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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修重生指南txt下载

    雨势很大,模糊了天际,连飞鸟都不敢横越。

    憨厚汉子看了眼天色,眼底浮现凝重,“七日前我便告知师尊归期,就算信笺没能安全送到师尊手里,以她老人家的谋算,不可能算不到归期,如今……是出了问题了!?”

    他看了一眼东厢,再看了一眼正在忙活的阿绫,莫名就有种违和感,心中升起诡异的念头,可硬要找出其中隐藏的诡异,他又觉得是自己的错觉——如此平静,不正是自己想要的吗?

    这两个孩子都是他看着长大的,一个月时间,能够发生什么变化呢?不谈“宁幽”,就以他对阿绫性格的了解,她被宁幽拒绝同住后,断不可能再与宁幽有过深的交集。

    况且,他方才与阿绫有过简单的交流,知晓,为稳住阿绫,师尊已将身世告知她。

    有这样一层身份存在,他顿时就安心了不少,就算从阿绫嘴里得悉这一个月的时间里,宁幽频频有所举动,然而汤药,安神香却一日都不曾断,十天的功夫,能发生什么意外?

    百多年前以九鼎之资冠绝南烟十六洲的天之骄子,突然心有疑窦。

    因为,一切平静都太过顺理成章了。

    若有师尊坐镇也就罢了,然师尊在十日前就被请走,在得悉自己身世后,以阿绫的性子,竟然也能相安无事?

    怪,着实是怪。

    能将师尊请离十日时间,不允许离开,这其中,除了那一场时疫,他不相信没有其它的原因了。是十二家族出手?还是有人将手伸到了小镇之内?

    陆青山突然皱眉。

    他到底只是个无足轻重的小人物,这桩交易的促成与主持的都是他师尊,他心中其实已有思忖,因为一早就商议好,有了安排,可不论如何,为了谨慎起见,都该见一面师尊。

    小镇有几条雷打不动的规矩,其中一条便是——不得私留外乡人过夜。

    也就是说,他们今夜便要启程。

    踌躇之时,陆青山心思也未停下,眼角余光一直在审视各人。

    活了百来岁的人了,纵然因为妻儿的缘故,生了魔障,失了向道之心,然有宁老婆子耳濡目染,早也是心思活络之辈,阿绫到底太嫩,一举一动,一言一语都禁不起深思与推敲。

    一开始,因为“涅槃真凰血脉”的苏醒,陆青山过于激动,没有能在第一时间察觉。其后,又以为是阿绫得悉身世,有些改变不可避免。

    然小半日功夫,阿绫屡屡露出破绽,旁人或许看不出,然他却看着她长大,再了解不过。

    再看不出她别有心思,便白活了。

    片刻后,陆青山将阿绫唤至堂屋,他这小闺女心思浮躁,汉子既不询问也不拆穿,似全然不知晓,憨厚的面孔流露一抹慈爱,“阿绫,既然师尊已告知你身世,我便也跟你通个气,今夜,我便会带着阿幽离开,你呢?若是打算跟我走,等将阿幽安置妥当,为父便同你说一说这些年,说一说为何暂时不认你,也找个时间带你回陆家祖祠,好让你认祖归宗……”

    随着这番话,阿绫忽然就拘束起来,神思乎就一晃,不得不说,陆青山吃准了阿绫的性子,敏感脆弱,自尊心又极强,只要给予她足够的重视,笼络她,并非难事。

    “你准备一番,收拾些你与阿幽的便装,待为父去看一眼你师祖,回来便一同上路。”

    此一时彼一时。

    若无时疫这档事,陆青山原不打算跟着一起离开,他们还另有盘算。

    可现下,似是有人盯上了他们。

    十日时间,能教阿绫产生其他心思,宁幽呢?

    那神秘人为了算计她,不惜布下这偌大棋局,以大代价促成了他们这桩交易,其谋算至深,可想而知,宁幽身上隐藏的秘密,非同小可。

    就连他师尊宁老婆子也曾直言,若非为了亲孙子,是决计不敢卷入这棋局中。

    以小镇之神秘,说不定,这桩交易早就被有心人看在眼里,如今……已叫人动了心思?

    事实究竟,只能等他见到师尊才能知晓了。

    至于师尊会否出了事,这一猜测,陆青山倒是不担忧,一则他们几人都是过了明路的,是正儿八经的小镇居民,若不犯事,便没人能拿他们如何;二则,纵小镇卧虎藏龙,可一灵台名宿也非同小可。宁家在小镇根基虽浅,背后的势力,却不容小觑,便是小镇的主人也要给三分薄面。

    陆青山心思也算深了。

    却殊不知,他离开的这一个月,不论是宁幽还是霍绫,早就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再不是他看着长大的那副样子了。

    一直到陆青山收回视线,阿绫仍还呆愣着,等他跟中年大夫打好招呼,撑着伞踏入雨幕,等着宁家院子老木门微微咯吱一声,少女才猛然回过神。

    待她追出堂屋时,已不见陆青山的人影。

    阿绫深深吸了一口气,揣着手,不知作何感想。

    就在她艰难抉择时,雨幕后,东厢不知何时已微微敞开一条缝,一双眼眸正似笑非笑的看着她,隔着大雨,却不知为何,这一刻,那人眼中的讥讽,她看得分明。

    她不知道,自己“艳丽”的面孔上,暗红的胎记一阵诡异的游动,继而又恢复正常。

    看着东厢中的人儿隐去,阿绫咬牙走回堂屋。

    不得不说,陆青山那番话让阿绫有了一丝意动,不是因为他忽然的重视——而是离开二字!

    阿绫此时的心思,早就飘得极远。

    衣袖下两手捏的死紧。

    只要离开了这座小镇,从前的一切过往都将掩埋在阴暗逼仄的九曲巷。

    若是真像“宁幽”说的,世上有仙人,她又身负某种血脉,那她脸上这块胎记,将不再是她自卑的来源,这将会是改变她一生的契机!离开,便意味着,新生!

    然宁无心的讥笑又让她猛然清醒,继而重拾一丝怨毒,她不傻,知道,天底下没有这么便宜的事!

    阿绫忽然就有些飘忽不定了。

    ……

    一方面阿绫想要离开这座小镇,重新开始;另一方面却又很清楚,不论是陆青山还是宁无心,都是在“利用”她。

    谁也说不准他们会什么时候出手。

    特别是她发现,自己在这些人面前,不论心机,还是城府,皆弱至不堪一击时,心中除怨毒外,还有一抹无力。

    也许,也有可能——外界的路亦或是道途这条路,并没有她想象的那么简单与平静。

    若真是如此,或许对她而言,这小镇,会更安全……

    阿绫心中一团乱麻。

    走,还是留?

    她很厌恶这种束手束脚的感觉!

    想着陆青山的安排,阿绫纵然心有怨毒,却也有些明悟——若想挣脱这些人,想将他们一个一个踩在脚底,虐杀致死,离开是她目前唯一的机会。

    否则,她将一辈子呆在这巴掌大的小镇。

    可她啊,绝不甘心于平庸下去了!

    少女已有些心机,也有几分聪明,就像她所想的——道途之路,长生之行,并不平静。

    只她大概不清楚,宁无心跟她所言“道途”“修士”真正的概念。

    且以她的悟性与性情,能否成长起来,还是两说。

    何况,她那“涅槃真凰血脉”之珍贵,会有人放任她成长起来?

    答案呼之欲出——

    不论是走,是留,她的命,早就注定了。

    活不长。

    朝着一脸和气的中年大夫颔首后,少女带着心事上了阁楼。

    堂屋内,中年大夫看着少女爬上阁楼,脑海浮现那越发出色的“暗红胎记”,想到了某件传闻,暗暗咂舌,又继而想到这小镇的神秘,流传有这种传闻中的血脉,似也不那么令人动容了。

    “父女关系吗?”这就很有意思了。

    如此,他久久才摒弃掉心中的杂念,闭目养神。

    片刻,这位名医就似是枕着窸窣的雨声睡了过去。

    东厢。

    掩上门,宁无心收了笑意,坐在炭火盆旁,手指捻着手套下的墨蝉。

    火光忽闪,稚嫩的小脸上,透着令人骇然的诡异。

    ………

    近戌时,天色昏暗,敦厚汉子打着伞,踩着沉重的步伐回到宁家宅子。

    大雨将他衣摆打湿大半,整个人也似不在状态。

    这恐怕是阿绫自懂事以来,第一次见到陆青山这般压抑之态,沉着一张脸,似怒非怒……

    与以往那个敦厚温和的男人简直翻天覆地,就像是变了一个人。

    直至,她这位“父亲”在踏入宁家院子的一刻,那似怒非怒的神情才骤然一变,渐渐趋于常态。这一刻,阿绫也不知道想到什么,忽然就露出讥笑,继而转身走下阁楼。

    中年大夫早已急出一身冷汗,院门一有动静便抬头张望,持续了许久,直至陆青山回来,这才卸下一脸急色,继续闭目养神。

    回到堂屋,阿绫脸上的讥笑已散尽,替陆青山接过油纸伞,一副欲言又止之态,最终苍白一笑,告知陆青山行囊已经收拾完毕。

    陆青山拍了拍身上的雨水,就在他欲开口时,窸窣的雨声中一声咯吱,小院东厢门被推开。

    “青山叔?祖母没跟您一起回来吗?祖母不跟我们一块离开吗?”

    嗓音稚嫩,没传出多远就被雨声所淹没。

    然而,不论是陆青山还是阿绫,乃至于闭目养神的中年大夫却都听的分明。

    沙哑中夹带着失落与担忧。

    听话中意,阿绫已经跟她交代即将离开小镇之事。

    陆青山转过头。

    筑基修士视黑夜如白昼,雨幕也无法隔绝。

    是以,少女的神情,他看得一清二楚。

    而越是分明,陆青山心中的疑惑便愈加深。

    他已经是活了百来年的人,又有灵台名宿师尊的时常提点,心性与悟性不说顶尖,却也不俗,然这一刹那,宁幽含蓄面色上,一双眼所饱含的情绪,忽就让他恍惚了。

    他有些不敢置信,这个在他们眼皮子底下长大,视他为叔父的小姑娘,竟真是隐藏至深?

    只陆青山会怀疑世上任何人,却对其师尊的话,从来都深信不疑。

    这一日,陆青山跑了小镇县衙,县衙推脱宁老婆子早就离开,被请走了。

    继而,他多番打听,才得知去向,又去了宝通巷牟家,结果也没能见到宁老婆子一面,被牟家一竿子支了出来,说是牟家小少爷得了重症,立刻都离不开宁家老大夫。

    陆青山又不是毛头小子,如何听不出其中的蹊跷?

    庆幸,或许是忌惮宁家,牟家并没有做绝,跟陆青山打了一阵幌子后,到底替他送了口信。

    等了半日。

    终于,在一阵忐忑不安中,陆青山等到了一封信。

    短短几页纸,宁老婆子将这些天的事情说了个透亮。

    矛头直指——宁幽。

    宁老婆子被拘禁,绝非偶然。

    小镇虽禁绝道法,却非绝对,一些事物依旧能动用威能,一些手段依旧能够施展。

    他才知道,为以防万一,早在宁老婆子决定于幕后布局者交易时,便讨来了一件压箱底的秘宝,这件秘宝,能在一定程度上无视小镇阵法,自然,动用亦需要付出一定代价。

    时疫爆发当日,早就心存怀疑的宁老婆子,不单笼络阿绫,迫使她为己所用外。

    也借机施展过秘术——通过放在宁家院子的一件法宝,沟通镜像。

    果然。

    宁幽消失了!

    ……

    这个消失。

    不是真正意义上的消失。

    宁幽人就在宁家院子里,阿绫也时常与她对话,诡异之处在于——她的人,她的声音,乃至阿绫与她的对话,竟似被凭空抹去,再没有了半丝痕迹。

    宁老婆子一个咯噔,意识到,坏了。

    活了数千载的老狐狸,那波澜不惊的心湖掀起一阵惊涛骇浪,顷刻间,她便有了数种猜想,最为直接的莫过于——有人盯上宁幽,或者是宁幽寻了靠山了。

    正是那人出手,给她抹去了痕迹!

    然彼时,因时疫之故,她已被县衙扣下,无可奈何,只能继续观察。

    县衙作为小镇一处特殊存在,有“监察”小镇的权利,一旦下令,旁的无知百姓或许还能反抗一二。他们这些烙印着小镇“痕迹”,又知晓小镇来历的人,却只得听从。

    反抗,只会招来祸端。

    小镇之小如麻雀,然隐藏之大,就连她,一介灵台境名宿,也只得战战兢兢不敢妄动,只能是钻着缝,踩着小镇规矩漏洞,行梁上君子之事。

    说句不好听的,蝇营狗苟这么多年,非是到了万不得已,她不愿跨一步雷池。

    而后的几天,宁老婆子一点点察觉到事态的严重性,却只能隐忍着不发作。

    终于,在处理完时疫之事后,打算回去收拾摊子。没想到,意外突如其来。

    她被宝通巷牟家拦了下来,被强行请走,说是给家中小少爷治病。

    如此之巧,她哪里会信?

    到此时,她已经猜到,怕是宁幽背后之人出手了。

    “牟家吗?”宁老婆子没有反抗,担忧引来更多的目光,她只能被胁迫带走。

    而早在时疫爆发当日,这位老名宿就察觉到,自己养大的“孙女”,怕是陪他们演了一出戏,当年一盏“失心茶”估计早就被解开了,她从前的记忆,恐怕是恢复了。

    也许是“失心茶”一开始就没有生效。

    也许是三个月前那一次外出……

    她谋算已久,推演数日,却始终不得其解,想不通也算不透其中的玄机!

    梦魇三个月,陆青山曾疑心,她却觉得是爱徒多心了,也曾观望过,没发现问题,没想到,竟真出了意外——始料未及啊。

    至于,她背后之人为何迟迟不发,虚与委蛇,为的恐怕是等待小镇大赦这一年,谋算这一日。

    只眼下发现,宁老婆子懊恼,却为时已晚。

    宁幽已经找到靠山,就连阿绫,也被蛊惑,背叛他们。

    所幸,还有一个陆青山在,不然,这次交易不成也就罢了,可若坏了那人的谋划,别说是她这半截身子入土的老骨头保不住,就是她那孙儿,她这一支血脉,都将彻底断送了!

    宁老婆子有过另外的大胆设想——整个谋划布局会不会是宁幽一手操作的?

    结果,就像是宁无心所预料的一般,作为一尊老怪物,她面过太多的勾心斗角,也深谙事出反常必有妖这句话的含义,然而,她反倒觉得,这种事太过惊世骇俗,不可能是宁幽的手臂,极有可能是背后之人营造的一种假象!

    说到底,时疫之前,并没有令她觉得过分的举动,往最坏的去琢磨——就算她这小孙女恢复了记忆,她当年也才五六岁,初见她时,尚还懵懂,她到底不信,短短十日,能发生翻天之变。

    夺舍?转生?

    她摇头。

    这放在小镇之外,或许她会怀疑。

    然在这不法之地,绝无可能!

    她不知,世事从无绝对,或者说,她太相信小镇的阵法与规矩了。

    ……

    陆青山的归来,确在宁老婆子的预料之中。

    是以,就算宁幽寻到了新靠山,就算阿绫投靠了他们,她仍有后手。

    她,或者说背后的布局者,早就花费大代价,拿到了【特赦文书】。

    他们宁家这四人,可以在中元节到来前,提早离开小镇。

    为的正是,避开大赦之日鬼魅横行,避开大赦之后,那些牛鬼蛇神之流的窥视。

    没想到,而今便起了作用。

    不论宁幽背后的人多么强大,若是十二家族以外之人,她或许忌惮三分,可作为十二家族之一的牟家,需要遵守的规矩便更多了。

    最为重要的一点是——在没有得到【特赦令】或者天荒城征召令之前,是决计不能离开小镇的,一旦违反这项规定,不止个人要受到严惩,便是天荒城嫡系也将遭到牵连。

    另一道规矩是,小镇内的修士不论与谁动手,都不得下死手,若杀了人,被此间镇守千年的主人逐出小镇还算是小事,若牵连事大,极可能会被剔除根骨,废弃修为,甚至是打杀。

    如此雷池,才是宁老婆子至今还稳如泰山的根本——只要陆青山带着宁幽离开,她背后靠山一切的算计,都将落空,当然,这其中,也没有那么简单,也将是一场恶战。

    更是她给陆青山的一场考验。

    宁老婆子到底没有交代宁幽的来历,只告诉陆青山,抓紧时间带她离开——既已有人盯上了宁幽,那么越拖,对他们便越不利,她留有一张万里传送符,以及一块令牌。

    她告知陆青山,一旦离开小镇区域便动用传送符,避免有人追踪。

    只此事宁愿谨慎些,也绝不能出意外——小镇虽然与世隔绝,然并非就完全隔绝,镇内与镇外,仍能通过书信进行沟通,谁也不知道,镇外,会否有人接应。

    令牌则是联系幕后布局者。

    其实,只要顺利将宁幽从那座战场中名正言顺带出,剩下的事,她大可不管。

    但,既然是在小镇内出了事,她到底担忧所谓的“世俗师门”这一条线,能不能如愿交接,更担忧,若是因此,而被迁怒,她还真不敢说能承担下来那人的怒火。

    是以,联系背后布局者,只为了能顺利交差,至于剩下来的,是要重新布局,还是处理宁幽记忆,就全交给那人就是——他要的,不过是将宁幽带出那座战场,这座小镇罢了。

    若再拖下去,她担忧还有意外发生。

    小镇到底不同于外界,纵她一介灵台名宿,能呼风唤雨,也无用。

    ……

    在回到宁家院子前,陆青山就一点点收敛了心中的压抑与怒气。

    此时,更是被那宁无心这一阵病恹恹的嗓音唤了个平静。

    真叫人不敢置信。

    一个十一二岁的小姑娘,竟有如此之深的城府,他竟看不出任何破绽。

    妖孽——果真是妖孽!

    然他到底不是乡野汉子,只怔色恍惚了一瞬就回过神来。

    陆青山转头冲着阿绫温和一笑后,便朝着东厢走去,沉稳的声线跟话语,皆是满满的关怀与安抚。

    “阿幽莫忧心,你祖母只是有事被耽搁了,我们也只提前几天上路,待将你送到师门,青山叔便转头回来接你祖母,用不了太久,咱们就可以一家团圆。”

    显然,敦厚汉子并不这么快就将眼下的宁静打破,若能保持平静,就算是表面的,也好。

    殊不知。

    身后。

    “一家团圆?”阿绫心中无声地讥笑,望着他逐渐隐去的背影,目光中,怨恨之色逐渐淡去,更多的,化为了讥讽与怨毒,以及摇摆不定的杀意!陆青山到底是对她“恩重如山”的师傅与生身父亲。

    其后小半刻的时间,陆青山花费了九牛二虎之力,终才说服宁无心,离开小镇,去治病。

    其实在宁无心同意离开小镇时,陆青山是颇不可思议的。

    因为,他师尊宁老婆子信中有言,若宁无心有靠山,就绝不会轻易离开,他怕是要吃些苦头。

    眼下,她却被说服了。

    敦厚汉子可不相信,是宁老婆子察觉错了。

    反而意识到,接下来,离开小镇的这一夜,要不平静了。

    “阿幽背后的靠山,要出手了!?”敦厚汉子笑的温和,心中却如雷打鼓……

    商量片刻,宁无心因一日一夜没有进食,身子便有些不支了,脸色略微苍白,似胃有绞痛。她没开口,陆青山极有眼色,率先吩咐阿绫做晚饭,说是吃了晚饭再离开……

    他刚回来,也需要时间准备。

    宁无心病恹恹一笑。

    终了,宁无心说是要给宁老婆子留一封信,说着,便挣扎着起身,打算研墨。

    陆青山闻言目光微凝,他不清楚宁无心到底买的什么关子,已经到了这份上,再伪装下去,有什么意义呢?只想是一回事,却依旧摆手,让她继续歇着,后主动给她研好墨,才离开东厢。

    掩门的一瞬间,宁无心脸上,笑意不减,然所表达的意思却完全不一样了。

    目光更甚——

    就似猎人看待即将落入陷阱的猎物一般。

    陆青山今日经历了什么,宁无心能猜到,她昨夜就暗夸傅老头还是挺靠谱的。

    她之所以找傅老头帮忙,除了给她省一些精力外,另一方面,她是想给他们营造一个错觉——她“宁幽”身后站着一尊靠山。

    傅老头也算帮她两次了,多少也能跟“靠山”二字搭个边吧?

    以宁老婆子谋算与手段,除了察觉到“时疫”“请留”二事的猫腻外,想必已清楚她的转变,也大约告知陆青山,有人盯上了“宁幽”或是,宁幽寻了靠山。

    正是因此,陆青山适才着急忙慌,想先一步带她离开小镇。

    让他留下来研磨,也正是借机刺探他。

    果不其然,他行动中带着一抹警惕与忌惮,这警惕与忌惮,自然不是她宁无心。

    而是他们认为的那一尊“靠山”。

    宁无心几乎都猜对了,也几乎算准了。

    晚饭时分,陆青山一粒米都未进,阿绫也显然颇有心事,只扒了几口饭菜,就连中年大夫都察觉到了气氛的不对劲,整个饭桌上也只有宁无心一人吃的没有一点压力。

    一派天真,一副病态,似真不知这一夜将要发生的变故,该吃吃该喝喝。

    她这幅状态莫说陆青山与中年大夫了,就是阿绫,也屡屡侧目,心中的寒意顿时倍增。

    心中响起一道令她为之坚定的声音——若寻到机会,一定要除了她!

    这种人留在世上,只会让她无时无刻都不得安宁。

    饭后,陆青山亲手从厨房端了一碗汤药,递给了宁无心,“我们一会儿便要离开,阿幽你身体极弱,这一路车马劳顿,青山叔怕你扛不住,便麻烦刘师兄替你开了这幅汤药。”

    说完又补充了一句,“喝完……你今夜,便能睡个安稳觉了,也不必怕不习惯车马颠簸。”

    目露慈爱,就像看着自己的亲闺女。

    看着陆青山露出这样的目光,阿绫第一次没有产生嫉妒的情绪。

    反而——背脊生寒。

    这一刻,仿佛除了屋外淅淅沥沥雨声,整个世界都死寂一片。

    陆青山端着汤药,堂而皇之地看着宁无心——目光也从起初的关切,一点点发生变化,几息时间,已有些咄咄逼人起来。他这番话,既是“真心”,也是试探。

    陆青山的行为,宁无心只觉得好笑,既然已经做了婊子,何必还要立一块牌坊呢?是想告诉她,亲儿不在的这些年里,将某种寄托放在了她的身上?

    是以,临到了这种时候,想要通过她的“叛变”去洗刷掉心中的愧疚?

    有这个必要吗?

    虚情假意罢了。

    十有八九都只是刺探;

    看她是喝下这一碗汤药,换一夜的平静,还是彻底撕破面皮,提前结束平静,提前掀起战争——甚至是进一步刺探,她背后的“靠山”会不会拼着坏了小镇的规矩,打进宁家这小宅子。

    换做以往,宁无心只会不屑一顾,直接撕破了面皮就是。

    什么靠山?不过都是她自己罢了。

    然而今,想着筹谋已久的计划,一向善于潜伏的宁无心,自然轻易就耐下心来,没有将最后一块遮羞布撕烂,或者说,这最后一块遮羞布,于她而言,反倒是一道保护伞。

    若真撕碎,陆青山露出压抑了这么多年的真实面目,她眼下讨不到好处。

    而相比于真刀真枪,眼下弱不胜风的她,当然不介意陪这位百年前,资质冠绝十六洲,被誉为有望入道的天才玩玩鬼魅伎俩。

    若说惺惺作态,正道修士才该是其中翘楚。

    然,见惯了魑魅魍魉的宁无心,也不逞多让。

    她皱了皱眉,手中的筷子轻轻敲打着饭桌,迟疑了片刻,就在陆青山以为宁无心可能会翻脸的时候,她却看向阿绫,笑眯眯接过陆青山手中的汤药,置于桌面,推向阿绫。

    说完,便似笑非笑的看着这对父女,冠冕堂皇道:既然阿绫也要一起离开,她同样不曾离开过小镇,这份汤药自不可少,她推脱刚吃的多了,可以等一会,上路前再喝……

    她手上这一份,就先给阿绫喝了。

    ……

    一瞬之间,三个人的目光都盯向了宁无心。

    姓刘的名医眉头一突突,忽就凝重起来,只他不愿多事,且此地事情也轮不到他插手。

    阿绫,则险些跳了起来,她虽然不知道这幅汤药的成分,可煎药时,不可避免会闻到药香,轻轻一阵,就让她脑子浑噩了片刻,她岂能不知晓其中深浅?

    陆青山眼含复杂,不知道在琢磨什么,然刹那过后,他便有了抉择。

    方才,在安抚宁幽后,他又一次笼络阿绫,试图以“父女之情”捆绑她。

    阿绫嘴上说得好听,满口答应,实际上,他察觉到阿绫对他生了警惕之心。

    这种情绪的出现,只有两种可能,一种是她彻底被人笼络了,这个可能,微乎其微,另一种,是她知晓了自己真正的“身世”,除了霍家血脉,还有宁家与霍家的交易真相。

    否则,这种警惕的出现,就太耐人寻味,太不符合常理了。

    只是陆青山想着她身负真凰涅槃血脉,大有可用之处,就算跟他已经不是一条心,却到底留着他的血脉,不必要过分苛责,只要离开了这方天地,他不愁没有手段笼络她。

    但宁无心这一推,反倒提醒了他——似阿绫这种摇摆不定的人,在离开小镇前,若不安分怕也是一个祸端,背一个也是背,两个也是,总好过到时候被这亲闺女捅上一刀吧?

    以他对阿绫的了解,这并不是不可能的。

    他这闺女,邪门儿的很。

    是以,陆青山深深看了一眼宁无心,显然,他这小侄女是打算换取一夜的平静,可他就有些不太明白,这样做的意义在哪里?她分明知道汤药有鬼,却还做这样一个交换?

    她就这么自信,背后的靠山能将她带走?

    看似敦厚的汉子脑海中一道灵光闪烁。

    陆青山意识到,阿绫恐怕已经被“宁幽”笼络走大半心思了。

    然宁幽亦清楚,阿绫这丫头并不靠谱,颇有些两面三刀的意思。

    就而今的状况,谁都不难看出,若给出足够的利益,阿绫是连他这个照顾了数年的师父,生身父亲都可以出卖。以宁幽今日心机,岂会不知道自己多番笼络?岂会真正地信任她?

    她而今做的一切,想来为的正是迫使阿绫彻底与他决裂,与他反目,逼迫阿绫不得不与她统一战线,让她清楚,她们两个才是一根绳上的蚂蚱,除此以外,她阿绫,没有其他路可以选——

    陆青山在这一刻,是不明白宁幽为何要这么做,意义何在呢?

    阿绫眼下还没有这样的价值。

    但陆青山眼下没得选择。

    要么将这一碗汤药强行给宁幽灌下去,除此外,就是妥协,放弃阿绫。

    他脑海中忽然想起刘师兄对他说的一番话——你这小侄女的弱症早就祛除,且似有高人替她作掩饰,他琢磨一个时辰,若非实在有两把刷子,险些都没看出来。

    而他之所以坦言,也因为宁家主事人出了事,让他觉得此事大为不妥,怕出大事,怕兜不住。

    因这事,陆青山才不敢再将宁幽看作从前一般,并再三忌惮。

    他不清楚,也不敢在这个时候去刺探。

    显然,相比妥协。

    刺探,无疑是节外生枝。

    经此一事,陆青山清楚,宁幽已是变相撕破了面皮。

    这一番举动,也是在告诉他,她早已知晓一切,不打算继续装下去,当然,眼下她愿意服软,换取一时平静。

    这本该是一件好事。

    只要宁幽喝下汤药,自己便不用顾虑太多,只需专心应对她背后那尊靠山便足够了。

    而那尊靠山的来历,陆青山也不必费心思去猜测——

    除了软禁宁老婆子的宝通巷牟家,还会有谁呢?

    只是不清楚,这牟家,到底为什么盯上“宁幽”罢了。

    难不成是跟他们背后布局者有关?

    陆青山继而摇头,压下这个猜测。

    这事暂不归他管,也轮不到他管——

    他只要今夜顺顺利利将“宁幽”送出小镇,这桩交易便算是完成。

    宝通巷牟家不简单,宁家却也不是好欺负的,他师尊这一脉虽只是旁系,然宁家嫡系在那块被称之为“天荒禁区”的地方,不论是力量还是地位,都不差于他牟家。

    不看僧面看佛面,他宝通巷牟家,同样只是一旁支,对师尊,断不敢太过分。

    一尊灵台境名宿,放在小镇之外,那是一流宗门的中流砥柱,散修中的一方霸主的存在。

    据师尊了解到的,这小镇也没几尊,那牟家就算有一尊,也需得牵制着师尊。

    故而,此次“宁幽”背后靠山是没办法出手的。

    却大概会派出一位化神境修士。

    化神修士啊。

    这放在外界,也是一方老祖,抬手间便能将他陆青山打个灰飞烟灭。

    就像当年,若非师妹拼死挡下,他陆青山与儿子,怕是撑不到师尊的救援!但放在这道法禁绝的小镇之中,却是与他一般无二,不过凡人尔……

    今日,他却有机会与之正面一战。

    是千载难逢。

    也是一场自我的历练。

    更是一场自我的救赎。

    其实,以他师尊的本事,不至于被软禁数日。

    用她自己的话来说。

    除非是镇守此地千年气运的小镇主人出手,否则,都不过是半斤八两,而若不是担心给那座【禁区】中的宁家嫡系惹来祸患,也怕牵连孙儿,怕就是此地主人出手,她也同样不会畏惧!

    另一方面,他也能理解师尊的苦心。

    与他同龄的一批人人,就算仅有五鼎之资也大都结丹,他却因那一场大战,因妻儿缘故,道心不稳,桎梏在筑基境界数十载,至如今更是生了魔障——

    师尊多次开导他,他却始终看不开,始终走不出数十年前那一场祸端……

    而今,师尊是打算借这一尊化神修士磨砺他道心。

    他这一次,真正直面一尊化神修士,若能战胜,那就极有可能抹去,数十年前那一场大战在他心中留下的魔障,就算不能,只要能带着宁幽离开,这事就足够他自傲的了。

    能让他重新拾起信心,也算进一步打磨他的道心。

    ……

    他的寿数到底不多了。

    数十年前那一战,不只是他妻子陨落,儿子残喘存活,他的道心也险些碎个彻底,生生拖了数十年,如今一百多岁,还在筑基后期徘徊不进,九鼎之资也成了一场笑话。

    若不能在五十年内突破,资质潜力必会面临陷入下坡路的局面,他也将失去长生路上一段极大的优势,往后就算在寿数大限来临前突破,想要重返潜能巅峰,却难如登天了。

    陆青山很清楚,眼下,他该做怎样的抉择。

    可不知为何,他心中有点堵,觉得疏忽了什么,到底忽略了何事?

    只宁无心的目光却似在催促——似有意无意地挑衅,又似是在威胁。

    一时间,这位曾经冠绝十六洲的天之骄子,压抑十数载的怒气顿时就有些外泄。

    活了百来年,到头来,竟然被逼至此步,跟他这一手带大的小丫头拼心机。这无疑让陆青山有种,说不出吐不尽的气闷。

    他深深看着宁幽,那雌雄莫辩面孔噙着的笑意,心中的最后一抹愧疚顿时一空,长久以来压抑的戾气,险些就要抑制不住,汹涌而出。

    结果,他不得不避开宁无心似挑衅的目光,心中的怒意,也被他硬生生忍了下来。

    他自我调节,“十数年都忍过来了,还差这一日两日的功夫吗?”

    顷刻,他便做了自己认为最正确的决定。有了抉择,陆青山自然不会理会阿绫的震惊,她既然跟自己不是一条心,何必再姑息她?

    况且,他也从来没真将阿绫当成自己的女儿——他的妻,他的儿,永远都只有那两个人。

    确实如宁无心猜测的,在他眼中,不管是她还是阿绫,都只是一件待价而沽的货物。

    货物,必是有贵有贱。

    阿绫在他眼中的价值,自然是远不如宁幽的。是以,他毫无负担,就连神情也是千篇一律的温和亲切,甚至有股连他都没意识到的冷漠和不屑,“那阿绫,你就先喝了吧,省的夜里车马颠簸,你也睡不了安生觉。”

    阿绫因这一番话,彻底恨绝了陆青山,一双并不纯粹的眼眸里,流淌着诡异的恨。

    药并不致命。

    阿绫心中在意的却并不是这个。

    从陆青山这一番行动便可知晓——她霍绫又一次被牺牲了。

    她恨啊,自己永远都是被牺牲的那一个人!

    她又不是傻子,若说宁幽是一只狐狸,那宁老婆子跟陆青山便是豺狼虎豹,她岂敢与虎谋皮?再者,她生性敏感,陆青山眸中那夹杂着的冷漠和不屑,她能隐约看到一二,早就气的肝胆皆颤。

    呵,难为她今日因为陆青山一席话又动摇了杀心,险些又被那些假言假语蒙蔽——

    这一刻,阿绫终于彻底清醒,不会再因为任何人而动摇。这世上恐怕除了她霍家那个老祖母,再没有人真心待她了。

    她眼下只剩下一条路可走——

    先配合宁幽杀掉陆青山几人,其后她再寻时机,杀了宁幽,除此外,她无路可走了。

    还没有踏上修途的少女,在这一刻却忽然顿悟,明白且适应了修途的残忍。

    就连宁无心也不得不承认,

    若有个引路人,精雕细琢,好好打磨一番,其实以阿绫这种性格也是极适合这条充满了尔虞我诈,遍布杀机的修真之路。

    与此同时,除了宁无心外,二人皆没注意到阿绫目光中一闪而逝的决绝与诡异。

    他们的目光从未离开过宁无心。

    下一刻,宁无心的动作,令陆青山一惊——

    但见宁无心忽然一笑,似是反悔了。

    在阿绫还在震惊于陆青山逼她喝下汤药之时,在她心中怒火中烧时,宁无心忽然将那碗温热的汤药端了回来,在三人各异的目光中一饮而尽。

    一气呵成。

    陆青山纵然早就猜到宁无心的意图,但到了这一刻,依旧不免一怔,佩服他这一手带大的少女的行事果决,远超同龄人的智谋。

    同时,他意识到阿绫与他彻底离心了,再难以弥补。

    陆青山不在意阿绫是一回事。

    可活了百来年,到头来却被算计,还是被一个十一二岁的孩子算计,有几个人真不在意?不觉得憋屈?

    陆青山打熬了几十年的耐心,在这一日,在这一刻,似都用尽了。

    意识到自己被宁无心算计的一刹那,饭桌底下一双手顿时握成了拳头。

    青筋暴露。

    曾经被无数宗门追捧,最后拜入了灵台境名宿门下的陆青山,何等骄傲?

    岂容许他人践踏!?

    然而,他到底不是个愣头青,这百来年时间,心中那股傲气,早就快被磨没了。

    他不由再一次暗叹。

    以“宁幽”这番才智,若不是他亲儿出了意外,若不是被幕后之人盯上,未来怕是不凡。

    可惜。

    终究是要为他人做嫁衣的。

    陆青山想到这里,刚被算计的怒气,顿时被压了下来,但脸色到底不大自然。

    陆青山以往的温和敦厚不过是表象,为的是锤炼道心,为的是完成此次交易。

    今次,他被步步紧逼,除了要应对宁无心,还要忌惮防备她身后的“靠山”排派下的人手,一重重压力压下来,没有宁老婆子的支撑,这些表象自然是很难维持住了。

    一个筑基修士的意志与心性,到底是有限度的,更别说一个道心有裂痕的修士了。

    宁无心不管陆青山那张脸到底黑至何种程度,汤药一饮而尽后,知晓陆青山不会轻易放她回房,索性不看他们,闭目养神起来,到一刻钟后,确认药力已经扩散,才站起身,在陆青山审视的目光中走回东厢。

    ……

    此时戌时四五刻,距离子时,距离离开,还有一个多时辰。

    药效既已发作,想要吐出来,是不可能了,陆青山当然不会拦她,只那张敦厚温和的面庞终于支撑不住,彻底碎裂,望着宁无心的背影,冷然一笑。

    宁无心似浑然不觉。

    这副汤药,药效可比之前喝的,猛烈的太多,药效刚起,便陡然升起难以抗拒的睡意。

    纵然宁无心意志力再强悍,身体却脱了她后腿。

    眼前一切开始摇曳。

    幸好风雨已停歇,不然这一吹,怕是要直接睡倒。

    当然,就算她撑了下来,也要扮作难捱之态,不然,这汤药不是白喝了吗?

    陆青山怕也是不会放心。

    直至她回到东厢,那黏着的冷然目光才被阻隔在门外。

    “可真是棘手——”

    宁无心眯着眼睛,深深吸了一口气,身体的疲倦与精神的困顿如潮水袭来,正一点点淹没着她的意识。

    她知道这一碗汤药对她而言意味着什么,然而,她若是不主动出击,使陆青山彻底相信她背有靠山,一旦被他抓到破绽,发现靠山只是她所做的一个局,那他将再没有顾忌,必定会直接动手,那她这段时间的谋算便白搭了。

    到时候,她就只剩下“投靠”傅峥年这位小镇主人这一条路。

    这不是她愿意看到的。

    且一旦失败,他们之间的交易与约定将不再作数,她也将丧失与傅峥年平起平坐的资格,只能任其鱼肉,为其所用——到时候,傅峥年这老家伙必定会坐地起价,漫天要价!

    而她想要了结这份若大的因果,将付出难以估量的代价。

    好在,她有先见之明,事先拜托傅老头帮她争取了三日时间。

    否则,对上宁老婆子,她不见得有胜算。

    到底是活了几千年的老怪物,心思只可用深不可测来形容。

    宁无心有胆量与其对抗,凭的便是这五百年记忆的优势——

    她太清楚宁老婆子内心深处的倨傲,绝不可能放下身段对付她,也决计想不到,在眼皮子底下养了几年的人,忽然多了几百年的记忆。

    总而言之,她自大了。

    唯剩陆青山,这样一个道心不稳的筑基修士,宁无心若要算计,失算的可能性太小了。

    冷冷笑了一声后,宁无心打开了木匣子,继而从棉布上捻起银针,一根接着一根扎入早就揣摩好的穴道,且不同以往,仅扎入一寸,而是整根扎进去,只余下米粒大小的针头。

    整个过程令人头皮发麻。

    宁无心除去一阵阵苍白的面孔外,眉头却连一丝一毫的抖动都没有,痛不痛是另外一说,重要的是有效,等十数根银针全数没入,又片刻功夫,她困顿的神色果然消减不少。

    到此时,宁无心轻轻吐一口,也不管脸上细密的冷汗,反手将银针等物收纳好,再将早就配好药粉的小袋子揣到怀里,再三确认一切准备就绪,这才躺回床上。

    轻嗅着屋内凝神香与药臭味混合的气味,闭上了眼。

    ……

    看似平静的小院暗潮涌动。

    一双浑浊而深沉的眼睛正通过某件法宝,注视着这座不起眼的小院。

    宁老婆子,道号,赤颜。

    提到真名,连她自己都不记得了。

    这名号放在南烟,放在天玄怕是没多少人知晓,但在神秘的天荒禁区,天荒战场,却曾是赫赫有名,就是眼下,记得她这位的人,也不在少数。

    她曾在战场上有极为出色的战绩。

    当然,也因为那极为出色的战绩,曾被敌方针对,最终遭到敌方算计与同辈倾轧,在一次征战时被设计,中了某种蛊毒,结果治疗不及时,烙下无法治愈的病根——根骨遭到侵蚀,彻底失去继续探索长生之路的资格,唯值得庆幸的,是她修为并没有因此下跌,只就算她失去了再进一步的力量,其名号,依旧让很多人叹服。

    当然。

    这些战绩已经是千余年前的事了。

    她早就不愿提及。

    此时,宁老婆子早就将自家小院发生的一切看了个大概,也了解个七七八八。

    宁幽仍旧古怪,令她无法察觉,与她接触之人,皆如此。

    然而,他们谈判时,陆青山大约是离几人神情,她都看在眼里,活了几千年的老人了,岂会看不出其中的弯弯绕绕?意识到陆青山被算计,老妪眉头一皱。

    说实话,她也不好琢磨她这一手带大的“小孙女”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

    笼络一个刚刚觉醒了稀薄血脉的阿绫,意欲何为?

    她思绪在片刻间已是千回百转。

    很快,她便将这份猜测压下了。

    她清楚。

    与她这小孙女、小徒孙捣鼓出的小打小闹比起来,牟家将派出的化神修士才是重头戏。

    老妪略微收回意念,也顾不得又一道“惩戒符文”烙印下的剧痛,苍老眸子已越过窗户,看向那花园的角亭——

    就在方才,一道人影忽然出现。

    宁老婆子都无需猜测,都可知,那突如其来的人影的身份——

    牟家坐镇此地的老名宿。

    也是她的“老朋友”。

    ……

    在宝通巷另一个角落。

    一间鲜有人问津的书肆,镇守此方天地的主人,傅家名宿,傅峥年,正在书肆前的墨池旁垂钓。

    墨池极黑,一如某座深渊的门户,看似平静,却蕴藏一种诡异的气息,多看两眼,意识都要为之沦陷。

    老人盘着腿,砸吧着旱烟,就这样直勾勾盯着那墨池。

    这墨池本就是他手中握着的一件宝物,也有可能是一道秘术,却不知道在看什么,也不知道他在钓什么……

    老人身后,平凡的汉子与相貌俗气美艳的妇人正跪着,一言不发。

    平凡汉子正是这傅老头的二儿子傅云楼,长相艳俗的妇人,便是傅老头儿媳刀凤漪——西漠先天魔宗的刀氏嫡系。

    这夫妻二人跪着的这种状态已经保持一天一夜了,一天一夜前,这夫妻二人只说过一段话:

    他们二人商议过后,不打算回先天魔宗,而是决意进天荒禁区,参加下一个百年大战!

    说完后,傅老头只深深看一眼两人,便坐在墨池旁垂钓起来。

    一天一夜,同样半声不吭。

    傅云楼作为傅老头的老来子,自然清楚他这父亲的脾性。

    老家伙没有气的一脚踹过来,让他颇为不安,但很快就自大的‘意识’到,莫不是在顾及他傅二的脸面?

    看他那副样子,定是在暗自气闷,按汉子厚脸皮的劲,甩甩屁股就走人了就是,然而想到自家婆娘明面上说是嫁进傅家,但这么多年都没过了明路,没进族谱,也就咬牙跪下来。

    这一次,明面上说是要前往天荒禁区参加那一场大战,实际上,却是在给傅老头台阶——

    谁让他婆娘跟大哥那婆娘一般,嫁入傅家都另有目的呢?

    只不过,他比老大命好些。

    他这婆娘泼辣归泼辣,恶毒归恶毒,却没想到歪打正着竟真与他有了情愫。

    说到个中曲折也是一盆狗血,一时半会儿扯不清,可若真按照三天前老家伙说的,让他跟婆娘卷铺盖滚回先天魔宗,那以后,他婆娘想要上傅家的族谱那可就难了。是以,他琢磨再三,决定拖着她来过了这明路。

    况且,老大为傅氏一个人顶了数次大战了,他作为傅家一份子,也是该承担这一份责任了。

    之前,是为了傅梨在筹谋布局,而今,局面有了新的转机,他们便该做一些有意义的事了。

    一天一夜的时间,不论是西漠魔修眼里狠辣不羁的女魔头,还是小镇居民眼中有名的泼妇,总之在别人眼里,并不是善茬的傅家老二婆娘,竟真一声不吭跪了下来。

    傅家老二感慨,恐怕,这天底下,也只有他这亲爹有这么大的能耐了。

    至亥时三刻,傅老头换了一次烟叶,烟叶凭空自燃,老人又砸吧一口,继而,烟杆子就着墨池一搅,墨池顿时涌动暗色流光。

    当一股浓烟被老人吐出,烟雾缭绕,丝丝扣住这书肆时,四幅画卷忽而从墨池中浮起,最终漂浮在墨池上空,随着他凭空那么一点拨,空无一物的画卷上,忽起镜像。

    宝通巷牟家正对峙的两代名宿。

    西九曲傅家走出的小孩。

    东九曲忽然仰望天色的少年。

    最后一面,是青石巷宁家院子,其中一个身形模糊的人儿正沉睡着。

    低垂着脑袋的小镇夫妇二人,这才略微抬起了脑袋,他们的目光先是流连于傅梨身上,最终目光却皆落在那宁家院子里,只隐约能看清轮廓的少女身上。

    一直闷不吭声的艳俗妇人,至此时,才忍不不住开口问道,“这,就是傅前辈挑选的人?”她没过明路,也没有得到傅峥年一句认可,到底不敢将‘父亲’或是‘公公’这种话放在嘴边。

    老人目光看向了烟雾笼罩的墨池外,阴沉的天幕,缓缓叹了一口气。

    他没有回答老二婆娘这个问题,反而自顾自道:“老大婆娘家是个破落户,又被人抓了把柄,不得不来此地涉险,你呢?这么多年,还想不清楚?”

    有些人来此地,无非是迫不得已,无非是寻求长生大道的一线转机,无非是图一个绝地求生。

    她刀凤漪不同。

    她根骨重逾九鼎九成,是为西漠先天魔宗暗地里培养的三大天骄。

    除此外,她是魔宗千年来,唯一一个天生剑心的魔修,也就是说,以她的根骨,天赋,悟性,在剑之一道,在魔门剑之一道将攀升的高度,注定是要胜过九成九剑修的。

    她这份资质,别说南烟,就是天玄,也都是都是名列前茅的存在,能惹得天怒人怨。

    一旦出世,将被无数人仰望——

    何等荣耀!?

    也正是这份不可限量的资质,她被先天魔宗寄予厚望,早就被内定位未来三千年内,先天魔宗的支柱之一。

    有着先天魔宗的庇护,有着刀家老祖宗的指导,再有堆成山海的资源仍在她身上。

    若无意外,化神,灵台都只是起步。

    说句令无数修士汗颜嫉恨的话——她就是睡着,也能睡出个灵台境。

    可惜,这都是十年前的事了。

    这一切,都在她刀凤漪没有听从刀家那位老祖宗的叮嘱,为了傅家的传承物,擅自踏足长生古镇,结果与傅云楼互生情愫,最终擅自嫁这一囚笼之地之时,就出现了难以回转的变数。

    先是使得傅家这份本就麻烦的局面,乱成了一团麻,继而,原本置身事外的刀家,也极有可能会因此被牵连进来。

    他傅家倒是不怕多这一份因果,然而这对西漠刀家而言,是祸非福,牵涉到小镇因果一事,就连先天魔宗最为古老的一系家族也是要极力撇清干系,不愿沾染这一地鸡毛的破事,更莫说刀家了。

    “你可知,此镇非善地,我傅家,也不是什么名门望族,只不过是一罪人之后?此镇因果之乱,之棘手,一旦牵涉,就连你们那位老祖都要扯不清,你竟然不管不顾私拜天地,如今还打算入我傅家族谱?你可知,一旦傅家族谱记上你名字,你西漠刀家也将被标上——罪人一脉的标记?你可知,这,究竟意味着什么!?”老人一口气说了三个“你可知”,飘忽的目光也突然凌冽。

    ……

    老人忽然站起身。

    他这老不死何曾顾虑过谁的颜面?

    自己生养的崽子什么德性他又岂会不晓得?

    算计他老子?

    也不瞧瞧自己几斤几两!

    登时一脚踹了过去。

    武道已至元婴境的汉子,不大不小算个人物,却被这一踹,直接起不来——

    只觉疼痛钻心,一时气息只出不进。

    在外人眼中恶毒泼辣的刀凤漪,艳俗的脸霎时间无比之惨白。

    “意味着……”意味着整个刀氏都将被那一股势力盯上,继而针对!

    “莫以为,你刀凤漪有一件可以遮掩气息的半道器,就能瞒天过海,你当老大婆娘背后那股势力是三岁孩童?老朽之所以隐忍不发,不得不将计就计,偷天换日,你以为是为了什么!?”

    不过是为了死守住小镇的门户,不让那一股势力染指;不过为了傅梨能成长起来,为了有一日,能摆脱,罪人之后的身份,不至于让一代又一代的子孙,一次次被送往那战场上当卒子!

    这才甘愿避其锋芒。

    换成了三日前,与宁家那小丫头交易前,不论是傅云楼,刀凤漪,乃至是他这把老骨头,死了也就死了,没什么大不了的。

    而今却不同了

    人不死,债不烂,因果也会一直纠缠下去,难以理清,更是会累及族人。

    “故而,三日前,我才让你俩滚回先天魔宗,有你家那位老祖宗替你掩盖这段因果,怕是还有一丝转机,可你们呢?”作为小镇的这一千载的主人,又有傅云生在前头扛着,给老二夫妻筹谋两个离开的名额,不容易,却也不是做不到。

    割肉放血,掉个境界罢了。

    老人眯起眼睛瞅了刀凤漪,继而又是一脚踹到了傅云楼身上。

    “砰”

    汉子直接被踹的瘫在地上起不来。

    “自作聪明!”这一脚下去,老人火气才似有消减,转而悠悠回到墨池边盘起了腿。

    “我傅家的族谱,曾经也有过辉煌鼎盛时,但那是多久以前了?三千年,还是三万年?而今,不过是一窝被关在暗沟里,人人喊打的老鼠,不进也罢,没什么了不起的!”烟雾缭绕,世事沉浮。

    刀凤漪看了一眼被踹的无法起身的汉子,深深吸了一口气,不再辩驳什么。

    老人话已至此,若是刀凤漪听不明白,她这名头,便不符其实了。

    是以,傅峥年没有继续说下去,而是悠悠抬着头,瞧着自家的小孙女一步步走出小镇,也不再与他们商量,直接就给他们做了决定,省的这对被情啊爱啊影响的没了脑子的夫妻气死。

    劫难,劫难啊。

    是他们夫妻的劫难,更是傅氏一族的劫难。

    老人目光忽然就玄乎起来,他想到了几十前的一桩恩怨,一桩没有达成的交易——他不后悔,就是苦了发妻,苦了自己这两个孩子了。

    想到这,那早就坚如磐石的心肠不免柔软了两分,“老二婆娘,等鬼门大开,百鬼夜行之时,你便离开吧,直接回天玄,若你家那位老祖宗无法替你遮掩,那你这五百年内都不要再走出瀚海魔境了。”

    瀚海魔境,天玄五大圣境之一。

    魔道枭首,先天魔宗大本营。

    说完,他声音顿时一冷,重重哼了一声,才接着道:“至于老二,既然你有心要给老大分摊一些压力,那你近期就收拾收拾,准备前往天荒吧。”

    相貌平凡的汉子痛的没法儿说话,可却忍不住呜鸣,显然不服气。

    他跟自家婆娘才好了几年?竟然要分开五百年!?汉子快哭了。

    老人没好气,又狠狠补了一脚,直接将汉子踹到了书肆后面的院子里,“没出息的玩意儿!”

    刀凤漪心中跟刀剜似的,她何曾舍得?

    可看着傅峥年一脸火气,她顿时就正襟危坐起来。

    名声在外的傅二婆娘恭恭敬敬地跪着——这可是她私嫁进傅家这么多年来,第一次见长辈。

    可不能失礼了。

    只是想到,五百年的时间,长倒是不长,可她那汉子资质极差,三鼎根骨,若非专修武道,怕是走不到这一步,且往后,每一次进阶都更为困难,要是死在天荒如何是好!?

    更莫说,武道寸步难行,寿元又远远逊于道修了。

    “傅前辈,难道就没有了其他办法了吗?”刀凤漪压着“匪气”,一脸恭敬的瞅着自家“公公”。

    老人看都没看她,笑了笑道:“你要是不怕给刀家带来祸端,你大可以试试——”一副看好戏的神色。

    刀家或许在西漠,在天玄算是大家族,然而,与那几个禁区真正传承数十万年的家族相比,也就是勉强登上了台面罢了,一个入道尊者,强则强矣,终究也只得一人。

    真正的底蕴,是不足的。

    真磕上,无异于螳臂当车。

    刀凤漪艳俗的面孔顿时一沉,她看着那一步步走向小镇外的小孩,问了最后一个问题。

    大声希音。

    这一刻就连蜷缩在地的汉子都听不到,也看不懂自己娇妻所道为何,只旋即听到自己的老父亲呵呵一笑,道:“你来长生镇是为了我傅家传承之物,可你有没有调查过,我傅氏的由来?又为何被放逐在这一块泥潭里无法翻身!?”

    ……

    夜风簌簌,天空还低沉着,时而有闪电隐没在天际最边缘。

    空气浮动着湿润的水汽,这些征兆无不意味着,今夜将有一场倾盆大雨欲来。

    瘦骨如柴的九曲巷小孩,傅梨,正朝着小镇之外走去。

    同一时间,东九曲黄家,少年黄俞安从祖宅走出,踩着泥泞的路,恰好走在了傅梨前头。

    ……

    小镇青石巷宁家。

    东厢微掩。

    夜色里。

    宁无心紧闭的双目,突然睁开。

    耳畔,熟悉的脚步声正轻微靠近,在门外驻足两刻钟的时间,约到了亥时六刻,这脚步声才又一次响起,继而,传来了宁家院子的老木门咯吱的声响。

    这是陆青山去小镇外赶马车去了。

    一如上一世。

    不同的是。

    上一世宁无心是扑在宁老婆子怀里哭的险些背过气去,对于小镇,对于宁家,对于宁家这两位长辈有诸多的不舍。

    这一世,却是被迫在这逼仄的屋子里沉眠。

    世事无常。

    暗杀陆青山,这要是放在上一世的宁幽面前,就算是知道宁老婆子师徒心怀不轨,也铁定难以下手,然而,换成了西漠魔头宁无心,别说杀一个陆青山,便是百个,千个,她眉头也不会为此一蹙。

    宁无心心知肚明,陆青山只是真正清算前的开胃小菜,算不得正席,他之死已是尽在掌握中。

    真正棘手的,还是即将要直面宁老婆子——一个她前世全盛时期也需得避其锋芒的灵台境名宿。

    这种存在,宁无心前世不是没直面过,结果被打的抛头鼠窜,非是些底牌,怕是连命都要搭进去了。

    至于越级一战这种事,在筑基金丹境界,乃至是元婴境界都大可一试。

    但化神境以后,就几乎是不可能的事了。

    别说越级,便是越阶,都要观其对象,若是寻常的法修,也就罢了。

    然若碰到剑修,音修,魔修之流,难度极大,更别提还有佛修儒修神道的存在了。

    譬如前世,她死前那一战,十数化神境的联合,仍旧被她压得抬不起头来。

    诚然,这有那些化神境修士畏首畏尾,不敢以命相拼的缘故。

    却也可想而知,仅仅一个等阶的差距,就远远不只是隔了一座山那么简单——若隔两个以上,隔了一个等级,便是如隔天堑了!

    同样,就算小镇有大阵镇压,禁绝道法,然灵台境之肉身仍叫宁无心不敢小觑,元气反哺数千载,强横绝不是一星半点,更别提,宁老婆子手中有一件能一定程度无视小镇阵法的宝物。

    想到这,那一剂汤药灌下肚后,而今尚还昏沉的脑袋就顿时抽痛不止。

    老实说,今晚这一局,宁无心仅有三成的把握,很冒险,可谓孤注一掷,却不得不为之。

    陆青山离开宁家院子后,宁无心心思便千回百转起来。

    身上十数根银针牵动着她的肌肉与神经,痛是次要的,她尽量以呼吸去平衡,她不担心自己承受不住,反倒借着这些疼痛,加倍的清醒着。

    夏日凉风顺着门缝窜了进来。

    陆青山离开宁家院子的一刻多钟的时间里,阿绫数次靠近东厢。

    少女此时心是极乱的,因着一碗汤药,她是彻底看清了陆青山,看清了自己的位置。

    她也不傻,从后知后觉猜到今晚宁无心算计她跟陆青山开始,便意识到,她恐怕还有后手,否则,岂会若无其事喝下那碗安神汤?然而,这正是她无比忐忑的地方。

    阿绫真是被宁家这三个人算计怕了!

    一个个都是老狐狸。

    担心不知道什么时候,就被他们算计死了。

    特别是想到,再过不久,厨房里那一碗安神汤药就要送入腹中时,阿绫心中猛然就升起了浓浓的无力感以及一股悲鸣。

    十三四岁的少女,不得不逼迫着自己前进,逼迫自己成长,以求能破开这将死之局!

    又一道“咳嗽”声传入耳中,阿绫不得不回过神,后垂着脑袋,回到堂屋。

    堂屋内,中年名医刘重台一直在关注着阿绫的一举一动。

    除去陆青山离开时的吩咐,其实,这一天内所发生的事,他已是猜到了七八分的真相。

    他心中一方面惊心于“宁幽”的早慧,担心以她的这份妖孽之象,小小的百草门会容不下这尊大佛;另一方面又嗤笑于宁家这对师徒的没用,一个灵台境大能,竟然没能掩盖住这桩秘密交易,如今被这十一二岁的少女逼至此境,当真是无用!

    刘重台作为南烟修真界二流宗门百草门掌门嫡传弟子,纵然比不得陆青山之天赋异禀,仅有四鼎七成重,不足五鼎。然而,修为却已不比他弱,甚至,晋升金丹期的瓶颈已然松动了。

    就算以他这般资质,很难在道途上有太过长远的道路,但他“医术入道”的天赋,在百草门也算得上罕见,一旦踏入金丹境界,成就医道神通,便意味着,在未来至少几百年甚至千余年内,他都将是南烟各宗的座上宾。

    是以,别看表面上他一副随和之态,实则内心也有几分孤高倨傲,亦或说,眼下的他,是有资格看不起曾经资质冠绝南烟,而今却陷入泥沼的陆青山的。

    龙游浅滩遭虾戏——

    可笑,可笑啊!

    也正因为百草门在南烟独树一帜的“医道”,不过末二流的百草门,被幕后布局者挑中,成为了布局中第二步棋。

    不然,以百草门的实力,再发展一万年,都不见得有资格接触到【长生镇】,这样一处与世隔绝的离奇所在。

    作为布局者棋盘中的第二步棋,百草门自是有其独到之处。

    长生镇之神秘,便是背后布局者也不放心。

    但没办法,想要将“宁幽”从那神秘的战场带出来,就必须要经过这一道门槛,同样,也唯有因果缠身的小镇,能够冲刷,混淆“宁幽”身上的某种因果烙印。

    据说当年这位宁家的名宿给她灌下了一碗失心茶,可看如今的状况,大约是失效了。

    至于,她以往的记忆究竟存在与否,也已经不重要了。

    一切都在背后之人的掌控之中,而今,是该轮到他们百草门发挥作用了。

    他们百草门那位以医术入道的化神境老祖,在金丹境领悟的,便是一种能够彻底“抹除”记忆的神通。

    这在以往,这道神通,对于以医术入道的百草门老祖而言,是一件极为丢脸的事,皆因此神通,与医道,并没有太直接的关系,无法使得那位老祖在医道的造诣再进一步。

    但放在这件事上,勉强算是因祸得福了。

    至于老祖与背后之人达成的具体交易,就暂时不是刘重台能接触到的了。

    但不妨有一两分的猜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