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子籍深深低首,平静答:“圣贤云,内王外圣,大国堂皇,本来就应以礼服国,怎么可以不教而诛?臣还是坚持之前意见,觉得应先安抚为主。”
这话苏子籍自己都不信,但在这个时候,只能这么回答。
皇帝听了,面上神色不变,接着悠悠问:“若是必须派兵呢?”
还没完了是吗?非要知道自己是不是与军中的人有勾结?是不是要趁机也夺一下兵权?
苏子籍心下冷笑,面上则恭敬答:“孙臣本是文臣,军中之事,就非孙臣能知道了,还请朝廷别选良将!”
这话说了等于没说,皇帝听了,终于沉默了下来,没再追问苏子籍。
而齐王跟蜀王,也都收回了目光。
政治只看实际站队,不论心性,虽蜀王这件事,的确是由苏子籍起头弹劾,但既苏子籍主动推开插手讨伐的事,那目前来看,就不是首先要针对的敌人。
大殿上原本盯着苏子籍的目光,也一下子少了许多。
对此,苏子籍毫不意外,暗想:“弹劾蜀王,我算完成了皇帝让我完成的任务,入内阁观政半个月也有收获,现在弹劾蜀王,看似又惹了一个敌人,但实际上就算不弹劾,只要我还是皇孙,无论齐王蜀王,都迟早会对我下手,不过是早晚的缘故。”
“而现在,我已踩着蜀王,第一次在百官面前议事,留下了深刻印象,我已捞到好处,现在齐王打算踩着蜀王夺一部分兵权,我要是还搅和进去,只能惹一身骚,傻子才会做!”
就在苏子籍这样想着时,觉得一切都在按照计划进行,结果连他也没有想到的事情发生了。
一个四品官突然站了出来,朗声:“臣也有本上奏,臣要弹劾齐王勾结禁军大将,意图不轨!”
哗!
这话一出,百官全哑了,跟刚才苏子籍出来弹劾蜀王时一下嗡嗡不同,这一次,所有人,只要是脑子都还清楚,全屏气凝神,大气都不出一下,心里都已惊得像顷刻间跑过了一群牛羊猪马。
这人是谁?
为什么我们黑乌鸦中,会有个白乌鸦?
韩万纪?
这家伙不是才退休没有多少时间的韩琢之子?
韩琢是从三品退休,勉强够得上庇荫,但韩万纪还真不是靠庇荫,是科举考上去的,二甲进士,到现在授侍御史,正四品。
这、这、这……这人是疯了吧?
所有人几乎不约而同,心里都冒出了这一个念头,你一向清正面目出现,常犯颜切谏就罢了,这种事你还敢弹劾?
你是不是活腻了?
就连苏子籍听了,都不得不服了,嘘着眼斜看了下。
连他这个被皇帝暗示逼着,非要跟齐王蜀王斗一斗的代国公,大家眼中的皇孙,都不敢触碰这个,居然还有官敢说这样的话?
世界上还有这样蠢的官?
简直不可思议!
这样的人是如何升到四品?
更离奇的是,就在这人站出来,口若悬河怼了一通齐王意图不轨,还有官跟着站出来,朗声说:“臣亦附议!”
这个人跳出来后,连苏子籍都绷不住了,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
幸同样做这动作的人不在少数,前面的官员,很多都忍不住回头去看,大概都想看看这两个蠢货是谁。
仔细一看,前面一个也许是自带干粮,后面一个是蜀王的人。
也是,除了蜀王的人,大概没人会在这时跟着向齐王发难。
但这时发难,难道真的是在坑齐王?
苏子籍眼角抽了下,暗想:“这人莫非觉得,这是在蜀王面前表现一番的机会?可这一站出来,直接就坑了蜀王。”
原本蜀王只是丢脸,现在可不止是丢脸,这是要爆炸啊!
苏子籍抬头看了一眼,果然看到蜀王身体微微发抖,而皇帝脸色铁青,正死死盯着殿中的两个官员,虽沉默着,但苏子籍敢发誓,真的是所谓的“龙目含着杀气”了。
一时间大殿静到落针可闻。
“当官有这样蠢货?”
“就是有!”
苏子籍本来也诧异之极,但转眼一想,又觉得不奇怪了,历代不教而诛的不少,但教而后诛的更多,许多明摆的事,却偏扎进去。
只是蜀王就被坑的不要不要。
说实际,苏子籍本来就是知道齐王的事是大坑,因此宁可弹劾蜀王,不想蜀王还真有人引爆大雷,要是查下去,就立刻是卷席朝野,决定诸王命运的决战。
“代国公。”皇帝突然移开目光,又看向了他,冷笑一声问:“弹劾齐王勾结大将一事,你怎么看?你觉得是否应该调查?”
苏子籍心知这种事上,半点迟疑也不能有,立刻说着:“这事毫无证据,显然是为了离间我们皇家父子,岂能立案调查?真这样做了,怕就要中了奸计,孙臣觉得,这二人捕风捉影,为官不端,应该连降三级!”
“连降三级?”皇帝沉着脸,刁狠的一笑,牙齿锋里都带着寒气,冷笑看向两个官员,犹在看死物:“这等离间我等父子,岂是一个蠢字能解释?”
“来人!”
随着一声冷喝,立刻就有武士涌上来,皇帝喝令:“将这二人给朕拿下!”
“皇上,臣一片忠心啊!”
所有的官,都一个个呆立如木偶,个个听而不闻,看而不见,没有一个求情,看见这一幕,皇帝脸色总算好转了些,说着:“代国公所言甚善,礼部传朕旨意,呵斥宁国——散朝罢!”
苏子籍躬身退出,到了外面台阶,和蜀王对看了一眼,没有说话,而齐王已经满脸震怒,狠狠盯了蜀王一眼,大踏步而去。
苏子籍摇头,径往宫门外去,上了牛车,一路牛车众多,熙熙攘攘人头攒拥,苏子籍却是心中寻思。
“难怪要不得擅自主张,又或统一思想。”
“蜀王稍有差迟,招揽的人就给他捅了个大窟窿,这下与齐王的矛盾,算是立刻尖锐化了。”
“要不是皇帝坚刚严毅,聪查明晰,立刻眼都不眨的处置了,把火种扑灭了,怕是要二王不死不休。”
“这二个官,或是死定了,我以后要是招揽人手,万万不可犯这毛病。”
距离朝会,已过去了两日。
这一日,洋洋洒洒一场雪,从早晨下到午后。
风卷着雪花,落地即化,空气中冬日酷寒渐渐消退,换之是倒春寒来临前的阴冷入骨。
往往这种时候,普通百姓家里没有多少积蓄,连出一趟门都要提心吊胆,只因冬日大雪铺满地时,那种冷尚能忍耐,可这种雨雪混下的间歇时节,更要人命,一不小心染上了风寒,就可能葬送一个人。
穷人每日捏着铜板一个个算计着过活,但对家资丰盈的读书人来说,这样时节代表又一批宴会要时不时去参加。
冬日已去,春将到来,雨雪交加虽冷风兮兮,但烫一壶酒,邀几个知己,闲倚船窗,游河散心,何等滋润?
光是运河,这一天白天就有着几艘大型画舫出游,青楼名妓都来助兴,弹琴放歌,不绝于耳。
其中一艘刚刚才送走一位百花楼花魁的画舫,宴会已开到热烈时,原本还矜持着的举子都放开了,喝酒的喝酒,说话的说话。
“王兄,你看,齐兄在与人辩论,似乎在说着朝会上的事,我们也过去听一听,如何?”
京城内暗流涌动,官员并不敢公开议论那一天的事,可举子许因还未入仕,反胆子更大了一些。
许多酒这一下肚,立刻就让不少人说出刚碰头时还不敢说的话。
当然,分寸还是有,但大家都说了,自己也就不怕跟着说了,凡事只要不往深了说,就能法不责众。
“走啊,这件事,我也的确好奇别人是如何看……”
“同去,同去。”
两个微微带着醉意的举子,说着向聚拢一小群人的地点而去。
在旁还有着几桌,举子或自己灵感爆发写诗,或听着别人写诗记录,并不参与议事,怡然自得,自成一圈。
其中就有一桌,一个举人拿着一叠宣纸,提着笔,看着在冥思苦想,准备做一篇文章,实际上却在侧耳听人说话。
一些重点提醒要盯着的人说的话,被着重记录了重点,落在纸上。
外边几张的宣纸,看着是写着诗词,其实是专门给别人看。
正侧耳听着,忽然看到不远处一个年纪不小的读书人,也在侧耳听众人说话,时不时提笔记上几笔。
也许是目光惹来了注意,那人这时也朝着看来,两人目光在半空中对碰一下,都尴尬又会心一笑。
虽不敢肯定一定与自己一样,是别有目的,但应该也九八不离十。
“看来主上弹劾蜀王的事,在京城里的确有许多人关注啊。”不远处年纪不小的读书人不是别人,正是再次伪装成文士混入船宴的野道人。
跟之前几次一样,他照旧顶了个偏僻外省的普通举子,混进来打探消息。
因他参加的船宴,来的人都颇多,有人看着眼生,也不奇怪。
“不过,虽议论主公弹劾蜀王这事的人不少,但谈论别事的人也有很多,唯有蜀王告发齐王勾结大将的事,少有人去碰。可见举子里,蠢人也不多。”
“更多的名士,主公弹劾蜀王的事也避而不谈,但他们不谈,别人就会放过了?我看未必。”
野道人这样想着,目光就落在了不远处一个比他年纪略小一些,但也人到中年的文士身上。
这位名士是魏时明。
魏时明看上去轻瘦,有着五绺长髯,虽年纪不小,但风度翩翩,吸引着众人在周围。
野道人曾隐听岑如柏提过,替主上送过一封信给这魏先生,事后隐隐猜测,这信上怕内容很是普通,主上是另有手段。
想到曾经不止一次跟着苏子籍做事,看到了神乎其神的手段,野道人不再胡思乱想,屏气凝神,盯着这位魏先生。
同时盯着魏时明的,也有别人,作京城文坛中有些影响的名士,魏时明曾是两榜进士出身,后来做过翰林,但在祖父祖母先后丁忧,就没再做官,而继承了从祖父手里传下来书院,专心做学问。
书院到了他手里,出过几个进士,十几个举人,以及许多秀才,可以说,就算他寄情于山水,偶尔才会回书院主持,文坛依旧不断有着他的传说。
这样的名士,还是个“名师”,在诸王看来都是值得拉拢一下,但此人滑不溜手,一向不去沾手麻烦的事。
之前与野道人相视一笑的举子,此时也发现这位魏先生过来了。
与魏先生一直形影不离的几个举子,被人绊住脚步,魏时明一落单,就立刻引来了想要与其结交,甚至别有想法的人。
“魏先生。”
这个拦下魏时明的举子是年轻人,行了个晚辈礼,就提问:“魏先生,听闻前几日朝会上,代国公弹劾蜀王一事,不知魏先生是怎么看?”
跟野道人一样在盯着动静的那个举子,顿时无声嗤笑了一下,暗道:“这人可真是白白问了一句,魏先生可是狐狸,怎么会公开站队?”
无论是质疑代国公不公,还是赞同代国公,都直接站队了。
就是因不想站队,不想被卷入夺嫡的斗争,本来在翰林院做事的魏时明,在祖父母先后丁忧后,直接拒绝再被起复,而跑去书院教书。
这就是在避难啊!
这举子是这样想的,周围恰听到了年轻举人问话的人,大多也是这么想,但让人没想到的是,魏时明却不按常理出牌。
“你问我有何看法?代国公此举,乃出于公心,为社稷考虑,让魏某钦佩!”
这句“钦佩”,虽声音不算大,却仿佛晴天一声雷,让周围听到了回答的人,都直接愣住了。
而远处没听到魏时明与这举人对话,在发现那边好像一下子安静下来,也偷偷凑过来问着相熟的人发生了什么。
也因此,魏时明站了代国公这一边的事,很快就在船上众人中传开。
所有清楚知道这位魏先生性情的人,都很惊讶。
莫说是别人,就是魏时明自己,在说了那番话,也震惊不已。
“我方才怎么了?为何会突然脱口而出那样的话?虽我的确是这样想,可当众说了,不止是我,还可能将整个魏家连同书院拖下水,难道我喝酒误了事?”
“……”
野道人趁所有人的注意都放在了魏时明身上,直接退了出去。
沿着船舷而出,就见得虽有雨雪,运河上船只游弋如鲫,川流不息,其中还有几只画舫悠闲游动。
画舫多半是双层或三层,每层可以摆下十几围饭桌,代表着京城的浮华,站在船上,可以看到运河水流平静缓和,贯穿到远处,烟雨朦胧。
“主上真是不可思议。”野道人遥看着烟雨,这这明显鬼神莫测的手段,和这烟雨一样,摸不清看不明,就越发敬畏。
过了会,原本下着的雪,已不止落地化水,而干脆淅淅沥沥变成了细雨。
被风一吹,细雨斜斜打来,让乘小船上岸,又往牛车上爬的野道人,也情不自禁地抖了抖,上了牛车,就干脆在牛车里换了件干爽外袍。
回到代国公府时,天还亮着,苏子籍今日上午依旧去内阁,中午就归来,正在书房里作画。
从仆人那里得知主公在何处,野道人进了正院,就直奔书房而来。
敲了门,被让进去,野道人佩服看着刚放下笔,正在低头看一副画的主公,禀报:“主上,事情都办妥当了。”
伸手比个三,问:“是不是要加把火?”
苏子籍就知道,这是说已经确定,京城有三个名士发声,三个名士发声,足形成一股舆论,再多就会惹人注意了。
当然了,没有也不成,舆论在这年,在这种事上,会起到很大的作用。
苏子籍希望将事情控制在自己所希望的程度上,不希望脱离自己的控制,这才有了事先就埋线,引导舆论的做法。
“差不多了,三个足了。”苏子籍端详着画,目光垂下。
“【丹青】18级(13950/18000)”
“【书法】18级(7500/18000)”
自上次御赐字画的用光,进展就缓慢,可要将资质和魅力补齐,等闲的级别无法增加,必须是大圆满才能增加。
“那个梦虽不漫长,但揭示一个未来,就是未来,很可能灵汐复兴,未必是权柄才是主流,个人武力也可能抬头。”
“伟力归自己,我必须在这过程里占了先机。”
因此这两种技能大圆满,迫在眉睫了,苏子籍不知道为什么,心中有着很大的急迫感。
“可是,就算主上有分寸,怕是诸王也不会领情。”野道人不知道主公在想什么,想到了在船宴上发现的几个“探子”,提醒。
“虽说蜀王的人攀咬齐王,还是从勾结大将这种事情下手,蜀王不管是否知情,现在都有些骑虎难下,而齐王被蜀王如此攻击,怕也不会善罢甘休。”
“这本是好事,但齐蜀二王都不是蠢货,在决战前,怕是会清场,而这清场的对象,就是主公了。”
就是说,可能自己被集火。
这何尝不是让苏子籍也有点无语?
原本以为,齐蜀二王好歹也是缠斗几年的对手,手下也有幕僚,不该这么蠢,一下就互相玩起了近似同归于尽及自曝其短的戏码,但事情就是这么发生了。
苏子籍沉吟着说:“你说的对,他们肯定不会领情,所以我得入宫。”
“主公去见皇上?”野道人第一反应就是这个,但就否定了这个猜测。
以自家主公与皇上之间的关系,这时进宫去见皇上,也不太可能让皇上改变主意,除非另找一个帮手。
而宫中,除了皇上,还有一个人,与自家主公有关系。
“您要去见皇后娘娘?”
苏子籍赞赏地看了他一眼:“对,不过不是见一人,是都见,我这幅刚画好的画,在去见皇上时,就会献给娘娘。”
说着,就将这副画收好,放进了一个长盒,又笑:“你不必担心,皇上不会让局面失控。”
“不过你也要把整个代国公上下的产业和人手,仔细梳理一次。”
“有什么把柄隐患,不清不白之处,立刻处理掉,明白么?”
野道人神色严肃,蜀王的蠢人制造的事故,已经朝野都知道了,不少人都也在清理自己府邸,起身恭敬拜下:“臣下明白,臣下必会仔细梳理,不会给人缝隙机会。”
苏子籍微笑的点了点首,野道人有不少屠龙术,其中就有观人术,应该能很彻底的清理,不过就算仔细梳理,二王总能找到事端攻击。
“但还是这话,这就是自己的价值所在。”
“蜀齐二王是皇帝的儿子,我是皇帝的孙子,亲疏还是隔了一层,更不要说我流落民间十八年,其实并无多少感情,我被视成工具人不奇怪。”
“和上个阶段一味卖惨不同,在这阶段,我就得渐渐汇集自己的人手,牵制蜀齐二王,可以说,三四分斗争,六七分挨打,这样既可以增长我的实力,又可以完成皇帝赋予的使命,更可以使皇帝再升我一级。”
“并且在这过程里,一点点改变皇帝对我的印象,使其认识到——皇孙温文得於天纵,孝友因於自然,可以寄之大统。”
争嫡是一个微妙的学问,要循序渐进,因地制宜,不以一地一城为得失。
并不是说完全韬光养晦就可,像鲁王那样完全“韬光养晦”,安全是安全了,但也没有机会了,无论是朝野还是皇帝,都不考虑立他为太子。
“在这过程里,多去见见皇帝,培养下亲情,才是重中之重。”
许多人总认为政治和君主残酷无情,其实人的私人关系,至少占一半到三分之一的因素,特别是帝王,孤家寡人,内心何尝不希望真正的亲情和爱情?
只是,常常为国事所累,不得不决断罢了。
苏子籍目光垂下,就看见半片紫檀木钿虚影在视野中漂浮:“【为政之道】14级(9750/14000)”
“随着越来越升级,我对争嫡,越来越明彻了,天下事,朝野事,家事,连着感情在内,也与这烟雨一样交融,不分彼此。”
“若是升到20级,又会是何等模样?”
想到这里,苏子籍吩咐:“那三人,已上了我的船,你可以派人接触,不必一步到位,渐渐亲近就可。”
“治大国如烹小鲜,人才亦是如此,自然有水到渠成这一日。”
苏子籍说完,不再说话,由人撑伞,入得烟雨之中。
午后不到掌灯时,皇宫各宫殿内大多光线昏暗。
皇后的宫中虽并不缺名贵蜡烛,但这十几年,哪怕源源不断好东西被送过来,皇后也并不曾奢靡度日,不到天黑,殿内就不点灯。
侧殿的床榻上,旁边火盆散发少许热,点着香萦绕,刚刚小睡醒了的皇后,在几个宫女服侍下,慢慢起身喝了香茶,让人用手指轻轻按着穴位,才觉得昏沉的脑袋舒服了一些。
刚才她又昏睡了一觉,与往日一样,依旧没有梦到太子。
不知是不是皇宫特殊,她日思夜想十几年,可梦到儿子次数,屈指可数。
醒来时看不到,睡着时也梦不到,唯有独自一人看着画像时,才能稍稍平息内心痛苦。
热茶入喉,皇后表情淡淡,无悲无喜。
直到女官朝霞脚步轻快进来,身后还跟两个抬着一个小筐太监,这不寻常的小事,才让皇后不解看过去。
“这是什么?”皇后不紧不慢问。
女官朝霞笑盈盈说:“回娘娘,这是冻梨。”
“冻梨?”皇后目光落在已经被打开了盖子的小竹筐上,微微冒尖的一小筐冻梨,差不多上百个,个个都是看着就鲜嫩让人觉得可口,虽然东西不多,但皇宫里面就是这样,凡是送东西,都是讲究一个质量最好,而不是数量最多。
以为这又是前面皇帝送来的东西,皇后娘娘随口问:“哦?谁送来?”
就打算让人将冻梨抬下去。
却听到面前的女官回道:“回娘娘,是代国公送来。”
“代国公?”这话一入耳,立刻就不同,淡淡的皇后顿时一怔,虽没有多少表情,但朝霞跟了多年,一看就知道,本来淡淡的微笑再不是挂着装饰,而是由内到外的喜悦。
“他送来的?这孩子有心了。”她点着头,立刻说。
能在皇后身边伺候,哪个不是眼睛好使,看皇后娘娘脸色?这一看,就知道皇后对代国公送了冻梨过来的事很高兴。
朝霞继续笑着说:“不止呢,代国公还送来了一幅画,您看看。”
说着,就看向两个抬筐的小太监身后,皇后也看过去,发现还有人跟着,手里捧着一个长条锦盒。
“一幅画?”皇后心里就是一动。
说话间,朝霞就在宫人的帮助下,小心翼翼将这画从木盒里取出来,一点点的在皇后面前展开。
虽此时光线已经有些昏暗,但这幅画一展开,附近的人依旧能看得清清楚楚,都一下屏住了呼吸。
皇后只是目光一扫上面的内容,就直接一下子就站了起来,几步就来到了画近前,用手指轻轻抚摸着这幅画,仔仔细细看着,眼睛渐渐湿润了。
“这孩子……这孩子……”
她轻声说着,看得眼睛都不眨一下。
就见这幅画是水墨画,画的是一大一小两个男子跪在一个女人面前,而这女人,低头看着两人,同时展开了一件衣服。
还提着几句诗:
“慈母手中线,游子身上衣。”
“临行密密缝,意恐迟迟归。”
“谁言寸草心,报得三春晖。”
说来也奇怪,这是水墨画,而水墨画,其实一般讲究是一种意境,并不会和真人太像,但是无论是此时看着这幅画的皇后,还是同样看着这幅画的宫人,都在看到这幅画的同时,浮现出了一个念头:“太像了!”
像谁?
当然是像太子,像代国公,也像皇后娘娘了!
哪怕这水墨画上的三个人,容貌服饰,都是几笔勾勒,根本不写实,但就是能让人一下子就认出,正展开衣服的女人,就是皇后,而跪在女人面前的成年男子,就是太子,跟着跪着的小孩子,就是代国公。
“惟妙惟肖啊。”不少人在心里这样惊叹着。
而这样的一幅画落在皇后的眼中,就不止是惊叹,而是千般万般思绪皆在心头。
想到自己连做梦都轻易看不到爱子,想到爱子临时前还担心着自己,想到没见过几面却十分疼爱的被活生生摔死的小皇孙,想到几个虽然彼此勾心斗角但对自己却也算恭敬孝顺的太子府的妻妾,十几年悲伤、痛苦、隐忍,在读到“意恐迟迟归”时,直接就泪水倾出。
一向注重形象的皇后,泪水横流,捂着嘴呜咽。
旁人大多都知道当年的事,凡是忠仆,无不皆是红了眼眶。
也无人劝说娘娘,这样痛哭一场,未必不是一种发泄,平时总是忍着的皇后,未免太苦了。
他们看在眼里,也疼在心里。
良久,皇后才擦干了眼泪,问:“代国公现在在何处?”
既送了冻梨跟画进来,人应该也在宫里。
朝霞回:“回娘娘,代国公此刻正在面见皇上,还未出宫。”
“先将这幅画收起来了,放到本宫的私库去,妥善保管。”
“备辇,本宫要去见皇上。”
皇后这样说完,又让宫女捧来热水,用毛巾仔仔细细将脸上哭过痕迹去除了,重新上了妆。
“走吧。”凤辇已备好了,她自然是一刻都等不到,要立刻见到孙儿。
下午的阳光,投洒在凤辇上,坐在上面的人,表情平静中又透着一丝急促。
路过前面宫殿的一处岔道口时,看到两个宫人从旁边小路恰拐过来,见凤辇近在眼前,忙匆忙着跪倒在路旁,头也不敢抬。
看穿着是普通宫女,不知道是不是刚从前面过来。
皇后收回目光,没去多加理会。
两个宫人在凤辇过去后,才小心翼翼地起来,互相叹了口气,继续往披香宫的方向走。
“公主现在进宫一趟都不容易,也不知道娘娘知道公主来不了,会不会难过。”
“这也是没法子的事,宫门里,咱们这样奴婢进出,花费一些银子,倒也不是不让出,可公主之前就几次被皇上禁足,以这件事为借口,宫门的人根本就是故意拦着。”
“咱们披香宫的总管之前还要求见皇上,但也被拦下了,说是皇上政务繁忙,没时间见他,哎,像咱们这样的奴婢,更是没法子了。”
“一看就是宫里的娘娘做的手脚……”
可知道又有什么办法?
因她们服侍的吴妃娘娘失宠至今,新平公主更被夺了进宫令牌,几个月内才能来一两次,与去年比,待遇简直是一个在天上,一个已经跌落了泥潭。
快到娘娘生辰了,往日皇上还会赏赐吴妃,给一些恩典,可今年,临近这一天了,皇城内却毫无动静,真应了那句话:落魄方见人心。
往日吹捧着披香宫这边的人,莫说是那位低位妃嫔了,就是太监嬷嬷也开始态度倨傲起来。
她们这次奉命出宫去公主府见了新平公主,发现公主相比过去,竟也消瘦了许多,看来自从母女二人失宠,日子都不好过了。
“实在不成,我们不如去求求皇后娘娘……”一个宫女想到刚才过去的凤辇,突然说。
吴妃娘娘生辰,准新平公主入宫庆贺,这不是很正常的事?
皇上不见披香宫的人,皇后总不能也不见?
只要皇后娘娘发了话,几个因嫉恨娘娘昔日得宠如今落井下石的妃嫔,总要掂量一下不是?
但这话一出口,就立刻被同伴给呵斥了:“别出昏招!皇上可是有过旨意,不准拿这种事去打扰皇后,被皇上知道了,怕是连咱们娘娘也要跟着倒霉,此事休要再提!”
但除此也的确无计可施了,二人再次叹一口气,面色难看快步回去。
而刚才行过去的凤辇,很快就抵达前面大殿。
皇后在女官朝霞的搀扶下,从凤辇上下来,一步步走上台阶,就听到了里面隐隐有着声音,面上一松:“看来来得不晚,人还没走。”
见旁太监陪着笑脸行礼要进去禀报,她冲其摇摇头,太监迟疑了下,不敢动了,只能眼睁睁看着皇后在女官的陪同下,走了进去。
才走进内殿,入耳就听见她孙儿在赔笑,说:“孙臣性喜书画,还请把这换换。”
然后就是皇帝的笑骂声响起,听着中气十足:“你这小子,看着恭敬,实则刁钻得很呐!御赐的东西还能换?你以为什么叫金口玉言?”
听着不像是生气。
这时,皇后就已经走了进去,见她进来,一坐一立两人都是一怔。
皇后状似不解问:“什么不能换?”
“皇后,你来了。”见她突然到来,皇帝脸上也跟笑着起身,阻止她行礼,还拉着她的手,上下打量。
“现在雪少了,但雨最寒,你冒雨过来,有没有受凉?”
“臣妾坐辇过来,倒不曾受凉。”皇后温婉笑着。
苏子籍这时过来见礼,皇后受了,让其起来,笑盈盈看着这孩子,问皇帝:“你刚才在说什么?可是皇上又赏赐什么给代国公?”
皇帝哼了一声,背着手,说:“我前阵赏给他一阁书画,他却还得寸进尺,今日拿着几筐冻梨,就眼巴巴要求把原来的书画换一阁,说这些全部鉴赏过了,真的是岂有此理?”
“你说说,哪有把御赐交回时,还讨价还价想换的道理?”
皇后掩口笑了:“原来是因这事?代国公性喜书画,连臣妾都知道,既他要学习,这是好事,皇上就许了吧。”
“你呀,就是太宠孩子们了。”皇帝叹着,还以为不行,又说:“不过,既是你说了话,就按这个办,缴上来罢,朕再赏他一阁。”
苏子籍没想到皇帝竟改口得这样快,丝毫没有与自己“金口玉言”时的模样。
目光一扫,看见了皇帝目光中神色,不由暗想:“难道老皇帝心里,也有最柔软的地方?”
“可既是这样,为什么对太子又作出那样的事?”
“代国公,请稍等片刻。”
出了大殿时已接近黄昏,赵公公亲自陪苏子籍出来,又恭敬请暂时留步,等将皇帝新赏赐书画一同带回去。
这一次,皇帝没宣旨,赵公公直接就用两个大箱装了一百幅字画抬出去。
赵公公对苏子籍时的态度更好一些,显今日皇后娘娘过来,一句话就劝说皇上改变了主意,尤其还是事关代国公的事,哪怕只是小事,也可以让皇上身边的人更清晰认识到皇后的影响。
因皇上轻易离不开自己,将苏子籍一直送出宫门,让两个小太监把箱子抬上牛车,赵公公笑着对苏子籍拱手:“代国公,老奴就在这里恭送您回府了。”
“公公请留步就是。”苏子籍也微笑,上了牛车时,他才转过头,深深地看了一眼宫门。
想起皇后娘娘在殿内看自己的眼神,不由得叹了一声。
“主公?”办完了事,来宫门迎接主公回去的野道人挪出位置,让上车的主公坐下,听到了一声叹息,此时就忍不住打量:“有什么事要臣作的么?”
苏子籍坐稳,叮嘱:“路先生,替我记下一件事,我以后忙得忘了,你记得提醒我。”
“主公,您说。”野道人忙说着。
“以后每个月,提醒我至少进宫见驾两次,每月十五,提醒我给皇后娘娘准备礼物,在十五送去。”
一个在宫外,一个在宫里,平时本就相见难,皇后一个人孤零零,亲生孩子一家全惨死,自己这个假皇孙,既担了这名,总要为这失去了太多的女人做点什么。
野道人心一凛:“主公放心,我已记住了。”
见野道人应下之后,就沉默下来,苏子籍忍不住多看了对方一眼,问:“你就不劝我几句?”
野道人忍不住笑了:“主公英明,这件事并无错漏,臣哪有什么话?”
“虽一个月只有十五去见皇后,但这本就是无可奈何之事。就算皇后娘娘是主公的祖母,于情于理,时不时召见,也没什么可被人诟病,亲祖母亲孙,讲规矩的清贵人家,也不必避免。”
“但皇家又不同,多见了,怕皇上又会疑心内外勾结,一月两次进宫拜见皇上,其中一次兼拜皇后,这孝心恰到好处。”
苏子籍笑了笑,心中也是叹息,说:“天家亲情,也这样难,少了不行,多了更不行。”
但如果再给他机会,他肯定还会选择走这条路。
“对了,我一会去见罗裴,让牛车去大狱,你回去去我书房案上,将那幅用镇纸压着图,送去新平公主的府邸,亲手交给她。”苏子籍平淡的说着,梦里,罗裴没有死,还是被放出来了,但似乎和蜀王起了生分。
这人情可以作。
其次,皇上要给新平公主招附马,结果她不肯,硬是出家了,闹了很大的风波,还波及了自己,这又何必?
而且,据说她竟然真的入了道。
提前解决,结个善缘,或许更好一些。
虽好奇主公为何让自己送图给新平公主,但野道人只干脆应了一声:“是!”
因为路上闲聊,路途又不远,很快牛车就先到大狱门口,牛车暂停,苏子籍从车上下来,就让牛车回去。
苏子籍在大狱门口进去,因一切都打点好了,一个狱官迎了出来,就给苏子籍请安,起身说:“代国公请进,烤下火,人一会就提上来。”
进了大狱,就见着四周围墙用青砖砌成,高九米,三尺厚,太阳也晒不透,因此这阴森,冬天格外冷,苏子籍和狱官穿堂过廊时,不由打了个寒战。
行了几步,远远看见了牢房,听着里面叮里当啷锁响,这是青石砌成房子,才靠近就觉得臭,有马桶浓重的臊臭味,还有秸秆草铺的霉潮味,已经腐烂的皮肉味道。
靠门处能看见两个犯人趴在草铺上一动不动昏迷,血把衣服都粘在身上,苏子籍不由皱眉。
“代国公您放心,罗大人是钦犯,又是三品大员,不至于动刑。”狱官连忙赔笑着:“您在小厅等候下,快提上来了。”
苏子籍坐着等,还有人上茶,但喝惯了好茶,这里的粗茶,苏子籍浅饮一口,就放到了一旁。
点心水果也很稀松平常,同样也没动。
听到一阵锁链拖地声音由远及近,苏子籍抬头,就看到一个黑瘦身影,托着脚镣,一步步过来。
本就不是胖人的罗裴,两腮都深陷了进去,唯有眼睛还有一些光,在黑瘦的脸上越发的显眼,让人见了觉得心惊。
“给罗大人暂时去刑。”狱官见苏子籍一脸不忍站着发怔,摆摆手吩咐,就有人开了锁镣。
苏子籍什么也没说,将手让了让,让罗裴入座。
一时间相对无话,也在这时,一个狱卒带几个提着食盒酒楼伙计进来。
这几人都是附近酒楼的伙计,苏子籍在酒楼订了一桌酒菜,此刻做好送了进来。
除在这个小厅桌子摆好,在外面狱卒也被请了一桌,等饭菜酒肉都摆齐,狱官狱卒就离开,将这小厅留给苏子籍和罗裴两人。
沉默良久,苏子籍说:“罗大人,您在这里没有受委屈吧?”
罗裴笑了笑,神态看去很平静,说:“承代国公关心,大狱虽不算很好,但总算还有些待遇,没有被向死里去折腾。”
“那就好,那就好!”苏子籍其实知道,别说上一朝,就是本朝,也有个尚书入狱,结果硬是被打断了肋骨,哀号半夜才死。
后来一个出狱的大臣,默不作声,将狱官狱卒向死里折腾,逼杀了二个,逼疯了一个,以后狱官才相对收敛了。
罗裴看着面前的这一桌酒菜,轻笑一声:“这样丰盛,难道这是我的断头饭?”
话是这么说,却很自然的坐到了桌旁,直接开始吃。
苏子籍没有说话,等罗裴都吃了大半,他才看着说:“前阵我去过贵府,还见了夫人,她说,家里人都好,您不要惦记。”
说完,怀里取出一封信,放到桌上,推给罗裴。
“这是我替你家人送的信。”说完,苏子籍起身,朝外面走,竟真的没有多余的话。
罗裴看着被苏子籍顺桌面推过来的信,一直从容的脸上,表情也变了,颤抖着手,将信拿起,上面的字认识,正是大儿的字迹。
他这样的犯人,其实都不必审,也没有需要询问的事,但是亲朋都不能进来探望,更不能通消息。
这样送了书信进来,其实是很大人情了。
就是告诉他,他家没有事,皇帝没有赶尽杀绝。
见代国公走远了,就要从小厅门离开,罗裴终于开口:“代国公,多谢。”
回到了望鲁坊的代国公府,下了车,野道人招呼人将御赐字画搬进去。
虽同样是御赐之物,但有没有钦差,还是有着些不同。
起码这次没有引来外人的关注,只两个大箱子,两个人一抬,只用四个人,就将东西运了进去。
简渠过来时,看到的就是大箱子被搬进府,一件件展开,确认一幅,就会被送到收藏的院落。
一幅幅的确认,也需要时间,简渠本就主管府里这方面的事,也就清点。
野道人则进了正院书房,在镇纸下拿到了一张图,没敢仔细看,卷了往袖子里一放出去。
再次出府时,简渠还在帮着清点御赐的字画,野道人上了牛车,往公主府而去,暗想:“新平公主是主公的姑姑,听说现在已失宠,连进宫都困难,难道主公是想雪中送炭?”
这样也好,主公在京中根基浅,跟勋爵也没什么往来,齐蜀二王,按照皇上的要求是必须要对抗,那联合一些结交不会被皇帝忌惮的宗室成员,起码在关键时刻,能多一条路。
新平公主只是公主,如果没失宠,结交了其实也不算什么,更何况失宠了,只要保持一个度,别让外面传出乱七八糟的话,就没问题。
新平公主府·门口
一个门房刚出来倒东西,正准备关门,就看到一辆牛车停在了府门口。
自从新平公主失宠,虽然也偶尔会来人探望,但相比过去门庭热闹,已是远远不如了。
牛车上下来的人,看着是个家资丰盈的读书人,年纪不小了,对这样的人,以前的公主府下人未必看得上眼,但现在正是夹着尾巴做人时,对这样的人,虽并不热络,也算是客气。
见走过来,门房就停下,问:“有事?”
“我是代国公府的家令路逢云,奉主公命令,来送一样东西给公主,还请通禀一声。”来人说。
代国公府的家令?
这仆人原本冷淡表情都跟着一变,打量了一下野道人,客气了许多,说:“请稍等片刻,容我进去禀报公主。”
说着,就快步走了进去。
此时的公主府内,人人都小心谨慎,因主子心情一直不好,下人自然也就不敢太过招摇,免得被主子迁怒。
新平公主倚在温暖的小厅软塌上,蹙眉听着侍女抚琴,才听了一会,就直接叫停了。
“行了,你下去吧。”挥手让侍女退下,她就望着外面发呆。
往年时,她一向喜欢举办小宴,请一些京中名媛跟才子到自己府邸或别院聚一聚,听听弹琴、赋诗,再一起欣赏歌舞,那种快乐,现在想来,却仿佛已是上一辈子的事。
明明才过去几个月,却感觉已度日如年,她不觉得随时可进宫是一种恩典,直到她被收了令牌禁足,再进宫,竟成了千难万难的事。
曾经她也不认为见父皇是多难一件事,无论是她想去皇城外宫求见父皇,还是父皇到披香宫来,她都可以轻而易举见到,现在知道,哪怕她是皇女,当被父皇厌弃,曾经的理所当然,就都成了奢望。
这如何能让新平公主接受?
所以她宁愿赌气待在公主府里,也不去求人进宫,既父皇不想见她,那她就不去见好了。
这时听到仆人禀报,说是代国公府的家令奉命来见自己,新平公主才慢慢直起身,有些慢半拍看向这个仆人。
“代国公府的人?”
苏子籍的人?她脸色一冷,想让人驱逐,但话到口中又中途改了主意。
“让他进来。”
等野道人被引领着进正院,在花厅看到了表情冷淡的新平公主,忙行礼。
她一时也不叫起,好一会,野道人才听到上首的少女冷淡说:“起来吧。”
“是代国公让你来送东西给我?”新平公主坐在那里,看似冷漠问,但垂在身侧的手,已慢慢握紧,尖细指甲都狠狠插进了肉里。
野道人将图取出,奉上,恭敬说:“回公主的话,我家主公让我将此图交给公主。”
野道人举着图,等着新平公主的人从自己手里将图取过去。
坐在上首的新平公主却没有立刻让人接图,而是盯着站在自己面前的野道人,沉默着。
时间一点一点过去,气氛的诡异,让站着几个侍女都越发屏气凝神,野道人却仿佛一点都感觉不到一般,依旧躬身举图,态度恭敬。
就凭这沉稳的姿态,已不是寻常国公府的新家令能有。
新平公主盯着野道人,暗想:“做主子的一副倔脾气,做家令的竟然也这么可恶!”
想到昔日她与苏子籍来往时的景象,万般情绪都涌上了心头。
当然,新平公主再气不顺,看着来自代国公府的人就生气,也不至于直接拿野道人撒气。
只是落到现在的地步,她自然也有猜测,必是因自己几次表露出对苏子籍有情意,让早知道苏子籍身份的父皇感到恼火和难堪。
这样的皇家伦乱一事,她自己回想也觉得难堪,更想要逃避,也不怪父皇会不想再见自己。
想到这里,她脸色更灰败了几分,却不想再僵持下去了。
“还愣着干什么?还不将这图拿过来?”新平公主不悦扫了一眼离自己最近的侍女,呵斥。
侍女刚才就想过去取图,只是被公主目光制止了,此时被呵斥,也不敢反驳,忙走过去,将野道人手里的图接过来,双手奉给新平公主。
“这不会是你们代国公自己做的吧?”新平公主接过来,没有立刻展开观看,而冷冷盯着野道人问。
野道人恭敬回答:“公主,这确是我家主上的作品。”
“真是没想到,我现在这地步,他竟还不避嫌的前来送礼?我倒要看看,他给我送的是什么图。”新平公主冷笑,慢慢展开这幅图。
她的双手纤细白皙,皮肤犹上好的羊脂玉,与这画卷纸张比对着,将纸都给比得蜡黄了。
但将卷着的画慢慢展开后,这水墨画一出,立刻就让人根本注意不到新平公主那双美手了,不由自主被画所吸引。
不得不说,苏子籍的作画,现在已堪成大家,风格秀美,又透着飘逸潇洒,尤其人物画,寥寥几笔,就能将人物画得惟妙惟肖。
苏子籍让野道人送过来的这幅图,就是一副人物画。
可画上的内容,却让新平公主根本没有这心情去欣赏这幅画的优美,在看清了,先是诧异,随后勃然大怒。
“好你个苏子籍!”
哪怕京城一些名士都知代国公现在已算是诗画双绝,可这对新平公主来说,并不值得在第一时间注意。或者说,对新平公主来说,在她看到了画上内容,就已经被气到了无法思考问题。
就见这幅图上,只画了两个人,都是少女,面目相对。
其中一个身材婀娜,神态欢喜,着凤冠霞帔,虽水墨画,但也能看出,这画的必定是一个新娘,而对面少女则身着飘逸道袍,手拿拂尘,同样身姿婀娜,却明显是个女冠(女道士)。
容貌传神,皆是新平公主的容姿。
苏子籍画了这样两个人,这是想表达什么?
“难道是在嘲笑我?在猜到了我的心意,特地让人送图来嘲讽我?”
新平公主心一酸一痛,眼圈已泛红,如果不是苏子籍此时不在她面前,怕她绝不只是瞪向送画之人,而会向作画之人扑上去了。
太欺负人了,你就这样作贱我的心?
她可不认为,苏子籍特意画了这么两个女子,让人将图送到自己手里,是表示友善!
“画一个新娘,总不是想告诉我,这是要娶我的意思?想也知道不可能!我与他是姑侄,他明明知道,再无这可能!故意让人送这东西到我面前,不是为了戳我的心,还能是为了什么?”
这样想着,新平公主一抖手里的图,冲着野道人冷笑:“好,真是好极了!你家主子将这一幅图送给我,就不怕我一怒下,对你迁怒?”
野道人作直面了新平公主愤怒的人,心里苦笑,面上也不敢露出来,只能将头低下去,不让她看到自己神情。
“公主说笑了,您这样贵人,哪里会对我这样的小人物迁怒?”
“是么?那你转告代国公,就说图我已收下了。”
“退下吧!”
新平公主冷冷的说着,收到图心情不必说,看越发冷下的脸,就不难看出来。
野道人巴不得离开,立刻告退。
出了公主府的大门,回头望一眼,野道人口望着蒙蒙细雨:“主公之画,实是点晴之笔,能解公主困境,以公主聪慧和人脉,就算一时想不通,事后也必会明白主公的一片苦心。”
可惜,有些事无论是他,还是主公都不能直接说明了,但愿她能早点看出画中之意。
他才走,新平公主就把桌上杯盏直接扫落到了地上,要拿起画撕碎,临到手,却又不知道为什么停了下来。
她无声的呜咽,口中还说:“居然敢这样嘲笑我,这图就是证据,我总有一日,要让你给我解释一下这是何意!”
用着这种借口劝说自己,就打算让人将图收起来。
恰在这时,一个披香宫女官在侍女的陪同下走进正院,来到了厅门口。
“公主。”女官行了一礼。
新平公主一惊,将图卷起放到一旁,让她起身,又让侍女退到厅外,眼睛微红问:“你怎么突然来了?母妃可还好?”
以前她从不担心母妃,但现在却一日数惊。
“娘娘还好,娘娘让奴婢出宫见您,就是为了告诉您,不过是一次生辰,过不过其实无关紧要,让您千万不要因这事就对皇上有了怨怼……要知道,雷霆雨露皆是君恩。”女官低眉说着。
“雷霆雨露皆是君恩?”新平公主听了这话,露出了一丝茫然的苦笑。
要是往昔,听到这话的她必不会放在心上,毕竟她从小就被父皇宠溺,哪里感受过先君臣后父女?
但现在的她,在听完之后,没有反驳。
见她果然有些听进去了,披香宫的女官也松了口气,又心里黯然,想当日,她是多么任性,现在却和打了霜的青菜一样。
她成长了,可如果可以,娘娘并不希望她长大。
女官心里想着,又转而安慰:“不过,也不必太担心,娘娘还说,只要心里有了敬畏之心即可。虽先皇后父,但还有一句话叫父女天性。您是公主,与皇子还不同,对您,皇上宠爱十几年,也不可能真的抛开不理。”
一番安慰,让新平公主心情好一些。
女官这次过来,劝说她还是次要,带来吴妃的消息,表示并无大碍,才是让新平公主心情好转的主要原因。
“你先别走,帮我看看这图。”就在女官临走,新平公主想到刚才的事,忙将卷图展开,让女官看。
女官初时不解,见展开了的图画一个新娘一个女道士,仔细看了,神情就有些奇怪。
“你看出什么没有?”新平公主问着,情绪冷静下去一些,她也觉得,要是苏子籍仅仅是嘲笑自己,完全没有这必要。
女官犹豫着说:“奴婢不敢讲。”
新平公主就是一挑眉:“你讲,无论你看出什么,说出来,我都不会怪罪!”
女官这才说:“公主受皇上不满,究其原因,其实就是因与代国公有暧昧的传闻,这是有损伦常,因此公主只要结婚就可避免这个,皇上也会转怒为喜,给您画的人是好意指点您。”
新平公主沉着脸,虽不想承认,但不得不说,女官这样解释,也能说得通。
难道她之前的猜测竟是错,苏子籍让人送来这副图,并不是为了羞辱自己,而是好意指点自己脱离目前的困境?
她心里烦闷,又指着图上的女道士,问:“这个呢?”
画个新娘,是劝她成亲,画个女道士,莫非是……
女官惊慌的看着四周,发现除她们二人,侍女都站得远,才压低声音说:“这是在提醒公主您,出家也可以,可当入道公主。”
入道公主,前几朝就有,皇家公主或因婚后守寡,或是因卷入了一些事件,总之为了避开麻烦,会临时入道,成女冠。
但她们这种女冠,其实只是名义上,平时可住道观,但其实多数还是住在公主府,穿着是女冠,也可奢华度日,甚至还可以以入道公主名义来举办文会,邀请宾朋,除暂时无法成亲,可以说与不入道时区别也不大。
这是一种手段,可以随时还俗,但对性格骄傲的新平公主来说,选择成入道公主,就表示着在退让,是妥协,虽是向皇上妥协,也让她心里别扭。
“我明白了。”不想在人前露出脆弱,新平公主沉默了一会说。
“你先回去吧,告诉我母妃,就说,我在公主府一切都好,也让母妃不要挂念。”
女官应声退下。
等人离开了,新平公主的目光重新落在了这副图,眼泪一滴滴流下来,空旷的厅里,她一个人坐着,不由抱着自己,缩小成了一团,不住的哽咽。
代国公府
刚乘牛车回府里的苏子籍,由于这街是贵坊,远远见一处府邸门口牛车云集,不少官员带仆人等候,也没有心情询问,没有直接去正院,而是去了收藏字画的院落。
“又是一百幅字画,希望可汲取足多的经验。”苏子籍暗暗想着,将箱子打开,取出一份直接展开。
半片紫檀木钿虚影,和字画几乎重叠:“发现《牧野见羊图》,是否汲取技能?”
“是。”
“【丹青】+400,18级(13850/18000)”
“【书法】+300,18级(1800/18000)”
“这一百幅字画,质量还在先前之上,可汲取经验越来越少了,也对,我现在几乎已经登峰造极,能给予的经验自然越来越少。”
这画价值不小,可经验被苏子籍吸取,就丢到一侧,又快速拿起一幅。
“发现《天宫朝见图》,是否汲取技能?”
“是。”
一百幅字画,慢慢品鉴自然需要时间,一二年都怕未必完成,但只汲取经验,连小半个时辰时间都不到,就已吸取完毕。
摇了下脑袋,又感觉到熟悉的晕眩。
“【丹青】20级(20000/20000),魅力+1,魅力19→20(10)”
“【书法】20级(20000/20000),资质+1,资质19→20(10)”
“智力20、魅力20级、资质20,天命+1,天命8→9”
等着晕眩过去,良久,苏子籍伸出手:“成了么?”
皇宫
又是灯火亮起时,御书房内虽初春了,但仍点着火盆,用是上炭,不仅不呛,还带着一股淡淡的香气。
一身黄袍的皇帝,头发花白,皱眉写字,还会时不时咳嗽几声。
赵公公小心翼翼奉上一杯冒着热气的参茶,低声劝:“皇上,您也累了一天,歇息一会吧。”
“放下吧。”抬眸看一眼,皇帝让他将参茶放下,过了一会,又批了一份折子,皇帝才为了提神,就着热喝了几口。
小还丹的功效渐渐减弱,但他还不能不吃,冬日时大雪下着,皇帝都没感冒,可现在到了早春时节,屋内还点着火盆,皇帝身体就又有些吃不消,这两日就有些咳嗽起来。
偏偏大大小小零零碎碎的事,虽有内阁帮着批阅奏折,诸王也长成了,但防备着的皇帝,却始终不得闲。
冬日时,因京城附近下雪多,导致一些民房被压塌,有些百姓流离失所,那时起,对京城百姓施粥施物就进行了几次。
虽无论前朝还是郑朝,都没有对各地赈灾的标准流程,但京城不同,就算是朝堂上的大臣,也不愿意自己家人老小居住的地方起乱子。
这种事时不时就会讨论一下,烦了皇帝一个冬天,尤其是边境战乱,到现在还没停歇,虽他下旨让附近郡城军队去协助平叛,但战争仍在僵持。
大概唯一让他心情好一些,就是现在早春时节,各地小雨连绵,看着不像要有旱灾的样子。
“春雨贵如油。”
若今年再有多地不是旱灾就是水灾,皇帝还真要怀疑一下,是不是自己真老了,连国家都治理不好了。
“七窍玲珑心还没有找到,难道是他们不愿尽心?”皇帝忍不住想,这是完全可能的事,因谁也不愿意多出一个不老不死的皇帝。
这疑心一出,皇帝就多了几分烦躁。
中途,赵公公出去了一趟,回来神色就有些怪异,禀报:“皇上,公主府派了人来,说是新平公主请求入道,希望皇上您允许。”
“什么?”皇帝的手就是一顿,放下手里折子,拧眉看向面前大太监:“新平要入道?”
新平那丫头怎么突然会有这样打算?突然来了这么一手,让皇帝不由皱眉。
倒不是觉得这要求不好,事实上对新平这女儿,皇帝也有些犯愁。
女儿与代国公之间的事,皇帝清楚知道,必然有着诸王的推波助澜,但自己女儿也的确对代国公有意。
每每想起女儿连同着吴妃,求着自己给她赐婚的事,皇帝就觉得像是吃了苍蝇一样厌恶。
姑侄伦乱,事关皇室名誉,事关皇帝的名声,一旦被人证实是真,这才刚刚建立三十余年的新兴王朝,怕就要引起一番舆论上的动荡。
虽不可能动摇统治,但前朝余孽还没有死绝,天下读书人对姬家人的态度也还被皇帝在意,任何一个想要长久发展的王朝,前期都会希望将舆论控制住,无论如何,这种丑闻都不能被摆在明面上,就算有,也必须要有一件遮羞布来遮挡!
而在这件事上起决定性作用的新平公主,假如肯成婚,倒可以将这种暗地里的流言给消灭大半,但前提也是婚后能与驸马恩爱。
要是婚后不恩爱反冷漠有矛盾,效果怕是会大打折扣,这也是皇帝没有强行给新平公主赐婚的原因,并不是因疼爱女儿,而觉得若非新平公主自己妥协自愿,强行赐婚,会激得这女儿越发叛逆。
至于让新平做入道公主,皇帝还真没想过,但此时听了,突然之间觉得这个主意还不错,但这种想法,可不像是新平这丫头自己能想出来。
“是谁,是谁知道了这事,还给新平出主意?”
想到这里,皇帝眸子闪过一丝杀机,突然问赵公公:“你可知新平突然想要入道,可有什么原因?”
话说的平淡,但赵公公知道,要真是别人,这好心出了主意的人,必会立刻赐死,这就是卷入皇家秘事的下场。
“老奴知道。”
这次倒不是因他让人盯着新平公主,而是因他派出去的人盯着代国公府的人,进而得知了内情。
他忙躬身:“皇上,据说是因代国公派家令给公主递了一幅画,画已拿到,请您过目。”
说着,就从怀里取出一卷画,双手递了过去。
“原来是代国公!”皇帝心里一松,不是外人就好。
这画并没有被裱起来,只是一小卷,苏子籍此时在这里,必能认出,这就是自己所画一幅,也不知道是怎么到了赵公公手里,要知道,新平可是宝贝的很。
皇帝接过来,就随手展开,这一看顿时眼前一亮。
“好画!”
不得不承认,代国公的画的确很厉害,之前皇帝就听大臣提过,说是代国公不仅作诗出色,作画也一绝。
但那时,皇帝也只是耳闻,而千福图就亲眼看到了,不由赞叹不已。
凭心而论,不在青史留名大家之下。
现在这幅,更隐隐又进了些。
莫说此人本就是自己的皇孙,便只是普通大臣或学子,有这样才艺,皇帝也会欣赏,任何一道,只要足够厉害,就足以让人称道了。
“原来是代国公的劝告,他也不想和新平的暧昧继续发酵。”
皇帝看完,心有所悟,问赵公公:“对新平想要入道一事,你怎么看?”
赵公公眼皮一颤,看了皇帝一眼,小心翼翼回答:“老奴斗胆一说,公主禁足后,老奴曾奉皇上口谕去见过公主,陪同着的还有宫里的嬷嬷,可以肯定,公主还是完璧。”
说完这话,他停顿了一下,见皇帝没有发怒,继续说:“可见公主并无错处,只是以前并不知代国公身份,作爱才的公主,对有才读书人有些欣赏罢了。”
“代国公此画,以老奴看,用意还是不错的,可见,代国公也希望能快速平息这流言。”
“至于之前流言,不过是民间捕风捉影,那些坊间百姓,一贯喜欢听这种高位者的艳闻,甚至不惜编造胡说,老奴觉得,应该下令,禁断这股流言,揪住源头,杀一儆百。”
皇帝坐在那里,默默听着,其实对于这件事,他也觉得赵公公说的不错。
但是不知道为什么,听到这里,突然间有点不舒服,没有立刻给出回答。
沉默了一下,皇帝站起身,目光看向殿外的春雨,呼吸了数下,才问:“蜀齐二王最近怎么样?”
赵公公早就习惯了皇帝这种说话,思绪丝毫不乱,低头回:“皇上,老奴让人盯着两位王爷府邸和官员,发现他们最近还在斗,虽不敢直接上折攻击,但私下里不仅见面都很冷淡,这些官员在衙门里也给使绊子。”
“最近有二三个官员落马,都是彼此的厮杀。”
“不过,蜀王倒在前段时晋了宁国公主为侧妃,还写了信,让人送去给宁国叛军。”
“皇上下令就近支援边境的军队,正与宁国僵持,宁国收到信,虽没有立刻退兵,但也没再攻城,却求三万石粮食,说攻城只是因缺粮,为了活命,只要朝廷给了救济,就可退兵。”
这是好事,无论是蜀王的明智,还是宁国的让步,难得听到这样好消息,因身体老迈多病,已不愿意再多来几个外敌的皇帝,本该心情好转,可不知道为什么心头,仍沉甸甸的坠着东西,不得展开欢颜。
见皇上听了这消息都不见喜色,赵公公心里一沉,将头低得更深了。
皇帝沉着脸,突然灵机一动,啪一声,拍了一下案。
饶是赵公公镇静,都吓得身体一颤,幸没有失态,快速看了一眼皇帝,见皇帝像是想通了什么。
皇帝若有所思,回到案前坐下,手指敲着案。
“我本意是要这皇孙入局,与诸王斗,结果代国公的这皇孙,只打了第一下,就几乎置身事外,据说还得了不少声望?”
“这到底是运气使然,还是算计得来的结果?”
运气使然还可以接受,要是算计得来的结果,那这皇孙的心机城府,可是令人心惊了。
皇帝在中年后,疑心就渐重,想到这里,又突然问了一句:“代国公可又进宫见过皇后?”
赵公公本来就是屏气凝神的站着,可饶早就隐隐有了一种预感,皇上的老毛病又犯了,但也没想到,不久前,才刚刚又跟皇后共用膳食,给皇后送去不少好东西,结果转眼间,又将疑心放在了皇后身上。
赵公公小心翼翼回道:“回皇上,除了那一日拜见皇上时见过皇后娘娘,代国公之后再未拜见娘娘。”
也是,皇后一向不怎么过问前朝的事,虽十几年前因为太子的事,曾与自己闹过一阵,但那也是人之常情,是做母亲正常反应。
现在虽在乎皇孙,但也同样在情理中,自己居然又疑心了皇后,实在是不对。
皇帝这样想着,就不再提皇后的事,而沉声命令:“传朕的旨意,许可新平入道,至于入道之处……”
前魏公主入道,都是皇家选了京城附近的名山,给予修缮,说是道观,其实就是宫殿。
有这先例,皇帝想了下,现现在京城可没有豪华且容纳女冠的道观,新平真入道,还可算是大郑第一位入道公主,这个道观,看来要重修一下,选个地方给新平了。
于是就随口说:“京外青云山青云观,本是前朝宜春公主的入道道观,且将青云观赐给新平,着户部拨银重修,让她在那里安心修行。”
“是,皇上,老奴这就去安排。”赵公公立刻应着。
皇帝沉思良久,微睨了茫茫春雨一眼,又阴沉沉说:“还有代国公府,让人加强对代国公府的监督,朕要知道代国公的一举一动,便是私下往来,不管巨细,都要报上来。”
“是,老奴遵旨。”
“还有,寻找七窍玲珑心这件事,也要加快,回头你亲自去催一催刘湛,让他们不得懈怠。”
“是,皇上!”赵公公再次应着。
前面两个命令,对掌管着皇城司又是御前首脑太监的赵公公来说,乃日常工作内容,特别是道观改建,更是微不足道,无非花点银子。
而最后一项寻找七窍玲珑心,皇城司主要负责并不是寻找,而是监督。
三方道士,都在寻找七窍玲珑心,皇城司就是头顶悬着的利剑,督促不可懈怠,务必早日寻到此物,好给皇帝炼制大还丹。
“寻找七窍玲珑心,才是最大的事。”
外臣和内臣虽看起来都是臣子,其实并不一样,对皇家的私人奴才来说,立场并不在天下社稷,而是皇帝本人,皇帝要是千秋万岁,引起的剧变,与太监并没有多少关系。
不明白这点的太监,无论多聪明,多有才能,都死了。
望鲁坊
春意渐浓,小雨朦胧,一辆牛车在街道行过,在细雨中渐渐远去。
有擦肩而过的路人,看到牛车,恭敬行礼或避让,就凭着牛车的标识,基本都知道,这是新入籍几个月的代国公的车。
“也不知这下雨天,代国公府的牛车出去,是去做什么。”
这样的念头在这些认出牛车主人的人心里一闪而过,也没有深想,代国公府虽一举一动都是在望鲁坊最受关注,但也没到时时刻刻盯着的程度。
唯有一辆看着平平无奇的牛车,远远缀在代国公府的牛车后面,始终跟着。
这辆牛车上,除了赶车的人看起来属扔到人堆里都找不出的类型,牛车内还坐着两个乔装的小太监,一个扮富家子弟,一个扮读书人,这是为了便于跟踪盯梢时分头行动。
“再靠近一些,别跟丢了。”
从这条人流不多的街道行入了渐渐繁华地段,因前面突然有了一辆加塞牛车,扮作富家子弟的太监掀开车帘时看到了,忙对着赶车的人吩咐了一句。
也就是这时,他似乎看到一道白影一闪而过,等揉揉眼睛,再仔细看时,前方渐渐牛车多了,路上被细雨打得湿润,看着干净整洁,哪里有什么白影?
“也许是我看错了吧。”他暗想,见这辆车终于挤过了前面一辆,继续跟在了代国公府的牛车后面,松一口气同时,将车帘也放下了。
“你有点紧张?”
牛车内,苏子籍若有所思的收回了向后看的一眼。
这次外出,目的地就是城中棋初赛的举办地——建峰棋馆。
叶不悔上次去参加棋初赛,苏子籍因要参加殿试,不得已,跟新平公主做了交易,让新平公主派人保护叶不悔出行,结果新平公主亲自接叶不悔去棋赛,中途还遭遇了林国公子刺杀围堵,进而造成了一系列动荡。
这次去棋初赛现场,从昨晚起,叶不悔就有些惴惴不安。
苏子籍也不奇怪,毕竟上次出了事,不悔会有心理阴影再正常不过。
为了安抚不悔,苏子籍今日特意推掉所有事,亲自陪着叶不悔去棋初赛。
见路上不悔还是有些不安,时不时要挑开车帘看四周,苏子籍笑了笑,安慰:“不悔,无需担心,上次的事是林国的人狗急跳墙,也因他们身份特殊,算是外宾,更因那时的我只是一个举子,他们才会没有顾忌,直接出手。”
“现在我是代国公,你是国公夫人,就算有人恨我迁怒,也不敢在京城白日当街袭击,真做了,就是挑战整个朝廷。”
当日林国公子敢动手,也不过是仗辱杀的仅仅是举人之妻,而且他们自己就要离开大郑,现在能有这样两个条件同时满足,不可能了。
就算是齐王蜀王对自己的杀意早胜过当日的林玉清,除非出京暗杀,在京里,也得先问问皇帝答应不答应,监视诸王及代国公府的密探是否愿意。
朝廷自有规则,有谁敢在京城当街买凶杀人,绝对会让权贵官员群起而攻之。
叶不悔点了下头:“夫君说的是。”
因为又想到了一事,正要说时,突然车帘被挑了一下,随后一团白里透黄还肉嘟嘟的东西跳进来,吓了叶不悔一跳。
仔细一看,是自家养的两只狐狸中的大狐狸,身上已换上了前几日新织的更轻薄的毛衣,一上来,就朝着两个人唧唧叫。
苏子籍之前让狐狸再去海岛,没让小狐狸再去,这次派了大狐狸,算是轮值。
果然大狐狸来回的速度也不慢,此时唧唧叫,示意苏子籍看自己的毛衣袋。
苏子籍从毛衣袋里一掏,就掏出一张纸条,展开一看,顿时笑了。
对一旁露出些许好奇之色的叶不悔轻声:“是好事,曾念真立了功。”
叶不悔没去追问到底是立了什么功,看着夫君露出高兴神色,她也跟着眉眼舒展开来,轻轻抚摸大狐狸,还给它捏捏耳朵,撸撸脑袋。
还别说,养了小狐狸那么久,在手法上,叶不悔已是很有经验了,将大狐狸撸得喉咙里也发出了呼噜呼噜的声音,半眯着狐狸眼,很是舒服。
苏子籍将那纸条直接用灵力打成粉末,掀起车帘一角,就让小小一捧粉末随风飘散了,眸子闪过一丝喜意。
“派曾念真去练兵,本就是看重他的能力,倒没想到,才这样短时间,就给了我一个惊喜。”
“扫清三处水贼海盗,夺七艘船,尽取其财货,这还不算,还收了七十三人,这进展,不可谓不顺利了。”
“曾念真说,练兵初成,可战了,那就真的已成军,多以时日,我手里就可以拥有一股不可小觑的兵力。”
这样想着,苏子籍暗暗想着后续,叶不悔只是撸狐狸,也不打扰。
直到棋赛所在地到了,牛车停下,苏子籍回神,问了车夫一声,才看到叶不悔迟疑了一下,看向自己。
“夫君,听说新平公主要为太祖祈福而入道,皇上许其一片孝心,不仅许可,还特赐京外青云山青云观,且改名为新平观,今日就要出京,夫君你……”
本想问,夫君你要不要去送,但话到嘴,想到她也听说的一些传闻,再想到之前新平公主与自己接触时的态度,又顿住了。
这事,还是她前几日接待几个来拜访的官员夫人,她们闲聊时提到,叶不悔不是看不出她们说出这事,或是提醒,其中也可能有着隐晦看热闹的八卦心理,叶不悔心里有点不舒服,但也不希望夫君被蒙在鼓里,无论该做什么样的决定,夫君应该有着自己的打算。
苏子籍所见的就是叶不悔望向自己时信任又夹着对担心的目光,苏子籍心都跟着软了一下,轻轻拍了拍她的手,说:“这是好事,只是我不适宜去见她。”
想了下,又补充:“我与她之间,也只是曾经参加宴会见过几面,就算有人去送,有没有我也并不重要。这等事,跟我们夫妻关系不大,你安心下棋就是,我一会就在旁厅里等你。”
不管真不真,至少这话态度已表明了立场和态度,叶不悔用力点头:“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