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有人默认的站着,听的如痴如醉。
此时在每一个人的脑海里,都浮现出了一个恐怖的场景。
弑父、弑母、弑兄、弑妻、弑子!
这个时候,大家莫名的感觉,这公堂内外,竟是阴风阵阵起来。
大家一脸恐怖。
而张来,显然是还不相信一个人可以丧心病狂至此。
他更无法承担,这个草菅人命的责任。
于是,他做出了最后一次的挣扎。
对啊,一点都没有错。
既然如此,那么为何贾青要拦车鸣冤?
他这岂不是自投罗网吗?
朱载墨看了贾青一眼,道:“这才是贾青的最高明之处。”
朱载墨显得脸色平静,又看着张来道:“你了解贾青的生平吗?”
这种问题……
“……”张来没话说,甚至显得不知所措。
朱载墨侃侃道:“贾青在西山,虽是偷鸡摸狗,却没有什么大错。可是在此之前,贾家乃是宣府人,西山之中有一人乃是贾家的同乡,当初是一起逃难来的西山,这贾青在宣府的时候就曾是一个泼皮,他曾经惹上过许多的官司,几次都被宣府的官差整治过,甚至还有一次被打过板子。”
“这……这和此案有什么关系?”张来不忿道。
朱载墨便道:“当然有关系,我的恩师……”
方继藩一听朱载墨说到了自己,自然腰杆子挺直,眼眸里都多了一些精神气。
载墨这孩子还是很有良心的,经常将恩师挂在嘴边,真是惭愧啊,虽然教授了他许多做人和做事的道理,可是……我方继藩何德何能哪……
此时,朱载墨道:“我的恩师经常将久病成医挂在嘴边。比如恩师打小就要治脑疾,被大夫研究的多了,便学会了脑疾的治疗方法,他就是这样认识我的姑姑的……”
方继藩的脸有点僵了,一听朱载墨提起这不光彩的历史……竟突然有点儿……无言。该死,这定是方正卿告诉他的。
于是方继藩怒视着方正卿,方正卿依旧规规矩矩的抱着宝印,却是激动的小脸微红。
朱载墨接着道:“同样的道理,这个贾青因为平日惹过太多的官司,对于官府……他太了解不过了。现在灭门一案,何况还是天子脚下,官府势必要彻查到底的,而一旦让官府不断的彻查,他迟早都有可能败露。而怎么样才可以逃脱法网呢?”
朱载墨道:“那就是拦车状告,原本他完全可以让西山县来查,若是不信任西山县,还可以至顺天府来状告,可为何他选择了拦车?这是因为他清楚,其实这个灭门案,根本就经不起细查,与其这般等官府慢慢彻查,使他如惊弓之鸟,惶恐不安,露出马脚。最好的办法,就是拦住车,只要拦住了车,譬如……某位内阁大学士,大学士一旦看了诉状之后,勃然大怒,定然会将诉状发往顺天府,下令彻查到底!”
“……”张来的脸色青白一片,他突然意识到了什么。
朱载墨道继续道:“可是……对于内阁大学士而言,他不过是命人发了诉状,不过是下了个条子,不过是开了一个口。但是这性质,就完全不一样了。以往有案件,官府完全可以慢慢的审断,可现在,因为内阁诸公,甚至是宫中都可能关注了此案,这案子,还能慢慢的查访吗?若是耽误了时间,上头问下来,怎么交代呢?这是不是就显示自己太无能了?所以,为了尽速的结案,顺天府一定不会细细去追究,为了尽快的结案,他们只会想着用最快速的办法,那就是迅速的动刑,而贾青,只要将矛头指向一个可以替罪之人,整个官府便会像疯狗一般,死死的将这个被告之人咬住。顺天府如此,这案子报到了大理寺,同样为了尽速结案,也不会有人去关心其中遗漏掉的细节。”
朱载墨道:“否则,以贾青对于官府的了解,他为何要去拦车?这样拦车有任何的必要吗?他要的……从来就不是公道,而是……顺天府的愚蠢,整个顺天府,还有大理寺,哪怕是李师傅,统统都被此人的声泪俱下所欺骗了。哪怕是李公也没有想到,自己的正义感和愤怒,会使眼前的真凶逃脱法网,你们顺天府还有大理寺,也万万不会想到,你们的‘神断’,而彻底的使一个凶徒逍遥法外,令无辜之人,万劫不复!”
嗡嗡……
一下子,衙堂之外,像是猛然炸开了一般。
这些话,使人竟开始将信将疑起来。
听着……像这么一回事。
方正卿听罢,连忙捡起摔在地上的惊堂木,拍拍灰尘,交给朱载墨,朱载墨给方正卿一个默契的眼神,而后又抓着惊堂木,狠狠的拍案。
啪!
“肃静!”冷喝一声!
再没有人敢说话了。
张来一脸颓然,竟开始有些惶恐起来。
而那贾青,顿时嚎叫:“冤枉,冤枉啊……这一切,都只是大人的猜测……只是猜测……”
“冤枉?”朱载墨笑了,只是这笑带着一股冰冷:“不见棺材不掉泪,来人,传证人。”
一声令下,竟有几个人早已准备好了,等候多时,被徐鹏举引着进来。
率先是一个员外模样的人:“小人可以作证,贾青欠小人数十两银子,小人已再三催问,都催不出,倒是案发之后,那贾青居然带着十几两银子来了,不但还账,还说再赌几把,不过他又输了,因而又欠下了小人一些银子。”
接着,一个汉子进来道:“小人姓黄,那一夜,小人去上夜班,路过了贾家,便听到里头有很大的争吵声,我听贾家老父大怒,除非你杀了我,否则,我绝不给你一两银子……”
一个妇人上前道:“小人夜里听到了孩子的啼哭声,可很快,就戛然而止……”
“小人姓周,叫周建,那案发之日的次日清早,在预备上工时,看到贾青慌慌张张的出来,我依稀见他的衣服上有血。”
徐鹏举突然取了一个包裹,这包袱一抖开,却见一个染血的衣物出现。
徐鹏举道:“我乃西山县刑房司吏,根据这周建所描述的血衣,带着刑房差役在贾青经常出没的地方查访,终于在一处芦苇之中寻到了一件被他投入水中,冲到了河岸的血衣,这血衣已从左邻右舍口中得知,确实是贾青平时所穿戴的衣物……”
贾青瞠目结舌……
他才刚喊冤呢。
谁晓得……
他顿时浑身开始战栗起来,喉结滚动,本还想喊冤,可看着那血衣,看着那东家,那黄家夫妇,还有那周建,他竟什么都喊不出来。
此时……顿时惊呼声起,所有人看着那血衣……真相大白!
张来整个人,脸色已是苍白得毫无血色,他战战兢兢,突然有了一种不妙的感觉。
他艰难的道:“我……我……不,不,殿下……殿下……这……这……为何这些人早不说,偏偏这个时候才出来作证……”
他竟想将所有的责任都推卸到那东家,那黄家夫妇,还有那周建的身上。
都怪你们,在案子结案前,你们若是早说,何至如此,现在这不是坑本官吗?
朱载墨秀目猛然一张,却是大怒道:“住口!”
张来此刻再看朱载墨,竟是满脸的敬畏。
一听住嘴二字,他再无疑虑,啪嗒一下,直接拜倒在地,浑身瑟瑟。
朱载墨大喝道:“我来告诉你为何。因为他们只是寻常的百姓,突然如此大案,谁敢造次?他们难道就不怕自己说了什么,结果给自己惹来灾祸吗?因为他们不信任你,也不信任这顺天府,他们害怕引火烧身,害怕给自己惹来弥天大祸。你想要证据,不是坐在这顺天府里喝着茶,这证据便会寻上门来的。你不亲自去探望,不去一个个与他们攀谈,不了解他们的身份,不让他们对你产生信任,谁愿意给自己惹麻烦,敢说三道四……”
朱载墨顿了顿,才一字一句道:“你高高在上,没有人信任你,这就是民,你若自以为自己是官,就会被眼前的一切所蒙蔽。你想要洞悉一切,这世上,根本没有什么高明的法子,可有一个办法,却最直接有效,你走到了他们的身边去,和他们亲朋近邻一般的谈笑,他们自然会视你为自己的兄弟,信任你,将所有的一切都实言相告,其实这个案子最简单不过,只需要花费哪怕是一丁点功夫,就可以发现其中的蹊跷,再花费一点精力,就可以水落石出,可自始至终,顺天府……没有哪怕花费一丁点的功夫,没有愿意为此付出一点的精力,现在,你倒是责怪他们没有主动来投案,来告知他们所见所闻之事吗?”
张来匍匐在此,他彻底的……不敢再有半分的反驳了。
这是一种奇怪的感觉,明明对方只是一个孩子,而自己……现在却像一个十足的大傻瓜,被他训斥,偏偏……他无话可说!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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知道大家想一口气看个爽,所以老虎今儿答应了大家,不一口气更完今天的,老虎不吃晚饭,老虎一下午不带半点停顿,一直在电脑跟前奋战啊。好吧,真是热泪盈眶,终于写完今天的了,只是……其实晚饭还是其次,老虎的老腰……好痛,这才想起医生之前叮嘱老虎不能长时间的坐电脑跟前,要不腰椎容易犯痛。真是痛得腰都不敢动了,这种职业病,大家也注意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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弘治皇帝看着眼前这一幕,惊呆了。
完美。
从逻辑到所搜寻的人证、物证,每一样都足以颠覆此前的所有供状。
他深深的看着朱载墨,这个孩子……果然不愧是朱家的子孙啊。
这一点……像自己!
想到此处,弘治皇帝竟是有几分感动,颇有几分拨云见日之感。
这是天才啊,那史书之中,甘罗十二岁拜相,在拜相之前,这甘罗八九岁时就已进入了吕不韦的府邸,成为宾客,为之出谋划策。
三国之时,曹操的儿子曹冲,从小就表现出了惊人的天赋,五六岁时,才智就便已达到了成人。
此后更有一人,被称之为神仙童子,在南北朝时,有个叫元嘉的,五六岁时,便可双手持笔,左手提笔,可下五言诗,右手提笔可计算出羊群的数目,同时口里还念诵着文章。一心三用,便是成人都无法做到。
唐时,又有李贺,更被人称之为鬼才,六七岁时,就可吟诗作对,若只是吟诗作对倒也罢了,偏偏,他的诗词竟是得到了著名诗人韩愈的赞赏。
这些古史中所读到的典故。
现在,却出现在自己的面前。
只是……弘治皇帝有点懵……自己的孙子,乃是天才和神童。
他既是喜出望外,同时心里又生出了蹊跷之心。
自己的孙子确实是极聪明,可若说是天才……似乎还有些言过其实了,和古史之中的那些可怕的人物相比,还是有所欠缺的。
可是……他今日的表现……
此时,朱载墨随即目光一转,这目光落在了那贾青的身上,眼带冷然之色。
朱载墨惊堂木一拍,沉声道:“贾青,而今人证物证俱在,你还有何话可说?”
“……”贾青此时趴在地上,整个人瑟瑟发抖,他本是泼皮,是个极油滑之人,可此时此刻,他没有再说任何喊冤话语,只直勾勾的看着那徐鹏举手上的血衣……
到了现在,还能说什么?
衣服不是自己的?
所有人都在说谎?
这一切,都让他始料不及。
原本,所有人都是他的算计对象,事情亦是按照你所想的那样发展。
内阁大学士注重清名,见了这般的惨案,必定震怒,势必要有所交代,可毕竟内阁大学士非刑狱官,不可能亲审,自会给下头的人施加压力。
而顺天府和大理寺在这强大的压力之下,势必要限期结案,片刻功夫都耽误不得。
表面上的证据,都指向了邻居叶言。
可以说,一旦他拦车状告之后,几乎所有人都巴不得这叶言就是真凶,顺天府要做青天,下头的差役们迫于府尹的压力,只恨不得立即将人犯斩立决。大理寺匆匆审核。
这一切的一切……
自上不断的向下传递,从大学士,到府尹和大理寺卿,再到下头的佐贰官,到司吏到都头,到最底层的仵作和差役。
哪怕是有人察觉出了一丁点的疑窦,可此时,他们也选择了沉默,沉默的原因很简单,因为上官不喜欢听到任何阻碍案件了结的讯息,没有人会为了一个死囚和自己的仕途过不去。
可一旦被戳穿,那么……
“此等大恶之罪,你招供不招供,亦是难逃法网。依大明律,凡谋反,谓谋危社稷;大逆,谓谋毁宗庙、山陵及宫阙。但共谋者,不分首从,皆凌迟处死。你弑其父母,杀兄嫂妻儿,此乃大逆之罪,依律,当以凌迟处死!”
贾青恐惧起来,浑身抖得厉害,一听凌迟处死四字,更是恐惧到了极点,一张脸煞白得可怕。
朱载墨似乎早有察觉一般:“来人,将他捆绑起来,掰开他的口,莫让他咬舌,将人犯押下收监,听侯大理寺行核验!”
差役们哪里敢犹豫,连忙如狼似虎的扑上前去,直接将贾青按倒,开始绑缚,有人掰开他的口,果然发现,他的舌上竟是咬了一个痕迹,这凌迟处死,乃是最重的惩罚,足以教人生不如死。
朱载墨做了判决,衙堂内外,却是沉默,竟是没有任何人再质疑。
无数的百姓,现在细细的咀嚼着方才的审判,整个审判的过程,可谓是再公正不过。
众人都不由自主敬畏的看着朱载墨。
朱载墨继续道:“叶言乃是孝子,不曾作奸犯科,却因为顺天府的疏忽,遭遇大难,他的母亲因此而哭瞎了眼睛,其人,亦是惨遭拷打,若非本官为其沉冤,只怕性命不保,顺天府府尹张来,你可知罪?”
张来整个人像是一下子失去了生气一般,此时被朱载墨问责,猛的打了个寒颤,他已意识到了什么,连忙拜倒,惶恐的道:“臣……万死。”
“你当然该死,玩忽职守,尸位素餐,屈打成招,今日差点害了叶言的性命,令贾青此等凶徒逍遥法外,更甚是不知有多少冤案断送在你这等糊涂官手里,你等着被御史弹劾吧。只是……叶家因你而遭此巨变,未来如何生活下去?你预备三千两银子,作为给以叶家的赔偿,至于其他的帐,自有陛下公断。”
张来脸色苍白,他很清楚……自己算是完了,他磕头连连,惨然道:“臣万死难辞其咎……臣……遵命。”
朱载墨抬头道:“至于大理寺,也是罪责难逃,还有内阁大学士李东阳,受人蒙蔽,若非是他干涉此案,又怎么会有如此的结果……勒令他,明日至叶家负荆请罪,如若不然,我绝不甘休。”
朱载墨这才将惊堂木一甩,道:“退堂!”
话刚出口……沉默的衙堂里,转瞬之间,突然爆发出了一阵喝彩。
“好。”
“青天大老爷啊……”
“殿下明察秋毫……”
无数的声音,纷纷响起。
许多百姓,忍不住拍手称快。
朱载墨抬起目光,脸虽激动的通红,不过……他脑海里,依旧还想起了西山县那因自己的过失而蒙冤的人,心里唏嘘……再不可以犯任何的错误了。
此时,他想到了什么似的,目光逡巡,方才他看到了自己的大父,可现在……他再去寻找,却发现,哪里还有大父的身影。
大父已经走了吧。
他是皇上,岂可在这公堂之上显露行迹。
朱载墨目沉如水,袖子一甩,果决地道:“走!”
二十多个孩子,没有犹豫,哗啦啦的随着朱载墨出了衙堂。
外头乌压压的百姓,一见到孩子们出来,在前头的人纷纷后退,让出了道路,有人高喊:“后头的不要拥挤,让殿下和西山县小老爷们出去。”
有人在沿途拜倒,念念有词:“殿下千岁。”
朱载墨却一点都高兴不起来。
一个顺天府府尹,在他的眼里,可能是不起眼的人物,毕竟自己的大父乃是皇上,而自己的父亲,乃是当朝太子,自己身边的玩伴,哪一个不是非富即贵?
这样的他,又怎会将一个顺天府府尹,放在眼里呢?
可是……偏偏一个顺天府府尹,甚至只是顺天府下的一个小小差役,他们哪怕是一丁点的失误,就可能使许多人的命运被彻底的改变,这……是何其可怕的事啊。
律法的本质在于惩恶扬善,是保护弱小,是提倡人们遵守法纪。可一旦……多几桩这样的冤案,将来,谁还会相信大明律呢?
他抬头,看着无数激动的人,许多百姓,似乎将他当做了护身符,脸带敬畏,纷纷拜倒行礼。
朱载墨竟有些羞愧……自己……也不过是做了一件再简单不过的事而已。
等他好不容易出了顺天府,在顺天府的外头,萧敬却是一身便服,在此等候:“殿下……方正卿……陛下请你们……立即入宫觐见。”
车马,已是备好了。
朱载墨和方正卿对视一眼。
没有犹豫,二人一起上了车,方正卿想将大沙发给朱载墨坐,朱载墨却是将他拉了来,二人个子小,一个大沙发,足够容纳他们坐下了。
马车开始动了。
朱载墨坐在车里……叹了口气道:“我方才见到大父,也见到你爹了。”
方正卿脸色一变,目光复杂的道:“我爹是不是很凶?”
朱载墨拍了拍他的肩道:“别怕,我会保护你的!”
………………
奉天殿里。
弘治皇帝去而复返。
一路之上,他都是沉默寡言。
而后,他抬眸,显得恍然。
方才的一幕,令他震惊。
朱厚照和方继藩乖乖的跪坐在金銮之下,除此之外,还有内阁三个大学士,有诸翰林。
李东阳一脸愧疚之色……这一切,竟都是因自己而起,或许,若不是自己被一个千刀万剐的贼子所蒙蔽,可能结果,就全然不同了。
他正待想要请罪。
此时……方继藩却是先他一步。
方继藩痛心疾首的道:“陛下,儿臣有罪……儿臣千不该万不该,盗窃宝印,儿臣万死难恕。”
“……”弘治皇帝一愣。
一旁的朱厚照突然打起了精神,他的眼里放光:“没错,就是儿臣和方继藩……盗窃了宝印,这罪,儿臣甘愿领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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弘治皇帝:“……”
看着一脸真诚的朱厚照。
弘治皇帝也是服气了。
显然,这是方继藩挑的头,朱厚照后知后觉。
不过……相比于方继藩,朱厚照竟有青出于蓝而胜于蓝的趋势。
朱厚照一副痛心疾首的样子:“儿臣这么做,也是不得已而为之啊。父皇,臣子朱载墨已察觉出了蹊跷,这人命关天哪,百姓……百姓……”朱厚照有点儿忘了词,看向方继藩。
方继藩一脸无语,只好低声道:“是殿下心里最柔软的一块。”
“啊……”朱厚照想起来了,于是连忙道:“百姓是儿臣心里最柔软的一块,就好像肥牛一般。儿臣怎么愿意看到有人蒙冤?所以儿臣索性和方继藩大了胆子,犯下这弥天大错,取了父皇的宝印带出了宫,而后交给了载墨,儿臣对自己的儿子再信任不过了,儿臣相信,他一定会探寻本源,找到事情的真相,还天下百姓一个公道。天子脚下,朗朗乾坤,如此灭门惨案……”
弘治皇帝显然再也忍不住了,厉声道:“够了!”
“再说一句,还差一句。”朱厚照底气足了,儿子是我儿子,宝印……没错,就是我偷的……
弘治皇帝背着手,顿时失去了端庄,龇牙看向方继藩:“方继藩,你也和他起哄?”
这儿子是没救了,天不怕地不怕,好嘛,那就让方继藩来说。
方继藩一脸真诚,带着硬汉一般的柔情道:“陛下,没错,我也有份。”
翰林们一时恍然,个个无言。
弘治皇帝忍不住摇摇头。
便索性不再想听他们胡闹,抬眼。
而此时,李东阳却是上前道:“臣有万死之罪,恳请陛下责罚。”
弘治皇帝深深的看了李东阳一眼,一阵唏嘘,道:“人岂无过,以后……凡事要三思而行。“
“老臣……遵旨。”李东阳心里愧疚到了极点。
就因为自己的一时义愤,本来好好的事,却成了弥天大祸,好在有皇孙弥补,否则,一旦那叶言人头落地,就一切都追悔莫及了。
不过……哪怕是认罪,李东阳心里竟有几分感触。
所谓家国天下,李东阳固然也在乎自己身前身后之名,可是……这天下想要承平,无数的百姓想要安居乐业,非要有大智大勇者,将来能够克继大统不可。
皇孙今日所表现出来的才干,实在让他震惊。
哪怕皇孙的矛头直接指向了自己……可大明有此皇孙,何愁这天下的太平,不可以继续延续下去?
刘健等人,也是唏嘘不已,心里感触万千,他们虽然没有挤进顺天府衙门,却也在外围,听里头的百姓将发生的事描述出来。
此刻,除了感慨和庆幸之外,再无其他。
翰林们低声窃窃私语,喜形于色。
太子和皇孙,乃是国家的根本,这对于一个王朝而言,是何其重大的事,此乃命脉,马虎不得。
因而在历史上,大明有数次争国本的事件,每一次都是闹的天下哗然。
可现在……
“陛下……”
这时,一个宦官匆匆进来道:“小殿下与小侯爷来了。”
弘治皇帝一听,眼眸顿时亮了几分,激动得不能自己。
他几乎手舞足蹈:“传!”
片刻之后,朱载墨和方正卿便联袂入殿。
朱载墨行礼,沉声道:“孙臣见过大父。”
方正卿第一眼就看到了方继藩,有点儿胆怯,怯怯的道:“孙臣……孙臣……”抬头又看了方继藩一眼。
弘治皇帝已是笑了:“来,来,来,都是好孩子啊,诸卿家,都来看看,这是谁来了,这是朕的甘罗来了。”
甘罗乃是神童,小小年纪,便已拜为上卿。
众臣激动得脸色发红,纷纷笑道:“见过殿下,殿下英姿非凡,聪颖过人……乃神童也。”
“这是大明之福啊。”
面对所有人的吹捧,朱载墨只抿了抿嘴,没有做声。
只有方继藩在旁……冷笑。
弘治皇帝亲自下了金銮,到了朱载墨面前,笑吟吟的回头,想要对四周的翰林们说点什么,却见方继藩不以为然的样子,忍不住道:“方卿家,你有话说?”
方继藩站出来,从容道:“陛下,皇孙不是神童!”
“什么?”弘治皇帝一愣。
刘健等人也错愕的看着方继藩。
一群翰林,对方继藩怒目而视。
怎么,你方继藩吃醋了?
这是你自己的弟子,你还是他的舅舅,这啥意思?
朱载墨听了这句话,却像是松了一口气的模样。
弘治皇帝皱眉道:“方卿家,你何出此言哪。”
在大家一致认同的时候,这家伙总能标新立异。
在众人不善的注目下,方继藩站出来,昂首挺胸。
方继藩是个脱离了低级趣味的人,做人……最重要的是耿直。
所以……
方继藩侃侃道:“陛下,儿臣说的是,皇孙非神童,他虽还算是聪明,可是臣斗胆而言,殿下与甘罗这些古往今来的神童相比,差距不小。甚至和某些神童比起来,简直就是云泥之别。儿臣再斗胆而言,皇孙不过是有点小聪明而已,他和其他的孩子,并没有太多的不同。”
这一下子……就有点过份了。
哪怕大家称呼皇孙是神童,虽有夸耀的成分,可皇孙的表现……却绝非寻常的孩子可以相比,现在方继藩在众目下,竟如此贬低皇孙,真真是过份了。
弘治皇帝心里顿时不喜,眉头拧的深深的。
这是朕的孙子,亲的。
你方继藩当众胡说啥?
方继藩随即道:“我听说,古往今来的神童,小小年纪就可以作诗。还有的神童,可以过目不忘,甚至比皇孙年纪还小的时候,就已能背诵所有的诗词歌赋了。而皇孙的记忆力,只比寻常人好一些而已。皇孙吟诗作画,也不过是平平,他怎么可能是神童呢?”
“陛下只看到今日皇孙在顺天府震惊四座的表现,可是……陛下可曾想到,皇孙是靠什么震惊四座的吗?”
弘治皇帝眼眸微微张了张,似乎在思索着方继藩这话里的深意。
只听方继藩继续道:“无非是勤奋和刻苦,陛下只以为皇孙是神童,可曾知道,为了搜寻证据,皇孙和孩子们走访了每一户人家?”
弘治皇帝一愣。
方继藩道:“陛下又是否看到,为了找出哪怕一丁点的蛛丝马迹,这些孩子们几乎夜不归宿,成日就住在那叶家附近。他们与每一个人攀谈,去换取他们的信任,他们为了搜寻到证据,在河流的下游,没日没夜的搜寻。陛下和诸公们也都看不到,他们和所有的农户一样,蹲在门槛边,拿着一个陶盆子扒拉着红薯饭。陛下看不到他们在这个过程之中流了多少的汗水,也不知道他们为了分析出案情的本来面貌,哪怕是在保育院里,也挑着灯,群策群力,将一个个证据串联起来。”
弘治皇帝身躯一震,他忍不住看向朱载墨。
朱载墨眼睛有点红。
恩师……的话,正中他的心事,虽是被许多人赞赏,可他并不喜欢别人称呼他为神童,仿佛只要掐指一算,便可定夺所有的事。任何所谓神奇的背后,是担当,是勤奋,是一颗追求理想的初心。
方继藩继续看着弘治皇帝,继续道:“小殿下自打做了西山县令之后,不但不聪明,而且……还犯过许多许多的错误,他也曾制造过冤案,也曾想当然,曾犯过糊涂……载墨,是吗?”
“是。”朱载墨眼眶红了,很诚实的点头应是。
知我者,恩师也。
他耸拉着脑袋道:“孙臣确实犯过许多的错误……正因为这些错,孙臣才愈发的明白,任何事,靠想当然是做不成的。孙臣那时,什么都不懂,于是恩师便让几个师兄传授我做事的方法,其实……这做事的方法也很简单,正是恩师和王师兄所提倡的知行合一而已,心里有良知,可如何去践行自己的良知呢?无非是行而已,君子敏于行,就比如……这一桩案子,很难查知真相吗?孙臣以为,不难,一点都不难,只要有一个肯负责的人,去真真切切的了解叶家、贾家的情况,只要实实在在的去询问附近的每一个人,打探这两家人之间的生平,了解他们的底细,认真的看一看案卷,自然能看出许多的蹊跷,顺天府府尹张来,他年纪比孙臣大了不知多少。他为官多年,对世事的看法,比孙臣更是老道了无数倍……”
说到这里,朱载墨顿了一下,才继续道:“而孙臣,孙臣年纪尚小,见识和学识都不够多,更没有什么聪明,和张来相比,孙臣不及他的万一。可是……这明明是孩童都可以找出的真相,唯独需要的,只是几分心思而已,张来却不肯去做,因为他高高在上,不肯俯身下视。而孙臣……则亲自走访了每一户人家,了解他们的情况,孙臣所靠的,只是最愚蠢的办法……可这办法,却最有效。”
最愚蠢的办法……也是最有效的办法……
这话其实很通俗,却是令弘治皇帝倒吸了一口凉气。
几乎所有人,都用聪敏来形容皇孙所做的事。
是啊,这不就是天才吗?不是天才,为何……顺天府查不了的案子,皇孙却可以三下五除二,找出真相。
于是乎,无数的臣民称颂着,每一个人都为之欣喜。
人们宁愿去相信上天所赐予的智慧,或为神童,或是神仙童子……可是……人们恰恰忽视了,在这令人惊诧的表现之后,是数不清的血汗。
弘治皇帝感慨万分,细细看了一眼朱载墨。
他的这孙儿的确瘦了一些,眼里……带着历经了某些沧桑,与年龄极不符的神采。
此时,朱载墨朝弘治皇帝作揖道:“大父,从案发开始起,顺天府没有开始接手这个案子,孙臣就先立即去了现场,徐鹏举对现场进行了勘查之后,找出了不少的证物。而方正卿,则带着人在附近打探,找出了数十个与贾家相关之人……”
“一个灭门惨案,不可能神不知鬼不觉,一定会有人听到什么,看到什么,又或者是察觉到有什么异常,孙臣在现场的附近住了几日,和附近的人……都熟识了,在确定贾家没有与人结仇,也没有过多的金钱往来之后,孙臣便判断,这可能是就近人动手,再根据他们的左邻右舍,提供的疑点,不断的排查,缩小嫌疑人的范围,足足用了四天的时间,其实……这不过是举手之劳的事,可顺天府呢,一个都头下来了,只匆匆看了几眼,转眼便走,那都头最可笑的是,只匆匆看了一眼仵作的奏报,连尸首,竟都没有认真去看一眼……”
朱载墨道:“恩师命我为西山县令,现在……孙臣终于明白这是什么缘故……这正是恩师的苦心哪,自任县令以来,孙臣犯过许多的错误,每一次错误,都使孙臣意识到自己的问题出自哪里,如何去改正。恩师命师兄们教授孙臣做事的方法,这些方法……孙臣一开始……觉得很难,可慢慢的学会,方才知道,一个县令想要做好,真是比登天还难,想要让百姓们不饿肚子,就必须到田间去,看看作物的长势,要亲自与农户们交谈,了解他们的担忧。发生了一桩案子,必须要小心再小心,要做到兼听则明,万万不可受外来情绪的影响,不可先入为主,只有摸清了所有的底细,心里才可产生判断。”
他昂首,看着弘治皇帝,认真的道:“不只如此,还需对县里的情况了若指掌,孙臣的记忆力并不好,可多去了解几次,总还能记得住的。”
“……”
弘治皇帝听了这些话……心里……竟是翻江倒海起来。
因为这些话……他隐隐听过。
可是……道理是这个道理,却有几个人能真的做到呢?
他忍不住道:“噢?那么朕来考考你!”
所有的翰林们,都伸长了脖子。
刘健等人,都凝视着朱载墨。
此时,再没有人将朱载墨当成孩子来看待了。
人们更愿意将其当做是西山县令。
就如所有被皇帝召见的县令一般,会受天子的考教……
人们一脸期待,等待着什么。
此时,方继藩的心情也很复杂,心里忍不住感慨,朱厚照这样的人渣,竟能生出这么个懂事的孩子,这……真是上天的不公啊。
而我方继藩……也算是人杰,弘治朝的道德楷模,以天下为己任,只问苍生的人中龙凤,却生出……
想到这里,方继藩看着见了自己便顿时战战兢兢的方正卿,真是……恨不得索性将他拍死拉倒。
弘治皇帝则满怀希望地看着朱载墨,带着微笑道:“你自己说,你对西山县的情况了若指掌。朕来问你,西山有多少亩田?”
令人再一次意外的是,朱载墨不带半点迟疑的就回答:“十九万七千六百三十二亩……”
“……”
这……是正确的吗?
于是弘治皇帝一脸狐疑的看着方继藩。
方继藩的眼睛则是看向了房梁,恨不得吹口哨,来一曲铡美案。
弘治皇帝大抵就明白了,这个答案,方继藩也不知道。
于是弘治皇帝便朝萧敬看了一眼。
萧敬会意,匆匆而去。
内阁里,有天下各县的存档,待诏的学士,只需一查,就能了然。
弘治皇帝等待着答案,他倒显得不急起来。
几炷香之后,萧敬匆匆返回,手里捧着西山的黄册,气喘吁吁的,却是激动的脸通红,道:“陛下,没有错,没有错,是十九万七千六百三十二亩。”
弘治皇帝接过一看,顿时眉飞色舞,唇角不自主间透出了笑意。
众臣一见陛下的脸色,就晓得……果然没有错了。
所有人顿时开怀大笑起来:“哈哈……殿下实是聪敏过……”
不对,似乎夸殿下聪敏,没有什么意义。
可是……殿下至少是一个好县令,小小年纪,便敢于承担如此的重责……能脱口而说出县中田亩的县令,只怕还真不多。
弘治皇帝激动得不得了,龙颜大悦道:“不错,不错,孺子可教,孺子可教啊。”
弘治皇帝一脸的欣慰……自己的孙子……太了不起了。
可是……
朱载墨却是皱眉,他显得很不高兴。
朱载墨朝弘治皇帝一礼,才道:“陛下,知道县中田亩数量,有什么好庆祝的?”
弘治皇帝一愣:“……”
这是不是有些谦虚过头了?
只见朱载墨道:“若这只是县中的情况,单凭一本黄册中记录的田亩想要治理一方,简直是痴人说梦。田有水田和旱田之分,田又有好坏之分,田还有谁占有的多,谁占有的少之分。并非只是知道田亩的数量,拿着一本黄册,就可以自以为自己了解了县中农业的情况的。”
弘治皇帝又有点懵了,四顾左右,看向众翰林。
翰林们虽然没有实际的治理经验,可是每日接触的,都是地方官的奏疏,以及皇帝的旨意,还有历代保存下来的各种文档,可是……哪怕他们博学多闻,却也有点懵了……啥意思?
朱载墨背着手,慨然道:“有些东西是记在纸上,可有些东西,若是没有亲眼所见,只靠的数目,是没有任何意义的。孙臣与正卿、徐鹏举、杨叶、刘平这些人,我们这两月,将整个西山跑了个遍,肉眼所见的……却绝非这区区黄册可比。比如,根据孙臣和诸师弟们的计数,西山拥有水田比较稀少,只有一万三千余亩,旱田是大多数,其中上佳的好田,有两万七千余亩,中田六万八千亩,其余为劣田。再有,当下西山的耕牛有九千六百三十五头,为天下之冠,这是因为……父亲从鞑靼人手里缴获了不少的缘故,因为西山的畜力十分充裕。可是其土地有八成,都在屯田所手里,好在屯田所给予农户的佃户有极大的优惠,百姓们……生活倒还过得去。”
“可是当下,多数的壮丁却不愿务农,大多都在作坊里做工,其中在作坊里做工的男丁,有七千九百余人。妇人三千六百五十余……”
所有人震惊的看着朱载墨。
这……
他们立即想到了一个人,当今的天下,唯一能将整个县的情况,能了若指掌之人,想来……只有欧阳志!
而皇孙……
朱载墨接着道:“西山因为曾大量的收养流民,因而老弱不在少数,因而西山眼下最需要做的,其一是设立济养堂,无论如何也要给孤寡老人,一口食吃,哪怕是少一些,哪怕这粮食……都是陈米,可也绝不能令有孤寡老人因而饿死,国朝以孝治天下,这是根本。再其次……”
殿中没有任何的声音,每一个人都认真的听着朱载墨的每一个字……似乎任何的话,到了皇孙口里说出来,总是格外的悦耳。
“再其次,就是作坊和农地之间的问题,许多作坊,散乱在各处,杂乱无章,而又与许多的农地相冲突,孙臣所了解的,是几个情况,其一,某磁窑就设在农田之中,四周多为农田,虽有道路,却有不少的匠人,为了抄小路,而选择在田埂中行走,哪怕是踩踏了庄稼,也在所不惜。其二,有的作坊,所排的废水,一旦进入了沟渠,竟使附近的粮食,减产不少。”
“孙臣思来想去,作坊不能没有,可想要禁止匠人踩踏庄稼,所需的人力物力,也是天文数字。最后孙臣问过了恩师,恩师给出了一个办法,即在将来,县里要花费气力,尽力的使所有的作坊都集中起来,种粮的田地,专门种粮,生产的作坊,则也专门生产,彼此之间,要尽力的互不干扰。”
朱载墨侃侃而谈,如数家珍的,清晰的道出自己未来要主政的方向,以及当下西山县的问题。
…………
写完这章老虎要找个盲人保健一下,第四更会有些迟,但是……还有!
此时,奉天殿里,安静的落针可闻。
没有人吭声,每一个人都一脸肃穆,都用心的静听着朱载墨的话。
而随后,弘治皇帝倒吸了一口凉气。
因为……他在一个孩子的身上,更是看到了欧阳志的影子。
他……还是只个孩子啊……
一个孩子,事事亲为,竟能做到这个地步……
弘治皇帝的眼睛里,先是闪烁着希望之光,而后目光又有些湿润。
翰林们个个沉默下来,他们虽然无法论证朱载墨口中的真伪。
可这又有什么重要呢?
至少……许多地方,这个孩子比自己所想的更加……周到。
人们倒吸着凉气,或是心里感慨。
这一场考教,显然,朱载墨通过了考验,不……还远不止如此,许多人甚至在心里嘀咕,这可能比自己……做的还要好,若是自己忝为西山县令,怕也不及他吧。
朱载墨朝弘治皇帝行礼道:“孙臣说完了,不知大父以为……对是不对?”
“对,对,对。”弘治皇帝不断的点头,欣慰又激动的道:“实是太对了,这些……都是……”
朱载墨谦恭地接话道:“都是师兄们传授的,每当我心里有什么疑问,去问师兄,师兄们并不急着回答孙臣的问题,而是让我寻找到问题的根本之处,巡视问题所在的地方,等亲自巡查之后,再记录下感想,而后再去问师兄,师兄根据孙臣的见闻,告诉孙臣,这番见闻和感想之中缺了多少,又多了什么,王师兄说过,任何事的方法,都有其规律,只要不辞劳苦,心存良知,总能慢慢去掌握,掌握了规律之后,做任何事,也就心里有数了。”
弘治皇帝认真的听着,同时不断的点着头,如小鸡啄米似的,仿佛这一刻,朱载墨成了先生一般。
弘治皇帝感慨道:“不错,这位王卿家的学问,便是朕………也为之钦佩啊。”
他心里,生出一股暖流,欧阳志、王守仁、唐寅……还有那出海的徐经,这一个个人………以及时刻教导皇孙的刘文善和江臣,这一个个皇孙的师兄们……实是……深不可测。
弘治皇帝毫不吝啬的夸赞道:“你的师兄们,都是高士。”
“是的。”朱载墨点头承认。可是……
他深吸了一口气,继续道:“可是……孙臣以为,师兄们固然高明,可若是他们没有恩师的言传身教,是断然不会有如此成就的。”
他竟是端庄起来,跨步向前,走到了方继藩的面前。
眼睛抬起,孩子的目光,真是清澈透亮,他的目光与方继藩对视。
方继藩居然有点不好意思,直视着这清澈的眸子。
摸着良心说……自己……纯洁度……还是有一些些的不够啊,面对如此单纯的眼睛,方继藩竟是不由自主的有一丁点的惭愧。
朱载墨的目光,却是多了几分炽热,他深吸口气,而后竟是拜倒在地。
在这奉天殿里,他拜在了方继藩的脚下,行了一个大礼……
方继藩下意识的……想要躲开……
这孩子,这………这……这是做什么,教人怪不好意思的。
方继藩连忙上前,想要搀扶起朱载墨,道:“殿下……”
朱载墨却是道:“学生朱载墨,拜入恩师门墙时,不谙世事,这些日子以来,多劳恩师费心,恩师为了传授学生为人处世的道理,传授学生真知,费尽心机,如此大恩大德,学生无以为报,今日当着……大父和父亲的面,特此谢恩师恩典,学生所学,终究还是浅薄,不及恩师和诸师兄万一,往后定当以此自勉,陪侍恩师左右,学习恩师心怀天下的良知,和恩师的大道。古有云,朝闻道、夕死可矣……”
说到此处,朱载墨竟是有些哽咽了。
从第一次冤枉了好人,良心受到莫大的谴责,再一步步走来,慢慢的开始学习,是何其的不易啊。今日灭门一案,捉出了真正的凶徒,救下了无辜百姓,换得了无数人的喝彩,而今回想,往事历历在目,顿时明白了恩师对自己的苦心……
他继续哽咽道:“今学生闻恩师大道,欣喜若狂,定当尽心竭力,绝不辱没恩师门楣,请恩师……受学生一拜……”
真拜了下去。
翰林们瞠目结舌的看着这一切。
每一个翰林,都有一个梦想。
而此刻,他们的梦想,被朱载墨这一拜,彻底的击了个粉碎。
皇孙,代表了将来的天子,是未来詹事府的主人。
而翰林官,随时可能入选詹事府,辅佐和教育未来的太子。
可是很不幸……
他们无法圆梦了。
有的,只是一脸的尴尬,还有稍稍从内心深处升腾而起的羡慕嫉妒恨。
方继藩心里暖烘烘的,也是感慨万千。
好孩子啊,真的是个好孩子。
如此有良心,恩师下半辈子,不愁了啊。
欧阳志那些家伙,哪怕不必去指望,有了咱们的朱载墨,自己的人生,到今时今日,看来并非是巅峰,原来……竟只是起点。
朱厚照此时,却是哈哈大笑起来。
有子如此,甚是欣慰,更是与有荣焉。
他上前,满是欣慰的点头道:“不错,不错,载墨啊,你真是懂事了,竟还知道尊师贵道,不枉为父……看重你,为了让你给无辜百姓,沉冤得雪,为父冒着被你的大父打死的危险,为你盗来宝印,很好,你是好孩子……”
朱厚照故意将为你盗来宝印这句话,加重了语气。这是说给别人听的,方才这黑锅,拼了命的要扣在自己的身上,朱厚照是十万个不服啊,现在……却想将锅甩了,想甩,有这么容易吗?
朱载墨只抿了抿嘴,没有做声,他需为尊者讳。
朱厚照叉着手,得意洋洋的道:“这孩子,像本宫!”
弘治皇帝:“……”
儿子和孙子,真是鲜明的对比啊!
不过……对于这个孩子,他所做的一切,在弘治皇帝眼里,竟都变成了再正确不过的事。
方继藩已将朱载墨搀扶起来,道:“殿下,不必言谢,这是为师应当做的,不过……”
说到这里,方继藩板起脸来,一副严师的模样,正色道:“今日你不过是查了一个区区的案子,勉强……还算过的去,可县令的职责,本就是如此,这是你应当做的事,在为师眼里,这算什么功劳,简直可笑,为师随便一个徒孙拉出来,都比你要强一百倍。其他的人视你为天人,这是因为……他们不是为师的子弟,没什么见识,所以……才一个个似见了鬼的样子……噢!为师在这里,先说一下重点,这里的其他人,是除陛下之外。”
方继藩排除掉了弘治皇帝之后,心里便松了口气,随即又厉声道:“做人,万万不可因为做了一丁点小事,被一群无知之人赞美,便得意忘形,以为自己做了什么了不起的事一般,若论了不起的事,你的哪一个师兄不是胜你十倍百倍?所以今时今日,你更该要戒骄戒躁,为师的为人,你是知道的,为师最讨厌的,就是比别人强上几百倍,便不知自己姓什么了,骄傲自满,恨不得全天下的人,都晓得自己了不起。你要如为师这般,只想着尽心去做事,深藏功与名,至于别人的夸赞,不必放在心上。”
说完这些话,方继藩才淡淡道:“记住了吗?”
朱载墨倒吸一口凉气,他心里竟是警醒起来,很是认真的回道:“不错,恩师真是金玉良言,请恩师放心,学生绝不会因此而得意忘形,学生定当如恩师这般……”
在此,朱载墨顿了顿,一时间,不知该如何形容。
方继藩提醒他道:“你其实可以说,不忘初心,视功名利禄如粪土。”
“是。”朱载墨郑重其事的颔首:“恩师教诲的是。”
方继藩这才满意,看着朱载墨,犹如看着自己的孩子,目光炙热,他轻轻拍了拍朱载墨的肩:“看得出,将来殿下一定会是了不起的人,恩师……很欣慰。”
弘治皇帝目视着这一切,心里……却也颇欣慰。
毕竟……在他看来,朱载墨能尊师重道,这再好不过,学生本该就敬重自己的恩师。
而方继藩教诲他,戒骄戒躁,也实是至理。
方继藩这个家伙,因地制宜、因人制宜,难怪这家伙能桃李满天下,确实很有是有真本事的。
人就是如此,往往只看结果,倘若今日,朱载墨是捅了天大的篓子,只怕方继藩说再正确不过的话,弘治皇帝都想将这家伙干脆宰了,省得见了心烦。
可现在……很抱歉,方继藩现在说什么,都是有道理的。
只是……翰林们一个个面带羞红。
姓方的,你这几个意思,你这不骂人?不是骂人?不是骂人?
找你惹你了?
…………
老虎给大家认个错,昨晚老虎去按摩腰,虽是骨头舒展了一些,但是一直按一个地方,好吧,后来也是好痛,然后回去想躺着休息一下,可能太累了,结果直接睡着了。年纪大了,身体没有以前好了,希望大家能体谅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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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山的教育,任何人都不得不承认,这是极成功的。
人们将朱载墨的改变,起初归功于他的聪明才智。
可现在……许多人才后知后觉,原来……这都是西山教育的功劳。
方继藩哪怕再不靠谱,可他教授门生子弟的本事,却是令人为之赞叹,在场的,只怕再没有一个敢对此说一个不是。
因而,固然方继藩吹捧了自己,狠狠的骂了一通诸翰林,可所有人的第一个念头却是……忍了。
有时候,碰到这种人,你是拿他一点办法都没有的,没脾气,而最重要的是,没底气啊。
毕竟招惹了这厮,往往可能会招致血光之灾。
趋利避害,是人的本能。
大家只是翰林,混的是名利场,哪怕是怒发冲冠、仗义死节,那也是对君王的,毕竟碰瓷皇帝风险低一些,而碰瓷方继藩,恰恰成了高风险的事。
老百姓的心里都有一本账,翰林官们的心里又何曾没有一笔账呢,只是老百姓的账,是用算盘算的,而翰林官们厉害了,用的是超算。
弘治皇帝唏嘘着,沉浸在喜悦之中,看着这稳重的皇孙。
朱载墨聪明伶俐,乖巧懂事,虽是小小年纪,却因为他的阅历,整个人的气质都有所不同。
这只是一个六岁的孩子啊,并非是长于深宫妇人之手,打小开始,就让他接触许多的伙伴,让他去学习如何与人相处。打小便督促他养成良好的习惯,使他渐渐懂得如何自律。
打小……他便见识各种各样的人,使他的内心产生出无数的疑问。
打小就有大明最聪明,最有才干的人,如王守仁、欧阳志、刘文善、唐寅,这一个个,放在了外头,都是顶尖的人才,随时给他解除内心的疑惑。
自律、观察、思考,求教,实践,最后靠着方法,摸索出自己一套的思维方式。
小小年纪就可怕至此,将来年岁大一些,见识更多一些了,还了得?
“祖宗有德啊!”弘治皇帝禁不住热泪盈眶,泪水已打湿了衣襟,感触的叫了一声:“沈卿家……”
沈文连忙出班道:“臣在。”
弘治皇帝道:“皇孙如此,足以告慰祖宗英灵,历来国赖长君,可见年龄与丰富的经验是何其重要,皇孙不过稚子,却有此才思,这是列祖列宗保佑的缘故,你修一篇祭文,朕命英国公前往孝陵祭告先祖,儿孙有福,若列祖列宗在天有灵,定是欣慰无比。”
“……”方继藩的嘴角不由自主的抽了抽,竟是无言。
又祭祀……
在大明,祭祀是一件苦差事。
寻常的祭祀倒也罢了。唯独皇帝差遣的重要祭祀,往往都需皇帝专门钦命信任的大臣前往不可。
可大明祭祀的最坑爹之处就在于,皇陵较为分散。譬如当下皇帝的直系先皇帝,大多葬于北京皇陵,弘治皇帝的爹、大父,以及文皇帝,尽都葬于此,你能不去祭祀?
可南京,却有一个更厉害的陵墓,即是孝陵,孝陵埋葬的,乃是太祖高皇帝的陵墓,这是开国皇帝,意义重大,岂可不祭祀?
再有,在中都凤阳,还有一个英陵,这英陵所葬的,乃是太祖高皇帝的父亲以及兄嫂,饮水思源啊,吃水不忘挖井人,难道你还想忘本不成?
此次是要去祭祀孝陵,孝陵在南京,英国公,只怕又要出皇差了。
从前倒还罢了,可这些年,朝廷遇到的喜事格外的多,所以……
方继藩对此,呵呵……
老祖宗积德啊,谁让我方继藩有脑疾呢?
弘治皇帝左右端详着朱载墨,脸上不自主的透着浅笑,朱载墨却道:“大父,孙臣恳请告辞,时候不早,孙臣该去西山县里……”
“好,好,这是正经事,切切不可耽误了。”弘治皇帝迫不及待的样子,看着众大臣,笑吟吟的道:“看看,皇孙有如此担当,真是令人欣慰,卿等也要多学学才是,这世上,只靠聪明才智,是没有用的,我大明最缺的,不是聪明人,缺的,是有良知,且勇于担当,不辞劳苦之人。”
众臣亦是一脸欣慰,纷纷附和道:“陛下所言甚是。”
随后,朱载墨告辞而去。
方正卿一见要走,便高兴起来,他不喜欢这个气氛,尤其是他父亲总是用不怀好意的目光看着他的时候。
弘治皇帝升座,左右四顾,今日的心情,格外的好,他忍不住道:“传旨意下去,那些口称皇孙乃神童的话,以后能不说就不要说了,这是皇孙与其他孩子们勤勉的结果,这天底下最怕的就是较真,倘若将这勤勉当做了天资聪明,岂不可笑。”
“自然!”虽然不愿意承认,可是弘治皇帝还是看向方继藩,道:“方继藩为了教育皇孙,可谓是劳苦功高啊,萧敬哪,你去取那告家长书来。”
萧敬不敢怠慢,匆匆的去将告家长书取了来。
弘治皇帝拿起道:“这告家长书中,说是第一期保育院生员,为了培养,可谓是煞费苦心,不只是花费了无数的心思,为了使孩子们能够学习到学以致用的东西,耗费惊人,因而学费要加一倍。不只如此,还提倡家长们募捐,国家教育大计,谈银子,太俗气了,朕不喜欢。可是做人做事……没有银子,也是万万不成的,就说这个西山县,为了让孩子们学习,损失有多少,朕就不说了,诸卿家,为了孩子的未来,银子……终究只是身外之物,朕想好了,朕募捐西山保育院三万两银子,至于你们……自己看着办吧。都不要叫穷,再穷,能穷自己的孩子吗?”
方继藩一听,眼睛都亮晶晶起来,心花怒放了。
他此前最恼火的就是,这告家长书发出去后,一点儿回音都没有,这些该死的人渣,真是一点都不将孩子的教育放在心上啊,虎毒尚且不食子,他们是为了银子,连脸都不要了。
一听陛下愿意带头,方继藩感觉面前的路一下子光明起来了,热泪盈眶的道:“吾皇圣明哪……”
弘治皇帝则看向许多心虚的大臣。
有许多人,其实心里都开始打起主意,他们虽然不认同方继藩,可他们认同保育院哪,这虽然有些精分,可人是现实的,也是趋利避害的。
若能有机会进入保育院,甚至……进入第一期,打小便等于是伴驾在了未来的天子身边了,从小就学习如何做人处事,假以时日,哪怕比不得皇孙,未来的前途,只怕也是不可限量的。
可是……
涨价了……
许多人心里,顿时烧起了一团火。
弘治皇帝说罢,挥挥手,朝诸臣道:“好了,诸卿且退下吧。”
刘健皱眉,心里还在为自己孙子未来的募捐发愁呢。
陛下都带了头了,作为内阁首辅大学士的自己,若是不表示表示,实在是有些过意不去,可给多少呢?
刘家已经掏空了啊。
猛地……
刘健的脑海里突然浮现出了那《告家长书》后头的一句话,似乎……这该死的保育院,竟也推出了学贷,当时看了,刘健还没往心里去,而现在努力一回想,竟觉得遍体生寒,买了房子借了贷,孩子读书也要借贷,你方继藩……还是人吗?
可是……
这其实并不可怕。
方继藩笑嘻嘻的样子,他似乎一点都不担心自己的保育院学贷不能推广出去。
这个世上,再没有人比方继藩了解这些朝廷命官了。
在后世有一个词,叫做中产焦虑,也就是说,一群通过奋斗渐渐进入较高阶级的人,往往是最焦虑的,他们害怕自己未来,或者自己的子孙后代,又重新跌落到底层,因而他们最恐惧的事,便是自己的孩子输在了起跑线上。
尤其是高端教育的出现,这样的焦虑,就变得更加严重了。
在从前,教育水平难分高下的时候,譬如大家都是靠族学进行教育,虽也有好坏之分,攀比的心理,却不明显。
而一旦出现了高端的教育,这些文武百官们,还能坐视着别人的孩子享受着顶尖的教育,最终,这些人接了庙堂上的衣钵,自己的孩子……岂不是成了边缘人?
这些人,他们的师兄弟都是非富即贵,而自己的孩子呢,哪怕是有朝一日能中进士,只怕和人家打小就称兄道弟的人面前,也不过是排斥在边缘的人而已。
所以……要坚强哪。
方继藩心里,为他们暗中打气!
再穷不能穷教育,再苦不能苦自家的孩子,自己受点罪,吃点苦,吃糠咽菜,背着一身的债务,算啥?孩子才是自己的未来,不能让孩子们受委屈啊。
方继藩心里这般的想着,抬头,果然……何止是诸翰林,他们一个个若有所思,似乎是在权衡着什么,或有人叹息,有人皱眉,便连刘健,也是愁眉苦脸之状。
方继藩心里为他们鼓劲:“为了孩子,要砸锅卖铁啊,不砸锅卖铁,你也好意思说自己爱孩子?”
…………
这章有点晚,但是现在在年会,很忙,但是老虎会努力抽时间更新的。噢,继续求点月票,双倍时期,不求不行。
等众臣退去,弘治皇帝的激动之色,却还落在脸上。
他背着手,沉默了很久,兴致勃勃的看着方继藩,而后又看看朱厚照。
无论怎么说,他的内心其实是满足的。
他的儿子,虽是不甚乖巧,可毕竟……还算是孝顺,哪怕明知道这厮,背后隐瞒了自己许多事,对自己也不恭敬,可当初,弘治皇帝病重之时,也是这个儿子眼中含泪,激动的要营救自己。
他还有一个女婿,虽有脑疾,可弘治皇帝却知道此人的人品,并不坏,只是年轻人,总会有犯糊涂的时候,偶尔敲打一下,便好了,虽然……绝大多数时候敲打的都不甚成功。
当然,最重要的是,他还有一个引以为傲的孙子……
一想到孙子,弘治皇帝便觉得这个世界,顿时充满了希望。
他打起了精神,恨铁不成钢的看了朱厚照一眼:“印玺之事,以后不可提了。”
“为什么呀?”朱厚照显得不忿。
方继藩心里叹了口气,智商过高的人,往往情商比较低啊。没错,说的就是自己,太不会做人了……
弘治皇帝出奇的好脾气,却是淡淡道:“因为朕说过,不许!”
朱厚照打了个激灵,却又有些不服:“当初是你自己……”
见弘治皇帝目光不善,冷冷的看过来,朱厚照终于还是识趣的闭上了嘴。
弘治皇帝这才看向方继藩:“当初西山设县,是你的主意?”
方继藩汗颜道:“陛下难道忘了,这是陛下亲自颁发的旨意。”
弘治皇帝似笑非笑的看了方继藩一眼……
这……
关系倒是挺乱的。
方继藩的主意,设了西山县,用的是伪诏,当然,这伪造的诏书,是朱厚照弄的。于是乎,皇孙有今日,自然也有弘治皇帝的功劳。
而朱载墨拿出了一个假玉印,弘治皇帝毫不犹豫的将这一口锅扣在了朱厚照和方继藩的身上,那么,这皇孙平反冤狱,又何尝没有方继藩和朱厚照的功劳呢?
所以……大家算是扯平了。
都背了一口锅,不过结局,却似乎是皆大欢喜。
弘治皇帝感慨道:“卿家,怎么会想到这些?”
方继藩正色道:“陛下,这正是新学的宗旨,知行合一,天下的道理,千千万万,哪一个道理不是听着令人醍醐灌顶?可是陛下,真正能按着道理去做的人,又有几人呢?与其灌输人道理,不妨去让人自己在实践中探寻道理。皇孙的资质平平无奇,儿臣这才煞费苦心,为他创造一个去领悟真理的方法啊。”
方继藩顿了顿,又道:“大汉高祖刘邦,出身草莽,他打小,可曾学过什么道理吗?他的学问,莫说和儒者相比,便是寻常人也未必比得上,可他开创了大汉的基业,使我等以汉为名。汉宣帝出生于民间,又学过什么道理?可他依旧开创了中兴大业。我朝太祖高皇帝,自是不必说了,可陛下难道认为此三位雄才大略之君,难道不知道理吗?所谓纸上得来终觉浅,绝知此事要躬行,正是这个道理啊。”
弘治皇帝不断着点头,认同的道:“你说得有理,其实何止是载墨呢,哪怕是这朝中百官,若是没有历练,不知民间疾苦,哪怕是他们知道天大的道理,却也未必是栋梁之才,朕这些年来,越发觉得如此啊。”
弘治皇帝忍不住感慨,他想到朝廷选拔人才的方式,似乎……觉得有诸多不妥之处,可要修改,却不知从何改起。
弘治皇帝苦笑摇头,突然,他想起了一件事来,低头看了一眼案牍上的一部书,而后轻描淡写道:“你的门生,撰写了一文,为国富论,此文刊载了这一期的期刊上,朕已看过了,方才也让刘文善当着你和诸卿的面来诠释此书,他方才数度发言,朕都觉得有几分道理,只不过……”
弘治皇帝皇帝顿了顿:“只不过朕却又觉得,此书或有不少可圈可点之处,可是……却也有许多地方言过其实了,你是什么样的看法?”
方继藩正色道:“陛下啊,这部国富论,实为奇书……”
弘治皇帝咳嗽一声,才道:“你说老实话,不要吹捧你的门生,朕自然知道此书既是刘卿家所书,可他的学问,来自于你,这自然就是你的学问,你方继藩,才是此书的主人,你也老大不小了,可不再是孩子,更别总拿你的脑疾来做幌子,朕不要你自卖自夸,却想知道你真实的想法。”
方继藩有点懵了。
啥意思……这又成了自己的思想了?
王守仁创新学,自己除了两世为人之外,和王伯安相比,给他提鞋都不够,不,给他提鞋都怕脏了他的鞋,可王守仁渐渐完善新学,弘治皇帝便将这新学当做是自己所创,天地良心,我方继藩会是那种剽窃别人成果的人?不客气的说,我方继藩一向是明抢的。盗取别人成果的事,想想都觉得羞耻。
可无论方继藩怎么解释,这弘治皇帝和满朝文武却都是不听,就认准了是方继藩。
现在好了,这国富论,可是刘文善多年对经济活动的观察,最后费尽了功夫,才整理编出来的的书,方继藩哪怕偶尔提点了几句,可天地良心啊,凭着方继藩这股子好吃懒做的性子,真能提点多少?
这咋的,又成了自己的学问呢?
方继藩是个有正义感的人,诚实做人,是自己一直以来恪守的底线。
于是他顿时就将头摇的拨浪鼓似的,要哭了,道:“陛下,没有啊,真的没有,倘若这国富论乃儿臣的学问,而刘文善不过是拾儿臣牙慧,儿臣对天起誓,儿臣最心疼的弟子徐经现在还在海外,儿臣若是说了一句谎话,那千尺大浪,就将徐经拍死……”
弘治皇帝瞪着他,冷然道:“休要说这些有的没的,那船队,乃是朕的内帑所造,怎么,拍死了徐卿家和朕的船队,你赔?”
“……”方继藩一时语塞。
这还让不让人说真话了?
在如此大是大非的问题之下,陛下居然只关心着他的钱袋子,真是俗不可耐啊。
弘治皇帝显然并不信方继藩的话,但现在也不跟方继藩继续讨论这个问题,他身子微微后仰,手搭着御案,淡淡道:“这部书之中,竟是认为在这天下,有一个看不见的手,在调节着天下万物,以及天下的所有财货,这……是否危言耸听?”
好吧,有问题说问题!
方继藩道:“儿臣以为……”
弘治皇帝不禁皱眉,却是打断了方继藩的话:“看不见的手……这看不见的手,到底是什么,难道比朕还厉害?”
“这个……这个……”方继藩竟是一时答不上来,他倒很想说,以你的智商和见识,儿臣很难解释清楚啊。
当然,这种话,方继藩不敢说。
弘治皇帝却依旧锁着眉,似乎对于这书中大量的讯息,还是费解。
若不是因为刘文善乃是方继藩的门生,又或者他直接认定这就是方继藩的思想,只怕……也没工夫去瞎琢磨此书,可此书,却是越琢磨,越是费解。
方继藩却连忙对朱厚照打了个眼色,二人悻悻然告辞,若是继续追问下去,自己非要被暴露不可。
这怪得了谁,只能怪刘文善那狗一样的东西,脑洞开的太大,连方继藩都觉得奇怪,刘文善何时琢磨出来了这么多道理,这家伙,平日看不出什么,却是深藏不露啊。
和朱厚照一道出了奉天殿,一旁的朱厚照不禁感慨起来:“细细想来,还是吃亏了,这玉印的事。”
“殿下。”方继藩安慰朱厚照道:“得饶人处且饶人吧,好汉不吃眼前亏。”
朱厚照便甩甩脑袋,不甘地道:“哼!本宫最讨厌的就是这般,明明咱们占了道理,凭什么坏事就是本宫的错,好事………就没本宫的份了,也罢,不耽误工夫了,本宫还得赶紧去研究所,老方……这蒸汽机车……”
“造出来了?”方继藩眼眸一亮,一脸诧异,这才大半年工夫呢。
朱厚照汗颜道:“有点难,还有几处难关没有攻克,不过……倒是本宫发现这蒸汽机,竟可用来纺织。”
“啥?”方继藩一脸无语。
你大爷啊。
转瞬之间,方继藩的脸都绿了,蒸汽机纺织……是可行的,后世已经证明了。
可是……我方继藩要的是铁路和火车啊,你造这个做啥呀,我方继藩不是吹牛,一日八十个铜钱,我方继藩一挥手之间,就可以招募十万八万个妇人来纺织,人力低的令人发指的时代,你特么的跟我玩蒸汽纺织机?
朱厚照却显得兴致勃勃,道:“你不信?”
方继藩沉默了。
………………
现在在上海参加年会,忙的团团转,一天只能睡三四个小时,鉴于保密的原因,嗯,所以有个好事,现在还不能说,过几天再说吧,这几天更新很不稳定,在此抱歉。
蒸汽机哪怕出现了概念,可想要成熟,却是不易的。
这一点,方继藩深知。
至于朱厚照所折腾出来的蒸汽纺织机。
十之八九,效率未必及得上人力。
毕竟这才只是开始而已,还有太多需要改进的空间。
可即便如此,这也一定是划时代的进步了。
当它出现时,将会带动无数的人深入的去研究蒸汽动力。
而一但如此,未来的蒸汽机车,高效率的蒸汽纺织机,以及各种蒸汽动力的机械,也将会应运而生。
所以……
方继藩努力的挤出了笑容:“殿下真是了不起啊,我对殿下佩服的五体投地。”
虽然还没有做出他最想要的东西,不过这进步也是得认可的,鼓励使人进步嘛!
“这是当然。”朱厚照撇撇嘴道:“本宫一直觉得自己很了不起。”
捧哏的精髓就在于,要一唱一和,而朱厚照不甚谦虚,这就很容易将话聊死了。
所以……方继藩只好沉默了,不知该说点啥。
“殿下,饿了吗?”
朱厚照眼睛一亮,全部不快立即抛之脑后,兴致勃勃的道:“呀,打边炉?”
方继藩很豪迈的道:“走。”
思来想去,还是吃实在啊。
…………
国富论在整个学界已是引发了惊涛骇浪,争议极多。
不只是庙堂之中,这种争议不休,哪怕是在西山书院,也有很多不服气的人。
其实……这是可以想象的,西山书院还没有专门的经济学院,甚至这玩意,只算学院下头一个小分支来进行。
比如……培养的一群账房……
一下子,这国富论,却是系统的开始描述起当下经济的活动,随之而来的,是一股巨大的质疑声浪。
毕竟论文刊载的位置,本就有限,这国富论,足足占据了一部期刊,其他的论文,只好延后了。
何况这国富论,许多人看得生涩难懂哪,这啥东西,和医学、工学、力学、算学相比,很重要吗?
若非是因为刘文善乃是诸生的师叔和师公,恐怕早已闹了起来。
刘文善也万万料想不到,自己的国富论在发出之后,引来的不是巨大的讨论,而是一重又一重的质疑。
此时……他连忙去见恩师。
弟子们和恩师之间的关系,既有父子之情,也有师生之情。
在刘文善等人的心里,方继藩虽然年轻,可他不但传授了自己学问,从恩师言传身教之中,使他们悟出了许多道理。
最重要的却是,恩师几乎与他们既是父子,又是友人,无论是生活之中有什么烦恼,大家都不免会向恩师求教,比如……最近闹的沸沸扬扬,这等事,是刘文善处理不了的。
可是刘文善却知道,恩师处理这等事,可谓是得心应手。
这也是恩师最厉害的地方,正因为有了恩师,才足以让弟子们可以安心的去做想做的事。
就如王守仁师弟提倡他的新学一般,倘若是王伯安师弟自己提出,只怕满朝文武早将王师弟撕了,新学的传播,一定不会如此迅速。
可因为有恩师,恩师的性子比较耿直,他要做啥,谁也拦不住,所有的流言蜚语冲着恩师去,恩师提着他的狼牙棒在手,大家也就没有脾气了,哪怕是有人会说一些酸话,也绝不敢声张。
那些不满的读书人,擅长精神胜利法,既然不敢跳出来反对,便只好躲着,说一些酸话,什么不和脑疾见识之类。
还有唐寅师弟,唐寅师弟和王伯安师弟一般,都是那等与人不擅长交道的性子,得罪的人,海了去了,这样的人,倘若不是恩师的弟子,进入了仕途和官场,要嘛被现实教了做人,再不复江南才子的性情,成为了官宦之中,庸庸碌碌的一员。要嘛,就是被人踩死,永世不得超生了。
众师弟之中,只有一个欧阳大师兄,颇为左右逢源,他虽然外表木讷,却不知何故,人人都喜欢他。
现在刘文善也有这样的烦恼。
他是要脸的人,许多人都认为,刘师叔是因为恩师亲传弟子的缘故,所以期刊才全文刊载了他的国富论,这令刘文善很是无法接受这样的质疑。
所以掐准了时间,到了大正午,日上三竿,刘文善便赶到了镇国府。
他知道,这时候恩师该起床了,理应在镇国府喝茶,说不准,恩师得在午饭之前进行一番思考,恩师就是这样的性子,他总喜欢一个人躺在镇国府的沙发上,整个人瘫坐在那里,偶尔哼哼小曲,骂一骂身边的人,更多的时候,他的眼睛阖起来,表面上是在养神,可刘文善却知道,不是的,恩师别看平时睡得早,起得晚,成日无所事事的模样,可恩师实际上却是一个心怀天下的人,他一定是在思考着什么了不起的大事。
这也是刘文善最佩服恩师的一点,恩师永远都是举重若轻,谋虑深远。
刘文善到了镇国府外头,因为是亲传弟子,不需通报,刘文善直接进去,便见方继藩鼓着眼睛,对王金元破口大骂:“狗一样的东西,连房子都卖不好,这个月的业绩才涨了四成,要你何用?”
王金元汗颜,一脸的羞愧:“本来……是有一群江南的巨富早就选定了时间一起来看房的,可谁知道,前些日子,河水暴涨,行程耽搁了,这业绩的上涨才差了那么一些,否则业绩非要涨到六成不可……”
“不听你的解释,我只看账,账上没有的东西,你说什么都没用,你呀,多想想那些可怜的百姓,想想那些食不果腹,衣不蔽体的流民,专门多卖一点,不就能多养活一些可怜的百姓吗?心里怀着这样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的胸怀去做事,方才能将事情办好,罢了,你这样没有情怀的人,懒得再和你说这些,滚!”
王金元忍不住心里嘀咕,这人力的成本才占房子的一成,咋就成了……
好吧,他不敢还嘴,只好点头哈腰道:“少爷您教训的事,小人实是该死,少爷太了不起了,以后小人一定多多向少爷学习。”
方继藩翘着脚,端起了茶盏,为这个世上找不到自己的知己而心里默哀,任何一个时代,有情怀的人,都是少数啊,诚如伯牙遇到了钟子期,才会觉得人生无憾。我方继藩这辈子,怕都遇不到自己的钟子期了。
站在一旁的主簿,脸是绿的,听到方继藩信手拈来就是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的名句,他就忍不住哆嗦,心里……恶寒。
方继藩这时突然想到了什么,抿了一口茶后,又道:“保育院赞助费的事如何了?再不交赞助费的,我要生气了,将他们的孩子从英才班踢出去,去普通班,教育是国家的根本啊,放出话去,宫里都交了三万两,可别惹我翻脸不认人。”
王金元汗颜道:“西山钱庄的学贷还没有放出去的,我想,可能要过一些日子。”
“咳咳……”王鳌怦然心动,其实他一直想问问,入学的事。
他是老年得子,对于这个儿子,可谓是宝贝的不得了。
可是王鳌又何尝没有隐忧呢,自己的孩子还太小,而自己却早已是垂垂老矣,怕就怕,自己有一日撑不住了,两腿一蹬,驾鹤西去,那么……孩子咋办。
现在……似乎有不少人都在垂涎英才班的名额,哪怕是普通班,都有人在打主意,自己总该给孩子留点什么。
银子?现在银价日益贬值,前年的一百两银子,现在能买到的东西,怕是连八十两的价值都没有,那么十年以后,百年之后呢?房子……王鳌倒是咬紧牙关买了一套了,可一套房子,又有什么用?
他想问,偏偏又问不出口,于是站在一旁显得很尴尬。
如所有人一样,王鳌不喜欢方继藩,却希望自己的孩子能进入英才班。
自己是吏部尚书,将来的儿子,能有什么成就呢?这都是作为老父亲必须担心的事啊。
想了想,王鳌决定厚起脸皮,定了定神道:“方都尉,咳咳……老夫有一个儿子,现在才三岁,年纪还小,虽还没到入学的年纪,不过……这英才班……”
方继藩一听,就明白了他的心思,乐了:“不打紧,不打紧的,我这是天下最顶尖的名校,师资雄厚,入学的孩子,哪一个都是最好的生源,现在虽然不可以入学,但是现在就可以先赞助了,你现在赞助,将来入学的机会就提高了许多,保育院对于赞助的朋友,历来都是有感情的。”
“……”王鳌的嘴角抽了一下,有一种日GOU地感觉……他才不受方继藩的忽悠,追问道:“有多少机会入学?”
方继藩叹了口气道:“这也说不准,不过几率很大就是了,这育才班,不但要赞助,还需考验家长,绝非只是银子就可以进这样简单,你也知道,这是教育大事,用钱就可以做敲门砖吗?嘿……这可不成。”
王鳌竟是无语,他感觉自己是一条肥鱼,已被方继藩用钩子钩了起来,想咬钩,吞下那诱饵,却被卡主了,诱饵吞咽不下,想要逃脱,却被钩子勾住,呜呼哀哉。
方继藩见他如此,感慨道:“王主簿请放心吧,我方继藩是有良心的人,别人的孩子不可以入学,你的孩子算的了啥。你这边赞助之后,便算是校友了,我要给你颁一个荣誉家长,将来还要组建家长会,咱们的陛下做会长,王主簿将来多为保育院做一些贡献,到时自是不必操心,你相信我,我是讲感情的。”
王鳌:“……”
……
“恩师……”刘文善早就进来了,乖乖的站在一边,束手而立,等方继藩将话题聊死,刘文善才不失时机的上前,道:“学生见过恩师。”
说着,手抱起,深深作揖。
“噢,你来了啊。”方继藩摆出威严的样子:“方才来的?”
“……”刘文善脸一红:“来了很多时候了,一直站在一边,见恩师有事,所以不敢惊扰。”
方继藩诧异的道:“为何不早说。”
“……”其实……刘文善已经习惯了。
恩师的心里藏着事,可能总需要花心思在思考他的国家大计,偶尔会疏忽身边的人,这是可以理解的。
刘文善面色平和,淡淡然道:“学生万死。”
方继藩随即笑了:“你来的正好,为师心里正惦记着你呢,诸弟子之中,你是最老实的……之一……”
方继藩说罢,笑了笑,才凝视着刘文善道:“找为师做什么?”
刘文善听到了恩师对于自己的评价,心里一暖。
师生之情,犹如父子,恩师的每一句评价,都令自己心里暖呵呵的,自己确实是老实忠厚的人,恩师简言意骇,一语就道破了自己的性子,他能桃李满天下,不是没有道理的。
这时,他才说出他次来的重点:“恩师……外头有许多的流言蜚语……”
“是你的国富论?”方继藩一下子就听明白了。
刘文善眼眶立即红了,还是恩师知我,他再也抑制不住自己内心情感,拜倒在地道:“学生的名誉算不得什么,可是恩师……外人认为不公,若是因此而影响了求索期刊的公正,而求索期刊与恩师息息相关,学生现在是心忧如焚哪,恩师……”
刘文善有点儿急了。
这些年来,自己没有给恩师做什么贡献,反而今日引发了许多人对求索期刊的质疑,这……
他眼睛直勾勾的看着方继藩:“要不,将学生的国富论撤下来,以平息非议?”
方继藩一听,有点懵了。
啥意思?
撤了?
好吧,这脑回路也算符合刘文善的性子吧,可是……
“恩师……恩师……”
见方继藩身子瑟瑟发抖,刘文善有些慌了,不知所以然的提醒一句。
方继藩顿时……勃然大怒。
“狗一样的东西!”方继藩怒气冲冲的要上前直接给了刘文善一个耳光。
方继藩喝道:“为什么要撤?”
“为了平息非议!免得伤了恩师的脸面。”刘文善忍不住道。
方继藩心如刀割,痛心疾首的道:“为师是要脸的人?”
“……”
方继藩气急败坏:“这世上,最无用的东西,就是脸,多少人为了一张脸铸下大错,这国富论,可是你写的吧?”
“是……是啊……”
方继藩气咻咻道:“是你写的,也是评议组通过的,现在你想让求索期刊撤下国富论,且不说泼出去的水,收不回来,哪怕是能收回来,凭什么要收?凭本事写的文章,还怕人骂?为师对你太失望了,你拜入我的门下这么多年,竟还有沽名钓誉的想法,你这猪狗不如的东西,为师平时怎么教你的,但凡是你觉得对的正,就要坚持下去,至于其他人怎么看,有意义吗?做大事,立大业,建大功的人,脸面如浮云!”
“可是……”刘文善一呆,羞愧的低下头。
他……学艺不精哪。
方继藩随即咬牙切齿的道:“这些书不但不能撤,这国富论,我看很好,今岁算学的那些立志于财会的生员统统要考此书,得不到资格证,让他们滚蛋!”
啥?
轮到刘文善懵了,他有时候很是无法理解,却又佩服恩师的地方就在于,明明是没底气的事,恩师总能火上浇油,且还死不悔改,呃……不,是坚持己见。
方继藩背着手站着,此刻,他双目如星,炯炯有神,眺望着这镇国府正堂的衙堂:“你呀,还是太年……长了,这人年龄一大,就瞻前顾后,便总是提心掉胆,没了志气!这国富论,横空出世,难免会遭人非议,若是无人非议,这才怪了。以后……你这毛病要改,下次可不许如此了,为师要骂你的。”
“可是……”刘文善似乎还瞻前顾后着什么。
方继藩却是轻描淡写的道:“至于这些该死的非议,又有什么关系?国富论是好是坏,是真知还是糟糠,只需检验就可以了。好了,将王金元那狗东西叫回来,为师要话说。”
刘文善只能点头,汗颜,一脸无语之状。
只是……他心里掠过了一丝疑问。
检验……
这国富论,也可以检验的吗?
如何检验?
这国富论和其他的学科不同,国富论是很难进行检验的,除非你是天子,很显然,天子绝不会拿着祖宗基业,给你检验什么。
刘文善对此,不报任何的期望。
…………
过了一会儿。
王金元去而复返。
听说少爷喊自己回去,他既是期待,又有几分担心。
少爷脾气很坏,这回不知道又因为什么事要找自己去骂一顿了。
好吧,挨骂……是王金元的日常了。
不过……王金元也有自己男人的骄傲的,少爷平时,只是车轱辘似的,逮着自己骂一通狗一样的东西,虽是凶巴巴的,却从来没有骂过自己的娘,若换做别人,以少爷的脾气,早就骂了人祖宗十八代了。可见……少爷对于自己,还是极尊重的,少爷对自己,和别人不同,这令王金元很是欣慰和骄傲,是王金元在西山里,极体面的事,一说起这个,他就面上有光。
什么叫心腹,这就叫心腹,少爷闹起脾气来,再是气急败坏,在自己面前,也还能拿捏轻重呢。
作为一个也有自己风骨的男人,王金元很骄傲。
最重要的是,少爷给予了自己这一切。
当初一个寻常的商贾,而今却已使他扶摇直上,掌握了万千经济命脉的人,哪怕是出门在外,遇到了侍郎,他也不惧,见了寻常的官员,他甚至都可以完全不用理会,这些从前自己眼里,都是了不起且得罪不起的人,现在……在自己的眼里,又算的了什么?
他匆匆的赶回来,一刻都不敢耽误,千里马常有,而伯乐不常有,少爷就是自己的伯乐啊。
见了方继藩,方继藩笑吟吟的朝他挥挥手。
王金元受宠若惊,连忙小跑着上前道:“不知少爷,有什么吩咐?”
方继藩背着手,漫不经心的道:“有件极重要的事,要交给你去办。”
“啊……”王金元顿时精神振奋,目光炯炯。
每一次,所谓的极重要,对于王金元而言,都意味着这西山将有大事要发生,而且……是财源滚滚的大事。
最重要的是,少爷要办大事,第一个想到的,就是自己啊。
王金元热泪盈眶,要哭出来了。
…………………………
新城。
陈新乃是染坊的东家。
他的宅院距离宫城极近,住在这新宅里,陈新显得很满意。
对于陈新这样的商贾而言,能和身边无数非富即贵之人为邻,陈新很是得意,但凡有友人来京师,他都会率先将人邀至家中,看着友人们坐着新马车,打开窗,而后看着沿途。一个个宅院,这宅院门上匾额,那烫金的某某某府,那些友人们发出来的惊叹,都足以令陈新有一种难得的愉悦感和优越感。
这房子,真的买对了。
只是这几日,陈新显得有些烦躁。
他正忧心着手里的一批绸缎,至今没有找到买家,一直都在货栈里堆着呢!
须知这货栈,要保存丝绸,不但要人看守,还需随时保持着通风,而避免潮湿,这一日日下去,都是银子哪。
可偏偏,他这一批丝绸,所染的颜色,在市场上,问津的不多,许多铺面都不肯买,这么下去……可不是办法哪。
今日与一个丝绸铺的东家喝过了茶,就回来了陈府。
陈新显得心烦意燥。
他皱着眉头端坐着,刚呷了口茶,目光却是一瞄,见到了书架上的《国富论》。
求索期刊的销量极佳,不只是因为许多人需要,更多的原因还在于,许多如陈新这样的人,附庸风雅,陈新虽然极少看书,可早就吩咐了人,按时要订购一些书册,摆放至书斋里。
许多书,他都看不懂,也没兴趣,可现在……这国富二字,却令他一下子来了几分精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