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守仁显得很冷静,看着朱载墨这些师弟,就如看自己孩子一般。
他平静的道:“这里有一桩案子,是陈家之女,因被邻人男子欺辱,所以欲上吊的……殿下有印象吗?”
“有的。”朱载墨连连点头。
王守仁道:“西山这些年,在恩师的治理之下,也算是一处世外桃源了,可但凡有人的地方,终不免会有纠纷,自然不免会有三教九流。殿下审判这个案子,判了邻人男子吴悦大罪,杖打三十大板,戴枷又在衙外跪了两日,预备将其充军流配三年,是不是?”
朱载墨便愤慨的道:“此人,太可恶!”
他表现出了十足的正义感,其他孩子也纷纷点头,说实话,判决的他们心里很痛快。
王守仁看了方继藩一眼,随即含笑道:“可事实如何呢?”
“什么?”孩子们怔住了。
这话的意思……
王守仁随即取出了一份卷宗,慢悠悠的道:“殿下有没有查询过,这陈家之女,其实早在三年前,喔,那时候,他们陈家还没有迁来西山的时候,就曾经因为有人调戏她,而遭遇纠纷,至县衙状告。这陈家父女二人算是惯犯了,他们每每都要寻个机会污蔑别人,以此诈取财物,若是对方不肯,则至衙中进行状告,不只邻人男子吴悦,根据走访,受他们勒索的男子,还有三个人,不过他们都选择了忍气吞声,花钱消灾。”
“啊……”朱载墨呆住了,眼中尽是讶异。
他既无法接受,几日之前,还在公堂上哭哭啼啼,一副柔柔弱弱之态的女子,竟是这样的人。
他更无法接受,自己居然弄错了。
朱载墨憋红着脸,他一向不把自己当孩子看待,他觉得自己很了不起,如陈鹏举这样同龄的孩子,就宛如智障一般,如果不是因为自己和方正卿关系好,方正卿也是个智障。
可是……
其他的孩子的嘴,都张得有鸡蛋大。
王守仁此时便对下头的人吩咐道:“将吴悦带进来。”
此后,有人抬着担架将吴悦抬了进来。
这吴悦先是杖打了三十大板,而后又戴枷三日,早已是皮开肉绽,气若游丝,可一进了这里,便悲从心起,哀嚎道:“冤枉啊,小人冤枉……小人冤枉……小人上有老母,又有兄长和弟妹,平时只低头做工,只想补贴家用,从不作奸犯科……小人从没有调戏过那陈家之女……小人冤枉啊……”
他哭的撕心裂肺:“我没有做过这样的事,我没有……谁调戏良家妇女,谁就天打雷劈,万箭穿心,下拔舌地狱,死无葬身之地!”
坐在一旁,方继藩一直显得很冷静,可一听他如此赌咒,顿时脸色有点变了!
呔,你这狗一样的东西,你说话过份了啊,调戏良家妇女,招你惹你了,这样诅咒,是什么意思,你不知道这个世上还有一种调戏,叫善意的调戏吗?畜生,活该你被打,嘴贱!
方继藩脸胀红,张口想让这狗一样的东西赶紧滚出去,不要污了自己的耳朵,好在方继藩涵养好,最终还是轻描淡写的坐着,翘着腿,依旧一副在旁安静恭听的样子。
可这凄厉的哀嚎声,听在孩子们的耳里,却是出奇的刺耳。
孩子们个个脸色略显发白,有些慌了,神色间带着恐惧。
判错了?
这下糟了。
朱载墨更是脸色难看至极,这案子,是他判的啊。
他颓然道:“我……我……他……他……赶紧给他治伤,要重判,给他翻案,还有……不将他流配三千里了。”
他说话都结结巴巴起来了,其实孩子的内心,绝大多数时候是纯洁的,除了徐鹏举之外。
王守仁命人将这被打的皮开肉绽的吴悦抬下去,而后郑重其事的看着朱载墨道:“不可以改判了。”
“什么……”
王守仁道:“县令是地方父母官,代表的是朝廷,和天子,治理一方,到了他的治县,就如天子一般,金口玉言,一旦判决,改判的可能微乎其微,因为……不会有任何人告诉他,这个案子错了,而他,永远都只会以为自己是青天大老爷,所以……殿下,不能因为师兄提醒你,所做的决定就可以随便更改,有的人,他可以错九十九次,可他做对了一件事,便可得到宽恕。可是……殿下啊,有的人,哪怕他只做错了一件事,便会有人为此而家破人亡,会有一个无辜的人,人生发生改变。不只不可以给吴悦翻案,那陈家之女,虽是前科累累,可是,因为县衙已有判决的关系,所以他们现在依旧可以逍遥法外,直到下一次,有人不肯就范,他们告到衙里来,这些年,他们诈取的钱财,已有数百两,也足够他们带着这些银子离开西山,寻觅一个地方,快活一辈子了。”
“我……我……”朱载墨顿时,眼睛红了,他抽了抽鼻涕,又想倔强的抹掉泪,此刻,满腹的懊恼。
一旁的方正卿已是哇的一声哭出来了:“这是我教朱师兄这样判的,都怪我。”
王守仁板着脸道:“所以,吴悦依旧还要流配三千里,三年之内,不得归家,成为流徒,而他们的父母兄弟们,现在已是焦急如焚,对了,他的母亲,因为他而哭的眼睛要瞎了……他的弟弟,因为他的罪名,将来只怕也没有人愿意雇佣,甚至将来不会有人家愿意与之婚配。殿下……”
朱载墨小小的身躯一震,他不可置信的看着王守仁,接着又看向方继藩。
“恩师……”
方继藩肃然着脸:“好,这个案子,就说到这里。”
“可是还有一件事。”王守仁笑吟吟的道:“殿下觉得近来县里,粮食不足,所以……鼓励百姓们开垦,种植土豆,这其实也没有错,不过……殿下有没有想过……许多的百姓,根本就没有预备足够储存土豆的地窖。”
“……”
王守仁叹口气,接着道:“土豆和麦子和稻米不同,它是不易储存的,若是事先没有预备足够的地窖,哪怕是种植出来了每亩数千斤,收割的时候,到时足够吃了,可是往后数月,这些土豆便统统都会腐烂,那么未来的大半年里,百姓们吃什么?这些百姓……用不了多久,就统统都会被饿死。到了那时……一切都完了。”
朱载墨显然没有想过这个问题,他已吓得面如土色,会饿死数千上万人,就因为自己的一个决定……
他立即道:“那……那赶紧让他们改种……”
王守仁摇头,微笑道:“改不了了,春分时节,即将要过去,现在要改,也已来不及了。”
“可是……”所有的孩子都呆住了,个个严重是惊恐之色。
那是要死人的呀!
“还有……”王守仁徐徐道来,娓娓动听,他显得很平静。
可是这平静的话语里,却令所有的孩子,顿时泄气,这比拿刀子割他们的肉还要难受。
“殿下还要听吗?”王守仁笑吟吟的看着朱载墨。
他喜欢这个孩子,这个孩子就像当初的自己,较真,假装成熟,好学,心怀大志向。
朱载墨的眼泪,已是扑簌而下……顿时嚎嚎大哭。
自打他能揍徐鹏举起,朱载墨就极少哭了,这是懦夫的行为,可现在……他哭的伤心极了。
方正卿抱着他安慰他。
其他的孩子,也个个面无血色。
“现在,殿下可知道,要行仁政,有多难了吧。读书……学习圣人之道,就是学习良知,首先要做好的,就是读四书五经,读过之后,才会有齐家治国平天下的愿望。可是……单靠这个愿望还不够,读了孔孟,哪怕滚瓜烂熟,也绝不可能使殿下明察秋毫,更不可能让殿下洞悉一切隐藏在肤浅表面背后的本质。那些自称半部论语便可治天下,或是读了一些书,便信口开河的人,殿下不要相信他们,因为……他们做事,可能比殿下还要糟糕。抱着良好的愿望去做事,若是没有足够的能力,那么……可能事情最终会更坏……”
“我……我……”
朱载墨滔滔大哭,突然,他啪嗒跪在了地上。
王守仁一看他跪下,连忙侧身,表示自己不愿意接受皇孙的大礼。
这朱载墨便跪在了方继藩的面前。
其他的孩子,也纷纷拜倒。
他们此刻,是茫然和无措的,在历经了半个多月激动的不得了的折腾之后,此刻反省过来,看着自己错误频出,想到自己害了无数的人,作为孩子,第一个反应,就是该找自己的妈了,哪怕是朱载墨,也不能免俗。
方继藩很大方的接受了他们的跪礼,自己既是朱载墨的姑父,又是舅舅,还特么的是恩师,受他的跪拜咋了,谁不服?
方继藩含笑道:“你们读书,见识了百姓的疾苦,便算是有了良知,可是现在……你们想要学习做事的方法了,是吗?”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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道理……哪怕是孩子都懂。
这一点,没有错。
可问题在于,谁都懂的道理,怎么做呢?
朱载墨以为自己懂,甚至还为此自鸣得意,自觉地……其他的人,都是智障。
他打小就聪明伶俐,以为自己已经找到了解决问题的方法。
可现在……他发现了一个可怕的事实。
第一,自己距离真正的成熟,还差的很远。
第二,原来一个人,做错了事,会有如此可怕的后果。权力越大,职责越大,稍有不慎,哪怕只是自己一念之间,便有人因此而家破人亡。
第三,方正卿这些家伙们,都是一群废物。
朱载墨深吸一口气,他脑海里,还是那喊冤的男人,那撕心裂肺的声音,至今挥之不去,他浑身战栗,自己……害死了别人……
不只如此……自己居然想当然,而可能引发一场粮食的危机。
倘若如此,将会制造多少的饿殍。
那县令之印挂在自己腰间,他曾觉得,这是权力的象征,只需挂着印,所有人都必须对自己俯首帖耳,这种感觉,挺痛快。
可现在……他却感觉到,此印分外的沉重,压得他要喘不过气来。
但是有一点,是可以肯定的。
方继藩笑吟吟的问他:“想不想学呀。”
这个时候,朱载墨和其他的孩子们,突然心里生出一种渴望,就仿佛恩师要传授自己的,乃是《辟邪剑谱》,啊,不,是武林至高的‘独孤九剑’,朱载墨毫不犹豫的拜倒,他眼睛红了,依旧还吸着鼻涕,眼泪泊泊的流下来,他对此,再渴望不过了,他颤抖的道:“恩师,我错了……”
其他孩子,被这气氛感染。
这些五六岁的孩子,无法享受同龄人们的天真烂漫,因为他们从出生起,就注定了与众不同。
千金之子,贵不可言!
方继藩无法去打倒这个世界的权贵,因为方继藩自己就是权贵中的一份子,即便他是权贵中最英俊,最鲜明,最善良,也是最有情怀的那个,可是……他无法打倒自己。
既然如此,与其注定了这些贵不可言的千金之子,在将来,将受无数人的供养,肥头大耳,欺男霸女,声色犬马,那么,何不妨,去改变他们。
方继藩看着自己智障一般的儿子,他哭的最没诚意。
此刻,他却还是被孩子们的热诚感动了。
朱载墨继续道:“我们想要学习,仁政的方法,我们想要学习,怎么样,才可以不去害人家破人亡,我们什么都想要学,请恩师教我……”
方继藩微笑,站起身,他伫立着,浑身上下,依旧还是光芒四射。
他就是这么一个人,一个永远无法隐藏自己光芒的男人,因为他本身就在发光!
方继藩道:“很好,从现在起,你们先跟着王伯安师兄学习,等你们什么时候,学会了他七八成的本事,到时,为师再好好教导你们。现在开始,你们的学习,会更加紧迫……嗯……你们依旧还是县令,还是县丞,现在开始,要各司其职起来。经济之道不懂,可以问你们的刘师兄,马政不懂,可以问你们的唐寅师兄,其他的,都可以问王伯安师兄。”
“你们……要好好努力啊,为师,看重你们,对你们,有着巨大的期望。”
“是。”
众人轰然应诺。
…………
朱载墨开始较真起来。
他变得谦卑,哪里出了问题,便一个个的询问,去寻找做事的方法。
而王守仁只教授了他一件事,多走,多听,多看。
虽然这六字箴言,只是玄学。
可实际上,却很有用。
所有的孩子,在文吏和武吏的随扈之下,开始深入西山县每一个角落,他们或是探望孤寡,或是蹲在田埂里,询问农人们耕作的知识,他们一一记下二十四节气……
他们走进作坊里,查看作坊里的运作。
他们深入进许多的庄户之中,他们进入西山医学院里走访,想知道疾病如何治疗。
孩子的性情是容易传染的。
哪怕是有的孩子,不愿意去做这等事,可身边的小伙伴,都极认真,却也变得好强起来。
他们在最纯真的年纪,开始渐渐的接触到民间的疾苦。
他们看见、听见……
…………
“方都尉……”王鳌忧心忡忡。
他觉得方继藩这个人,完全不计较后果。
怎么可以这样呢?
你看看,现在让孩子们如此,不是闹出笑话了,难道……还要让这些笑话继续下去。
方继藩回到了镇国府,舒舒服服的坐在了官帽椅上,呷了口茶:“何事?”
王鳌忍不住道:“敢问,吴悦的案子,你当真不翻供?当真就任他平白蒙受了冤屈,几乎要家破人亡,刺配三千里……你就眼睁睁的放任这样的冤案发生。”
“是的。”方继藩颔首点头:“我说过的话,是讲信用的,我已经任命皇孙为县令,那么,他结的案,就决不能改正,一个人,可以做错事,但是有的错事,是不可以反悔的。”
“你……”王鳌忍不住手指着方继藩,怒极:“你安可如此?”
方继藩道:“就算是要平反,也不是现在,皇孙会永远记着这个叫吴悦的人,皇孙一辈子都不会忘记他,所以,王主簿,你何须担心吴家呢,三五年之后,等到吴家人历经了苦难,他们所得到的,将是一世富贵,这吴悦,乃是皇孙最好的老师,他的磨难,虽才刚开始,可是他的好运气,也才刚开始呢。”
方继藩笑吟吟的道:“你就不要狗拿耗子多管闲事了,我现在脑壳疼的厉害,正在计算这半月来,我的损失,这些……嗯,都要加在学费里,大爷的,加钱!”
方继藩捶胸跌足,握紧了拳头,带着怨愤的心情,铺开一张纸,提笔,写下了告家长书,而后,将这告家长书丢给王鳌:“王主簿,分发出去!”
王鳌:“……”
…………
刘文善很忙,忙的整个人,脚不沾地。
他的《国富论》,渐渐的,已开始有了雏形,可是……似乎还欠缺着什么,他必须重新去修改,有时,他要去询问恩师和师兄弟们的意见。
这篇文章,他已花费了近一年的心思,每一个字,都带着心血。
他观察着市场的变化,观察着交易中的每一次波动,最终,这本书,接近成书。
可……他依旧还是不敢轻易放出去……虽然几次的校稿,可他还是不放心。
这样破天荒的文章,放出去,会让人笑话吗?
若是让人笑话,自己倒无妨,自己本就是,恩师门下所有弟子,最不成器的一个……之一……
所以,也没什么丢人的。
可是自己的恩师,名满天下,同时也是桃李满天下的恩师,自己不能丢他的人啊。
平时,他还是需去翰林院当值。
偶尔,会有小师弟们前来咨询一些问题。
而且,他还要努力的学习推拿,有时恩师睡觉起来,睡得腰酸背痛,恩师有脑疾,不知是否会引发其他的疾病,自己的推拿,总能让恩师这落枕的酸痛感消失。
终于……
在校阅了最后一次的稿子之后,刘文善深吸一口气,他如心肝宝贝一般的,捧着此书,将其投入了《求索》期刊。
《求索》期刊,刊载任何的文章,而一切的前提是,他们认为这份文章有其价值。
倘若……连求索期刊都不能通过,那么……
刘文善苦笑。
自己就真正的妄为恩师门下了。
………………
大明宫。
弘治皇帝半躺在御案上,徐徐的看着书。
萧敬上前,拿了一个毯子,小心翼翼的给弘治皇帝披上,接着,他转身要走。
弘治皇帝淡淡道:“回来。”
萧敬忙是换上了笑容:“陛下,您有什么吩咐?”
弘治皇帝依旧语气平静:“近来,怎么没有听说过西山县的事,厂卫,到底是做什么吃的,这般的漫不经心,这样的大事,你竟也不报来?”
萧敬懵逼。
卧槽……
话不是这样说的啊。
当初奴婢奏报了西山县的事,是陛下您怪奴婢多事,还说什么,陛下有什么圣命,还需奴婢过问吗?
好了,奴婢现在不敢问,也不敢说了,现在却又说……
萧敬恨不得找一块豆腐,直接将自己脑袋砸了。
他心底,一万头草泥马奔过,可是……面上却不敢表露,他乖乖的拜倒:“奴婢……万死……”
弘治皇帝皱眉:“没有查探?”
“查……查探了……”萧敬苦笑道:“陛下,皇孙他在县令的任上,做了许多的事……”
“嗯?”弘治皇帝,对此显然有兴趣:“然后呢?”
“然后……听说出了大冤案,竟差点让人家破人亡……陛下,奴婢万死,奴婢……也只是听人说的,这都是坊间流言在议论……”
弘治皇帝脸色一冷:“坊间,都在议论这件事?”
“是。”萧敬苦笑:“奴婢不敢隐瞒,现在许多人,已是议论开了,还有……还有一事呢……”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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弘治皇帝眼里,透着担忧。
他早料到了,皇孙这么小的孩子,有什么资格,又有什么能力,去执掌一县呢。
这就是一群孩子,简直就是在胡闹。
结果,几乎任何人都可以预料。
若是这些孩子,不折腾个天翻地覆,那才不正常呢。
可是……因为这个游戏,却导致了满天下人对皇孙的笑话……这……
哎……
弘治皇帝觉得手痒了。
可偏偏……
弘治皇帝发现,他没有任何理由。
因为弘治皇帝记忆力不错,圣旨,是弘治皇帝发的,弘治皇帝还亲口承认,你看……这是陛下的意思啊,所以……弘治皇帝能将方继藩和朱厚照两个小子抓来打一顿?
就算要打,也得找一个其他的理由……比如,谁让你今日系着藏红色,上头还刻着云纹的腰带。
“还有什么?”
“还有就是……皇孙和孩子们,下了命令,让西山县的人,统统都种植土豆,可结果却发现,西山县,根本就没有这么多的地窖,对土豆进行妥善的保存。”萧敬哭瞎不得:“可是,这些土豆都种下去了啊,几十万亩地呢,秧苗都不小了。现在春耕的时节已经过去,所以……所以……”
弘治皇帝脸色铁青。
这意味着,无数的土地,荒废了。
弘治皇帝平生最讨厌的,就是浪费,哪怕是盘中的一粒米,自认为是天下人表率的弘治皇帝,也会舔舐干净,可是他们…………他们……
“朕的鞭子呢?”
弘治皇帝气的要原地爆炸。
却在此时,有宦官匆匆而来:“陛下,陛下……方都尉上奏。”
“何事?”弘治皇帝厉声道。
宦官小心翼翼,低垂着头:“是一份……告家长书……”
“取来。”
弘治皇帝声音冰冷。
那小宦官,哪里敢怠慢,忙是小心翼翼的上前。
弘治皇帝接过了告家长书,里头……是一个呼吁……呼吁大家……给钱!
弘治皇帝看的眼睛都直了。
他居然冷静了下来,平静的眼神,看着萧敬:“方继藩……这是脑疾发作了吧?”
“不像!”萧敬斩钉截铁:“陛下,奴婢始终觉得,这才是方都尉的本色。”
弘治皇帝摇摇头:“告诉他,没钱!”
………………
求索期刊,已有了一套较为完善的制度。
毕竟,期刊决定了每一个人的积分,而积分,又决定了每一个人的学职,这学职现在可吃香了,不但朝廷供养,而且,靠着稿费,往往收入不菲,若是在其理论之上,还出现了什么研究,这积分和稿费还可累加。
几乎可以说,这学职,成了名利双收之物,虽不及进士,可在西山书院,或者放眼整个新城,这都已成了许多人,在另一条道路上,鲤鱼跃龙门的道路。
正因为如此,如科举一般,若是没有足够的公平,是绝对无法使人信服的,为此,专设的评议审查会,几乎成了检验每一篇刊载的论文的最重要机构。
这些评议审查会的成员,无一不是西山如雷贯耳的人物,任何人,一旦他的道德遭受了质疑,便会立即驱赶出去。
每一个学科,都有专门的评议员。
不只如此,若是有人觉得自己的论文落选,还可以向上申诉,质疑评议审查会的公正性,一旦申诉,那么,更上一层,由方继藩和欧阳志等人为首的一群人,将会进行审查。
哪怕是欧阳志人在定兴县,也不妨碍,他通过快马传送的书信,进行审议。
因而,每一个审议员,都极认真,这是极大的殊荣,且……往往若是某个审议员极力推荐出来的论文,若是在事后证明了其巨大的价值,往往这个推荐者,也会与论文的主人一般,获得极高的声誉。
就如,推荐《细虫论》的钱文,此公只因为推荐了《细虫文》,到现在,在学界的地位,不可动摇。
能发现出一篇好的论文,是极难的,不但要有此眼光,还需尽力说服其他的评议员们的支持,都需花费大量的心血。
当然,若是一个评议员,若是多次推荐的论文,最终都证明其没有价值,或者说,根本不够登上期刊的标准,这就难保,不会遭人质疑和唾弃了。
现在,一群评议员们,却争吵起来。
还是那个发现了细虫论巨大价值的钱文,却推荐《国富论》,国富论一出,所有的评议员,都曾拜读。
可争议,却已开始了,和其他的论文不同,《国富论》有洋洋洒洒十几万言,而一般的论文,能有三万,就已是过头了,这几乎占了整个期刊的总字数,总不能,为了这一本《国富论》,期刊腾出一期来,专门为其发刊吧。
不只如此,最重要的问题就在于,这《国富论》中阐述的许多问题,本质……还是齐家治国平天下的道理,只是这个道理,有些惊世骇俗,细细读来,很是颠覆人的认知,却又觉得,颇有道理,可是……如何检验呢?
没办法检验啊。
难道就因为,这书看上去有道理,有颠覆性,就专门为其发刊?
甚至有人开始质疑,钱文是否因为《国富论》的作者乃是刘文善,这位赫赫有名的方门弟子,方才极力推荐。
一时之间,围绕着这国富论,数十个评议员们,面红耳赤,差一点要掀桌子。
“今时今日,难道诸公还没看明白吗?”钱文赤红着眼睛,咆哮:“当今之时,有太多太多从前的四书五经无法解释的事,出现了。这些无法解释的事,至今还没有人进行概括,没有人可以进行如此精准的提出各种建言,新城、西山钱庄、房贷、新税,甚至,还囊括了我们《求索期刊》本身,人们只在想,我们身边新出现了什么,可是……却从来没有人去深究,出现在身边的东西,它绝非是理所当然,也不是凭空而降,它产生之后,会有什么规律,未来……迎接我等的是什么,我们一概不去深究,我们也一概,继续懵懂,可是……诸公啊,此书的出现,可贵之处,就在于此,哪怕它是错误的,可它在深究今时今日我们身边发生的改变之成因,它在尝试进行概括,进行诠释;它在摸索着其规律。单凭这一点,此书……足以登上期刊,任何一篇论文,都无法应其锋芒!”
随之而来的,是一阵批判反对。
“不对,里头有太多的预言,这和占卜之学,有什么分别……”
“我看此书若是隐去了刘文善先生的高姓大名,会有人认为此书贵重吗?钱先生,我等并非是质疑你的私德,只是……此书之中,确实预言过多了……求索期刊,只进行论证,而不进行预言,预言是天一道真人们的事。”
“这会败坏我们求索期刊的名声,这个责任,我们承担不起。”
“我愿意承担这个责任。”钱文狠狠一拳砸在了案牍上。
“我也愿意承担,我觉得其中的理论,令人醍醐灌顶,耳目一新。”
“荒谬!”
“你才荒谬,你全家都荒谬。”
“你怎可骂人?”
…………
评议审查会打起来了。
打的很激烈。
消息传到了方继藩的耳朵里,方继藩大吃一惊:“还在打吗?”
“……”前来报信的乃是唐寅:“打完了。”
方继藩叹了口气:“为何不早点叫我,难得打一次,真是遗憾啊。”
唐寅红着脸:“恩师,是为了刘师兄那篇《国富论》的事。”
这本书的草稿,方继藩看过。
当然,最终的成稿如何,方继藩不知道,想来刘文善是个自卑的人,他不愿意恩师看他的成书之后,然后露出一脸失望的表情。
方继藩噢了一声。
“恩师对此怎么看?”唐寅忍不住道。
方继藩想了想:“我怎么看不重要,重要的是,评议审查会的人怎么看……所以……他们爱登不登。”
唐寅嘴皮子动了动,其实他很想说,若是恩师肯站出来,说一句话,此书,就好办了。
可看恩师一副无所谓的态度,令他为刘师兄担忧起来。
刘师兄为了此书,忙碌了足足一年多,再受不得任何的打击了啊。
他叹了一口气:“恩师说的不错,无规矩不成方圆,既然恩师立下了规矩,一旦恩师亲自去打破它,那么这《求索期刊》,就失去了本身的价值。恩师公正,学生佩服。”
果然……什么事经过了唐寅解释之后,最后总是要佩服恩师的。
方继藩也很佩服自己,他乐了:“好啦,这期刊的事,就别狗拿耗子了,好好看着西山县,别他娘的再出什么破财的事了,大爷,为师放出了《告家长书》,到现在,一个来加钱的人都没有,这一届的家长,对于尊师重道,显然有点儿认知上的偏差。看着皇孙和那些小混账,再出事,为师打死你!”
果然不愧是恩师啊,唐寅心里又想,谨言慎行,哪怕是小混账,都会说将皇孙和其他孩子区隔开来,佩服,佩服。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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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载墨清早起来。
带着其他孩子们晨练,晨练之后,浑身都冒着热气。
此后,西山医学院便有专门的人来,开始对每一个孩子,进行粗略的检查。
看看有没有头昏脑热,此后,孩子们开始出发了。
朱载墨领着孩子们到了县衙,此时,唐寅或刘文善又或者江臣,一般都会在此。
王守仁来的少,他是刑部右侍郎,公务繁忙,可但凡有一点时间,都会出现。
便在此时,朱载墨要开始办公了。
差役们会将县里发生的事,整理成册,送到朱载墨的案头。
朱载墨开始低头读着案头上的奏报,几乎,多是一些鸡毛蒜皮的小事。
作为县丞的方正卿,也会将大致的文牍清理一遍。
西山最大的问题在于,偷牛的事屡禁不绝,可偏偏,一直查不到任何的头绪。
还有一些可疑的户籍,也需要清理,对于这一点,最简单的方法,就是亲自去走访,实际看看,该户的情况。
再加上西山的成年男子,有不少务工,因而,附近的工坊,也需去走访一二。
总而言之,这些琐事,就是朱载墨的日常。
孩子们,则开始各司其职。
有任何疑问,都乖乖去问唐寅、刘文善等人。
刘文善是理论大师,唐寅有实际在地方上的经验,还带过兵,赈济过灾情,江臣在河西开过矿。
还有王守仁,王守仁更厉害,他在交趾不但教授过许多人读书,还亲自砍过人。
有了从前的经验,朱载墨不敢再掉以轻心了。
他阅览过县里发生的事之后,不会急于做决策,而是亲自带着人,开始走出县衙,走访各地。
偷牛贼光顾的,主要是哪些地方,只有亲眼看过之后,才能判断出,偷牛者主要的活动范围在哪里。
他一户户的走访,虽然效率很低,可至少要做到,对于每一户人家,心里有数。
到了傍晚时分,朱载墨有些疲倦了。
随来的差役和文吏,还有数十个护卫耐心的等候着皇孙。
皇孙是个性情极好的人,每一个人都喜欢这个孩子,他冷静,待人谦和,却又不似寻常孩子那般的好糊弄。
皇孙从一个庄户家里出来,这庄户男人不在家,妇人将他送出,文吏便忙上前,低声道:“殿下,是否坐车,时候不早了……”
“不必坐了,我再走走,这里……距离蒸汽研究所不远吧。”
“是的。”
“我要去那里看看,见一见我的父亲。”
…………
蒸汽研究所里。
一台试制的蒸汽机在工棚里,匠人们开始烧煤,随即,蒸汽机便哐当哐当的颤抖,烟囱上,冒着浓烟,噗嗤噗嗤的,仿佛大地都在震撼……
朱厚照眯着眼,检视着每一个环节,他脑子里飞速的运转,似乎又有了什么主意。
朱厚照已经连续发了十几篇论文了,通过蒸汽机车的制造,每一个难关的攻克,对于朱厚照而言,都是一篇论文的诞生。
朱厚照喜欢这种感觉,尤其是看到这蒸汽机轰隆隆的启动时,他便高兴的像过年一样:“停下来,停下来,去检视一下阀门。”
他刚开了口,有人匆匆而来:“殿下,皇孙来探望殿下了。”
朱厚照一听,眉飞色舞,随手拿抹布擦拭了手,一面道:“这孩子,有良心啊。”
说着,走出了工棚,果然看到,朱载墨如小大人一般,背着手,安静的在等候。
朱厚照上前,先摸摸朱载墨的头,随即大笑:“哈哈,又长高了,想爹了吗?爹过几日,等你沐休了,带你看烟花。”
“父亲。”朱载墨不喜欢别人摸他头。
他是县令,是西山县的父母官,必须要有威仪,否则,会被人轻视。
他后退一步,却还是恭恭敬敬的朝朱厚照行了个礼。
朱厚照见他如此,乐了:“不错,果然像本宫,为父也是这般的,你没有回去看你们的姐姐和妹子?”
一想到满屋子的姐妹,都住在叽叽喳喳,且喜欢给弟弟头上绑红绳的年龄,小的妹子们,则还是扯着兄长的衣襟怪叫的年龄,朱载墨便觉得头痛:“没有,儿子近来,比较繁忙。”
“啊,这样也好,少和女孩儿们在一起。”朱厚照颔首点头,表示理解,他觉得他人生中坑他最大的不是方继藩,而是自己的妹子朱秀荣。
朱厚照道:“进里头坐坐?”
朱载墨想了想:“我来此,是有一事相告,父亲……不要再偷牛了。”
朱厚照脸一红:“你胡说什么……”
朱载墨盯着朱厚照,一字一句道:“牛被偷的范围,大多都在蒸汽研究所附近三里之内,这是惯犯,经验丰富,可是任何人要去‘偷’,不,要去牵牛,往往都会选择自己熟悉区域,根据数十家牛被牵走的情况,其主要分布,就在这一区域。可是衙门里,至今没有找到真凶,其实要找真凶并不难,这一带人烟密集,牵牛的人,如此招摇,不可能不被人发现,所以,儿子断定,一定是有人目击,只是可惜,他们看到了牵牛人的身份,既不敢阻拦,也不敢张扬,说明牵牛之人,身份一定很不一般。第三,事实上,儿子还发现,除了报案的数十户人家之外,还有很多户人家,明明牛被牵走了,却选择隐匿不报,父亲,牛对于一个家庭而言,很是贵重,没有人,不希望官府将牛找回来,哪怕是这个希望,微乎其微。除非,他们知道是被谁牵走的,他们因而不愿意报官。”
“儿子还走访过,所有屠宰的市集,都没有发现,大规模屠牛的记录,可是市面上,牛肉却是不少……这就说明,牵牛的人,有私人的屠宰场地,这个地方,就在研究所里吧。要不,儿子去后院看看?”
“……”朱厚照脸微微一红,忍不住道:“不许去……我……我……”
朱载墨道:“父亲,亲亲相隐,你是我的父亲,我怎敢将你的罪行公诸天下呢,只是……一头牛,对于寻常百姓人家而言,就是他们的命根子啊,许多人将父亲视作是他们的大恩人,可是父亲,为何要夺走他们的贵重财物?”
朱厚照气的鼻子都歪了,你懂什么:“妻不如妾,妾不如……”
他刚想继续说下去,似乎觉得,说这些,不太合适。
朱载墨道:“儿子来此,是希望父亲不要继续下去,对于失牛的农户,我可以从大父给我的体己银里,取出一些,去补偿他们。这个案子,也到此为止,儿子不该揭发父亲的过失,这是大不孝的行为……儿子给父亲认个错,请父亲责罚。”
说着,他拜倒下去,给朱厚照磕了个头。
朱厚照:“……”
朱载墨站了起来:“父亲在我的眼里,何等的伟岸,实在不该,和这些事牵连在一起。父亲曾横扫大漠,诛杀无数胡人,保我大明边镇平安,父亲的医术,曾救活了许多人。大父一直说,父亲聪明伶俐,才智远胜其他人。最重要的是,儿子的一切,都来源于父亲,身体发肤,俱受父亲之恩……”
“好了。”朱载墨站起来:“儿子要回县衙,而后,还要回保育院去,父亲……您要保重自己的身体……”
“且慢。”朱厚照恼羞成怒:“这是方继藩教唆的,你怎么不说他。”
朱载墨沉默了一下,回头,微笑,他看着自己的父亲:“父亲,将无辜的人,来为自己分担罪责,这么做,不是君子所为。恩师是个德才兼备之人,他教授儿子学问,传授儿子做人的道理,他……”
“……”
朱厚照已经想找刀了,小兔崽子,白养活你了啊。
朱载墨,却已远去。
…………
“老方,老方……”
次日正午,朱厚照前来兴师问罪。
方继藩凛然坐着,见了朱厚照来,忍不住道:“殿下,你这是……”
朱厚照本是怒气冲冲而来,可随即,表面上,却是脸色怪异起来,他古怪的看着方继藩:“我告诉你,我们东窗事发了。偷牛的事,被发现了。”
方继藩一副很欠揍的样子:“偷牛,和我有关系吗?我方继藩堂堂正正,光明磊落,我爱牛,牛也爱我……”
“住口!”朱厚照火冒三丈:“是朱载墨那个小子发现的,说来真奇怪啊,我现在细细琢磨,发现……这个小子说的每一句话,都很有城府,来来来,我来和你说,他先是摆出了证据,使我无可辩驳,借着,作势要进蒸汽研究所里寻找屠宰场地,那时,我竟有些慌了。再此后,就更可怕了……他接着,便和我说大道理,说百姓的艰辛。转过头,他给本宫戴一顶高帽子,说本宫是个很了不起的人,在他眼里,是很了不起的父亲……我当时听了,竟是惭愧的无地自容,而后,他又说什么亲亲相隐,会对农户进行补偿。这小子,除了中了你的邪之外,竟是……竟是……说不清……诶……”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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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厚照一脸夸张的道:“你说这个孩子,他可怕不可怕,今天就这样,明日,岂不是要翻天啦。”
方继藩:“……”
朱厚照叹了口气,显得很惆怅,颇有几分既生瑜何生亮的感慨。
别人的智商,可能未必在朱厚照在下。
可哪怕是他们看出了朱厚照是个人渣,却也不敢当面戳破皇帝的新衣。
因为啥,因为朱厚照是太子。
可现在好了,一个同样聪明的家伙出现在朱厚照面前,可怕的是,这个人,还真敢直接揭朱厚照的伤疤,太子不要面子的吗?
偏偏……
这个小子,他同样是龙子龙孙。
更可怕的是,哪怕他无论说了啥,都属于童言无忌的范畴。
方继藩和朱厚照一齐唏嘘起来,不得不说,他们二人,俱都开始怀念自己还是孩子的时候了,那时候,真好啊,想怎么来就怎么来,总会有人为自己寻找做坏事的借口。
方继藩拍拍朱厚照的肩:“殿下,算了吧,他还是个孩子。喔,对了,殿下没有将我招供出来吧。”
朱厚照顿时支支吾吾。
朱厚照不擅长骗人,至少方继藩一眼就看得出来。
方继藩忍不住感慨:“我以兄弟待殿下,殿下负我啊。”
心里发出感慨,忍不住,更加唏嘘起来。
朱厚照红着脸:“这……你胡说……我……我没有………朱载墨这个小畜生,他还离间我们兄弟!”
方继藩怒气冲冲:“果然,被我猜中了,一诈就将你诈出来了,我做了什么孽,居然教你偷牛,我掐死你。”
朱厚照一脸郁闷,红着脸:“别闹,你边上有人呢。”
边上,确实有个人。
王鳌站在一边。
这两个家伙,一个压根没将自己当做太子,另一个,毫无礼数,呸,这也算是臣子吗?
他见方继藩和朱厚照一起目光看过来。
眼睛便开始往上飘,看着房梁。
木然的脸上,大抵是一副,你们互掐吧,掐死一个算一个,老夫当做没看见,来啊,你们两个动手,都甭客气,老夫多半心里还乐呢,回家当浮一大白。
…………
过了春分,便是清明时节,天气有些暖和了,可随之而来的,却是一场场细雨。
清明时节雨纷纷,可最新一期的《富国论》却摆在了弘治皇帝的案头上。
弘治皇帝手里拿着书,细细的看着,他沉眉,这一期的求索期刊,实在过于莫名其妙,没有刊载任何的文章,却只刊载了这本《富国论》。
在这上头,还有评议组的建言,显然,评议组的建言各不相同,有的推崇,有的认为其言过其实。
在这巨大的争议之下,还是有人力排众议,选择了将此书刊出。
事实上,评议组的争议,同样在坊间,也引发了巨大的争议。
甚至,有官员认为,此书是想要颠覆孔孟治国的理念。
虽说孔孟的理念,并不具体,无非是四书五经中的《仁政篇》,以及治大国如烹小鲜之类的字句,可显然,富国论过于锱铢必较,这恰恰与孔孟之学背道而行。
弘治皇帝看着此书……其中……对于市场,对于君主如何治理天下,财货以及税制,如何对国家进行改造,甚至是对外战争,如何权衡其利弊,如此种种,许多的观念,甚是新奇,可与此同时,连弘治皇帝,都觉得这有些过于赤裸了。
当然,有不少观点,他是认同的,治理天下,就是理财,保持国库的丰盈,才是长久之道……许多惊世骇俗的观点,竟与弘治皇帝生出了功名。
在此书之中,所有的一切,都将其归纳为财富,百姓是财富,只要善于运用,才可激发其创造财富的动力。良田是财富,商货是财富,矿产是财富……
甚至,书中预见,商品将大量的波动,而在这波动之中,财富将会集中起来……朝廷和官府,对于这种现象的应对……
弘治皇帝看着,不禁苦笑,他抬头,看着萧敬道:“撰写此书者,叫刘文善,可是方继藩的那个叫刘文善的门生。”
“是这个人。”萧敬心里想,和方继藩有关系的人,咱化成灰都认识。
弘治皇帝颔首,不禁叹了口气:“果真是他,也只有方继藩的弟子们,才有这样的胆子,若是换做其他人………只怕无数的弹劾奏疏,就要送来了吧。”
萧敬:“……”
他想了想,还是啥都不说,啥都不说,至少不算犯错。
弘治皇帝又叹道:“朕观此书,倒是颇有几分意思,只是,书中太多预言了……且这货值……当真这样重要,竟可以影响百姓的民生?”
弘治皇帝提出了疑问。
萧敬便道:“奴婢什么都不懂。”
弘治皇帝淡淡道:“那要你何用?”
“……”萧敬心里滋滋的抽着凉气,陛下……讲点道理好吗,奴婢说陛下说的有道理,说不准,您又说奴婢想要公报私仇,对方继藩有意见。奴婢说陛下此言差矣,奴婢这不是找死吗?奴婢啥都不说,难道也不成?
弘治皇帝叹了口气:“却不知那方继藩,可知道他的门生,写下了这么一部……书……此书,先搁起来,朕过几日,再看看。噢,还有……西山县,现在无事吧。”
萧敬摇头:“无事了。”
“为何?”弘治皇帝笑吟吟道。
萧敬沉默片刻:“就不说县中的治理,单说若有百姓的诉讼,这些百姓,也不去西山县状告了,都去顺天府……”
弘治皇帝颔首,他倒是能体谅百姓们的苦处。
你想想看,让一个孩子做县令,这不是笑话吗?朕的孙子,就算真有什么本事,想来百姓们,也绝不相信,一个孩子,能够给他们主持公道,何况,此前的不少诉讼,都是一塌糊涂,百姓们自然学乖了,若有什么纠纷,那就索性,向正儿八经的顺天府去诉讼,直接将西山县绕开。
“百姓们……都很明智啊。”弘治皇帝放下了心,他是极担心,方继藩和朱厚照的玩笑,或是朱载墨,再判出什么糊涂案来,到时,可真就笑掉大家大牙了。
“一个孩子,受他们这样的折腾,真是……”
弘治皇帝摇摇头。
“还有,下个学期的学费,朕不交了。”
“……”
………………
内阁下了值。
几辆马车便稳稳当当的停在了宫门口。
很快,刘健就与李东阳二人联袂而出,二人如往常一般,彼此交头接耳,说着公务和私事。
李东阳随即,坐上了马车,一日当值下来,李东阳的身心,具都疲惫,好在现在有了马车,坐在这舒服的大沙发上,正好可以打个盹儿,若是睡不着,还可以喝几口茶,这是极惬意的事。
马车行走在这宽阔和平坦的道路上,没有丝毫的颠簸,现在这新城,马车日渐多了起来。
而李东阳在新城的新宅,也已交房,就在宫里不远,占地三亩,对于他的身份而言,小是小了些,可麻雀虽小,五脏俱全。
自打住进去之后,李东阳发现自己平日的腰腿痛,都好了不少。
这银子,花的值啊,贵是贵,小也小,可就是舒适。
李东阳坐在沙发上,眯着眼,脑子里,还在想着白日的几份票拟。
在这密封的车厢里,他反而发现自己的思路,更胜以往。
不得不说,方继藩别的本事,总让人心惊胆寒,唯独这马车还有宅子,都建的不错。
正思量着……却在此时……
突然有人大叫:“千古奇冤啊……请青天做主。”
李东阳脸色一冷。
这样的事,不是没有发生过。
总有一些蒙受巨大冤屈的百姓,瞅准着从宫里出来的车马,一眼认出是什么大人物之后,冒着巨大的风险,跪在道中,拦住车马的去路,大声喊冤。
而朝廷对于越级上告,是极反感的,倒不是什么官官相卫,而是倘若,人人有了冤屈,就要告御状,就要找内阁大臣,那么,一旦放纵此事,那么天子和内阁大学士,什么都不必做了,单凭给人处理冤情,这辈子不吃不睡,也解决不完。
因而,对于这样的行为,往往……都会先予以严惩,再酌情处置。
李东阳打开了车帘子。
便看到一个汉子哭哭啼啼的跪在道中,一面大喊:“恳请青天大老爷做主……”
接着,便是磕头:“小人一家六口,具都被恶邻所杀,小人的孩子……才不满四岁啊……”
他说着,又是滔滔大哭起来。
李东阳本是愤怒,想要命人,将此人驱走。可一听……不但满门被人杀了,竟还涉及到了四岁的孩子,他心里咯噔了一下,于是,摇了摇车里的铃铛。
外头的车夫和护卫听命,忙是打开马车。
李东阳则好整以暇的从这马车中钻出来,他下地,左右四顾,便见这里,已是围满了人。
他凝视着这个汉子,捋须,脸上波澜不惊:“诉状呢?”
那汉子,已是哭成了泪人,随即递上了沉冤的诉状:“请青天做主!”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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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东阳取过了诉状,低头一看。
“你是西山县人?”
“是,是西山县人。”此人道。
李东阳皱眉:“西山县?为何拦车状告?”
“我……我……”此人不敢说。
李东阳心里却是了然了。
如此重大的冤屈,涉及到了一家六口,且……那西山县……也罢,为皇孙讳,还是不多想这些为好。
诉状看下来,令李东阳愤怒。
“天子脚下,朗朗乾坤,竟有此事,来……”
“在。”
“下条子顺天府,让顺天府尹立即收监被告叶言,过堂,审问,若果有冤屈,为状告之人,昭雪!”
他顿了顿,脸色铁青,而后又道:“状告之人,身负奇冤,其情可悯,拦车状告之罪,暂不追究,就不必打板子了,不过……下不为例。”
他将状纸递交给随行的护卫,命其送去顺天府,而后,上了车,将车门合上,那跪在地上的男子,似乎不断的在磕头,至于他千恩万谢的声音,却已被车厢所隔绝。
李东阳板着脸,心里叹息,这方继藩,真不是东西啊,他若不是瞎折腾,让皇孙来做什么县令,何至于百姓们有了冤屈,却跑来此。
自然……这和自己无关,小方人还是不错的,他的车挺好……
…………
数日之后,一封旨意,送至了西山。
陛下请方继藩觐见。
不只如此,同去的还有朱厚照。
方继藩看着旨意,惊疑不定,最近,有做什么人神共愤的事吗?
没有吧。
可这圣旨……
方继藩没法子,忙是和朱厚照二人,匆匆动身。
进了奉天殿,却发现在此,竟是乌压压的,统统都是……翰林。
方继藩汗颜,今日……是筳讲的日子啊。
陛下该召翰林在此筳讲,讲授治国之道,以及孔孟之理。
可是……让自己来……似乎很不妥吧。
自己又不需听这个。
他和朱厚照对视一眼。
朱厚照耸拉着脑袋,似乎……从小到大,他陪着父皇听这个……耳朵都出茧子了。
二人行礼,弘治皇帝颔首,微笑。
“陛下真是……”方继藩欢欣鼓舞想要说什么……
弘治皇帝道:“坐下。”
方继藩再不多言,和朱厚照跪坐。
弘治皇帝扫视了一眼殿中的内阁大学士,以及诸翰林。
今日他气色不错:“朕想听听刘卿家的国富论,此文,朕通读了,可是却有许多……不解其意之处,刘卿家……”
许多翰林,脸色都变了。
这……真是坑啊……
什么国富论,国富论是有违孔孟之道的,里头的东西,说是坏人心术,都不为过。
本来上了期刊,就已是天下哗然,现在……陛下居然让刘文善在筳讲时讲这个。
翰林大学士沈文汗颜,心里说,也亏得刘文善是方继藩的弟子,否则,早就被人弄死了。
刘文善板着脸,出班,他不理会同僚们异样的目光,事实上,他在翰林院,历来独来独往,反而下了值,去了西山,顿时和无数的师兄弟打成一片。
至于翰林之中,也有一些如刘杰之类,这些刘文善的师侄们,却是对师叔即将要开始的阐述,满怀期待。
弘治皇帝四顾左右,笑了:“此学,朕也不知好坏,可听听,总是无碍的,所以,召内阁诸卿,还有太子和继藩来,大家都听听,或许……能有所领悟,刘卿家,你不必害怕,来人,给他斟茶来,慢慢的讲。”
弘治皇帝,确实是有很多地方,不太明白,非要请刘文善来说一说不可。
其他方面,他未必认同刘文善,可刘文善在国富论之中,将税制的改革,认为这是国家富强的根本之道,却正好契合了当下弘治皇帝力推的变法,这也是为何弘治皇帝,召集重臣,连带着太子和方继藩一道来旁听的原因。
这是一个信号。
至于别人怎么解读,是别人的事。
趁着宦官去给刘文善取茶的功夫。
弘治皇帝笑吟吟的看着李东阳:“李卿家。”
“臣在。”李东阳道。
弘治皇帝淡淡道:“据说……李卿家遭遇人拦车状告?”
李东阳颔首点头:“是的,这是三日之前的事,西山县,有一人,叫贾青,家中六口人,被恶邻叶言尽杀,含着天大的冤屈,拦住了老臣的车马……”
李东阳显得很冷静,顿了顿,继续娓娓动听道:“老臣看过诉状之后,有些失态,本来,随意拦车状告,需先打板子,再问案由,只是这贾青,遭遇灭门,实是惨不忍睹,是以,老臣免了他的拦车之罪,将其诉状,发顺天府审断了。”
弘治皇帝不断点头,心里想,若换做是朕,遇到这样的事,终究,也无法漠视吧。
他心里吁了口气。
随即道:“此案,如何了?”
“顺天府府尹收到了诉状,不敢怠慢,连夜收押了叶言,次日过审,一审之下,果然查获了不少人证物证,此案实是丧心病狂,受害者之中,竟还有一个四岁的孩子,法网恢恢,疏而不漏,叶言已是天理不容,因而,迅速的结案,判了一个斩立决,已上报了刑部和大理寺,就等刑部和大理寺圈决。以老臣之见,这刑部和大理寺……今日就会有结果,到时,要报到陛下的御案前,就等陛下圈决!”
弘治皇帝面带怒容,一般情况,除非是十恶不赦,极少有斩立决的罪犯的。大多都选择秋后问斩……
除非似犯下十恶不赦的罪状。
弘治皇帝是宽厚的人,每年圈决秋后问斩的人并不多,一旦皇帝不圈决,该犯就可以在牢狱里多活一年,等待下一次,继续圈决。
当然……运气好,若是遇到了大赦天下,这条命,便算是保下来了。
可现在,弘治皇帝也愤慨起来,铁青着脸:“如此大恶,若是大理寺报上来,朕自有决断。”
自有决断的意思……自然是……
李东阳抱拳:“陛下圣明。”
却在此时……
说时迟那时快。
外头竟有宦官,探头探脑。
弘治皇帝道:“何事。”
“陛下,大理寺送来急奏。”
弘治皇帝道:“取来。”
那宦官不敢怠慢,匆匆将急奏送进来。
弘治皇帝低头一看,不正是大理寺核实了案情,请自己定夺吗?
最下方,是斩立决三字。
顺天府和大理寺的效率极快,毕竟这是内阁大学士亲口要求审讯的案子,而且,这起案子,可谓是触目惊心。
弘治皇帝心里想,真是罄竹难书,连个四岁的孩子竟都不放过,心里……顿时大怒,提起朱笔,直接画了个圈:“送顺天府。”
“遵旨!”
弘治皇帝,似是了却了一桩心事。
忍不住侧目看了方继藩一眼:“继藩。”
“臣在。”
弘治皇帝淡淡道:“西山县,出了如此大案,你该管管。”
方继藩心里说,我不管这个的呀,我冤枉啊,我只知道埋头带领百姓们勤劳致富啊。
当然,方继藩不敢说……泱泱的点点头。
弘治皇帝舒了一口气:“好了,刘卿家……可以讲了吗?”
气氛……又平静了下来。
奉天殿里,刘文善起身,行礼,跪坐下,行礼如仪之后,又呷了口茶,奉天殿里,开始响起了他的详细阐述……
…………
顺天府……
快马至顺天府,宫人下马。
闻讯而来的顺天府府尹张来,会同知、通判人等,俱都来迎。
张来一接到了宫中送来的朱批,长长松了口气。
那大奸大恶之徒,终于要伏法了。
前几日过审,张来真是气不打一处来,世上竟有如此恶徒,何况,这还是内阁大学士李公交代下来的案子,他怎么敢不从重从快处置。
现在……终于可以彻底的结案,大理寺那边,没有打回重审,陛下对此恶徒,也是深恶痛疾。
他深吸一口气,转头:“带犯人叶言!”
一声令下。
顺天府数年都不曾有过斩立决的重犯,便带了来,张来升座,诸官纷纷肃穆伫立,差役如狼似虎……
张来不解恨的看着这该死的死囚,眼中凛然,有杀机掠过,惊叹木一拍……
还未开口。
却在此时……就在这衙外,却传出了一阵喧哗!
喧哗声一起,张来不禁皱眉。
随后,便见有一群人,大喇喇的跨过了门槛。
“滚开!”一个稚嫩却又严厉的声音,朝向想要阻拦的衙役,这声音之中,带着不容侵犯的威严。
来人竟是穿着一身剪裁合体的钦赐蟒袍,虽是小小年纪,却头戴小梁冠,稚嫩的面庞上,神色俊冷,他行着步子,昂首阔步,如入无人。
一声滚开……
让那要阻拦的差役,不禁后退一步,竟是被这孩子的威势,吓住了。
来人……是朱载墨。
朱载墨顾盼自雄,左右一看,随即道:“哪个是顺天府府尹张来……”
张来嘴唇嚅嗫了一下,有点呆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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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什么情况。
这人是谁?
还有……怎么来了一群孩子。
外头的差役,都疯了吗?为何不拦住。
可是……再端详朱载墨,张来突然觉得此人非凡。
再看他的装束,顿时,张来脑海里,想起了一个人。
顺天府府尹如走马灯似得换。
这也是没法子的事,天子脚下嘛,随时可能被大人物看重,平步青云。也有可能,不小心就得罪了某路神仙,最后,一招被贬,永不翻身。
所以……
朱载墨背着手,凝视着张来。
身边的孩子们,个个很凶,一看都不好招惹。
被一群孩子,凶巴巴的看着,张来觉得压力很大,他站在明镜高悬之下,案牍之后,忍不住道:“你是……”
“下去!”
朱载墨敛衽,面带厉色。
“这……这……”
一看这威严的气度,还有这丝毫不将人放在眼里的声音。
张来心里一松,他觉得,自己可以确认对方身份来了,没毛病,皇孙不就该是这个样子嘛?
他二话不说,下了案牍,拜下:“臣顺天府尹张来,见过殿下!”
所有人才反应过来,纷纷拜倒。
朱载墨不以为意,阔步至案牍之后,随即,他坐在了张来的位置上。
这明镜高悬,签筒上满是令牌的案牍之后,朱载墨朗声道:“西山县灭门一案,实在蹊跷,现在……发还重审!”
“什么……”
张来还跪在世上,皇孙没叫他起来,让他心里有点急,殿下这是什么意思,不尊重自己啊。
当然,他一点脾气都没有。
问题的关键就在于,此案,已成钦案,现已结案,重审?这是什么意思?
张来忙道:“殿下,臣乃是顺天府尹,此案,臣已过审,大理寺也已核验……”
朱载墨厉声道:“牵涉人命相关,现有疑点,自当重新发落,这与顺天府是否审过,与大理寺核验过,有何干系?”
“这……”张来汗流浃背。
胡闹,这是胡闹……
堂堂皇孙……居然直接不走程序,这是胡搅蛮缠,你们一群孩子,来顺天府闹什么?
张来却不得不小心应对,不过,虽然皇孙乃千金之躯,贵不可言,张来不敢得罪,可毕竟,是朝廷命官,兹事体大,今日若是在这顺天府,被孩子们拿捏,以后,难免被人所笑,他肃容道:“殿下可以不理会顺天府和大理寺,可是此案,已由陛下朱批圈定,人犯罪无可赦,当斩立决,此案已告破,殿下……臣期期不敢奉诏!”
这番话,可谓是掷地有声。
皇孙怎么样。
我是朝廷命官,公堂之上,岂容孩子胡闹,这是陛下御批的案子,已经结束了,我身负皇命,何惧之有。
朱载墨没有说话,他陷入了沉默。
张来打起精神:“殿下,顺天府非同小可,此案又关系重大,不可轻忽……”
大明的臣子,无论是出自真心还是假意,终究还是要注重气节的,历史上,正德皇帝想跑去大同带兵作战,结果到了关隘,照样被守将拦住,得知对方乃是天子,一样打死不肯开门让你出关,你们这些姓朱的,咋玩是你们的事,大爷我不能奉陪,毕竟,我也是要脸的。
朱载墨平静的道:“可是……我的恩师,乃方继藩……”
“……”
张来沉默了。
他身躯微微一颤。
竟发现,自己的后襟,飕飕的冒出了寒意。
阎王好惹,小鬼难缠啊。
陛下是讲道理的,只要自己职责所在,在这大义之下,陛下断然不会加罪自己。
可是……方继藩是什么鬼,那厮……他没有江湖道义,啊,不,他不讲规矩的啊,说不准哪天,自己被人套了麻袋,敲了黑砖,又或者,自己的儿子走在路上,遭了黑手……我张来全家有三十七口人哪……
张来安静、沉默……无言……
朱载墨却是厉声道:“带人犯,将原告贾青,也一并押来,还有此前的所有人证物证,统统呈上,擂鼓!”
啪!
惊堂木狠狠落下!
朱载墨面无表情:“为以正视听,将此案彻底查个水落石出,允许百姓旁听,方正卿……”
“在。”方正卿激动的小脸蛋都红了。
朱载墨轻描淡写的从腰间取出一枚金印来,丢在方正卿的手里:“将此印,给我捧好了,此乃我的父亲,向陛下讨要的宝印,有奉天只宝在此,在本县审断期间,谁敢喧哗,敢造次的,见印如见圣上,先斩后奏!”
先斩后奏四字出来,所有人惊疑不定的看向那方正卿捧着的宝印,他们惊呆了。
陛下之宝,竟在此……
这……这怎么可能。
可是……皇孙在此,这陛下之宝,远远看去,又是有模有样,谁敢质疑。
众人轰然拜倒,匍匐在地,再不敢吱声了。
张来已是骇然。
见鬼了吗?
前脚陛下的御批来了。
后脚,陛下之宝,也就是当今陛下最常用的印玺,竟是被皇孙带了来,这陛下是左手打右手?
且皇孙说的绘声绘色,是太子殿下,为皇孙讨要的……
孩子们已分列两旁。
随即,鼓声如雷而起。
众人齐道威武。
朱载墨端坐。
方正卿站在一侧,捧着宝印,犹如圣君附体。
一时之间,顺天府正堂,杀气腾腾。
………
此案,本就因为格外的凶残,早已引人关注。
现在……突然又听说皇孙亲理此案,原本杀之后快的死囚,竟是生生被劫下来,引起了哗然。
有不少人,纷纷闻讯而来。
人们围在堂外,等候犯人和原告押上,又远远端详那坐在明镜高悬下的孩子,窃窃私语,议论纷纷,不多时,这里已是人满为患。
张来见了,已是汗流浃背。陛下已经朱批,自己不执行?
任由皇孙胡闹,陛下想来,也一定会见怪吧。
现在又来了这么多百姓,皇孙不许差役阻拦,若是……闹出什么笑话,自己……岂不也是昏聩无能。
可他虽是心急如焚,脑海里,却想起了那该死的方继藩,居然……心里有点儿打起了退堂鼓。再见那方正卿奉着的宝印,喉结滚动,想说什么,却又将这话,吞咽回了肚子里去。
…………
奉天殿里。
刘文善细细的讲述着国富论中的观点。
对此,许多翰林嗤之以鼻。
当然,也会有人认真倾听。
刘健等人,个个若有所思之状。
弘治皇帝没有提问,只是,单凭看书,可能许多疑惑,还未解决,可现在亲自在听,竟发现,这等阐述,更为直观。
弘治皇帝依然……未必认同国富论,却也觉得……这国富论,未必没有闪光之处。
他渐渐入了神。
却在此时,有宦官慌慌张张的冲了进来:“陛下……陛下……”
宦官入堂,拜倒,磕头:“陛下……不好了。”
“……”弘治皇帝无言。
真是见鬼了,哪里来的这么多的事。
萧敬脸色一冷。
他是司礼监秉笔太监,宫中的宦官,大多归他节制,现在这宦官,如此不懂规矩,到时,陛下定要责怪自己的啊。
他厉声道:“好大的胆子。”
“陛下……”这小宦官瑟瑟发抖,却是战战兢兢道:“出事了,出大事了……皇孙……皇孙去了顺天府……”
弘治皇帝一脸懵然……
去了顺天府。
为何去顺天府?
“说是,说是……要重审西山县贾家灭门一案……”
“什么?”弘治皇帝豁然而起……
厉害了啊,在西山县还没折腾够,现在了不起了,直接折腾去了顺天府,明日岂不是还要来奉天殿里折腾?
弘治皇帝立即目光一侧,狠狠看了方继藩一眼。
方继藩一脸无辜之状,关我啥事,我是无辜的啊,我啥都不知道。
方继藩心里一万头草泥马奔过,他也没想过,皇孙会玩这么大。
朱厚照一听,顿时有一种看热闹不嫌事大的心态,有意思啊,果然不愧是自己的儿子……像本宫,青出于蓝胜于蓝。
弘治皇帝背着手,随即,他深吸一口气:“顺天府府尹张来,朕知道他,是个忠直之人,想来……不会任皇孙……玩闹。”
“陛下,可是……可是……”
“可是什么?”
“皇孙,将陛下的宝印,带了去,府尹张来,本是想制止,可见了宝印,哪里还敢做声。”
“……”弘治皇帝是懵逼的:“什么意思?”
“陛下,皇孙说……太子殿下,向您讨了宝印,而后,交给了皇孙,皇孙带着这宝印……去了顺天府……见此宝印,如陛下亲临,所以……所以……”
弘治皇帝突然有一种熟悉的感觉,他的内心……是绝望的。
朱厚照一听,方才还脸上带着笑,下一刻,突然这脸便拉了下来,随后,他一脸委屈巴巴的样子,你大爷的朱载墨,你陷害你爹……
朱厚照立即道:“本宫没有,本宫没有……本宫没有讨要什么宝印,父皇,儿臣冤枉哪,儿臣没有给载墨什么宝印,这都是子虚乌有,子虚乌有!”
弘治皇帝沉默了。
却猛地抬头:“你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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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厚照急了,急得眼睛都红了。
从来没有被这样冤枉的啊。
有就是有,没有就是没有,男子汉大丈夫,敢作敢当,这*盆子,不能这么无端的扣在他的头上呀。
他忍不住道:“没有,父皇……”
他有点儿抓狂了。
一旁的方继藩掖了掖他的袖子,对他眨了眨眼,似乎在说,殿下……认了吧,这有啥关系的,不就是一个黑锅,皇孙闹出什么事来,殿下来受这个罪不好吗?毕竟载墨,他还是个孩子啊。
朱厚照却是不依不饶,刚要继续说下去。
弘治皇帝就虎着脸道:“你还说没有,自己做的事,你不敢认?昨日你与继藩一同入宫求讨朕的宝印,你们自己亲口说,只是拿去看看,可朕一转眼,印就没了。”
方继藩本是一脸平静,看热闹使人快乐嘛。
可一听弘治皇帝说,你与继藩一同入宫几个字,方继藩顿然打了个寒颤。
啥?
方继藩有点懵,随即……
“天哪,千古奇冤哪……”方继藩发出撕心裂肺的嚎叫。
满殿群臣,一个个板着脸……无言的看着嗷嗷叫的方继藩。
方继藩这下比朱厚照更痛心了,真是他大爷,这不是自己儿子啊,关自己什么事,若是方正卿那个小畜生,倒也罢了,可选择我凭啥背这个锅,凭啥?
跑去号称欣赏陛下的玉印,然后和太子揣着宝印跑了,送去了一个孩子,孩子拿去给冤案审判,到时判出个什么贻笑大方的糊涂案出来,这锅太大了,背不动啊。
哪怕就算是不治罪,自己也要被钉在历史的耻辱柱上,我方继藩……也是要脸的人哪。
方继藩捶胸跌足的道:“陛下一定记错了。”
方继藩的哀嚎,瞬间将朱厚照的惨呼掩盖了下去,这二人,一个俯身悲鸣,一个仰头咆哮,这一次是真的伤到了心,还有比这更冤枉的吗,睁着眼睛说瞎话,眼睛都不带眨的啊,仁义呢,道德呢,亲情呢,人格呢?
弘治皇帝板着脸,似乎耐心到了极限,厉声道:“朕说有就有!再敢狡辩,罪加一等。”
“……”方继藩和朱厚照俱都沉默了。
弘治皇帝是心急如焚哪,就怕闹出什么笑话来。
这么小的孩子,若不是朱厚照和方继藩这两个家伙胡搞瞎搞,怎么会想着跑去顺天府,就是这两个东西教坏了的。
弘治皇帝背着手,激动得额上青筋暴出,双目里充斥着血丝,抬眸道:“你们……都在此做什么?”
众臣则是一脸发懵的看着弘治皇帝。
陛下,我们在筳讲啊。
你叫我们来的。
方继藩可怜巴巴的抽了抽鼻子,似乎想要弄出点小动静来,引发陛下的同情。
朱厚照一看方继藩哭爹喊娘的样子,居然破涕而笑,方才一肚子的冤屈,竟发现多了一个人一起背着,似乎……也没有那么惨痛了。
方继藩回瞪他一眼。
此时,二人都想龇牙,生出这么个败家玩意,不打死还有天理吗?
弘治皇帝如热锅蚂蚁,顿了顿,便厉声道:“摆驾!”
“陛下,不可,那里……那里……只怕……只怕……”
刘健忍不住苦口婆心的劝说。
不能去啊。
本来就已轰动了,陛下若是再去,岂不是要惊天动地?
弘治皇帝深吸一口气。
这是他的孙儿啊,亲的。
这孙儿承载了帝国的希望,承载了他对于未来的一切期许。
自己操心劳力,为的是什么,不就是为了太子,啊不,为了皇孙吗?
现在闹出这样的事,满天下人会怎么看待皇孙?
小小年纪就这么的胡闹,得多少人要寒心,多少人会滋生绝望,而离心离德啊!
弘治皇帝忍不住仰天,大吼一声,朱家怎么净出稀奇古怪的人。
关于这一点,说来……也是奇怪。
姓朱的除了前几个皇帝正常一些,再后的天子,个个是天赋异禀,哪一个都是年幼时,堪称是天纵其才,等年纪一大,就开始越长越歪,譬如朱厚照,年幼时,评价就极高,文臣们不吝赞美之词,可到了后来……
弘治皇帝咬牙切齿的道:“朕得去……”
而后厉声道:“换便服!”
“还有你们!”弘治皇帝杀人的目光看向朱厚照和方继藩。
朱厚照和方继藩心里想,陛下这是入戏太深了吧……跟我们有关系吗?我们只是背锅的呀。
弘治皇帝冷冷的道道:“你们也同去!”
弘治皇帝在此,如坐针毡,居然眼里泛起了泪花。
他心里早想好了,皇孙若是成为天下人的笑柄,这两个家伙,一个都别想跑。
列祖列宗在上……可不能让载墨出什么事啊。
他背着手道:“预备车马!”
“陛下,不可啊……”翰林大学士沈文也急了。
自己的女儿,虽是改姓,入了方家,认了方家为宗亲,可毕竟这是自己的血脉,朱载墨是自己的亲外孙,这是任何东西都无法改变的。
可一听陛下要动身,忍不住想要劝阻,这可能会使事情更糟糕。
弘治皇帝冷然的拂袖道:“朕乃天子,受命于天,四海之内,无不可之事。”
方继藩心里开始打鼓起来了。
皇孙歪成了这样,是他始料不及的。
让朱载墨做县令,本意是打小培养他,让他渐渐的了解民情,明白治理地方的道理,他是个孩子,不指望他能什么都能通透明白,可至少自己有钱,擦得起这个屁股,让孩子们去实践学习,哪怕只学会了一点道理,这些损失都是可以承受的。
可是……方继藩也料不到,这家伙上了瘾,在西山那一亩三分地上,你怎么折腾,也不会有人干涉,毕竟那里属于方继藩为孩子们设置的安全区和新手村,可谁知道,这厮直接就去蜈蚣洞里打触龙神了。
方继藩此时的心情很复杂,生子当生方正卿,至少这孩子,还能消停一点。
…………
一队车驾,风风火火的出了宫,火速赶至顺天府。
而顺天府内,已是人满为患。
弘治皇帝头戴纶巾,毫不犹豫的冲入了人群,吓得身后便衣的护卫,连忙不顾一切的冲上前去。
待弘治皇帝好不容易挤到了正堂之外,方继藩和朱厚照也跟着冒出头来。
方继藩大叫:“谁敢挤我,谁敢挤我,打死你个猪狗不如的东西。”
于是,众人骂声一片!
方继藩龇牙,便大骂道:“我乃秉笔太监萧敬他干爹,你们再骂一骂试试看。”
须知这等乌压压人头攒动的时候,大家都在人堆里,人一多,难免就激发人的勇气,于是众人纷纷骂:“没卵子的东西……”
“萧敬是哪个鸟?”
“没了卵子还这样的嚣张,直娘贼!”
“萧敬他爹烂屁股!”
萧敬气喘吁吁的挤进来,听到一阵叫骂,一脸发懵:“……”
真是……刁民哪!
…………
弘治皇帝谁也没理会,对于身边的嘈杂和叫骂,俱都充耳不闻。
他的眼睛,只专心致志的在正堂里逡巡和搜索。
最终,他在那明镜高悬之下,看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
这个身影,就在不久之前,还在自己的膝下,讨着自己的欢心,这个往日乖巧的孩子,现在却是一脸冷峻,显得有些不耐烦了。
原告贾青,人还在西山呢,所以……需等差役重新去请。
被告早就用过刑,现在也是迷迷糊糊的,已命西山医学生医治和包扎。
足足一个多时辰,人来了不少,可正主儿一个都没到,至于顺天府送来的口供,还有所谓的物证,他已端详过几遍了,心里有了计较。
方正卿站在朱载墨的身边,捧着大印,手臂已经酸麻了,可怜巴巴的看着朱载墨。
这个时候,朱载墨的心里则一遍遍的对自己道:要沉住气,要沉住气。
看着外头乌压压的百姓,朱载墨其实有些慌,事情并非是自己想象中那样,他只能努力的调整心态。
府尹张来,侧立一旁,心里却是七上八下。
方继藩好不容易挤到了前头,定睛一看,见到了方正卿,方正卿的手里捧着印呢。
一下子的,方继藩的心就凉了,狗一样的东西,这是生怕不知道自己是朱载墨的同党啊……
弘治皇帝几乎想要跨过门槛,冲进衙里去,前头却是数十个衙役拿着水火棍,拼命的拦住去路。
人群之中,突然有人大喝:“让开,让开,原告贾青来了。来人,将死囚叶言也一并押上来。”
说着,一群凶神恶煞的差役,生生的拿着戒尺分开了一条道路,片刻之后,那贾青便狼狈的顺着让出的道路,进入了衙堂。
叶言是被人抬进来的,蓬头垢面,脸上俱都是淤青,两只眼睛肿的像金鱼一般……
他似已没了多少气力,被两个差役架着进来,差役们手一松,他便无力的倒在了堂下。
那贾青拜倒道:“见过青天大老爷。”
朱载墨定了定神,猛拍惊堂木,厉声大喝道:“堂下何人?”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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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生厉喝,有模有样。
外头的百姓都安静了下来。
无论是看热闹,还是心里觉得稀罕,亦或者是不以为然也好,是单纯的抱着一个小娃娃懂什么的心理也罢。
此刻,每一个人都安静的等待着,这个大明朝的天潢贵胄,展现出他的意图。
朱载墨撇眼之间,似乎已见到了自己的大父弘治皇帝。
可是……他的视线一下子移开了,直接视而不见,面上依旧冷静。
惊堂木一拍,他脑海里就想到了那个被冤屈的人,这个人……至今留他的脑海,犹如打上了烙印,刻骨铭心,正因如此,坐在此时,他心无旁骛,没有丝毫的内心波动,他必须冷静,必须做到……秉公而断,也必须……排除一切外界的干扰。
因为,他口含天宪,每一个决定都将影响到一家一姓的生死荣辱!
“草民……贾青……”贾青说着,便流泪了:“草民……草民……”
“住口!”朱载墨凛然大喝。
贾青一愣……
这般的无情,尤其是针对贾青这样全家被诛灭的被害者,换做任何百姓一见,都倒吸一口气,一脸震惊的看着朱载墨。
此子真是不通人情啊……
朱载墨厉声道:“本官只问你乃何人,何须你多答!”
“……”贾青连忙匍匐:“是,是。”
他委屈巴巴的样子。
连弘治皇帝竟都心里不禁隐隐同情起贾青来。
他的案卷,弘治皇帝已经统统看过,否则,怎么会生出巨大的怒火,非要将死囚斩立决不可。
载墨……还是太年幼了,毕竟法外尚且容情,对于一个全家被诛灭的人,这般无情,臣民们听了,心里会怎样的想?
此时,只听朱载墨又道:“被告之人,可是叶言?”
那叶言瘫在地上,他受伤极重,就差口不能言了,此时……只是上气不接下气的道:“是……是……草民叶言!”
“叶言!”朱载墨厉声道:“你可知罪?”
那叶言气若游丝:“知……知罪……”
顿时,人声鼎沸起来。
你看,这叶言果然是供认不讳。
大家还原以为叶言会趁此机喊冤的呢。
“那么……你所犯何罪?”
叶言虚弱地道:“草民……草民杀了贾家六口……罪无可赦……”
朱载墨的唇角勾起一丝笑意,这笑带着几分难以琢磨的意味,看着叶言道:“果真是你杀的?”
“千真万确!”叶言道。
朱载墨又道:“那么我来问你,杀人的时间,是何时?”
“四日之前,子时三刻。”
“凶器为何?”
“斧头……用的是斧头!”
朱载墨脸上的神色已是一片肃然,正色道:“如何杀的?”
“我……我先见了贾母,迎头给了她一斧头,而后……贾父闻讯,便要起身,我便用斧头砸了他的脑袋。贾青的兄弟和媳妇自另一房里出来,想要反抗,我一并杀了,最后……杀的……乃是贾青的媳妇和他的孩子,我当时……就想,一不做二不休,先杀了贾青的媳妇,而后……而后……”
后头的话,叶言没有继续说下去……
朱载墨则是厉声道:“你继续说下去!而后什么?”
“而后……”叶言嚅嗫着嘴,却是依旧没有说下去。
朱载墨冷然道:“而后你便杀死了那四岁的孩子?”
“我……我……”叶言期期艾艾的道。
“你再说一遍!”
叶言拼命的咳嗽起来,甚至咳出了血。
他似是恐惧到了极点,迅速的将方才的话倒背而出。
朱载墨又笑了,他看向了贾青:“原告贾青,是这样的吗?”
“是这样。”贾青含泪,悲痛的哽咽道:“青天大老爷做主。”
朱载墨随即翻阅着案牍上的卷宗,还有口供,颔首点头,看向顺天府尹张来:“张府尹,被告的口供和这卷宗,可以对上。”
张来松了口气,这就是了,完全吻合,那还闹个什么?
折腾了老半天,不最后,还是如此吗?
他尴尬的笑道:“殿下……”
“啪!”不等张来话音落下,朱载墨猛地又是一拍案牍,脸上又是一片冷然,厉声道:“简直就是一派胡言!”
“什么?”
人群中哗然起来,个个露出惊讶之色。
被告之人,供认不讳,卷宗之中也都对的上,凶器……也找着了……这……
朱载墨此时拿出了另一本卷宗,道:“这上头有仵作的证言,其中,贾青的妻子刘氏,是斧头直接砍了脖子,是不是?”
张来不解道:“这……这又如何?”
朱载墨道:“可是上头还有一样东西没有写,那就是其妻刘氏,死时没有挣扎的痕迹,死时还算平和!”
张来依旧不明白朱载墨话里的用意,便道:“这……这又有什么关系?”
朱载墨愤怒的凝视着张来:“张府尹,你可有勘探过现场吗?”
张来怔了一下,才道:“这……这是仵作的事。”
“你没有勘探过现场,所以……如此糊涂,也是情有可原!”朱载墨毫不客气的讽刺他。
“殿下……”张来有些愤怒了。
这是奇耻大辱啊。
其他人也纷纷议论起来,这天潢贵胄,实在过于刻薄呀。
弘治皇帝的心沉到了谷底……显然……在他心里,帝国未来的继承人,应当行礼如仪,待臣民如赤子,和颜悦色,绝非是朱载墨现在这般。
只见朱载墨冷笑着道:“刘氏的死状如此的平和,显然,她不是最后被杀的那个……她显然在临时之前,没有任何的征兆,躺在榻上,或在熟睡,于是有人在身边,一斧头下去,直接一斧致命,她的卧房,没有任何挣扎过的痕迹,许多家什,摆放的都是整整齐齐,除了那致命伤之外,她浑身上下,也全无其他挣扎的伤痕,她……怎么会是在凶手连杀四人,闹出这么大动静之后,才被杀的呢?”
“……”
所有人懵了。
是吗?
张来有点意外,他忍不住看向朱载墨道:“殿下看过尸首?”
朱载墨正色道:“我不但检视过每一具尸首,还查找过他们浑身上下的每一处伤痕。还有……那第一个被杀的贾母,贾母本该是第一个被诛杀,既是凶手有备而来,定是出其不意,可是……很明显,贾母的身上有多处伤痕,她在临死之前是有过挣扎的,甚至,她的手还被摔碎的瓷片割破过。由此可见,她理应是后来察觉有人在行凶,于是自觉得大难临头,便拼死挣扎,在这个过程之中,被斧头一记敲中了前额,这才死去。”
“可是这卷宗之中,还有叶言的供认之中,却统统都是颠倒。要嘛是叶言故意如此招供,故意想要混淆视听。这几日,他被审问了几次,他可以说,一次他没有记清楚,可是三次、四次,哪怕是现在,我来问他,他还记不清吗?”
“……”张来有些心虚了。
张来脑海里,竟是仿佛打了晴天霹雳,皇孙……他竟然亲自……去做了仵作的事……他……他……
外头的百姓们,已是哗然……
他们听朱载墨条理如此清晰,更可怕的是,这孩子……小小年纪……他……
弘治皇帝眼眸顿时微微亮了起来。
他屏着呼吸,不发一言,只紧紧地盯着朱载墨,竟极想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
此时,又听朱载墨肃然的道:“那么我来问你,这么大的错漏,可偏偏被告叶言竟都错了,你若说他想要混淆视听,可他对此却是供认不讳,都已到了必死的时候了,还想要混淆视听,对他其实并没有任何的益处,那他为何要这样做?”
张来一时间有些乱了方寸:“这……这……可是……除了他之外……”
“你去过西山县吗?”朱载墨深深地盯着张来道。
张来:“……”
“你没有去过,你断人生死,却没有见过受害之人的尸首,甚至……对于整个行凶的过程,如此草率和敷衍,你可见过贾家里曾经搏斗过的痕迹?”
“殿下……”张来突然觉得冷汗淋漓起来,他明明知道对方只是一个孩子,可偏偏,他竟有些慌乱起来,发现自己无力反驳。
朱载墨随后将视线移到叶言的身上,道:“叶言!你从实说来,你为何连杀人的顺序都如此的颠倒!”
叶言的眼里已是瞳孔涣散,似是受了极大的恐惧,只是不断道:“是我杀的,是我杀的……”
“叶言!”朱载墨拍案,厉声道:“你忘记了你的母亲吗?”
“……”
叶言突然身躯一颤。
朱载墨道:“你是大孝子,你的母亲,年纪老迈,你任她白发人送黑发人,我实话和你说,昨日我见了你的母亲,你的母亲的眼睛已哭瞎了……”
叶言的身躯……又是一颤。
突然,他抬头起来,似乎忍受着浑身上下剧烈的疼痛,他眼里有恐惧,有万般的怨恨,可在这一刻,他眼里布满了血丝,有的,却是浓郁的悲痛。
他突然放声道:“青天大老爷做主,小民冤枉,小民冤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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叶言猛地开始喊冤,一时之间,衙堂内外,顿时振奋。
此时,所有人都察觉出一丁点的蹊跷和猫腻了。
他们凝视着这叶言。
这叶言面露万分的冤屈之色,他似乎用尽了一切的气力,喉头里发出了悲鸣。
而这一切……却仿佛尽都在孩子们的意料之中,孩子们气定神闲。
朱载墨手里拿着惊堂木,目视前方,他豁然起身,一拍惊堂木。
啪!
这惊堂木,仿佛有着无穷的魔力,啪的一声,竟是令所有人心中一凛,再没有人敢藐视公堂,也再没有人敢发出一丁点的声音了。
府尹张来一脸诧异……
他万万想不到,局面彻底的失去了控制,现在开始,一切都已落入了朱载墨这小小孩子的控制。
弘治皇帝紧闭着双唇,双目凝视着朱载墨,此时一直深深拧着的眉头终于舒展开了一些,其实此时,一切的烦恼都已抛去了九霄云外,一切都变得如此的不重要,肩头上,身边人的推撞,也没有使弘治皇帝的表情有丝毫的不悦之色,他彻底沉浸在此,无法自拔。
那头的贾青则是嚎哭道:“青天大老爷……”
“闭嘴!”朱载墨无情的冷声大喝:“本官没有问你的话!”
这一次,对于贾青的怒斥,再没有引发任何人对于贾青的同情。
所有人都只是默默的看着,只想知道最后的结果……
他们已经隐隐觉得……此案背后,别有蹊跷!
朱载墨又看向叶言道:“你有何冤屈,尽快说来,现在钦命已判你斩立决,这是你最后一次开口的机会。”
“我……我……”叶言激动万分,却忍不住牵动了伤口,又拼命的咳嗽起来,他受的伤太重了,过于激动,整个人竟是张不开口。
“好,你说不出口,那么我来说!”朱载墨道:“杀人的根本不是你,你是无辜的,可是差役突然绑了你到了顺天府,顺天府急于想要将此案水落石出,而你乃是贾青的邻居,而这贾青却又言之凿凿,顺天府急于结案,于是对你用刑,你熬不过,这才承认的,是不是?”
叶言拼命咳嗽,眼泪泊泊而出,却是张不开口,只是不断的点头。
朱载墨继续道:“你本是想要求生,几次想要鸣冤,可每一次鸣冤,换来的都是毒打,渐渐的,你害怕了,你生不如死,你已无生念,所以你只求速死,与其这般,不如一刀给你一个痛快,所以……今日本官命人押你来,你供认不讳,是不是?”
叶言又点头,泪水已湿了衣襟,哽咽着,血泪尽出,他想要说什么,却激动的说不出口,于是使出浑身的气力,捶打着心口,口里发出啊啊啊的声音。
朱载墨狠狠的将这惊堂木摔在了地上,啪嗒,这象征着官家威仪的惊堂木,翻滚在地。
朱载墨身躯微微一侧,长袖一敛:“而现在,你还想不想昭雪!”
嘭!
叶言整个身体前倾,脑袋狠狠的撞到了地面,他虽是无声,却更似有声。
“好,我就为你昭雪!”朱载墨凛然而言,不容侵犯!
一旁的府尹张来,已是彻底的慌乱了。
事情不可挽回的朝着可怕的方向发展,他脸色极是难看,却忙道:“殿下……叶言乃是重要的侵犯,所涉之事,非同小可,即便用刑,也是情有可原。殿下怎可如此武断,只因为案中有瑕疵,便向钦犯死囚允诺,要为他昭雪。”
所有人都停止了呼吸,凝视着衙堂中发生的一切。
朱载墨显然对张来这样的问话早有准备,从容道:“贾家的门前是一条小河,河边是一个柳树,柳树边是一口水井,于水井相邻的,便是叶言所在的叶家……”
这话,怎的有点答非所问的感觉。
“什么?”张来一脸错愕的看着朱载墨。
朱载墨继续道:“与叶家为邻的,乃是一户姓黄的人家,黄家的男主人,是个朴实的汉子,为了给自己的儿子赞足学费,他在附近的砖窑里里当夜班,噢,对了,黄家大婶的蒸饼,做的极好吃,尤其是蒸饼里,若是加一个鸡蛋,那就更有滋味了,黄家有个女儿,叫乐儿,见人就笑,喜欢摸人的脑袋,这个女孩儿,将来定是嫁不出去,总是毛手毛脚。”
“什么……什么意思……”
张来一脸疑窦,太玄妙了,听不懂啊。
这有什么深意吗?
而朱载墨继续道:“沿着一条河,再上游一些,便是一个作坊,是负责生产蜂窝煤的,他们的废水,总是直接排入河中,以至这上游一些的河水如墨一般,那东家那里有匠人七十四人,叶言的母亲,有时就负责给匠人们缝补一些衣物,挣些钱,补贴家用。而叶言白日要上工,夜里却希望去三里外的夜校里读书,只有这样,他的薪水在未来才有增长的空间,他希望将来成为一个真正的匠人,能够看得懂绘图的那种,有丰厚的薪水,还可以娶一个好媳妇。”
朱载墨所说的,都是鸡毛蒜皮的小事。
张来却是越来越一头雾水。
事实上,每一个人都迷糊了。
这到底……和这案子有什么关联?
朱载墨眼中带着一丝嘲弄的看着张来道:“这一些……张府尹,想来都不知道吧。”
张来:“……”
“你当然什么都不知道,你至今都没有派人去勘察过,哪怕是有人去勘察,也不过是随意看看而已。”
朱载墨摇摇头,露出失望之色:“人命关天之事,却是敷衍至此,如此草率,就可以断人生死。我说这些,和案情当真无关吗?我说这些,是要告诉你,叶家、贾家,以及那里所发生的所有事,我都知道,因为……附近的所有人,我都进行了走访。贾家和叶言之间,无冤无仇,何来的动机?不只如此,贾家的父母喜欢极了叶言,认为他是一个懂事的人,他们甚至时常向人感慨,若自己有女儿,一定要嫁给叶言这样憨厚的人。”
张来涨红着脸道:“可是……可是……这并不代表……”
朱载墨脸色又顿然的冷了下来,厉声道:“反观贾青,贾青打小就轻浮放荡,游手好闲,好吃懒做……”
说到此处……
那一直默默在下头,正听着极认真的方继藩,脸突然一红……
轻浮放荡、游手好闲、好吃懒做也是罪吗?
朱载墨继续道:“贾青还好赌,记得我说过的那个蜂窝煤的作坊吗?为了赌博,贾青欠下那作坊东家五十多两银子的赌债。为了给他还债,他的兄弟,还有他的父亲,几乎掏空了家中的一切,可即便如此,贾青还赊欠了不少的外债,就在不久之前,他为了向家中老父和兄长要钱,发生过争吵,这一点,黄家人可以证明,那时正是傍晚,黄家人去上夜班,路过了贾家,听到那争吵声传出来,黄家人不以为意,因为……这在贾家,乃是日常。”
“……”张来的脸色已是惨然。
“此后就发生了灭门一案,贾青定是索不到钱,外头又无法交代,又定是被他的媳妇刘氏狠狠训斥了一通,心里怒火中烧,于是索性取了他兄长做工的斧头,先杀了他的妻子,这时,孩子定是哭了起来。这一点,可以从黄家人那里可以证实,大致就在案发那一夜,黄家的婶子在那个时候听到小儿夜啼,可很快,就戛然而止,她当时还奇怪,这孩子怎么突然这般的乖巧了,若是以往,夜啼起来,定会持续很长一段时间的。”
“这定是贾青一听孩子夜啼,心里慌了,索性就一不做二不休。”
“等他提着斧头想要潜逃,却发现他的母亲起了夜……于是……”
若是仔细的看,所有人的脸色都变了,大家听的汗毛竖起,一个个打了个寒颤。
那贾青立即道:“冤枉,冤枉,事情并非如此,怎可如此冤枉小人。”
朱载墨没有理他,却是继续道:“他杀了一家数口,自知自己罪孽深重………张府尹一定想要问,这如何证明呢?想要证明,再容易不过了。因为……就在案发之后的第二日,我寻访到贾青身上有了十三两银子,拿去给了作坊的东家还债,要知道,就在两天之前,那东家还找到贾青,贾青却声称没有银子,可这十三两银子,是从何而来的?”
张来倒吸了一口凉气。
朱载墨继续道:“这想必是贾家父兄的最后一点积蓄了,若他们还活着,为了接下来的生活,是打死也不会拿给贾青的,因为他们很清楚,这些银子,只要拿到贾青手里,不是供他花天酒地,就是又拿去赌了。除非……他们死了!”
“……”张来打了个寒颤,依旧不肯就此定案,道:“你……你……殿下……可是……可是……是贾青拦车鸣冤的,他……他……”
此时,所有的百姓……都倒吸了一口凉气。
而贾青的脸色……也是一脸阴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