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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王金元说的咬牙切齿。

    现在整个西山正缺大量的生铁来炼钢呢,谁晓得,这些商贾,竟开始哄抬物价了。

    该死的奸商!

    他见方继藩一脸平静的样子,似乎并没有露出丝毫异色。

    便又道:“更可恶的是,该死的,少爷,这些人,不是东西哪。少爷知道他们是怎么买卖的吗?为了尽快交易,但凡市面上有生铁,连生铁都不用看,直接就签订契约,这生铁的契约到了手,一看生铁的价格涨了,转手再将契约转卖出去……”

    “呀,还可以这样。”方继藩惊讶了。

    你大爷的,你不就是期货吗?

    这群商贾,倒是很有创造力吗。

    不过细细想来,期货的出现,倒也是必然。

    毕竟,货物的辗转交易,本质上是一个很复杂的过程,你要一千吨的生铁,你付了银子,想要将这些现货到自己手里,就需要准备好仓库,而后,雇佣人手,将货物从甲货栈,运到乙货栈去。

    可是……某种程度而言,倒卖这玩意,尤其是出现了交易市场之后,因为交易的速度大大的增加,可能你上午买了一千吨生铁,下午一看生铁价格涨了,觉得有利可图,说不准,就想将一千吨生铁,转售给别人,以谋取利差。

    在这个过程之中,不过几个时辰的时间,难道你先让卖家派人将一千吨生铁搬运到自己的货栈,然后到了下午,自己再派人,从自己的货栈里提货,再将这些货物,运到买家的货栈?

    于是乎,一纸契约,上头写着一千吨生铁,就成了商贾们最简便的交易方法了,反正凭着这一纸契约,就可以去提货,因而,凭着一张契约,管他最后的买主是甲乙丙丁,还是赵钱孙李,都无所谓。

    反正,交易市场能保证你能随时提取现货就是了。

    只是……同样是一纸契约,随着价格的波动,同样是契约,价格却是不同。

    生生被他们玩成了期货和股市了啊。

    方继藩也是服气了。

    方继藩笑吟吟的道:“慌什么,涨就涨吧。”

    “可是少爷,咱们……咱们将来,要炼钢,要铺轨道,岂不是……”

    方继藩吹着口哨:“原材料上涨,房价为啥不涨,反正,最后买单的又不是我们,亏得你还是个商贾,丢人现眼,给我滚!”

    “……”王金元歪着头,一琢磨,对呀,现在木材和生铁暴涨,凭啥房子就不能涨,不是还有冤大头吗?

    于是,王金元心里满足了:“少爷英明。”

    “叫你滚你还不滚,踹死你这狗一样的东西。”

    “我滚,我滚!”王金元眉开眼笑,见方继藩要箭步冲来,忙是后退,一溜烟跑了。

    少爷就是少爷啊,我王金元就是知道,少爷不会真踹的,这是少爷对心腹的某种表达方式,一般人,才不会如此。

    王金元美滋滋。

    能成为少爷门下的一条狗,对于他而言,也是幸福的事。

    …………

    方继藩屁股没坐热,却又有宦官火速来:“方都尉,陛下请您速速入宫觐见。”

    方继藩没有犹豫,匆匆至大明宫,这几日陛下怪想自己的,隔三差五见自己。

    等到了奉天殿,却见这儿,许多人怒容满面,而自己的门生刘文善,在此刻,却是拜在殿中。

    弘治皇帝一脸忧虑,他见了方继藩进来,道:“卿家来的正好。”

    方继藩只看了刘文善一眼,刘文善见了恩师来,顿时有一种如释重负的感觉。

    方继藩不露声色的道:“儿臣见过陛下,吾皇万岁。”

    弘治皇帝还没开口。

    就有工部尚书钱业站出来:“方都尉,可知道现在生铁暴涨?”

    方继藩道:“知道。”

    钱业本还想兴师问罪,谁聊到,方继藩直接回了一个知道。

    可偏偏,方继藩却还是心平气和的样子。

    这钱业显然有点不太适应。他深呼吸,自己是来讲道理的,君子动口不动手,就算动手,那也打不过,便努力的挤出一丝微笑:“那么,你可知道,造作局这里,生铁已经稀缺了,各处造作局,已经无铁可用,这生铁的价格,短短一日之间,就翻了一倍,更有不少造作局的官吏,竟是偷了生铁,在市面上兜售。方都尉,造作局负责造的,乃是军械啊,这军械,岂是儿戏,是要供应将士们的,一旦没有生铁可用,这刀剑如何制造,火铳……从何而来……那交易市场,实是害人之物,这些商贾,囤货居奇,实是可恶。区区生铁,竟卖这么贵,他们以为……这生铁是新城的宅子?”

    一说到新城的宅子,这殿中诸臣,便一个个咬牙切齿,看向方继藩。

    方继藩一度怀疑,这钱业是不是在指桑骂槐。

    可看到钱业气的口不择言的样子,或许……这家伙并没有往深里去想。

    方继藩道:“生铁不是历来都是官营吗?没有了生铁,采掘就是了。”

    “有什么用。”钱业冷冷道:“现在许多矿山,已经闻风而动了,到时,不知多少生铁,会流到市面上去。

    农业社会,人们最害怕的,就是物价的剧烈波动,因为……一旦剧烈波动,对于农业生产而言,是具有危害的。

    这也是为何,上千年来,朝廷都不一而足的抑商的原因,他们认为,商贾乃是造成商品剧烈波动的主要来源,对于这些只知逐利的商贾,一定要抑制才是。

    可现在,可怕的危害,果然来了。

    造作局这里,已经难以为继,不少作坊,都不得不停工,生铁都没了,造作个什么?

    刘健也肃容道:“方都尉……若是没有交易市场,何来的这么多麻烦……”

    群臣见刘公开了口,纷纷都开口起来:“是啊,是啊,任这样下去,边镇如何保障。”

    方继藩却忍不住道:“且慢,这是吏治的问题,与交易市场何干?是赃官污吏们,盗卖了生铁……为何不先厘清吏治?”

    众人竟都有些恼火了。

    许多人憋了一肚子气,正待要开口。

    弘治皇帝肃然道:“够了!”

    奉天殿才稍稍安静了下来。

    弘治皇帝皱眉:“这就是国富论中的市场波动?”

    他看向方继藩。

    方继藩正色道:“陛下,正是,因为市面上,生铁奇缺,所以导致供不应求,价格攀高。”

    弘治皇帝深锁着眉:“若是任其如此,国家危亡在即啊!诸卿有什么看法?”

    刘健站出来,想了想:“老臣以为,应当取缔交易市场,驱逐商贾,将商贾所囤的生铁,统统以赃物清缴出来。”

    “不可!”

    方继藩还没开口呢,却在此时,那已吓得脸色苍白的刘文善,在此刻,却不知哪里来的勇气,正色道:“陛下,万万不可啊,只要市面上,还有对生铁的巨大需求,哪怕是关闭了交易市场,生铁的价格,照样会居高不下。所谓堵不如疏,治水是如此,应付这样的市场波动,也是如此。臣以为……生铁暴涨,未必是坏事。”

    弘治皇帝皱眉。

    大明所奉行的,乃是盐铁官营之策,就是因为,这生铁,乃是最重要的民生物资,可现在,生铁暴涨,这还了得,大明竟什么时候,沦落到了无铁可用的地方,只有胡人……才会穷到连一口铁锅都没有的境地。

    而且,这没来由的暴涨,让弘治皇帝忧心忡忡。

    他自以为,刘健为首的百官,方才是对的。

    毕竟,按照以往的经验,朝廷若是没有有力的措施,一旦出了什么乱子,可是要动摇国本的。

    弘治皇帝脸色阴沉:“此事关乎国本,非同儿戏,来人……下旨……”

    刘文善脸色顿时苍白。

    他当然明白,自己是人微言轻,而在关乎国本的问题上,陛下岂会听从自己区区一个翰林之言。

    他忍不住看了一眼自己的恩师。

    仿佛在说,恩师……如之奈何。

    方继藩却是气定神闲,他给刘文善一个鼓励的眼神。

    开玩笑,为师是体面人,刘文善,你上吧。

    刘文善身子打了个颤,他似乎一下子意识到恩师的意思,此时……箭在弦上。

    却听弘治皇帝淡淡道:“下旨,交易市场,暂不去动,可囤积生铁……”

    “陛下!”刘文善抬头,龇牙裂目之状,却是徐徐站了起来,他抬头,凝视着弘治皇帝:“请陛下听臣一言!”

    “朕不听,你退下!”弘治皇帝皱眉,这个翰林,吃错了药?

    “事关国计民生,就如陛下所言,此事,关乎国之根本!所以……”刘文善厉声道:“臣期期不敢奉诏!”

    方继藩下巴都要掉下来,我的爷,我的大爷,为师只是让你据理力争而已,你也太实在了吧,期期不敢奉诏你都敢说出来了,反了你这狗东西。

    方继藩下意识的,后退一步,距离刘文善远了一些。这人……神经病啊。

    殿中……顿时哗然!

    期期不敢奉诏,皇帝让你出去,你还敢说这话,这是完全不将陛下放在眼里啊,真是胆大包天!

    …………

    还有!



    刘文善疯狂了。

    他知道这是错误的方略。

    若是坚持这样的策略,只会让情况更加糟糕。

    他决定坚持,恩师的门生,都是骄傲的。

    哪怕……是碎尸万段!

    这一刻,他神经病附体,眼里要喷火,依旧与弘治皇帝对视。

    他分明看到,弘治皇帝皱眉。

    显然这一句期期不敢奉诏六个字,刺伤了弘治皇帝的自尊心。

    堂堂天子,且还在众目睽睽之下,竟敢说不奉诏。

    看来,龙生九子,这方继藩,也会有劣徒。

    弘治皇帝冷声道:“你想抗旨?”

    “非抗旨!”刘文善正色道:“而是为万民请命!”

    沈文乃翰林大学士,倒是对刘文善颇为爱惜,见刘文善还不见好就收,忍不住道:“刘文善,不要再说下去了,快退下!”

    “宁死……”刘文善正色道:“不退!”

    弘治皇帝脸色胀红,固然有时,会有大臣反驳自己,可大多,还是会选择委婉的,君臣有别,何况,本来遭遇这样的大事,弘治皇帝本已心急如焚,碰到这么个二货,弘治皇帝最后一点的耐心,也消磨了个干净。

    方继藩抬头看天,可惜头顶却是房梁,这家伙……二啊。

    “你想说什么?”弘治皇帝怒道。

    刘文善正色道:“陛下,此事,万万不可草率处置!”

    “这怎么是草率?”

    “因为当下的问题,乃是市场供需失衡所致!”刘文善开始讲起了他的生意经。

    弘治皇帝倒吸了一口凉气。

    所谓的市场供需失衡,颇有几分,一个之乎者也的儒生,对一个乡下的农夫子曰一般。

    对牛弹琴。

    很不幸,弘治皇帝就是那头牛。

    弘治皇帝羞怒道:“卿家到底想说什么?”

    刘文善肃然道:“供需失衡,其本质在于,市场供不应求,这种情况之下,哪怕是用强力的手段,收缴商贾的生铁,也解决不了任何问题,这只会造成更大规模的恐慌,市场,自有其规则,若是按刘公说的去做,供不应求的情况,不但不会缓解,反而会大增。”

    “………”

    满殿,已是哗然了。

    这一次,是直接指着刘健的鼻子骂了。

    刘健:“……”

    说实话,刘文善的话,他是一句都没听懂。

    一个不曾真正观察过经济的人,怎么会理解这些呢。

    刘健是个好宰辅,这一点,历史已经证明了,可他只会是历史中弘治朝的好宰辅,干的不错。可若是将刘健丢到后世的世界中去,只怕……他便如普通的高中生都不如了。

    原因无他,他了解的,只是旧世界而已。

    就如清末一群号称最顶尖的庙堂精英们,面对坚船利炮的西洋人时,无数优秀的士大夫们,总不免会出现各种滑稽的言行一般。

    大家都没听懂,哪怕是看过一些国富论的人,也依旧是懵逼。

    毕竟,这不是简单的学问,单凭一本书,没有真正去观察市场,读了,又有几分用处?

    弘治皇帝的耐心,已至极限:“够了,给朕出去!”

    刘文善眼里,露出了失望。

    这个世上,可能也只有恩师,才真正的懂自己啊。

    可是……就这么放弃吗?

    他的良知,一次次拷问自己。

    若是放弃,又何来的,知行合一呢?

    恩师……教诲自己,要做一个利国利民的人,要匡扶天下,要勇于去面对惨淡的人生,要奋不顾身,去维护自己的良知!

    刘文善眼睛发红,他厉声道:“陛下!”

    外头,一群宦官和禁卫已是磨刀霍霍。

    群臣们怒目的看着刘文善。

    刘文善眼眶通红,眼里湿润了。

    他道:“请陛下给臣一些时日,三个月,不,四个月!”

    弘治皇帝:“……”

    “三四个月内,臣会给陛下,送来数不尽的生铁,足以供应所需!”

    弘治皇帝凝视着刘文善。

    随即,弘治皇帝冷冷道:“你没有资格……”

    他话说到了一半。

    可此时,刘文善却道:“臣愿拿人头作保!”

    弘治皇帝冷然道:“朕不要你的人头,来啊,拿下去,此人甚狂,廷杖二十!”

    刘文善目中露出了绝望之色。

    他知道,一切都无法挽回了。

    他脑海里,想到了无数恩师的谆谆教诲,他滔滔大哭起来。

    眼泪滂沱而下。

    世人……无法理解自己啊。

    方继藩一见,也是愤怒了。

    这是自己至亲至爱的门生啊。

    大爷的,谁敢打我门生,我方继藩一定和他……讲道理。

    方继藩正待要开口。

    猛地,刘文善突然平和起来,他抬起头来:“陛下,哪怕陛下要廷杖臣,雷霆雨露,俱为君恩,臣……无话可说……可是……臣依旧还请,陛下给臣四个月的时间,四个月之内,若是依旧生铁不足,臣唯请陛下……诛臣父母,诛臣妻子……灭臣十族!”

    嗡嗡嗡……

    一下子,殿中哗然。

    所有人震惊的看着刘文善。

    没见过这样的狠人啊。

    这刘文善,疯了……

    方继藩:“……”

    小善善,为……为师得罪你了吗?为啥是诛灭十族,你说九族会死?

    方继藩开始怀疑人生了。

    自己是不是把这家伙脑袋教坏了。

    刘文善却显得极平静:“臣自入仕以来,一直默默治学,侍奉恩师门下,恩师待臣,恩重如山,若本应是对的事,在臣看来,虽千万人,吾往矣。今陛下明明要行恶政,臣绝不答应,哪怕陛下今日将臣杖毙于这玉阶之下,臣也恳请陛下……收回成命,给臣一些时间。”

    说罢……

    刘文善拜倒,叩首:“臣泣血而告,愿以十族为注,四月之内,君忧,臣十族死尽!”

    ……

    弘治皇帝震惊了。

    他没有见过,世上竟有这么个疯狂的人。

    所谓的诛灭十族,哪怕是造反,也不过是祸及父母妻儿而已,这诛十族,唯一享受此待遇的,也不过是靖难时期的方孝孺,除此之外,再无其他。

    可这刘文善……

    弘治皇帝突然心有些软了,他看到了刘文善的刚烈,竟是有些钦佩。

    可是……

    如此重大的事,就凭一个区区翰林的刚烈吗?

    弘治皇帝显得有些焦虑,他不禁道:“方卿家,你怎么看?”

    方继藩脸涨得很红,他沉默了片刻,怯怯的道:“陛下,臣有一个小小的疑问,这诛十族,包括没包括师生?”

    弘治皇帝意味深长的看了方继藩一眼:“门生之门生尚且要杀尽,他的恩师……是否囊括其中,方卿家以为呢?”

    方继藩:“……”

    “怎么,方卿家,你不说话了?”

    方继藩道:“儿臣……还想好好的侍奉陛下。”

    众臣一听,也算是无语了。

    如此刚烈的弟子,配上这么个人渣……说实话,哪怕是再不认同刘文善的人,甚至是被刘文善指着鼻子指责的刘健,都被刘文善的刚烈所震撼,可是……现在再看方继藩,竟突然对刘文善生出了卿本佳人、奈何从贼的同情。

    可惜了啊,多好的人,一生的败笔,料来就是……

    弘治皇帝眉微微压着,他对方继藩心情很复杂。

    方继藩继续道:“所以臣左思右想,觉得……还是不要这么冲动为好,和气生财,啊,不,朝堂之上,应当以和为贵,有什么事,是不可以讲道理的呢?所以,依臣看来……”

    殿中响起了此起彼伏的咳嗽。

    却听方继藩道:“陛下啊,刘公错了!”

    什么……

    所有觉得尴尬和滑稽的人,都是一愣。

    弘治皇帝楞了一下,看着方继藩,似乎也觉得不可思议。

    方继藩抬头,道:“刘公所谓的方略,不过是懒政,却不是解决问题的方法。市场的背后,有一只无形的手,在调节着供需的关系,漠视这一只手,是要吃大亏的。臣的门生刘文善,在臣的门下弟子之中,是最愚钝的……之一……”

    “可是……臣毫不客气的说,他虽没天份,却还算刻苦,这榆木脑袋,总还开了一点窍,所以……臣认同刘文善,陛下请给他四个月的时间,若是他输了,臣决定加码,臣还有一个孙子,叫刘瑾,这是臣的心头肉,陛下索性也一并,将他也杀了吧……还有……”

    方继藩扭捏了老半天,有点举棋不定:“臣还有一个不情之请,若是他日,真要诛灭十族的时候,能否让臣服毒自尽,不要砍了脑袋,臣想……哪怕是死了,到了阴曹地府之下,好歹留着一张脸,下辈子投胎,说不准还能混口饭吃。”

    去你大爷的,不服就干,你以为方继藩不敢,我方继藩是什么人,我方继藩怕死?我方继藩只是想死的轰轰烈烈一些而已!

    “……”

    师徒二人,都是鼓着眼睛,瞪着弘治皇帝。

    弘治皇帝彻底的懵了。

    他四顾左右,竟发现,自己的目光,竟是无法去面对这两个发了疯的家伙。

    继藩这是脑疾又发作了吧?

    而大殿之中,却是鸦雀无声,落针可闻。

    每一个人,都屏住了呼吸。

    沉默。

    死一般的沉默。

    他们见证了历史。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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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弘治皇帝叹了口气,他背着手。

    看着自己的女婿。

    刘文善可以不信任。

    可是……自己的女婿,也不能给予信任吗?

    他背着手,沉默了很久。

    似乎百官们,看出了陛下的情感波动。

    有人不禁道:“陛下……”

    弘治皇帝只轻描淡写的看了那人一眼,这是一个御史,自己有一些印象。

    此人的面上,露出几分焦灼之色,显然……他为朝廷而担忧。

    可是……

    弘治皇帝淡淡道:“朕等这四个月!四个月后,朕会罢黜刘卿家的官职,若是依旧不能缓解,朕会查抄交易市场。明白了吗?”

    方继藩松了口气。

    他就猜到,陛下是不会对自己下毒手的。

    果然……

    方继藩忙道:“儿臣,谢陛下恩典,陛下明察秋毫,宛如……”

    “退下!”弘治皇帝脸色铁青的瞪了方继藩一眼。

    带着你的门生,来和朕唱反调,还期期不敢奉诏,你们师徒二人,想反天了吗?

    今日不敲打你们,就不错了,谁想听你什么宛如天上的太阳,滚蛋,朕眼不见为净。

    方继藩一脸幽怨之色,却忙是道;“那么,儿臣告退,陛下要注意龙体……啊,不多说了,告退,告退。”

    自奉天殿里出来。

    刘文善还犹如在梦中。

    他不知为何,自己会有此勇气。

    想来,这是恩师给予自己的吧。

    看着自己的恩师,刘文善感动的几乎要哭了。

    是谁,言传身教,教授自己学问,传授自己做人的道理。

    又是谁,总是在关键时刻,挺身而出,为自己说话?

    这世上,除了恩师,还有谁。

    “恩师……”刘文善激动的不能自己:“学生……做对了吗?”

    方继藩险些想要打烂这家伙的狗头,碰到这种脑子缺了一根弦的家伙,方继藩也是很服气的,真恨不得打死他。

    可是……看着刘文善一脸期盼,那小心翼翼,渴望得到认可的眼神。

    方继藩背着手道:“嗯,不错,为师就是喜欢你这小暴脾气,为师平日怎么教授你的,大丈夫要坚守自己的内心,更要为天地立心,为苍生立命,为万世开太平!你,看来已经学到了为师一丁点高尚的情操了,以后努力。”

    刘文善面露喜色,方才在殿中,还未落下的泪水,这一刻,却是哗啦啦的统统落下来,他哽咽难言,断断续续的道:“学生……谨遵恩师教诲,今日……能……能坚守自己的原则,实是恩师平日教诲的好,学生侍奉恩师……不及恩师之万一,更不能与诸师兄弟相提并论,从此,学生……学生定要奋起直追,一定如恩师所言那般,要做一个利国利民,心怀天下之人,哪怕是死,是夷三族,灭九族,诛十……”

    方继藩立即道:“够了,不要说这些废话,大丈夫当脚踏实地,说这些话是没有用的,以后你再说诛十族这样的屁话,为师打死你这个狗一样的东西!”

    方继藩几乎落荒而逃。

    似这样的人,惹不起啊。

    自己平日到底给这家伙……灌输了什么来着?

    果然平时吹牛逼一时爽,可吹过的牛逼,却是要负责任的,没准哪天自己自己就要被这几个门生给坑死。

    一群龟儿子,这样坑你恩师,良心不会痛的吗?

    ………………

    朝会结束。

    一个不起眼的翰林,皱着眉,走了出来。

    他形影单只,没有搭理任何人,只是默默的,在人流中,徐徐踱步。

    今日的朝会,实在太让人震撼了。

    王不仕努力的回忆着每一个细节。

    生铁突然暴涨,按照国富论的理论,就是市场需现了巨大的需求,在这种巨大的市场需求之下,才会出现如此可怕的情况。

    可问题在于,为何陡然之间,市场会有如此巨大的需求。

    又有谁,有如此大的财力,疯狂的收购生铁,哪怕是价格已翻番,竟还满足不了这巨大的胃口呢。

    除了西山之外,还能有哪里?

    需求……

    需求的暴涨,一定是西山在秘密的折腾着什么。

    再联系旧城房假不断的被做空,显然,这可能和旧城有巨大的关联。

    刘文善据理力争,肯定不简单。

    因为,需求带来的,是生产规模的扩大,某种程度而言,在国富论之中,巨大的需求,价格的暴涨,其实并非是坏事。

    这意味着,产能的暴增。

    也就是说,若是给他们四个月的时间,市场那一只看不见的手,极有可能会对供需进行调节,哪怕是四个月之后,供需依旧会有失衡,但绝对不会这样的紧张。

    王不仕想到此处,眼睛突然猛地一亮。

    他们的事,可能和生铁有关。

    生铁又与旧城息息相关。

    四个月之后,达到供需平衡,或者是……缓解了供需关系。

    他们的事……要成了。

    旧城的房价,至少还得跌四个月以上。

    四个月之后,就可能复苏,不,不是复苏,可能是暴涨。

    不成,三个月内,先不急着动手,先慢慢等在西山做空旧城,到了那时,地价和房价,将会降至冰点,这才是自己出手的最好时机。

    这三个月时间内,必须筹措足够的银子,新城的房子,可以抵押给钱庄。

    算一算。

    按照钱庄的规矩,自己在新城的房产,以及整个家族的财富,还要加上自己能够向亲朋好友借来的银子,能有二十万两以上……够了!

    不对,还是稳妥起见,回去再琢磨琢磨那国富论,这国富论真乃神书啊。

    找个休沐之日,最好还得去交易市场看看,且看看着生铁的波动,是否和自己预测的一样。

    王不仕恍然着,徐徐踱步。

    突然,有人道:“王不仕?”

    王不仕抬头,一脸茫然的看着前方,却见一个人背着手,看着自己。

    王不仕骇然,这不是刘健刘公吗:“下官见过刘公。”

    刘健微微笑着道:“你跟老夫来内阁,可有何事啊?”

    王不仕这才左右四顾,一看,自己光顾着想心事,只觉得自己是在跟着人流走,谁料,没有走出午门,居然跟着刘健,到了内阁来了。

    王不仕诚惶诚恐的道:“下官万死,下官走神了。”

    “无事。”刘健摇摇头:“以后少想一些心事,人哪,要坚强,要朝前看。”

    刘健一脸同情的看着王不仕。

    自打人间渣滓王不仕号回航,便连刘健都听说,这个叫王不仕的可怜翰林,整个人就精神不正常了,可怜啊,好端端的一个翰林清贵,却是遗臭万年,人生自此改变。

    王不仕便行了个礼,匆匆往午门方向去了。

    …………

    朱厚照开始关注着钢铁的冶炼。

    西山的钢铁作坊,冶炼钢铁的技艺,确实已有提高。

    尤其是在制造蒸汽机车的过程之中,许多的工艺,都有了极大的提升。

    因此,为了保证铁轨的锻造,朱厚照亲自督促着炼钢炉的建设。

    数十个生员,拿着各种手绘的图纸,不断的探讨,各方面的工艺以及技术水平,其实都需满足量产的需要,可同时,又必须达到蒸汽机车行驶的标准,因而,需立即试造出炼钢炉来,先进行试产,在确定合格,同时能保证产量的前提之下,才可上马更多的炼钢炉。

    朱厚照为这事,操碎了心。

    好不容易忙里偷闲,等他知道方继藩拿着自己身家性命去为刘文善辩护的时候,朱厚照寻到方继藩,忍不住翘起大拇指:“老方,你真了不起啊,本宫是服气了,原以为你是贪生怕死的鼠辈,谁料,你竟也有这舍生忘死的一面。”

    方继藩一脸平淡,呷了口茶,才轻描淡写的放下了茶盏:“人固有一死,或重若泰山,或轻于鸿毛。我所怕的,只是如鸿毛一般的去死,若是重若泰山,死国可乎,死国矣!”

    朱厚照打量着方继藩,见方继藩说的认真,心里还是有些疑窦,随即,他乐了:“钢铁炼出来了,现在,一日的产量,是五千斤。”

    五千斤,放在后世,也不过区区的两吨的钢铁而已,不值一提。

    方继藩不为所动。

    “现在大肆收购了不少生铁,说实话,本宫心里挺疼的,西山现在预备,建起无数的炼钢炉,这产量,在一个月之后,便可增加三十倍,争取在三个月之内,产量能至一百倍,争取日产量,能到达五十万斤,哈哈哈哈……只是……这银子……”

    日产五十万斤,也不过是两百吨的样子。

    不过这个产量,却已十分惊人了,在方继藩的记忆之中,大明会典中所记载,江西布政使司一省的钢铁产量,也不过是三百二十六万斤罢了,湖广则是六百七十五万斤。日产五十万斤,就相当于是十天的时间,炼出一省的钢产量来。

    当然,这一切的前提是……有足够的生铁。

    同时,还必须得有数不清的银子,狠狠的砸下去。

    现下的技术条件之下,产量小,却可以用规模来弥补,而规模,就是银子!

    方继藩咬咬牙:“需要调配多少银子,账报来,要多少给多少,我们不缺钱,缺钢!”



    这世上,没有什么不是银子不能解决的问题。

    因为这片土地上,有的是人,这些朴实的人,都有一双勤劳的手。

    关于这一点,方继藩有准确的认知。

    一旦炼钢之后,便是铺设铁路线,未来的收益便可保证,既然将来有人接盘,还担心个啥投入?

    朱厚照得了方继藩的准话,像是吃了定心丸,心情很是舒畅。

    “听说,交易市场已经疯了?”朱厚照笑嘻嘻的道。

    方继藩气定神闲的说了句:“这群该死的奸商,真是讨厌。”

    …………

    交易市场确实已经疯了。

    现在这交易市场,说是人满为患也不为过,已经成了数不清的商贾们盘踞的地方。

    其实这也可以理解。

    现在做买卖的形态,已经发生了剧烈的变化。

    以往的那条路,已经走不通了。

    何止是京师的商贾,哪怕是附近州县,甚至是远来的客商,现在几乎都愿意泡在这里。

    这里设立了专门的茶室,大家凑在一起,相互认识,相互交流各种讯息。

    要知道,商贾往往是这个世上,对于讯息最敏感的人,对他们来说,任何一个消息,都可能带来巨大的财富。

    因而,来此的人,可谓是络绎不绝,每日都是数千甚至上万的人流。

    展示的货物,随时都可能交易。

    交换的讯息,也随时可能变现。

    甚至是一纸契约,可能在几日之内,已过数人之手。

    在这里开张的西山钱庄,也是最热闹的,无数的银钞,或是随时储蓄,又或者立即兑现,前堂到处都是乌压压的人。

    这是一扇新的大门,原来做买卖可以如此。

    而这几日的话题,永远都少不了生铁。

    生铁的价格,在一日之间,暴涨了一倍之后,此后几日,一直都在上扬。

    人们都疯了。

    每一个商贾,都试图在寻找货源。

    “有生铁吗?”

    “老夫看,只怕还要继续涨下去。”

    “又涨了,涨了,一斤涨了三个铜钱。”

    人们在此,见证了一个又一个的奇迹。

    昨日也许还只是一个籍籍无名的商贾,可一夜之间,资产便翻番,直接一夜暴富,成为所有人交口称赞的对象。

    以往的买卖模式,是熟人之间的交易,哪怕是熟人,平时也只是书信往来。

    可在这里,却是每日接受无数的讯息,犹如后世一般,一个没有见识的人,突然精通了网络,于是乎,涌入的知识开始爆炸,经济、军事、娱乐,几乎所有的讯息,短短数月之间,便可让一个此前还不懂任何军事编制,不懂任何经济活动的人,成为优秀的键盘经济学家、军事家、键盘娱乐圈消息灵通人士以及……六学家。

    即使是从偏远的福建布政使司发生的一个消息,都可能被人带到这里来,随即开始广泛的传播。

    而现在……铁……铁呢。

    市场上,生铁不断的走高,原本市面稀缺的生铁,却是不断的涌出来,据闻,有不少商贾,勾结了地方上挖掘铁矿的镇守宦官,也有人据传,不少生铁,是自造作局里流出来的。

    不过,没有人会去问生铁的来源,这都不重要,重要的是,生铁能换来银子。

    许多人,眼睛都红了,当然……生铁还有其他的渠道,商贾们将目光都放在了遥远的关外。

    其实商贾对于关外是陌生的。

    可他们却知道,在关外,有大量的铁矿,而那些铁矿,却非是官府经营……

    这就足够了。

    整个交易市场的正中心,是一个小圆结构的大厅。

    这里被人称之为交易中心。

    但凡是有人想要收购货物,都愿意让人在此挂上牌子。

    譬如现在,这交易中心里,便琳琅满目的挂满了各种牌子。

    “收上等丝绸,二两四钱一匹,七百匹。”

    “收木材,六百钱一方……”

    当然,更多的牌子,却是挂着:“收生铁,每斤一百五十二钱!”

    才刚刚牌子挂出来,可是很快的,牌子又撤下:“收生铁,每斤一百六十钱。”

    似乎……哪怕是如此,还是无人问津,牌子继续挂出:“收生铁,每斤一百六十五钱!”

    犹如走马灯似的,一个个牌子,疯狂的挂出来,无数的商贾伫立在这之下,看着那一个个翻新的牌子,双目赤红,几乎要疯了。

    若是自己有生铁,只怕用不了几日,便可暴富啊。

    听说现在西山正在炼钢,许多炉子都开始建了,未来的生铁……只会一路上扬。

    ……

    而不少的大东家,此刻……却已经没有兴趣将心思花费在收购生铁的上头了。

    因为完全没有必要。

    市面上的生铁,几乎都被搜刮完毕了。

    与其花心思收购,倒不如……

    行动必须要快!

    据说河西走廊,有的是生铁……还听说炼钢不只是生铁,对于煤炭的需求,也是极大的,宣府那里,据说有大量裸露的煤矿,官府并没有将煤炭来当做官营,只怕得立即派人前往宣府一趟,和当地的父母官打好关系,得购置一些煤矿来。

    一辆辆拉货的马车,已经预备好了。

    数不清的民夫已经招募。

    还有沿途所有的关节,也需派人立即前往打通。

    这一路,固然是遥远。

    运输的费用,不低。

    可到现在为止,照这么个趋势下去……可说不准呢。

    不只如此,各地的铁矿,许多的商贾,也都了若指掌。

    要知道,固然是官营的生铁,也是可以买卖的,前提是,必须得增产。

    这些商贾,最擅长的恰恰是钻营。

    哪一处铁矿可以增产,可以拿下货来,那镇守的宦官叫什么名字,家在哪里……是哪里人……

    河西走廊的生铁,据说质量极高,且价格是最便宜的……

    摸清了路数,便有数不清的车马,开始出发了。

    出发时,车里装载着数不清的粮食和生活用品。

    据说在河西,那儿粮价很高,许多的生活的必需品,价格也是关内的一两倍。

    这些东西送去了河西,再装了生铁返回,通过许多人的计算,这是有利可图的。

    当然,最重要的是,四轮马车的出现,让这一切成为了可能。

    以往的马车,装载的货物少,且费时费力。

    可四轮马车不同,平稳,速度也快,同时装载量大。

    当然,最重要的是,关外的鞑靼人被征服之后,大量的马匹也开始涌入了关内,这些价格低廉,吃苦耐劳,且还好养活的蒙古马,实是不可多得的畜力。

    看上去,这沿途似乎是远了一些,可实际上,北地大多都是平原,几乎没有过多地丘陵,只需沿着官道,一路西行,若是快马加鞭一些,其实……来回一趟,也不过一两个月的时间。

    这和南方不同,南方多山多水,甚至可能几里路的距离,中间横着一条河,一座山,这几里路,便需耽误几日的时间了。

    在那官道上,数不清的车马,已是趁着天未亮,纷纷出发,他们怀揣着路引,或是寻到了某些大人物的荐信,一队队的车马,浩浩荡荡,连绵不绝。

    西山车马制造作坊的马车,现在几乎是全力赶工,订单已排到了年后,可人们对于载货马车的需求,却没有停止。

    为了增加运量,匠人挖空心思的对于马车进行改良……

    车马制造的作坊,似乎也预备扩产。

    而对于大宗生铁的收购,王金元是舍得下血本的,价格涨了就涨了,依旧还是有多少要多少,太子殿下那里催促的急,若是耽误了太子殿下的大计,他是真的会宰了自己的。

    不过……

    细细的看着账目……

    王金元也有一点懵。

    不对啊。

    表面上看,好似是大肆收购生铁,使生铁的采购价格暴涨之后,花费了无数的银子。

    可细细算下来,马车的销量却是翻了番,由于对马的大量需求,西山在关外的大量马匹,也开始供不应求。还有未来,河西走廊的各种矿产,似乎……

    更不必说,等将来……旧城……

    想到这里,王金元倒吸了口凉气,咋,横竖西山都没吃亏。

    …………

    这交易市场中的热络,其实也没有引起太多大人物的关注,对于庙堂诸公而言,这些下三滥的交易,不过是尔尔之事罢了。

    却有一人,穿着便装,出现在这贸易市场,他暗访着每一个交易的细节,随即,回到家,便又开始去看了那国富论中的文章,将白日所见,进行对照。

    在那油灯冉冉之下,王不仕的双肩,竟是微微的颤抖。

    是对的!

    这一切……竟都是对的。

    虽然不知生铁最终会变成什么,可结果……一定如自己所料。

    他激动的脸色通红,甚至身躯颤抖……

    国富论……真是一部奇书。

    眯着眼,王不仕似是看着一个地方,事实上却是想事想得出神了。

    此时的他,已经预感到,数不尽的财富,正向自己招手了。

    天变了……

    世道也变了……

    翰林院里那些还抱着经卷的一群蠢货啊。

    似乎到现在还没有明白过来。

    傲慢……实是人之大忌也!



    一车车的马车长途跋涉出关,蔚为壮观。

    这些马车,就如沿途的宣传队。

    以至于沿途州县,都知道是去拉矿了。

    关中一带,并没有浓烈的读书气氛,诗书传家的人不多,毕竟……考也考不赢那些考霸,因而……倒是颇有几分商业气氛。

    不少人,竟也抱着疑虑,拉着车去。

    而在破虏卫这里,一座新城已经拔地而起,近十万的鞑靼人和汉人,混居在此。

    鞑靼彻底的瓦解了。明军可以直捣鞑靼内部,这使得,除一部鞑靼人不得不向更荒芜的北方迁徙之外,不少鞑靼人,不得不寄人篱下。

    他们也是人,携妻带子到了破虏卫,本以为是为奴为仆,结果……他们惊奇的发现,汉人居然当真对他们进行了安置。

    有气力的,上山挖矿,山上到处都是财富,有金银铜铁,大量的富矿,遍布在附近的山脉之间,这里在此前,几乎没有开发,因而,露天的铁矿和煤矿到处都是。

    不只如此,在山下,还有数不清的冶炼作坊,所有的矿石下了山,进行冶炼,最终,成为一块块的生铁,煤炭也会碾成粉末,而后,去除杂质。

    这里的金银铜,乃是人们最爱采掘的,每年产金三千五百多斤,产银数万斤以上,还有大量的铜矿石,最终制成了铜锭。

    而这……还只是前期的采掘而已。

    前两年,产量不高,是因为上山的道路崎岖,精力都花费在了道路的修建上,而如今,按着方继藩的法子,人们直接在矿区沿着冶炼的作坊,直接搭起了一个个木轨,轨道上,可用车通行。

    未来,各种矿石和冶炼出来的金银铜铁,产量还将不断的翻倍。

    男人们挖矿,女人们或是负责带孩子,还有生活造饭。当然……一般人家,还会养上几十头牛羊。

    鞑靼人并非是天生残忍。只不过是在恶劣的环境之下,根本没有其他出路罢了。

    而现在,可以稳定的定居,妻儿们,不必跟着男人四处游牧,靠着工钱以及卖出去的牛羊,便可吃饱喝足,不少的鞑靼人,对此甚是满足。

    稳定和富庶的生活,本就是人们所期待的,尤其是,鞑靼男人气力大,耐力也强,他们挖的矿石,往往多一些。

    这一片的矿区大总管,乃是邓健。

    邓总管按照方都尉的命令,采取的是计件的薪酬,谁采掘出来的矿石多,谁的薪水便多。

    一月下来,卖了气力,也有一二两银子,这个数目,莫说对鞑靼人,便是对寻常的汉人,也已足够了。

    人们是沿着黄河定居的,两面都是峡谷,如河西走廊所有的地貌一般,城市规模沿着黄河的南侧,不断的扩大,形成狭长的生活区域。

    这里的人,脸俱都像染了一层灰,数不尽的商贾,会将粮食运来。

    当然,在附近放牧和耕种的汉人、鞑靼人也是不少。

    这里的粮价贵,哪怕是土地贫瘠,种出的粮食少,也足以让一个农人养活一家老小了。

    邓健如往常一样,翘着脚,坐在总管厅里喝茶。

    他最近喜欢看书。

    读书使人快乐。

    虽然他认得的字不多,可不妨碍他倒着拿着一部《春秋》,反复咀嚼。

    书有些泛黄。

    显然是被人看得多了。

    邓健一面吃着花生米,偶尔,举起温好的黄酒,一口下肚,痛快。

    看完了书,他便将书放下,整整齐齐的将其叠在案牍上那一堆《礼记》、《左传》、《公孙羊》、《谷梁传》之中。

    “邓总管,邓总管……”

    有文吏匆匆而来,一看到邓总管正在摆弄他的书,顿时肃然起敬。

    “吼什么吼,没有规矩。”邓健板着脸。

    他长出了一点胡子,因为来了河西,所以脸上多了一些沧桑,他最讨厌有人一惊一乍了,不像样子。

    “是,是,小人该死。”

    “邓总管。”这文吏又道:“突然来了许多车马,都是来求购生铁的,好多啊,看不到尽头。”

    邓健面上没有多少表情:“求购就求购,仓促里,不多的是生铁吗?”

    “是,是,只是觉得蹊跷,还有,这里有一封方都尉的书信。”

    啥……少爷。

    一想到少爷,邓健的表情就变了。

    他永远都无法忘怀,当初自己和少爷在一起的时光。

    少爷是个多好的人啊,自打得了脑疾,还是自己前前后后的照应着呢,来此这么多年,妻妾早就成群了,现在住在矿区最华美的大宅里,身边又十几个丫头随时伺候,儿子也已有了九个,女儿不多,也有四个还是五个来着?

    总而言之,虽然对于现状一切都还满意,可是邓健永远无法忘怀关内的某个人……至亲至爱的少爷。

    “拿书信来。”

    那文吏忙是取了书信上前。

    邓健打开,一看,这才意识到,自己好像认识的字不多。

    于是将书信丢给那文吏:“你来念。”

    文吏哪里敢怠慢,站在邓健身边,看了书信一眼,沉默片刻,才迟疑道:“狗一样的东西。”

    邓健豁然而起,扬手就是给这文吏一个耳光:“你骂谁?本总管也是你骂的,这是矿区,天不管地不收,我家少爷,在此就是王法,我现在宰了你,你信不信。”

    文吏被打翻在地,几乎要哭出来,忙是起身,勉强挤出笑容,摸着自己鼓起来的腮帮子:“邓总管,这是书信里写的,书信里写着的第一句话,就是狗一样的东西。”

    邓健身躯一震。

    难怪……难怪这狗一样的东西,这六个字,竟是如此的亲切……原来竟是少爷说的。

    一下子,邓健的眼睛湿润了。

    他又想起了当初伺候着少爷身边的那一个个日夜,少爷也是这般喊自己的,舒服啊,这久违的六个字,一下子让邓健有了一种他乡逢故人的温暖。

    他眼角湿润了,努力的吸了吸鼻子,少爷还记得我,还惦记着从前的往事。

    “继续念。”

    “狗一样的东西,生铁价升五成,少卖一个铜钱,打死你!”

    呼……舒服……

    “真是这样说?”邓健喜笑颜开。

    文吏期期艾艾道:“是,是这样说的。”

    “拿书信来。”

    书信到手,反复看了看,只依稀认得几个字,这定是少爷亲自所书,一念及此,邓健又想哭了,他一面将书信小心翼翼的塞进自己的袖里,一面取了案牍上的黄酒,喝了一口,一股热辣,入了喉头,用少爷的教诲来下酒,快哉!

    “吩咐下去,涨价,给我涨价!”

    “是!”

    一车车的生铁,统统装车。

    无数的商贾、管事们懒得讨价还价,因为这里的生铁价格,实是太低廉了,这东西若是运到了京师,至少价格可以翻五倍。

    现在是一日都耽误不得啊。

    于是,赶紧装车,随即,带上了干粮,立即就走。

    而矿区这里,显然也要开始加紧生产了,为了招募更多的人,工钱上涨了不少,络绎不绝的车马,带来了矿区最需要的时蔬和粮食,还有各种的生活用具,却令原本紧张的生活必需品,变得泛滥起来,价格竟跌了不少。

    如此一来。

    这里的汉人、鞑靼人们,个个沸腾了。

    生活水平,短短半月不到,直接拉升了一倍。

    便连鞑靼的妇人们,都自告奋勇起来。

    没有人不想过好日子。从前鞑靼人过日子,就得抢掠,而现在……可以靠气力。

    这些女人,往往是一家之主,因为男人经常要出门,所以鞑靼女人往往属于家中的主人,竟有不少,也要上山采掘矿石。

    在这群峦之间,有数不清的牛羊,有沿着山峦而上的栈道,有一座座仓库,许多的冶炼作坊,冒着黑烟。

    而无数的车马,沿着走廊,来来回回,宛如长蛇……

    ………

    方继藩对于交易市场的喧闹,置之不理。

    他其实也不喜欢商贾。

    这些见利忘义的家伙,一点都没有对百姓的责任感,他们将私心,无限的放大,为了谋取利润,恨不得将自己的妻儿都卖掉。

    可是……这又有什么关系呢。

    他们就算再坏,能坏的过人间渣滓王不仕?能坏的过小朱秀才?

    只要是好好利用,就可以变废为宝。

    第一段铁轨,已经彻底的出炉。

    朱厚照拉着方继藩,到了热烘烘的作坊,方继藩亲眼看到那钢轨在自己面前,长半丈,好家伙,很厚实,而这一段段的钢轨,却需制造出数万甚至是十数万根,这都是银子啊。

    方继藩忍不住感慨,真实不易,若不是靠着冤大头们完成了原始资本积累,修路?不存在的,这尼玛的,都是银子啊,是数不清的银子。

    朱厚照拍了拍方继藩的肩:“老方,你又想哭了?”

    “不是。”方继藩摇头道:“只是觉得,世上还是好人多,我爱这个世间,爱每一个人。”

    朱厚照打了个哆嗦:“只是……”

    “什么?”

    朱厚照期期艾艾的道:“现在,生铁的价格,已经上涨了八倍,还在涨,许多商贾,干脆囤货居奇,这样下去,只怕……无数的钢炉子,没米下锅了。”

    …………

    明天一早第四更。



    方继藩好整以暇:“无妨,无妨,生铁很快就要来了,那该死的刘文善……”

    方继藩开始磨牙,恨不得将这狗一样的东西抽死。

    这样的口子不能开啊。

    一旦开了口子,有了这个先例,下头数百上千个徒子徒孙,都他娘的要十族,咋的,将我方继藩当公共厕所了吗?想来就来,说走就走,动不动就杀我师父、师公祭个天,喂,我要收门票。

    “那该死的刘文善,人品是卑劣了一些,可他的理论,却未必是错的。”方继藩笑吟吟的看着朱厚照:“所以,生铁会有的!”

    供不应求,若是按照古人的经验,会造成物价的暴涨。

    农业社会讲究的是平稳,无论是暴涨还是暴跌,对于民生而言,都是巨大的伤害。

    这也是为何,刘健为首的一群人,希望采取极端的手法,直接查抄商贾的原因。

    这倒并非是说刘健等人丧尽天良,而是一旦生铁无法供应,许多商贾囤货居奇,势必会导致,国家的动荡。

    生铁历来是国家最重要的物资。

    一旦朝廷的武库,失去了生铁,那么武器就不能及时的供应至边镇。

    而一旦生铁价格暴涨,百姓们的农具价格,将暴涨到天价,这与农业也是息息相关,会导致来年粮食的大规模减产。

    哪怕是暂时不会有太大的问题,譬如朝廷的武库之中,还有储备的兵器,百姓们,也勉强还能供应农具的需求。

    可长此以往,对于国家的危害,是巨大的。

    鞑靼人从前与大明互市贸易,屡屡翻脸的原因,就在于大明哪怕是与其互市,也是严厉的控制生铁的贸易,以至于鞑靼人连口铁锅都没有,日子没法过了,不服就干!

    因而,古人们对于这种经验,就是老办法,他们厌恶囤货居奇的商贾,拿他们开刀,可以将危害降至最低。

    可另一方面,这也是一个死循环,不从这个死循环里走出来,但凡市场有了巨大的需求,商贾们开始囤货,便杀了祭天,用强力手段,维持住安定。整个大明,却依旧还是一潭死水。

    刘文善的方法很简单。

    用市场的方法,来达到供需的平衡。

    商贾固然逐利,却是可以利用的,他们嗅觉十分灵敏,有超强的行动力,生铁的价格暴涨,他们便会疯了似得……寻找生铁的货源,如此,一旦市场中生铁越来越多,供不应求的情况,也就解决了。

    朱厚照听了方继藩的保证,颔首点头;“本宫倒是相信刘文善的,毕竟,这是一个自请诛十族的家伙……啊哈哈……”

    方继藩脸抽了抽。

    朱厚照随即道:“是了,昨夜本宫做梦了。”

    “……”

    方继藩很多时候,根本无法跟得上朱厚照的思维。

    朱厚照道:“你猜梦到了谁?”

    方继藩摇头。

    朱厚照乐呵呵的道:“你……”

    方继藩汗毛竖起。

    “还有徐经!”朱厚照抱着脑壳:“本宫想不明白,为啥会梦到他。”

    方继藩忙道:“殿下应该说,为啥会梦到臣和徐经。”

    “本宫经常梦到你呀。”朱厚照撇撇嘴:“这有什么稀奇,本宫的重点是,为啥会梦到他,他出海这么年了,也没有一丁点音讯,是不是已经死了,所以才托梦给本宫,这梦,到底有什么含义呢?我得请李真人去解梦。”

    方继藩道:“我那师侄,能解什么梦。哎,倒是殿下一提醒,我竟想起了我至亲至爱的徐经,现在想来,其他门生,没几个贴心的,比如那该死的刘文善。倒是徐经……”

    方继藩的眼睛,有些湿润了。

    这是自己最爱的弟子啊。

    想到他生死未卜,方继藩的心……方继藩便觉得,心像扎了一样,疼!

    “他不会死的。”方继藩板着脸道:“他会活着,他还得给我当牛做马呢,为了让他出海,陛下和我们花了这么多的银子……”

    朱厚照颔首点头:“说的好。不过,本宫还有一个问题。”

    方继藩疑惑的看了朱厚照一眼:“殿下今日问题好像特别多。”

    朱厚照苦瓜着脸道:“本宫这些日子,发表了不少的论文,期刊刊载了一些,可是这一期,本宫投了一篇《机械运动之观察》,该死的,居然没有上头版,上头版的,竟是那个张信,张信的一篇《论作物之营养》,竟是将本宫的论文挤下来了。评议组不公哪。”

    方继藩忍不住道:“作物之营养?我且看看。”

    正待要叫人将最新的期刊取来。

    朱厚照却道:“本宫带来了。”

    从袖里取出了一本期刊,方继藩接过。

    朱厚照是很在乎期刊的,偏偏他又是好胜心极强的人,自打他的力学几个论文出来,顿时,被算学、工程学、工学的论文,大量的引用,竟是风靡一时。

    这让朱厚照得到了极大的满足,他在这个基础上,尤其是在制造蒸汽机车的过程中,又发了许多的论文,这一次,他的《机械运动之观察》,本以为,定是要上头版的,结果……被人抢了。

    方继藩打开期刊,直奔主题,一看,便明白了:“殿下的论文,其实不在张信之下,可是……张信的论文,更讨喜,你看,他认为,作物和人一样,想要茁壮的成长,便需要提供其营养,何谓营养,养分也,就如殿下为何比别人长得壮实,因为殿下爱吃牛肉,许多的百姓,为何面黄肌瘦,这是因为百姓们在吃糠咽菜。这一个思路出来,评议组们,能不动心吗?农乃国家根本也。再有这里,根据张信多年的研究和实践,他察觉到,作物的营养,来自于腐殖质,这腐殖质和生活力,所以……”

    朱厚照忍不住牢骚道:“说来说去,谁不知道,给作物浇肥料,便可让作物生长的更好,这还需要他来说?”

    方继藩笑吟吟的道:“这就是科学啊,科学的本质,就在于观察,通过观察,去创建一套理论,譬如明白了这腐殖质和生活力两种东西,未来,就可让无数后人,在这基础上,继续进行研究了。”

    “不过……”方继藩乐了:“我看这生活力的观点,也未必全对。”

    “嗯?”朱厚照眼睛发亮,他想打张信的脸很久了,因为农业被评议组格外看重的缘故,那屯田所发布的不少论文,排位都在他之前。

    方继藩道:“其实,我有一个不成熟的想法,作物的营养,或许来自于……矿物质。”

    、“啥矿?”

    方继藩还没开口。

    朱厚照一把扯住方继藩的衣襟:“你说,说不说?不说本宫和你算一算,你偷本宫的印四处去盖章的帐!”

    “冤枉啊。”方继藩嚎叫。

    …………

    弘治皇帝如往常一般,在奉天殿看着奏疏。

    他的生活是无趣。

    以至于,萧敬也觉得,很是无趣,别人家的皇帝啊。

    想想自己的那些前辈,王振、汪直,哪一个,不是跟了一个坑爹的皇帝,跟着这皇帝,成日瞎晃悠,那日子,可谓是多姿多彩。

    反观自己,每日睁开眼来,不是跟着弘治皇帝去问安,接着到了奉天殿,这一站,就是七八个时辰,天黑了,回家睡觉。

    这还是太监应该过的日子吗?

    可他不敢有任何怨言,弓着身,小心翼翼的站在一旁。

    外头,有人探头探脑。

    萧敬觑见了,眼角扫了一眼恍然不觉,依旧还埋首案牍的陛下,便蹑手蹑脚的出了奉天殿,小宦官急匆匆的道:“老祖宗,不妙了。”

    “小点声,细细说。”萧敬背着手,伫立着。

    “兵部尚书,被都察院的御史,揍了。”

    “什么?”萧敬有一种RI了狗的感觉。

    陛下若是知道,还不雷霆大怒啊。

    这可是堂堂尚书,居然被御史打了,这成什么体统,要闹出天大的笑话的。

    “何故?”萧敬死死的盯着这宦官。

    宦官期期艾艾的道:“这些日子,造作局严重缺乏生铁,为了防范于未然,都察院查了兵部武库的储存数目,兵部那边,说是武库的兵器,还可支用一年,可谁晓得……御史们去武库一查……却是发现……却是发现……”

    萧敬仿佛明白了什么:“少了?”

    “何止是少了。”宦官定了定神,意识到自己声音大了一些,又压低了声音:“结果发现,就以刀剑而论,本有刀一万九千三百六十六口,可实际的数目,竟是十不存一,两千口竟都不到,且大多数,竟都腐朽不堪,武库的差役,竟是没有按时养护,那养护刀剑的油料,却也是不翼而飞,御史们急了,便去了兵部,兵部尚书马文升也吓了一跳,忙是让人去寻库部主事,那库部主事还没到呢,御史们已动怒,揪着马文升便是一阵痛打,现在兵部那,还是闹得不可开交呢。”

    萧敬打了个颤:“这事儿,别让东厂去掺和,这是他们自己的事,狗咬狗!”萧敬一面说着,一面回头,看了一眼奉天殿,而后淡淡道:“好了,你下去吧。”



    萧敬忙是回到了奉天殿。

    他安静的伫立在弘治皇帝身侧。

    弘治皇帝眼睛还落在票拟上,一面道:“何事?”

    萧敬想了想,道:“御史院和兵部尚书,打起来了,听说……是很多人打一个,马部堂不敌……”

    弘治皇帝一脸惊诧的抬头,看着萧敬。

    萧敬继续道:“是因为,都察院的御史,查武库时,发现……许多的兵器,都不翼而飞,和账上不但对不上,而且相差极大,甚至……陛下,边镇的军械,都不能供应了。”

    萧敬尽力用平缓的语气说出来。

    弘治皇帝脸色,却是苍白如纸。

    “什么叫相差极大,差多少,一成?两成?”弘治皇帝想要杀人,想做明君,难啊,一个人再如何勤政,可也架不住这个天下,有数百上千人拽着他的胳膊:“莫非还是三成?”

    “可能……”萧敬沉默了很久:“可能是九成!”

    弘治皇帝豁然站起,抄起案牍上的砚台,他眼睛赤红,几乎想要杀人,整个人似是愤怒的失去了理智,这砚台狠狠朝萧敬的头顶砸去。

    萧敬哪里敢躲,眼看着那砚台夹带着风来,几乎要到自己额头……

    猛地,砚台竟是生生在半空停止。

    弘治皇帝怒视着萧敬,手里还捏着砚台,恨不得将它揉碎了,他闭上眼,深吸了一口气,最终,又长长的吐出一口气来,一张蜡黄的脸上,他叹了口气,将砚台丢到了一边。

    哐当一声,砚台随着金銮的玉阶滚下。

    弘治皇帝重新坐下:“边镇可以供应军需吗?”

    “只怕……”萧敬心道好险。

    他能理解弘治皇帝的愤怒,与其说是愤怒,不如说是憋屈。

    别人家的九五之尊,那是何等的豪气啊,至不济,哪怕是杀几个宦官出出气,也绝没有人说什么。

    可是陛下……

    萧敬倒是此时恨不得,这砚台狠狠砸在自己的头上,好让陛下至少出一口气了。

    他苦着脸道:“边镇那儿……只怕应付不及了。”

    弘治皇帝手指头,不耐烦的敲着案牍:“彻查吧,彻查到底,是兵部尚书,还是库部主事,或是其他人……东厂来查,一个漏网之鱼,都不能有,一个武库是如此,那么粮仓呢?那么内库呢?哎,朕平日,待人不薄,文武百官,俱都予以雨露,哪怕降下雷霆,也尽力克制,唯恐,臣民们寒心,可你们……做的都是什么事啊。”

    他拉着脸,似想说什么狠话,可嘴皮子嚅嗫了一下,那些杀全家的话,似又有些说不出口,最后,他冷着脸道:“哼,你们就尽情的胡闹吧,等朕百年,驾崩之后,朕的儿子,会一个个收拾你们!”

    “不!”突然,弘治皇帝似乎咽不下这口气似得:“此案,让太子来彻查,太子为首,方继藩次之,查个底朝天!”

    萧敬忙道:“陛下圣明。”

    这话的意思,是不是,然我儿子和女婿,来让你们这些混账王八们,统统进火葬场呢?

    …………

    朱厚照愉快的打着边炉,最近温先生手艺见长,调的酱,更有滋味了,方继藩就在他的对面,夹着一片肉,高叫道:“殿下,你看此肉,纹理清晰,肉质肥而不腻,此牛生前,定是一头勤劳的牛,它兢兢业业,为牛朴实,俯首帖耳,而且俱有一定的素质,若我猜的不错,此牛一定是在西山南村里牵来的吧。”

    朱厚照惊讶的道:“这你也知道。”

    方继藩笑吟吟的道:“观其肉,便可知其牛,知其牛,便可知其性也,南庄那里,靠近学府,此牛日出而作,便听朗朗读书声,定是性子温和,情趣高雅,只有学府周遭的牛,也能有此情操啊。”

    朱厚照脸便凑上来:“我瞧瞧,我瞧瞧。”

    方继藩忙是筷子缩回去,那已过了汤水,带着九分熟的牛肉,蘸酱之后,散发着奇香,方继藩岂会上朱厚照的当,天知道这个厚颜无耻之徒,会不会一口将自己的牛肉叼走。

    阿切……

    朱厚照突然一个喷嚏打出来。

    一下子,方继藩的脸上变了。

    “我的牛肉啊,我的高雅之牛,情操之牛,好学之牛啊。”方继藩哀叹。

    朱厚照却是揉一揉鼻子:“哪一个狗一样的东西在惦记着本宫!”

    方继藩则顿时觉得索然无味,忙将筷子和牛肉摔了,一声叹息,甚是惆怅。

    却在此时,外头有人匆匆而来:“殿下,方都尉,宫中有人来了。”

    朱厚照和方继藩大惊失色,面面相觑。

    不多时,便有宦官竟是带着圣旨来。

    他正待要念。

    朱厚照却不管这么多,径直上前:“本宫看看。”

    直接抢了圣旨,打开,这一看,朱厚照却是怒了:“老方,你看看,这是人做的事吗?”

    方继藩脑袋凑过去,见那武库亏空的字样……再看九成……有点懵。

    不对啊,正德七年,倒是查过一次武库,毕竟历史上的朱厚照,对打仗有兴趣,所以让人清查一下武库,好知道这大明,有多少军械,可结果,却发现几乎所有的账目,都没有对上,为此,正德皇帝大发雷霆,下旨严查,这一查,就是足足一年之久……

    可现在……

    又不对,现在弘治皇帝没有驾崩,历史已经改变了,此时,朱厚照还是太子,自然不是正德皇帝。

    “畜生!”朱厚照最厌恶的,就是窃取武备之人,多少前方的将士,在边镇拼命哪,主意打到这上头,真是猪狗不如!

    方继藩却显得很平静。

    其实……这实是大明朝的日常……很稀奇吗?只是这东西,他经不起查而已,不查哪里都是太平无事,一查,统统完蛋。

    方继藩却是看到,下头敕命太子朱厚照,领自己限期彻查此案的字眼。

    方继藩忍不住道:“殿下,你看这里,看出什么眉目了吗?”

    朱厚照拨浪鼓似得摇头:“有什么眉目,看不出,本宫现在很生气。”

    方继藩叹了口气:“陛下有刑部,有大理寺,有东厂,有锦衣卫,甚至还有都察院,有的是的人手,可为何,要让太子殿下和臣来查办呢?”

    朱厚照咬牙切齿:“且不管,本宫非杀这些贼骨头全家不可。”

    “殿下息怒。”方继藩叹了口气,台词不应该是这样的,这样太没逼格了,狄仁杰的影视之中,应当是倒吸一口凉气,诶呀,真是恐怖如斯,想不到这背后,竟还有……

    可朱厚照是个糙人,在这方面,很不讲究。

    方继藩道:“殿下,这说明,陛下对于大理寺、厂卫、都察院统统都大失所望啊,陛下不是对他们的能力失望,若只是能力,何须让殿下来查,陛下哪怕不相信厂卫的能力,难道还相信这等只会织毛衣、打仗、造车和治病的殿下吗?诶,且别先生气,我只是性子比较耿直,实话实说,我的意思是,陛下取殿下的,乃是忠心,因为殿下是陛下的儿子……”

    “你到底想说什么呀。”朱厚照火冒三丈。

    方继藩深深的看了朱厚照一眼:“臣想说的是,陛下预感到,这个案子……只怕牵涉的人,很广,若非完全信任的人,绝不敢托付。陛下也深知,要查此案,非要有大智,还需大勇。因而,他又知道,殿下大勇有余,而智商不足,于是,命臣辅之。”

    “……”朱厚照倒吸一口凉气,他眯着眼:“父皇也觉得棘手?”

    开玩笑,当然棘手了。

    历史上,朱厚照成了正德皇帝时,这个案子,尚且查了一年多,几次都前功尽弃,若不是正德皇帝再三敦促,只怕一年也查不出来。

    朱厚照倒是乐了:“看来,父皇还是知道本宫有大智大勇啊,既如此,那么……本宫来查,走,我们去兵部,先将马文升那个混账揪出来,他是兵部尚书,脱不了干系,只要动了刑,不怕他不开口。”

    “……”

    方继藩汗颜:“马文升乃是兵部尚书,怎么可以动刑?”

    “那侍郎可以吗?兵部司库主事呢?”

    “……”

    智障!

    方继藩忍不住心里想。

    朱厚照倒是急了:“父皇可是限期半年之内,水落石出,你怎么这么磨蹭。”

    方继藩却是笑吟吟的道:“不需三年,三日之内,就可水落石出,首先我们要做的,是找到那一批武器,去了哪里,能牵涉这件事的,绝不是简单的人物,殿下您说是不是?在没有铁证的情况之下,若是殿下贸然拷打,传出去,名声不好听啊。”

    虽然朱厚照也没有什么名声。

    可方继藩有,方继藩还是要脸的人。

    朱厚照皱眉:“那么……这批武器,到哪儿去了?”

    方继藩心里想,我倒是知道,其实远在天边,近在眼前,若是正德朝那一段公案没有偏差的话,那么……

    方继藩道:“这个,让臣来办,不过……殿下……可要小心了,现在陛下下旨,却要提防着,有人狗急跳墙。不如,殿下派百八十个护卫给臣吧,臣睡觉踏实一些。”



    朱厚照乐呵呵的看着方继藩:“要坚强!”

    这句话,一直是方继藩对人说的口头禅。

    可……自朱厚照口里说出来,却让方继藩觉得怪怪的。

    也罢。

    方继藩心里想,我为国为民,还怕死吗?回头找一千几百个精壮的汉子,我去保护他才是。

    这份旨意,其实对朱厚照而言,却是非同小可。

    他非要在父皇面前,展现一下实力不可。

    可是他不会查案啊。

    而且……父皇是说半年之内,可等这半年,黄花菜都凉了。

    怎么查呢,怎么查呢?

    他看向方继藩。

    方继藩吹着口哨,心情竟觉得不错。

    一脸来打我呀,不,来求我呀的表情。

    朱厚照只一看方继藩,就知道方继藩又开始嘚瑟了,他一定有了主意,可是……不肯说,这样的人很讨厌,非要别人求他不可。

    不只如此,朱厚照简直就是方继藩肚子里的蛔虫。

    一旦自己开口问他,到底怎么处置,他一定抱着自己的脑壳,说一声诶呀脑壳疼啊。

    倘若和他翻脸,他一定又幽怨的样子,开始细数起朱厚照的妹子,朱厚照的某某某……

    朱厚照咬牙:“我看你家方小藩不错。”

    “殿下啊,你看你这是人说的话吗?”方继藩哀嚎。

    朱厚照忙道:“且慢着,本宫的意思是,方小藩不错,本宫正好有个儿子。”

    方继藩才松了口气,却又崩起脸来,将头摇的拨浪鼓似得:“不好,不好,小藩是不错,可这和载墨那个孩子有什么关系,将来我还要出嫁妆,载墨是你儿子,小藩是我妹子,我细细一算,无端端的矮了一辈,儿女和弟妹们的婚姻大事,岂可儿戏。”

    朱厚照眯着眼:“你儿子正卿也不错。”

    方继藩一愣:“啥意思?殿下,不要乱攀亲啊,他们是表兄妹吗?”

    “又不同姓。”朱厚照冷冷道。

    这个时代,表兄妹,还真特么的是联姻的主要对象,古人倡导同姓不婚,因而……

    “我大女儿……”朱厚照乐呵呵的道:“年方七岁,相貌你是看到过的,本宫做主了,以后……”

    方继藩心里想,娶表妹,这不是人做的事啊,可是正卿这个家伙,怎么瞧着也不像是个有前途的家伙,诶,真是一代不如一代,想想他爹,多么正派和有担当的人,再看看这么个败家玩意,尤其是那一副舔着脸,在朱载墨跟前的模样,方继藩就想抽死他。

    一声叹息之后。

    娶个表妹,也顶好的,小朱家的基因好,我的基因也很好,说不定可以强强联合,最重要的是,正卿那个人渣,这辈子,也只能端着别人家的饭碗,混吃等死了。

    决定了,回家多生几个,要嘛就只好在小朱家里挑个姑娘。

    当然,朱厚照这等不靠谱的承诺,方继藩是不予理会的,就算朱厚照不食言,只要陛下还活着一天,没经过他的恩准,谁敢将他的孙子孙女的姻缘就这么定下,一定会打断那龟儿的狗腿。

    方继藩叹了口气:“殿下,我们先研究案情吧,殿下听说过……以毒攻毒吗?”

    “啥?”

    “就是……”

    ……………………

    一道查武库弊案的圣旨,顿时引起了天下的哗然。

    此事恶心之处就在于,贪墨的太多了,一个个吃干抹净,这可不是漂没一成、两成、三成,这是九成哪。

    陛下竟是让太子殿下彻查。

    这太子殿下,根据他以往的举止,除了用兵,便是成日和一群匠人厮混一起,听说纺织工人,将这太子殿下定为了祖师爷,你说这是太子吗,望之不似储君哪。

    可就这么个看着不太靠谱的人,竟亲自彻查此案。

    这却令许多人猜测到,宫中的心思了。

    陛下不用刑部,不用大理寺,不用都察院和厂卫,偏偏用太子……要嘛是考较太子,要嘛……背后的深意,实是令人不安。

    可很快,一切又归于平静。

    仿佛什么事都没有发生。

    次日正午,朱厚照和方继藩至东宫。

    这一次,方继藩是有备而来,带着许多的礼物,等朱厚照吼一声:“姑娘们……出来见你们的舅父了。”

    方继藩却已笑吟吟的准备好了一个个红包,捏捏这个小脸蛋,这姑娘好,水灵。那个也不错,是会过日子的人。诶呀,这个了不得了,好生养哪。

    不过……似乎看别人家的媳妇,瞎琢磨这个,总觉得有些不妥。

    姑娘们拉扯着方继藩的长袖子,一口口叫的亲热,果然礼多人不怪。

    待到了傍晚,一个个小脸蛋儿在方继藩的脑海里,走马灯似得转动着,他突然觉得自己竟有选择困难症,老半天,也没有挑出中意的人选。

    堕落了啊。

    当初自己一眼就看中了可爱又乖巧,相貌平平无奇,却拥有有趣灵魂的公主殿下,怎么临到选儿媳妇了,竟是优柔寡断起来。

    一声叹息。

    方继藩和朱厚照的马车出了城,此时,天色已有些昏暗了。

    远处,隐隐的有灯火。

    方继藩继续坐在马车里。

    他不露声色,眼睛里闪动着什么。

    月黑风高杀人夜!

    却是突然,一声厉喝:“有刺客。”

    方继藩的目光,在车厢里,仿佛闪烁出了亮光。

    周遭的护卫,纷纷大吼:“保护殿下,保护殿下……”

    “……”方继藩是无语的,能不能在殿下后头,加一句殿下和方都尉,你们这是人做的事吗?我方继藩也需要保护的啊。

    黑暗之中,金铁交鸣。

    车厢外,似乎已开始混战。

    “啊呀……”有人发出惨呼。

    远处,传来了朱厚照的狂笑:“哈哈哈哈……想不到,本宫也有被人行刺的一日,本宫还以为,一辈子遇不到刺客呢,来的正好,来的好啊,快,将本宫的刀取来!”

    方继藩的声音……在夜空之下大吼:“殿下,不要激动!有什么话,好好的说,留个活口啊!”

    ………………

    新城……

    一座宅邸。

    宅邸的主人,显然还未还完房贷。

    因而,这宅邸占地不小,内部的装饰,却显得朴素。

    一辆辆的马车徐徐而至。

    人们没有走前门,而是自后门进去。

    随即,便进入了一个幽暗的小厅里。

    大家各自落座,这里的主人,似乎不愿小厅里过于通亮。

    他压着眉。

    呷了口茶。

    其他人,各自落座之后,仿佛各有心事。

    每一个人都沉默着,只有揭开茶盏时瓷器的磕碰声,还有此起彼伏的咳嗽。

    “这……”咳咳……昏暗之中,有人徐徐道:“诸公,怎么看?”

    许多人叹息起来。

    有人道:“此次,最可怕的,并非是案子,而是……陛下将案子给了太子殿下,这还不够明显吗?陛下现在只信任太子殿下,这……才是最可怕的啊。”

    许多人暗暗点头。

    他们不畏惧陛下将案子交给任何一个衙门,甚至也不担心,陛下弄出一个三司会审。

    他们甚至更不担心,太子殿下那鲁莽的性子,短期内查出点什么,而等时间一长,说不准,他们早想办法,将一切的证据,统统湮灭了。

    他们唯独担心的乃是陛下的态度,陛下……显然此次不愿意纵容下去了。

    当今陛下宽厚,是个宽宏大量的人,可一个人,对人宽宏大量,有好也有坏,对于无数臣民而言,陛下的仁慈,确实是人心能够安定,可对于作奸犯科之人而言,某种程度,也是纵容。

    可现在……这宽容,显然……已到此为止。

    “你们……怎么看待?”

    “这……”

    “那姓刘的司吏,是关键……”

    “那就想办法,让他开不了口。”

    “对了,那马部堂呢?”

    “现在肯定是将所有的精力,都放在马部堂上头,明日老许,你上一道奏疏,就弹劾马部堂,将这水再搅浑一些,先让殿下,将所有的心思,都放在马部堂身上,也没什么不好。”

    “诸公,我们是一条船上的蚂蚱……”

    “是啊,是啊,此时,正是同舟共济之时。”

    “太子殿下,倒是不必担心……该毁的证据,要毁了,大家得想一想,自己身上,还有什么污迹,千里之堤毁于蚁穴,不得不防。倘若到时谁出了事,那也不必慌,陛下宽宏,至多,也就是罢官罢了,再不济,也不过是流配三千里,可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这罪,顶了,哪怕是刺配,家里的妻儿老母,总会有朋友照应着,大家说……是不是呢?”

    “是啊,是啊,就这么办,总之,真要查出点什么,却万万不可坏了大家伙儿的事,自己遭点罪,家里不必担心,自有大家照应。”

    “好。”

    “这是最坏的打算,该当如此。”

    却在此时,这府上的管事,却是匆匆进来:“老爷,老爷……”

    所有人都吓了一跳,这个节骨眼上,可是容易将人吓死的。

    那管事却已箭步上前,到了宅邸的主人耳边,正想说什么,却是许多双眼睛,看向那管事,许多人心里透着不安。

    “不必咬耳朵,这里,都是同舟共济的朋友,直接说吧。”

    “是。”管事的只好一脸惨然道:“太子殿下,遇刺了。”

    哐当……

    抱着茶盏的人,顿时茶盏摔落,一张张本就显得有些惊慌失措的脸,却是霎时,苍白如纸。



    这小小的厅中,已是落针可闻。

    连咳嗽声竟已没有了。

    所有人沉默着,不发一言。

    那一张张的惨然的脸上,没有丝毫的血色。

    大家只是贪赃枉法而已。

    这不该是日常吗?

    可现在……太子殿下……刚刚接到了旨意,好巧不巧,就遭遇了刺客。

    刺客是谁,哪里来的?

    没有人知道。

    只是……坐在这里的每一个人,却都狐疑的用眼睛逡巡着别人的脸。

    他们是用利益揉搓起来的一个共同体,自是为了彼此的利益,同舟共济,可是现在……

    他们方才的装腔作势,以及夜路吹哨,勉强提起的勇气,现在……

    “是谁?是谁干的?”

    有人在昏暗中咆哮:“疯了吗?我们不过是贪墨了武库而已,居然……居然丧心病狂到刺杀太子殿下。”

    “疯了……疯了……”有人喃喃念着。

    “不是我,不是我。”也有人急于想要辩解。

    “到底是谁?”

    “殿下现在如何?”

    “据说刺客,已经杀退了。”

    “有没有人被拿住。”

    “这就不得而知了。”

    啪……

    有人拍案:“你们就是疯子!”

    刺杀太子,是诛九族的大罪啊。

    陛下再好的脾气,也绝不可能宽恕。

    什么叫诛九族,就是不但杀你全家老小,而且一个活口,都不留,男人斩杀,女人入教坊司为官JI。

    有人颤抖起来。

    有人带着哭腔:“到底是何人指使啊?”

    “会不会,根本就不是我等,这纯粹是……”

    “说这些还有意义吗?为何如此赶巧?”

    小厅里,又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

    居然有一种跳进黄河都洗不清的感觉。

    …………

    萧敬手里拿着一张紧急送入了宫中的条子,他手里捏着条子,可手心的冷汗,却已将这条子浸湿了。

    萧敬牙关在打着颤,出事了,出大事了。

    太子殿下遇刺,遇刺了!

    同时遇刺的,还有都尉方继藩。

    方继藩那厮,死且死了,眼不见心不烦,看他嘚瑟的样子,就讨厌!可是……

    太可怕了,太可怕了啊。

    大明迄今为止,还未听说过如此耸人听闻之事。

    他倒吸了一口凉气,急匆匆的赶到了乾宁殿。

    乾宁殿一片昏暗。

    陛下是个节俭的人,既是睡了,当然不肯让人点灯。

    萧敬抬头,看着黑暗,嘴唇哆嗦了一下,沿着长廊,加急了脚步。

    到了殿前,门口是个值夜的宦官。

    “陛下安寝了?”

    “老祖宗,是。”

    “住口!”萧敬气的七窍生烟:“陛下就在殿里,你胡叫什么?”

    他声音压得很低。

    萧敬虽然很享受老祖宗这个词儿。

    可并不代表,他喜欢小宦官在陛下的面前叫。

    嫌自己死的不够快吗?

    “是,是,奴婢该死。”

    “我这就要见陛下,你去将陛下唤醒。”

    “啊……”小宦官一愣。

    陛下都就寝了呢,为何让自己去通报。

    “去。”萧敬咬牙,几乎想要杀人。

    被萧敬这凌厉的目光一扫,小宦官打了个寒颤,哪里还敢多嘴,忙是轻轻的开了殿门,徐徐步入了漆黑的寝殿,随即,他先咳嗽一声,龙榻上,没有动静。

    这小宦官则先拜倒,轻声道:“陛下,陛下……”

    “谁……”

    是张皇后的声音。

    弘治皇帝胡噜依旧。

    “掌灯吧。”张皇后显然也觉得,半夜有宦官来唤醒陛下,有些不寻常,只是,陛下好不容易熟睡,他太累了,张皇后并没有急着将陛下唤醒。

    小宦官忙是躬身点了灯。

    张皇后长发有些散乱,已是披起了一件霞衣,肤色若隐若现,她赤足极地,地砖下是地暖,一股温润的热气使她的足心也不禁暖和起来。

    而那萧敬听到了动静,忙是自虚掩的殿门里进来,他见是张皇后,忙是拜倒:“奴婢。”

    “何事?”张皇后轻描淡写道。

    “娘娘,殿下……遇刺了。”

    张皇后身子一僵,本还保持着镇定的脸,骤然之间,变了。

    她下意识的想要寻点什么东西搀扶。

    小宦官见状,忙是上前,将张皇后搀扶住。

    “如……如何……”

    “无事。”萧敬忙道:“只是……殿下只怕受了惊吓。”

    “是谁?”张皇后却是一丁点也没有松懈,于她而言,哪怕是伤了一根毫毛,也是天塌下来的事。

    “不知,只是殿下昨日,才受了陛下的旨意,奉旨彻查武库一案……”

    张皇后已是咬碎了牙齿,她凤颜震怒,到了茶几旁,狠狠的将上头的青花瓷瓶摔了个粉碎。

    哐当……

    弘治皇帝惊醒,一脸茫然的看着怒气冲冲的张皇后,顿时心已凉了半截。

    张皇后怒气冲冲的道:“陛下竟还睡得下?”

    “……”

    “陛下的儿子,都差点丧命了!”

    “啊……”

    “若非是他洪福齐天,此刻,陛下该白发人送黑发人了!”

    “呀……”

    “虎毒尚且不食子,陛下历来宽厚,既知彻查武库一案,会又凶险,却为何让太子去,太子……他还是孩子啊……”

    “他……是孩子吗?啊……他是孩子,他是朕的孩子,他无恙吧。”

    “陛下现在才关心起太子的安危来了,若是太皇太后有知,还不知气成什么样子。”

    “啊……”

    “陛下,臣妾现在心悸的很。”

    “快,传太……”

    “臣妾斗胆,请陛下出去,臣妾心悸,不愿见陛下!”

    ………

    须臾之后。

    还一脸懵逼的弘治皇帝抱着自己的衣衫,从寝殿里出来。

    外头有些凉,自己竟还是赤足,在寝殿之中,有地暖,自没什么,可一出殿,便觉得脚下凉飕飕的。

    弘治皇帝一脸茫然,可瞌睡却是醒了。

    他回过头,怒气冲天。

    萧敬吓尿了:“陛下伺候陛下宽衣。”

    “怎么回事?到底是怎么回事!”弘治皇帝披头散发的朝萧敬咆哮:“刺客拿住了没有,是谁指使?”

    “……”萧敬打了个寒颤,不敢做声。

    “你这东厂,到底怎么办事的?”

    “奴婢……”萧敬……已跪下了,脑袋像棒槌一样,狠狠朝地砖砸去。

    哐当。

    一声轰响之后,萧敬觉得自己的脑壳已经不属于自己,他……哭了!

    ………………

    方继藩翘着脚,乐不可支的在镇国府里坐着。

    朱厚照背着手,来回踱步。

    他时不时的抬头,看着烛火:“几更天了啊,老方,你靠谱不靠谱,你可别骗本宫。”

    方继藩笑吟吟的道:“殿下,别急,别急,很快就会有结果的。”

    朱厚照便叹了口气:“真是可惜啊,倘若刺客是真的就好了,可惜只是我们自己演的戏,诶……诶……”

    他开始唧唧哼哼,也不知他说什么。

    这是一种英雄无用武之地的感觉。

    人生之中,少了那么一点刺激。

    方继藩看着朱厚照,觉得这家伙,纯粹的脑子有问题,不过……殿下这么喜欢刺激,找机会,挑个好地方,让他去蹦极怎么样。

    啊呀,千万不可有这念头,会死人的,儿媳妇是十有八九,要没收!

    外头,传来匆匆的脚步:“恩师,恩师……”

    进来了一人。

    乃是王守仁,王守仁抿着嘴,永远是一副冷峻的样子。

    朱厚照顿时打起精神:“如何?”

    “按着恩师所指的地方,果然……查到了……”王守仁面上虽是冷峻,可眼睛却发亮。

    自己是刑部左侍郎,这些日子,处理的案子不少,王守仁历来骄傲自负,可是……他又一次对恩师五体投地,恩师到底是怎么才知道这些赃物在哪的,这才多少功夫,神了啊。

    方继藩打起了精神:“好,好,好,看来,为师所料果然没有错,现在,立即带人,查抄那几处货栈,到了明日,我们就将这伙人,一网打尽!”

    …………

    内阁。

    夜里当值的谢迁无所事事。

    夜里能有什么事呢,之所以内阁大学士需要值夜,只是为了要防备可能发生的紧急情况罢了。

    可在这里,又睡不着,索性,就在这内阁附近,晃一晃。

    可是……

    谢迁眺望着,突然发现了一件匪夷所思的事。

    奉天殿的方向,居然燃起了灯火。

    大半夜的,陛下不是去乾宁宫就寝了吗?陛下历来节俭,这奉天殿,怎么突然一下子,染了灯。

    他一时失了神,以为自己看错了,再三确定了几遍,方才意识到,这不是自己眼睛出了问题。

    就在他讶异的时候,却有宦官急匆匆的来:“谢公,谢公。”

    “何事?”谢迁一脸错愕。

    “出事了,出大事了。”

    谢迁心里咯噔了一下,他故作镇静:“说!”

    “太子殿下……遇刺了!”

    谢迁打了个冷颤,头晕目眩。

    太子殿下……遇刺了,是谁……如此丧尽天良!

    他脸色铁青的看着宦官,接着,又抬头看了一眼奉天殿,随后看了墨黑的天穹。

    明日……天该是红色的吧!

    残阳如血吗?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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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今天早上闹钟没叫醒,老虎气的差点把闹钟砸个稀巴烂,不过细细想想,算了,人谁无过,这一次原谅他,明早,老虎尽量早点起来写,求月票。



    清晨的曙光初露。

    宫中便来了个人。

    准确的来说,这个人是萧敬。

    萧敬陪着陛下,一宿未睡。

    他脑袋上,是一个硕大的血泡。

    说出来都可能都不信,这血泡,是他自己砸的。

    他只在马车上,小憩了一会儿,随即,便见到了太子殿下。

    两只眼睛,一个鼻子,一张嘴,两只手,还有两条大腿,都在!

    萧敬一下子,长长的松了口气,有零有整,整整齐齐,这样就放心了。

    他眼睛通红,委屈巴巴的样子,啪嗒一下,跪倒在地:“奴婢见过殿下。”

    朱厚照背着手,眼高于顶的样子,眼角的余光,都懒得扫一扫萧敬:“啊,喔,萧敬啊,大清早的,你来做啥?”

    “奴婢奉陛下之命,特来探视殿下,听说有杀千刀的贼子,居然敢行刺殿下,奴婢……见殿下无恙,实在是……实在是……这是……这是祖宗有德啊………”

    朱厚照道:“祖宗有德,那也不是你祖宗,你高兴个什么劲。”

    “……”萧敬一直在尝试着和太子殿下好好的沟通。

    可这无数次的努力,都让他失败了。

    他信不了这个邪,可是……

    老半天,萧敬被噎的说不出话来。

    方继藩在一旁,却是呵斥道:“殿下,怎么说话的,萧公公也是好心,殿下这样说,岂不是让他寒心,萧公公的祖宗,怎么就不积德了?不积德,他能入宫来侍奉陛下?”

    “……”

    萧敬想杀人。

    这时朱厚照却是绷着脸道:“你立即回去,告诉父皇,就说……武库一案,所有的真凶,已经统统找到了,请父皇立即召集百官和群臣,开始朝会,到时,本宫和方都尉,自会将牵涉此案之人,统统揪出来。”

    “啊……”萧敬一愣,一脸不可置信的样子。

    “滚!”

    “噢。”萧敬哪里还敢多待,既然没办法沟通,那还是敬而远之吧:“奴婢告退。”

    …………

    弘治皇帝一宿未睡,惆啊。

    太可怕了。

    一群人,贪渎到了这个地步,牵涉的,肯定不是一个两个。

    直接漂没了九成,这还只是武库,想一想,真让人害怕,若是这个时候,国家有了外患,会是什么样子呢?

    越想,越是寒心。

    弘治皇帝一宿没得睡,此时,着急上火,气的想要杀人。

    贪渎倒也罢了,居然还想杀人灭口。

    连太子都敢动,这些人,到底丧心病狂到了何等的地步啊。

    幸好太子无恙,否则,就真的天塌下来了。

    弘治皇帝根本没心思去看案牍上的奏疏,他焦灼的起身,来回踱步。

    心里想着,事情会不会传到仁寿宫那儿,太皇太后若是知道,还不知道什么样子。

    张皇后那儿……看来也没法交代。

    朕九五之尊,受命于天,何曾狼狈到这个地步。

    他眼睛红了,不禁在想,朕要诛这些狗贼的十族!

    只是……这案子该怎么办,怎么查出来?

    这绝对是一桩窝案,牵涉的人,绝不会是一个,这满朝上下,天知道有多少。

    甚至极有可能,还有人是位高权重,有些人,甚至可能不久之前,还是朕的肱骨和心腹之臣,他们的能量,是绝对不小的。

    要查。

    何其难也!

    弘治皇帝闭上了眼睛。

    这个仇,只怕没有一年半载,甚至可能这辈子,都报不到了吧。

    朕身边,竟无可用之人。

    太子是不能再让他查下去了,还有方继藩,可千万不要再来一次行刺,再如此,十之八九,张皇后要抱着皇孙回娘家都有可能。

    他太了解张皇后的性子,外柔内刚,平时什么话都好说,温柔娴雅,可一旦惹急了,怕是即便当着百官的面,都敢挠自己的脸,让自己头破血流的。

    念及此。

    弘治皇帝忍不住叹了口气。

    英国公……

    他脑子里,想起一个人来。

    英国公从孝陵回来了吗,他倒是个刚直的性子,和百官没有过多的牵涉,在军中又有极大的声望……

    “陛下,陛下……”

    此时,萧敬却是气喘吁吁的回来。

    一看到萧敬回来,弘治皇帝顿时提心吊胆:“怎么样,太子如何?”

    “好,好的很。”萧敬拜倒。

    弘治皇帝才松了口气,还是让萧敬眼见为实,才能让自己放心啊。

    他凝视着萧敬:“如何?”

    “太子殿下请陛下,立即召开廷议,殿下和方都尉说,真凶已经找到了。”

    “……”

    弘治皇帝一愣。

    找到了。

    就找到了?

    这么大的案子,这才几天?

    不可能!

    弘治皇帝并不傻。

    他有时虽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可对这文武百官,却是多少有些认识的。

    一个如此大案,牵涉之广,层级之高,岂是一两天,就可以将其一网打尽的。

    何况,没有认证物证,怎么可能一下子找出所有真凶。

    这……实在太骇人听闻了。

    “这两个家伙,又想弄什么名堂?”弘治皇帝磨牙:“这个时候,还想着胡闹吗?”

    “陛下……”萧敬不知该说什么好,不回答,陛下少不得又说一句,你们东厂干什么吃的,可回答,自己该说啥?说什么都有错啊。

    弘治皇帝背着手,来回踱步,显得焦虑无比,他突然驻足,道:“召开廷议,就不是小事了……何况,昨夜太子遇刺,只怕有不少人已经知道了吧。”

    “是。”

    弘治皇帝闭上眼睛:“这两个臭小子,罢……召他们来吧,朕倒想看看,他们是怎么找出真凶的,正好,借此机会,敲山震虎也好。”

    “但愿……”弘治皇帝叹了口气:“当真找到了真凶吧。”

    萧敬道:“陛下圣明。”

    弘治皇帝道:“朕趁此机会,小憩片刻吧,朕头疼的厉害。”

    他是真的头疼。

    张皇后那儿,还不知该怎么交代,如何哄着呢。

    他忍不住想要说,唯小人与女子难养也。

    可这话却没出口,毕竟……隔墙有耳。

    索性,人便坐在了御椅上,身子微微偎着,假寐。

    …………

    无数的大臣,鱼贯入午门。

    朱厚照和方继藩来的最早。

    二人显得精神奕奕,谈笑风生,对于其他人,一概不予理会。

    至于百官,却各怀心事。

    朱厚照背着手,显得有些紧张。

    倒是方继藩很轻松,他是个脱离了低级趣味的人,生死看淡,爱咋咋地。

    几个门生,乖乖的站在方继藩不远处,听到了恩师遇刺之后,他们几乎要疯了。

    现在亲眼见到恩师无恙,一下子,心情愉快起来。

    方继藩从他们的眼神里,能看到那股子关切,心里顿时暖和起来。

    这些门生,还是有良心的啊。

    别人只关心太子,也只有他们,总还惦记着为师的生死。

    可见自己的教育,没有白费。

    众人入了奉天殿,行礼。

    弘治皇帝却是眼袋漆黑,眼睛里布满了血丝,只稍稍打了个盹儿,终于……该干正事了。

    他左右四顾,看到了太子,深深看了朱厚照一眼。

    心里竟有几分感触。

    终究是朕的孩子啊。

    不知昨夜,受到了惊吓没有。

    这真是万幸。

    众臣三呼万岁。

    弘治皇帝只淡淡道:“不必多礼。”

    每一个人,都焦虑的看着弘治皇帝。

    据说真凶拿住了。

    这使许多人好奇。

    太子殿下,这也太不靠谱了吧。

    这才几日啊。

    可是,突然进行如此大的廷议,难道只是儿戏……

    当然,少不得,也有人心里惴惴不安。

    朱厚照此时朗声道:“父皇,儿臣有事要奏!”

    弘治皇帝深深的看了朱厚照一眼:“但说无妨!”

    朱厚照道:“父皇,儿臣受父皇之命,彻查武库贪渎一案,现今,已有了一些眉目,特来奏请父皇。”

    弘治皇帝牙一酸。

    他就怕接下来,朱厚照来一句,儿臣夜观天象,或者是,儿臣昨夜梦中之类的屁话。

    两天时间,不到二十四个时辰,就捉拿到了真凶,你朱厚照还以为自己是包拯不成?

    弘治皇帝抚案,却必须得装作一副耐心的样子,露出欣慰之色:“是吗,有什么眉目,尽快说来。”

    朱厚照道:“父皇,首先,儿臣和方都尉,已经查到了销赃的窝点。这些被贪墨掉的兵器,哪怕是被人偷偷的带出来,已定需要一个地方,暂时存放,毕竟,这里头牵涉到的兵器,实在不少,若是直接将这些兵器倒卖出去,实是树大招风,因而,他们会在武库附近,寻一个地方,将武器进行重新锻炼!”

    倒卖武器,这几乎和谋反没什么分别了。

    显然,人家只是求财,还不会丧心病狂到这个地步。

    所以,他们必须得有一个销赃的地方。

    哪怕是将兵器回炉……这其中的利益,也是巨大的。

    这个时代,铁和后世不同,价值不菲,甚至有些时候,朝廷直接用铁来制钱,这是硬通货,而武库之中,数不清的铁制兵器,莫说是漂没九成,就算是一成,其中的利润,也是巨大的。”

    什么……

    顿时,所有人窃窃私语起来,这才一下子功夫,居然……就找到了销赃的窝点?

    太子殿下和方都尉,难道能掐会算不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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