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府其实离望鲁坊并不远,虽面积也不算太大,但走廊、假山、池塘、松林组成的园林也格外雅致。
一处书房,两侧书架图书字画琅玡插架,两侧是屏风,俱用空心砖,冬日可散着热气,夏天临着池塘,一眼看去,风景独秀。
但此刻气氛沉重,明明坐着十几个人,无一人开口。
这些人都穿着便服,可一齐聚后,就能看出颐指气使的影子,个个怕都掌握着不小权柄,而现在脸色难看,连侍女送上来的茶点也都不碰一下。
心焦如焚的,又何止坐在上首位置的主子,他们这些陆续跟着到大郑,打拼近二十年的人,哪个现在心里好受?
偌大会议厅内,谁也没有出声,但不出声也是一种态度,让坐在上首的林玉清更显难堪,一时间书房寂静得一根针落地都听得见。
是呀,这些年奋斗多年,结果因林玉清的事,一下全坏了,岂能没有想法?
好歹林玉清也是在大郑做事十几年,还是培养出了些亲信,有人看不过,艰难的开了首:“现在是十数家,不,隐藏在暗处,还有着更多权贵,这样默契打击,我们根本抵抗不住,大家说说,该怎么应对才好?”
有了一个开口的,终于又有人叹气开了口。
“难啊,此事哪有什么解决之法。”
“别的事,还能想着办法,可这事难啊!”
一个看起来颇健硕的男子,此刻皱着眉,左右环顾一圈,刻意避开了坐在上首的人,问:“我们的关系网呢?好歹经营近二十年,前后至少花了二十万银子,卖了无数人情,事到临头,竟无一人肯帮忙么?”
旁一个文士苦笑:“要说是几天前,哪怕不小心获罪了皇帝,凭我们的关系人脉,也能找几个人给我们说情。”
“这些年,我们通达大郑各地,没有遇到多少为难,就是明证。”
“可这事一出,这些人避都来不及,谁还敢出头?”
谁家没有女眷,一方面是疑心自己家女眷被染指,一方面帮了忙,很容易群起而攻之,到时泥巴落到裤裆里,不是屎,也是屎了。
“都不肯帮忙?”
“是啊,派了人去求,都避而不见。莫说是见到主人了,以往恭谦的管事,都个个变了个人,个个不恭起来。”文士摇头苦笑:“这可真真是喂出了一群白眼狼啊。”
往日的时候,撒了多少的银子出去?
公子刚到大郑时,并不被林国的皇室看重,也不被大王在意,觉得不过是舍去了一个儿子充作质子罢了。
是公子渐渐站稳了脚跟,林国才开始有了支持。
而他们跟着公子,开局艰难,慢慢才有了现在势力,原本以为,就算是喂,也该喂出一群有用的人了,结果现在真遇到事了,一个个的避而不见!
“你也说了,遇到这等事,避都来不及,谁敢出头?”
“这又不是光明正大的事,能帮着说项,这等事从嘴里说出去都显丢人!”这时,竟有人不屑哼了一声,同时低声骂了句:“要我说,就是咎由自取!现在这样,也怨不得人家躲着!”
这话就说得以下犯上了。
但因着说这话,是之前曾跟着大王的人,是大王派来渗沙子,对待林玉清自有着这样的底气。
而林玉清这次的事,也让人觉得丢人现眼。
被整个大郑京城的人当小丑一样调侃说笑,这不仅是在侮辱林玉清,更连带着侮辱了林国的所有皇室宗亲,也难怪林玉清被人责怪。
在场的人中,被林玉清笼络的几人,对视了一眼,也跟着叹了口气。
没办法,就连他们几人,此刻也是无言,觉得太丢人了,没法去呵斥这人注意言辞。
不怪刚才诸人沉默或怨言,这个人情网,或者说情报网,虽一开始由林玉清创建,可不仅仅是林玉清私人所有,而是林国陆续投入人手和资源,才得以真正建成。
不但能每年赚到银子,获得许多林国需要的物资,还因此掌握了大郑许多关键情报。
西南之事,也是因情报,才能给予支持。
现在,就因林玉清的私事,一下就瘫痪崩溃了。
会议厅内再次陷入了沉默。
林玉清坐在上首,从开始起就犹一尊泥塑,一动不动,也不说话,只是沉默着坐着,心中浮现出悲哀。
当年自己只有个老奴跟随,不知道吃了多少苦,还背了大黑锅,挣扎着活了下去,等自己作出了成绩,国内就一个个塞人手,渗沙子,到了现在,遇到了事,第一反应就是指责。
“果然唯名与器,不可予人。”
这时,一个随从突然从厅外进来,他的出现,才让林玉清有了一点动静。
林玉清微微掀起眼皮,看过去,这随从神色凝重,走到林玉清身侧,递上一张纸条,同时耳语了几句。
只看了一眼,林玉清脸色一变,手上顿起起了青筋。
等这人出去了,林玉清已是将那纸条看了不止一遍,并紧紧地捏在了手里。
“都再说说,现在该怎么样处理,不能再这样放任下去了,你们看看,可还有别的办法,能止住此事恶化?”林玉清声音干涩开了口。
说过话的文士,叹:“公子,难,现在这情况,不可能再有反转了,哪怕是拼了人情,让齐王蜀王说话,都不可能代我们顶住这种压力。”
“事实上,我们虽二十年努力,但这里终是大郑,不是林国,纵然发展了势力,可终大多是在暗处,也没法影响太多。”
“说的是,听说还有人酝酿,对我们继续下手,再这样下去,莫说阻止事态继续蔓延,我们可能回国都艰难了。那些人恨不得我们都死在这里,好一了百了。”
无论是辱妻之仇,还是辱女之恨,都不可能轻易消除,这可不是花了银子就能解决。
而且这位公子,也许是母亲出身低些,特别喜欢出身好的贵女,这样人家哪里会缺那点银子?
越是这样的人家,就越看重名声,偏偏公子将人家最在意东西给踩在了脚下,还是当众踩了又踩,现在不被恨之入骨才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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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也有人为林玉清辩护,这人圆脸,矮小的身材,站起来说着:“这事说起来,其实也不怪公子。”
“当年公子来大郑,一无所有,凭什么打开局面?”
“别说是权贵,就是普通官员,谁看得起公子?一月郑朝只发16两银子,而国内一分不拨。”
“16两看似不少,可这是京城,吃食住行都贵,这点银子,冬天都买不起炭,差点冻死!”
“要不是公子琴棋双绝,获得了贵女的欣赏,渐渐打响了名气,被纳入衙内圈子,凭什么有今天的基业?”
“这种事,本就是你情我愿,公子也不曾强迫,不是有人将这事给公开,就算偶有人说什么,只要没有证据,也不过是些无伤大雅的风流韵事罢了。”
偏偏就是有人当众揭穿,让那些人家丢了面子的同时,深恨了林玉清。
“是啊,做出这事的人,实在是可恶,这人到底是谁?”说到这个,大家都有些尴尬,是呀,要不是林玉清当上了一等鸭,他们凭什么在大郑立足,就靠本事么?
有本事的人多的是,一个个横尸在街。
于是话题一转,有人猜测起这敌人来。
这样狠毒的手段,继续盯着,难保不会再有毒计施展。
他们本就已经很难过了,再遇打击,怕真的难回林国了。
二十年来,哪怕林玉清在郑朝一直和气,不与人轻易结怨,但实际上,木秀于林风必摧之,想要经营出还不错的名声,总会踩着一些人上位,这些人里,未必就没有记恨着林玉清。
在场的十几人,就顺着这个思路,猜测起了幕后黑手。
有的说,是不是之前曾在棋圣比赛上输给公子的几人。
又有人说,是不是情敌?毕竟林玉清可是有着不少爱慕者,这些千金闺秀也难免有着相关的人,他们看不惯公子,也是有可能。
但个个猜了个遍,无人猜到苏子籍的头上。
林玉清手里捏着纸条,心里几乎滴血,不是这纸条提醒,他怕是也想不到苏子籍。
毕竟此人就算在最近崭露头角,可扔到整个京城里,实在是算不上有分量,充其量不过是个连政治大门都不曾跨入的新手罢了。
但偏偏,自己这个跟头,很可能就是这人绊了。
有些事,就怕有人提醒,无人提醒是怎么都想不到,可一旦有人提醒,种种违和感就一下有了解释。
“难怪苏子籍对我的人打伤客卿一事并不介意,甚至提都不提,原来是早就酝酿着这样报复。”
“可叹我虚长十几岁,竟被一个十几岁少年耍得团团转,何其可笑。”
至于纸条上的话是不是真的,虽有怀疑,但一想苏子籍没有回来,自己没事,一来自己就有事,这嫌疑的确很大。
林玉清闭上眼,将喉咙处腥甜狠狠压了回去,说:“诸位,立刻抛售明里的产业,然后,我们准备撤退。”
这话一出,立刻惊住了在场的众人。
一人急急说:“公子,一定要如此?”
这些产业,可是经营了近二十年啊,就算他们一直觉得,事态已严重到可能影响回国,可此刻真要全部放弃,还是十分不舍。
也有人指出最大的问题:“公子,您想要回国,可郑朝皇帝还没有许我们离开,就这么抛售产业,万一现在不能走,岂不是……”
愚蠢!
林玉清猛地睁开眼睛,看向说话人,又扫视了一圈。
这些人中,有一些是有才被自己笼络,也有一些是林国不放心自己的父王派来协助自己,或者说,是监视自己。
在他看来,很多都是蠢货,平时可以委派一些事,但关键时只会拖后腿。
不是这次的事,出在自己身上,他实在是难辞其咎,没办法去呵斥,此刻怕已忍不住了。
但正因出在自己身上,他不得不努力压下心中的各种激烈情绪:“听着,是明里的产业。”
“明里的产业不切断,等着人寻藤摸瓜,把我们暗里的势力都一网打尽么?”
“既然明里产业无论怎么样都会损失,不卖也会被抄,那何不廉价卖掉,并且切断与暗里联系?”
“我们二十年经营,非同小可,只要切断了联系,至少还能保留一半在大郑,这就可徐徐修复。”
这话一说,在场的人都面面相觑,实在在理。
“至于皇帝,不必等允许了,我们要果断撤退,要不,我们就走不了,给你们五天时间准备,五天后,不管结果如何,我们都立刻撤离!”
说完,林玉清就挥手,示意散会。
等只剩下几个自己人,林玉清揉了揉眉心,对文士冷笑:“岑先生,别看我说的全部在理,一句都驳不了,可他们肯定有人不服。”
“我信不过他们,岑先生,听闻您认识江湖客——我指的是一剑春寒曾念真,希望你和他联系下,只要护我回林国,我给他三千两银子!”
林玉清神色恢复了安详,口气却一反平日温和,显得咄咄逼人。
岑先生这时还沉的住气,说着:“公子放心,我必能找到他,只是他愿意不愿意,就不能保证了。”
一剑春寒曾念真,是有名的剑客,不少江湖人跟随,有不小的潜势力,为什么说潜势力,就是此人并没有正式建立帮会。
“能找到,传了我的话就是一功。”林玉清仿佛不介意一笑:“余下就看天意了。”
看着岑先生出去,圆脸和健硕男子没有动,片刻,圆脸问:“岑先生难道也有可疑处?”
“岑如柏并无多少可疑,可他是郑人,不是林国的人,并且一直来,虽我多加礼遇,可只称公子,不称主公。”
“我不能不防一手——鲁玉,你盯着,让暗里的人脱离原本联系和指挥。”
圆脸鲁玉听了,大声应着。
“迟英锐,你直接联系我大林的船队,我记得它们已有船靠过来,令它们不要进京,就在沿河郊区等着。”
“是!”健硕男子迟英锐也应着。
两道命令下达,林玉清终于把压力松了松,不由把目光转向外面,但见一片昏暗,天上浓云遮布得不见光,微啸的风带着雨丝,袭得人打噤。
“你们去办事吧!”林玉清当下深吸一口气,对侍从说:“去备牛车,我要去桃花巷,去拜访下苏子籍。”
最后几个字,被他慢慢说出,带着一种刻骨铭心的味道。
淮丰侯府
方小侯爷的院落此时亦气氛压抑,连走路都轻手轻脚,仆人最初不知小侯爷到底为什么事情在生气,但想到前段时间跟小侯爷来往密切的林公子,就又觉得自己明白了——怕是因误交了这样朋友而生气吧。
不知,方小侯爷此时在自己书房内,正坐在椅上,看着刚刚递上的情报,浑身微微颤抖,心中惊骇,让他几乎坐不住了。
这情报,是在他得知了林玉清的事,立刻让人去调查。
最初递到他手里的,只是关于林玉清有云丰商会控制权的情报,虽只是小事,但这件事,就直接让方小侯爷推翻以往对林玉清的认知,继续命人对林玉清调查。
他原本以为,林玉清不过是一个风雅公子,并不怎么热衷于政治,所以才会在当年,成为了林国推给大郑的质子。
作大郑的权贵一员,又身负一些暗地里的工作,从接手盯林玉清的活,到后来觉得此人还不错,可以结交一下,也不过是几年的光景。
毕竟零星的店铺船队谁也不当回事——京城居住不易,谁没有点油水?
现在,这摆在他面前的几份情报,将许多不起眼据点串连起来,就似是一记记的耳光,抡圆了抽在了脸上。
他的额都渗出了冷汗。
“我怎么就没想到,林玉清跟前太子的事也有关系。”
说到底,还是林玉清太会伪装了。
想到这次的事之所以曝出来,已查明是源于苏子籍动手。
方小侯爷是真觉得自己是手里捧了一个烫手山芋,怎么做都不好了。
可就这样置之不理,事后,怕是不仅在皇上处讨不到好处,自己与林玉清的结交,也要让苏子籍误会。
在书房内徘徊了一会,他也吩咐:“备车,去桃花巷!”
清园寺
古树翠绿,屋檐滴水连连,因最近京城中的事愈演愈烈,已是到了宦官女眷人人畏惧的程度,来进香女眷都少了许多。
原本就显得清幽的古寺,此刻更是在春雨的洗礼下,安静得只能听得风声、雨声跟偶尔响起的钟声。
都说是下雨天,留客天,在辩玄这里亦是如此。
辩玄作清园寺的门面,一向交友颇广。
虽然因为林玉清的事,最近怕没有官宦女眷带着人来寺了,可男客却主动登门了一个,还正是辩玄的朋友。
一到,就被辩玄让进了茶房,二人低声交谈,也不知谈的是什么,一直谈到了雨声由大转小。
茶香仍在,谈话余,又下了两局棋,屋外雨就变得淅淅沥沥起来。
来人笑着告辞,辩玄送他出去。
二人各举着一把油纸伞,在安静的气氛中,从清园寺寺内,缓步走到了寺门口,期间谁都没有再开口。
该说的话,已在方才说尽了。
蒙蒙细雨之下,伞下的人冲着辩玄微微一笑,随即飘然远去。
辩玄却站在寺门口,久久不动。
微风斜吹,细雨拂面,他也只是将伞稍稍抬高一些,望着空中春雨丝丝,有些出神。
俊逸非凡的脸上,表情淡淡,较之往日春风和煦,像换了个人,但这清冷孤寂姿态,却更令人觉得遥远,仿佛只是一个错眼不见,就要随风而去了。
身后啪嗒啪嗒有脚步声传来,他亦不动,直到一声怯怯“师叔”响起。
辩玄这才转身,看向来人——看起来虎头虎脑的一个小和尚。
“师叔,原来您在这里,有一事,要向您禀报。”小和尚先朝辩玄行了一礼,随后开了口:“温将军府刚才派了人来,说是……说是,原本邀请您前去消除亡灵戾气的法会,临时取消了。”
说着,还偷偷看着辩玄。
毕竟,这借口下雨天而临时取消法会的事,还是头一次发生在名满京城的辩玄身上,谁都看得出,这不过是借口而已。
作炙手可热的雅僧,要请辩玄参加法会,一向都要提前多日邀请才成,否则很可能临时有事。
温家是将军府,因想要附庸风雅,一向喜欢追着京城潮流走,这户刚刚在一年前回到京城的人家,很多时想要融入京城权贵圈子,却总是惹出笑话来。
这不,为了面子好看,两个月就请了辩玄参加温家为老人举办的积福法会。
现在不过是下着小雨,开始的日子又是明日,并不是今天,却突然派人说取消了,实在算得上是直接打脸了。
这借口,实在是不走心。
辩玄却并不生气,只陷入了沉思。
就在刚才,他送走友人,在茶房说的一番话,可谓是如惊雷响彻耳畔。
此刻,而在回荡。
“辩玄,你的想法,其实我也有所理解,为弘梵法,虽死不悔。”
“只是,现在出了林玉清的事,对少年风流之辈,各家都敬而远之,你这条路显然是走不通了,但,这对你未必是坏事。”
“原本我看你相,虽有弘梵功德,却免不了腰斩之刑,现在此相却褪了大半,无性命之忧了。”
此时想起,辩玄不知道自己心里翻腾着的是什么滋味。
论看相,他远不如这位友人,也信此人的话。
友人既是这么说了,就说明此言不虚,不是出了林玉清的事,自己最终结果,可能就是免不了腰斩之刑。
同时,友人既说此路走不通了,那也必不是空劝,而的确走不通了。
“先以欲利勾牵,后以令入梵智!”辩玄苦笑的摸了摸自己的脸,这皮囊的确俊杰不凡。
“唉……让人去备牛车,我要去拜访一下苏会元。”想到友人的暗示,辩玄收回思绪,抬眸正对上正偷看自己的小和尚,把小和尚吓了一跳同时,辩玄淡淡说着。
“是!”小和尚立刻应声,跑开了。
这样憨态可掬,倒让原本心情称不上好的辩玄微微摇头,又慢慢露出一抹笑来。
因着辩玄时常外出,牛车几乎没花费时间,从清园寺到桃花巷,也并不算很远,辩玄坐着牛车,没等雨停,就已抵达了目的地。
“且在外面等我就是。”因巷子狭窄,牛车无法入内,辩玄从巷口下车,对赶车的人吩咐了一句,就迈步朝里面而去。
地面上已聚了一些水洼,辩玄不低头,也能每每准确避开,一身粗布梵衣,从雨雾中走来,竟犹画中人一样,自带一股脱尘之气。
但这脱尘气息,在突闻巷子深处传来的琴声时,就有了一丝变化。
这琴声,悠悠而洒,琴音之美,既有些熟悉,又前所未有。
“是林公子的琴?”辩玄微微一怔,不知不觉中就放慢了脚步,渐渐似泥雕木塑的人一样动也不动。
其实,他曾听过林玉清弹过几次琴,以往也不过是觉得,不愧是京城闻名的琴棋双绝,的确有独到之处。
可这一次,琴声难得撩动了心弦,只听着,就仿佛能看到林玉清的前半生坎坷。
入京时的惶恐不安,面对繁荣之景的羡慕,遇到贵人时的感激,甚至是一场场欢快的深情与薄情,以及现在的结果和悲哀……再次睁眼时,周围仍淅淅沥沥的落雨,仿佛刚才所见所闻,不过是一场朦胧的梦。
辩玄望着传出琴声的院落,突然之间想:“如果没有苏子籍的改变,或者这也是自己的人生?”
突然之间,辩玄宛在梦中挣扎醒来,回复过来,就见到苏宅的外院,内墙不远,站着个年轻女子,眼望着主院,已满脸是泪,泣不成声。
听到一声叹息,她这才反应过来,匆匆看一眼正望着自己的和尚,胡乱将脸上的泪水雨水抹去,朝侧屋走去。
辩玄听到了屋内一个小女孩的声音:“夫人,您怎么了?”
夫人?这不是苏子籍的夫人,难道是借住在此的客人?
想到苏子籍的夫人似乎是一个少女的辩玄,也只是朝方向看了一眼,就朝着主院继续走去。
琴声此时已停了,主院的花厅内鸦雀无声。
身着白衣的公子,修长手指按在琴弦上,已是收势。
坐着三人,表情各异,明显被琴声带入到了一种情绪中。
叶不悔是陷入了亲情的回忆与痛苦。
原本只是因贵客上门,与苏子籍一同招待,可一曲琴音,却让她想起了自己的父亲。
曾几何时,她跟着父亲,在临化县的书肆里生活,父亲虽只是普通书肆老板,并不能带给她更好生活,从她记事起,就不曾见过母亲。
但跟着父亲生活的这些年,是她记忆中最美好最无忧的岁月。
父亲的身体不好,总是咳,后来更咳血,她那时,恨不得以身相替。
直到苏子籍开始变了,与她的来往变得密切,她多了一个家人。
可父亲的死,还是给了她很大的打击,包容与养育之恩,难以报答,也无处可报了。
哪怕她现在已不再面带哀容,心底痛苦也随着时间流逝而减少,渐渐成了一个被刻在心底的伤疤,而现在,在琴声中,她仿佛再次看到了临化县的叶氏书肆,看到了在春光中,嬉笑怒骂一脸娇憨的自己,看到了被自己催着只能无奈摇头而笑的苏子籍,看到了站在书肆门口,正倚门而立的微胖的父亲的身影……
等终于睁开眼睛时,叶不悔杏眼里,已是水光弥漫,两行清泪顺着面颊悄悄淌下,她看了一眼同样面带怅然之色的苏子籍与方小侯爷,偷偷扭过脸,擦拭去了泪水。
现在的她,已为人妻,当着客人,再不好做出这样的失态。
而苏子籍因着琴音,陷入到了前生今世的回忆中。
有多少人有这样境遇,能带着记忆,跨越两世,在不同时空生活?
前世的他,生活着的世界,曾经象牙塔中的自己,夹着书本,走在树影斑斓的林荫小路上,远处是三三两两的男女,近处可能有的是好奇探头的大尾巴松鼠,时不时还能碰到一二个金发碧眼的外国人,这样的时光,一去不返,再不会出现了。
现在的他,只能在这刀光剑影中,从各种阴谋里博一条活路,一往无前地走下去。
要让他评价,哪一种生活才是他所喜的,这已无法去评说。
因为身在局中,他本就没有选择。
说到底,到底是前世是黄粱梦一场,还是今生是犹是梦中人,还真不好说。
苏子籍想:“我唯一能确定,大概就是,无论前生今世,我,就是我。”
在这琴声中清醒时,半片紫檀木钿在闪烁。
“获得林玉清倾情传授,【琴艺】+3000,5级(2600/5000),魅力过早,无法提升。”
“【四书五经】+500,18级(400/18000),领悟至诚之道。”
“【蟠龙心法】+500,9级(6000/9000)”
“竟因林玉清的一曲,获得多项提升,还在我保持警惕,并没有完全沉津其中的前提下,实在不可思议。”
苏子籍睁开了眼,第一次认真看面前的这位年过三十仍显得年轻俊雅的公子。
“虽耽于阴谋,但林玉清刚才一曲的境界,却几乎抵达神乎其神的境界,若是让其专心琴道,也真能走出以琴入道的路子。”
“实在是可惜,这样的天赋奇才,活生生浪费了。”
第一次,苏子籍有了一丝后悔。
虽知道这曲是各种各样巧合,就算是林玉清,也不能再弹出,可这就说明这样的天赋,莫说万中无一了,或一个时代都难出一个,这般惊才绝艳,就这样成了敌人。
可惜,又可叹。
而方小侯爷醒的还要迟些,眼前不由自主浮现出一幅画卷。
两道身影,一前一后,走在湖边。
走在前面的身影,在这时逆着阳光回身,灿烂笑着,挥着手。
少年时的他跑过去,与她嬉笑成一对。
湖水被风吹得微微皱起,说笑声低低,仿佛怕稍微提声,就惊起了湖畔翠绿树丛中偷偷看着的鸟儿。
在午后时光里,枯燥的读书闲暇,少女明媚笑容与脸颊浅浅梨涡,成了他最欢喜见到的景色。
与初春的风一样,带着淡淡香气。
这是自己的初恋,少年时曾喜欢过的少女。
不过是侍女,照顾饮食起居,更年长一岁,偶尔像妹妹,又像姐姐,可在少年情开的岁月里,他眼里,除了她,就再容不下别的倩影。
但那时他还只是十几岁,不曾拥有着自己势力,喜欢,又哪护得住?
被母亲一朝发现,结果就是她强迫嫁给了外人,她被嫁出去时,他拘在院落里,连门都出不去。
后来她即将随着商人的丈夫远离京城,去外地,他偷偷跑出来,躲在角落,目送着她恭顺伺候着丈夫跟婆母上了船,在老妇人的呵斥下,几次回顾,似乎是在人群中找着谁。
那是方小侯爷最后一次见到她,不到一年,就在一次闲暇,听到有下人议论,说那户商人又回了京城,还新纳个美娇娘,只是她永远病逝在了归途,香消玉殒了。
这深藏在心底的隐痛,在步入官场,戴着一张面具以笑示人,就再不曾浮起过,此时给琴声勾起,回过神时,已泪流满面。
方小侯爷擦了擦眼泪,勉强笑着对林玉清说:“林公子之琴,可谓出神入化矣!”
又问苏子籍:“不知苏会元可有诗配之?”
他此次到来,是因知道了林玉清的底细,更知道林玉清与苏子籍暗中斗法,心中惊怒之余,也有着对林玉清这位多年朋友的担心。
可事已至此,已不好再周旋,他只能寄希望于,这二人关系,最好只限于国仇家恨,而不要私人也带着怨恨。
毕竟都是这般出色的人,彼此真的彻底交恶,也实在是令人可惜。
方小侯爷当然知道自己这样想,很天真,但立刻就扭转了对多年朋友态度,他也自问做不到。
因为内心纠结,所以他此刻向苏子籍邀诗的语气,也带着一丝自己都没意识到的恳求。
苏子籍看了一眼,笑了:“这又有何难?”
立刻就有丫鬟在叶不悔的指挥下,给铺好桌面,放了纸张,叶不悔挽了袖,亲自给苏子籍研墨。
苏子籍稍稍一想,便沾了墨,提笔写了一首诗。
“举杯畅饮笑阎罗,不慕功名唱晚歌。半辈青春知百味,满怀壮志折三波。痴迷权贵终虚职,浪漫江湖也挂戈。采菊东篱还得意,何须悔恨叹蹉跎。”
林玉清与方小侯爷都看着,等这一首诗写完,且不说方小侯爷心中百味丛生,三十几岁,也算是半辈青春都蹉跎在了这大郑京城的林玉清,亦感慨万千。
只觉得这诗,就是苏子籍写给自己了。
可惜,他这般,已再不可能去奢望什么浪漫江湖,更不可能再过采菊东篱的日子,半辈青春都已蹉跎,便也只能咬着牙,硬走下去了。
这样一想,种种委屈,前半生艰难,都让他胸口憋了一口气。
将这诗念了几遍后,又忍不住大笑。
没想到,最懂自己,竟是最终坑了自己的人!
明明有着十几岁的鸿沟,对方能道出他没办法与人说的种种心酸。
自己当年不曾被林国推到大郑做质子,只做为不受器重的宗室公子,起码在林国,温饱也能解决,还能每日弹弹琴,下下棋,那样日子,不必过于委屈自己,倒也逍遥自在。
可惜,他的命运,从不曾掌握在自己手里,唯有一往直前,虽死亦不能悔才成了!
一时,屋里变得一片死寂,只听得细细如点的雨声,却见苏子籍86小说不停,又着了一诗。
锦瑟无端五十弦,一弦一柱思华年。
庄生晓梦迷蝴蝶,望帝春心托杜鹃。
沧海月明珠有泪,蓝田日暖玉生烟。
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
刚才上首诗还有感慨,待看到“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这句,林玉清突然不知道触动了哪处情肠,眼突然之间红了,勉强忍着泪感叹:“有此诗,我之一生不枉也!”
说着,向苏子籍就是一躬,就出门而去。
林玉清出了门,细雨凉风一激,就有着本守在厅口的二人扶着上了牛车,其中一人就问:“主公,您神色不对,是不是已确定是苏子籍陷害的您?”
“先回去!”林玉清没立刻回答,只是挥了挥手,只听一声吆喝,牛车动了,这种天气,巷口几乎没有行人,很顺利的出去,只有牛蹄踏在泥水一起一落的声音。
“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
听着细雨时紧时慢,林玉清再次将苏子籍写的诗念了一遍,叹:“要是以前,或能真成知己……”
可惜了。
苏子籍可惜林玉清有琴棋天赋,空有才华与抱负,但最终也只是林国设在大郑的一个傀儡,一个眼线,一枚可能还算重要的棋子,终不能成下棋人。
而林玉清,也可惜苏子籍,十几岁的会元,年少俊秀,在棋艺虽不曾专注,也有着天赋,更能随随便便就写出好诗,而且这诗,还合自己心意。
不是结了死仇,早一日结交,没有阴差阳错,成知己其实并没有那么难。
说实话,虽与大郑的方小侯爷关系不错,但主要还是靠着接触时间长,以及自己的刻意迎合,论投契,换是苏子籍在方小侯爷位子上,或二人早就不会止步于友人,而是莫逆之交了。
话一转,林玉清浮现出一丝冷笑,说:“不管是不是苏子籍陷害,按照纸条上所写,此人乃大郑前太子后裔,因十几年前那场事,我已与太子一脉结下血海深仇,这上面写的是真的,此事怕无法善了。”
这是一场,不是你死就是我活的暗战。
他的指缝间,夹着一根头发,不仔细看,根本看不出。
这是他趁着众人不注意时,在俯身去看苏子籍所写那首诗时,从苏子籍的肩上拈走。
本来,他到桃花巷,就不是为了与苏子籍和好,更不是为看方小侯爷赶来那张表情复杂的脸。
既然已经决定回国,在临走前,如果不回敬一二,可不是自己的行事风格。
况且,以他结交衙内圈子得出的结论,大郑老皇帝,似乎已对太子的那件事生出了悔恨,并且会随着时间推移,由于儿子们夺嫡越发激烈,而越发怀念太子。
作太子的后裔,苏子籍活着,以后说不定真的能攀到高处。
以大郑与林国如今的国力来看,真有那一天,他便逃回了林国,也不可能有安生日子过。
林玉清将这根头发交到了随从手里:“这是苏子籍的头发,待得我们撤离,就请延大人立刻施术。”
“主公,在京施术,代价非常高。”这个随从有点吞吞吐吐:“而且苏子籍……”
“此人现在仅仅只是会元,却还不是贵人,可以施术,而且我也仅仅只想影响一二,而不是要了他的命。”林玉清淡淡说着:“所以仅仅是干扰下他的殿试罢了,要是能君前失仪就更好了。”
在大郑站稳脚跟有了林国支持的公子,林玉清自然也有术士辅佐,只不过,这术士平时其实也起着一个监督作用,主要还是听命大王。
但对这种报复,术士是很难推辞,有了这根头发,也基本不会找不到定位。
最重要的却不是这个,而是这个延术士,由于种种异法,知道的太多了,要是原来,自然无忧,现在却非常棘手。
“哼,太子血脉,郑朝的天璜贵胄,哪怕没有被承认,也不是术法能冒犯,必有反噬。”
“苏子籍可能受些影响,而延术士非死就伤,断不可能把我的秘密报告给大王知道。”
“我保住了暗线,才能在林国生存下去,甚至东山再起。”
但就这么放过苏子籍,林玉清心中口恶气还没法发出来,想到刚才所见在花厅内的少女,他眸光一寒,吩咐又一人:“管觅虎,至于你,我也有任务交与你办。”
“苏子籍的妻叶不悔,平日就在这桃花巷,但偶尔也有外出,尤其棋赛时,更会出来。”
“最妙的是,棋赛与殿试几乎重叠。”
“到时,你半路袭击叶不悔,是死是活都由你,但要记得办得漂亮点,让我出了这口恶气,也要让苏子籍无暇再顾及别的,明白么?”
“微臣明白!”管觅虎看上去满面虬髯,只是目光和鸷鹰一样锐利,并且带着丝丝残忍阴毒,但看向林玉清时,立刻就变得柔和起来,似乎是一条恶犬在望着主人。
这时咧嘴一笑,大声应着。
先前那人听了,不由暗惊。
别看大家都是同僚,可这一起在林玉清手底下做事,自然有干净一些的活,也有专门做“脏活”。
被林玉清吩咐去袭击叶不悔的管觅虎,就是专门做这脏活的人。
此人一身横练,几乎刀枪不入,身披重甲更是所向披靡,本来是一员虎将,可是向来狠毒,更喜欢虐杀女子,光是自己为其擦屁股,掩盖的事就有好几件,因此不得重用。
现在被林玉清特别交代去办此事,苏子籍妻子焉能完好?想起刚才在厅内,三人惺惺相惜,都动了真感情,这人不由一寒。
而留在厅内两人也嗟讶不已,方小侯爷擦了擦泪,笑着:“以前说琴诗映衬,不过是虚言,今日却是真实不虚,端成一段佳话。”
辩玄却说着:“不然,这琴声留不下来,没有别人听见,这诗却可以流传,怕映衬不了。”
方小侯爷一怔,也回过味来,的确,林玉清有了此事,必是“追夺出身以来文字和名誉”,哪会再给他留名?
这琴诗映衬,不过是水中月,镜中花。
才想着,东侧一响,一个小太监迎了上来,恭敬行礼说着:“苏公子,奴婢给您请安了!”
“小人刚才奉新平公主之命,本是求苏公子写诗一首带回去,不想却有着二首诗,还请苏公子赐下笔墨,小人好给公主交差。”
苏子籍听了,心中有些不悦。
一次两次也就罢了,新平公主三番五次盯着自己,这不是给自己添麻烦么?
才想着,突然之间心里一寒,油然产生不安。
“咦?这是何故?”
苏子籍沉吟良久,只是默谋,片刻皱眉说着:“既是公主要诗,刚才写的急了点,我再抄录一遍就是。”
说着,又让叶不悔取来宣纸,重新写了一份。
小太监跟在新平公主身侧,因公主喜好诗词,自然也是通文墨,懂一些诗词,看着又念了一遍,立刻连连称好。
苏子籍又卷好封了,递给小太监:“这你就拿去。”
“不过……”话一转,又说:“我只有一个小小要求,你也需带给公主。”
说着,就让小太监附耳过来,在耳畔低声说了。
“这……”小太监顿时面露惊讶,但想到新平公主性格,此事在别人可能不会应允,在公主倒也不算是什么,又点头答应了。
但没说死,只说:“苏会元,您的这番话,我自会禀报给公主,但公主是否答应,不是我这奴婢能承诺您了。”
“只需带话过去即可。”苏子籍淡淡说着。
见小太监去了,苏子籍对方小侯爷说:“小侯爷,你为了他惆怅,不知,别人未必要你担心呢。”
说着,抽出墙上的剑,在手上细看,只见寒光一闪。
这时已天色麻黑,不一会细雨满城,而岑如柏匆忙抵达一处店,门面不大,摆了五张桌子,这时天阴,都点着油灯,稀稀落落只有五六位客人。
岑如柏一眼看去,就看见了角落中一个人,一个中年人,穿着衣服还不错,就是有点不整洁,闷着喝酒,不时咳嗽着。
伙计一见岑如柏,连忙迎去,说:“哎呀,岑爷,您可是有些日子不来了……”
“上壶酒,照老例上菜就是。”岑如柏打断了伙计的话,坐到了中年人的身侧去,伙计笑着答应,转眼端过托盘,三菜一酒上去。
“念真,你只喝闷酒可不行,我记得去年,你还不咳嗽,今年冬春之间就有了,你还得注意身体。”
“别的不说,你虽没有开帮立派,可下面一帮兄弟都指望着你,你要是出了事,他们怎么办?”
两人是熟人,曾念真听岑如柏娓娓而说,默默喝酒,见着曾念真始终不回话,岑如柏又叹着:“我知道你怪我别投它主,第一,事情已经过去十几年了,第二,我就算帮人作事,也没有认主,只是给人帮忙作事。”
“我称的是公子、东家!”
或这句话打动了曾念真,他放下酒碗:“称东家,那你今天来此,又是找我干什么?”
岑如柏叹着:“林公子突然之间落了难,他的事,你也听说了,公子出三千两白银,让你护送着回国。”
“我知道兄弟们都不好过,怎么,这生意可作得?”
曾念真转过身,灯下看得分明,看上去很是英俊,只是现在有不少皱纹,他盯了看岑如柏,目光锐利如刀,沉声:“岑如柏,当年事变后,我就曾折剑宣誓,我这剑,杀得贪官,救得百姓,就是不为朝廷和权贵挥一下。”
“你今日眼巴巴上前,是不是想让我破誓?”
岑如柏听了,沉默了,眼看着油灯里的火焰,想说啥,又无话可说,只是重重一叹。
“十八年了,你还是没有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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岑如柏见曾念真态度坚决,就叹着:“既然这样,那你有没有住处,有的话,住的离你近些就可以。”
“你在林公子处,当了多年幕僚,他还不给你住处?”曾念真嗤笑,却也起身给他找住所。
“有啊,有住所,还有丫鬟伺候。”岑如柏无所谓的笑笑:“但是平时我能坦然受得,现在这时节,又不能带你回去,我却不敢住了。”
“怎么,怕走狗烹?”
“走狗烹算不上,只是越是困难时节,越是要求忠诚,我不肯称主公,去了怕很难得善果。”
“而且这关,公子怕是很难渡过了。”
两人都不说话,但见一钩新月将光洒下来,幽幽发亮,尚带着一点清寒,曾念真沉默了会,随口说:“你不是说林玉清有王者之相么?”
“相只是说有这可能,不是说一定能抵达,而且我对相术了解不过是皮毛,但我懂权谋。”
“在林国,公子原本就失爱于大王,当年就把他推出去送死,要不是皇帝知道他是替罪羊,一时起了逆反心理,反而不杀,公子早就死了。”
“至于许诺的东遂君,是公子20年奋斗,给林国在大郑扎下关系网的报酬,现在这网崩了大半,功业不存,怕是没有了。”
“而且,林国储君、几个弟弟,都想要公子的命,现在就算能回去,岂有好果子?”
“在大郑,得罪的十数家,甚至更多权贵,又在虎视耽耽,要公子的命。”
“这劫,怕公子很难过的去。”
“听说他和齐王关系不错?”曾念真随口说着:“或者可以恳求齐王。”
“哼哼,没用,你不觉得,今年,齐、蜀两王,安分了许多么?就连鲁王新封,想招揽人手,也小心翼翼?”
曾念真一怔,就听着岑如柏冷笑:“皇帝今年已有二次微疾,真龙垂暮,不甘心之余,越发红着眼要噬人,这时节,谁跳出来,谁就被打。”
“三王都按着不动,不过这时节很短暂,等皇帝真正垂老了,就不一样了,虽说皇帝一息尚存,就可生杀予夺,可杀容易,收拾局面就不容易了——皇帝自许是明君,不会留这个烂摊子。”
“君子可欺其方,皇帝也可欺其明。”说到这里,岑如柏不胜感慨。
曾念真没有说话,住所是个客栈,离着不远,几句话就到了,店主连忙迎接,看情况是认识,汤水毛巾侍候不停,曾念真打发了出去,才又问:“你今天话不少,是醉了么?”
“我只是心里有点难受……想当年,青宫重重,酒宴繁荣,对答从容,本以为人生有了明主,可一展抱负,封妻荫子,可不想……”
“唉,这些不说了,这次也算辛苦了多年,本以为有点回报,不想还是孤身一人出来,此景何其相似……”
“我都五十了,转眼尘满面,鬓如霜,还是两手空空,一无所有,人生真的是一场梦。”
岑如柏望着寥落的寒星,突然之间声音有点哽咽:“其实你我,二十年来,只是丧家之犬、苟延残喘罢了。”
三月十五·凌晨
苏子籍随着礼部引路官员,安静走在皇城外,巍峨皇宫已近在眼前,只要此时抬头去看,还能看到满天星辰。
“没想到,第一次来到这皇城,竟在这时间,又因为殿试。”
曾在前世以游客去过自己世界皇宫的苏子籍,此时心情很有些微妙。
这数天的时间,苏子籍也不读书,四书五经已18级,却再难进步,就不断朗诵龙宫棋谱,只是听了林玉清那曲琴音的些许后遗症,让自己偶尔仍会想起一些前世的事。
但要说触景伤情也没有,不仅仅隔着时空,更隔着世界,此处毕竟不是彼处。
周围安静极了,唯有二百多人的脚步声,松松散散持续响起,作这一届的会元,苏子籍自然排在前列,心中哪怕想着事,脚下也不急不缓,跟着前面引路的礼部官员,直到抵达皇门外。
从这时走来一个小太监,与礼部官员耳语了几句,礼部官员就点了点头,带着他们在外面安静站着,等候入内。
因这时到了四月,哪怕此刻天还黑着,能考取贡士的人也基本不缺几件厚暖的单衣,所以,站着等候在皇门外的贡士们,都不会觉得寒冷。
但内心的忐忑不安与难以抑制的激动亢奋,使得一些人站在原地,身体微微发抖。
因脚步声停了,周围的细碎声音,尤其显得清晰。
苏子籍就听到了身后站着第四名,虽隔了远些,还有呼吸粗重,牙齿微微磕碰的声音。
想到刚刚汇聚时,这第四名虽看起来穿着不俗,身形也还算板正,但举动中,仍能看出小心谨慎,似乎并不像是出身权贵或是官宦家庭,而像是地方乡绅子弟。
这样出身普通,哪怕是乡绅之子,在这时,也基本做不到坦然。
苏子籍却因种种原因,站在队伍前面,神色平静。
恰走过来的赵公公,看到这一幕,不禁暗暗点头,向着礼部官员说了几句,礼部官员抬头看了看天色,转身:“时间已到,皇门即开,恭祝诸位贡士都能鱼跃龙门,成我大郑栋梁之才——入内,开皇门!”
贡士都沉默着拱手,行了半礼,算谢了这句吉言。
随后,紧闭着皇门,在面前吱呀呀慢慢拉开,对很多人来说,神秘的皇城,终于在面前露出了真实的模样。
望之令人震撼的几乎望不到边的长路,以及红墙金瓦,都在这尚显昏暗的早晨,给这些贡士带来了一种心灵上的压力与冲击。
大多数人读书、科举,为的,不就是,学得文武艺,货卖帝王家么?
能否光宗耀祖,就在今日了。
就在原本不怎么紧张的京城子弟,也在此时,心跳加速,心神荡漾。
苏子籍此时还算淡然,与这些贡生不同,虽在仅仅一年多,几经生死,神鬼妖怪甚至水府龙君都一一见过,更跨越时光,看到百年前的大妖,自然也算是见过了世面了。
但随一步步走入皇门,走在皇宫的青石路上,还算平静如水情绪,却也不由波动了起来。
“天家威严,果名不虚传。”
所谓的威严,说穿了,就是自己生命和前途,全部在别人掌握之中产生的敬畏,苏子籍不由深吸口气。
又或者这次殿试,会遇到什么波折?”眼皮微微跳了几下,让苏子籍不得不考虑起这次殿试可能发生的意外。
但殿试之处,何等森严,除非是皇帝发难,否则以苏子籍的才学,还真不惧怕任何考题。
苏子籍心中警惕,在礼部官员带领下,跟着二百三十二人,进了巍峨宏伟的大殿。
一路走来,太监、侍卫,几乎随处可见,甲兵一队队巡逻,步履整齐,戒备森严,但这些都不如面前这座即将面圣的大殿来得令人敬畏。
巍峨,高大,光是台阶,最高一阶,站在上面,就能俯视众人了。
殿门口各有几十个侍卫,个个都是有官身,身材挺拔、气质凛然,手扶着刀柄,目光锐利盯着每一个进出的人,被他们目光一扫,饶是苏子籍,也微微眯了下眼,才忍下身体的本能反应。
“不愧是皇上的侍卫,论武技,怕每一个要斩杀,我都要费一番力气。如果不施展蟠龙秘法,估计只需几个,就能将我拖住……”
原本还觉得自己已汲取了两个王朝的武经,在武学已可以满足了,但只这些侍卫,就让苏子籍意识到,自己虽单兵作战,可斩杀一二个侍卫,但被围攻,怕是很难幸免。
不是骄傲自满时,前路漫漫,仍需进取。
赵公公一直沉默在队伍前,这时进去,片刻出来宣布:“贡士入殿,觐见圣颜!”
苏子籍是会元,入殿自然也走在最前面,收敛了因种种原因有些焦躁的情绪,表情肃穆,躬身跟着引路的礼部官员,趋步鱼贯而入进了大殿。
目光一闪,就看见了一排排桌椅,才站了妥当,听殿上静鞭三声,接着鼓乐声细细而起,赵公公尖声:“皇上驾到!”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所有人一起跪下,黑鸦鸦一片,整个大殿静得一声咳痰不闻,只有一个脚步橐橐而入,这就是皇帝。
皇帝在乐声中进来,在上台阶时略停一下步,扫视一眼贡士,上了殿中的御座,只有拂袖和衣衫摩擦声。
在极静处,皇帝随后的声音格外清晰:“汝等是读书人,由童生而秀才,由秀才而举人,由举人而贡士,现在是考进士,凭的是文章和学识。”
“而国家取士,三年一比,给你们当官,为的是协理政务,抚绥地方,治理民事,那凭什么作官?”
“凭的是公而忠,私而廉。”
所有的人都伏了一下,大殿中静极了,充满压迫的气氛把人心也压得直沉入海底去,透不过气来,只有皇帝淡淡的声音。
“朕之取士,取的就是心田,能秉着忠廉之心,就算办差了事,朕也能给机会,要是心田坏了,任凭有才有功,朕也断不轻饶。”
“殿试,既是你们为学的最后一考,也是你们仕途的第一考,汝等好自为之。”
这些话本也平常,只是在苏子籍眼中,突然之间“轰”一声炸雷一样的轰鸣,让他一下眼前一黑,要不是本跪伏在地,怕是立刻就要失态。
桃花巷·苏宅
小狐狸趴在一张暖烘烘的软榻上酣睡,还有一点点口水,孙氏这时出现在院子,与她自己的丫鬟一起扫地。
“夫人,苏公子和夫人也太宠爱这只狐狸了,不但吃的好,与主家无异,还能睡在软榻上。”丫鬟叽叽的说着,半个月,她的神色活泼了许多。
“别胡说。”孙氏连忙阻止:“公子和夫人的事,也是你能评论的,去,把这些垃圾都倒了。”
丫鬟才应一声,突听得一声闷雷,只见原本天晴,可随着一声雷,远远天空一线浓云迅速蔓延,当下连忙搬运晾晒的被褥衣物,却听着丫鬟又笑:“看,才一声雷,狐狸就吓昏了。”
原来刚才一声炸雷骤起,小狐狸甚至来不及炸毛,就直接眼前一黑,晕了过去,而它本就趴在软榻边上,这一失力,直接就“啪”跌到了地上。
青丘
一处幽深的山地,连绵上千里,里面深林幽谷不计其数,又很少有能开垦的沃土,这等人所鄙视的穷山恶水,却便宜了某些种族,省去了许多尘扰,独享清福。
一处山谷远远看去,更是纤丽奇峭,此时正值晚春,浮香氤氲,大小狐狸上百条,正叽叽喳喳玩耍,不停的串进奔出,好不快活。
突然间,“轰”一声闷雷,这声音在人类听过去,就是车轮在桥上碾过,并不怎么吓人,但下面上百条狐狸,却全部一僵,只听“啪啪”之声,一半的幼小狐狸,已禁不住,昏了过去。
大小狐狸顷刻间只剩下了几十条,眼见天空乌云密布,狂风大作,电走金蛇,似有更猛烈的雷霆要落下,剩下狐狸急的“唧唧”大叫,都是咬着别的狐狸的皮,拼命拖到地下去。
不仅仅这样,还有十余条狐狸窜出,身形原地变大数倍,仰着头,数条尾巴迎风挥舞,红了眼眸里闪过凶性,竟要拼命抵抗。
蟠龙湖·水府
自上次钦差祭祀,虽朝廷册封还在争议,没有发下,但蟠龙湖附近的水祠,已经修整,由官府祭祀,带动了百姓也上香,香火渐渐旺盛。
受益于此,加上海眼出现,海风时时吹拂,丝丝水雾在龙宫的淡金色的天穹垂下,水波一样荡漾。
只见大道两侧的灯渐渐亮起,每隔几步有一个,远望高低错落,灿如锦星,显是残破宫殿在慢慢恢复中,并且走廊不时有水妖劳作,一片欣欣向荣。
虽跟几百年前无法相比,但跟刚开启时已变得繁荣了许多,令水妖望之欣慰。
这时幼龙,正在贝女的注视下,化成了原型,在天空游着,周身已有淡淡的云气,偶然噼啪一声,有丝丝雷电闪过。
“风从虎,云从龙。”
贝女满是欣慰,这情况的出现,意味着幼龙重新尝试着掌握着龙君的权柄,一日千里,实在可喜可贺。
才想着,突然幼龙停止了游玩,抬头叫了一声。
贝女顿时听懂,顿时一惊,呼唤:“众妖何在?”
话还没有落,一大团雷云突然出现在龙宫的淡金色的天穹上空,接着,一道闪电,不由分说落下。
“轰”幼龙虽有警觉,却仍被劈到,只见着雷火一闪,云气顿时粉碎。
见状,贝女惊怒,也顾不上去追究这是什么情况,立刻大叫:“快,启动龙宫大阵,妖兵立刻列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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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城·殿试
皇帝微微蹙眉,虽天才刚亮,但不久前尚有漫天星辰,能看出是晴天,这时突然有雷声传来,这实在是有些突然。
晴空打雷,还是在这时,实在算不上是好兆头。
当下令人赵公公出去查看情况。
赵公公见皇帝面上有些阴沉,心里打了个突,忙小跑出去,站在殿门口,抬头望天。
就见原本晴空万里,此刻已乌云抵达,随雷霆大作,雨点噼啪而下,竟突然来了一场雨。
赵公公折返回去禀报,发现听完禀报的皇帝,并没有立刻回应,而目光沉沉看着下方。
已经在殿内站好,都微微低头,目光不敢向上看二百三十三名贡生,全都等着皇帝开口,宣布殿试开始。
外面的雷声雨声,虽然有着干扰,但不得不说,这动静突然来了,倒让部分心里打鼓有些紧张的贡生微微松了口气。
若外面里面都静极了,反让他们更不安,这有雷声雨声,倒显不出如雷一样的心跳及粗重的呼吸声。
皇帝的目光在别人身上只粗粗略过,却深深看了站在最前面少年一眼。
少年大约是为了殿试,昨夜没有睡好,脸色有点苍白,眼圈有点发暗,但精神看去还好,这些还罢了,只是一入眼,就似乎和一人的影子相合。
“福儿!”这一声几乎出口,硬是惊觉了。
这不仅仅是容貌,而是这种处事不惊,看起来从容不迫的模样,真像极了。
当年,自己也曾这样深深看过太子,看着他有贤名,有从容,有自己所渐渐失去的青春。
而现在,自己比十几年前时更老迈,而面前这个年轻人,却才十七岁,正是青春年少,有着无限可能之时。
如此意气风发,像啊,真像!
“殿试开始——”赵公公在小心等候着,见皇帝突然面露一丝倦色,看了自己一眼,立刻就明白了,开口宣布。
随后就发现,皇帝没有留在这里,而转身离开。
事实上,虽殿试时,皇帝只需走个过场,并不需要等着殿试结束,但有些皇帝在需要人才时,往往会下去走走,看一看贡士现场答题情况。
但显然,这位皇帝身体年迈,也早就过了迫切求才之时,所以只走了个过场,就退场了。
现场交由大学士跟礼部官员主持,随一个个贡士入了桌椅,笔墨纸砚备上,大学士待所有人都坐定,朗声:“诸位,本次殿试以一天为限,中午有人送来膳食,但不许喧哗,不许交头接耳。”
“此次殿试,开始!”
“殿试的题目是治大国如烹小鲜?”苏子籍记住了这题目,可随之就忍不住以拳抵口,咳嗽了一声,觉得喉咙一甜。
“方才雷声,来得太蹊跷,难道是有人暗算我!”苏子籍暗暗想着,但眼下,必须要先将殿试顺利完成。
强行将涌上来的腥甜给咽了,苏子籍强迫自己收拢心神,去思考题目。
京城·周府
周瑶身处闺房,这房间不大,却极清雅,不远有个小书橱,还悬著玉箫,而南首一架琴,她本人坐在琴前,细细挑音,不时若有所思。
这时“轰”一声闷雷,不由变色,琴声立刻乱了。
一旁侍女见了,以为自家小姐是受了惊,忙说着:“小姐,您已弹了几首了,眼见起了风雨,继续弹,也只会被雷声扰了琴音,不如趁这时,去内室小睡片刻?”
周瑶本想拒绝,但心中有声音响起,改了主意,去内室榻上躺了下来,帐帘被轻轻放下,周瑶躺在那里,回想着刚才心里神秘声音的惊色:“咦,这是什么?天机在变化?”
同样发出这样疑问,还有两拨人,在城中坐镇的俞谦之和刘湛,都在雷声一起时,惊愕抬头。
他们的修为,自然能第一时间感觉到变化。
在普通人看来,不过是一场突然出现的春雨,骤起春雷,可在他们这里,看到的,却是龙气翻腾,天机陷入了混乱。
天机会如何变,已不是他们能插手了,他们唯一能做的是静等结果。
城外,一处山岗,带着道童,迎风站在高处谢真人,袖手而立,抬头望天,表情虽没有惊愕,却已面色深沉,眼眸满是凝重。
“天机……要变了吗?”
这样的天机变化,来得如此突然,让本来想去看一看林玉清结果的他,也懒得再动,只站在这里,静静看着天。
“难道,这就是林玉清的反击手段?不,区区凡夫,大概只是碰巧罢了。”
城门口
刚刚开启的城门,迎来了第一波外出的队伍,除牛蹄声以及车轮碾压地面的声音,听不到别的动静。
几辆牛车内都仿佛空无一人,但实际上,只是人人心事重重,无人交谈罢了。
有随从给守城门的人递了银子,没检查,直接放行。
毕竟向来都是进城的时查的严,出去时查的松。
除非是哪一日有了临时要抓捕的罪犯,这才会注意检查,免得让人混入人群出城逃了,平时可不会这么严格。
林玉清的车队,就这样低调离开。
直到远离了城门,林玉清就令人暂停了队伍,下车去了后面一辆牛车。
这辆牛车内,一个穿着看起来与普通人没两样的男子,瘦小枯干,在他上来后,才掀开眼皮,看了他一眼,十分不走心拱了下手:“公子。”
林玉清也不恼,只微笑:“延师可准备好了?现在已经离京,在登船之前,还请延师作法。有了那根头发,延师你应该不会失手的吧?”
被称作延师的男子,嘿嘿一笑,只说:“公子放心就是,我延楝青好歹也是延氏一族巫师,数百年的传承,岂会在我手上蒙羞?”
“哼,只要有这根头发,别说仅仅是贡士,三品以下官员,要他死,也不是问题!”延楝青夸口说着。
虽因着这时苏子籍可能正在皇宫内参加殿试,对施法有很大的阻碍,毕竟这是皇城,向来有龙气的庇佑。
但就算有着反噬,也是反噬在这根头发的主人身上,巫师并不畏惧。
再说,自己只要敷衍下就可以,还真当自己要拼命?延楝青冷笑一声:“只要公子别忘记了你许的诺言。”
林玉清见激将法生效,微笑:“我一诺千金,以后回国,还要多依靠延师,怎敢违诺?”
林玉清说着,施施然下车,重新回了自己的牛车,令车队继续前行,心中却冷笑:“哼,难道我不知道你想糊弄我?”
“可是你只知道他是贡士,却不知道他是大郑龙种,天璜贵胄。”
“在殿试场合,又施法魇镇龙种,哪怕仅仅是试探,龙气也必不死不休,还能容你全身而退?”
“我许的很丰厚,可你也得有命拿才是。”
这样想着,延楝青却全数不知,在自己的牛车内,用干枯的手拈起了之前被交来的头发,塞到了稻草人中。
又从怀里掏出一个瓷罐,拔开塞子,里面似乎有着活物,在嘶嘶作响,他直接咬破手指,滴血进去三滴,对着这瓷罐,念起了咒语。
随着咒语越念越快,一缕黑烟,顺着小口慢慢溢出,在牛车半空,化为一根黑针,接着渐渐转向草人,向着心处刺了下去。
不久,巫术触动的感应传来,不等巫师露出自得笑容,天空中骤起惊雷,雷雨轰然而下。
“奇怪。”延楝青皱眉暗想,继续念咒。
而几乎同时,桃花巷处,一处酒店,似乎因没有人而关了门,但里面几摊血渐渐流出,而一个看上去满面虬髯的人在窗口观看,身后幽暗的灯下,十几个穿蓑衣的汉子正静静侯命。
管觅虎抬头看了看突然降下的雷雨,笑:“这天气适合截杀,天助我也。”
又问人:“一剑春寒来了没有?”
“他拒绝了,不肯出手。”这人应着:“就连岑先生也没有回来。”
管觅虎顿时冷笑,吐了口唾沫:“我呸,还岑先生,是岑狗,这家伙果然不可靠,吃了多少公子的俸禄,现在见情况不妙,就逃之夭夭了。”
“啧!不过,就算是只有我们,也能袭击,不过是一群丧家之犬,留下她,轻松得很!”
话是这么说,可锁住必经胡同口的目光,却阴冷又深沉,透着凝重。
桃花巷门口停的牛车,迎来了客人。
叶不悔里面穿着翠色衣裳,外面套浅灰色绣着小花的斗篷,一步上牛车,就被里面已坐好的少女上下打量着。
见叶不悔不过是虽秀丽,并不是什么天姿国色,心中下意识一松。
有心趁着这时,给她一个下马威,也好让苏子籍知道,自己这个公主可不是这么好支使,但奇怪的是,当叶不悔抬头望来时,四目相对,想说的话,被新平公主生生给咽了下去。
她不禁在心中咦了一声:“奇怪,这女子倒有些面善,虽苏子籍那家伙狡猾又无礼,可他的这妻子却看着挺顺眼。算了,苏子籍惹了我,何苦针对这无辜女子?”
倒跟着公主出来的一个嬷嬷,见了叶不悔,上下打量一番:“苏叶氏,你还不快拜见公主?”
叶不悔心中一惊,立刻行礼:“叶不悔见过公主。”
新平公主应了一声,莫名其妙觉得有些没滋味,让她起身,就让嬷嬷吩咐车夫可以走了。
牛车动了起来,听到有马蹄声不远处行来,伴在前后,似在保护着这辆牛车里的人,叶不悔知道,这大概是暗中保护这位公主的人。
只是,这位公主又是哪里来的,为何是她来接自己?
略一回忆,顿生惊愕。
看着有些眼熟,莫非……曾在清园寺居士园出现过的新平公主?
哪怕苏子籍是她的夫君,这让新平公主来接自己去棋赛的事,还是叶不悔有些无语了。
不过,她倒误会了苏子籍。
苏子籍隐隐觉得不安,并且虽在不同时辰,但同一天外出,一个去参加棋赛,一个去参加殿试,自己这夫君,没办法陪叶不悔去棋赛,正好新平公主又撞到了手里,索性向新平公主要求,让新平公主在棋赛这天,派人来护送叶不悔出行。
连苏子籍也没想到,新平公主竟自己来了,只为看一看能被苏子籍这样记挂的妻子是何等佳人。
“哼,殿试都不忘记让我派人护送,难道是狐狸精?”
只是二女彼此见过面,并无恶语,叶不悔态度恭敬,向新平公主行过礼后,就在一旁端坐,而新平公主也仿佛嘴里上了锁,竟也不言不语。
牛车的气氛,算不上多好,随着时间推移,甚至有点尴尬。
想到新平公主当初与苏子籍第一次见面,苏子籍就送了她一首诗词,后来她更是几次邀请去赴宴,叶不悔垂眸坐着,心里就微微有些发酸。
近距离看了,越发能看出新平公主丽色惊人,是个不可多得的美人。
幸好之前彼此交心,让叶不悔对苏子籍有了些信心,所以,她现在微酸,也只是新平公主这明显醉翁之意不在酒的来意,而不是与苏子籍的关系。
但就这么一点酸意,就足让人觉得尴尬了。
窗外这时忽然下起了雨,雨声的出现,让这安静的气氛多少有了一丝缓解。
牛车在雨中继续朝着棋馆而去,转过一处胡同时,突然间,一声闷雷,这闷雷并不大,叶不悔突然一声:“头好疼。”
还没有待众人反应过来,就见她身子一软,晕了过去。
“喂!苏叶氏!”
新平公主本是心里莫名酸溜溜,一见这情况,顿时一呆,下意识反应是:她不会是被我给吓晕了吧?
才打算要让嬷嬷看一看情况,就变故突生。
“噗噗”雷雨中,十数个黑衣人在胡同转弯处一间酒店内窜出,直扑而至。
牛车跟着的护卫,穿着普通,反应极快,只听几声轻响,已拔刀而出,让埋伏着的人也微微一惊。
但都是死士,谁也没有迟疑,两方面的人一冲而至,在雨夜中就以极快速度挥刀,现实里的搏杀,可没有那样多花样,只一交错,只听“噗噗”连声,就溅起几股血柱。
“啊……”惨叫声传出,黑影闪掠,刀光锐啸声,令人心胆俱寒,并且有人厉喝:“大胆,谁敢袭击公主?”
雨中,死士沉默着交战,可指挥的人就是一惊,难道自己竟埋伏错了人?
有人就问:“管大人,咱们这是拦错了人,要不要退?”
“没有错,人在里面,不想却还有公主?”管觅虎先是不语,有人凑近说了几句,他凝神想了想,在雨中抹了把脸,咧嘴狰狞一笑:“也罢,公主的滋味我还没有尝过,不许退,杀,杀上去!”
“主公交代的任务,我管觅虎死也要完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