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氏的“妙招”还在后面!
“元亭,云娘,明娘,”徐氏一一喊过兄妹三人,满脸慈爱地说道:“这些年,祖母一直在临安,连你们的面都没见过。今儿个是第一遭见面,祖母总得给些见面礼。”
“不过,祖母手中实在没什么拿得出手的好东西。这是祖母多年积攒下来的碎银子,你们三个拿着分了,买些好玩的好吃的。”
一边说着,一边掏出一个旧荷包,小心翼翼地取出荷包里的散碎银子,分作三份,塞到谢元亭兄妹三人手中。
众人:“……”
脸厚心黑的谢明曦,也不由得暗叹一声。
姜果然还是老的辣!
谢老太爷已经气得七窍生烟,狠狠瞪向徐氏:“丢人现眼的东西!还不快点把你的碎银子收起来。见面礼我早就备好了!”
徐氏委屈不已,目中闪出水光:“我一片心意,怎么就成丢人现眼了!我手中不宽裕,见面礼微薄了些,孩子们总不会嫌弃见怪。”
谢元亭谢云曦:“……”
其实,我们很嫌弃很见怪!
谢明曦:“……”
呵呵,不要停!继续!
……
永宁郡主也被徐氏那副穷酸样子逗乐了,故意瞥了脸孔忽红忽白的谢钧一眼:“郡马,我记得你每年都会送银子回临安。为何老太太手中竟只有这么一点银子?”
谢钧僵着脸答道:“我也不知是怎么回事。”
谢老太爷不欲让儿子难堪,只得主动顶了黑锅:“银子都由我收着。不过,平日从未少了家用。”
又倏忽沉着脸训斥徐氏:“当着孩子们的面,把你那副穷酸样子收敛起来。再这般丢人出丑,我立刻让人送你回临安去。”
谢老太爷一沉下脸,谢铭反射性地低头不吭声。
谢兰曦姐弟三个,也有些畏惧,齐齐低下头。
换做平日,徐氏早就老实消停了。今日却哭着抹起了眼泪:“人老人丑遭人嫌。我知道自己是比不得年轻时候貌美了。你整日花钱听戏,给身边的通房丫鬟买胭脂水粉,也舍不得给银子给我花用。”
“你想撵我回临安,那是万万不可能。我辛苦操劳半辈子,总算有机会进京享福。谁要是送我走,我就一头撞死在谢家大门前!”
谢老太爷再也坐不住了,霍然站起身来,恼怒地拉拽着徐氏的胳膊:“去去去!你现在便去撞!撞死了我替你收尸!以为几句话就能吓到我不成!”
徐氏是市井出身,性子泼辣难缠。这些年被银子逼得忍气吞声,如今哪里还肯忍。
徐氏一屁股坐到地上,哭喊起来:“老天爷怎么也不睁睁眼!将这没良心的东西收了去!当年若不是我,你们父子两个都得饿死。若不是我掏了银子出来,阿钧连束脩也交不起。便是赶考的路费,也都是我老婆子的棺材本。”
“现在谢家飞黄腾达了,就不顾我的死活,想将我逼死!”
“老天爷!你快些睁开眼看看。直接降几道雷,劈死这个老不死的吧……”
谢铭急得满头大汗,偏偏天生口拙,不知该怎么劝亲娘。
阙氏可就比谢铭机灵得多了,拿出帕子捂着脸,也呜呜地哭了起来。
谢兰曦已到了知事的年龄,被徐氏这等做派羞臊地抬不起头来。谢元舟倒是光棍,拉着谢元蔚站到徐氏面前。一副“冲着我来”的架势!
谢老太爷面色铁青,太阳穴突突直跳。
谢钧暗暗咬牙切齿,忍不住迁怒于谢明曦。
都怪谢明曦!自作主张地写信让他们来京城!刚来第一日,就闹得鸡犬不宁。
谢明曦一脸恰到好处的茫然无辜。
说实话,她是真的没料到徐氏有这等手段……若早知道,重生的第一日她便写信送去临安了!
……
谢钧再懊恼再后悔也没用。
人来都来了!想撵回临安,显然目前不可能,只能先安抚再说。
成大事者,需忍常人之不能忍!
谢钧深深呼出胸口的浊气,硬生生挤出一个愧疚的神情,走上前亲自扶起徐氏:“都是儿子不孝,竟令母亲无端受了这么多委屈。以后儿子定会好生孝敬母亲!”
几句好听话就想哄得她起来?不可能!
徐氏硬是赖在地上,继续哭:“我这一把年纪,到哪儿都是一副寒酸模样。别说别人,便是我自己也瞧不起自己……”
谢钧咬牙承诺:“我待会儿便让人取一百两银子,送到母亲手中。”
一百两银子,打发叫花子吗?
徐氏对着谢钧哭道:“阿钧,当年你要读书,哭着跪下来求我,我可是连棺材本都拿了出来啊!”
永宁郡主的耐心显然已快用尽了,阴沉着脸瞥了谢钧一眼:“内宅库房没银子了吗?送五百两给老太太安顿。”
再不让徐氏“消停”,别怪她翻脸走人。
谢钧肉痛不已地改口:“既是郡主发了话,那就五百两好了。”
五百两!
这个永宁郡主,比抠门的谢钧大方多了!
徐氏心花怒放,麻溜地抹了眼泪,站起身来,连连说道:“阿钧一番心意,我若不收,反倒不美。如此便先谢过了。”
脸面算什么?
一闹腾,便闹出了五百两银子。实在太划算了!
谢老太爷一张脸快黑成了锅底。当着永宁郡主的面,不便发作,硬生生忍了下来:“阿钧,时候也不早了,让厨房上菜开席吧!”
谢钧迅速张口应下。
一场闹剧,总算告一段落。
……
家宴共开了两席。
男子一席,女子一席。
少了闹腾不休的徐氏,席上安静了许多。谢铭生性木讷温吞,并不善言。坐下之后,便一声未吭。
谢钧对这个没血缘的弟弟没有好感,也没太多厌恶,随意招呼一声,便陪着谢老太爷说话。
谢元舟倒是胆大,坐在谢元亭身边问东问西:“大哥,你在哪家书院里读书?”
谢元亭略略昂头,语中露出一丝傲然:“新儒学院。”然后,又骄傲地添了一句:“京城六大书院之一。”
谢元舟眼睛闪闪发亮,兴致勃勃地追问:“哪六大书院?新儒书院排在第几?”
谢元亭:“……”
谢元亭被刺中痛处,绷着俊脸,不理谢元舟了。
谢元舟压根不知自己问错了话,见谢元亭瞬间撂了脸色,也有些委屈。好在美味菜肴很快被端了上来。
谢元舟早就饿了,立刻高高兴兴地大快朵颐,将之前的些许委屈尽数抛在脑后。
谢元亭看在眼里,心里不由得暗暗鄙夷。
果然是乡下来的土包子!吃相如此粗鄙!
另一边的女眷一席,便热闹多了。
徐氏忙着大吃大喝,一张嘴还不忘时时奉承永宁郡主夸赞谢云曦谢明曦姐妹。嘴太过忙碌,口沫横飞,偶尔还喷出一点菜肴碎末。
永宁郡主嫌恶又膈应,半点胃口都无,很快搁了筷子。
永宁郡主一脸冷凝,看不出太多情绪。
谢云曦却没什么城府,对徐氏的嫌弃和轻蔑明明白白地流露出来。就差没直说一句“离我远点”了。
徐氏似没看出来一般,亲热地用自己的筷子夹了一块肉放进谢云曦的碗里:“云娘,你别光顾着听祖母说话,也多吃些。别听什么以瘦为美之类的话,姑娘家还是白白胖胖地招人喜欢。”
谢云曦满目嫌弃,硬邦邦地应了句:“我已经饱了。”
“长者赐,不敢辞。”耳边响起一个熟悉得令人厌憎的少女声音:“祖母亲自夹菜,二姐怎么能不吃?”
谢云曦原有的三分闷气,立刻蹿成了七分,霍然瞪向谢明曦:“我就是不吃!你爱吃你吃去!”
谢明曦竟未和她争执,轻叹一声,歉然地看向徐氏:“请祖母勿恼。二姐大约是真的吃饱了,绝没有嫌弃祖母之意。”
徐氏对善解人意为她解围的谢明曦,顿生好感,立刻笑道:“是我老婆子多事。怎么能怪云娘!”
一口一个云娘!一个乡下来的老婆子,有何资格叫她的闺名?
谢老太爷也就罢了,到底是正经的嫡亲祖父!这个徐氏,不过是谢老太爷的续弦,这般恬不知耻地巴上门来,实在可厌可鄙!
谢云曦撇撇嘴,将头转了过去。
……
永宁郡主高高在上惯了,今日回谢府,只是全了“夫妻”颜面而已。对粗鄙贪婪的徐氏觉无半分好感。
晚饭后,永宁郡主便领着谢云曦和谢老太爷辞别。
谢钧立刻柔声道:“天色已晚,郡主不如在府中住上一晚,待明日再回郡主府也不迟。”
永宁郡主神色冷淡:“不必了。”
谢钧碰了个硬钉子,脸上也不见尴尬,又笑道:“那我送你们母女出府。”
永宁郡主依旧神色漠然:“不必了。”
谢钧:“……”
待永宁郡主母女离开,谢老太爷皱起眉头,深深看了谢钧一眼:“阿钧,我人老眼花,你送我一程。”
送一程显然只是托辞。谢老太爷这是看出了夫妻间的不对劲,要仔细问上一问。
谢钧心知逃不过这一遭,无奈地应了。
徐氏和谢老太爷分房已有多年,此时厚着脸皮道:“我也一同回去。”
谢老太爷忍了一肚子闷气,此时自然没有半点好脸色,冷哼一声道:“不用了。你和老二夫妻两个住在一个院子,我耳根也能清静些。”
徐氏今日占足了好处,不想和谢老太爷闹得翻脸决裂,故作委屈地点了点头。
……
谢老太爷谢钧父子走后,谢元亭也一言不发地走了。
谢元亭态度如此倨傲,便如一巴掌,狠狠扇在了谢家二房众人脸上。
谢铭脸上火辣辣地,难堪之极,压低了声音道:“娘,我看,我们还是回临安去吧!”反正也得了五百两银子,足够他们安家养家了。
徐氏瞪了儿子一眼:“说什么屁话!这里是谢府,我们本就该住在这儿。还回什么临安?”
谢铭自来懦弱听话,被徐氏一瞪,立刻三缄其口,不敢再吭声。
阙氏立刻凑上前,殷勤地扶住徐氏的胳膊:“娘消消气,别和这个木头置气。我们一切都听娘的。”
站在一旁的谢元舟麻溜地凑了过来,扶住徐氏的另一边胳膊:“祖母,住在谢府是不是每日都有这么多肉吃?”
徐氏被谢元舟那副馋嘴样子逗乐了,不轻不重地拍了谢元舟一巴掌:“吃吃吃,就知道吃!要是把这份心思都用来读书,早该将四书五经都读完了。”
谢元舟咧嘴一笑,正要说话,一个悦耳的少女声音忽地响起:“祖母和二叔二婶一路劳顿,也该早些歇下安置才是。我送祖母二叔二婶回去。”
张口的,正是谢明曦。
相比起满目鄙夷的谢云曦满脸不屑的谢元亭,谢明曦温柔含笑的模样,犹如一阵和煦的春风,拂过徐氏等人的心头。
徐氏冲谢明曦笑道:“我们初来乍到,对谢府还不熟悉,有劳明娘了。”
谢明曦微微一笑,浅浅的笑意从眼中漾开,清丽秀美的脸庞如明珠般熠熠生辉:“孝敬长辈,理所应当。祖母这么说,倒让孙女羞愧汗颜。”
短短两句话,听得徐氏心怀舒畅,眉开眼笑。
谢家二房穷得叮当响,既无财也无势,无半点可图谋之处。谢明曦主动示好,比狗眼看人低的谢元亭谢云曦可要强多了。
谢明曦深谙做戏做全套的道理,亲自上前,扶着徐氏的胳膊。
徐氏乐呵呵地笑了起来,一张老脸像菊花一般舒展。倒是比之前那副贪得无厌的嘴脸顺眼多了。
……
半个时辰后。
书房内。
谢钧硬着头皮将“夫妻”之间的一切道来。
谢老太爷面沉如水,直直地盯着谢钧:“你刚才说的一切都是真的?”
谢钧满面羞愧,低声应道:“是!”
谢老太爷铁青着脸,随手拿起一方纸镇便扔了过来。
万幸谢钧反应还算灵活,险之又险地避过。那方纸镇重重地跌落在地上,发出咚地一声闷响。然后,四分五裂。
谢钧瞬间一身冷汗:“父亲……”
“不中用的东西!”谢老太爷咬牙怒骂:“十几年了,竟连一个女子都没能降服。到今日还是假凤虚凰的夫妻!”
“我怎么就生了你这么一个没用的儿子!”
被自家亲爹骂得狗血淋头,谢钧满腹委屈。
“这怎么能全怪我。”
谢钧无奈辩解:“当年淮南王世子邀我进府做客,我和永宁郡主偶遇,惊为天人。后来,淮南王愿招我为婿,我心中自然愿意。”
“万万没想到,永宁郡主竟天生喜欢女子,选中我为郡马,便是因为谢家无权无势好拿捏。”
“淮南王府势大,我想借势,不得不隐忍。否则,真的闹翻了脸,我半分好处都没有。”
“这些年来,我能稳居鸿卢寺卿之位,能在京中百官里有一席之地,能得上司看重,和同僚谈笑来往,有大半都因为我背后的岳父舅兄。”
“我不忍着,还能怎么办?休妻我是不敢也不情愿!假夫妻也是夫妻,反正外人又不知情!”
当着亲爹的面,谢钧将自己那点私心说的明明白白,毫无遮掩。
谢老太爷呸了他一口:“谁让你休妻了!堂堂王府郡主嫁了给你,这是谢家祖上积德!休妻一事,万万不可!更不能和郡主闹翻!”
“不过,你也太没用了!便是郡主喜欢女子,凭着你的才貌和殷勤,也该打动郡主,令她倾心才是。”
谢老太爷一脸恨铁不成钢的恼怒:“这么多年,你为何一直将此事隐瞒不提?在老子面前还要什么颜面?若早点说,我总能为你想些主意。也不至于闹到今天这等地步。”
谢钧一脸“我没用”的羞愧:“儿子实在没脸说。”
好不容易娶了个身份高贵的媳妇,偏偏媳妇喜欢女子,不和自己同床共枕。如此丢人的事,便是对着自己的亲爹,也实在难以出口啊!
……
书房里沉默了片刻。
谢老太爷皱着眉打破沉默:“明娘和云娘又是怎么回事?”
谢钧只得又将替考之事从头至尾说了一遍。
谢老太爷又怒了,狠狠地“呸”了一声:“这个永宁郡主,真是心肠歹毒!好在老天有眼,没让她的计谋得逞。”
谢钧也是一脸庆幸:“是啊!好在明娘有老天庇佑!”
谢老太爷活了大半辈子,对“苍天有眼”这等说法颇不能苟同。
秉持着“凡事看结果不必细究过程”的原则,谢老太爷果断地和谢钧一样,选择了站在谢明曦这一边:“明娘遗传了你读书的天分,以头名的身份考中莲池书院,成了皇后娘娘门生。日后前程不可限量!”
“以后凡事都先紧着明娘!”
“至于云娘,就扔给永宁郡主。她既是认下这个女儿,总不会撒手不管。”
谢钧连连点头:“儿子也是这么想的。父亲这一席话,算是说进我心坎里了。明娘又聪明又孝顺,以后有了出息,我这个亲爹定能跟着沾光。说不定,谢家光耀门庭的希望,就都落在明娘身上了。”
谢老太爷一脸赞同:“此话有理。”
“明娘相貌生得出众,又聪慧无双,以后若能进宫,或是嫁给皇子,便能给谢家带来数不尽的好处。”
要不怎么说是嫡亲父子?
谢老太爷的想法和谢钧简直如出一辙。
……
谢钧继续点头,一不小心,就漏了句实话:“其实,让你们来京城,也是明娘的主意。”
谢老太爷:“……”
谢老太爷黑着脸扔了砚台过来。
砸死你这个没良心的东西!自己在京城过着荣华富贵的好日子,竟也没想着将亲爹接到京城来!
谢钧自知理亏,生生受了这一砚台,忍着疼痛上前陪不是:“父亲息怒。不是儿子不孝,只是父亲一来,母亲和二弟他们便要一起跟着来京城……”
谢老太爷余怒未消,冷冷地瞪了谢钧一眼:“既是如此,送我们回临安便是。”
“这怎么行。”谢钧立刻道:“父亲安心在京城住下。”
谢老太爷神色一缓,长叹一声:“徐氏确实上不得台面。当年若不是为了生计,我断然不会娶这等女子过门。现在这把年纪再休妻,会惹来风言风语。连带着当年旧事都会被人重提。”
“不然,我如何会忍她这么多年!”
“等过上一段时日,我找个由头打发她领着儿孙回临安去,免得在这儿碍眼。”
没想到,谢钧却道:“郡主一直住在郡主府,谢府内宅也没个真正能主事的,实在不妥。还是让母亲留下吧!”
谢老太爷:“……”
谢老太爷只楞了片刻,很快便反应过来,眯着眼低声道:“你打算让徐氏做什么?”
父子两个说话,无需遮遮掩掩。
谢钧坦坦荡荡地说出自己的谋算:“郡主在谢府遍布耳目,为了以防万一,还是肃清谢府内宅为好。含香到底是妾室,名不正言不顺。母亲是长辈,掌管内宅顺理成章。便是岳父舅兄知道了,也不便多言。”
这倒是个好主意!
谢老太爷略一思忖,便道:“此事你不必插手。我自会和徐氏说。徐氏粗野泼辣,做这等事正合适。”
谢钧犹豫片刻,低声说道:“我只担心她借机狮子大张口,贪婪无度。”
谢老太爷冷哼一声:“放心,有我在,她翻不出风浪来!给她些蝇头小利无妨,她若是太过贪心,我便给她一纸休书,送她回临安去!”
……
隔日,凌晨。
“孙女见过祖父,见过祖母。”
谢明曦裣衽行礼,风姿优美。
谢元亭则躬身一礼。
新儒书院的礼仪课程同样要求严格,谢元亭学了两年,行礼毫无差错。只是,少了一点晚辈对长辈应有的恭敬,看着便不那么顺眼了。
谢老太爷心中十分不悦,脸上的笑容淡了下来。
谢钧怒气沉沉地扫了谢元亭一眼。
谢元亭顿觉头皮发紧,不敢再出幺蛾子,老老实实地行了礼站到一旁。
丁姨娘今日终于得以露了脸,站在谢钧身后,满目关切地看着谢元亭。然后,又满是怨怼地看向谢明曦。
都怪谢明曦自作主张!
谢老太爷一来,徐氏也来了!
往日内宅琐事由她掌管。如今有徐氏在,是万万轮不到自己了!
都说女儿是亲娘的贴心小棉袄。往日听话乖巧的女儿,现在却成了一根刺,生生地扎在她心里。
……
丁姨娘目露哀怨。
谢明曦心中哂然冷笑。
丁姨娘那点心思,几乎都摆在了脸上。
不过,丁姨娘除了怨怼不快之外,根本无法可想。谢钧已被她说服,谢老太爷也一定会和谢钧站在同一阵线。徐氏有好处可沾,绝不会放过。
如此,便能肃清内宅,膈应永宁郡主,又彻底架空了丁姨娘。而谢钧,和永宁郡主再难维持“恩爱夫妻”的假象,只能坚定不移地站在她这一边。
一石数鸟!
谢明曦含笑张口,打破沉默:“我和大哥每日要去书院读书。不能时时陪伴,还望祖父祖母见谅!”
天资聪颖为谢家增光添彩的谢明曦,从昨日起就成了谢老太爷的心头好。
谢老太爷和颜悦色地笑道:“读书要紧。以后每日回府后,来陪祖父说说话便是。临安也有女子书院,不过,比之皇后娘娘的莲池书院肯定差了许多。你得了空闲,便将莲池书院的情形说给祖父听一听,也让祖父开开眼界。”
谢明曦抿唇一笑:“祖父想听,孙女一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被晾在一旁的谢元亭:“……”
明明他才是谢家唯一的子嗣!
明明他才是日后撑起谢家门庭的男丁!
父亲却日渐偏向谢明曦。就连刚到京城的祖父,也不知被灌了什么迷魂汤,竟对他这个孙子视若无睹,反而对谢明曦这般偏爱!
可恶的谢明曦!
……
谢元亭满肚子闷气,拜别长辈后,便快步往外走。压根不想和谢明曦并行。
谢明曦笑眯眯地提醒:“大哥走慢些,注意脚下……”
话未说完,谢元亭便被不知从何处冒出来的树枝绊了一下,狼狈地稳住身形,转头狠狠瞪了谢明曦一眼:“你怎么也不早点提醒我!”
谢明曦无辜地眨眨眼:“我提醒了,是你走得太急了。”
谢元亭冷哼一声,俊脸一片阴沉:“谢明曦!你打着什么主意,别以为我看不出来。你仗着自己读书有天分,考进了莲池书院,便想处处压我一头。”
“我告诉你!你这是痴心妄想!”
“我是谢家唯一的子嗣,以后谢家一切都是我的。你若想我这个兄长为你撑腰,以后对我这个兄长就得毕恭毕敬,什么都听我的。”
呵!
真是大言不惭!
谢明曦并未动气。对谢元亭这等凉薄之人动怒,委实不值得!
“我不听你的,你又待如何?”
谢明曦轻飘飘的一句话,轻易地挑起了谢元亭的怒火。谢元亭狠狠地盯着谢明曦,满是戾气地放了一句狠话:“走着瞧!”
然后,神色阴沉地转过身,快步离开。
谢明曦还是那副慢悠悠的样子,不疾不徐地往外走。
跟在谢明曦身后的扶玉,有些紧张地低声道:“大公子似乎真的生气了!小姐,现在该怎么办?”
谢明曦扯了扯嘴角:“不必理会。”
谢元亭遗传了谢家男子的贪婪凉薄,偏偏又遗漏了最重要的天赋。自视甚高,却无匹配的才华胸襟,更欠缺了不顾一切的凶狠。
就是个有心无胆只会放狠话的蠢货!实在不足为虑!
……
“谢妹妹,你今日心情似乎颇佳,脸上的笑意一路都未停过。”马车上,林微微随口笑问。
谢明曦不欲多说家事,随口笑答:“昨日祖父祖母来了京城,家人团聚,总是令人欢喜。”
闲话数句,林微微叹了口气,一脸愁容:“我真是没用。同窗们一起练跑步,如今人人都能跑上一圈,唯有我还是跑半圈就上气不接下气。”
“再这么下去,我真是没脸见廉夫子了。”
谢明曦只得笑着安慰:“人各有长。你体力不佳是天生的,慢慢练习,徐徐进步,廉夫子也不会怪你的。”
“你的厨艺进步神速。昨日在厨艺课上做的糕点,十分美味。”
林微微果然被哄得笑了起来:“我昨日回府之后,又做了一回。特意让人送了一些到陆府。陆大哥晚上回府尝了,也满口称赞呢!”
林微微每日总要提起陆迟几回。
谢明曦也已习惯,神色自若,不再动辄露出厌恶之色。
林微微瞥了谢明曦一眼,忽地低声问道:“谢妹妹,陆大哥是不是曾开罪过你?”
谢明曦淡淡一笑:“我和陆公子从无交集,他也未曾开罪过我。”
“那你为何一直不待见陆大哥?”这个问题,显然已困扰林微微许久了。林微微终于忍不住问出了口。
谢明曦认真思索片刻:“大概是他相貌不佳,不合我眼缘。”
林微微:“……”
麻烦编一个听起来靠谱一些的理由行不行?
马车在莲池书院外停了下来。
谢明曦耳力灵敏,眉头微微一皱:“何人在书院外喧哗?”
莲池书院是清静的读书之地。平日学生们进出之际,便是说话也会压低声音。今日却传出一阵不合时宜的吵闹声。
林微微也皱起眉头,和谢明曦对视一眼,很快下了马车。
……
莲池书院外,站着一个年约五旬的老妇人。这个老妇人又矮又胖,一双不大的三角眼,被满脸的肉堆挤着,闪着精明刻薄的光芒。
老妇人的身侧,站着两个三十多岁的妇人,还有一个十四五岁的美丽少女。
谢明曦目光掠过少女的俏脸,心里悄然一动。
林微微的低语声响起:“这个少女,长得和杨夫子真肖似。”
可不是么?
容貌足有八分肖似。根本不用细想,必是杨夫子的女儿。只是,这个少女满脸不耐,拧着眉头,和亲切和善风趣的杨夫子气质迥异。
“快些叫杨巧娘出来!”老妇人中气十足地嚷道,一边要往莲池书院里闯。
巧娘,正是杨夫子的闺名!
这个老妇人,想来便是杨夫子的婆婆江老太太了。
莲池书院的门房管事沉着脸拦住江老太太:“任何人不得在莲池书院外吵闹喧哗,更不得擅闯莲池书院。”
江老太太声音半点未小,高声嚷道:“我是杨巧娘的婆婆!我现在便要见她!让她立刻滚出来!”
世上总有这样一些人,面目可憎,令人望而生厌。
江老太太显然是其中翘楚。
站在一旁的少女们,个个面露不屑鄙夷。
杨夫子身为莲池书院里音律最佳的夫子,声名颇佳,受人敬重。这个江老太太,一张口便喊杨夫子的闺名,不见亲昵只有趾高气昂,嘴脸委实可恶。
谢明曦神色冷了一冷。
林微微也恼了,轻哼一声,忿忿低语:“杨夫子守寡几年,如今又做了莲池书院的夫子。这个江老太太,亏得她有脸摆出婆婆的谱!”
谢明曦淡淡道:“世间恬不知耻之人比比皆是,不足为奇。”
可不是么?
这位江老太太见众少女围观,非但没生出怯意,反而扯高了嗓子喊了起来:“杨巧娘!你再不出来!休怪我不客气!以后你别想再进江家的门!”
扶着江老太太的两个儿媳,各自一脸自得冷笑。
杨夫子的女儿江凝雪,神色间的不耐之色愈发明显。
就在此时,杨夫子匆匆出来了。
……
肤白貌美风度极佳的杨夫子,此时顾不得仪态,在众少女或同情或惊愕或不以为然的目光下匆忙走到江老太太面前,低声下气地喊了一声“婆婆”。
江老太太得意地瞥了门房管事一眼,气焰愈发嚣张:“杨巧娘,你上个月为何不回江家?连自己的亲闺女也不管不问!你这个当娘的,未免太狠心了!”
江凝雪抿紧嘴角,将头转到一旁。
杨夫子心中一阵抽痛,无奈地低声解释:“我虽未回去,却让人替我送了银子回去。”
“那点银子哪里够凝雪花用!”
江老太太声音陡然拔高,眼中闪出咄~咄逼人的凶光:“凝雪这么大了,每一季都要做新衣打首饰,吃喝穿用胭脂水粉,哪一样都要花银子。你送回来的银子哪里够!”
“我今日来便是告诉你,以后每个月送二十两银子回来!”
杨夫子每个月十两银子,只留二两,其余八两都送回江家。这八两银子,用在江凝雪身上的不足四分之一,都被江老太太贴补给了其余两个儿子。
杨夫子心中清楚,却不得不隐忍。
没想到,江老太太愈发贪婪,一张口就索要二十两银子。
“我没有这么多银子!”杨夫子素来轻声慢语,此时便是满心怒意,声音依旧柔和:“我每个月只有十两银子。如何能筹措得出二十两来?”
江老太太撇撇嘴,冷笑一声:“你在莲池书院里不是有姘头吗?难道没赚些银子回来?”
……
如此刻薄恶毒的话语,令杨夫子脸上顿时没了血色,嘴唇不停颤抖,被羞辱轻贱的愤怒,化为晶莹的泪珠在目中滚动。
一旁围观的少女们不知就里,低声窃窃私语。
“杨夫子平日很少和男夫子们来往,品性端正。”
“这个老虔婆分明是胡言乱语,故意羞辱杨夫子。”
“杨夫子为何不骂回去?何必这般隐忍!这可是莲池书院,顾山长定会给杨夫子撑腰的!”
“嘘!别出声!你没见杨夫子的女儿都没吭声吗?”
这倒也是。
江老太太这般轻贱羞辱杨夫子,江凝雪竟没什么反应,既未挺身相护,也未吭声。冷漠的令人心寒。
林微微忍无可忍,快步上前,挤进人群:“杨夫子品性端方,人人敬重。你再敢出言羞辱杨夫子,我第一个饶不了你!”
江老太太敢辱骂杨夫子,是窥准了杨夫子不敢反抗。眼前的粉衣少女一看就知出身高贵,平民百姓根本招惹不起。
不过,江老太太也有办法应付。
她理也不理林微微,径自对杨夫子说道:“我不管你用什么法子,总之,从这个月起,必须送二十两银子回江家。”
“否则,以后你休想再见凝雪。”
杨夫子将泪水逼了回去,声音略有几分低哑:“便是杀了我,我也拿不出这么多银子来。最多将十两都给你。”
林微微听得火冒三丈,霍地看向杨夫子:“夫子,你为何这般隐忍退让?你为何不禀明山长,让山长将她们撵走?夫子你……”
“林姐姐!”谢明曦忽地张口打断林微微:“这是杨夫子的家事!你休要多言!”
林微微:“……”
林微微一怔,下意识地看向谢明曦。
谢明曦神色淡淡,看不出喜怒,声音扬高:“快到上课的时间了,请所有同窗速速散去,各自去自己的学舍上课。”
众少女面面相觑,很快散去。
……
杨夫子感激地看了谢明曦一眼。
这等丢人出丑的场景,她根本不愿被任何人窥见!也无需任何人为她出头!她只想快速让江家人离开!
林微微看在眼中,心中涌起奇异的滋味。
原来,她的一腔好意,只令杨夫子更加难堪吗?
谢明曦似窥出了林微微的茫然难过,伸手握住了林微微的手,迅速给她一个安抚的眼神。然后对杨夫子说道:“上课的时间快到了。请夫子尽快去学舍上课,勿让我们等候。”
这便给了杨夫子一个正大光明的理由,躲开江家人。
这份不动声色的体贴入微,令杨夫子心中感动不已,立刻点头。
江老太太不肯就此消停,狠狠瞪向杨夫子,叫嚷道:“你不答应我的要求,今日休想回书院!”
“你是江家的儿媳,本不该抛头露面。是你坚持要来书院做夫子,偏偏举止轻浮品性不端。我们江家有你这样的儿媳,简直是倒了八辈子的霉……”
所有的叫嚣声,都被突如其来的一只手打断了!
面无表情的美丽少女,不知何时出现在江老太太身侧,猛地伸手拎起江老太太脑后的衣服。
江老太太猝不及防之下,被拎得双脚离地,陡然发出一声尖锐的惊呼。
美丽少女松了手。
江老太太双脚一软,扑通一声坐到了地上,疼得龇牙咧嘴眼泪横飞:“你是谁?竟这般对我一个老人家!简直是无法无天!”
美丽清冷的少女漠然不语。
谢明曦微笑着介绍:“这是六公主!”
江老太太:“……”
六、六公主?
江老太太嘴巴张得老大,一副生吞鸡蛋的表情。
江家不过是平民百姓,平日来往的也多是市井之人。何曾见过天家公主?
这位六公主神色冷冽,满目厌恶……
该不是要杀了她吧!完了完了!这下可彻底完了!
江老太太吓得全身直哆嗦,挣扎着想爬起来跪下,偏偏全身已吓得软成了一团烂泥。原本站在一旁的两个儿媳,此时也被吓得面无人色,哆嗦着跪下求饶。
“公主殿下饶命!”
“我们身为儿媳,不得不听婆婆的吩咐。其实,我们一直敬重大嫂。”
江凝雪不敢不跪,跪下之后低着头,一言未发。
真是大快人心!
林微微看着眼前这一幕,心情颇为畅快,冲六公主笑道:“公主殿下打算如何处置她们?”
六公主简洁地吐出一个字:“滚!”
短短一个字,却令江家人如释重负,连连磕头谢恩,然后相扶着站起身来。两个儿媳步伐飞快,仿佛身后有吃人的老虎一般。
江老太太气得咬牙切齿,抓紧江凝雪的胳膊。人在愤怒的时候,手劲总比平日大得多。江凝雪忍不住诶哟一声。
杨夫子心疼不已,快步上前,急急问道:“凝雪,你怎么样?胳膊是不是很疼?”
江凝雪却半点都不领情,怒气冲冲地看了杨夫子一眼:“不要你管!”
然后,便扶着江老太太走了。
留下心如针扎的杨夫子,愣愣地站在原地,看着江凝雪的身影消逝在眼前,许久都没动弹。
两行清泪,不知何时溢出眼角。
……
杨夫子真可怜!
林微微暗暗叹了一声,悄然转头看向谢明曦。
现在该怎么办?总不能一直站在这儿吧!
谢明曦回了一个“稍安勿躁”的眼神,先张口对六公主说道:“公主殿下是不是早就来了?”
六公主嗯了一声。
自己从不出手打女子。不过,像江老太太这等毫无廉耻的人,实在该受点教训。
谢明曦那双明亮的眼眸,似乎总能洞悉六公主心里的想法,轻声笑道:“殿下刚才做得好!”
六公主弯了弯嘴角。
此时,杨夫子终于回过神来,勉强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轻轻说道:“今日之事,多谢你们几个。”
六公主照例不出声。
林微微有些羞愧:“杨夫子千万别这么说。我思虑不周,说话行事冲动冒失。杨夫子别见怪才是。”
她怎么可能见怪?
“总之,要多谢你挺身而出。”杨夫子又看向谢明曦:“多谢你替我解围。”
谢明曦抬起头,凝望着眼角犹有泪痕的杨夫子:“我们只能为杨夫子解一时之围。要挣脱枷锁,到底还要靠夫子自己。”
杨夫子全身颤了一颤,白皙美丽的脸孔涌起浓浓的自惭和无奈。
然而,心中纵有千言万语,此时也难以出口。
过了片刻杨夫子才道:“时候不早了,你们先去学舍。我去重新梳洗,今日上课怕是要迟上片刻。你先领着众人去乐室,自行练习。”
然后,杨夫子先转身进了书院。
纤弱的背影似背负着千斤重担,步履迟缓而沉重。
谢明曦默默地注视着杨夫子的身影,心中暗暗轻叹。
……
这一幕闹剧,被众多学生看在眼中,很快就传了开来。
其余学舍的学生们最多唏嘘一回,海棠学舍的少女们,却义愤填膺愤怒不已。
“呸!世上还有这等廉寡鲜耻之人!”尹潇潇忿忿难平:“可恨我当时没在场,不然,我定要出手揍那个江老太太一顿,为杨夫子好生出一口闷气!”
颜蓁蓁立刻点头附和:“说的对!这种人,就该用拳头好好教训一顿。”
李湘如的声音里也满是怒气:“杨夫子夫婿已亡故几年,如今到书院做夫子,已是自由之身。每个月出银子养活女儿,为何还要受江家人的闲气?”
就连盛锦月,也握了握拳头,杀气腾腾地说道:“以后再遇到此类事情,招呼一声,我们一起去揍人!”
虽然习武还没几日,不过,众少女颇有“我一出手众人退散”的自信。七嘴八舌说得煞是热闹痛快!
谢明曦淡淡张口道:“今日之事,你们权当不知。若要谈论,也只私下说说,万万不可在杨夫子面前提起。”
众少女:“……”
这番话,犹如一盆冷水,生生地浇在群情激昂的少女头顶!
盛锦月第一个按捺不住,猛地站直身子瞪了过来:“你这么说是什么意思?我们是一番好意,为何不能说?”
众少女下意识地附和:“是啊!我们是想帮杨夫子。难道这也有错?”
“这等事,我们都看不过去。为何不能张口?”
“江家不过是平民百姓,我们想帮杨夫子,轻而易举,根本不是难事。”
“说的对。”
面对少女们不悦的目光,谢明曦镇定如常:“你们太过一厢情愿了。如果杨夫子有意撇开江家,只要向顾山长张口便是,何苦等到今日?”
“杨夫子既不愿撕破脸,自然有她的思虑和苦衷。”
“我们当做不知,也算给杨夫子留了尊严和体面。若直言不讳,和揭人伤疤又有何异?”
众少女不约而同地安静下来,默默地回味谢明曦这一番话。
越想越觉得有道理。
诶,真是人比人气死人。她们怎么就没想到这些?
李湘如看着从容不迫侃侃而谈的谢明曦,心里涌起复杂难言的滋味。没有什么比“我不如她”的领悟更令人痛彻心扉。
然而,此时此刻,除了这四个字,她心中竟再生不出其他念头。
这种被碾压的不甘,迅速转化为嫉恨的怒焰,汹汹燃烧。似要冲破胸膛,冲至谢明曦面前……
谢明曦忽地看了过来。
明亮的眼眸,仿若烛火,清晰地照见她心底的阴暗。
李湘如心跳如擂鼓,狼狈地转过头。
谢明曦似笑非笑地扬了扬唇角:“杨夫子今日来得稍迟片刻,我们自行去乐室练习。”
众少女皆无异议,一同应下。
……
一炷香后,杨夫子出现在乐室。
杨夫子换了一身干净的绿色罗裙,脸上敷了脂粉,唇畔含笑,温柔亲切。和平日一般无二。
之前的狼狈不堪,消失无踪。
“谢明曦,你继续练习琴曲。”
“李湘如,你今日为何心神不定,竟连连弹错三个琴音。抚琴时最忌分神!”
“尹潇潇,你为何东张西望?如此心浮气躁,焉能练好手中长笛?”
“……还有六公主,你击鼓声音稍小一些,不要惊扰同窗们练习。”
杨夫子今日比平日要求更严格。转了一圈,几乎人人都被数落一通,又指点技法指法。
众少女无暇再多想,立刻将心中杂念全部收起,认真练习。
时间一晃而逝。
编钟声响起,杨夫子宣布一声:“今日音律课结束,你们稍事休息片刻,便可以去饭堂了。”
众少女一起应是。
然后,杨夫子迈着轻盈的步伐走了。
众少女下意识地对视一眼。
或许,谢明曦说的才是对的。
这半日,杨夫子认真上课一如往常。散学后却立刻离去,不像往日那般会多逗留片刻,对音律不佳的学生进行指点。
可见,杨夫子根本不愿任何人提及此事。
……
“谢明曦!”李湘如忽地喊了一声。
谢明曦略略转头:“什么事?”
李湘如用力咬了咬嘴唇:“你留下,我有话要单独和你说。”
林微微皱了皱眉,站在谢明曦身侧不肯离开。六公主静默不语,站到了谢明曦的另一侧。
谢明曦安抚地看了看一双好友,轻声笑道:“李姐姐有话和我说,你们先去饭堂等上片刻。”
林微微略一迟疑,还是走了。
六公主却动也未动。
谢明曦笑着说道:“我口舌身手都胜过李姐姐,不管吵架动手她都不是我对手。殿下还有什么可担心的?”
李湘如:“……”
喂,我还好端端地在这儿呢,别太过分了啊!
六公主听闻此言,却放了心,终于转身走了。
众少女一一离去,乐室里很快安静下来。
“你有什么话要说?”谢明曦直截了当地问道。
李湘如深深呼出一口气,定定地看着谢明曦:“谢明曦!我一时不及你,不代表永远不及你!你休想时时处处都压我一头!”
“我李湘如,正式向你发出战书!从今日起,我会加倍努力,不管哪门课程,都要超越你!”
字字斩钉截铁!句句铿锵有力!
谢明曦挑眉:“你确定要堂堂正正地赢过我?该不是打算用什么阴损的招数来算计我吧!”
李湘如的脸孔泛起被羞辱的愤怒红潮,怒火几乎喷薄而出:“当然不会!”
“不会就好。”谢明曦松口气,笑眯眯地说道:“你的挑战我应下了。对了,你打算输什么给我?”
李湘如:“……”
……
“谢妹妹,李湘如一直在瞪你。”林微微凑到谢明曦耳边,小声提醒:“眼睛都快喷出火星来了。”
“你们刚才到底说什么了?为什么她看你就像仇人一般?”
谢明曦一脸无辜:“我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她大概以为我是成心羞辱她,其实,我说的都是实话嘛!”
林微微略一思忖,便也猜出了几分,揶揄地笑道:“是是是,你说的都是实话。”
只不过,谢明曦的“实话”,可不是谁都承受得起的。
尤其是心高气傲的李湘如,不知被气成了什么样子!啧啧!
六公主瞥了窃窃私语相谈甚欢的谢明曦李湘如一眼,默默地继续吃饭。
“阴郁孤僻不喜说话”的人设……实在有些头痛!
鲜嫩的牛肉丝忽地出现在碗里。
六公主略一抬头,谢明曦秀美的笑靥映入眼帘:“公主殿下最喜吃牛肉,昨日我特意吩咐厨娘做了这道清炒牛肉丝,殿下多吃一些。”
六公主心里一暖。
前日吃饭的时候,自己多吃了两口牛肉。没想到,细心的谢明曦竟留意到了。还特意让厨娘做了清炒牛肉丝带来。
果然还是对自己最好!
六公主津津有味地吃着牛肉丝。
林微微扁扁嘴,忿忿不平地低语:“谢妹妹,你只记得公主殿下爱吃牛肉丝。怎么不记得我也爱吃?”
谢明曦哑然失笑,立刻夹起一筷子牛肉丝放进林微微碗中:“怎么不记得。只是动作稍迟一步罢了。”
林微微喜滋滋地吃起了牛肉丝,果然鲜嫩美味啊!
六公主瞥了林微微一眼。
林微微心情愈发愉快,吃完之后,故意让谢明曦再夹一筷子牛肉丝。在六公主不快的目光下,吃得愈发香甜。
谢明曦:“……”
算了!就当没看见好了!
……
此时的杨夫子,正独自待在寝室里。
夫子们的寝室颇为宽敞,床榻桌椅屏风等样样齐全。杨夫子颇有雅趣,每日都会摘几朵鲜花放置在花瓶里,一室清香。
今日,杨夫子却无此心情,呆呆地坐在桌子边,目光茫然地落在空荡荡的花瓶上。
这个花瓶不是什么名贵之物,是当年她出嫁时的陪嫁。成亲后,夫妻恩爱,擅长丹青的丈夫特意在花瓶上描绘了一幅美人图。
花瓶上拈花微笑的女子俏生生地立在树下,双眸中闪着幸福的光芒。
那时,丈夫还未病故,刁蛮的婆婆看在长子的颜面上,对她这个长媳也未过分刻薄。女儿江凝雪天真可爱……
为何,现在就变成了这样?
压抑了半日的泪水,串串滑落。
杨夫子纤弱的肩膀不停耸动,哭声压抑而痛苦。
为什么?为什么?
为什么她忍让至此,江家人还是不满足?为什么她百般委屈,女儿却冷眼相待?
她只是想离开江家,想在莲池书院做夫子,想过些平静安逸的日子,从无改嫁的打算。为何江家人不肯放过她?
扣扣扣!
沉浸在恸哭中的杨夫子,没有听到敲门声。
扣扣扣!
站在门外的人,显然很有耐心,并未出言催促,只轻轻地又敲了门。
反复数次后,杨夫子终于听到了敲门声,擦了眼泪,红着眼圈去开了门。
不出所料,站在门外的,果然是顾山长。
顾山长目光掠过眼圈通红的杨夫子,微不可见地叹了一声:“你中午可曾吃饭?”
杨夫子摇摇头。
她哪里还有吃饭的心情?
顾山长将右手中的食盒略略拎高:“我料到你没吃午饭。所以特意去饭堂领了一个食盒来。”
杨夫子哑然片刻,默默让了开来。
顾山长神色平静地进了寝室,亲自打开食盒,将饭菜一一端出来。
出身名门的娇贵少女们,大多让府中的厨子做了饭菜送来。其实,莲池书院提供的午饭,着实很不错。四菜一汤,两荤两素。
普通百姓之家,只有过年过节时才能吃得上。
杨夫子在江家做儿媳的时候,吃的大多是残羹冷饭。进了莲池书院后,饭食远胜从前。
热腾腾的饭菜香气钻入鼻间。
杨夫子这才惊觉自己饿了。
“快些吃饭。”顾山长微微笑道:“有什么话,等吃完饭再说。”
天大的事,也不及吃饭重要!杨夫子忽地想起顾山长曾说过的“至理名言”,不由得笑了起来。
是啊!世间所有的难题,总要等填饱了肚子再去应对。
……
吃完饭后,杨夫子收拾了食盒,然后低声道:“早上的事情,山长应该都知道了吧!”
顾山长略一点头:“早已知晓。你未曾向我求救,想来不愿我出面。因此,我便当做不知。”
在知悉江家一切的顾山长面前,实在没什么可遮掩的。
杨夫子苦笑一声:“我实在无颜向山长求救。”
这般不堪的婆家,这等羞辱的场面,令人尊严全无颜面扫地。她有什么脸求顾山长出面?
“莲池书院是何等清静高贵的地方?因我之故,江家人竟到书院外喧闹。我……我真不知该以何颜面面对山长!”
看着杨夫子目中泛起的水光,顾山长心中涌起怜惜:“非你之过,你何苦将此事背负在自己身上?”
“世道不易,对女子犹为苛刻。你夫婿病故,初嫁由父母,再嫁由自身。你想再嫁或是为夫守贞,都由你自己。是你自己放不下,才由得江家这般作践羞辱!”
短短几句话,犹如利剑,深深地刺进胸膛。
杨夫子全身一颤,泪水簌簌落下。
是啊!她想改嫁并不难。她生得貌美,精通音律,才学颇佳,又是莲池书院的夫子。她想嫁个男子做续弦不是难事。
可是,她心中从未忘却过亡夫!更舍不下年少的女儿!
“江家不肯将女儿给我。我若改嫁,便得舍下凝雪。”杨夫子哭道:“我实在舍不得她……”
“可你现在这样,也太过委屈了。”顾山长叹了口气:“江家人刻薄寡恩暂且不提,便是凝雪,也对你满心怨怼。”
半大的孩子,常年被江家人教唆怂恿,早已和亲娘离心。便是杨夫子再隐忍委屈再满心疼爱,江凝雪也如被遮了双眼一般,根本看不见。
想到江凝雪临走前含恨的目光,杨夫子心如刀割,泪如泉涌。
……
顾山长沉默下来。
一边是脱离江家的自由快意,一边是唯一的女儿,如此两难的抉择,也怪不得杨夫子这般痛苦。
便如她当年一般。
家中长辈执意为她定下一门所谓的好亲事,她拒不肯嫁,准备了一丈白绫以示决心。谁若逼她嫁人,她便用白绫了结性命。
气急败坏的父亲红着眼睛怒骂:“顾娴之!你简直是冥顽不灵!俞莲池早就死了,俞家为了皇后之位,生生逼死了他!他便是在世,也不是什么良配!更何况,他早就死了。”
“你为了一个死人不嫁,说出去简直荒唐可笑!”
“俞家当然高兴的很。巴不得你为了俞莲池一辈子不嫁人。俞莲娘待你是好,可她将来便是做了皇后,也给不了你什么。你不是俞家儿媳,独身不嫁也不算是守节的节妇。这般作态又是何苦来哉!”
“我是你亲爹,一切都是为了你着想。替你挑的亲事,也是千挑万选。你嫁过去,便是当家主母,有何不好?”
“你怎么就不开窍!怎么就想不明白……”
亲爹为她挑的好亲事,是给陆阁老的幼弟做续弦。
其中所存的私心,她不愿深想,只简短地重复:“我不嫁人!逼我嫁人,我宁可死!”
父亲忍无可忍,怒骂道:“你若不嫁,就给我滚出顾家。我顾怀远没有你这个不孝的女儿!”
她定定地看着父亲,缓缓说道:“我今日便走。”
从那一日起,她便离开顾家。之后二十年,再未踏进过顾家门槛一步。
哪怕数年后父亲心生悔意,三番五次地让侄儿顾清来找她,她也从未松过口,更未回过顾家。
斩断亲情羁绊,坚持本心。两难抉择,于她而言,亦是彻骨之痛。只是,她心性坚韧,到底撑了过来。
而杨夫子,要想抛开一切,面临的痛苦犹胜过她。
女人做了母亲,总是更易心软。
……
敲门声忽地响起。
杨夫子还在哭泣,顾山长亲自起身去开门。
站在门外的,赫然是季夫子苏夫子和廉夫子。
三人显然是听闻早上江家人来闹腾的事,特意联袂而来安慰杨夫子。没想到顾山长也在,三位夫子齐齐一愣。
“你们先进来。”顾山长低声道:“杨夫子情绪激动,一直在哭,你们暂且什么都别说。”
夫子们对视一眼,各自点头。
季夫子和杨夫子平日时常较劲争锋,互看不顺眼。不过,都是些口角罢了,并无真正隔阂。
此时看着杨夫子满面垂泪伤心自苦的样子,季夫子心中沉甸甸的。
苏夫子和杨夫子私交甚好,坐到杨夫子身边,用干净的丝帕为杨夫子擦拭眼泪。
杨夫子哭了许久,情绪已渐渐平静。见众人一起来探望自己,心中更是感动,低声道:“我没事……哭了一场已经好多了。多谢你们来看我,我真的没事了。”
廉夫子直截了当地说道:“告诉我江家在哪儿,我今日便去一趟。保准以后没人敢再来烦你!”
廉夫子一脸杀气腾腾,右拳紧握,摆明了是想去江家揍人。
杨夫子感动又感激地抬头,一双眼眸已哭得又红又肿:“不必了。过几日,我自会回江家一趟,和她们分说清楚。”
廉夫子素来信奉“能动手就绝不多嘴”的原则。
杨夫子这般软弱可欺,廉夫子十分不以为然:“和江家人说得再多也没用,根本就说不清楚。听我的准没错,他们就是见你软弱可欺,有意欺辱于你。将他们揍上一顿,他们就老实消停了。”
杨夫子面上露出一抹苦涩:“图一时之快,以后凝雪在江家要怎么办?”
廉夫子哑然无语。
苏夫子接了话茬:“去江家揍人,确实痛快,不过,却不能解决根本问题。还是由杨夫子自行定夺吧!”
廉夫子嗯了一声,不再多言。
一直闷不吭声的季夫子忽地张口问道:“杨夫子,若你好说歹说,江家人就是执意要银子,你又要如何?”
杨夫子默然不语。
季夫子眉头一皱:“你该不是打着出去兼差赚银子的主意吧!”
被说破了心意的杨夫子,脸孔陡然掠过羞愧的暗红。
莲池书院里的夫子,大多家境颇佳。十两银子的束脩对平民百姓来说是个大数字,对出身名门的季夫子廉夫子来说,只够一身新衣罢了。
众夫子中,真正依靠束脩度日的,不过寥寥几人。
杨夫子便是其中一个。
家境贫寒的夫子,便打起了出去兼差的主意。只要不影响正常的授课,顾山长一般不会过问。
不过,这到底不是什么体面的事。
杨夫子羞愧地低下头,不敢看顾山长。
顾山长用目光阻止一脸不赞同的季夫子,然后淡淡说道:“杨夫子也乏了,让她好生歇着吧!”
……
三位夫子随着顾山长一起离开。
季夫子心有不平,忍不住低声道:“杨夫子这么做,只会助长江家人的气焰,以后定会越发贪婪无度!难道她就甘愿长此下去不成?”
廉夫子冷哼一声:“以我看,还是去揍江家人一顿才对!”
苏夫子眉头微蹙,轻叹一声:“杨夫子也实在可怜。舍不下女儿,便只能忍气吞声。不然,江家人不准她登门,她连女儿的面也见不着了。”
季夫子也有儿子,自能体会其中的辛酸,长叹一声,不再多说。
廉夫子剑眉微挑,又是一声冷哼:“要我说,这个江凝雪也是个白眼狼。杨夫子为她受尽委屈,她对杨夫子却毫无感恩之心。这般下去,杨夫子一腔慈母之心,也不过是付诸流水罢了。”
顾山长略有些嗔怪地看了过来:“怎么能如此刻薄!”
“我实话实说而已。”廉夫子淡淡道:“不信你们等着瞧,以后杨夫子迟早会有后悔的一日。”
顾山长目光一闪,缓缓道:“以后的事,谁也不清楚。眼下她做了决定,你们也不必多劝多说了。”
杨夫子看似柔弱,实则颇有主见。决定了的事,别人劝说也无用。
退一步说,这是杨夫子自己的事。她愿受这份委屈,别人也管不着。
季夫子和苏夫子点点头应下。
廉夫子到底年轻气盛,这口闷气难以下咽,闷闷地将头转到了一旁。
……
寝室里,应该午休的谢明曦今日却没什么睡意,躺在床榻上,明亮的眼眸定定地落在帐顶上。
一直压在心底的烦心事,此时骤然浮上心头。
她今生绝不可能再嫁四皇子!
离的越远越好,再无半点瓜葛才好!
只是,这么一来,她的儿子也再没有出世的机会了……如此一来,励精图治勤政爱民的建平帝,也再无出现的可能!
她对四皇子敬畏厌恶,对自己的儿孙感情却是有的。或许远不及表面流露的慈爱,可到底是她的骨肉血脉,岂有不疼之理?
然而,让她为了孩子再次嫁给四皇子,她万万不肯!别说侍妾,便是正妃,她也不愿意!
尔虞我诈阴暗冰冷的后宫,容不下真情,容不下柔软,容不下善良。便是对着自己的儿孙,也得戴上面具。日复一日年复一年!
那样的生活,她前世足足过了几十年。这一生,她绝不会再踏进后宫半步!
对不起!
她心中暗暗叹息一声。
别怪母亲心狠,别怪祖母凉薄!重活一世,我只想顺心畅意,逍遥自在。如此一来,只能对不住你们了。
……
“明曦,你在想什么?”
略显清冷低沉的少女声音传入耳中。
谢明曦定定神,略略侧过身子:“殿下也没睡吗?”
六公主嗯了一声,也侧过身来。
窗帘遮住了阳光,寝室里光线暗淡。两张床榻相隔六尺有余,又隔了双重纱帐。彼此的面容隐隐绰绰,并不清晰。
六公主的眼眸却格外明亮。
平日六公主阴冷沉郁,不喜说话,一天不张口也是常有的事。在寝室里和谢明曦独自相对之时,六公主倒是活泼许多,时常张口。
谢明曦守口如瓶,从不对任何人提及此事,便连好友林微微也被蒙在鼓里。
“我刚才在想,如果换了我是杨夫子,我该如何选择。”大概是此时的六公主卸下了防备,谢明曦也难得说了回心里话。
“杨夫子心疼女儿,为了女儿,宁肯委屈自己,处处退让。”
“这等慈母心肠,委实令人钦佩。”
“只是,我大概是做不到的。”
这显然是委婉的说辞。谢明曦的语气中,透露出的分明是坚决不可能。
六公主竟也张口附和:“一个人,本就不该为了他人这般委屈自己。哪怕那个人是自己的血脉骨肉,也不应失去自我。”
“若连自己都不爱,世上还有谁会珍惜你!”
这么浅显的道理,偏偏杨夫子想不明白。
六公主的声音里透出一丝惋惜,更多的却是恨铁不成钢的遗憾。
谢明曦顿有知音之感:“是啊!人若不自爱,只会被人轻贱羞辱。”
六公主嗯了一声,然后低声道:“明曦,这世间可有谁爱你珍惜你?”
猝不及防的提问,如尖锐的细针深深刺进谢明曦无人窥见的痛处。
这世间,有谁真心爱她珍惜她?
不,从来都没有!
她的亲爹眼中只有荣华富贵,她的亲娘眼中只有儿子,她的兄长愚蠢凉薄。她前世的丈夫残忍无情,心里只有陆迟。
她的儿子对她倒是有几分真情。可惜死得太早。
她的孙子对她十分敬重依赖,皆因她表现得毫无私心。若她有染指朝堂权倾朝野之意,建平帝又岂能容她?
没有人真心爱她,所以,她要加倍地爱惜自己,不让自己受半分委屈!
谢明曦面色未改,淡淡反问:“这世上可有人真心爱殿下珍惜殿下?”
六公主沉默下来,半晌才低声答道:“母妃真心待我。只是,她的心意于我而言,太过沉重。我每次见她,只觉压抑沉重,无法顺畅呼吸。”
过度的爱和呵护,竟也成了困扰。
谢明曦哑然失笑,半开玩笑地打趣:“殿下这是身在福中不知福。六皇子殿下早逝,梅妃娘娘只有殿下了。一颗心自然都放在殿下身上。”
“如果六皇子殿下还在,梅妃娘娘定会更看重他几分。公主殿下便是想有这等烦恼,也不可能。”
六公主:“……”
这个话题太危险了。还是就此打住吧!
六公主果断决定转移话题:“明曦,你似乎很喜欢林微微。”
说起这个,又是一个令人忧伤的话题。
谢明曦明明应该最喜欢自己才对。
可现在和林微微同出共进同食,就差一个同寝了……
六公主犹如心爱之物被人抢走一般的忧伤语气,逗乐了谢明曦。谢明曦随口笑着哄道:“我更喜欢公主殿下。”
甜言蜜语,一点都不走心。
被哄得美滋滋的六公主终于心满意足。
……
谢明曦悦耳甜美的声音轻飘飘地响起:“公主殿下练武天赋之高,实在令我敬佩。而且进步神速,一日千里。莫非殿下曾苦练过武艺?”
六公主顺嘴应了声是。
谢明曦深深地看了一眼过来:“哦?不知殿下在宫中向谁学武?宫中竟有身手这等厉害的宫女吗?”
六公主:“……”
撒一个谎不难,难的是为了让人相信这个谎言,要撒更多的谎。
这个谢明曦,实在是敏锐之极。和她说话,根本不能有半分恍神。冷不丁地就来刺探一句。若不是自己反应敏捷,只怕早就露馅了。
六公主自然也有应付的办法,闭嘴不吭声就行了。
反正,六公主不喜说话嘛!
果然,谢明曦颇有分寸,六公主不张口,便不再追问。改而笑道:“公主殿下礼乐书三门俱是弱项,算学射御又极佳,如此偏差,也算绝无仅有了。”
可不是么?
四书五经课上睡觉是常事,音律课上击鼓渐渐有了节奏,不过,远远谈不上悦耳。礼仪课程,也无太多长进。
至于算学和射御,颇有一骑绝尘的意味。精于算学的谢明曦也要甘拜下风。善于骑射的尹潇潇也远远不及。
又是一道挖坑送命题。
六公主继续保持沉默。
谢明曦轻声笑道:“我骑射不佳,每日回府勤练不辍,可惜还是及不上公主殿下。”
听到这儿,六公主终于忍不住张口了:“你的骑射仅次于尹潇潇,已算很好了。”
射御课上,六公主独占鳌头,尹潇潇紧随其后。谢明曦毫无疑问稳居第三。在一众娇贵的少女中,已是佼佼者。礼乐书数四门更是远胜众人。
简直是学霸中的学霸,到底还有什么可不满的?
谢明曦淡淡道:“不是头名,哪里算得上很好。”
六公主:“……”
被学霸无情打击碾压的痛苦,实在难以用言语表达。
六公主神色复杂地看了谢明曦一眼:“你聪慧敏锐,天资无双,夫子们争相称赞,没一个不喜欢你。就连董夫子如今也赞你诗书无人能及。”
“到底要怎么样,你才能满意?”
谢明曦真诚地答道:“每一门都是头名就行了。”
六公主面无表情地翻了个身,对着墙郁闷去了。
……
看着六公主苗条的背影,谢明曦无声地弯了弯嘴角,目中闪过一丝光芒。
不知是何缘故,眼前的六公主和她记忆中的好友有许多微妙的不同之处。
哪怕六公主装得再高明,也瞒不过她。
她前世戴着温和慈爱的伪善面具,一戴便是几十年。从无人察觉她的真面目,便连精明睿智的建平帝也被瞒在鼓里。
六公主演技确实精湛,不过,想在她面前装模作样,还是差了一点点。
前世年少的她,一直将六公主视为好友。现在想来,其实她根本没有真正看清过六公主吧!
所以,现在的六公主,和记忆中的有诸多偏差……
她并未急着揭开六公主的面具。
看六公主整日装腔作势,倒也别有趣味。
谢明曦心中闷气尽去,合上眼很快入睡。
……
午休结束后,众少女照例要集队,然后去练武场跑步。
刚一进练武场,便见到另一群少女来了。
这些少女年龄都在十二三岁左右,满面不情愿,队列不齐,步伐不一。
“是丁香学舍的学姐们。”尹潇潇压低声音说道:“奇怪,她们今日怎么也来了?”
丁香学舍只比海棠学舍高了一级。射御课程也是由廉夫子教导。
颜蓁蓁眼珠转了转,幸灾乐祸地笑道:“依我看,这一定是廉夫子的主意。”
“我们每日上下午都要跑步,凭什么她们不跑?”盛锦月扁扁嘴道:“不止是丁香学舍,应该所有学舍的学生都来跑步才对。”
这便是典型的损人不利己了!
偏偏盛锦月的话得到了众人附和。
“对对对!我们今日就向廉夫子提议,要跑一起跑!”
“就是嘛!要锻炼也该一起锻炼!不能只折腾……不对,是不能只偏心我们!”
众少女说得振振有词,谢明曦听得好笑不已,慢悠悠地张口道:“你们既有此提议,便一起和廉夫子说吧!”
众少女齐刷刷地看了过来,异口同声地说道:“你是舍长,当然由你来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