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接听筒的卷曲导线上端还粘着一块口香糖,从它的形态判断,它停留在这里的时间不短了,因为它已经开始变硬发黄。
威廉不敢碰它,生怕上面沾着艾滋病人的唾液。
电话机上方挂着一个带骷髅的警示牌,上面写着“禁止吸烟,禁止吸毒!”
威廉不确定是否有人在这里偷偷做这两样违禁的事情,有一点他却可以肯定,那就是有人在这里吃东西。因为,此刻,一队蚂蚁正拍成整齐的长队,不知要将掉落在银色铁皮平台上的面包屑运往何方。
电话铃连响了三声,参议员的秘书接听了电话,威廉急切地说:“爱丽丝,我是威廉,是的,我有十万火急的事情找瑞恩先生……”
“嗨!好的好的,马上给你接通参议员分机,他这会儿正好在办公室。” 隔着听筒,威廉都能感受到爱丽丝的愉悦。
想必在接听了一天例行公事的无聊电话之后,此刻,爱丽丝听到自己的声音一定倍感亲切。
要知道,瑞恩参议员平时可是个神龙见首不见尾的大忙人,此刻,他既没有在开会,也没有在出差的航班上,威廉暗自庆幸自己运气不错,不过,下一秒,他就开始后悔了。
瑞恩参议员平日最器重自己,若知道他和这种事情牵连到一起,会怎么看待自己?这么多年来在参议员心里留下的好印象,会不会一下子彻底颠覆?
还容不得他多想,参议员已经亲自接起了电话:“嘿,威廉,我听说你被哈佛录取了,这么好的消息居然没有第一个告诉我!不过我还是要恭喜你……”
威廉沉默了。
这句再普通不过的祝福话语,此刻在威廉听来却是莫大讽刺,杀伤力十足的讽刺!
想起瑞恩参议员平素对他的欣赏和喜爱,他愈发感到愧疚,忽然变得结结巴巴起来,心里犹豫着要不要立刻挂断电话。
电话那头,参议员似乎敏锐地察觉到了什么,收起愉快打趣儿的口气,正色问道:“这个时间打电话过来,有什么事吗?”
“不,先生,我……我……”
稍加思考,威廉立刻清醒地意识到,以他现在得处境,除了瑞恩参议员,在这个世界上再也找不到一个有可能为自己提供帮助的人了,于是,他像犯了错的孩子般支吾道:“先生……有人说我犯了强奸罪……”
这回换成瑞恩参议员沉默了,在威廉看来,这令人尴尬的沉默如同一个世纪那样漫长。
等了好久,没听到参议员说话,威廉心中狐疑:是不是自己的话令参议员感到失望,他不想与自己再有什么瓜葛?
或许看在之前的雇佣关系上,参议员可怜他,才没有马上挂断电话?
该不是参议员的心脏病又犯了吧?
又等了十几秒,威廉甚至开始怀疑参议员是否还在电话那头,忽然间,听筒里又响起瑞恩参议员的声音。
他叹了口气,声音里已经不见了方才的亲昵,变得疏离而官方:“好吧,你大致讲一下情况吧。”
威廉知道参议员时间宝贵,便以最简洁清楚的语言将事情的经过,和目前从治安官那里得到的信息完整清楚地叙述了一遍。
“听着,威廉。第一,据我所知,你已经满18周岁,《罗米欧与朱丽叶法案》对你不适用,而且,你和那个女孩的年龄差大于四岁,这也和法案内容相抵触,所以,认清现实,想走未成年人免于起诉和减刑条款,这条路是行不通的。第二,如果指控成立,这两条罪名加在一起,即便你有一个巧舌如簧的律师,他们至少可以判你七年徒刑。所以,不要轻易认罪,原告无法提供确凿证据是大概率事件,你只能赌一下。第三,找一个比较好的律师和他们周旋,想办法拖延时间。另外,我知道你在学校品学兼优,一定要请律师到学校广泛发动人脉,请老师和同学作你的人格证人,为你的品行担保……”
一字不漏地听明白了瑞恩参议员的话,他心有余悸地瞥了一眼在电话亭外盯着自己的警察,暗中窃喜,幸好警察听不到电话中的对话内容。
此刻,他心情变得万分复杂。令他痛苦与懊恼的是,情况并不像他预期的那么简单,好在瑞恩参议员给他指出了一条明路。
他告诉自己,这个人说的话,或许是他能听到的最有帮助的专业意见。
威廉心里有种说不出的感动,参议员居然没有背弃自己,他甚至觉得,这个世界真的没有自己刚才诅咒的那么糟糕。
他开始天真地觊觎,能从参议员那里得到进一步的帮助,于是,大着胆子说出了自己的请求:“瑞恩参议员,我家里没有钱,请不起律师,您能不能做我的委托代理人?”
“抱歉,威廉,我很欣赏你的个性和才华,但是,你知道,我已经要开始着手准备下一任的竞选了,时间精力都不允许我有所分心。另外,刑事案件,特别是性侵和未成年这个领域,并不是我的擅长。不过,你也不用担心,如果你没有钱请律师,他们会给你免费指定一位律师。你知道,性犯罪的量刑尺度很宽泛,去年斯坦福大学特纳强奸案仅判了三个月监禁,缓行三个月。你按照我的思路去做,我相信会对你有利。”
话音刚一结束,威廉就听到电话听筒里响起了忙音,不知是瑞恩参议员先挂断了电话,还是小面值电话卡上的金额已经消耗殆尽。
威廉感到浑身发冷,电话听筒从掌心缓缓滑落,蜷曲的电话线将它悬吊在半空中轻轻晃悠着,上面那块令人恶心的口香糖,像块疮疤般触目惊心。
他颓然地顺着电话亭的玻璃壁板滑坐到冰冷的水泥地上,绝望的泪水顺着脸颊流淌下来。
他没有钱交保释金,即便是最后证明他是无罪的,从现在一直到审判前,他也会被收押在这个拘留所里。而根据正常的流程,从现在到开庭很可能会遥遥无期。
他想到了期盼已久的毕业舞会,想到了农校长曾经和他讲过,今年他将代表全体十二年级学生在毕业典礼上发言,想到了暑假过后,有可能无法参加哈佛开学前的新生活动……
当当当,黑人警察敲响了电话亭的玻璃门,威廉不知道是怎么走出电话亭的,他行尸走肉般地跟着黑人警察往前走,完全不在意自己将被引向何方。
哗啦啦,一阵钥匙串响声过后,黑人警察打开一扇门,不知走了多远,他们停在一个暗红色小铁门前。
威廉听到钥匙与金属锁芯对抗发出的咔嗒声,一把金色的大锁应声而开,带棱形钢丝网格的厚重小门应声而开。
周遭的一切变得模糊而不真实,威廉双眼紧紧盯住门上那把金色的大锁,呼吸都有些急促了。
黑人警察二话没说,将他推进那道狭窄的门。没等威廉反应过来,沉重的铁门在他身后砰——地一声关上,落锁的咔哒声在寂静的走廊上听起来格外清晰。
“放我出去!放我出去!”
威廉疯了一样大叫着扑到门上,用脸紧紧贴住铁门上方冰冷网格。
脸被棱形的钢制网格隔得生疼,黑人警察的脚步声却早已消失在走廊的尽头。
他颓丧地垂下眼帘,目光越过门上的钢制网格,落到门外悬挂的那把大锁上。
他似乎被什么东西灼伤了眼睛,无数美轮美奂的幕景在他眼前重现:
落日余晖中,布鲁克林大桥上奔跑的女孩;
星光下,灯海中,女孩花朵般娇艳的笑靥,和那声甜甜的“我爱你!”;
大桥钢缆上挂着的那只突兀却又刺目的金锁;
还有五彩斑斓宝石盒子、上下起伏旋转木马、充满魔力的音乐声、女孩的清脆的笑声……
这些画面杂乱地叠加着,扭曲着,跳跃着……
手上的勒痛感让威廉不得不一点点松开扒住钢制网格的手,他这才留意到,铁门上斜拉的网格居然和布鲁克林大桥上网状交错的钢索一模一样!
他感到一阵头痛欲裂,血液似乎就要在身体里燃烧起来。
恍惚间,他听到房间里有一个甜美的女声在轻轻吟唱:
“多少个黎明,在波光荡漾中栖息,
海鸥羽翅轻点盘旋,
散播悸动的白圈,
越过纠缠的囚链,
港湾的河水中高高矗立起一座自由……”
威廉使劲摇着头,试图将那个声音从脑袋中驱赶出去。
眩晕的感觉令他的精神无以为继,扑通一声,他清楚地意识到,这不是身体栽倒的声音,而是灵魂被丢出了身体……
***
“你不用担心,在我毕业之前,我们这一届合唱团管理者会与新的一届合唱团官员充分交流,将之前四年在合唱团里获得的经验,和走过的弯路统统告诉他们。你知道,我今年成功申请到了耶鲁,就是要归功于四年合唱团经验和一年团长、兼首席领唱的职位上得到的收获。我希望你能考虑我的提议。”
“嗯,请让我考虑一下……”羽悠话音未落,伊丽莎白的手机就响了。
她对羽悠说了声“抱歉”,然后接起了电话:“什么?不不不,这怎么可能?你们在哪里?我马上过去!”
迎着霞光,看着学姐那张原本还微微泛红的面颊,一点点血色尽褪,又变得像过氧化物那样惨白,羽悠心里知道,一定是发生了什么了不得的大事。
还未等她张口询问,就听伊丽莎白从心底深处发出一声虚弱无力的痛惜呼喊:“哦,不……”然后,就泪如雨下。
羽悠吓了一大跳,忙问:“怎么了,不要紧吧?”
伊丽莎白浑身颤抖,嘴唇煞白,张了张口却没能说出一句话来,身体毫无征兆地朝羽悠的方向倾倒过来。
羽悠知道学姐有家族遗传的心脏病,忙扶住她,问:“要不要去弗森小姐那里……”
“不,扶我去学生会,就现在!”伊丽莎白艰难而虚弱地说完这句话,语气却不容置疑。
余光里,羽悠看到伊丽莎白已经是泪流满面,她虚弱地喘着气,从书包里摸出一粒白色的小药片塞进嘴里。
“去诊所吧。”羽悠轻声劝着倔强的学姐。
伊丽莎白却并没有答话,固执地将半个身体撑在羽悠的肘弯里,勉力拖着羽悠朝前走。
羽悠不明白到底出了什么事,看着伊丽莎白难受的表情,也不敢贸然开口问,只得扶着她一步步朝主楼方向走去。
尽管伊丽莎白苗条瘦弱身轻如柳,但是,长时间依靠着羽悠也令她感到有些难以负荷,两人艰难的朝前走,辰辰正好从数学研究中心出来。
他诧异地看着两个女生,先和羽悠打了个招呼,又问伊丽莎白:“你不舒服吗?”
伊丽莎白刚服了药,比刚才有所好转,她摇摇头,说:“老毛病,一会儿就没事了。我们现在要去学生会……你过来扶我一下就好……辛西娅实在累得不行了。”
辰辰和羽悠一边一个扶着伊丽莎白进了学校主楼。
推开了学生会办公室的大门,辰辰和伊丽莎白先走进去了,羽悠在门口停住脚步,正在犹豫到底是该进还是不该进,一眼却看见了劳伦和丹尼尔。
她知道劳伦并不是学生会的成员,心里正在纳闷儿,就看到她朝自己招手。
伊丽莎白拉了拉她的衣袖,也对仍呆立在门口的羽悠说:“进来吧,今天不是学生会的会议。”
进入办公室,只见,罗杰斯、安东、伊娃、彼得、斯蒂文、艾伦等人都在,气氛十分凝重,看样子正在谈什么紧急的事情。
只听罗杰斯问道:“……艾伦,刚刚跟你爸通电话,作为专业人士,他给出什么思路?”
“他说,法庭通常会在48小时,最迟72小时内决定是否立案,如果未能立案,就会获得无罪释放……”艾伦蹙眉,手里不安地摩挲着自己的手机,语气却极为严肃。
辰辰听得一头雾水,他忽然觉得有些恍惚,完全不知道他们在说什么。
“我觉得这种可能性很大。我根本就不相信威廉会做什么违法的事。”劳伦轻轻依着丹尼尔,能看出她脸上还有刚刚干涸的泪痕。
身旁的几个同学也随声附和着。
伊丽莎白此时身体似乎恢复了正常,她打起精神说道:“谁能告诉我,威廉到底怎么了?为什么把他抓走?”
沉默,屋子里忽然寂静得可怕。
听到此处,辰辰冒了一身冷汗,他终于明白,下午物理考试时听到的那一阵刺耳的警报声是什么了。他偷眼去看羽悠,她也呆怔在那里。
“不知道。没人知道。”伊娃的声音颓然无力。
“你不是去过农校长办公室了吗?”劳伦忽然转向罗杰斯,一双冰蓝色的大眼睛直盯着他看。
罗杰斯低下头支支吾吾地说:“校长他……他看起来很……不好,是的,比上次农太太心脏病发住院还要不好。”
“那他到底说了什么?”丹尼尔声音有些急迫。
“他说,他正在给全体师生和家长写邮件,请求大家从保护当事人的角度考虑,不要以任何形式询问或打探。学校不接受任何媒体的采访,如果有同学接受采访,需要事先与学校沟通……还说,要整顿学校,特别是十二年级。”罗杰斯一口气转述完校长的话,唯有最后一句,声音忽然降低。
“你们先别瞎着急,这件事很可能只是一个误会,威廉去解释一下,说不定明天就会回来上课了。”半天一言不发的安东终于开了口,然而,从他脸上的神情不难看出,他对自己的猜测也没有十足的把握。
“我担心的是他被人冤枉。你们知道,蓝色锡安隐修会里有不少人都恨威廉,我怕他被他们摆了一道,陷害了。”丹尼尔俊美的脸上如同挂着一层寒霜,声音因激动和紧张有些微微发颤。
“如果没立案,皆大欢喜,万一要是立案了,我们就凑钱保释威廉!”伊丽莎白倡议着,虽然声音不高,态度却异常坚定。
安东搓着手心,马上响应伊丽莎白的话:“这个没问题。威廉为学校做了那么多事情,我们几个凑几万美金的保释金还不会费什么事。”
讨论在沉闷的气氛中结束了,大家悻悻然走出学生会办公室,羽悠和辰辰走在最后面,他们都沉默不语。
此时,他们的心情和学长们一样,即焦虑又困惑,左思右想也不明白,威廉作为全校最优秀的模范学生,为什么会被警察抓走呢?
***
推开实验室的大门,辰辰刚来到走廊上,就听到窗外传来淅淅沥沥的雨声。
一阵凉飕飕的夜风伴着细细的雨丝从走廊开着的窗户中吹进来,打到辰辰的脸上,他不禁打了个寒战,裹紧了身上的外套。
他摸了摸书包里那把沉甸甸的折叠伞,都说新英格兰的初夏经常下雨,这把伞他背了快两个星期,今天总算派上了用场。
刚按了电梯下行按钮,掏出雨伞,他就听到肚子咕噜叫了一声,幸好旁边没有人,否则这声音还真是挺尴尬的。
仿佛是在抱怨没有人搭理它,又或许是为了证明自己的存在感,他的肚子又咕噜噜叫了好几声。
捂着微微震动的上腹,辰辰心里想着,今天是周三,餐厅里限量供应的扇贝和青芦笋,这个时间去,也不知还能不能抢不到那最后的一点儿福根。
“叮”电梯门开了,辰辰走进电梯,透过观光梯透明的圆弧形玻璃向外望去,小雨中的校园早已是一片灯火阑珊。
电梯正在缓缓下行当儿,他听到似有似无的声音。
他歪着脑袋仔细分辨,这好像是音乐声,听上去来自很遥远的地方,若不是这个时间科学楼已经完全静下来了,这样微弱的音量是极易被人错过的。
辰辰觉得很不对劲儿,科学楼离艺术中心很远,那边的乐器演奏声是无论如何也不可能传过来的。
看着电梯指示灯已经到了二层,他耸了耸肩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哪有闲心管什么音乐,晚上还有那么多作业等着他呢。
音乐声不断地传入他的耳鼓,曲调悠扬婉转,听到过它的人根本无法对其存在充耳不闻。
不一会儿,电梯在一楼停下,门开了。
辰辰纠结了半秒钟,按下了写有数字7的按键,那是科学楼的顶层。
电梯重新启动,缓缓向上攀升,音乐声果然越来越清晰。
他说不清这是什么乐器演奏出来的声音,只感到曲子说不出地动听。
细若游丝的旋律带着强大的穿透力,如同月夜里从雪山之巅流淌下来的冰澈涧水般沁人心脾……
镜面金属门打开的一瞬间,音乐声比先前听到的又大了一些。
站在科学楼七层天文学教学中心宽阔的中庭回廊,辰辰看到所有的教室和办公室都黑着灯,他确定这一层一个人也没有,那么音乐声又是来自何方呢?
忽然间,他仿佛被最近看丧尸片成瘾的陈义廷附体,满脑子只想着一件事,该不有什么僵尸吧?
不过,他马上就否定自己的胡思乱想,“子不语怪力乱神”,辰辰可是从三岁起就听爷爷讲《论语》的,怎么会相信什么灵异鬼怪之说?
他侧耳细听,音乐声起伏断续,幽幽咽咽,并不像是从音响或手机里播放出来的,倒更像是有人现场演奏,然而,这里已经是科学楼的最高一层了,辰辰感到四顾茫然。
《名侦探柯南》的片头画面重新出现在他脑海里,那一刹,推理之光划破夜空。真相往往只有一个,那就是演奏的人可能在天台上。
不知为何,有了这个念头之后,他第一个联想到的人竟然是羽悠。
一想到,马上就能在天台上再度单独见到羽悠,辰辰就有种莫名地冲动,他一把推开楼梯间的大门,向通往天台的台阶奔去。
顾不上楼梯又高又陡,他迈动两条大长腿,一步跨越两级台阶,循着音乐声疾步向上爬。在自己愈见急促的喘息声中,音乐仍然丝丝缕缕地流淌着,如泣如诉,一点点攫住他的心,令人有种想哭的感觉。
忽然,音乐声听不到了,辰辰的心跳瞬间加速,脚步却不由自主地停了下来。
天台上的人该不会跳楼了吧?
他用手中的折叠伞柄杵地,几乎是手脚并用地加快了向上移动的步伐,音乐声在片刻的停顿之后,又婉转响起,他这才略略舒了一口气……
一扇巨大的金属门横亘在辰辰眼前,他冲上去,动作有些粗暴地用力拽,大门却纹丝不动。
看着门上写着大大的“Push(推)”,辰辰暗笑自己傻。
隔着这道门,感觉音乐声仿佛近在咫尺,旋律正在一点点变得急促,比他的心跳还要快。
辰辰手上没有准头,用力太猛,大门在推力、惯性和风的共同作用下,“哐当”一声砸在外面的水泥墙上。
冷冰冰的雨滴大颗大颗拍打在辰辰身上、脸上,他急忙解开束缚在层层叠叠伞面之外的子母搭扣,用力一按皮质伞柄底部的按钮, 然后,轻轻一抡,“啪啦”一声,手里开出一朵巨大的墨蓝色花朵。
他将伞撑开在头顶上方,挡住了外面的冷雨。
天空中无月无星,借着楼道里的灯光,辰辰极目四望,空旷的天台尽头人影幢幢,几乎与浓黑的夜色融成一片,看不真切。
第六感告诉他,站在那里的人不可能是羽悠,他舒了口气,同时,心里也有些许失落。
嘈嘈切切的音乐声激起他胸中难以名状的英雄主义情怀,他撑起手中的大伞冲进雨里。
雨丝在风中斜飞,天台上的风呈几何级数放大,一把伞在手中根本拿不稳,瞬间成了没用的摆设。
他拼命用力才能不让伞飞出去,狂风却将他的手臂抻直,令他奔跑的姿势看起来有些滑稽可笑。
到后来,他不得不将另一只手也伸出来抓住雨伞柄,以全身之力对抗将他连人带伞一同向后拖拽的风,他脑中自嘲地出现了两个字——逆天。
瞬忽间,辰辰身上靛蓝色的外套已经落满了深深浅浅的雨滴。
他用手背胡乱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忽然意识到,这耳边的旋律并不陌生,那是舒伯特《枯萎的花朵》的主题变奏曲,他不记得是谁曾经在“音乐星期五”的晚会上吹奏过。
此时此刻,这支曲子听起来朦胧暗哑,似在呜咽,有一种物是人非的幻灭感。
音乐声如同加了大剂量的致幻剂的针,直刺辰辰心房,强行将他的牵扯进一个光怪陆离的梦境之中,在一片比体育馆秘密通道还要诡异的光影碎片中,是满心的迷离和没有尽头的绝望。
他举着伞在雨里逆风前行,离那个人越来越近的时候,终于看清了那人的身影。
如同是用碳色画笔勾画出的简单轮廓,那背影纤细得几近于一个贪长的孩童,单薄而不真实,却有着无法用语言形容的生动与玲珑。
长裙是深紫色的,比以东葡萄园里被唤做“午夜精灵”的紫葡萄颜色还要幽艳浓郁,几乎于夜色融为一体。
乌黑色头发蘸饱了雨水,如同一匹湿滑的缎,散乱地披覆在削薄的肩膀上,顺着花朵般曳地的长裙直垂至腰际。
颈侧是弯成好看弧形的修长手臂,一只洁白素手反腕握着一根银色的长笛,另一只手隐没在秀后面看不到。在雨水冲刷下,手臂和手指竟也反射出长笛般纯银质感的光泽。
这个背影看在辰辰眼中却有着说不出的复杂,那是树欲静而风不止的无奈,是一爿被伤感笼罩的青春。
忽然,瀑布般浓密黑发间若隐若现的星星发卡,吸引了辰辰目光,发卡上的大颗钻石在雨夜中发出惨淡的冷光。
辰辰揉了揉眼睛,确定那个发卡是星星而不是月亮,瞬间,他幡然醒悟,面前的女孩是白馨蕊。
她有病啊!
即便是像辰辰这样的谦谦君子,也忍不住在心里很不绅士地腹诽了一把这个站立在大雨中女孩。
然而,当辰辰看清她站立的位置,浑身上下不由得冒出了涔涔的冷汗。
她正站在露台凸起的边缘上,脚下是万丈深渊般直上直下的玻璃峭壁。
风吹动着她湿漉漉的裙摆,揭穿裙衫她摇摇欲坠的孱弱本质,辰辰真希望眼前看到的只是一尊被浇筑在露台顶上的雕像。
长笛伤感的曲调将辰辰折磨得喘不过气来,他无暇顾及裤管里,鞋袜中灌满的雨水,举步维艰地绕到白馨蕊侧面,屏息静气不敢发出一点儿声音。
风雨中裙袂飘飘的白馨蕊眼神空茫地望着远处暗黑色的山影,手中横握银色长笛,有种说不出的妙曼凄美。
她的余光似有若无地扫到辰辰的时候,眼中焕发出了一道光亮,辰辰恍惚间觉得,那光的尽头是曼哈顿瑰丽的日落和布鲁克林大 桥上的璀璨灯海。
顷刻间,天空中大雨如注,幽咽的笛声再次带着可可浓浆般暗褐色的忧伤扑面而来,继而,流淌进更加浓郁的夜色里……
莫非这个临渊吹笛的女孩正在无声地哭泣?在雨水的冲刷下,飘飞的泪水是看不见的,却冲刷掉了她脸上所有的妆容,显出异常苍白憔悴的本色……
忽然,笛声戛然而止。
“叮当!”长笛应声落地。
“你回来了!”
带着哭腔的呼喊声还未落下,一个柔软的,湿漉漉的身体猝不及防地跌进辰辰怀中,隔着一层薄如蝉翼的绢丝,凉冰冰的触感紧紧贴附上来,像条蛇。
辰辰一下子僵在原地,不知道该做些什么。他感到白馨蕊整个人虚弱不堪,在他怀中瑟瑟发抖,如同飘零在雨中的花朵。他不明白这是因为寒冷还是哭泣,然而,他那颗脆弱易感的心,不觉间却在隐隐作痛。
下一秒,怀中的女孩双目微合,轻点足尖,两条手臂软软地缠绕上来,濡湿的唇柔柔地印在他的唇上……
辰辰感到一阵天旋地转,他从来没有和任何女生亲密地接触过,更遑论亲吻,即便如此,他也能感受到这个吻中蕴含着无限爱意,纯洁美好,如同发端自心底的一朵圣洁白莲。
在A校同学将近一年,他和白馨蕊的关系不远不近,理性告诉他,一定是某个环节上出了问题。然而,当少女芬芳的气息混合着淡淡的烈酒味瞬间盈满了他的唇齿,他的脑子不转了,血液中仿佛也被注入了酒精,心神骤乱,意识悬浮在空中,手中的雨伞飘飘荡荡飞了出去……
滂沱大雨兜头盖脸地冲刷下来,长笛激越铿锵的旋律似乎仍萦绕在耳边,越来越明亮……
辰辰觉得自己被海妖的魔法禁锢了,任由白馨蕊细软的手指尖游走于他的头发、脖颈、后背和面颊,却紧张得不知如何反应,他感到那双手灵巧得如同在长笛的孔壁之间滑动,他的身体晃了晃险些瘫坐在地上。
从天而降的倾盆大雨下,纠缠不清的温柔缱绻,令辰辰有一种强烈的罪恶感,他低头,无意间看到泪水从女孩微合的双眼中汩汩 流淌下来,怀中的女孩早已抽噎得气息不匀。
他尝试着推开她,可是,她紧闭双眸双手环抱住他。
越是用力挣脱,她的唇瓣越像八爪鱼的吸盘那样牢牢吸附。
忽然间,唇上一阵针刺般的疼痛,紧接着,辰辰闻到甜醒的气味,一股黏黏的液体流入口中……
终于大力推开了她的束缚,辰辰退了几步,定睛一看,白馨蕊两眼迷茫地一屁股坐在水里,后背正抵在露台的边缘,而她身后那道不足二十厘米的水泥台根本无法称之为屏障。
辰辰心头的薄愠与疑问立刻消减殆尽,取而代之的是强烈的自责与恐惧。
白馨蕊对于自身的险境浑然不知,双眼失去焦距地似乎在寻找着什么,带着哭腔喃喃着:“你能感觉到我在想你……对不对……是我不好……太任性,我不该……你不生我的气了……”
雨声将她的声音一点点吞没。
辰辰听着她莫名其妙的梦呓,呆立在原地不敢动弹。
他仰望铺天盖地的大雨,感觉他们正深处于一座远离人世的孤岛,这座孤岛不在海里,而是在空中。
白馨蕊排山倒海的哭泣声被雨声盖住,如同默片中的镜头,巨大悲伤却向辰辰汹汹袭来,瞬间将他淹没其中。
女孩半个身体浸泡在水里,紫色丝绸连衣裙被雨水完全淋湿,暗艳得如浓稠的血浆,狼狈地贴附在她身上,勾勒出盈然欲折的纤腰和线条修长的美腿,像极了一条搁浅在礁石上的美人鱼。
她的头发上、脸上,鼻尖上,睫毛上全在往下淌水,水流顺着轮廓姣好的面庞,汇聚到削尖的下颏,然后像溪流一样淙淙划过纤长脖颈,落入深V的领口之中。
半边雪色香肩从领口中裸露出来,尚未发育完全的皎白酥胸随着呼吸的起伏若隐若现……
辰辰深呼吸,努力的稳了稳心神,蹲下身双手扶住白馨蕊抖作一团的肩,眼睛却不敢直视她。
他大声冲她喊着:“白馨蕊,你看看我,我是江睿辰,别闹了,我送你回去!”
白馨蕊如梦初醒,僵滞片刻,忽然停止了呜咽。
原本涣散的双眸,瞬间聚焦,脸上的神情由悲转怒,她厌恶地看着单膝跪地的辰辰。
数十秒的对峙,天空中滚过隆隆的雷声,雨在漆黑夜空与方寸天台之间密织起一张巨大的网。
毫无预兆地,白馨蕊疯狂地摔了辰辰两记耳光,然后,就开始用尽全身力气踢打他,她的动作太大太剧烈,令辰辰感到害怕,他死死扳住她的肩膀,担心自己稍一躲闪反抗,两个人都会从楼上摔下去。
他不敢乱动,只是睁大眼睛看着她,任由她对自己拳打脚踢。
忽然,辰辰感到身上的拳脚轻了,白馨蕊的身体骤然往后倾覆,姿势优美得如同芭蕾舞者下腰,眼看半个身体已经探到楼外。
辰辰一把拽住白馨蕊的胳膊,恰好阻止了她身体的下落,她却像个傀儡娃娃般没有了生息。
他一手揽住她的不盈一握的腰,另一只手臂从她双腿下穿过,一把将她从地上抱起来。
来不及捡拾飘荡在天台顶上的雨伞,他抱着白馨蕊朝通往楼道的大门走去。
雨势渐渐小了,白茫茫的雨幕中,天台上又变得空无一人,只有一只银色的长笛静静躺在浑浊的雨水中,旁边是一把翻过来的墨 蓝色大伞,像一朵绽开的花,被风从天台这一边推到那一边……
这个周一不同于以往的任何一个周一,因为今天,辰辰要参加学生会的选举,然而,现在,他的状态并不怎么理想。
前天夜里,他将昏迷的白馨蕊背到弗森小姐的诊所后,后者就被诊断为发烧,当晚就留在医务室隔离观察了。
“查理,你看上去也不太好,现在虽然没有发烧,可保不齐也会生病,这里有五张病床,你要不要也留下观察一下?”弗森小姐看着筋疲力尽的辰辰问道。
辰辰连忙摇头,道:“刚才,你给斯黛拉服下的感冒药,我能不能拿走一些,如果我有了症状,可以自己服用。”
“当然可以。这种是抗病毒的,这个药是治感冒的,会有轻微嗜睡反应。”
弗森小姐把药递给辰辰,他道了声谢谢,一溜烟儿跑出了诊所。
只听弗森小姐的声音在身后喊着:“回去记得把湿衣服换下来。”
***
初审之后,威廉从隔离室搬进了拘留所的小牢房,与他同屋的还有另外三个人,他们和他都有着相同的身份——嫌疑人。
被正式羁押的第一天,威廉已经有48小时水米未进,人虚弱得要死。
他从律师那里得知,下次开庭审判的日子还不确定,从羁押后的第二个月到两年之内都有可能,威廉立时感到一阵绝望。
他刚被送进自己的牢房,就开始不停地呕吐,胃里没有东西,呕出来的都是胃液和胆汁。
住在威廉下铺的白人老爷爷试图劝说他喝一些水,他却紧闭干裂的双唇一言不发。
“别劝了,没用的,他可能这里有问题。”对面床的台湾人指了指脑袋说:“但愿他不要死在这间牢房里,不吉利。”
老爷爷和另一位比威廉大不了多少的墨西哥小哥拗不过台湾人,一番争执后索性叫来了狱警。
于是,威廉当即被转移到拘留所的医务站,医生判断威廉需要留在那里一段时间,接受身体和心理方面的康复治疗。
躺在四白落地的病房中,威廉流着眼泪想,就这样死了算了。
他拔掉手上的输液针头,拒绝进食,然而,换来的却是被穿上一种叫“拘束衣”的东西捆缚住手脚。
在意识处于半清醒半昏迷状态之时,医生、护士和心理辅导师,甚至还有他的律师轮流过来看他,大抵是因为,拘留所里的一个重要原则就是要确保嫌疑人活着。
他们看上去很关心威廉的身体状况,然而,谁也无法体会威廉的心情,对于现在的他来讲,活着这件事本身才是最令他煎熬痛苦的。
威廉的情况稍一稳定,心理辅导师就大半天大半天地坐在他床边,诵经般喋喋不休地对他进行安慰和心理疏导,并在话里话外警告他,一旦被确定有自杀倾向,他将不得不和更特殊的那一类嫌疑人关到一起,并接受更加严格的行动限制。
他当然明白,所谓“更特殊的那一类嫌疑人”,指的是什么,多半是精神方面有问题的人。
威廉终于明白,在联邦拘留所里求死是一条多么行不通的路,于是,他不得不重新开始进食。
一直到他回到羁押的小牢房,父母也没有来看过他一次,威廉不知道他们会不会为自己入狱感到伤心难过?
他们对他不闻不问,因为他们没有钱,也没有多余的经历顾及他这个已成年的孩子,还有那么多嗷嗷待哺的弟弟妹妹需要照顾,更何况,对于他那个风雨飘摇的家庭来说,从得克萨斯州飞过来的机票价格不菲。
劳伦和丹尼尔倒是来过一次,在接待室里,劳伦一看到威廉形销骨立的模样,几乎哭成了泪人,然而,两人对威廉的现状无能为力,只能不停地劝慰他。
临走时,他们告诉威廉,在终端机上为他充值了2000美金,他想吃什么就尽管叫狱警去拘留所的小卖部买给他吃,只要报出手环上的pin码就可以。
校长农先生竟然也亲自来看过他一次,老人神情十分沉痛,看起来也比先前憔悴苍老了不少。
他告诉威廉:“你的事情,按照学校的惯例以邮件方式通报了同学和家长。因为案件涉及你和斯黛拉的隐私,校方同时明令警告,不允许扩散和外传,否则会受到校规处罚。尽管这样,州里大大小小的报纸都报道了这件事,目前,国内外的媒体都对这件事有不同程度的关注和报道……”
听了这话,威廉哭了,他对农先生说:“我拿着学校的奖学金读了四年高中,一心想给学校争得各种荣誉的,没想到,却为学校带来恶劣影响,这一点是我永远不能原谅自己的!”
他已经不再是八面威风的学生会主席,如今身陷牢狱之灾,想必大部分同学也都是避之唯恐不及吧?或许,他已经成为校园里的一个笑话,又或许,那些忙碌的同学们正在渐渐地将他遗忘。
农校长走后,除了油腻腻的怀特律师,就再没有人来看他了。
尽管枯燥无味的关押生活令威廉痛不欲生,怀特律师的每次到访却并不能燃起他的丝毫希望,因为,这个油腻的胖子就像一只乌鸦,总会给他带来一些坏消息。
威廉唯一的希望是能再见斯黛拉一面,哪怕只有一次。
他要向她问个明白,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他会主动低头请求她的原谅,请她说服自己的母亲撤诉。他曾经将这个要求告诉了丹尼尔和怀特律师,不知道他们是否转达给了斯黛拉。
威廉在寂寞和痛苦中没有等来白馨蕊,怀特律师每周一次的到访倒总是如期而至。他曾经不止一次说服威廉对他说出全部的实情,然而,威廉总是拒绝深谈,那是他辉煌人生中的疮疤和污点,他为什么要将其袒露给这样一个猥琐而拙劣的男子?
今天,这个胖老头儿过来的时候,看起来心绪沉重,威廉不知道他又将给自己带来什么坏消息。
怀特先生一进门就将一张《波士顿环球报》摊开放在桌上,头版上赫然有一行醒目的大标题,《从东部著名私立高中学生成为性犯罪嫌疑人,看当美国代青少年的性解放》,报道旁边还有一张他的大幅照片,他记得,这张照片是去年在州演讲比赛中获得冠军后拍的,完美无瑕的脸上洋溢着青春的骄傲。
威廉没有去看标题下面冗长的文字内容,即便不看,他也能猜到这些媒体会说些什么,无非是断章取义地肆意扭曲事实,然后,站在道德制高点上痛心疾首地呐喊。
之前,尽管在学校成绩斐然,威廉的名字却还从来没有在这么有影响力的报纸上出现过。成为万众瞩目的名人,一直以来都是他的愿望,讽刺的是,这个愿望却是通过这样一则臭名昭著的丑闻来实现的。
“斯黛拉什么时候能来?”威廉开门见山地问,这或许是他能抓住的唯一一根稻草了,只要见到斯黛拉,他就有把握说服她,那么事情可能还有一丝挽回的余地。
“我见到她了,她说她不会来的。”怀特律师犹豫了一下,对威廉说出了实话。
看来,因为,羽悠的那件事,斯黛拉真的记恨他了。
威廉的心一阵抽痛,他原本相信斯黛拉仍是爱他的,只要要给她时间,有一天她定会回心转意,哭着跑来找他,安抚他所受过的一切委屈。
看来,这些都是他一个人的痴心妄想,如今大错铸就,忏悔无门。
“我这次来,是想告诉你……”
怀特先生的话还没说完,威廉马上接口:“又是坏消息,对吗?还有什么能比我关在这里更坏的呢?”
“哈佛大学撤销了对你的录取和全额奖学金,这……还是我从近期的报纸上看到的。”
怀特先生的话音未落,威廉有一种五雷轰顶的感觉。
其实这种结果,任何一个神志正常的人都能预料到,但是,亲耳听别人一字一句地说出来,仍是难以接受。
十多年寒窗苦读,只是为了迈入这座通往财富和权利巅峰的象牙塔,然而,一切就这样轻而易举地被收回,说没就没了?威廉嘴唇发抖欲哭无泪。
“还有……”怀特先生欲言又止。
威廉苦笑出声,脸上身上却都是麻木的,还有?事态还能坏到什么地步?
“黄女士胁迫学校将你的名字从毕业生名单中删除了。”
怀特先生终于不再挠头皮,也不再挖鼻孔,或许,他终于意识到,在当事人处境危如累卵之时,一个律师应该用怎样的举止来和对方讨论存亡绝续的问题。
威廉绝望地闭上眼睛,眼泪又从眼眶中奔涌而出。
曾几何时时,他不止一次地徜徉在通往“哈利波特大厅”的长走廊中,仰望着那一个个历届校友名字,他们中有国务卿、总统、CEO、著名作家、教授、诺贝尔奖获得者……
他在心里默默祈愿,希望有朝一日,自己的名字也会永远镌刻在这面墙上,成为他们当中的一个,并且藉由自己的辉煌延续A校的成就。
他也期盼着,若干年后的某月某日,一个满脸稚气的学生指着自己的名字说:“看啊,威廉·格林,就是那个家喻户晓的政治家,诺贝尔奖获得者,他是我们的校友!”
然而,如今一切都成了水中泡影。
梆——地一声巨响,威廉的头重重撞在桌子的铁皮包角上,胖律师斯斯地倒吸一了冷口气,抬眼看到鲜血顺着威廉的额角汩汩流淌下来,他惊得发出凄厉怪叫。
血瞬间糊满了威廉英俊的面庞,他仿佛并不觉得疼,脸上犹自挂着讥诮笑意,看上去令人不寒而栗。
此刻最疼的是他的心,他觉得自己的心正在被绞肉机切割绞碎,血肉模糊。
头痛欲裂,流血如注,身体上的疼痛不能缓解心里的痛楚,然而,下一秒他就失去了意识……
***
“丢人现眼!”
啪——地一声巨响从关着的房门里传出来,提着淡蓝色长纱裙刚刚走到书房门口的白馨蕊不由得浑身激灵了一下,她吓得动弹不得,手里的银色长笛差点掉到地板上。
白馨蕊在A校的一对一长笛老师,那个奥地利的音乐家刚刚给她联系了一个演出机会。两周后,她将作为意大利那不勒斯皇家爱乐乐团访华演出的助演嘉宾,在上海大剧院参加一场音乐会。
白馨蕊还是第一次和这么有名的国际乐团同台,又是在自己从小生长居住的城市上千人的剧场,她心里不免忐忑。本想让爸爸看看,自己穿这套Miu Miu新款长纱裙参加演出是不是好看,然而,屋里的奇怪动静却令她望而却步。
不知道爸爸又在和哪位倒霉的下属生气,识趣的她还是决定先走为妙。
“丢人现眼都丢到美国去了!啊?”
爸爸的话令她停下了迈向楼梯口的脚步。
接下来,听到的居然是黄雅倩的声音:“你怎么可以这样说自己的亲生女儿?”
“我不是说她,我是在说你!她一个十三岁的小孩子懂什么?”白嘉伟的声音依然高亢。
“小点儿声,一会儿孩子睡醒午觉,会听见的……”黄雅倩娇声嗔怪着。
白馨蕊知道父亲和母亲的关系并不像外界报道的那样琴瑟和鸣,然而,从她记事儿起一直到现在,也从来不曾听爸爸对妈妈发过这么大的脾气。
“你还知道她是个孩子?那你不好好在美国陪着她?我给你们办好了移民手续,你都不老老实实在美国做移民监,三天两头往国内跑,你要干什么我还不清楚吗?现在怎么样?女儿出了这样的事情!你居然还有脸起诉?这不是闹得满城风雨,这是可着全世界闹,生怕别人不知道!”厚重的橡木雕花门没能挡住爸爸的咆哮声。
爸爸并没有因为妈妈的提醒而压低音量,隔着门,白馨蕊都能感到浓浓的杀气,里面的战况可想而知了。
她偏头警惕地看了看一楼大厅,此刻,大厅里看不见一个佣人的身影。
“现在咱们家小蕊和那个威廉的问题必须通过法律手段来解决,那个男孩子就是拆白党,他不会看着小蕊这么个煮熟了的鸭子飞走!小蕊也是鬼迷心窍,不把威廉弄进监狱,她是不会死心的。”黄雅倩试图给老公分析一下其中的利弊关系。
白馨蕊在外面磨着后槽牙运气,为了这件事,她已经和黄雅倩吵过不止一次,她让她撤诉,用各种手段威胁她都没用,最后只能求她,但仍然无济于事。
她暗自希望爸爸能好好管教一下这个丧心病狂的女人,现在她已经钻进了牛角尖,一切挡在她计划实施道路上的人和事,她都要想办法除之而后快,而白馨蕊作为她的女儿,只是实现她更大野心的重要筹码。
她将耳朵贴在门上,继续听里面的对话。
“小蕊怎么会上那个男孩子的当?还不都是因为你?你要是天天守着她,她能被坏孩子带跑吗?”在爸爸眼里,白馨蕊永远是个长不大的小公主,单纯可爱不谙世事,他气势汹汹地声讨着黄雅倩。
跑偏了,老爸,说正事啊,教训一下黄雅倩,别让她在美国兴风作浪,那太丢人啦!白馨蕊心里念叨着,她将自己近贴在红橡木雕花大门上,希望通过意念将自己的想法传达给爸爸。
“我三天两头回国做什么你当然知道!女儿让我操碎了心,老公更是不让我省心!如果你不和那个狐狸精瞎混,我放着美国那么好的空气,那么好的景色不享受,为什么要坐上十几个小时的飞机在中国美国之间来回跑?”
黄雅倩显然也有些生气了,她长裙迤逦地走到大班台前,盯视老公片刻,猝不及防地拿起桌面上的几张《波士顿邮报》,熟练地翻到社会新闻版面,“啪”地一声摔到白嘉伟面前,声音一下子变得尖利了。
“这几张报纸该不会也是那个不要脸的小*千方百计搜罗来给你的吧?她可真是用心良苦啊!”
报纸上英文的通栏标题赫然在目:“著名私立预科学校未成年少女强奸案已在利奇菲尔德县法院立案。”
“够了!我不允许你这么说子晴,她是个难得的好女孩,心地善良,冰清玉洁。”白嘉伟从皮转椅中騰地一下站起来,愤怒地反驳着。
一听老公在自己面前公然维护小三,黄雅倩气得七窍生烟,以前,对于这种事,白嘉伟在家里还是遮遮掩掩的,如今,连一块遮羞布都不想要了。
黄雅倩抚了一下发髻后面玉兰形制的羊脂玉发簪,从鼻孔中轻蔑地哼了一声,却并没有马上说话。
她走到长窗前,“刷”地一下拉开厚重的松花绿色绣金线丝绒窗帘,阳光从宽大的落地玻璃窗照射进来。她索性扭开落地窗的黄铜把手,将整扇玻璃窗朝露台推开。被红橡木书架围了一圈,显得格外沉闷的书房,一下子阳光普照。
忽然,她转过身,一步步走近白嘉伟,美丽的眸子中燃起充满妒意的蓝色火焰,毫不客气地怼了回去:“好个心地善良冰清玉洁的好女孩,心地善良就是暗地里使绊子对付一个十三岁的小女孩?冰清玉洁就是不要脸地介入别人的家庭充当小三?”
此时,门外的白馨蕊急得直跺脚,刚才不是还在说自己的事情吗?爸爸怎么不接着说啦?看来自己的传心术还是练得不到家。
书房里的谈话主题已经从孩子教育问题切换到另一个看似更严重的家庭问题上了,而且两人交流的方式,从爸爸单方面朝妈妈开火,变成了两人的互撕,看来他们一时半会儿是顾不上她的事情了。
揣测着屋里的人该出来了,白馨蕊轻盈闪身,躲到隔壁另一间开着门的屋子中,等了半天,却不见门扉开启的动静。
书房内的情形和白馨蕊的预期还是有差距的。
既然这么难得将窗户纸捅破了,黄雅倩就没打算草草收兵。
她垂眸斜睨着皮转椅里戴着眼睛,身材微微发福的中年男子,口气诚恳地轻声道: “嘉伟,咱们俩过了十五、六年,好也罢坏也罢,你从来没有对我说过‘离婚’这两个字,今天既然提起来了,说明你心里也不是没这么想过……”
“不是,雅倩,是我一时糊涂了。你别往心里去。”白嘉伟用干涩的笑声掩饰着尴尬的神情。
白馨蕊一听他们的谈话又继续了,从隔壁房间转出来,继续听壁脚。
经过了刚才的急风骤雨,黄雅倩的情绪似乎也稳定了一些,她又恢复往日高贵端庄仪态万方的模样,对白嘉伟一本正经道:“说实话,我这辈子那么爱你,当然不愿意看你不开心。我不是没想过成全你和那个女人,我问过律师,按照离婚标的,我们的离婚诉讼,光是委托代理费这一项,半买半送折扣之后的友情价是一亿五千万。律师说,这桩案子比两个跨国企业购并案还要复杂。你作为过错方肯定会面临大失血,拆分资产后我应得的那部分,和你需要付给我和小蕊的抚养费,七七八八算起来至少要有二百二十个亿!当然,你和我都是公众人物,如果把这件事的负面影响所带来的无形资产损失也考虑进来,就根本无法计算了。”
门外的白馨蕊倒抽了一口冷气,尽管她知道自己是含着金钥匙降生的,而且,她也曾不止一次地听她那些不开眼的朋友们议论猜测过父亲的身家,以百亿计算还是令她吃惊不小。
这对她来说不啻于一个天文数字,充满了不真实感,远没有那些名牌时装、首饰、箱包和豪宅名车来得实在。
她不得不再一次对黄雅倩这个女人肃然起敬。看来,她是知己知彼的,连爸爸这么个叱咤风云的人物都被她算计于股掌之间。
“雅倩,你又耍小孩子脾气了,咱们俩老夫老妻怎么可能闹到这步田地呢?”
白嘉伟倾身向前,一把握住妻子的一双素白柔荑,口气明显软了,他觉得自己低估了眼前这个如花美眷。
当他将所有时光消耗在商场风云和烈焰红唇之间的时候,这个被世人叫了数十年花瓶的老女人,已经在他背后步步为营地筹划起进退棋局,而自己不知何时竟也成了她棋盘上的子粒。
黄雅倩后退半步,抽回被白嘉伟握住的手,眼神里的伤心绝望如同就要决堤的江河,她眸光中闪烁着晶莹的泪花,看着对面那张熟悉而又陌生的面孔,哀哀戚戚地说道:“嘉伟,这十几年,我为了这个家呕心沥血,为了维护你的公众形象忍辱负重。你非但从没体谅过我的辛苦和委屈,还在外面左拥右抱,玩得乐不思蜀。作为妻子,我一直包容你的一切,我对自己说,等你有一天老了,玩累了,自然会回归家庭,我等着你……可是,不成想,老了老了,你却越玩越疯,花样翻新,变本加厉!几个月前,贺子晴拿肚里的孩子来向我示威,如果没有你的授意她怎么敢这么做?”
白馨蕊看不到门内的黄雅倩是否又已经眼泪涟涟,常年的苦情戏磨练,哭对于自己的妈妈来说是信手拈来的,不需要过程。
白嘉伟一时不知如何安慰妻子,他咬牙切齿地将桌上那几张哗哗乱响的报纸拿起来,团作一团,扔进垃圾桶,整个身体连同屁股下面的皮转椅向黄雅倩的方向拖近了一些,说道:“雅倩,你误会了,我怎么可能……”
白馨蕊还从来没听到过,爸爸这么做小伏低地对妈妈温言软语,但是,下一秒,老爸的话就被黄雅倩的冷笑打断了。
“嘉伟,我没有你聪明,但是也不傻!难道我不明白,一个孩子对于白氏帝国的意义吗?那意味着未来接你的班,意味着和小蕊一起享有继承权。这也是你这么多年来小心慎重,从没在外面搞出一两个私生子的原因之一。我猜,贺子晴那个小妖精怀孕这件事并没有那么简单,一定是你想把某些问题升级了……”黄雅倩说到最后,语带哽咽,一扭身大步走到了雕花长窗下。
“雅倩,听我说,你想多了。再说,孩子不是按照你的意思都打掉了吗?”白嘉伟从椅子上站起身,追到黄雅倩身后,轻轻揽住她微微抖动的肩膀,说话更加没底气了。
黄雅倩赌气般扭身躲闪开白嘉伟爱抚的怀抱,长叹一声,回眸对着他凄然一笑,说道:“嘉伟啊,你说说,一个人有多少耐性可以在这样一个家里无限地消磨呀?如今,年华老去,我也真没有精力再去和那些小姑娘一起在你面前争什么宠,我累了。要不,就遂了你的心愿,咱们散了吧。我还你自由,你想和什么人过,就去和什么人过吧……”
“雅倩,你不能狠心抛下我和小蕊……”白嘉伟看着妻子淒侧而又决绝的样子,情不自禁地哀嚎起来。
“小蕊我带走,绝对不碍你们的眼。我看不得自己的女儿在后妈手里受气。”黄雅倩反身依在层层叠叠松花绿色的丝绒窗帘上,声音冰冷而平静,仿佛真的下了决心。
白嘉伟走到黄雅倩面前,一手扶住被窗帘覆盖的墙壁,一手托起黄雅倩的精致下巴,满脸忏悔,深情款款地望着她,说:“雅倩,在我心里,任何女人都无法和你相比。她们是胶卷,就算能拍下再精彩的画面,一次曝光之后就没用了,你不一样,你是名画,你的价值是与日俱增的!不但可以挂在厅堂中央欣赏一辈子,还能流传万世!”
门口的白馨蕊听到这话不禁想笑。
看不出来呀,老头!都到这会儿了,居然还能这样思维敏捷。这句话绝对说到黄雅倩心坎里去了。
黄雅倩也忍不住噗地笑了:“说话这么甜,嘴巴抹蜜糖了吗?”
“雅倩……我……我……我错了,你原谅我吧。我不能没有你,你再给我一次机会……”白嘉伟霸道地将黄雅倩抵在墙上,后面的话变成了拥吻中含混不清的呢喃。
听着爸爸哀哀怨怨的口气,白馨蕊不禁可怜老爸。
接下来,屋子里是长久的沉默,白馨蕊怀疑,屋子里是否已经上演了当年求婚时的下跪场面。
又等了半天,她开始心焦,想象不出此时屋子里发生了什么?
她凑近了门上的一道细缝,偏巧此时,一阵风吹来,红橡木门咔哒一声严严实实地关上了。
她单膝跪在走廊的红色羊毛地毯上,闭起一只眼睛,将另一只眼睛对准黄铜锁孔,然而,什么也看不到,显然锁孔从内侧插着一把钥匙。
不知过了多久,只听哗啦啦一阵声响,仿佛是一大堆东西落地的声音,白馨蕊感到百爪挠心,真恨不得自己能有穿墙透视的神奇功能。
她终于忍不住将手轻轻搭放在镀了金的门把手上,想了想,终究还是没敢转动,又乖乖地将手缩了下去。
就在她绝望地认为,屋子里的人已经穿越到另一个的平行时空的时候,忽然听到了妈妈的说话声:“嘉伟啊,好好想一想吧,你这辈子玩过多少女人,光是送过房子,车子的,我掰着两只手都数不过来,还不算那些小模特,外围女。你的浪漫史够辉煌了,多她贺子晴一个不多,少她贺子晴一个不也少……”
白馨蕊舒了口气,心想,爸爸在外面沾花惹草的事,别看黄雅倩装作不闻不问,其实,一切都了如指掌。
此时,屋子里的两人已经对坐到那张宽大的丝绸条纹沙发上,风艰难地掀动着凌乱的松花绿色丝绒窗帘和内侧残破尾地的浅金色薄纱帘……
“……她现在也二十九岁了吧?长得那么漂亮风骚的一个人儿,年纪轻轻的时候为什么嫁不掉?”这口气确实很想一对老夫老妻闲话家常,然而,谈话的内容却并非寻常柴米油盐。
屋子里一阵静默,白嘉伟将黄雅倩揽入怀中,却没敢再贸然开口。
“普天之下,只有你白嘉伟还拿她当个稀罕货色!你大概还不知道,从大一起,她就玩儿嬉皮、睡教授、性解放、吸*……在国外这几年,她什么没干过?玩够了没人要了,才找了你这么个老接盘侠,想给自己后半辈子搞到一张大额饭票。学经济和会计学的女人就是厉害,帐算得这么明白!”黄雅倩依偎在白嘉伟身上,说话声调不高,却都是实打实的猛料和干货。
“雅倩,你看,你又生气了,算我求求你,咱们不谈她了,好不好?”白嘉伟的唇摩挲着黄雅倩的发丝,声音几乎是在哀求。
黄雅倩没有理他,自顾自接着说:“嘉伟,你在上海滩一跺脚,地皮都要颤一颤。一招手,什么样漂亮的女人不投怀送抱?今天有 贺子晴,明天还会有张子晴、李子晴,赵子晴,王子晴……我告诉你一句实话,她们都是捞女,要不是盯住了你口袋里的钱,谁会生扑你这么个年过半百的老头子?亏你一世英名,也不动脑子想一想,把自己的身家拴在这种女人的裤腰上,你是不是自轻自贱?为了这种女人付出上百亿的身家去离婚,值得吗?”
“不值!”白嘉伟回答得斩钉截铁。
呵呵,老爸果然是个商人,比起美人,他还是比较爱钱,门外的白馨蕊心想。
“那好,如果你没有什么意见,那个贺子晴就任我发落了?”黄雅倩从温软的怀抱中娇慵起身,一双描着细细眼线的含水杏目直勾勾地盯着白嘉伟的眼睛。
天边的晚霞仿似要从敞开的落地窗里飘进来,那一片温柔的光辉愈发显得她肤白若雪,一双眼睛中满是魅惑。
“好!随你高兴就好!”白嘉伟语声温柔,垂下眼皮避开这勾魂摄魄的目光,没想到看了十几年,仍会在对视时败下阵来。
黄雅倩整了整身上凌乱的绉纱长裙,理了理披散在肩上波浪起伏的秀发,将自己的方案和盘托出:“作为你结发妻子,我可以表现得大度一些,我会把瑞士巴塞尔莱茵河畔我名下那套带顶层空中花园的小古堡送给她,还可以额外附赠3000万欧元存入瑞士银行, 作为这次打胎的补偿和她在那边的用度。至于媒体的封口费,也从我个人账面上走。这么善后你还满意吧?”
“雅倩,还是你善解人意,以前都是我对不起你。”白嘉伟一副息事宁人的口气。
他试图再次拥住这个头脑和身材一样性感的女子,黄雅倩却用手将他轻轻推开,继续道:“不过,我也会告诉她,拿好钱安安份份滚蛋走人!登堂入室这样的美梦就别再做了。”
对于妻子忿忿然说出口的这句话,白嘉伟也只能回以嘿嘿干笑。
黄雅倩的声音忽然又恢复了往日的柔情万种,她将身体轻轻倚在白嘉伟身上,说:“嘉伟,我为你受了这么多委屈,替你善后这些事情又花掉了我半辈子积蓄的私房钱,感情上的伤害更是难以弥补,你多多少少也要给我一些安慰吧?”
看到妻子将一切处理得这么尽善尽美,白嘉伟忽然觉得有些对不起眼前的女子,他声音激动地说:“倩倩,你尽管开口,我白嘉伟都是属于你和小蕊的,你有什么要求我满足不了?”
门外的白馨听了这话,以指掩口,男人愚蠢的豪气啊,凭她对黄雅倩的了解,爸爸恐怕高兴得太早了。
果然,黄雅倩的声音变得更加温柔,在白馨听来都有些蚀骨销魂:“我要成为你所有公司的联名股东,在伟嘉国际这间公司的股份也要再增持15%……”
白馨蕊半天没有听到爸爸说话,只听妈妈又柔声说道:“不要心疼啦,这和离婚的损失相比,就是毛毛雨,如果你没有别的想法,晚上我就叫张律师把法律文件带过来,你签署一下……”
***
系着红*结扣Furla小牛皮腰带的纤细腰肢上,束着一条婴儿粉色赫本风蓬蓬裙,宽大裙摆下裸露出幼白纤细的足踝,上面挂着一条若有似无的白金细链,三寸高的Prada羊皮软鞋,让这个原本就瘦高白皙的少女越发显得细脚伶仃,如同偷穿妈妈衣服的小女孩。
文瑾不错眼珠地看着愈*亮迷人的白馨蕊,觉得对面走过来的女孩一张精致无比的小脸,配上美美的时尚装扮,简直比电影里明星还要漂亮。
此时,白馨蕊也看到了正冲她傻笑的文瑾,以及站在她身旁高大威猛却又呆气十足的义廷,遂停下脚步,扬着笔直而纤长的脖颈故作热情地打着招呼:“嗨,学霸,一个暑假没见,还好吗?”
见白馨蕊主动上前和自己打招呼,文瑾有点儿受宠若惊,她局促地梗了梗脖子,不无自豪地瞟了一眼身旁的义廷,迫不及待地回答着:“是啊,我们去密西西比做义工了,你不知道,那里又闷又热,蚊虫特别多,还天天下雨……”
文瑾的手舞足蹈的兴奋模样,在白馨蕊看来愚蠢天真到了极点,真是弱爆了。
她可没时间听文瑾的啰嗦,伸出涂着草莓沙冰色渐变指甲油的手,做了个“打住”的手势,玩世不恭的目光落在文瑾裸出来的小腿和胳膊上,笑道:“怪不得这么黑。
“是啊,我们大部分时间都是在户外,盖房子、清理灌木,还刷……”
“我说,学霸,”白馨蕊再次打断文瑾的话。此刻,她的目光投向了文瑾肩上样式土气略显陈旧的帆布书包,“我一直想问,你这个大书包是什么牌子的,能装那么多东西,而且用了一年多还挺结实。”
跟在白馨蕊身旁的几个女孩早就憋了半天,一听此话,立刻发出咯咯的笑声。很明显,白馨蕊在讽刺文瑾是书虫的同时,还暗指她寒酸,长年累月只能背这么一个书包。
“哦,这个呀,其实也没有什么牌子,就是在……沃尔玛……”文瑾完全不能理解白馨蕊的言外之意,推了推眼镜,若有所思地认真回想着,这个书包到底是在学校南边的沃尔玛,还是在教堂附近的沃尔玛买的。
义廷看出了些许端倪,他可看不得别人欺负文瑾,气哼哼站出来反驳道:“上学年,每周都被白大小姐整的各路新书包亮瞎双眼,就你还能瞅上学霸的旧书包?这就和学霸也没兴趣打听你白金信用卡到底可以透支多少钱一样式儿。”
白馨蕊露出一个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的眼神,从鼻孔里哼了一声,说道:“透支?我字典里恐怕找不到这个词,我爸永远会在我把钱花完之前,大把地给我打钱。”
甩下这句话,她带着闺蜜们扬长而去。
白馨蕊和几个小伙伴很不情愿地朝体育馆方向走着,她暑假就接到十一年级伊莎贝拉学姐的邮件,要求她在迎新活动中负责教授新生跳阵列舞。
一走进网球中心,弥漫在半空中的法国巴洛克风格的音乐声,瞬间将白馨蕊包围,令她陷入到某种难以名状的感觉之中。
六片边界相连的网球场上,球网照例都被暂时拆除,重现了与一年前几乎一模一样的情景。
校交响乐团七八名小提琴手和五六名管乐队员坐在网球场的一角,演奏着熟悉的旋律。规矩排成一行行一队队的新生,脸上带着稚嫩和羞涩的神情,一如当初的他们。
威廉那张生动俊美的脸又出现在白馨蕊眼前,饱满的唇,深邃的金蜜色眼睛,高挺的鼻子,还有头上火炬一样高高飘扬的红发,洋溢着青春的活力。
他从她身边旋转而过,浅金色的眸子搅乱了她心海中的涟漪,她的目光追随的他挺拔而颀长的身影,他迷一样的微笑牵动着她每一根神经……
“请吧。”
小雅各布单手背在身后,朝白馨蕊优雅地低下头,另一只手像托一件稀世瓷器一样托起白馨蕊素白柔软的手,带着她转了一个圈,随后,两人肩并肩,携手踏着音乐的节奏跳起优雅的舞步。
新生们用艳羡的目光看着漂亮的华裔学姐与高个子金发的学长在舞池最中心的位置翩翩起舞。
不一会儿,高年级的同学各自带领一队新生加入了舞蹈。简单的舞步难不倒这些聪明的小屁孩,很快他们就能轻松自如地从一个人身旁转到另一个人身旁了。
白馨蕊一圈圈地转着,无论怎么旋转都转不回当年。
一个个男生舞伴交替在身旁与她牵手,复又转开去,众里寻他,却怎么找不到那张舜华美颜。
眼前的物是人非让她感觉自己的灵魂已经不再青春,美丽光艳的皮囊如同一副完美的道具,下面包裹着一颗阴沉冰冷,沧海桑田的心。
新生们脸上青涩而友善的笑容,令她觉得刺目,这群小屁孩还在为出来乍到的新鲜感而激动。
她也曾像他们那样傻里傻气,一年过去了,鬼才知道她都经历了什么!
去年阵列舞会上令她一见倾心的威廉,如今在拘留所里怎么样了?她甚至一次都没敢去看望过他,只因没有勇气面对。
阿曼达不知从什么地方转出来,站在白馨蕊对面跳着男生的舞步,当她和白馨蕊擦身而过的时候,低声对她说:“招生办真是越来越有本事,据说,今年新来的女生里有出过五本诗集的诗人,两个上过《时代周刊》的天才少女,还有一个公主头衔加身的,是英国威廉王子的远房小表妹……怪不得一个个鼻子都长在脑门上,一副不可一世的样子,咱们是不是该教教她们怎么做人。”
白馨蕊还没来得及回应,阿曼达已经转到了另一个同学身旁。
她仔细观察新来的女生,一张张稚嫩的面孔就像学校果园里一枚枚新鲜多汁的浆果,果然各个都是又漂亮又高傲。
转了一大圈之后,咧着大嘴的阿曼达又转了过来,低声对白馨蕊说:“昨天上午,我在迪肯森楼的一楼大厅和艾伦、波佐他们打桥牌,听到一个消息,男生宿舍的‘笨蛋奥运会’都准备好了,说白了就是整蛊,要先给那些新生一个下马威。”
“哦?去年咱们怎么没被整过?”白馨蕊感到奇怪。
“谁说没有?昆丁、雅各布他们搞过一个小范围的,你也知道,去年威廉那个假正经在,所以……”说到这里,阿曼达已经感觉白馨 蕊脸上掠过一层肃杀之气,幸好,队列变换,她已经转到了最后面。
***
横着走七步,竖着走十五步。
竖着走十五步,横着走七步……
这间看守所牢房,威廉已经用脚丈量了无数遍,比他在学校的单人间宿舍大不了太多,却有两张上下铺的床位,住着四个和他一样的嫌疑犯。
所幸,没有遇上传说中的变态,同性恋者,或暴力狂,可能因为这里仅仅是拘留所,而不是监狱的原因吧。
走进厕所小解完毕,威廉按动抽水马桶上的按钮,然后,打开座便器旁边简易洗手池上的水龙头,细细的水流从掌心流淌过,凉爽舒服,他盯着墙上那面裂了个口的镜子,眼瞳渐渐失去了焦距。
学校宿舍套间盥洗室中镜子要比这个大得多,上面还有一个亮度很高的镜前灯,威廉每天早上出门前总要站在那里揽镜自照,确认自己的整体形象是否完美。
火炬一样高高飘起的红色头发是他的招牌发式,大部分的时间里,他喜欢穿刺绣着学校徽章的细条纹棉布衬衫,或是纯色带领子的Polo衫,下半身则是一成不变地搭配卡其布裤子,每周洗衣店都会将他的送洗的衣服熨烫得平展如新。
脚上的那双黑色皮鞋是昂贵的乔治·阿玛尼品牌,十一年级那年秋天,他一拿到全国青少年国际象棋比赛的3000美金奖学金,就将其中的一半投资在了这双鞋上。
“你这个小子,再这样自恋下去,这个屋子里所有的人都该憋成前列腺炎了!”中年台湾人的拳头不停地叩击着薄薄的木板门,用生硬蹩脚的英文毫不客气地谴责着威廉。
威廉默默关上水龙头,从镜子前仓皇离去。
镜子中映出一张陌生的脸,把他自己都吓了一跳。身上那件肥大肮脏的橘红色囚服愈发衬出灰败的面容,红色的头发疏于打理早已失去了光泽,一片片粘腻地耷拉在头上,失去血色的唇倔强地紧抿着,鼻子依旧高傲笔挺,瘦削的双颊和长满胡茬的腮帮向内凹陷,眼窝周围是一圈病态的灰褐色阴影。
最触目惊心的还是额头上的那道疤痕,虽然早已拆线,创口处深及头骨,愈合得非常慢,还经常化脓,几个月过去了那里还是深红色的一条,伤口两边蜈蚣一样的缝合痕迹斜斜地爬满整个右前额,比《屠夫》剧中,奥利弗斜贯面颊的创伤妆面更真实,更可怕。
威廉从洗手间内侧打开门,看了一眼虚张声势的小个子台湾人,此刻,他正两只*替在水泥地上倒腾着,双手十分不雅地捂住小腹下侧。在和威廉身体交错的时候,很不友好地用他那三角形的小眼睛剜了威廉一眼。
威廉不想和他计较,想一想,这个台湾人也算是够悲催的了。当初,他告诉威廉自己的罪名是贩卖武器的时候,威廉着实吓了一跳,并为自己能和军火贩子这类重罪犯关在一起感到心情万分复杂。
后来才知道,原来他贩卖的所谓武器,只是一种廉价的带电警棍。
这种警棍在美国要好几十美金一条,然而从中国大陆批发过来只要几十块人民币,于是,他耍了个小聪明,从大陆带过来整整一箱电棍,在海关就被拘捕了。
他只比威廉早进来一个多月,由于没有得到保释和其它一些十分狗血的理由,他的案子仍未开始审理。
四五个月的相处,威廉明显感到,这个台湾人的英语一天比一天进步了,这主要有赖于那位老兵爷爷的耐心。
尽管如此,他每天还是会经常性地从嘴里蹦出一些简短而充满力量的中文短语。开始,威廉不知道那是什么意思,通过慢慢的观察,他发现,台湾人会在上厕所排泄不畅的时候说某一个特定短语,在饭菜难吃的时候说另外两个短语和一个单音节词汇,在心情恶劣的时候,会用英语和三四个中文短语一起交替着诅咒这个令人绝望的世道。
威廉终于明白,那些短语应该是中文里骂人的话。
现在,台湾人常说的那几句,他基本上都能够脱口而出了,有几次,台湾人心情好的时候,还对他学习语言的天赋和精准的发音由衷夸奖了一番。
威廉重新坐回到那位和善的白人老爷爷身旁,拿起看了一半的《罪与罚》,竟然一个字也读不下去。
坐在这张床铺另一头的那位白发浓密的老爷爷,脸膛黝黑的老爷爷仍在以低分贝的声音絮叨着。
要是在五六个月前,那位急躁的台湾人一听老爷爷絮叨,总会粗暴地说一声“住嘴!”现在大家早已将这种唠叨当作背景音乐了,威廉甚至还能从老人的话里听出些人生的道理。
老爷爷是这间小牢房里最年长的,同时,也是进来最久的一位。听他自己说,他年轻的时候曾经是一名士兵,还上过越战战场。
他身体看上去特别棒,如果他自己不说,没人相信他已经88岁高龄。
前年,老兵爷爷被查出罹患了直肠癌,由于他离开军队后,就一直靠在各个工地打零工,开压路机为生,没有医疗保险,也没有什么积蓄,刚看了两次医生就花光了他所有的存款。
有一天,他用家里仅剩的20美元买了一些烈酒,喝得酩酊大醉,然后,跑到附近的一个工地,正好看到那里停着一辆压路车,和他以前开的那种一模一样,于是,他趁着酒劲儿将司机赶下车,自己跳上去惬意地开了起来。
开不多远机车就偏离了硬路肩,从未修好的高速路侧面滑了下去,滑到另一条路上。好几辆正常行驶的车未能躲过这个从天而降的庞然大物,一下子撞了上去,形成了连环撞车事件,好在没有人员死亡。
听说,老兵爷爷刚被羁押进来没多久,就因祸得福地开刀割掉了那截因感染癌细胞而产生病变的直肠。他的案子早在去年就审理完毕,本来早应该转入康州州立监狱,碰巧那里暂时没有空床位。
后来,州立监狱好不容易有了空床位,老兵爷爷的服刑期又快要届满,加之拘留所更方便他定期到附近的医院复查就诊,这样老人就在拘留所愉快地住到了现在。
目前,他最担心的事情就是将在一年多以后被释放出去,以他这样的高龄,再也不会有任何一个工地雇佣他开压路车,那样一来,他又将过上衣食无着的日子。
威廉放下手里那本厚厚的《罪与罚》,起身用手碰了碰正仰躺在对面床上,双眼圆睁正在发呆的墨西哥小哥,问道:“今晚,去活动室的时候,咱们俩再下一盘吧?”
小哥像座木雕泥塑般一动不动,只是将一对乌溜溜的眼珠子朝威廉的方向瞥了一眼,垂下眼睑。
威廉将这个表情解读为同意。
别看这个墨西哥人才比他大了三岁,罪行的严重程度应该和威廉不相上下,甚至还要更重。
他的公开身份是送外卖小哥,却是因为贩毒被抓进来的,像他们这样生活拮据的人,偶尔帮毒贩夹带些毒品,是太普遍不过的事情了。
大多数的时候,这位墨西哥小哥不说话,一言不发地躺在床上看书,偶尔趴在上层板床上,扒着窄窄的窗户,看外面的天空发呆。
他看起来像个哑巴,这可能是因为他一开口就能暴露出浓重的南美口音吧。
一个偶然的机会,威廉得知他会下国际象棋,就在活动室和他切磋了一下。令人惊讶的是,曾经获得过不少次州国际象棋州冠军和全国奖的威廉,第一局艰难地战胜了这位貌不惊人的小哥,第二局居然败北。
拘留所被默认为不会长久居住的地方,所以,嫌疑犯们没有户外活动的机会。如果表现好,只会被允许在固定的时间内去活动室看看电视,或去健身房运动一下,然而,只要一走出这个房间,来到公共区域,就必须戴上手铐。
起初,威廉很难接受自己戴着手铐的样子,他脑子里还充斥着和丹尼尔一起在球场上挥汗如雨地打篮球,礼拜堂中飘渺的圣歌和明灭不定的烛光,围坐在哈克尼斯圆桌前,为了一个学术问题争得面红耳赤,甚至是餐厅里煎得过火的牛排和切得略厚的油炸马铃薯片……
他望眼欲穿地等待着庭审日的到来,尽管他知道,审判之后,说不准将会面临怎么样的命运,但是,这样沉闷枯燥的日子,令他觉得煎熬。
一次,威廉闲来无事,和下铺的老爷爷,台湾人和墨西哥小哥讲起自己在高中期间,是如何带领学校的演讲队击败州里那些人才济济的私立学校、公立学校获得国际象棋赛冠军的,讲起他编剧、导演,并担任主演的戏剧是怎样从学校剧场走向林肯艺术中心的;还有学校的舞会、派对,和图书馆里丰富的藏书……
三个室友听得两眼发直,流露出羡慕的神情。他们这辈子也没有去过那样的地方,觉得威廉向他们描述的生活只存在于童话的国度。
那个老爷爷端详着威廉一张俊美清瘦的容颜,惋惜地感慨道:“你头上要是没有这道疤,洗个澡,刮刮胡子,再穿上一套讲究点儿的衣服,还是个挺不错的帅小伙子。”
那个台湾人则撇撇嘴角,说:“你现在不是学生会主席啦,还是少做演讲吧!有时间好好想一想怎么才能少蹲几年监狱!你要是进了州立监狱,一定会和重罪犯关在一起,那里可真是人间地狱啦!姑且不谈里面的打打杀杀相互倾轧,就算你足够幸运,能够毫发无伤地活着出来,在这样一所恶人的‘大学’里呆上几年,也一定是杀人、放火、抢劫、贩毒十项全能了。”
乌鸦嘴台湾人说的话不是没有道理,这话令威廉感到沮丧,那天,他独自一人发了几个小时的呆。
拘留所里的时间仿佛是一个淘气的魔术师,时而停滞凝固在某一个最悲惨的节点上,时而又像飞毛腿的孩子般拼命向前奔跑。
威廉也不知道自己究竟在这里呆了多久。
常年处在人生快行道上的威廉,乍然经受拘留所枯燥单调的生活,令他感到焦虑难安,这和他以前过的生活经验截然相反。
之前的他,只知道不顾一切地大步前行,直奔道路尽头的终极目标,却无暇顾及身边的风景变化。
现在,他被局限在一方狭小空间里,只能看着睡在下铺的老爷爷,数着他脸上多出来的一道道皱纹,或是透过高高的玻璃窗,隔着鹅掌楸的枝桠看外面的蓝天,试图体会到外面的炎热与寒凉……
第一次,他觉出了人生的真实,却是在这样悲凉的境地下。
他时常凝望那扇横着的,只能向上推开三分之一的窗户出神,那是连接他与外部世界的唯一出口,那么高,那么狭窄。
透过厚厚窗框中镶嵌的那一小片玻璃,他看到窗外鹅掌楸树枝上生了许多幼嫩的四角形小叶片,渐渐地,这些叶片长大了,变成深绿色,又过了一段时间,叶片开始发黄、变红,慢慢失去了水分,从枝头飘落……
曾经习以为常的阳光、风、树叶、花草、山峦和湖泽是造物主多么慷慨的恩赐,俯拾即是的音乐、书籍、绘画、雕塑是对耳朵、眼睛和心灵多么奢侈的滋养。
被投进这间牢房的那一刻起,威廉就如同被绑附在一块巨石上沉入大海,一开始,幽深、漆黑而陌生海洋深处令他感到压抑窒息,期盼着有人会从上面垂下来一根绳子将自己拽上去,然而,随着在海底的时间越来越长,他的腮和鳍慢慢长出来。
渐渐地,他对整座拘留所楼上楼下每一个地方都熟识起来,放风的大厅、厕所、电话亭、活动室和接见室……
不过,他最喜欢的地方不是活动室、图书室,更不是健身中心,而是这里的一个个厕所。
当然,他们小牢房里的单间厕所始终都是他的最爱,只有在那里,他才感觉到和从前那个理性、聪明的威廉独处是种什么感觉。
公共区域的厕所虽然是一排排的薄木板隔间,对他来说,也是一个不错的地方,这些厕所每周有专人负责清洁,不需要嫌疑犯们亲自打扫,而最令他满意的是,呆在那里的时候,不会经常听到台湾人在门口骂骂咧咧。
无需酷刑、寒冷和饥饿,仅仅是被关起来,就已是莫大的折磨,他还有那么多重要的,有意义的事情要做,然而,蓬勃的生命却被搁浅在了这里,什么也做不了。
这让他对之前读过的茨维格的《象棋》,以及描写犹太人在纳粹集中营心路历程的书有了切身的体会。
威廉也不知道自己何时多了个爱口渴的毛病,从一两个小时就要对着洗手间的水龙头狂饮一番,变成了随时随地的口渴。
他熟悉拘留所每一角落的饮水处,他觉得这里的水要比学校的水甜,渐渐的,水之于他甚至变成了廉价的毒品,只有喝到肚子滚圆,心里才觉得充实慰藉。
有一天,当他蹚着沉重的镣铐走过一个个红色的电话亭子,走进活动室,站在健身房的大镜子前时,他看着镜中自己戴着镣铐的模样,已经不再觉得异样。
中央大草坪……
万里无云的晴空……
威廉闭上眼睛,脑子里的景象瞬间黑屏。
一行穿着白色长裙的少女从草坪那头迤逦走来……
西服正装的年轻绅士……
他开始猛烈地摇动着脑袋。
白色四方形搭帐篷……
农校长慈祥的笑脸……
他开始用手指关节不耐烦地敲击着双层床的三角铁支柱。
普林斯顿校园里那些哥特式的古老建筑……
哈佛大学的深夜灯火通明的图书馆……
手指上敲击声越来越重,他的指关节钻心地疼,然而,他却不敢睁开眼睛,怕脑海中的幕景又出现在眼前。
控制不住地要去想,强制性地抑制大脑不去想。
背离了原来的生命轨迹,他就宁可将那一点点念想也镇压、磨灭……
大脑的运转一点点迟缓下来,思考功能也在蜕化下降,然而,对周围事物的感知却正在变得敏锐。
墨西哥小哥近乎于耳语的祈祷,台湾人蠕动嘴唇轻声骂人,老爷爷腰疼时小声的*,都在他的耳鼓中被不断放大,仿佛要投射进他的灵魂和命运,震得他脑仁生疼……
一旦威廉的脑袋着了枕头,就是他灵魂得到短暂平静的时候,即便日上三竿,阳光透过狭窄的窗户直射到他头上,他也宁愿让那些顽皮的光斑在他眼皮上尽情嬉戏。并给自己找一万个理由,不愿意睁开眼睛。
他多希望再次睁开眼睛的时,发现自己是从吕卡翁博士的课堂上醒来,一滴干涸的口水在唇角留下不明显的白色印迹,而拘留所里的一切只是他在春日里做了一个悠长而揪心的梦……
如果不是在课堂上,嘴角没有口水,他宁愿就这样继续睡下去……
***
回到自己的宿舍,白馨蕊终于可以卸下学长的面具。
今年的新生活动和去年如出一辙,组织者里原来那批担任主力的十二年级同学早已毕业,他们的位置被各个年级新成长起来的一批同学取代。
屋子里静寂无声,白馨蕊忽然感到一阵落寞。
她一把拉开书桌最下层的抽屉,一对黑漆漆的眼珠像做贼般的,在自己的单人间宿舍里画蛇添足地溜了一圈,才艰难地从抽屉最底层拿出那只蓝色的盒子。
她讨厌自己的这种行为,明明应该潇洒忘掉的,却仍然放不下。她犹豫着打开了盒盖,里面是一只被扣过来放置的水晶相框。
仿佛担心有人要将盒子里的东西从她手中抢走,她的手指头死死攥住盒子边沿,指节因用力过度,呈现出不自然的内凹状态。
她像个旧式小媳妇般谨小慎微地从盒子里取出镜框,搓气嘴唇吹了吹,又揪起衬衣袖角拂去上面并不存在的灰尘。
镶嵌着施华洛世奇水晶的相框里,是她和威廉的照片,两个人的笑依旧那么灿烂无邪,那么好看。
关于威廉的回忆,一下子从大脑深处,某个被封印的区域里奔涌出来。白馨蕊如同置身于室内乐团狭小的练习室,交响乐的演奏到 了*乐章,整个房间都在万音齐发下震颤。
白馨蕊感到头痛欲裂。
她狠狠地闭上眼睛,紧皱眉头,眉心和鼻梁上嫩白的肌肤起了极为细碎的褶皱。
她亲手断送了照片上这个人的前程,毁掉了他的人生,而她到现在仍深爱着这个人。
从此之后,他们之间除了深深的恨意,再也不可能跟“爱”这个字扯上半毛钱关系。
在拘留所里的威廉一定恨不得拿刀子杀死自己,不过,自己就是个人渣,即便被杀了也没什么可惜。
她咬着牙,用两只手紧紧捏住水晶相框,仿佛要将它捏碎。
一滴眼清泪从她的左眼睛里滑落下来,滴在蓝色缎面裙子上,她惊得失手将相框跌落在地上。
什么?我竟然哭了?我竟然还会哭?仿佛哭是一项本不属于她的技能。
紧接着,右眼中又滚落下一颗大大的泪珠,没入蓝色裙子上的深暗水渍不一会儿就模糊不清了,仿佛两滴卑微的朝露落入无尽的海洋。
啪啪啪,有人急切地敲响了她宿舍的门,边敲边喊着:“斯黛拉,你在吗?”
白馨蕊用手掌去抹脸,不期然,看到手指和掌心满是水痕。
擦干眼泪,她望见满地水晶碎片中,绝丽少女和非凡少年仍执拗地朝她笑,这笑容看着刺心。
她用穿着细跟羊皮鞋的脚,将水晶碎片和照片踢到床下,暗哑着嗓子喊了一声:“进来。”
声音未落,阿曼达上蹿下跳地冲进了门,胖维姬也紧随其后挤了进来,身后跟着傻白甜艾米。
“想好怎么玩了吗?”阿曼达涂着鲜艳唇膏的新月形大嘴上弯起一抹戏谑笑容,像极了《蝙蝠侠黑暗骑士》中的小丑。
白馨蕊垂下眼帘没说话,骄矜地将做着鲜红色水晶甲片的手托在腮上,自欺欺人地掩饰着脸上的落寞伤感,一排三个银亮亮的透骨耳钉在姨妈红色指甲的映衬下,显得格外耀眼。
“玩法倒是不少,就怕太普通的地方怕是镇不住那些小丫头!”艾米欢天喜地的样子显出十足的缺心眼儿。
阿曼达的目光落到地板上残留的水晶碎片上,嘴角挑了挑,故意将目光移开,继续说道:“你是昆丁毕业之前钦点的蓝色锡安隐修会五位大佬之一,而且还是唯一一个女生,你说话,他们肯定买账。我琢磨着隐秘一点儿才能玩得过瘾。想来想去,这种事情还得靠你。”
白馨蕊早已猜出了阿曼达的意图,语气冰冷地一口回绝:“我不想带她们去体育馆,谁知道这些新生嘴严不严,我还有四年才从A校毕业呢,可不想早早就让老师把秘密基地给封了。”
维姬看了看阿曼达,又看看艾米,无奈地提议道:“我们维多利亚楼也有个地下室,在女生宿舍楼里面玩儿也不错,便于清场,省得中途有男生过来捣乱。”
“这个楼不太好吧!这可不是咱们的主场,楼上楼下住的都是十二年级的大女孩,若是被她们发现,很可能去找劳伦告发!”艾米嘟起嘴巴,与其说是嫌这地方不够安全,不如说是嫌弃这里的舞台不够大。
“对呀,那个六亲不认的劳伦要是在咱们玩到一半的时候过来搅局,岂不是扫了大家的兴?!” 为了表明事态的严重性,阿曼达那两道生动活泼的细眉,又在她那过于宽大的额头上不消停地上下翻飞了一阵,半天才安然无恙地落回到眼皮上方。
“不!没有紧急的事,我不想和凯文打交道。”白馨蕊恹恹的,懒得和这几个白痴多啰嗦。
“只要你点头就行,这种跑腿的事怎能劳你大驾?哎呀,拜托了。”好不容易等到白馨蕊开口,维姬早已兴奋地手舞足蹈。
“还是湖畔木屋吧。这是我的底限。”被三个女孩纠缠得不耐烦,白馨蕊只得作出让步。
下午,当白馨蕊领着阿曼达、维姬和艾米推开了伍德赛德楼低年级女生宿舍,一群新生正叽叽喳喳地围坐在大厅里聊天。
一个小女生惊慌失措跑过来,一头撞进维姬宽大的胸怀中。
四个人吓了一跳,这才看见她身后,另一个女生正拿着一只蓝色马克笔追她,看到四位学姐,马上刹住了脚步。
白馨蕊扶起紧紧抱住维姬的女生,捏着她小巧的下巴将她的脸扭过来一看,这是个样子呆萌,长了一头红发的小姑娘。
她心里不由得一阵乱跳,嘴里却强装镇定,摆出学长的样子问道:“慌什么慌,像你们这么毛手毛脚的,真不知道是怎么面试进来的。”
红毛女孩整了整因贪长而明显感觉有些小的翻领Polo衫,白皙小脸一下子就红了,结结巴巴地说:“安……安……想在我脸上画校徽!”
阿曼达早已架住了后面那个圆脸蛋女孩的手,笑嘻嘻地说道:“在学校这种地方,开玩笑可是要有分寸哦。”
两个女孩在学姐面前眨巴眨巴眼睛,规矩地点着头。
“哎呀,你们可别吓到咱们的小学妹。”白馨蕊松开红毛女孩扑哧一笑,从身后变魔术似的变出一只精美盒子,打开盒盖,里面装满了五颜六色的糖果。
这也是今天的最后一盒糖了,之前的五盒在前面几个低年级女生宿舍早就被一抢而空。
她将糖盒子递到新生们面前说:“刚来学校什么都不用怕,有学姐保护你们,来!请大家吃糖。”
那个叫安的女孩马上扔下马克笔,跑过来抓起了一大把,用蚊子声说了句“谢谢”,一溜烟儿又不知道跑哪儿去了。
红头发女孩,大概是家教过,不要随便吃别人东西之类的话,胆怯地看着艾米问:“这是什么糖?”
艾米矜持地扬起下巴还没开口,维姬早就从盒子里拿出一块,以佛山无影手的速度剥开糖纸塞进了嘴里,口中含混地说着:“这可是比利时最好的榛子太妃糖,我的最爱。”
坐在沙发上的十几个小女孩一听这话,呼啦一下跑过来,有的捏起一两块,有的则将糖放入口袋后再一次伸出手来抓,不一会儿,一盒太妃糖就被抢了个精光。
这时,阿曼达拍了拍手示意大家安静,她大声说:“我听说男生宿舍那边,学长们正要给新来的小学弟开私人派对,叫什么‘菜鸟奥林匹克’。我们这些女生学长也不能怠慢了你们这些新生。为了表示对新生的欢迎,我们在湖边的大木屋里给大家准备了好吃的、好玩的,下午欢迎大家一起过来,我们这个活动就叫‘公主狂欢夜’吧。免费参加的,你们可以带朋友,不过只限女生。”
“可是,行李还没收拾完。”
“开学的书还没买。”
“暑假读书笔记还没有写完。”
听着小女生们幼稚的叫喊声,艾米不耐烦地赶紧叫停:“反正周一才正式上课,你们还有两、三天时间!”
白馨蕊露出柔美的笑靥,故意轻声责备艾米:“哎呀,别那么凶嘛。”
阿曼达也尽量将她那两条长而疏松的褐色眉毛端端正正地放在它们本该存在的地方,推心置腹地说:“你们以为男生那边的‘菜鸟奥林匹克’是体育比赛吗?不不不!那你们就太天真了。当然,我不否认,迎新活动是咱们学校一个很有历史的传统,不过,男生学长的主要目的是借这样的私人聚会,给那些小狼仔们详细讲解勾搭女生的秘诀,从约会、牵手、接吻到上床,一步不落。”
白馨蕊看到阿曼达正在朝自己挤眼睛,马上会意,补充道:“所以,作为女生的学姐,我们也不能看着你们日后成为猎物。我们准备了A校各种生存技巧大礼包,免费送给大家哦,包括怎样和老师在成绩方面讨价还价,泡帅哥与避免被癞蛤蟆吻上的五点要诀,同时,还将公布最帅、最优秀、家世背景显赫的男生大排名,以及学校里的一些隐性传统和潜规则,我想这是大家都需要的。”
维姬狠命嚼了几下口中的太妃糖,不甘心自己的存在感被口若悬河的阿曼达和白馨蕊秒成渣。
她挺身而出,用胖乎乎的小手指着白馨蕊,说:“看到这位没有?在咱们学校被称为‘男神收割机’,咱们学校现在和曾经最牛、最帅的几个男生,都是她的裙下之臣。今天参加派对的同学,有机会听她亲自传授恋爱秘籍,保证你们能将咱们学校的各种男神玩得团团转……”
维姬口中这些赞美之辞,今时今日听在白馨蕊耳朵里只有两个字“戳心”。她知道,维姬这种蠢女孩尚未具备高级黑的技能,然而, 她的脸却在不知不觉间阴沉得能滴下水来。
不等白馨蕊说话,早有一个小女生壮着胆子出来面对面问维姬:“学姐,你俘虏过几个男生了?”
这话刚说完,便引起大厅里一阵窃笑。
“我……”维姬张口结舌之际,美国好闺蜜艾米忙出来帮忙打圆场。
她一把搂住维姬胖乎乎的脖子说:“她呀,她目前的性取向是拉拉,看我们是不是很配。不过,你们别误会,我们的性取向是随时 会变的,就像换发型那样。”
人群中再次发出一阵大笑。
白馨蕊低下头,暗骂两个蠢女孩简直就是来搅局的。
艾米才不在乎新生在笑什么,大声说:“来不来随你们,只想告诉你们一句,我们的派对上,好吃的好玩的特别多。估计你们以前也是被家里看得死紧的乖乖女,这个派对保证让你们放飞自我,体会到不一样的新生活!”
白馨蕊俯下身,两眼直盯着那个女孩黝黑的圆脸蛋,脸上似笑非笑,问道:“你叫什么名字?小妞?”
“格……格……格雷斯,怎么啦?”女孩挺了挺单薄的小身板,努力摆出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口吃却早已暴露了她的心虚。
“去过科学楼了没有?”白馨蕊似乎在和她闲聊天。
“去……去……去过了,怎么啦?”名叫格雷斯的女孩仍梗着脖子。
“那个楼是我爸爸捐的……”白馨蕊的口气好像是在谈论今天的天气,格雷斯却早已惊讶地长大了嘴。
“我想告诉你,A校第一条生存法则,就是不要跟学姐争辩,要绝对服从学姐。”白馨蕊说话时,还用手指从格雷斯头顶无数条细细的小辫子中选出一条,轻轻绕在食指上,这个动作看上去就像个细心体贴的好学姐,那个黑人女孩却疼得不住往口中吸凉气。
“连她都不认识,还在A校混什么?她妈妈是校董,她本人是蓝色锡安隐修会的大佬,如果你不想在第一学期没上完,就卷铺盖滚蛋的话,就给我老老实实站起来。”阿曼达的嘴像机关枪一样火力全开。
格雷斯黑黑的脸膛胀成了猪肝色,她从椅子上站起来,嘴里还在替自己找台阶:“下次,这个椅子最好还是写上名签,乍看上去,谁知道它和其它椅子有什么区别。”
众人都坐定了,艾米站在椭圆桌的正前方,鼠标在屏幕上一阵乱划之后,打开了一个PPT文档。
“既然来到号称学术地表最强的高中,我们就先谈谈选课。” 说着,艾米轻点鼠标。
大家屏住呼吸,等待着墙上出现学校那几百门高深莫测的课程名称和课程介绍,令他们惊讶的是,对面的墙上出现了令密集恐惧症患者见之变色的照片墙。
没错,就是一张挨一张的照片,照片上有中年人,也有白发苍苍的老者,对于新生来讲,那些人她们并不熟悉。
喧闹的大屋子里立刻安静了下来,刚才还在吃零食,闲聊天的女孩全都石化了,两眼直盯着墙上照片莫名其妙。
“根据蓝色锡安隐修会学长们多年的总结,我们把学校的九十多位老师分为两类。这一页左半部分的老师被我们列入黑名单,他们普遍拥有葛朗台一样坚吝的性格,无论你学得多努力,他们死活也不愿给出一个高分,对于黑名单上的老师,选了他们的课,就意 味着你一整个学期,甚至一整学年都会生不如死。记住,不要被这个、这个、还有这个的表象迷惑……”说到这里,艾米用鼠标拖到几位老师的脸上,重重的点下去,屏幕上出现了他们和蔼可亲的大照片。
她继续说着:“……无论他们是一本正经,还是像笑面虎那样拼命夸你,都是表面的假象,永远不要指望他们对你词不达意,逻辑 混乱的论文打出格外开恩的高分,更不要希冀他们对你们辛辛苦苦做完的试卷上的错误视而不见,最难以忍受的是,你们一旦找他们去通融,协商,他们通常采取不合作的态度……”
白馨蕊看到一屋子女孩都眉头紧锁,聚精会神地一会儿看看艾米,一会儿又紧紧盯着屏幕。
渐渐地,她眼前的情景都蒙上了一层愈来愈浓的玫瑰色,她想起了去年的万圣节夜晚,当时,她就是坐在这张椅子上展示她的塔罗牌神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