,却是无穷,八百两银子一千字,嘿嘿……

    …………

    方继藩一走,萧敬就磕头如捣蒜。

    顿时,头破血流。

    可萧敬一点都不在乎,不断磕头。

    “奴婢不是人哪,奴婢竟不知……”

    弘治皇帝吁了口气:“够了,朕对厂卫,真的越来越失望了。”

    他的面上,难掩寂寞之情。

    这不是萧敬的问题。

    问题出在厂卫上头。

    堂堂东厂督主,居然两眼一抹黑,你萧敬不嫌丢人,朕还嫌丢人呢。

    “这……”萧敬小心翼翼的看着弘治皇帝:“陛下,这……这……”

    弘治皇帝淡淡的道:“朕一直在想,这么些年来,厂卫弊病重重,可要整顿,却又不知如何着手。”

    “……”

    萧敬哭了:“奴婢们,没有功劳,也有苦劳。”

    “国家重器,要的就是功劳,这侦缉四方的厂卫,难道只凭苦劳吗?”弘治皇帝若有所思。

    萧敬不敢接茬了,只瑟瑟发抖。

    弘治皇帝叹了口气:“这是你的造化啊,倘若方继藩是宦官,哪里轮得到你在此督掌厂卫。”

    “……”萧敬不知该哭还是该笑。

    弘治皇帝,却似是心事重重起来。

    厂卫是天子的爪牙和鹰犬,这是直属的力量,完全代表了天子的意志,若是这个环节出了问题,将来……可是大麻烦。

    只是……弘治皇帝对萧敬,又难以割舍,毕竟,是这么多年的忠仆。

    再者说了,不让萧敬来掌握厂卫,那么,谁合适呢?

    除了方继藩几乎没有任何人选。

    弘治皇帝叹口气,觉得有些可惜了,若是方继藩可以分成几个,其中一个入宫,也不失为一件畅快的事。

    可随即一想,朕怎么可以这样想自己的女婿,太对不住秀荣了。

    随即,排除杂念,便想到了那无数人想求自己球评的激动人心场面,弘治皇帝忍不住一挑眉,心里暗暗得意,竟有一种说不出的愉悦感。

    …………

    数万的劳工,冒着风雪,继续修筑着道路,路基终于合拢了。

    其中一个生员,在‘求索’之中,发表了一篇土木工程的勘测法,这道路的勘测,是极重要的事,这生员本就天资聪明,否则也不可能年轻轻中了秀才,此后,进入工程学院学习,新城开工之后,又常年在工地上实践。

    再加上《求索》期刊的出现,使更多像他这样的人,开始苦思冥想着论文的事,根据平时的理论以及实践,他提出了导线点和水准点的三角点的概念,这为地形的勘测提供了一个理论的基础。

    这篇论文,很快引起了巨大的反响,在这个基础之上,勘测的理论开始慢慢成型,许多理论,虽还很粗糙,甚至……幼稚,更多的是,前人实践中的理论总结。

    可如此一来,测绘水平的提高,也该分段施工,提供了可能。

    数万人,十几个工程队,在经过反复的试验之后,开始尝试着同时施工。

    在大雪之中,常威背着简陋的水准仪器,走遍了整个路段。

    接着,做下标记,反复的在图纸上,修改方案。

    这些工程队,哪怕只有一个地方出了问题,就可能产生偏差,而有的偏差,可能使工程陷入尴尬的境地。

    这些工程学院的生员们,就仿佛一群孩子,方继藩给了他们数不尽的银子,任他们在一张白纸上挥墨,前人虽然提供给了他们大量的土木经验,可这些零零散散,毫无章法的经验,从没有去总结过。

    现在,凭着这许多浩大工程的开始,他们开始一次次的进行总结,并且在此基础上,花样翻新。

    最终,路基基本完成。

    在数万人的努力之下,他们冒着风雪,冒着寒冬,踩在泥泞里,一条宽敞的道路,自那新城,一直延伸到了定兴县。

    接下来,便是快速的铺上水泥,地面找平,以及铺上沥青了。

    这一道道的工序,繁琐,却是井井有条。

    过年了。

    可守在工棚里,常威看着外头漫天的大雪,缩着脖子,这等临时的棚屋,总是防不住风雪,以至于,不得不裹着厚厚的大衣,哪怕是睡觉,都不敢脱下。

    热水过了片刻,就会凉,所以,许多工地上的人,只好喝酒,酒水入口冰凉,可进了肚子,却一下子火热起来,浑身才能带来暖意。

    一盏油灯点起,五六个生员睁着布满血丝的眼睛,和常威一道,盯着桌上的图纸,有人提出问题,有人尝试着解答,而外头呼呼的北风,却在嚎叫着,令人毛骨悚然。

    ………………

    困了,睡觉,大家也早点睡,细水长流,明天,继续。



    常威所担心的永远都是工期的问题。

    眼下天寒地冻,水泥混凝土根本无法铺就,所以眼下贯通的,只有路基,而今,无数的匠人和劳工都已经纷纷回乡过年,等开了春,方才会回来,倒是常威这些人留了下来,他们要看守着工地,还需将这些筑基和拓宽的道路,再巡视一遍。

    这是大明第一条,真正意义的道路。

    哪怕只是简单的土木工程,可这看似简单的背后,却是无数人呕心沥血的努力。

    几口酒下肚,浑身便觉得热乎起来。

    无烟煤在炭盆里烧着,发出莹莹的火光。

    夜色更深,十几人坐在了炕上,当初入学时,还意气风发,面色白皙的少年,而今却都肤色黝黑,不修边幅。

    “天儿真冷啊,可惜要过年了,近来都没有球赛。”常威笑了:“我运气真糟糕,买什么赔什么,倒是听说,那位朱大寿先生,连续预测了三次,有两次都中了,哪怕是不中的那一次,也实是运气,对方靠点球追平。”

    “朱大寿到底是谁来着?怎么如此神秘。”

    有人皱眉:“莫非……是师公……”

    这么一说……所有人俱都身躯一震。

    对啊。

    世上还有谁,有此才能。

    除了师公之外,谁敢自称朱大寿?

    其实坊间,确有这样的流言,因为朱大寿的身份,实在过于神秘。

    “我看,十之八九就是师公了,师公经天纬地,无所不能。”

    一群家伙们,提到了自己的师公,眼里放出光。

    世上还有谁比师公更厉害的吗?

    并没有。

    匡扶天下,满腹才华,立新学,建书院,铸神兵、建新城,著作等身,随便拿出一个门生,丢到外头去,那都是能臣和才子。

    “若是师公,那就太可怕了。”一个人道:“不过,哪怕是师公是朱大寿,这也不算什么。我最佩服的,就是师公那不畏严寒、傲霜斗雪、坚韧不拔,犹如青松一般的品德。”

    …………

    工棚之外。

    某个人虎躯一震。

    耳边是呼呼的大雪,可一听到青松二字,某个人的心里……突然暖和了起来。

    方继藩披着大髦,浑身裹的严严实实。

    站在他之前的,也是一身裘衣的弘治皇帝。

    弘治皇帝来,是因为得知这大过年的,竟还有生员,在此修路筑基,弘治皇帝倒很是感慨。

    方继藩便在面前说,这大过年的,这些人真是辛苦啊。

    弘治皇帝似是若有所思,竟是在此刻,起驾来此。

    这一次,不是微服。

    他的身后,是司礼监的太监,还有当值的翰林侍驾官,以及金吾卫指挥,至于其他宦官和禁卫,自不必言。

    大家冒着风雪,站在门外,一个个冻得脸都僵了,个个抬头看着弘治皇帝。

    弘治皇帝咳嗽,感受到了寒意,他脸色微青,听到里头有人议论朱大寿乃是方继藩,就别有深意的看了方继藩一眼。

    方继藩一脸无语的模样,立即做出一副我没有,不是我,他们瞎说的表情。

    弘治皇帝莞尔微笑,推开了柴门。

    呼呼的风便灌了进去。

    弘治皇帝左右顾盼,便见十几个生员,乱糟糟的或拢着袖子坐,或躺在炕上,工棚里,是一个残破的桌子,桌上有酒,还有零散的图纸。

    众人一见陌生人进来,细细一看,此人的大髦之下,竟是大红色的朝服,那五爪金龙霎是耀眼。

    所有人一脸错愕。

    再看站在此人身边的……不正是师公方继藩是谁。

    十几个生员像是石化了。

    弘治皇帝抬步进去,背着手,轻描淡写道:“不必多礼了。”

    这叫先发制人。

    他一说不必多礼,吓的常威几个,匆匆忙忙就要拜倒,弘治皇帝却是一挥袖子,却是笑吟吟的道:“今日真冷啊,说着,便坐在了靠近炭盆的炕上,他随手捡起桌上一份图纸,细细看过之后,里头密密麻麻,全是绘图和数字,看不懂。

    常威等人跪下了:“见过陛下,见过师公。”

    方继藩笑呵呵的道:“陛下来看望你们了,不要多礼,陛下的性子是极好的,都起来吧。”

    常威等人战战兢兢的起来。

    弘治皇帝已将图纸放下,他抬头,这柴门之外,无数的宦官、官员和侍卫依旧还在寒风之中。

    只可惜,这里狭小,容不下更多的人了。

    弘治皇帝感慨道:“真是不易啊,一条道路,要修筑起来,竟有这么多人的心血,朕在宫里,走在沥青路里,尚不觉得什么,今日来此一见,方知这是无数人呕心沥血的结果。”

    生员们都是瑟瑟不敢做声。

    弘治皇帝微笑道:“大明就是一座宅子,宅子底下,就是基石,这漂亮的宅子上头,哪怕有人再光鲜,却也是在这基石之上的。你们……都是秀才?”

    方继藩朝他们喝道:“回话,仔细着回答。”

    来的有些匆忙,方继藩都来不及让他们准备,现在倒是很担心,这些家伙说错了话。

    常威拜倒,叩首:“回禀陛下,学生人等,都是秀才。”

    弘治皇帝笑吟吟的道:“可为何……学这修桥铺路之学呢?”

    常威等人,不知该怎么说才好。

    老半天,才有人道:“这世上,总要有人来修,学生们……学业不成,学这建桥铺路之法,又有何妨?”

    “好一个这世上总要有人来修桥铺路。”弘治皇帝乐了:“卿家所言,最朴实,却也最动人心。你们的师公,成日都在和你们的恩师,宣扬他们的新学,同理、至简、践行和良知,在朕看来,你们做到了,很了不起。”

    弘治皇帝垂头,看到了桌上的酒,他笑吟吟的道:“你们还喝酒?喝酒能御寒,不错,不错。”

    说着,他拿起了酒囊,打开塞……

    方继藩一看,有点懵。

    啥意思……陛下这也是要践行同理之心吧,也喝一口,表示一下与民同乐?

    卧槽……

    “陛下……”

    方继藩刚开口。

    弘治皇帝果然,咕咚咕咚对准了瓶口,一大口酒便灌进肚子……

    “……”方继藩眼睛睁的大大的,他看着弘治皇帝。

    弘治皇帝的脸,腾地一下就红了。

    “陛下,这是……”

    方继藩嘴唇嚅嗫,想说什么。

    可随即,他没什么可讲的了。

    这酒……和其他酒不同。

    是西山的酒厂酿的。

    怎么说呢,这个时代,大多是黄酒或是果酒,通常来说,就是酒精度数比较低,喝进去,挺爽口的,能有七八度,就算不错了。

    所以……古人才经常说什么大碗喝酒。

    我方继藩喝啤酒,也敢用大碗啊。

    可是……西山的酒……是方继藩特意命人改进了工艺之后,酿成的‘二锅头’。

    度数四十以上,哪怕是轻轻抿一口,都觉得辣口,进了喉咙,感觉有一团火。

    可陛下……

    弘治皇帝睁大着眼睛,眼睛已经红了。

    这哪是一团火,而是几乎有焚天之火要将自己烧了。

    喉咙顿时火辣辣的疼,胃里,如热锅一般……沸腾……

    他一脸懵逼……脸色血红,极想捂着自己的喉咙,哇哇大叫几句,可他是天子,却不得用自己的意志力,拼命的抵挡。

    弘治皇帝默默坐了很久……一句话都没有开口。

    而常威等人,也是一脸震惊,真是惊为天人啊,陛下好酒量,二锅头原来是陛下这般的喝法……

    方继藩已决定放弃治疗,陛下坐在那,得让他好好缓一缓,自己是不是该说点什么,掩护一下陛下。

    方继藩咳嗽:“嗯,你们很好,在这大过年的,尚且能坚守岗位,师公很是欣慰。今日陛下来看望你们,这是你们的造化……”方继藩一面说,一面撇着弘治皇帝。

    弘治皇帝依旧如石化一般,方继藩心里感慨,论起吹牛逼,我方继藩不成,想不到两世为人,我方继藩连喝酒,都不够配给陛下提鞋,啊,不,不对,自己不该脏了陛下的鞋的。

    外头是北风呼号。

    很久之后,弘治皇帝站了起来,竟是打了个踉跄,他有点懵了。

    方继藩忙是搀扶住弘治皇帝道:“陛下想来,是困乏了,尔等,好生坚守岗位。嗯,天寒地冻,要注意自己身体啊,不要像师公这般,总是体弱多病,你们早些歇了吧。”

    忙是搀着弘治皇帝,留下一群蒙圈的人。

    这第一次……在年节时,看望自己的徒子徒孙,似乎有些失败。

    回到了马车上,弘治皇帝几乎是瘫坐在了沙发上,哪怕是过了小半时辰,他还是一脸蒙圈的样子。

    方继藩自告奋勇的坐在了对面的小沙发,马车里很暖和,很是担心的看着陛下:“陛下这半夜的,本就不该来的……”

    弘治皇帝开口了,可舌头有点大,声音有点听不清:“帝王之术,岂是你懂得,诶……朕头疼的厉害,这什么酒,实是可怕。”

    方继藩不敢说是自己酿的,怕挨打,摇头:”儿臣对酒,一窍不通。”

    弘治皇帝抚摸着额头:“你且等着看吧,明日……京里就热闹了。”

    “噢。”方继藩却在想,陛下酒醒了,会不会秋后算账呢?

    …………

    终于回到了江西老表的地方了,一个月的学习,彻底结束,回望这一个月,真是一把鼻涕一把泪,要上课,要和老师同学们交际,可任何时候,心里最惦记的,还是码字,现在……总算清静了,热泪盈眶。



    大年初三。

    日讲起居注官的一份记录送到了翰林院。

    翰林院里,当值的人寥寥。

    可皇帝每日公开场合的言行举止,却是需随时记录,并且送达的,这些档案,都将封存起来,将来编撰弘治皇帝实录时,都是重要的素材。

    史官的传承,历经无数个朝代,到了大明,这更成了最紧要的事。

    往往负责修撰实录的主要官员,一般都由内阁大学士来兼任,虽然内阁大学士未必亲自撰写。

    文史馆新年当值的翰林,倒是觉得奇怪起来。

    一般起居注并不记录宫中的私密之事,只有陛下公开的活动,方才记录,昨日是年初二啊,大年初二,怎么会有这个送来?

    他不敢怠慢,忙是进行抄录。

    “弘治二十年正月初二,帝夜临定兴县工地,探守路值守诸生,与之对饮,赞诸生苦劳,及至子时,乃还。”

    这翰林一边抄录,一面心里倒吸了一口凉气。

    陛下在大半夜,跑去探望一群修路的人?

    这可是大年初二啊。

    这是何等不寻常的事。

    翰林修史,而修史的翰林,往往在未来,前途远大,鹏程似锦,甚至入阁拜相。

    这是因为,人们信奉着以史为镜可以知兴替。当然,最重要的却是,在修史的过程之中,却可以揣摩帝心。

    这翰林眼里扑簌着,这是一个不同寻常的夜视,正因为不寻常,才需格外的重视。

    他小心翼翼的抄录、封存之后,而后,叫来了书吏,低声吩咐:“下一个条子,予刘公,你速速送去。”

    他刷刷几笔,写了一张便笺,交给书吏。

    那书吏忙是捧着条子,疾步而去。

    ……

    这一个年,让许多人心里,都了几分心事。

    陛下的任何举动,都不可能只是兴之所至。

    突然之间,对于这些在修路的生员如此重视,想来,既可能是陛下对于西山书院的生员们,格外的有几分亲近和信重,除此之外,也可能是陛下对于这一段自定兴县至京师的工程,有所期待。

    几乎每一个得到了消息的人,似乎都预感到,可能这是陛下心思的转变。

    或者说,陛下的心思,早已转变,只不过……需要一个契机,来给予群臣们……一点暗示而已。

    领会到了意图,那么恩荣还会继续。

    若是无法领会,则被渐渐疏远。

    无数人开始绞尽脑汁起来。

    倒是刘健,却是心知肚明,此路……和新税是息息相关的,陛下驾临此地,一方面,是向全天下表示,士农工商,原有的体系,开始渐渐的瓦解,哪怕这只是有一丁点的苗头,并没有摧枯拉朽,可陛下对于工的重视,已有了端倪。

    另一方面,则是陛下对于欧阳志的支持,欧阳志在定兴县,进行变法,虽只是一县之地,却是开大明之先河,创自高祖以来之未有之创举。

    陛下……已不再是弘治十二年的陛下了。

    …………

    过完了年,开了春。

    今年的天气,暖和的还算早,天气一好,定兴县数万的劳力,便蜂拥而至,继续修筑道路,以至于春耕,竟都有些耽误了。

    所有的水泥混凝土,开始搅拌,早已预制好的竹筋,先行铺就,接着倒上混凝土,泥匠拿着平刀,开始抹平,为了防止热胀冷缩,道路还需预留一道缝隙,道路两旁,也需进行平整……

    甚至,还有一些土地,需要预留,以备未来之需。

    熬制好的沥青,开始倒在已抹平和风干的混凝土路面上,匠人们戴着口罩,开始对其进行找平。

    各个路段,到处都在忙碌,车马如龙。

    无数的银子,变成了无数的民夫,也变成了数之不尽的物资,更是带来了无数的作坊,日夜不停的开工,大肆的招募流民,甚至招工的掮客,竟已跑去了云贵。

    竣工之日……在即!

    可此时,一封书信,却是送到了方继藩的案头上。

    方继藩只看了一眼,欧阳志的,嗯,怪想他的,这家伙,过年沐休也不回来看看自己这个恩师,没有良心啊,亏得为师,还给他准备好了三千八百八十八文铜钱的大红包。

    拆开书信,方继藩便明白怎么回事了,欧阳志感到了担忧,因为在计算之后,他发现,这一条路段,原来预计投入二十二万两银子,可实际上的开销,竟是二十五万两,这多出来的三万两,对于定兴县这般的穷乡僻壤而言,是沉重的负担。

    方继藩想都没想,回复了一句:“可以税赋为抵押,继续借贷。”

    接着,命人赶紧送去定兴县。

    不几日。

    一个个消息,自县衙里张榜出来。

    既是收了税,县里的开销,还是需明示的,定兴县还需多借贷三万两,不只如此,还有今年的税赋,也将预备开征。

    一下子,整个定兴县炸了。

    日子没法过了啊。

    地主们要饿死了啊。

    过完年,你就催税,你招募了这么多人去修路,接过地里想要雇人种地,佃农少,而地多,这不但要交税,佃农竟也要求提高租价,这日子,还能过吗?

    听说方家庄,那方老太爷,听说了此事,竟是吐出了一口血,捶胸跌足,说一句世道怎么成了这个样子,整个人,便倒下了。

    可欧阳志对此,似乎充耳不闻,他只负责收税,命下头的差役,严厉督办,不可松懈。

    …………

    可定兴县的消息,传的倒是很快。

    原先的二十二万两,一下子变成了二十五万两,吏部尚书的王鳌看到了一份来自于保定府的奏报。

    保定府知府乃是王鳌的门生。

    这位知府颇有几分忧国忧民,定兴县乃保定府的县,历来地处偏僻,又没有什么产出,本不为保定府所关注。

    可一下子,这欧阳志成了县令,却是引发了天下人的关注。

    知府心里愁啊,不少士绅,拿这县令没有办法,只好将状,告到了保定府来,希望知府能够做主。

    可他能做什么主呢,一想到定兴县民不聊生,苛政猛于虎,思来想去,知府便上了奏来。

    王鳌脸色铁青,里头所列举的种种事,使他怒极攻心,拍案道:“老夫就不信,大明没有了国法,老夫若是不弹劾这方继藩和欧阳志,就不姓王!”

    那书吏见王公动了真怒,忙道:“王公,这方都尉和欧阳……他们……他们……”

    “老夫自然知道,他们的身份,陛下对他们的态度,老夫岂有不知。可是……我大明的江山,不能毁在他们的手里,老夫忝为天官,岂可坐视,看看这些可怜的定兴县士绅吧,一个个在哀嚎,泣不成声,这是多少的冤屈啊……就算那欧阳志狡辩,说破了天,老夫也绝不容许如此,大明是皇帝与士大夫治天下,若士大夫都离心离德了,这大明的江山,还稳得住吗?”

    他说罢,起身,一脸忧国忧民的愁容:“已经无法再姑息下去了。”

    …………

    定兴县……

    方家堡。

    大夫已来过了,方老太爷,这是气急攻心,心里郁结,再加上年纪老迈,所以……

    大夫们几乎都摇摇头,心病还需心药医。

    可要对症下药,这心药,只怕得是那欧阳志被千刀万剐才成吧。

    没救了,料理后事吧。

    方老太公,多子多福,大儿子是举人,本在京师磨刀霍霍,预备科举,一听消息,连夜赶了回来,二子、三子、四子,要嘛守家,要嘛在外有所公干,现在也纷纷回乡。

    这定兴县不少与之交好的士绅人家,也来了不少。

    众人七嘴八舌,看着方老太爷这般样子,个个愁容满面。

    “这是不让人活了啊。”

    “辱我们太甚。”

    方老太爷悲哀的看着床榻上的帐子,他觉得自己的身体,虚弱的不行,心口堵得慌。

    儿子们在塌下,倒是尽孝。

    可有什么用呢。

    这是祖上的基业,是祖产啊,祖产落到自己手里,自己是战战兢兢,为了守住这个家,不知花费了多少的气力。

    可是……到了现在……

    他陡然发现,再这么下去,这个家……怕是要完。他爱这个家,他怕它完了,所以这些日子,他是一宿一宿的不敢合眼啊。

    他脑袋一偏,气若游丝的看着塌下的几个儿子。

    “咳咳……咳咳……”

    “爹……”诸子嚎哭。

    “老夫若是……没了,记着,要守住咱们这个家,要记住啰,老大的性子急……性子急……定要记得……要记得……不可鲁莽……”

    ………………

    与此同时,在老方家外头,一个商贾,一路询问了沿途的庄户,才找到了方家的宅院。

    就是这里了。

    这从京里来的商贾,看着这烫金的方府,露出很不容易的样子,方府外头,是一个石坊,石坊已是斑驳,却述说着他们某个祖先,显赫的事迹。

    商贾看着这门楣,眼里放着光,匆匆上前:“鄙人乃是粮商,不知府上可有人在堂吗?”

    门子如丧考妣的样子,见是有人来访,奇怪的看着这商贾一眼:“你要做什么?”

    “收粮、收油、收酒,啥都收,高价!”

    ……………………

    还有。



    门子一愣,看着这商贾,面带犹豫之色。

    “收……收啥来着?”

    定兴县没有什么特产,也就是粮食……

    当然,这里是保定府的偏僻小县,又非是通衢之地,所以,除了本地一些做买卖的商贾,极少有外地的客商来。

    就算是有客商来,那也是将货物带进县里……至于带出去……

    反正,这门子在这里蹲了十几年,还没有见过有人眼巴巴的跑来说收粮的……

    门子显得很犹豫。

    现在老太爷还在大病呢。

    这个时候,不便见外客啊。

    他朝那商贾道:“我家太爷病了……”

    “却不知尊府的大老爷,是否在?”商贾很急。

    做买卖这等事,讲的是商机,一旦拖延下去,可就不妙了,谁知道会不会半路杀出个程咬金来,这附近的地,大多都是方家的,方家实力雄厚,想来……有的是是余粮,错过了,可就失之交臂了啊。

    门子迟疑道:“大老爷正在病榻前伺候……”

    “不过……要不,小人去通报一声?”

    门子话风转得很快,因为一块碎银,已经落在了他的手里,他眼里一下子放光,嗖的一下,便往里头赶了。

    …………

    方老太爷开始交代着:“守住了地,才能守住这个家,老夫……活了这么多年,这家门兴衰之事,看的多了,愁啊……”

    “爹,您别说了。”儿子们都哭。

    这明显是交代后事的节奏……方老太爷,怕是活不成了。

    大儿子握着方老太爷的手:“这家,还得父亲来当呢,这些……不必交代给儿子,父亲好好养病……”

    方老太爷苦笑,摇头,却是继续道:“你们兄弟,要和睦,家和万事兴。老三的媳妇,有点儿小心眼,老三啊,这男人,可不能给妇人制了,万万不可因为这妇人,和自家兄弟起了隔阂。”

    “爹……”老三只是哭。

    方老太爷心里,升腾起了一股子浓浓的悲凉,自己这两腿一蹬,方家该怎么办啊……他咳嗽:“而今,人为刀俎,我为鱼肉,我看……当今陛下,是被奸贼给蛊惑了,到时,何止是咱们方家,这满天下的诗书传家的世族,怕是没一个好的。可士绅和世族们都人人自危了,这天下……咳咳……天下还能太平吗?所以……要防范于未然。家里的周武,颇有几分气力,他们祖宗三代,都给咱们看家护院,这个人……要好好待他,将来,多招募一些庄户,让他带着,一旦将来群寇四起之时,就有用武之地了。”

    几个儿子,听的心里冰凉,顿时有一种毛骨悚然的感觉,却只是不断的磕头:“父亲……”

    “说这些,是犯忌讳,可人之将死其言也善,鸟之将死其鸣也哀……不说,老夫放不下心……”

    “太爷,太爷……”

    那门子冒冒失失的进来。

    这个时候,突然有人来,让几个儿子大怒,老大豁然而起,厉声道:“混账东西……”

    门子大汗淋漓,却是大着胆子道:“外头来了个人,看着挺光鲜的,说是想要收粮……”

    他不敢直接说是商贾。

    老太爷最鄙视商贾了。

    老大怒斥道:“狗东西,这个时候,谁还顾得上这个,给我滚!”

    “慢着……”老太爷上气不接下气:“诶,怎么说你来着,你太鲁莽了,方才还说你,万万不可莽撞……叫来吧,叫来吧……”

    似乎,老太爷希望给老大做一个表率。

    于是,哪怕是病的要死了,却还是一副慈和的模样:“来者是客,不可怠慢了。”

    …………

    片刻之后,商贾来了。

    一看他的打扮,一下子,方家人就轻慢了几分。

    此人穿着的是圆领绸缎衫。

    一看,这绸缎就是好料子,价格不菲。

    可他头上没有戴方巾,那么,定不是读书人。这不就是一个读书人嘛……

    太祖高皇帝在时,是最歧视商贾的,甚至言明,商贾不得坐轿子,也不得穿丝绸,不过……话虽如此,到了如今,就没有人严守这规矩了。

    倒是这方巾、儒衫,商贾倒是不敢戴。

    老大上前,不客气的道:“敢问尊姓,不知何事登门。”

    商贾不以为意。

    他显然和士绅们打过不少的交道,知道这些人的臭脾气。

    所以忙是行礼:“鄙姓张,叫张煌。听闻方家乃本地望族,特来拜访,冒昧而来,实是万死。”

    老大冷笑,心里说,你既知万死,却还来做什么?

    看笑话的吗?

    方老太爷,最怕的就是老大鲁莽不懂事,嘴唇嚅嗫着,使出了吃不可描述的气力,却道:“噢,不知足下来此,所为何事?”

    “收粮。”

    一看对方,就没有和自己寒暄客套的样子。

    这张煌心里有数,所以也直截了当,这样也免得尴尬。

    “收粮?”方老太爷一愣……

    张煌继续道:“两文钱一斤,有多少要多少。”

    “啥?”

    两文……

    这价格,其实不算多。

    若是方家拿着粮食,零零散散的去卖,也有这个数。

    可问题就在于,人家要的……是有多少要多少啊。

    而且……眼下的收成好,所以在定兴县,两文钱,已是粮行里直接出货的价了,士绅人家,若是卖给粮商,可能连一文人家都不肯要。

    “除此之外,还要红薯干,还要油,还要酒,还要土豆粉,价格,都公道,还是那句话,有多少要多少。”张煌很不客气:“甚至,咱们还可以签一个长约,红薯干是八文一斤,油的话,一斤五十文,酒价……”

    他一口气,连珠炮似得,讲出了一个个价位。

    而这价位……

    突然……

    方老太公居然坐了起来。

    老大一看,忙道:“爹,您……”

    “扶老夫起来。”方老太公揭开了被子。

    老大想将方老太爷按下去:“父亲,不可啊,您重病在身呢。”

    谁料,方老太爷,却已趿鞋而起,巍巍颤颤的起身,眼里盯着张煌:“来,给尊客上茶,张贤弟,请坐。”

    张煌心里一松,坐下,有茶水递上来,方老太爷巍巍颤颤的坐在他的对面:“有多少要多少?”

    “不错,有多少要多少。”

    方老太爷眯着眼,面上逐渐的红润。

    张煌又道:“可以先立契约,我先付定金。总而言之,贵府的农产,我都要了。”

    方老太爷笑了:“这样的好事,实不相瞒,府上,有两个榨油坊,还有几个谷仓,那粮,可都是满的。酒……也有……还有鸡鸭什么的,要不要?”

    “这就好极了,都要!”张煌面露喜色。

    方老太爷道:“这价格……是不是高了?”

    张煌微笑:“做买卖嘛,自是要大家都满意才好。”

    方老太爷客客气气的道:“先喝茶,先喝茶。”

    张煌颔首,心里笃定起来,便呷了口茶:“以后,贵府的一切农产,鄙人也可包了。”

    方老太爷激动的一拍大腿:“是吗?这好极了,若是如此,倒是要多谢了。”

    张煌笑呵呵的道:“只是,不知何时开始签契约?”

    一旁的几个兄弟,见父亲激动的神采飞扬,都愣了。

    方老太爷心花怒放的看着张煌,面带着笑容,道:“这么好的事,老夫还能说啥,这契约嘛,自然是……”

    张煌气定神闲,看着这老太公。

    老太公突然道:“自然是不签的。”

    “……”张煌一愣,以为自己听错了:“这……您方才不是……”

    “好了,送客。”方老太爷挥一挥袖子。

    “这……”张煌急了,方才还说的好好的呢,说变就变啊。

    他还想说什么。

    方老太爷一点都不客气:“你走!”

    “这……”张煌汗颜,却不得不站起来:“那么,鄙人告辞,若是何时您回心转意,且记得,可到……”

    “不会回心转意,后会无期!”方老太爷干脆利落。

    那张煌无语,只好告辞。

    那张煌一走。

    张家几个兄弟却是急了,他们既担心父亲,又觉得可惜,纷纷围上来:“爹……”

    方老太爷却是眉飞色舞,捋须,一脸得意之色,摇头晃脑道:“你们啊,叫你们不要鲁莽,一群没眼色的东西,蠢啊,家业交给你们,老夫怎么放心的下。你们还没明白吗?这个姓张的,急匆匆的跑来,有多少要收多少,这说明什么?说明有利可图,这个价钱,看似是公道,咱们方家若是统统都卖给他,甚至还给他签了长约,方家可以大赚一笔,且以后,还可无忧。可……你们的脑子想一想,人家为什么急匆匆的跑来……收粮?”

    “……”

    方老太爷激动的一拍大腿:“说明……咱们的粮油,现在就是香饽饽,诶呀,老夫活了这么多年,也没这样的好时候啊。呵……那姓张的,还做买卖,竟想唬老夫,他也不打听打听,老夫纵横这定兴县数十年,岂是浪得虚名,他啊……还嫩着呢,老夫一根手指头,都上不了他这个当……一群蠢货……”

    方老太爷中气十足,拍案而起:“还愣着做什么,快去打听,到底出了什么事!”

    …………

    今天坐了一天的飞机和车,所以睡了,以后稳定更新,改正错误,老实做人,同时,感谢咱们的大土豪同学,今天的十七万起点币打赏,请允许老虎唱首歌:“土豪、土豪我爱你……”



    消息很快就打听来了。

    虽然打探的过程,很是艰辛。

    有一伙商贾,已悄悄来了定兴县,不为别的,就为收购一切能够收购的东西。

    京师和西山,突然多了数十万人口。

    而这数十万人口,还都是领有薪水的。

    京师大宗的商品,早已开始通膨,谷物和许多物价,都微微开始上涨,即便如此,这数不清的人口流入,再加上市面上出现的大量银子,以及银票的发行,以及有了薪水的人消费能力的增加,物价早已不断的攀升。

    可这种物价的上扬,是无法及时传导到定兴县这样偏僻的小县城的。

    只是现在……似乎有人瞅准了商机。

    在京师,同样是一斤谷物,价格是五文钱,脱谷之后,则为八文至十文之间,哪怕是这样的价格,对于京师之人,也不算什么,因为哪怕是一个劳工,一月也能得一二两银子,平均的薪水,在一千五文上下,还有不少人,便是妇人也能做工,更不必说,一般劳工,中午还包了午饭。

    若是再穷一些,还可用更廉价的红薯和土豆来作为替代。

    可这数十万人,何止是劳工,再加上匠人,他们的消费力,就更加惊人了。

    定兴县交通隔绝,虽有官道,可官道的本质,只是用来传递文书之用,不过是夯土建成的罢了,平时还好,从这定兴县去新城,数十里地,用马车,需三天三夜才能往返,若是更早的时候,人挑着担子运输,需五天五夜的往返时间,一个人,能挑七八十斤的谷物就算不错,你还得付这个人工钱,还需让他沿途吃喝,这统统算下来,不但费时费力,钱全部花费在了交通上。

    新城现在开始流行马车,马车的运力,就惊人了。可这马车价格不菲,若是以往官道那般的泥泞路,对马车是有损害的,这马车的折旧费惊人,且因为道路泥泞难行,马车又走不快,来回一趟,马料钱和人力,也是不少了。

    这定兴县,自是一直,都这么默默无闻。

    哪怕他距离京师近在咫尺,可在以往的交通环境之下,依旧还是穷乡僻壤。

    可现在……

    一下子……

    情况改变了。

    道路修通了,最好的沥青路,且是并排六车道,不惧任何雨雪的天气,没有泥泞,一辆载重的马车,几乎可以一天往返。

    一天往返啊,这意味着什么,意味着清早在定兴县谈好了买卖,立即命人装车,若是快一些,正午就可抵达新城的货栈,哪怕是慢一点,当日在天黑之前,也可抵达。

    在京师里,哪怕是外城进内城,若是有时遇到了拥堵,也需这个时间。

    路……

    方老太爷瞠目结舌。

    这路,竟有这么个作用?

    他看着周武,周武是他的心腹,几代人都在方家做事,最是信任不过。

    “消息可靠吗?”

    “可靠!”周武斩钉截铁的道:“不过,现在消息还没有传开,不只是咱们方家呢……听说,就在几个时辰之前,还有人去了杨家,找了杨老爷子……”

    方老太爷眯着眼:“怎么?”

    “杨家有一大块地,都靠着路,有人想买他的地,价格……一亩两百两,刚刚订约了,卖了一百多亩。”

    方老太爷吓了一跳。

    寻常在定兴县,一亩地也不过是二十两银子,转手之间,价格涨了十倍不止。

    “他卖了?”

    “卖了!”周武道:“杨家高兴的疯了,两万多两银子呢,在地里刨食,几辈子都挣不来啊,这消息是捂着的,秘而不宣,若不是因为要订立契约,得请县里的刘书吏去作保,只怕没人知道……至于还有没有商贾,在和人谈买地和收粮的事,就不知了。反正小人所知的是,现在定兴县,哪怕是和道路不搭架的土地,价格都要涨了,粮食现在都比暗中价格上扬不少……还听说……有不少人,想在定兴县,建立作坊……”

    周武道:“老太爷您还记得吗?当初,欧阳县尊,清丈了土地,发现了不少无主之地,直接抄入了官府不少。”

    方老太爷面上变幻不定。

    清丈土地的过程中,出现很多根本就没有主人的地,之所以没有订立地契,是为了免税赋的需要,当时,因为那些土地贫瘠,又没有什么产出,结果原地主听说土地清丈出来,还要交税,所以也不来认领了,结果直接被官府没收和查抄,听说,统统用低廉的价格,卖给了西山建业。

    当时……大家对此并不关注,一些荒地而已,交了税,就是个贴钱的无底洞。

    可方老太爷,却越发觉得蹊跷起来:“你继续说。”

    “有书吏收过一份公函,说是那些西山建业所拥有的大量荒地,未来,预备建大量的作坊,还要开发……定兴新城……说是京师的地,太贵了,可咱们定兴县,和京师相比,就如不要银子一般,随便的拣,老爷,新城那儿,一亩地,都到了两万五千两银子了,可杨家两万两银子,卖出了百亩土地,还乐疯了,您想想看……”

    方老太爷倒吸一口凉气,觉得头晕目眩。

    粮食……将来价格定会暴涨,未来种粮,有了极大的暴涨。

    除此之外,方家还有榨油坊,还有一个土窑酿酒作坊,还有……

    “我们方家有不少地啊,咋没人来买咱们的地?”

    一旁的老大听的目瞪口呆,忍不住道:“爹,不是说,要守着家业……这是祖产,不能卖的吗?”

    方老太爷反手就是给老大一个耳光:“你懂个屁,此一时,彼一时也。”

    方老太爷眼里放光。

    他顿时明白了什么。

    而今,这道路将新城和定兴县连了起来,定兴县几乎就形同于,和新城相连了。

    那是京师啊,这定兴县城,岂不相当于成了京师的外城?

    周武忍不住道:“也不是什么地,都这么的值钱,得靠着路,才成。”

    方老太爷气咻咻的道:“早知如此,这路该修到咱们家地头啊。也罢,也罢……现在,这些事别声张,可千万别声张,老大,你想想办法,也去购置一些土地去,还有县城里的粮油,能收则收。”

    他压抑着心里的激动,一下子龙精虎猛、生龙活虎起来,面带红润:“老二,赶紧想办法去县里,去找县尊,备上礼,问问他们,这路……还修不修了,不能厚此薄彼啊,咱们方家的地,处在偏乡,怎么只照顾着人家,不照顾着方家堡。”

    “啊……”老二挠挠头:“我不敢去,上次我还当面顶撞了县尊,说他横征暴敛。”

    “畜生!”方老太爷跳脚痛骂:“你懂个什么,正因为你顶撞了他,方才叫你去,这叫化干戈为玉帛。”

    “老三,你得去亲家那里一趟,他家有地,是靠着路的吧,肯定有人暗中找他了,去打听打听。老夫觉得这事,太玄乎……还是打听清楚为好。”

    “老四,你赶紧进京一趟,去拜见刘主事,他和我们家,是通家之好,得问问他,若是修书信,怕是迟了,你亲自去一趟,快去快回。”

    吩咐过后,方老太爷稳稳坐下,他预感到,一股暴风将至,这股风暴,将会使整个定兴县彻底的洗牌,未来的格局如何,杨家是否还是大名鼎鼎的杨家,就靠这几日了。

    “吩咐下去,今日起,所有的庄户打起精神,若是有商贾路过,请来家里坐坐,老夫是个平易近人的人,最是好客,所谓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来,家里的好茶好酒,都预备着。”

    “噢,对了,对外说,老夫还在重病……”他眯着眼,仿佛一只老狐狸,淡淡的道:“人病了,才容易糊涂,才会给那些商贾以为,有了可趁之机,想趁着方家家里生了变故,才会纷纷来拜访,想来和方家谈一谈,周武,你大张旗鼓,再去县里请大夫……”

    “噢,噢。”

    方老太爷激动的握了握拳头,眼里放光,忍不住开腔哼唱起来:“老夫兴兵到此,为何四门大开。咦,你看诸葛亮又在那里弄鬼,不要中了他人之计,待我先传一令……”

    这一唱,他自己都摇头晃脑起来,背着手,躺回了病榻上,将被子一盖,突然……他又想起了什么,翻身起来:“有些饿了,待会再躺,来福啊,去杀只鸡!”

    …………

    定兴县内,已是暗潮涌动。

    几乎所有人都是心照不宣,抓住了商机的商贾们,开始此处的出没,打探着每一个消息。而开始察觉到了什么的士绅们,也嗅到了什么,亦是不露声色,在这暗中,无数的交易,悄然的达成,有人唱着空城计,有人摆了鸿门宴,自然也有人设下连环计。

    道路修筑完毕,一日三十文钱的壮丁们,心里满是遗憾,挣钱补贴家用的日子,没了!

    可是……

    人们渐渐察觉到,不但事儿还有……而且……工钱竟在悄然攀升……日结!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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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县衙。

    一个个拜帖送至县里。

    而县尊对此,只有一个态度……不见客。

    当初,所有人都以为,欧阳志是个怒目金刚。

    却是没想到……这一位,是个财神爷哪。

    县里的士绅们都要疯了。

    他们突然意识到,从前哪怕是修个县学,都要仰仗士绅们的县令老爷,现在,却是手握着通天的权力。

    路修在谁的地里,未来县里的规划是什么,这一些,能带来的……是何等巨大的财富。

    在所有人搔头骚耳之际。

    欧阳志却是一脸的心平气和,他伏在案上,修了一封书信,直接送往西山。

    …………

    新城里头,第一座大戏院已经落成。

    这大戏院占地极大,有四层高,阶梯状的看台层叠而起,可以容纳数千人。

    在娱乐匮乏的时代,这样的戏院,对于百姓们而言,吸引力是极大的,不只如此,在这里,还有一百零八个贵宾的厢房,厢房虽是狭小一些,可只要推开窗,便可看到戏台,位置绝佳。

    方继藩亲自领着几个门生,坐在包厢里,翘着脚,手里抱着茶盏,在自己的脚下,早已是人头攒动,无数人买了戏票登台。

    今日演的,乃是定军山。

    所以朱厚照也来了。

    他最近太忙,连喝茶,都是粗鄙之人的模样,一口喝干,而后对身边的宦官道:“刘伴伴,倒茶。”

    其实他身边的宦官姓不姓刘,已经不重要了,重要的是,太子爱怎么叫就怎么叫。

    “这里真舒服啊,价格不菲吧。”朱厚照兴冲冲的道。

    方继藩摇头:“也不贵,一晚上,不过三十八两银子而已。”

    “……”朱厚照要跳起来:“这么贵。”

    方继藩微笑:“下头那些百姓,一张戏票才十文钱,可是,咱们不一样,咱们是贵人,是在乎银子的吗?”

    朱厚照沉吟良久:“怎么听着,你是将人当牛一般的宰,这是扒皮抽骨,一点肉沫儿都不放过啊。”

    方继藩振振有词的道:“这是劫富济贫,是替天行道,为了咱们大明,为了皇上,我方继藩……”

    朱厚照觉得脑壳疼,忙是摆手:“别说了,别说了,你再说下去,本宫顿时不想听戏了。”

    方继藩一脸幽怨的看着朱厚照,自己容易吗?自己这么做,为了啥?为了啥来着……

    方继藩自己都糊涂了,且不管,反正,是为了崇高的理想,为国为民就是了。

    朱厚照则是探出窗去,左右看看附近的包厢,却见包厢里,一个个亮起了灯,似乎都有人,朱厚照咋舌道:“原来还真有傻瓜上这当啊。”

    方继藩翘腿坐在一旁,心里冷笑,太子殿下,这是不懂得自己臣民们的心理啊,想想那些贵人们,他们会跟一群泥腿子混在一起吗?这包厢,就是给他们准备的。

    一面是十文钱,一个是三十八两银子,这完全是根据贫富差距,算出来的定价。

    这样的价格,看上去吓人,可对于许多想要邀上朋友,或者上官,摆摆阔,或是想显出自己对受邀之人重视的人而言,这点钱……还真不算什么。

    …………

    朱厚照呼出一口气:“本宫还是不明白,他们这样有银子,干嘛不自己请个戏班子到家里去唱。”

    方继藩摇头:“第一,天底下,最好的剧团,都在咱们西山。第二,在家里听,多冷清啊。可在这里不一样,殿下感受到了吗?尊贵呀,看看窗下头,人头攒动,那些……都是寻常的小老百姓,而自己呢,看着他们挥汗如雨,虽然和他们听着一样的戏,他们在那人挨着人,自己却翘着脚,落座在这清幽所在,一旁有人是伺候着自己喝茶,这是什么样的感受?免费游戏你知道吧?”

    “免……免费游戏……”朱厚照瞠目结舌:“啥免费游戏。”

    方继藩顿时觉得自己竟是得意忘形,说漏了嘴,忙是摇头:“没什么,总而言之,这个世上,有了绿叶,就有人抢着做鲜花。自然,这也并非是争做鲜花的人蠢,殿下心疼人家土豪,却殊不知,对于那些腰缠万贯之人而言,这只是日常而已。好了……听戏……”

    正听着,站在方继藩身后的刘文善被人叫了出去,随即匆匆的回来:“恩师。”

    方继藩抬眸,看了刘文善一眼。

    刘文善低声道:“学生的一个朋友,听说,有人暗中串联……已有三十多人,弹劾欧阳大师兄……”

    “都是谁?”方继藩道。

    刘文善压低声音:“可能和吏部天官王鳌有关。”

    方继藩吁了口气。

    看了朱厚照一眼。

    朱厚照似乎也听到了什么,朝这边看来:“王鳌怎么了?”

    方继藩痛心疾首:“真是欺负老实人啊,欧阳志这样老实忠厚的人,自打做了官,就没一日不被人欺负的,他们是看我们好欺负,是将我们当做了面团,想捏就捏,想揉就揉。”

    方继藩站了起来:“去查一下,王鳌有几个儿孙,打听清楚。”

    刘文善脸色一变:“恩师……这是……”

    方继藩怒气冲冲的道:“王鳌乃是帝师,为师比较耿直,我确实不敢动他,我欺负他儿子和孙子不成?”

    “……”

    刘文善哭了……

    恩师确实是耿直的过了份……

    他啪嗒一下子拜下。

    站在一旁本沉浸在戏中的唐寅一听,也几乎炸了。

    君子有所为,有所不为啊。

    “恩师……”唐寅泪流满面:“庙堂只争,岂可祸及家人。恩师若是看王公不顺眼,学生们便是粉身碎骨,也为恩师充作马前卒,可是……可是……王鳌老年得子,他儿子……还是个孩子啊。”

    方继藩怒气冲冲坐下,瞪了他们一眼:“狼心狗肺的东西,为师也是孩子的时候,有人欺负为师,也不见你们这样说。”

    “……”

    朱厚照在一旁,倒是劝道:“好了,好了,不要争,先听完戏,听完戏之后,明日去见驾便是,王鳌咬欧阳志,就是咬你,咬你,就是咬本宫,本宫帮你咬回去。”

    方继藩叹了口气,他心里何尝不明白,祸不及家人,方才只是气话罢了,难道真让自己去脚踢幼儿园,我方继藩堂堂正正,光明磊落,是这样的人?

    ………………

    “太爷,老太爷……”

    周武上气不接下气,眼睛都红了,冲到了老爷的房里。

    这方老太爷,正握着一女婢的手,龙精虎猛的给这女婢看着手相,一听周武在号丧,脸都绿了,将女婢放开,便要摸手边的杖子:“畜生,你号什么丧?”

    “不好,不好了。”周武跪下:“老爷啊,这下不好了。”

    方老太爷脸色铁青:“快说,不说个子丑寅卯,老夫剐了你。”

    周武道:“小人刚刚听来了消息,说是……说是……地价,有下跌的趋势……”

    方老太爷正待价而沽呢,一听,豁然而起:“为啥?”

    “路……路啊。”周武哭丧着道:“咱们这路,不是从定兴县修去新城的吗?可是……这一路修过去,却是需途径房山县和涿州县的,那两个县的人,也听到了消息,说这路也不是定兴县一家人的,定兴县人可以用,他们也可以用,他们……他们四处在招揽商贾呢,那新修的路上,到处都是进出涿州和房山的车马,一车车的粮……往那京师里送哪,还有人,厚颜无耻,打出了招牌,也说要建新城呢。”

    方老太爷一听,面上顿时苍白如纸。

    真是怕什么来什么啊。

    最近方家,可偷偷摸摸的收了不少的粮,就等商贾来收呢。

    可现在……

    方老太爷嚎叫道:“该死,这路,乃是咱们定兴县的税银修的,欧阳青天大老爷,他早说了,这是取之于民,用只于民,路是定兴的,这便宜,却让房山和涿州人占去了?他们又没交税,凭什么就便宜了他们?”

    周武哭了:“是啊,现在各家都急红眼睛了,杨家人正在组织庄户呢,咱们定兴县,得护路啊,不能平白交了税,让别人占了便宜。”

    方老爷子眼里布满了血丝,跺脚道:“当然要护路,不是咱们定兴县的车马,其他人统统都不准用,来,召集庄户,咱们得护着咱们交的税。”

    周武颔首点头,忙是去准备家伙和召集庄户去了。

    方老爷子也不闲着,再没心思跟小婢女去研究命理玄学的问题了,拄着拐杖:“去县里,要讨个说法。”

    定兴县外头,已是人满为患。

    不只是士绅,为数不少的百姓也都来了,乌压压的。

    路是定兴县的,自修好了,莫说是士绅,便是寻常的百姓,也都利益均沾,现在士绅们急着种粮,毕竟粮价涨了,所以给予了庄户不少的让利,突然之间,有了许多商贾,到处都有人在招募做工,三十钱日结,而今,却成了五十钱日结。

    还有定兴县的买卖人,突然涌入了这么多客商,更是受益匪浅。

    这路……能让吗?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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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能让,绝不能让。

    整个县衙,已是人声鼎沸,好不热闹。

    数千上万人滔滔大哭,众人拜倒在地,泪满了衣襟。

    前几日,还病的要死的方老爷子,此时却跪拜在了最前面,朝着欧阳志就是大哭。

    “青天老爷哪,您得为我们做主啊,从去岁到今岁,咱们县中上下踊跃纳税,哪一个不是倾尽家财……为了修这条路,咱们县里贷银近二十万两……可如今呢,如今这路却是便宜了别人,县老爷,这世上岂有这样的道理啊……”

    “使君……您得做主啊。”

    众人哭成了一团。

    日子没法过了。

    欧阳志面上……是沉默。

    他这等沉默,让从前心惊胆战之人,现在却莫名的有了几分信心。

    这位县老爷一看,就是谋定而后动之人,瞧瞧他这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的样子。

    欧阳志方才徐徐道:“此事说难也难,说易也易,其他县的事,本官只为一地父母,也干涉不得,可诸位的委屈,本县岂有不知,既如此,那么……不妨……本县与你们一道上奏,请陛下做主。”

    一道上奏……

    细细想来。

    确实没有错。

    涿州二县,毕竟不在欧阳县尊的管辖之内,就算想要管,那也是鞭长莫及。

    这事,还真得朝廷来主持公道。

    众人窃窃私语。

    “听说这县尊,曾经伴驾陛下左右,很受陛下的赏识,他既是让天子做主,想来,一定是有信心的。”

    “眼下也只能如此了。”

    方老太爷拜倒,二话不说:“既如此,县尊要如何上奏?”

    欧阳志沉默良久,才又道:“既有不平,自当不平而鸣,有冤屈,当泣血而告。”

    “……”

    一干人终于是慢慢的散了。

    方老太公被人搀扶着出了县衙,忍不住吮了吮手指头,这手指头上……还有残血。

    他晃悠悠的出来,在这外头,那周武等人却已上前,拜下道:“老太爷怎么说?”

    方老太爷便和其他的士绅交换了一个眼色。

    别看他们平时自称自己是诗书传家,别看他们满口仁义道德,别看他们到了欧阳志面前痛哭流涕,可这时,众人交换了一个眼神,方老太爷面上没有表情,眼眸闪烁着什么,淡淡道:“怎么说,还能怎么说,这路上,绝不许有外县的人!”

    周武便二话不说,在这寒日里脱了外衫,裸露出隆起的肌肉,一旁的庄户给他递来了长棍,他长棍一指,大喝道:“打他娘的!”

    接着,人潮涌动,纷纷振臂:“拼了。”

    ……

    械斗………

    几乎是宗族社会的传统运动,一村一姓,为了一个水源,为了一块田,甚至是作为娘家人,给自己嫁出去的女人出一口气,任何理由都可能令整村,整姓,甚至是一个乡的百姓出动,拿出各种武器,流血搏命。

    这是贯穿了自秦汉以来的传统,一声号召,便是无数人响应。

    更何况,这一次是为了那可以带来无数财源的道路,二十五万两啊,不拼命,以后还抬得起头,做得了人吗?

    沥青路上,首先通的,不是马车,而是乌压压的人,手持着棍棒的人,疯了似的冲上这路。

    踩着……竟还很舒服。

    这是我们的!

    张牙舞爪的人,粗通兵马之道,道上得有人,道路两侧的林子里,也要有人护住……

    数千人闻风而动,咬碎了牙齿……

    …………

    锦衣卫的快马,疯了似的抵达了北镇府司。

    牟斌吓坏了,又疯了似的要入宫。

    在大明宫里,却又是另一幕场景。

    此时,弘治皇帝正手搭着案牍,他的手指头敲击着,打出有节奏的咯咯声,他的眼睛看着某个地方出神,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

    在案牍上,是一沓沓的奏疏,这是这几日来,送入宫中来的弹劾奏疏。

    弘治皇帝叹了口气。

    果然……还是来了啊。

    在这无数弹劾奏疏,振振有词,引经据典,义愤填膺的背后,又何尝不是恐惧呢?

    欧阳志在定兴县的变法,迟早有一日是可能推广出去,可能祸及到他们的家族。

    与此同时,士林早已沸沸腾腾,怨声载道。

    弘治皇帝对这些,不是不知道。

    他所痛苦的是……当初教导自己如何施行仁政的师父王鳌,竟也成了反对他的重要骨干。

    弘治皇帝揉了揉太阳穴,露出了痛苦之色。

    变法何其难也。

    哪里是一朝一夕可以改变。

    非大智大勇,方可成功。

    他心肠软,能坚持到现在,已是难得了。

    可是……弘治皇帝脑海里,想到了皇孙,他面上虽是痛苦,可最终……他突的眼眸一张,目光流转,却显得无比的坚定,口里道:“这些奏疏,统统留中。”

    “是。”一旁的宦官低眉顺眼的颔首。

    “召太子和继藩进宫吧。”弘治皇帝又苦叹了口气,而后喃喃道:“朕想找人陪朕说说话。”

    …………

    朱厚照和方继藩二人,马不停蹄的赶来了。

    其实他们早想来了。

    方继藩是个睚眦必报的人。

    被人骂的这么惨,这还了得?现在他看到读书人,眼睛就冒火,再好的涵养,也压不住内心小脾气的火爆。

    二人见了弘治皇帝,行礼。

    弘治皇帝起身,背着手道:“走一走?”

    方继藩和朱厚照对视一眼,有点心虚了。

    这反应……

    咋了?

    于是方继藩干笑道:“陛下……请问,陛下……可是太子殿下又惹您不高兴了?”

    朱厚照顿时感觉自己的背脊被人狠狠的插了一刀。

    弘治皇帝摇摇头道:“人有喜怒哀乐,本属平常,太子是朕的儿子,朕气他做什么?”

    “……”方继藩讨了个没趣,只能尴尬一笑,却是放下了心,陛下连太子都可以原谅,那么……想来,自己应当是安全的,他忙道:“儿臣万死。”

    弘治皇帝默然的领着二人走了几步,突然道:“太子……”

    朱厚照上前,忙道:“儿臣在。”

    弘治皇帝淡淡道:“你那会动的车,如何了?”

    “还在研究呢,有几个问题没有解决,不过……已有一些眉目了。”朱厚照说起了自己的车,顿时露出了自豪之色:“现在的钢材,还是差了一些,这些日子,不断在试制钢材,若是能成,就妥当了。还有车床……”

    “噢。”弘治皇帝笑着点头。

    其实对于会动的车,他没有太大的兴趣……

    会动又怎么样呢?

    想来,只是好玩的好意儿吧。

    可弘治皇帝看着乐不可支的想要解释蒸汽机车的朱厚照,眼眶竟微微有些红,眼角有些湿润。

    “父皇,你咋了,母后骂你了?”朱厚照察觉到了父皇的不同寻常,忍不住激动的要跳起来。

    方继藩:“……”

    弘治皇帝吸了吸鼻子,眉毛微微皱起。

    方继藩忙道:“殿下,不要胡说,陛下……只是被风沙吹了眼睛。”

    “可是没有风啊。”朱厚照是个真正耿直的人,他比较较真,不喜欢玩这一套沙子进了眼睛里的把戏。

    方继藩忍不住在心里想,陛下生了这么个玩意,一定是人间惨剧吧,上辈子得造了多少孽啊。

    弘治皇帝却没有动怒,他笑吟吟的看了方继藩一眼:“方卿家……你历来聪明,你来说。”

    方继藩咳嗽一声,他想了想,看了弘治皇帝一眼。

    若是不仔细看,方继藩都没有意识到,弘治皇帝只短短时间不见,头上又多了许多的华发,眼角的皱纹更深刻了,全无人到中年的朝气,有的……却是一股子暮气。

    方继藩突然心里很有感触,叹口气道:“儿臣若是猜得不错的话,陛下此时心里一定在想,太子因为有一个好父亲,所以陛下才羡慕太子可以无忧无虑。而陛下一定又在想,陛下却没有好父亲,所以……才如此操劳吧。正因为陛下没有一个好父亲,所以陛下才希望成为天下人的好皇帝,才希望做太子的好父亲。”

    弘治皇帝听着方继藩的话,心里有所触动。

    方继藩感慨道:“所以太子殿下,真是幸运,而陛下……固然得天命,却有诸多的不幸。陛下,儿臣若是说错了,求陛下宽宏大量,只当这些都是儿臣的胡话。”

    弘治皇帝却是微笑的看着朱厚照。

    朱厚照咋舌,便忙抬头道:“今日的天气,真好啊。”

    弘治皇帝没好气的摇了摇头,却认真的端详了方继藩一眼道:“方卿家说的不错。真读太祖高皇帝的生平,年幼时,总有许多疑问,太祖高皇帝为何做这么的事,他杀勋臣,废丞相制,建内阁,先用锦衣卫,后又罢黜锦衣卫,因为一个空印案,便大加杀戮……为何他这一辈子总是这般的不肯停歇,以至于臣子们,人人自危,勋臣们遭难者,不计其数。”

    弘治皇帝背着手,接着道:“可朕年纪越长,越是能明白他了……朕……也不可避免,非要折腾下去不可,只是……这是祸是福呢?”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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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弘治皇帝显得很惆怅。

    他不是太祖高皇帝,也不是文皇帝。

    自然没有那等孤注一掷的霸气。

    他是一个柔和的人。

    可现在……他不得不破釜沉舟。

    弘治皇帝叹了口气:“吏部尚书王鳌……狠狠的抨击了定兴县发生的事。”

    弘治皇帝说着,侧目看了方继藩的一眼,这眼神,带着苦涩:“他曾是朕的恩师啊,是他教导朕,如何做一个好皇帝,朕当初,对他何等的信服,将他视为,天下读书人的表率。别人反对,朕可以坚持,可是他……”

    弘治皇帝摇摇头:“他太伤朕的心了。”

    朱厚照似乎也察觉到了父皇的无奈,乖乖的住了口。

    方继藩索性假装沉痛的样子。

    自己能说啥呢?除了溜须拍马,我方继藩不会别的啊。

    弘治皇帝叹口气:“可天下无不变之法。继藩啊……朕同意你,让欧阳志去定兴县变法的原因,很简单,就是要让欧阳志在定兴县,做出成绩来,他若能做出成绩,朕在京师,就少几分压力,可若是他在定兴县当真惹来了天怒人怨,朕……在朝中的压力,会比他大十倍,一百倍,这汹涌的士林清议,会汹涌而来。朕也会……众叛亲离……你明白朕的意思吗?”

    方继藩道:“请陛下放心,儿臣这个门生,定不会辜负陛下重托。”

    “但愿如此吧。”弘治皇帝苦笑。

    他似乎觉得,再说下去,只会给方继藩巨大的压力,可还是忍不住说道:“那些弹劾奏疏里,有一个姓方的老先生,竟是因为如此,病倒了,说是不日,可能撒手而去,倘若因为催逼税赋,而逼死了人,只恐……”

    方继藩振振有词道:“陛下,天下姓方的,统统都是忠良,犹如儿臣这般,随时可以为陛下去死。这位方老先生,若是能为陛下的宏图大计去死,这是他的福气,儿臣作为他的本家,五百年前,是一家人,说不准,还是亲戚呢,他若死了,此乃死得其所,死,或重若泰山,又若轻于鸿毛,此死只重千钧,犹若泰山也,儿臣很欣慰,作为他的本家,儿臣与有荣焉!”

    朱厚照脸皮子一抖索。

    厉害,一下子把姓方的都代表了。

    弘治皇帝的脸抽了抽,不知该哭还是该笑。

    这话你也说的出……

    方继藩却是激动了,忍不住道:“当然,他若死了,儿臣还是很痛惜的,儿臣只等他的噩耗传来,到时,儿臣等找人续一续家谱……”

    弘治皇帝觉得自己脑壳疼。

    本来一件很令人惆怅和悲伤。

    尤其是想到一个士绅,被税赋逼死,到时天知道,会不会有人大做文章,又是群情汹汹。

    可现在……却好像是生生的,将这人间惨剧,变成了一幕喜剧。

    敢情你方继藩还要敲锣打鼓的庆祝一番啊。

    弘治皇帝背着手,摇摇头:“朕真佩服你。”

    方继藩干笑:“哪里,哪里,儿臣……儿臣说的是肺腑之言,姓方的为陛下去死,这是该当的,我今日这样说,十年之后,也还这样说,谁皱眉头,他就不姓方。”

    “……”

    弘治皇帝背着手……脑子有点转不过弯。

    他长叹了口气:“够了,不要再胡说八道,朕不希望任何人死。”

    方继藩心里叹息,陛下,这话就不对了,历来变法,哪有不死人的,反正死的是姓方的,作为他的远方亲戚,我很同意啊。

    弘治皇帝眼睛微红,依旧还泛着点湿润。

    他是过于宽厚的人。

    他幽幽道:“朕年幼时,先皇在位,宫中乱成一锅粥,朕亲眼看了太多的阴谋诡计,也见了太多太多的杀人诛心,那时起,朕就在想,朕一定不要和他们一样,有人因朕而死,害了朕母亲的万贵妃,她的亲族,朕虽是将他们统统驱赶出了京师,可朕依旧留着,不曾诛灭。那些曾在宫中蛊惑先皇的奸贼妖道,朕也不曾伤他们分毫。就是因为,朕知道,朕若是有了第一次的手起刀落,朕和他们,就没有了任何的分别……”

    说着,他背着手……显得很孤寂。

    他所经历过的,别人何曾经历,人们中认为,掌握了别人的生杀大权,方可畅快一生。却殊不知,很多时候,当你掌握了万千人生死荣辱之死,若只是一味的倒行逆施,一味的以弄权为乐,那么……这样的人生,哪怕再如何畅快,又有什么意义?

    君子当有所为,有所不为,君子若掌握了国器,就更该如履薄冰,更该小心翼翼,因为随时可能有人,因你而死,因你而受屈辱,这是何其沉重的重担啊,是故君子戒慎乎其所不睹,恐惧乎其所不闻也!

    朱厚照奇怪的看着父皇,无法理解。

    方继藩却似乎理解了一点,心里却为弘治皇帝惋惜,这样的人,你可以说他迂腐,可以说他妇人之仁,可是作为同样是有道德感的方继藩,又能责难他什么呢。

    想来……自己本家的死,一定会使陛下很是难受吧。

    而接下来,可能还有更多人因此而死,陛下的心里……

    这样的老丈人,挺好的,给我来一个连,我方继藩也能接受。

    却在此时,身后脚步匆匆,有人疾步而来:“陛下。”

    弘治皇帝驻足,回眸,是一个小宦官。

    小宦官叩首:“陛下,锦衣卫指挥使牟斌,恳请陛下赐见,说是有大事……”

    弘治皇帝脸色变得严峻,这个时候,锦衣卫指挥使急着来见驾,一定出了什么事:“叫来。”

    牟斌气喘吁吁而来,道:“陛下……闹起来了。”

    弘治皇帝一呆,凝视着牟斌:“什么?”

    牟斌道:“出事了,定兴县……定兴县那里……”

    一听定兴县那里……弘治皇帝身子一颤,他皱眉,脸色铁青:“一口气说。”

    “是。”牟斌道:“定兴县那里,数千上万的百姓,聚集了起来,他们拿着棍棒、武器,竟是……”

    说到了这里……弘治皇帝仿佛跌入了冰窖里……

    反了?

    因为变法吗?

    欧阳志……他……终究没有收拾住局面?

    “欧阳志呢,他还活着吗?”弘治皇帝想到了一个可怕的可能。

    方继藩一听,也明白过来,是啊,自己至亲至爱的门生呢?

    牟斌一愣,奇怪的看着弘治皇帝,他有点不太理解陛下说的啥意思,这和欧阳志有啥关系,他汗颜道:“欧阳县令,应该没事吧,没听说过他有事啊,不过……倒是涿州二县的百姓……只怕要遭殃了。定兴县的百姓们,听说涿州二县的百姓,竟是用了他们税银修的路,急红眼了,聚众数千上万,要讨还公道,他们说,这是定兴路,是定兴县的,其他二县,没有交税,凭什么用,所以……许多人带着武器,说是要去护路,浩浩荡荡的人,三五成群,到处都在寻觅路上涿州二县的车马,要拼命呢!”

    “……”

    弘治皇帝有点懵:“什么意思?护路?”

    牟斌哭笑不得:“听说,那新修的路,带去了许多买卖,卑下,能打探的消息也不多,对这里头的玄机,也不理解……反正他们说,这路就是银子,是他们定兴县的,谁走这路,便是挡了他们的财路,为首的一个人,叫周武……此人,卑下打探过了,此人乃是方家方唐吉的庄户,这方家庄的方唐吉,乃是……”

    方唐吉……

    弘治皇帝一皱眉。

    这个人……听着很耳熟啊。

    猛地……

    弘治皇帝想起来了。

    弹劾奏疏里就有。

    “这个人,他不是病重的要死了吗?”

    “没有……卑下的缇骑,明明在来奏报之前,还看到这方唐吉的车轿,往县衙里赶呢,龙精虎猛的很哪,哪里有半分病重的征兆……”

    “……”弘治皇帝瞠目结舌。

    他也算是服气了,一个弹劾奏疏里,要死的人,转过头,就死而复生,不但活着,还精神奕奕,不只如此,居然还能指使人闹事。

    若是针对县衙的闹事倒也罢了。

    弘治皇帝尚且还可以解释为,这是人家恨透了县衙,认为这是苛政猛于虎,咽不下这口气……所以……

    可是……瞧着这架势,摆明着,人家精力充沛的很,跑去祸害涿州二县的百姓了。

    这……算不算欺君罔上?

    说好了要死了呢?

    …………

    方继藩和朱厚照,下巴都要掉下来。

    方继藩真没想的这么深远,道路能带来财富,他是有预见的。可他没想到这些士绅战斗力如此之强啊,刚刚带来了点财富,一听有人要利益均沾,二话不说就抄家伙,你大爷,黑,真黑!

    可是接下来……

    方继藩无语,他没研究过路权的问题,便看向弘治皇帝。

    弘治皇帝咳嗽一声,才勉强抬起头,看着牟斌:“你说的那个方唐吉,是方继藩的方,唐宋的唐,吉祥如意的吉?”

    “正是他!”牟斌无法理解,陛下为啥关注点,这么的与众不同。

    弘治皇帝仰头,看天,无言!

    ……………………

    写完了,我们这里下雪了,居然开始怀念起北京的暖气,惨啊。求点月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