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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谢元亭瞪着谢明曦,双目冒着火星。

    可惜,目光再凶,也造不成半点实质伤害。

    谢明曦坑了谢元亭一回,心情颇佳,愉快地低头吃饭。

    “明娘,你多吃些,吃饱了早些歇下。”谢钧温柔慈爱地为谢明曦夹菜,转头时陡然换了严厉的表情:“元亭,你还愣着做什么。快些吃饭,吃完了去读书。”

    谢元亭:“……”

    谢元亭满心酸苦,忽然觉得自己就是无人心疼的一颗小白菜。有泪也得往心里流。

    谢钧发了话,谢元亭便是再不甘愿,也只能老老实实低头吃饭。泄愤一般地连吃三碗,才搁了筷子。

    此时,谢明曦也已吃完了,正和谢钧说着俞皇后授课时的趣事。

    谢元亭本想走,听到“俞皇后”三个字,顿时又改了主意,竖长了耳朵聆听。

    “皇后娘娘学识渊博,更胜曾为翰林的董夫子。”谢明曦由衷感叹:“授课时言语轻松诙谐,妙趣横生。我们坐了半日,半点不觉枯燥乏味。”

    谢钧笑道:“皇后娘娘年少便以才名着著,自然有真才实学。”

    然后,又惋惜地叹了一声:“若为男子,皇后娘娘定能以一身所学傲立朝堂。可惜可惜!”

    ……

    女子才学出众,被人赞叹之余,紧接而来的必是“可惜可惜”。

    可惜不是男子,不能参加科举,入仕为官。

    可惜不是男子,不能撑门立户,光耀门庭。

    可惜不是男子,日后总要嫁人生子,身居内宅。

    便连中宫皇后,也要被冠以“可惜”二字。

    年少时的俞皇后,女扮男装也要去松竹书院读书。在松竹书院里独占鳌头傲视众人。

    顾山长终身未嫁,将所有的精力都投注于莲池书院。为莲池书院请来一个又一个满腹才学的女夫子,教导出一批又一批的优秀少女。

    这一切,都因不甘。

    身为女子,为何天生便低男子一等?

    身为女子,为何便要处处隐忍退让?

    身为女子,为何要被囿于内宅?

    谢明曦笑容微敛,淡淡说道:“皇后娘娘满腹经纶,精于六艺,更胜世间男子。如今身为中宫,为天下女子表率。可惜二字,从何而来?”

    “父亲当慎言!若今日之言传了出去,定会被御史言官们上折,弹劾父亲不敬皇后娘娘。”

    谢钧也觉自己失言,咳嗽一声道:“我们父女随口闲聊,又岂会传出去。”

    谢明曦瞥了谢元亭一眼。

    谢钧顿时惊觉,立刻目光沉沉地看向谢元亭。

    ……又被亲妹妹坑了一回的谢元亭,浑身一个激灵,毫不犹豫地立誓:“父亲今日所言,我绝不告诉任何人。”

    谢明曦不怀好意地插嘴:“郡主问你,你也不说吗?”

    谢元亭咬牙:“一个字都不说。”

    谢明曦挑眉:“你口口声声都是郡主,将她看得比父亲还要重。你说的话,我可不信。”谢元亭:“……”

    他今晚到底为什么要来春锦阁?!

    谢明曦又满面忧色地对谢钧说道:“父亲和郡主闹翻了脸,以郡主为人,定然记恨于心。便是大哥不说,只怕这谢府里处处耳目,稍微有个风吹草动,也瞒不过郡主。”

    ……

    谢钧眉头动了一动。

    永宁郡主手腕凌厉,他这个“丈夫”当然清楚。谢府里的下人,不知有多少是永宁郡主的人。

    往日也就罢了。他折眉弯腰,不得不忍。如今已和永宁郡主闹到这等地步,总得提防一二。

    只是,要清理内宅不是小事。

    丁姨娘到底是妾室,名不正言不顺,也不是永宁郡主对手。若是他亲自动手,无异于和永宁郡主彻底撕破脸,更是不妥。

    谢钧下意识地看了谢明曦一眼。幼女倒是格外聪慧伶俐,只是……

    “父亲,我每日要去书院读书,早出晚归,无暇过问内宅之事。再者,我身为晚辈,执掌内宅于理不合。所以,清理内宅之事,我不宜插手。”

    谢明曦似是窥出了谢钧的思虑,很快提出了解决之道:“不如请祖父祖母和二叔一家进京如何?”

    谢钧:“……”

    差点忘了,他也是有亲爹的。

    ……

    说起谢老太爷,不得不感慨一句,子肖其父,半点不假。

    谢老太爷出身小富之家,自幼聪慧,十二岁考中童生,十三便成了秀才。被誉为神童。可惜,小时了了,大未必佳。谢老太爷便是明证。

    考中秀才后,谢老太爷的功名之路也到了头。之后数年,一直未曾考中举子。为了赴考筹措路费,家中的几百亩良田,被陆续卖了个干净。

    幸好谢钧的亲娘善于女红,没日没夜的刺绣赚些微薄的银子贴补家用。因操劳用眼过度,三十岁时便目盲不能视物。出门时一脚踏空,摔破了头,当夜便咽了气。

    那一年,谢钧十岁。

    四肢不勤五谷不分只会读书作诗的谢老太爷,对着家徒四壁的空屋和空空的米缸一筹莫展。

    家中倒是还剩几亩薄田。可谢老太爷读了半辈子书,一双手从未握过锄头。根本就不会种田。

    再者,谢钧自小便展露过人的读书天分,聪慧无双。谢老太爷满心指望儿子考中科举做官。可读书所需的束脩买纸笔的银子又要从何而来?

    人被逼到绝境,也顾不得再要脸。

    谢老太爷一咬牙一狠心,索性和一个从了良的暗娼做了夫妻。

    这个暗娼姓徐,比谢老太爷大了五岁,徐娘半老,颇有些风韵。早年也生过一个儿子,比谢钧只小了一岁。

    徐氏做了数年暗娼,积攒了不少银子。眼看着儿子渐渐长大,不愿再做这等不光彩不体面的“营生”。便想着找个男子嫁了,改头换面的过日子。

    谢老太爷虽穷的叮当响,还有个十岁的儿子,却是正经的秀才,又生得好皮囊。徐氏早就对谢老太爷有意。

    两人一拍即合,摆了几桌酒席,做了半路夫妻。徐氏的儿子,也改了姓氏,叫做谢铭。

    风言风语当然少不了。

    谢钧想读书,想出人头地,不得不咬牙默默忍了。



    谢钧天赋出众,在十四岁时中了秀才。之后,拜了临安城里最有名的大儒为师。

    读书是天底下最耗银子的事。徐氏的家底,被谢钧几年间的读书耗了不少。拜师大儒,束脩更是令人咋舌。

    徐氏身为后娘,对谢钧也算仁至义尽。一咬牙,将全部家底都拿了出来,供谢钧继续读书。

    事实证明,徐氏的选择没有错。

    谢钧十七岁时考中举子,十八岁时考中探花。一路青云直上,光耀谢氏门庭。四品的鸿卢寺卿,在京官中并不惹眼。放在临安,却是了不得的高官。

    再者,谢钧还是淮南王府的女婿。这名头,可比四品官光鲜多了。

    谢钧人在京城,好在谢老太爷还在临安。巴结不到小的,巴结老的也是一样。临安大小官员,争相和谢老太爷来往。

    谢老太爷扬眉吐气,活得十分舒畅。

    当年不光彩的旧事,没人再提起。

    谢老太爷心安理得地拿着长子每年送回去的孝敬养老银,闲来无事喝喝酒听听曲捧捧戏子,不知多愉快!

    这十余年来,谢老太爷从未来过京城。

    以谢钧本心来说,自愿意接亲爹来京城享福。可一想到徐氏母子两个,便满心膈应。索性将谢老太爷留在临安。

    徐氏倒是想来京城开开眼界。奈何谢钧不张口,徐氏也无可奈何。私下里少不得要骂几句白眼狼。

    到底不是亲生的儿子,便是再掏心掏肺也没用。

    谢钧一有了出息,便将继母和没血缘的二弟抛到了脑后。每年送回去的银子倒是不少,不过,都是送给谢老太爷的。

    徐氏母子,只能紧紧巴着谢老太爷过活。

    ……

    提起亲爹,谢钧面色复杂:“你祖父在临安过得逍遥自在,未必肯到京城来。”

    可不逍遥自在么?

    长子有出息,考中探花又做了官,还是淮南王府的女婿。在临安城里,谁不高看谢老太爷一眼?

    到了京城,未必如临安舒心自在。这一点,谢老太爷也心知肚明。因此从未提过到京城养老。

    谢元亭在一旁忍不住插嘴:“祖父留在临安养老便是,何苦奔波到京城来。”

    对了,谢元亭也深恨谢家不光彩的过往,巴不得谢老太爷永不露面。

    谢明曦看也没看谢元亭,对谢钧轻声道:“其实,我早在半个多月前便私下写信送至临安。算一算时日,祖父已经接了我的信,打点行装来京城了。”

    谢钧:“……”

    谢元亭:“……”

    谢家男子一脉传承的凉薄无情,在谢钧父子的脸上毕露无疑。

    “谢明曦!”谢元亭咬牙怒道:“这等大事,你怎么能擅自做主。便是要请祖父来京城,也该和父亲商议,待父亲首肯亲自写信才对!你竟敢私下写信,将父亲置于何处?”

    接连被坑的谢元亭,智商有了飞跃式的进步。竟也会扯着谢钧的颜面做大旗了。

    谢钧心中也颇为恼怒,定定地看着谢明曦:“明娘,你到底打着什么主意?”

    谢明曦露出一个略显无奈的笑容:“父亲息怒,待我慢慢道来。”

    “半个多月前,我被逼应下替考之事。不瞒父亲,我又气愤又难过。更为嫡母的心狠无情心寒不已。”

    “郡主仗势欺人,连父亲也未放在眼底。只因父亲无长辈撑腰。我思来想去,决意请祖父进京。”

    “有祖父祖母在,谢家便轮不到郡主来做主。以后,父亲也能过些安逸清闲的日子。”

    谢钧眉头稍稍舒展。

    谢元亭冷哼一声:“说的倒是好听。你若真为父亲着想,怎么会将此等大事瞒下。早就该告诉父亲了。”

    此话也有道理。谢钧舒展的眉头重新拧起。

    谢明曦瞥了煽风点火的谢元亭一眼:“大哥反对得如此激烈,莫非是不愿见祖父祖母?”

    谢元亭被噎得哑然无语。

    这种事怎么能直接说出口……心领神会不就行了。他就不信,谢明曦愿认一个曾为暗娼的女子为祖母,愿喊一个没血缘关系的男子为二叔!

    收拾了谢元亭,谢明曦再次看向谢钧,目光诚恳:“我所作所为,俱是为了父亲考虑着想。当日没敢告诉父亲,是怕被郡主知晓,从中阻拦。”

    “父亲最重孝道,这么多年无暇回临安,心中一定十分思念祖父。再过些时日,我们便能一家团聚。父亲心中不高兴吗?”

    高兴……个屁!

    谢钧嘴角微微抽了一抽。

    信写都写了,亲爹和继母继弟已经启程动身了,现在便是想拦也来不及了。

    罢了!来就来吧!

    亲爹一把年纪了,还没来过京城。连亲孙子亲孙女也没见过一面。

    谢钧定定神道:“以后遇事,不可擅自枉为。一定要向我禀明,由我定夺。”

    谢明曦又恢复了温顺乖巧的模样:“是,父亲。”

    ……

    满腹心事的谢钧走了,满心忿忿的谢元亭回了院子挑灯苦读。

    谢明曦沐浴更衣,心情颇佳地上了床榻。

    前世谢老太爷活到七十多岁,堪称长寿。只是,一直未曾来京城。这一世,便让谢老太爷领着续弦和继子一家到京城来吧!

    人多水浑,给永宁郡主添添堵,让谢钧烦心头痛去吧!丁姨娘休想再执掌谢家内宅。谢元亭谢云曦,面对临安来的祖父祖母,也一定滋味深刻。

    想想还真是期待啊!

    好吃好睡的谢明曦,隔日一早精神奕奕地起了床。用完早膳,便去了谢府门房处等候。

    熬至半夜才睡的谢元亭,眼下满是青影,一路走一路打呵欠。

    “大哥真是用功!”令人讨厌的少女声音笑吟吟地响起。

    相比起他的精神不济,谢明曦神清气爽地令人嫉恨。

    谢元亭狠狠地瞪了谢明曦一眼,阴着脸迈步出府,坐上马车匆匆去了书院。

    看见你过得不好,我真是好过得不得了!

    谢明曦弯起嘴角,笑得十分愉快。

    等了片刻,林府的马车便到了。谢明曦笑着踏出谢府大门,待看见马车旁骑着骏马的蓝衫少年,笑容微微一顿。

    ……



    又是陆迟!

    一看到这张俊脸,谢明曦的脑海中反射性地浮现出四皇子的脸孔。

    她对四皇子只有敬畏惧怕,并无男女之情。

    四皇子喜欢谁宠爱谁,她其实都不在意。

    后宫诸妃眼巴巴地盼着天子踏足后宫,奈何天子根本未将任何女子放在心上。真正喜欢的,是一起长大的同窗好友陆迟!

    这一桩隐秘,无人知晓。便连当年的皇后李湘如也被蒙在鼓里。一心以为丈夫天生寡情,对女色淡漠。

    她得知这桩隐秘,也是在做了贵妃执掌六宫之后。

    擅饮的四皇子难得醉酒一回,她亲自伺候更衣入眠。醉酒后的四皇子,竟喃喃低语,吐出了陆迟的名字。

    微弱的声音一入耳,她如遭雷击,震惊不已,久久无法回神。

    一直深藏在心底的疑惑,在那一刻,霍然有了答案。

    她心思纷乱,睁着眼,一夜未眠。

    隔日,她用精致无暇的妆容遮掩住彻夜难眠的憔悴和知晓天子隐秘后的惊惶,不露半点痕迹。

    这份如常的从容镇定,骗过了多疑的四皇子。她也侥幸躲过了一劫。

    这一忍,便是八年。

    李皇后“病逝”,李家败落。她的儿子被立为太子。她这个贵妃,本该被册立为后。四皇子却无立后之意。朝中有官员上了立后的奏折,四皇子一概置之不理。

    对四皇子来说,娶李湘如为妻是不得已而为之。为了争夺皇位,他必须要拉拢李太后和李阁老。而今,他已坐稳龙椅,再无需任何助力。

    他心目中的皇后,应该是陆迟。其余任何人都不配为他的皇后。

    她窥出四皇子的真正心意,以贵妃身份,“声泪俱下”地禀明心意,绝不觊觎皇后之位。

    按着大齐律例,未曾被立为后的嫔妃,便是儿子被立为太子登基为帝,日后也不得被封生母为太后。

    可于她而言,安然活着,比太后的名头更重要。她宁愿以贵妃之名,长长久久地活下去。若四皇子不甘愿地册封了她为皇后,只怕她的死期也不远了。

    李湘如便是前车之鉴。

    直至天子驾崩,她才长长地松了心头这口气。

    她尚未来得及出手对付陆迟,陆迟便死了。

    陆迟自寻短见,服毒身亡。临死前,留下了一封信。信上写了什么,只有陆家人知晓。陆家对外宣称,陆迟忠心耿耿,甘心追随天子于地下。

    此话一传开,陆迟死后亦落下忠心的美名。

    ……

    她对陆迟,说不上怨恨,却也绝不可能有半丝好感,只有憎厌。

    每次看见他,那些尘封在心底的往昔岁月,便会蜂拥而至心头。提醒着她,为了活下去她曾如何的卑微和殚精竭虑。

    偏偏越是厌恶的人,越容易出现在眼前。

    谢明曦并未遮掩,目中的冷淡不喜,明明白白地流露出来。

    陆迟心中暗暗奇怪,面含微笑风度翩翩:“谢三小姐。”

    谢明曦略一点头:“陆公子今日又‘顺路’送林姐姐去莲池书院吗?”

    陆迟笑着应是。

    林微微撩起车帘,俏皮笑道:“谢妹妹,快些上马车。今日我带了好吃的点心,现在还热着呢,快些来尝尝。”

    谢明曦笑着嗯了一声,很快上了马车。

    “林五公子人呢?”谢明曦随口笑问。

    林微微无奈地叹了口气:“别提了。昨日晚上回府,他走路淘气扭了脚,得歇上几日再去书院。为了此事,父亲大发雷霆,狠狠训了五弟一顿。若不是陆大哥为五弟求情,五弟少不得要挨一顿揍。”

    顿了顿,又解释道:“陆大哥说了,这几日五弟告假,他顺路送我去莲池书院。反正莲池书院和松竹书院就在隔邻。”

    一脸“此地无银三百两”的坦荡!

    谢明曦心里暗叹一声,面上不露声色,随口扯开话题:“你带了什么点心?”

    谢明曦转移话题,林微微求之不得,立刻笑眯眯地捧了食盒出来。打开食盒,里面放着精致小巧的六块点心。

    谢明曦拈起一块,轻咬一口。

    甜而不腻,入口绵软。虽不及叶秋娘的厨艺,也算不错了。

    林微微满面期待地问道:“怎么样?好不好吃?”

    谢明曦笑着点评:“勉强入口。若少放一些糖,蒸的时间略长一些,滋味更加。”

    林微微:“……”

    谢明曦一看林微微的神色,便会意过来:“这是你亲手做的?”

    “嗯,”林微微扁扁嘴:“父亲母亲都夸味道好,哥哥们也说好吃。原来都是哄我的。”

    谢明曦立刻笑道:“确实很好。让我做,我可做不出来。刚才你问我如何,我是故意挑刺罢了。你如此心灵手巧,以后大可选学厨艺。”

    一席话,哄得林微微眉开眼笑:“那是当然。等我日后厨艺精进了,再做点心给你吃。”

    ……

    有说有笑,坐在马车上半点不觉气闷。

    很快便到了莲池书院外。

    谢明曦和林微微一前一后下了马车。林微微冲陆迟甜甜一笑:“多谢陆大哥。”

    陆迟舒展眉头,俊美的脸孔在晨曦中熠熠生辉:“你我之间,何须言谢。你先进去吧,我也该去松竹书院了。”

    林微微笑着嗯了一声。

    谢明曦对着陆迟,照例冷冷淡淡,一言未发。

    就在此时,淮南王府的马车来了。骑马同行的英俊少年,不是盛渲还能有谁?

    “好巧,竟在这儿遇见你们。”盛渲利落地翻身下马,露出自以为最有吸引力的笑容,像开屏的孔雀一般过来了。

    今天是什么日子?

    令人憎厌的脸孔,怎么一个接着一个出现?

    比起盛渲,陆迟倒不算那么碍眼了。

    “明曦表妹,”盛渲热络地寒暄:“数日不见,别来无恙?”

    谢明曦淡淡一笑:“有劳盛公子关心,我过得尚可。”

    如果你们一个个地离我远一点,我就更舒心了。

    “陆兄,盛兄,今日真是巧啊,我们竟在这儿碰面了。”又一张熟悉的讨厌的脸孔出现在眼前,大摇大摆地过来了。

    谢明曦暗暗翻了个白眼。

    ……



    手摇纸扇一派浊世佳公子风范的李默翩然而来。

    紧随在李默身后的,正是李湘如。

    松竹四公子,除了四皇子之外,竟齐聚莲池书院门外。

    乘坐马车前来书院的少女们,悄悄掀起车帘张望,一个个面颊通红心头小鹿乱撞。

    说起来,这三个少年,确实都生的好皮囊。盛渲温文俊美,陆迟剑眉朗目,李默意态风流,一笑起来满眼桃花。

    可惜,这三人,和谢明曦或多或少俱有仇怨。

    谢明曦见了他们三个,只觉厌恶。

    “反正顺路,以后我每日便送妹妹来书院。”盛渲含笑说道:“李兄也打算每日送令妹来书院吗?”

    李默挑眉一笑:“正是。”

    然后,两人一同看向陆迟,目中露出戏谑之意。

    他们送的是亲妹妹。陆迟送的可是“情妹妹”。

    陆迟脸孔微红,故作镇定地说道:“时候不早了,我们也该去松竹书院了。”

    李默促狭地笑道:“你不和林小姐道个别吗?”

    陆迟瞪了李默一眼。

    拿他打趣几句无妨,林微微是姑娘家,脸皮薄,岂能随意说笑?

    李默闷笑一声,摸了摸鼻子,目光一扫,落在谢明曦秀美的脸庞上。

    连着两日,李湘如回府都悄悄哭了一场。他张口相询,高傲好强的妹妹却不肯说。想来,和眼前的谢明曦脱不了关系!

    护妹成性的李默,看谢明曦自然不太顺眼,故意说道:“谢三小姐为何一直不说话?莫非是不屑和我等寒暄?”

    便是考中头名,也改变不了她的谢家庶女出身。有何资格“不屑”和盛渲李默等人寒暄?

    半开玩笑的话语中,满满的都是恶意!

    谢明曦神色淡淡:“李公子言重了。不屑二字谈不上,只是话不投机罢了。”

    李默:“……”

    李默被噎得一口气卡在嗓子眼。

    ……

    谢明曦却未再多看他一眼,扯着林微微的衣袖笑道:“林姐姐,我们进书院去。”

    林微微对言语肆意的李默也生出怒意,点点头,和谢明曦一起进了书院。因为迁怒之故,甚至没和陆迟说话。

    陆迟:“……”

    陆迟目送林微微窈窕的身影远去,直至消失不见。然后,转头瞪了李默一眼,目中满是不善。

    李默一脸无辜:“你瞪我做什么?我就是随口开个玩笑罢了。谁知道她们就恼上了!啧啧,姑娘家就是麻烦,小鸡肚肠,半句玩笑都听不得。”

    这等欠抽的话,便连李湘如也听不下去了,绷着脸问道:“大哥,姑娘家哪里麻烦了?”

    李默对着李湘如倒是脾气好的很,被嗔怪了也不恼,讨好地笑道:“是是是,都是大哥口无遮拦,说错了话。大哥这就给你陪个不是。”

    李湘如被逗笑了,娇嗔地啐了一口:“我不理你了。”

    然后,拉起盛锦月:“盛姐姐,我们也进书院去。”

    盛锦月悄然看了陆迟一眼,不怎么情愿地应了一声。

    ……

    待少女们一一进了书院,几个少年一起骑上骏马,去了松竹书院。

    松竹书院和莲池书院隔邻,只是,门开的方向不同。如此一来,便要绕上几条街道,才能至松竹书院正门。

    说来是真的巧,刚至书院门口,便遇到了四皇子。

    高傲冷峻的四皇子,此时也露出了浅浅的笑意。一双冰冷的黑眸染上一抹淡淡的暖意:“你们几个今日怎么凑在一起?”

    李默抢着笑道:“今日确实巧的很。我们各自送妹妹去莲池书院,没曾想,竟在莲池书院外遇了个正着。”

    四皇子略一挑眉,看向陆迟:“你送谁?”

    陆迟的妹妹今年当然也来考了莲池书院,可惜没考中,最后只得去了白鹭书院。陆迟为何会在莲池书院外?

    陆迟难得有丝赧然,却未隐瞒:“林钰昨晚扭伤了脚,要告假几日。我代他送林妹妹去莲池书院。”

    李默和盛渲心照不宣地笑了起来。

    四皇子眼中的笑意却尽数褪去。

    林妹妹……

    叫的好生亲热!

    这个名字,在陆迟口中出现的频率着实不低。

    或三五天,或十天八日,总会出现一回。众少年都是半大不小情窦初开的年纪,窥出陆迟对林微微的心意,俱觉有趣。明里暗里地打趣陆迟。

    陆迟被取笑了也不恼,特意叮嘱李默盛渲:“林妹妹脸皮薄,你们日后在她面前别乱说话。今日李兄多嘴一句,她心中一定恼了。”

    李默挤眉弄眼地怪笑:“哟!我们的陆公子如此细心体贴,以后不知哪家的姑娘有这等福气,能成为陆少奶奶。”

    陆迟俊脸泛红,笑着踹了李默一脚:“你这张嘴,生为男子也太可惜了。真该做女子才对。可以整日长舌闲话。”

    李默利落地闪开,咧嘴一笑:“恼羞成怒了啊!我要是女子,定要嫁给你为妻。让你的林妹妹退位让贤。”

    盛渲闷笑不已。

    四皇子毫无说笑的兴致,一张俊脸又恢复了冷漠——甚至比往日更冷厉三分。

    可惜,他平日就是这副冷冰冰的样子。再冷一些也不惹眼。三人说笑嬉闹,压根就没留意到四皇子殿下心情恶劣面色不愉。

    ……

    四皇子深深地看了神采飞扬俊脸似能放出光的陆迟一眼,淡淡张口:“走吧!”

    陆迟笑着应了一声。进书院时,并未和四皇子并肩同行,而是稍稍慢了两步。

    同窗之谊,确实深厚。不过,他从不肆意逾越。便如李默盛渲,心中也都清楚这一点。平日说话行事,不动声色地让着四皇子几分。

    天家皇子,还是颇得圣心立储呼声颇高的一个。日后一旦被立为储君,身份更是贵不可言。岂能随意唐突!

    四皇子也习惯了众少年随在自己身后,眼角余光一扫,便能将陆迟的脸孔尽收眼底,心底浮起淡淡的愉悦。

    “四皇弟,稍等一等。”

    一个熟悉之极的少年声音在背后响起。

    四皇子神色未变,目中迅疾闪过一丝冷意,转身的刹那,这一丝冷意已隐没眼底:“三皇兄。”



    来人正是三皇子。

    三皇子比四皇子早出生两个月,两人年龄相同,今年俱是十三岁。

    四皇子容貌肖似建文帝,生得英俊冷漠。

    而三皇子的容貌,却更多的承袭了生母淑妃的温雅柔和,谦逊有礼。一眼看去,比四皇子平易近人得多。

    三皇子笑着走上前来,拍了拍四皇子的肩膀:“我今日出宫之前,还特意去寻了你一回,没想到,你比我早出宫一步。不然,我们便能结伴同行了。”

    四皇子淡淡应道:“三皇兄既想同行,明日早晨我等你。”

    三皇子欣然笑道:“好。明日我们一起去给椒房殿请安,然后一起来书院。”

    提起椒房殿的语气,十分亲昵随意。

    四皇子目光微闪,心中暗暗冷笑一声。

    论天资,三皇子根本不及自己。父皇也更喜欢自己。

    只是,三皇子生母淑妃是俞氏女,是俞皇后的同族堂妹。俞皇后主动让淑妃进宫,分明有让淑妃代自己生子之意。

    淑妃也知母子两人命运皆系于俞皇后,平日伏小做低,时常领着三皇子待在椒房殿。

    相比起其余庶出皇子,三皇子算是在俞皇后面前养大,俞皇后对三皇子的偏爱,人尽皆知。

    建文帝对俞皇后情深意重,对三皇子自也另眼相看。

    幼时也就罢了,如今皇子们年岁渐长,立储之事也被朝臣们一再提及。

    二皇子虽占了长,可惜天资平庸,又有口疾。与储君之位无缘。

    八皇子九皇子还小,七皇子这个短命鬼也不必在提。五皇子也是聪慧机灵之辈。不过,有三皇子四皇子在前,这储君之位怎么也轮不到五皇子身上。

    如此一来,三皇子四皇子就成了最大的竞争对手。

    兄弟情深?

    呵呵!

    在皇家,根本不存在。

    ……

    “也好。”四皇子神色冷漠,看不出任何情绪波动。

    三皇子早已习惯了四皇子的漠然,丝毫不以为意,又主动转头和盛渲等人打招呼。

    淮南王府和四皇子过往甚密,算是提前站了队。盛渲和三皇子自不会亲近,寒暄过后,便住了口。

    倒是李默和陆迟,都和三皇子颇为熟稔,说笑闲谈数句。

    四皇子看在眼中,目光微微一暗。

    陆迟是当朝首辅陆阁老嫡长孙,李默的祖父则是次辅李阁老。

    建文帝正当盛年,首辅次辅俱是大齐重臣,自不肯轻易站队。两人和他私交好虽好,却影响不了两位阁老。

    想来,两人私下也被叮嘱过,绝不可因私交之故,和三皇子疏远交恶。免得日后三皇子被立为储君,心中记恨他们两人……

    “三皇兄,四皇兄。”

    又一个熟悉的少年声音响起。

    四皇子目光一扫。

    身着杏色锦袍的十二岁少年笑嘻嘻地走了过来。

    这个少年,正是五皇子。

    盛家儿郎,个个生得好相貌。五皇子脸孔略圆,一双爱笑的眼,一张爱笑的嘴,皮肤白净,眉清目秀,看着便讨人喜欢。

    “今日实在是巧啊!”五皇子扬着笑脸,快步走了过来,声音清亮:“没想到在书院外遇到两位兄长。”

    三皇子亲热地搂住五皇子的肩膀:“我正和四皇弟商议,明日一起请安,一起来书院。结伴同行,一路也热闹些。你明日要不要一起?”

    五皇子立刻笑道:“那当然好。”

    四皇子心中再次冷笑一声。

    罢了!他们想要扮演“兄弟和睦”,他也奉陪就是。

    五皇子笑着眨眨眼:“四皇兄,你整日绷着脸,也不肯笑一笑。若不是熟悉你的脾气,便是我也不敢和你说话了。”

    四皇子瞥了活泼爱笑的五皇子一眼:“我天生不爱笑。”

    五皇子:“……”

    天都被聊死了!

    好在四皇子素来冷漠少言,五皇子早已习惯,也未放在心上,又转过头和三皇子闲话:“三皇兄,大皇姐的生辰就快到了。你准备好生辰礼了吗?”

    三皇子笑道:“早就准备好了。”

    五皇子再追根问底,三皇子却不肯再说。

    五皇子无奈地抱怨几句:“三皇兄,你也太小气了。说来给我参详一二便是。我又不会和你准备的一模一样。”

    三皇子笑而不语。

    ……

    生在皇家,自然是天底下最幸运的事。

    美中不足的是,他们几个俱是庶出。按着大齐立嫡为储的惯例,他们离着储君之位都差了一大截。

    只要俞皇后肚子一有动静,生下儿子,储君之位便不是他们所能肖想。也因此,前些年,宫中有子的嫔妃俱都提心吊胆。

    好在俞皇后一直没有身孕。

    如今俞皇后已年过四旬,老蚌生珠之事,显然更不可能。嫔妃们这才松了口气,便是几个皇子,心中也暗自庆幸不已。

    储君一日未立,他们就都还有机会。

    昌平公主是建文帝的嫡长女,深得建文帝宠爱。一众庶出皇子也多有不及。

    昌平公主八岁时便有了封号和封地,权同诸侯,封地的税赋金银尽归于昌平公主。昌平可以挑选合意的官员治理封地,甚至可以正大光明的养兵。昌平公主府也有属官幕僚。

    昌平公主承袭了父母的优良基因,十分聪慧,过目不忘。对于政事也十分敏锐。虽不能上朝听政,对建文帝却极有影响力。

    身为公主有此等权柄,可谓前无古人后无来者。

    一众庶出的皇子,争相和昌平公主交好。昌平公主不止是建文帝最喜欢的女儿,更是手握权势的实权公主,她偏向哪一个弟弟,自然能影响到建文帝和一众朝臣的态度。

    说到这些,三皇子的优势再次彰显。由母族遗传的血缘关系在,昌平公主对三皇子最是喜爱,处处照拂。

    昌平公主十六岁成亲后,便住在自己的公主府。每次进宫请安,时常召三皇子闲话。昌平公主府,三皇子去的次数也最多。

    三皇子也颇引以为傲,此时看着五皇子羡慕的眼神,心中自得快意。再瞥神色淡淡的四皇子一眼,心中哂然。

    装模作样给谁看?

    就不信他不眼热嫉妒!

    ……



    谢明曦和林微微有说有笑地进了海棠学舍。

    此时,同窗已来了大半。

    尹潇潇正兴奋地说着什么,一抬头,见了她们两人,立刻扬声招呼:“谢妹妹,林姐姐,你们怎么又一起来了?”

    谢明曦还没吭声,林微微已经抢先笑道:“以后我每日都和谢妹妹一同来去。”

    尹潇潇羡慕不已:“真的么?结伴同行,既热闹又有趣。”

    萧语晗立刻笑道:“想结伴同行还不简单。我们两家隔的也不算远。以后你就在家中等着我去接你,一同来书院如何?”

    尹潇潇想也不想地笑着应了。

    谢明曦抿唇,扬了扬唇角。

    有人的地方,就有争斗,有同党敌对。一群半大少女,也未能例外。开学才短短三日,十二人已悄然分作两派。这两派中,又有几对关系亲密的好友。

    譬如李湘如和盛锦月。

    譬如尹潇潇和萧语晗。

    譬如她和林微微……至于六公主,身份地位特殊,便是她有意亲近示好,也远没到交心的地步。

    而且,六公主的些许异样,也令她心中生出了微妙的警惕。

    当年她和六公主虽是好友,来往却不频繁。每次相处,大多安静相对,说话少之又少。六公主离世那一年,她还是个十三岁的少女。

    数十年之前的记忆,本就容易有偏差。更何况,她所看到所认定的,也未必是真实。

    从今日开始,她也该抛开前世的记忆,重新认识六公主了。

    ……

    想曹操,曹操就到。

    六公主悄然迈步而入。

    六公主不喜说话,性情又阴郁,每次都是悄无声息地出现。可说来也奇怪,每次她一出现,谢明曦总会在第一时间察觉。

    很快,众少女也都看到了六公主。

    同窗之间,互相寒暄招呼是礼数。不过,对着阴郁冷漠的六公主,有勇气主动招呼的实在不多。

    盛锦月仗着自己是六公主的堂姐,率先笑道:“公主殿下今日来的倒是早。”

    六公主面无表情,毫无反应。

    盛锦月:“……”

    算了,也没什么可尴尬的。反正六公主一直都是这副死了亲爹……啊呸呸呸!是快死了亲娘的模样才对。

    盛锦月竭力掩饰自己的尴尬,转头对李湘如低声道:“公主殿下总是这般不喜说话。”

    李湘如点点头。

    就在此刻,谢明曦也主动张了口:“公主殿下早!”

    六公主简短地应道:“早!”

    盛锦月:“……”

    众少女齐刷刷地看向盛锦月。

    盛锦月羞恼不已,一张脸气得通红。恨恨地在心里又记了谢明曦一笔。

    都是谢明曦爱出风头,故意在她说话之后和六公主打招呼,有意令她难堪!

    ……

    盛锦月在想什么,谢明曦自然不在意。她的目光落在六公主的脸上,似第一次见到六公主一般,认真又仔细地打量了一回。

    相貌和前世一模一样,还是那么美丽。

    言谈举止,也和前世无异。

    便连眼底的阴郁,也全然相同。

    到底是哪里不一样了?

    六公主敏锐地察觉到谢明曦探询的目光,心中暗暗一凛。这一个多月来,自己处处谨慎小心,便连梅妃也未察觉到“六公主”和以前有什么不同。

    这个谢明曦,为何对自己生出疑心?

    自己哪儿露了马脚?

    六公主心念电转,面上丝毫不露,很快入座。

    林微微不甘被撇在一旁,很快张口喊了谢明曦:“谢妹妹,你可知今日上午上的是什么课程?”

    谢明曦定定神笑道:“今日上午是音律课,由杨夫子来授课。下午则是射御两门课程。由廉夫子授课。”

    音律课也就罢了,众少女或多或少都学过。李湘如更是其中翘楚,琴艺出众。射御两门课程,对少女们来说却十分新鲜。

    “我长这么大,还从没骑过马,更别提射箭了。”方若梦皱眉发愁:“今日上课,我定是要出丑了。”

    和她一同发愁的,还有林微微。

    “我自小体弱,骑马射箭都未学过。便是走得多了,身子都吃不消。”林微微怏怏不乐:“母亲今早还叮嘱过我,说是射御两门课程我主动退出,不上也罢。”

    不上课怎么可能?

    来的第一日,顾山长便说过,每个月都有考核,六艺样样皆要过关才行。

    谢明曦略一皱眉:“想退出课程,怕是不易。不过,得和廉夫子说一声你的身体情形。吃不消的时候,便休息片刻。”

    也只能如此了。

    林微微一脸苦逼地点头。

    唯一高兴的,便是尹潇潇了。

    “我特意将穿惯的武服带了来,”尹潇潇眉飞色舞地笑道:“不知能不能自备弓箭。我爹特意为我定制了上好的弓箭,比男子用的小了两号。我用的十分顺手。”

    “还有,我府中有一匹好马。也是我爹特意命人寻来给我的。比寻常的马匹矮了一截,耐力脚程极佳。”

    众少女一起用羡慕的眼光看了过去。

    在棋艺课上垫底的尹潇潇,此时终于找到了久违的自信和骄傲,笑容灿烂夺目。

    “杨夫子来了,快别说话了。”萧语晗扯了扯尹潇潇的衣袖,小声提醒。

    尹潇潇:“……”

    好吧!暂且忍一忍,等到下午上课的时候再出风头也不迟。

    ……

    莲池书院里有三十余名女夫子,这些女夫子大多出身名门。

    譬如其貌不扬的季夫子,其父曾是户部侍郎。如今的夫婿,又做了户部郎中。

    再譬如廉夫子,出身将门,其先祖曾追随高祖皇帝打下大齐江山。如今廉家没落了,也无人敢小觑。

    杨夫子却是例外。

    她的父亲是宫中乐师。杨夫子耳濡目染,自少时便展露出了惊人的天分。擅琴擅箫擅笛擅鼓……

    只要是乐器,没有她不擅长的。

    除了音律之外,杨夫子在诗书上也极有造诣。只是,莲池书院里不缺教导四书五经的夫子,不然,杨夫子亦能胜任。

    肤白貌美身段窈窕的杨夫子,走路时腰肢款款,风情万千,冲着众少女一笑:“你们随我去乐室。”



    棋艺课有专门的棋室,音律课,自也有专门的乐室。

    乐室里,摆放着各式各样的乐器。诸如古琴箫笛琵琶编钟等等,应有尽有。而且,件件乐器都是珍品。

    众少女一踏进乐室,便被震住了。

    她们在家中都曾学过音律。只是,最多学一至两样。何曾见过如此多的乐器?

    李湘如眼中闪出前所未有的光彩,目光紧紧地落在一张古琴上。

    这张古琴通体乌黑,琴身隐隐泛着幽绿,犹如绿色的藤蔓缠绕于古木之上。在喜爱古琴的人眼中,这张古琴价值千金。

    显然,识货的绝不止李湘如一人。

    “绿绮!”林微微眼睛一亮,脱口而出:“这竟是被誉为四大名琴之一的绿绮!”

    林微微激动之余,反射性地抓住谢明曦的手:“谢妹妹,快看,竟然是绿绮!没想到,这张名琴竟在莲池书院里。”

    谢明曦也露出讶然欢喜的样子来:“是啊,真没想到。”

    其余少女们,也按捺不住心里的激动欣喜,一阵骚动。

    唯有六公主,继续面无表情。

    绿绮?

    这是什么?

    ……

    “号钟绕梁绿绮焦尾,并列四大名琴。是汉朝文人司马相如曾用过的琴。司马湘如琴艺精湛,绿绮音色绝妙,正是相得益彰。”

    杨夫子的声音如琴声般悠扬,十分悦耳,不疾不徐地传入众人耳中:“其余三张古琴俱被爱秦之人收藏,极少显露于人前。”

    “绿绮是皇后娘娘年少时所得,是娘娘私藏。”

    “皇后娘娘创设莲池书院,你们眼前所见的乐器,俱出自娘娘私库。望尔等珍惜感恩娘娘的心意,绝不可随意损坏。”

    众少女敛容应是,一边忍不住,依然频频看向绿绮。

    杨夫子见此情形,非但不恼,反而笑了起来:“当年我初次见到这张琴的时候,也如你们一般激动雀跃。”

    “今日是第一次音律课。我便破例一回,让你们每人抚上一曲。”

    此言一出,众少女再也按捺不住,小声欢呼一声。

    杨夫子笑吟吟地看着激动振奋的学生们:“好了,你们自行商议顺序,谁先来?”

    当然应该是舍长先来。

    众少女刷地看向谢明曦。

    李湘如生平第一次低头相求:“谢妹妹,让我先抚上一曲可好?”

    她实在太喜欢这张绿绮了!她一定要第一个抚琴!哪怕是为此向谢明曦低头示弱,她也心甘情愿。

    谢明曦轻笑一声:“李姐姐善于琴艺,第一个抚琴,也是理所当然。”

    李湘如:“……”

    已做好被刁难准备的李湘如,显然没料到谢明曦这般轻易地退让,楞了一愣,才反应过来:“多谢。”

    谢明曦目光掠过跃跃欲试的众少女,笑着建议:“善于抚琴的排在前面,不善抚琴的排在后面,如何?”

    这个提议十分合理。

    善于琴艺的都是自幼时起练琴,对名琴绿绮的向往喜爱也更胜旁人。譬如李湘如盛锦月等人。

    至于擅长箫笛等其他乐器的少女,对绿绮的好奇多过喜爱,往后排一排也无妨。

    在谢明曦的提议下,众少女很快排出了顺序。

    唯有六公主,至始至终一言未发。

    谢明曦略一思忖,便猜出了几分,含笑相询:“公主殿下可愿当众抚琴?”

    果然,六公主果断地摇了摇头。

    想想也是难免。不喜当众说话的人,又怎么会喜欢当众抚琴?

    六公主既不愿意,也无人勉强。便连杨夫子也主动笑道:“公主殿下既不愿抚琴,便随殿下心意。”

    比起古板的董翰林严肃的季夫子,笑颜如花的杨夫子就善解人意多了。

    六公主心里略略一松,冲杨夫子略一点头:“多谢夫子体恤。”

    哟!不爱说话的六公主今日主动张口了!

    杨夫子心里自得又快意。

    散学之后,定要去季夫子面前炫耀一番……

    不对,应该先去董翰林面前才是。满口之乎者也,半点趣味都无。怪不得公主殿下会在课上睡着。还是她的音律课最受学生欢迎啊!

    ……

    李湘如琴艺高妙,众人皆知。今日抚着向往已久的名琴绿绮,李湘如全神贯注,发挥出了比平日更佳的水平。

    杨夫子满目赞许。

    众少女听得心醉神迷。

    一曲结束后,众少女一起鼓掌道好。李湘如脸颊一片愉悦的潮红,在众人羡慕的目光中起身。

    盛锦月迫不及待地走了过去。她在琴艺上也下过数年苦功,虽不及李湘如天赋出众,琴艺也颇佳。

    绿绮被誉为四大名琴,确有独到之处。琴音淙淙,十分悦耳。

    六公主却有些心不在焉,瞟了神色平静的谢明曦一眼。

    谢明曦似有所察,迅速转过头来,和六公主对视片刻。然后轻声问道:“殿下不喜抚琴?”

    六公主点了点头。

    谢明曦神色未变,心里却悄然浮起一丝疑虑。

    前世的六公主,最喜抚琴。只是,六公主确实不喜在人前展露琴艺。知道此事的人,少之又少。她也是偶尔听六公主提及才知晓。

    六公主曾在竹林里抚琴一回,琴艺之高妙,犹胜李湘如。她聆听过后,印象深刻,久久难忘。

    为何现在的六公主,竟变得不喜抚琴?

    似有一团迷雾,遮住了六公主的真实脸孔,令她难以窥破。

    “既然不喜欢,便选别的乐器。”谢明曦不动声色地将心头疑惑按捺下去,凑到六公主耳边,低声说道:“殿下喜欢什么乐器?”

    靠得太近了,少女清甜的体香钻入鼻息,口中呼出的气息,吹拂在敏感的耳际。

    六公主身子微不可见地颤栗了一下,好在脸上绷得住,没露半分破绽。

    要选什么乐器?

    六公主目光扫了一圈,最后落在半人高的鼓上。

    就是它了!

    谢明曦也随之看了过去,不由得失笑:“殿下竟喜欢击鼓么?”

    鼓多用于军中。练鼓之人并不多见。女子练鼓的,更是少之又少。怎么也没料到,六公主竟选了这么一样特别的乐器!

    六公主却似很中意这面鼓,嘴角微微扬起。

    ……



    琴为乐器之首。

    众少女俱是从幼时起学音律,俱学过琴艺。只是水平不一罢了。

    便连音律平平的尹潇潇,坐在绿绮前,也能流畅地抚出一曲。

    方若梦排在了倒数第二个,一出手,便令人惊艳。一曲汉宫秋月,熟稔流畅,悦耳之极。可见在琴艺上下过苦功。

    自负琴艺无双的李湘如,紧紧地盯着方若梦,心中冒出两个字。

    劲敌!

    便连谢明曦,也对方若梦刮目相看。

    方若梦平日总有些拘谨局促,话语也不多。没想到,琴艺这般高超。由此也可见,方若梦委实天赋出众。只是因庶出之故,在方家内宅处处被压制,声名不显罢了。

    杨夫子目中闪过喜色。

    外行看热闹,内行看门道。已抚过琴的十个少女,资质都是上佳。尤其是李湘如和方若梦,更为其中翘楚。

    身为夫子,谁能不偏爱天赋出众的学生?

    六公主不愿当众抚琴,那么,便只剩下新生头名谢明曦了。不知这个谢明曦,在音律上造诣又是如何?

    杨夫子满心期待,李湘如也在心中暗暗揣度。谢明曦四书五经算学棋艺都已胜过自己,琴艺总该不及自己了吧!

    ……

    方若梦抚完一曲后,在众人钦佩赞许的目光中,俏脸红扑扑地起身回位。

    往日她和嫡出的姐妹一起练琴,为了不惹人嫉恨,故意装得笨拙弹错琴音。直至今日,才得以一展所长。

    积压了多年的闷气和委屈,在这一刻消散殆尽。

    胸膛中有一股激越的情绪来回激荡。

    方若梦下意识地搜寻着同窗们的目光,有羡慕有嫉妒有不甘有冷淡。唯有谢明曦,在微笑地看着她,目中满是欣赏和鼓励。

    方若梦,相信自己,你比谁都出众!

    方若梦鼻子微微一酸,冲谢明曦回了个粲然的笑容。

    六公主闷闷地瞥了谢明曦一眼。

    一会儿看这个一会儿看那个,自己就在她身侧,也没见她多看几眼。

    “谢明曦,”杨夫子点了名:“轮到你了。”

    众少女一起看向谢明曦。

    谢明曦从容应下,在众目睽睽之下,走到了名琴绿绮前坐下,双手轻按琴弦。

    这一刻,李湘如的心提到了嗓子眼。

    谢明曦琴艺到底如何?该不会也如算学棋艺一般出众吧!不可能!一个人怎么可能样样都擅长?一定不可能!

    她的琴艺一定平平,远不及自己!

    琴音一响,李湘如心都沉了下去,痛苦又绝望地闭上眼。

    ……

    十面埋伏!

    谢明曦弹奏的,赫然是十大名曲之一的十面埋伏。这首琴曲,因曲速极快琴音变换颇多闻名。极其考验弹琴者的操琴之技。

    谢明曦竟选了这么难的一首琴曲,琴艺如何,可想而知!

    风雨骤来,竹叶飒飒,风声雨声交织中,无数利箭被搭上了弓弦,潜藏着无限杀机。一个身影骤然出现,利箭嗖嗖,划破长空。

    幕后主谋阴险地扯起嘴角,露出狰狞的微笑。等待着鲜血飞溅的一刻。

    然而,风雨中的纤弱身影,却出乎寻常的灵活。手执长剑,将飞来的箭雨全部挡在身外。嗖嗖嗖!第二轮利箭又至。

    身影骤然飞跃而起,躲过所有利箭,然后闪身飞跃。将手中宝剑飞掷而出。

    亮光一闪,幕后主谋嘴角的笑容尚未展开,便已被飞来的利剑刺中胸膛。

    鲜血自胸膛飞溅而出!

    射人先射马,擒贼先擒王!

    主谋身亡,埋伏在暗处的刺客心神震动,竟四散而逃。

    飞跃而起的身影,在风雨中渐渐明晰,傲然一笑,迅疾取下背上长弓。箭不虚发!将刺客一一屠戮于箭下。

    ……

    铮铮琴音,慷慨激昂,令人血脉喷张,激越难捺!

    杨夫子的眼眸越来越亮!

    琴曲已结束,琴音却绕梁不绝,在众人耳边和心头回响。

    “好!好!好!”杨夫子激动不已,一连道了三声好:“好一曲十面埋伏!弹得好!实在是太好了!”

    “我在莲池书院几年,教导过许多学生。有如此天赋的,尚是第一人!好!太好了!”

    杨夫子太过激动,夸赞的话语竟十分贫乏,来来去去都是一个好字。

    一众少女,面色各异。

    有敬佩,如林微微尹潇潇。有羡慕,如方若梦等人。有嫉恨不已的,自然是李湘如盛锦月等人。

    还有一个目中闪着骄傲光芒的,是六公主。

    林微微默默看了六公主一眼,心里腹诽不已。谢明曦琴艺高妙,和六公主有什么关系啊!

    六公主骄傲个什么劲?

    六公主似察觉到林微微的注目,瞥了一眼过来。

    就骄傲怎么了?

    两人对视短短刹那,然后各自面无表情地移开目光,心里不约而同地轻哼一声。

    谢明曦借着琴音一抒胸中之志,只觉畅快淋漓,素来冷静的眼眸,此时也闪出了熠熠的光芒:“多谢夫子夸赞。”

    杨夫子眉飞色舞,满面含笑,竟主动握住谢明曦的手:“你琴艺如此出众,以后的音律课,这把绿绮,便留给你练琴之用。”

    李湘如:“……”

    凭什么!

    凭什么绿绮就归谢明曦了!

    凭什么啊啊啊啊!

    李湘如一口老血憋在嗓子眼,几乎喷涌而出。

    盛锦月已按捺不住,抢先一步张口抗议:“杨夫子,这也太不公平了。如此名琴,应该给我们轮流练琴使用才对。怎么能只给谢明曦一个人?不公平!”

    杨夫子看着满脸不忿不平的盛锦月,和颜悦色地解释:“这张绿绮,只有天资格外出众的学生才可以练习使用。从未给学生轮流使用过。”

    盛锦月:“……”

    好扎心!

    太扎心了啊啊啊啊!

    李湘如实在不甘就此退让,咬咬牙鼓起勇气张口道:“杨夫子,我可否借用这张绿绮练琴?”

    杨夫子对精擅琴艺的李湘如倒是客气许多:“当然可以。”

    李湘如精神一振,连连道谢。

    杨夫子又笑着看向方若梦:“方若梦,你也一并用绿绮练琴。”

    方若梦受宠若惊,连说话都不利索了:“我、我真的可以吗?”



    “当然可以。”

    杨夫子笑了一笑,然后收敛笑意,正色说道:“其余学生,也不必觉得心中不甘。绿绮是何等珍贵难得的古琴,若无相匹配的琴艺,如何有资格碰触绿绮?”

    “不止是绿绮,这里的所有的乐器俱是皇后娘娘精心收藏的珍品。因你们考进莲池书院,成了皇后娘娘门生,才有资格进这间乐室。”

    “君子六艺,礼乐射御书数,乐排在了第二位。因为音律能陶冶情操,开阔心胸,令人身心愉悦,令人体会到生命的美好。”

    “希望尔等戒骄戒躁,沉下心来学习音律。我这个夫子,也一定竭尽全力,倾囊相授,不负夫子之名。”

    一席话,听得众少女心潮澎湃,齐声应是。

    盛锦月也对杨夫子心悦诚服,心中的些许怨怼不翼而飞。

    六公主也暗暗点头。

    莲池书院名动天下,确实名不虚传。

    俞皇后满腹经纶,精通六艺。顾山长刚正不阿,才学满腹。接触到的几位夫子也各有各的风采……

    当然了,那个上课枯燥无味让人一听就昏昏欲睡的董翰林除外。那种古板的人,根本不适合做莲池书院的夫子。

    ……

    上午时间已过半。

    杨夫子又一一询问众少女擅长的乐器,然后命各人自行挑选乐器练习。

    最后,便只剩一直未出声的六公主了。

    杨夫子也有些头痛。

    在董翰林课上一睡就是半日,在季夫子的算学课上大放光彩,俞皇后授课时一知半解,棋艺课上运子如飞独占鳌头……

    这位六公主,到底是天才还是蠢才?

    杨夫子定定神,走上前来,温和地笑问:“殿下可有擅长或是想学的乐器?”

    六公主面无表情,伸手指向半人高的鼓。

    杨夫子:“……”

    杨夫子被口水呛到了,连着咳了几声。

    六公主张口问道:“不行吗?”

    杨夫子终于顺利将口水咽下,清了清嗓子应道:“当然行。”

    杨夫子该不是不会击鼓吧!六公主默默地看了杨夫子一眼。

    在看到六公主怀疑的目光后,杨夫子顿觉受辱,傲然张口:“莫非你疑心我不擅击鼓,不配为夫子?”

    “我自四岁起学音律,迄今已有二十六年。这里所有的乐器,我无一不精通。公主殿下想学击鼓,我定会让公主殿下如愿以偿!”

    一番铿锵有力的话语,在乐室里回荡。

    然后,少女们悄声议论起来。

    “杨夫子看着只有二十余岁的模样,原来已经三旬了啊!”

    “是啊,完全看不出来呢!杨夫子保养得真好!”

    “天生丽质难自弃!我看,莲池书院里就属杨夫子最美貌了。”

    杨夫子:“……”

    这些丫头!看她脾气好,竟敢当着她的面议论她的年轻美貌!

    杨夫子心中窃喜,却故意板起脸孔:“不得窃窃私语!更不得枉议夫子的年龄相貌!”

    众少女不敢再随意嬉笑,一起敛容应了。

    杨夫子继续教导众少女:“一个人的容貌美丑,皆是从娘胎带来,上天注定,后天无可更改。世人皆好美色,也令女子越来越重视自己的容貌。”

    “当然,不是说不应该重视。好的相貌,确实令人看着顺心舒畅。不过,一个人生得再美,看得久了便习以为常。再美的容貌,也有衰败之日。拥有过人的才学胸襟,却能令人终生受益。”

    “你们最小的只有十岁,最大的也不过十三岁。切记珍惜在莲池书院里读书的机会。认真读书,学习六艺。如此,便是鸡皮鹤发之际,也依然美丽。”

    这一番话,出自美貌动人的杨夫子之口,分外令人震撼。

    谢明曦心潮澎湃,忍不住鼓掌。

    啪啪啪!

    身边竟也响起了鼓掌声。

    谢明曦下意识地转头,却见六公主也在认真鼓掌。绷着俏脸鼓掌的样子,分外可爱。六公主似察觉到谢明曦的目光,飞快转过头来,冲谢明曦眨眨眼。

    谢明曦露出会心的笑意。

    ……

    很快,众少女各自挑选了自己的喜欢或擅长的乐器。

    众少女皆有良好的基础,杨夫子巡视一圈,略作指点。到了谢明曦身边,索性什么也不说了,只道:“绿绮音色绝妙,你可多练习一些曲目。”

    谢明曦笑着应是。

    李湘如方若梦也各挑了一张琴在练习。杨夫子说的没错,这里所有的乐器都是上品。她们手中的琴虽不及绿绮,却都胜过自己家中惯用的琴。

    尤其是方若梦,往日在方家用的是最普通的琴。今日用的是上好的古琴,心中十分欢喜。小心翼翼地拨弄琴弦。

    杨夫子哑然失笑:“不必这般谨慎。便是琴弦坏了,也不要紧,换一根就是了。”

    方若梦这才放了心,手指的动作顿时流畅多了。

    杨夫子看在眼中,心里暗暗点头。

    谢明曦已深悉抚琴的最高境界,琴音的感染力极强。李湘如亦是操琴高手,稍加指点,他日便能大放光彩。

    眼前的方若梦,论指法其实不及她们两个。可见往日并无名师指点。能练至这等地步,全凭天赋和勤奋。亦是可造之材啊!

    杨夫子好生表扬了方若梦一通,又细细地指点了指法。

    方若梦似打了鸡血一般,满脸振奋,练得极其认真。

    杨夫子又走到了尹潇潇身后。

    尹潇潇选的是长笛。虽然她不善音律,气息却悠长,练长笛倒是相宜。杨夫子听了一会儿,指点了一番。

    最后,杨夫子来到了六公主身旁。

    六公主站在半人高的鼓前,双手各执一根鼓杵,却迟迟未落在鼓上。

    杨夫子耐心地指点:“击鼓最重气势,也重节奏。公主殿下往日没练习过击鼓,今日且不必心急,先练节奏。”

    六公主点点头,表示自己听懂了。

    杨夫子满目鼓励:“咚咚!咚咚!殿下先试一试这个节奏如何?”

    六公主再次点头,鼓杵重重落在鼓面。

    咚咚!咚咚!

    震耳欲聋!

    猝不及防差点被震得耳聋的杨夫子:“……”

    被骤然响起的鼓声打断的众少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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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咚咚!

    咚咚!

    六公主继续用力击鼓!

    鼓声浑厚激昂,十分提神……

    杨夫子退后几步,深呼吸一口气,挤出和善亲切的笑容:“公主殿下稍停!”

    六公主停了手中的动作,一脸无辜地看了过来。

    又怎么了?

    杨夫子斟酌片刻,竭力委婉地提醒:“初学击鼓,力道要适中。否则,半日下来,定会胳膊酸痛。再者,所有人都在此练习音律,鼓声过响,对他人也有影响。”

    就差没直接说是噪音了。

    谢明曦暗暗失笑,又担心六公主脸皮薄受不住,关切地看了过去。

    事实证明,她实在小觑了六公主的脸皮厚度。

    就见六公主一本正经地点了点头:“夫子提醒的是。”然后,拿起鼓杵再击打鼓面,声音已小了许多。

    咚咚!咚咚!

    总算没那么刺耳了。不过,其余少女在如此鼓声的“影响”下,想专心练习音律,显然不是易事。

    杨夫子微微抽了抽嘴角,心里暗自后悔。

    早知如此,她刚才真不该将话说得太满。直接说自己不擅击鼓,改做抚琴吹箫之类的乐器不也挺好么?

    六公主击鼓击出了乐趣,从咚咚的节奏,变为咚咚咚,再变为咚咚咚咚。很快变换自如,堪称“击鼓天才”。

    众少女:“……”

    ……

    音律课结束后,一脸颓然的杨夫子去见顾山长。

    顾山长正提笔蘸墨,听到脚步声抬起头来,然后失笑不已:“怎么了?你为何这般颓唐不振?莫非是新生们太过淘气?还是没有天赋出众的学生?”

    素来自信昂扬的杨夫子,长叹一声:“今年的新生们资质上佳,更胜往年。尤其是谢明曦和李湘如,天赋之高,令人惊叹。假以时日,琴艺必能大成,惊艳众人。还有一个方若梦,也极有潜质。”

    顾山长放下笔,笑着问道:“既是如此,你还这副长吁短叹的样子做什么?”

    “是六公主。”

    杨夫子苦着脸,将六公主在音律课上的表现一一道来:“……鼓声一响,犹如噪音穿耳。学生们或多或少都受了影响,时常分神。便是我,听着也觉得头痛。”

    又是六公主!

    顾山长不知该气还是该笑:“这个六公主,算学棋艺堪称天才,四书五经和音律却是一窍不通。真不知该如何形容她了。”

    “可不是么?”杨夫子一肚子苦水:“偏偏她身份矜贵,性情又孤僻古怪,我这个做夫子的,也不便数落呵斥。”

    所以说,做夫子的最头痛的就是这类“免试就读”的学生了。

    便是李阁老的孙女李湘如,在海棠学舍里也只是一个普通学生。夫子们无需顾虑重重,该怎么教导就怎么教导。

    对着六公主,却要诸多顾虑。

    顾山长略略皱眉,正要说什么,忽地想起俞皇后略有些无奈的脸孔,心中暗暗叹了一声。到了嘴边的话又改了:“她既是对击鼓感兴趣,你便好好教导她。待过些时日,再看她表现如何。”

    相信过上一段时日,六公主便能清楚自己在击鼓上并无天分,知难而退,改学别的乐器了。

    杨夫子听出顾山长的话中之意,点点头应了下来。

    ……

    说完了学生,顾山长又低声说道:“你也有些日子没去江家看望凝雪了吧!”

    杨夫子病逝的夫婿姓江,女儿叫做江凝雪。

    五年前,夫婿死后,杨夫子应顾山长所请,到了莲池书院做夫子。本想带着女儿一同到莲池书院,奈何江家不肯点头,硬是将江凝雪留下。

    杨夫子无奈之下,忍痛将女儿留在江家,每隔五日便回江家探望一回。

    提起江家,杨夫子满目痛苦无奈:“江家人时常在凝雪面前说我的不是。这一两年来,凝雪已不大肯见我了。”

    杨夫子离开江家时,江凝雪只有九岁。九岁的女童,正是半大不小对什么事都一知半解的年纪。便是心中再念着亲娘,也禁不住江家人整日在耳边说亲娘的不是。

    什么“不肯在江家为夫婿守节竟跑去书院抛头露面”,什么“根本捺不住寂寞在书院里早已和男夫子勾搭上了”,还有“你娘根本不是真心疼你迟早要改嫁”,诸如此类,用心十分恶毒。

    江凝雪对亲娘也渐渐生出了怨怼仇恨,随着年岁渐长,再不愿和杨夫子亲近。

    顾山长看着伤心难过的杨夫子,心里沉甸甸的,颇不是滋味。

    半晌,才叹道:“早知如此,当年我真不该劝你到莲池书院来做夫子。”

    谁又能想到,江家人竟如此刻薄恶毒?

    杨夫子在莲池书院里做夫子,束脩颇为丰厚。每个月除了留下生活所需,其余大半尽数送回江家。

    江家人犹不知足,恨不得割肉吸血。牢牢将江凝雪扣在江家,自不用愁杨夫子翻脸。

    江家人心安理得地用着杨夫子辛苦赚来的束脩,还到处编排,说杨夫子的不是。将杨夫子说成了水性杨花的浪荡妇人。

    顾山长曾数次要为杨夫子出了这口恶气,都被杨夫子拦了下来。

    女儿还在江家,若真撕破了脸,江家还不知要怎么苛待女儿。至于她,一个死了丈夫的寡妇,便是受些委屈闲气,也只得默默咽下。

    想及这些,杨夫子微微红了眼圈,低声道:“山长待我有知遇之恩,到莲池书院里做夫子,更是我一生之幸。”

    “我得以跳出江家,得以恢复自由身。我用自己赚来的束脩养活自己和女儿,堂堂正正立于世间。这份尊严和骄傲,于我而言,比什么都重要。”

    “山长张口自责,才真令我汗颜羞愧,无地自容。请山长万万不可这么说。”

    杨夫子深呼吸口气,抬起头来,目光已恢复清明,声音坚定:“清者自清,别人怎么说,都与我无关。我清清白白,从未和任何男子生过私情。也从无改嫁的打算。”

    “凝雪还小,不懂我的苦心,对我生了误解。我也不怪她。”

    “以后,待她长大了,自会以我为傲。”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