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少女各怀心思地回了各自的位置。
算学试卷,同样是一大张。上面共有十题。每题各计一分,总分十分。
除了试卷之外,季夫子颇为体贴地为众少女准备了一张白纸,留着验算之用。
算学素来是众人头痛的课程,无人敢疏忽大意。立刻聚精会神地看题验算。盛锦月被顾山长带走之事,也被暂时抛诸脑后。
考四书五经时佯装镇定的六公主,此时才是真的从容不迫,略一扫视,提笔如有神,落笔似游龙。
时间未过一半,六公主便已写完试卷,随意地搁了笔。
然后,无事可做的六公主,侧过头看向谢明曦。
谢明曦精于算学,速度远胜一众同窗,已做到了第八题。
她凝神端坐,身姿挺直,尚未完全发育的身体有些纤瘦单薄,侧脸秀美柔和。
只是,六公主曾窥见过这张柔和面具下的锐利冰冷。当时的心惊,此时细细想来,却又有着惊人的无情的美丽。
那才是真正的谢明曦!
只有自己曾见过的谢明曦!
六公主心头涌起一股异样的热流。
一开始,自己是因对原主的承诺,对谢明曦亲近示好。谢明曦的温柔慧黠,令人惊喜。也令自己没什么抗拒排斥,很快便接受了日后娶她为妻的念头。
然而,真相出人意料。
万万没想到,自己这么快便露了马脚,也窥破了谢明曦的秘密。那种争锋相对的敌意,和棋逢对手的紧张,混合着一丝难以言喻令人颤栗的亢奋和喜悦……
六公主的目光太过专注。
谢明曦想忽略也不可能。不过,她并未转头,而是专注地完成所有算学试题,仔细检查,确认无误后,才搁了笔。
然后,谢明曦转过头,看了过来。
六公主:“……”
六公主默默认怂,将目光收了回来。
耳边似响起谢明曦呵一声轻笑。
……
算学考试结束后,众人休息一炷香时间。期间不免又激烈地讨论了盛锦月一番。
之后,是礼仪课程的考试。
苏夫子考试的方式别具一格。将这一个月来教导过的所有礼仪皆考了一遍。众少女或坐或立,或跪或行礼,被折腾得手软脚软。
苏夫子目光如炬,将众人的一举一动皆收入眼底,然后提笔便写下各人的分数。
便连六公主,也忍不住探头张望,试图以锐利的目光提前窥到分数。
苏夫子抬起头,冲众学生微微一笑:“不必心急。明日一早来,书院外便会张榜公布所有学生的成绩。”
什么?
不是只公布前三名吗?
颜蓁蓁脱口而出问道:“夫子,以前只张榜公布前三名。为何现在所有人的成绩都要公布?”
苏夫子慢条斯理地应道:“此事是我和季夫子一起提议,经所有夫子讨论,最后由山长拍板定下。如此张榜,能激励所有学生。”
众少女:“……”
苏夫子季夫子,你们实在太狠了!
考了高分,当然不介意被人看到,恨不得在皇城门上张榜公布才好。对自己成绩没信心没把握的,立刻便紧张起来。
苏夫子拿着记录下的成绩,翩然走了。
留下一堆神情或振奋或颓唐的可怜学生。
“我这次大概又要垫底了!”第一个出声的,是满脸愁容的尹潇潇:“排在最末,我自己倒无所谓。只怕给我爹丢脸!”
谢明曦笑着安慰:“放心吧!你此次不会垫底!盛锦月只考了第一场,这两场都没考,垫底的必然是她。便是撇去盛锦月,也还有六公主殿下呢!”
六公主:“……”
尹潇潇:“……”
尹潇潇唯恐六公主动气翻脸,紧张地看了过去。
没想到,六公主只默默地看了谢明曦一眼,并未出言反驳,更未生气。
尹潇潇一颗心落回原处。六公主平日看着孤僻阴沉,其实,性情脾气倒是不错。除了不时让盛锦月碰碰钉子之外,和其余同窗都相安无事。对谢明曦更是处处相让。
林微微笑着打圆场:“我们一起去饭堂,便吃饭边闲谈。”
众人欣然应下。
谢明曦和往日一样,和六公主一起同行。
两人演技精湛,当着众人的面和往常一般无二。谁也没察觉出两人之间的微妙。
……
吃完午饭,众少女都未回寝室,低声议论起来。
“盛锦月为什么一直没回来?”
“莫非是被顾山长留下了?”
“若是盛锦月拒不承认在粽子里做了手脚,顾山长也没办法惩处盛锦月吧!”
李湘如也和众人讨论不休,一会儿皱眉一会儿叹气。愣是没人疑心到她身上。
谢明曦也未多言,只似笑非笑地瞥了李湘如一眼。
李湘如被看得心中发凉,旋即默默安慰自己。不用担心!无凭无据,便连盛锦月,最多也是不了了之。更不会牵连到她身上来……
耳边忽地响起一声低呼:“山长来了!”
李湘如一凛,立刻回过神来,和众人一起起身:“学生见过山长。”
顾山长嗯了一声,神色依旧淡然,说出口的话,却令众人一惊。
“我亲自将盛锦月送回淮南王府,将此事原委告知。又当着其母的面,将做粽子的厨娘叫了出来对质。那厨娘一五一十地交代,今日早起做的十二个粽子里,有一个掺了巴豆粉。”
“那个粽子,原本盛锦月是用来谋害谢明曦,没想到,被六公主索要了去,然后又送给了董夫子。”
“董夫子吃了掺着巴豆粉末的粽子,今日腹泻不止,此时已无力下榻。我已命人请了大夫来,为董夫子诊治。诊金由淮南王府来出!另外,董夫子因此事身心受损,要静养数日,接下来一段时日,四书五经课由我暂代。”
“盛锦月因嫉妒之心,用此等卑劣的手段加害谢明曦,最终祸害到了董夫子。此等行径,已犯了莲池书院的院规。”
“盛锦月此次考试计为零分,张白榜公告,需当众检讨自省。另计警告一次。再有下次,立刻开革出莲池书院!”
……
一席话,听得众少女暗暗倒抽一口凉气。
顾山长雷厉风行,短短两个时辰内,已将此事查的清清楚楚。对盛锦月惩罚之重,更令人心惊。
月考计为零分也就罢了。张榜公告,当众检讨自省,却实在丢人现眼。更不用说,还要计警告一回,如有再犯就要被开革出书院!
“你们心中是不是在想,我对盛锦月的处分太严厉了?”
顾山长目光骤亮,明如火烛,声音稍稍抬高:“莲池书院开设十余年来,一直提倡同窗友爱和睦。这等加害同窗的行径,是为大忌!”
“你们从几百名报考的学生中脱颖而出,成为海棠学舍的学生,有幸同窗共读。这是何等的幸运,又是何等缘分。谁若像盛锦月这般,心怀嫉恨,谋害他人,我绝不相容!”
“盛锦月出身淮南王府,素来骄傲自矜。以为便是犯了错,我这个山长也得看在淮南王府的颜面上容忍几分。”
“可惜,她想错了!我绝不会姑息,更不会包庇!只会严惩!”
“她想继续留在莲池书院,便要遵守书院的规矩,接受惩罚。否则,便立刻开革!”
“你们也需谨记这个教训,绝不可犯类似的错误!”
众少女心中凛然,齐声应是。
李湘如心跳骤乱,呼吸有些急促,没勇气和顾山长对视,低低地应了一声是。
顾山长说完这番话后,又点了谢明曦的名:“谢明曦,你随我来。”
……
林微微一惊,迅速看向谢明曦。
顾山长已经责罚过盛锦月,为何还要将谢明曦叫走?该不是因此事迁怒于谢明曦吧!
谢明曦神色倒是颇为镇定,应了一声,迈步上前。
六公主也出人意料地一并上前:“山长,此事和我也有关联,我也一并前去。”
谢明曦:“……”
谢明曦迅速扫了身侧的六公主一眼,心情有些复杂。
六公主这是在担心顾山长意欲刁难她,所以坚持同往……
面对挺身而出的六公主,顾山长并未放软态度,淡淡说道:“我要问谢明曦之事,和公主殿下无关。公主殿下暂且留步。”
六公主还待张口,谢明曦忽地说道:“我去去就来,公主殿下不必忧心。”
六公主这才闭上嘴。
待谢明曦随顾山长离开,众少女又是一阵窃窃私语。这一回,众少女议论的重点变成了:“老天!顾山长发起脾气来真吓人!”
“是啊,我刚才被吓得根本不敢动弹!”
“盛锦月也是活该!谁让她存了坏心,竟想用这等下作手段来陷害谢妹妹。万幸今日谢妹妹没中招!”
“我们都要引以为戒。以后万万不能生出类似的心思。不然,要被张榜公告,要当着所有学生夫子的面检讨自省,实在太丢人了。”
“说不定盛锦月丢不起这个脸,根本不愿再来莲池书院了。”
“这倒也有可能……”
……
李湘如独自回了寝室。
门一关上,李湘如镇定自若的面具顿时卸下,取而代之的是惊惶难安。
盛锦月到底有没有将她供出来?
应该没有!不然,顾山长刚才一定会点她的名。顾山长连淮南王府都未买账,想来也不会看在她祖父李阁老的面上放过她。
所以,她不会有事的。不会牵连到她身上。
退一步说,便是盛锦月将她供出来,她当时也没说什么过火的话。是盛锦月“积极”“主动”要动手害人。她顶多是知情未报……
扣扣!
敲门声忽然响起。
李湘如一惊,声音尖锐高亢:“是谁?”
门外的人也被吓了一跳:“李姐姐,是我。”
李湘如剧烈跳动的心稍稍平静,定定神,上前开了门。门外站着的,正是颜蓁蓁。
颜蓁蓁睁着一对圆溜溜的大眼,一副惊魂未定的表情:“李姐姐,你刚才是怎么了?我只敲了敲门,你怎么像见了鬼似的喊了起来?”
李湘如敷衍地笑了笑:“我正想着盛锦月的事,一时失了神,被敲门声惊到了。”
颜蓁蓁半信半疑地看了李湘如一眼。
这么容易就被惊到?这可不是李湘如的风格。她素来以落落大方镇定从容闻名。
李湘如不愿被窥出异样,很快挤出笑容,拉着颜蓁蓁进了寝室:“颜妹妹忽然来找我,不知是为了何事?”
颜蓁蓁闷闷地叹了口气:“也没什么事。只是,今日盛锦月闹出这么大的动静,我心里也有些惊慌。”
“不瞒你说。我和谢明曦立了赌约之后,也生过动些手脚的念头……好在我胆子不够大,没敢动手。不然,现在倒霉的人就是我了!”
李湘如:“……”
李湘如心情复杂,表情一言难尽。
“经过此事,我也算想明白了。勤学苦读才是正途,想什么歪门邪道的手段,便是侥幸胜过谢明曦一回,也没什么意思。”
“算了,我接下来一个月替她铺纸研墨便是,就当是吸取个教训。”
颜蓁蓁吐过苦水之后,很快走了。
留下李湘如继续独自在寝室里纠结。
……
林微微也是满面忧色,睁着眼睛躺在床榻上,半点睡意都没有。
方若梦轻声道:“你也别太忧心了。此事都是盛锦月的错,总怪不得谢妹妹。顾山长叫谢妹妹过去,应该是询问前因后果。谢妹妹不会有事的。”
林微微叹了口气:“话是这么说,可我总是有些担心。”
方若梦对谢明曦却有着近乎盲目的信心:“便是有什么事,谢妹妹也能安然化解。”
林微微哑然失笑,看向方若梦:“你对她倒是有信心。”
方若梦一脸认真:“我不是在说笑。你想想看,我们进莲池书院,也有月余了。你何曾见过谢妹妹吃过亏?”
这倒也是。
不管谁对上谢明曦,从来都只有别人吃亏受气的份。便连六公主,也被谢明曦收拾得服服帖帖。
顾山长虽然严厉些,想来谢明曦也能应付。
林微微想通了之后,笑道:“罢了,我们先睡会儿。等她回来再细问不迟。”
……
此时的谢明曦,正安静地立在顾山长面前。
顾山长品性方正,行事从不偏颇。盛锦月是淮南王府嫡女,顾山长依旧严惩不待,由此可见顾山长为人风骨。
因此,谢明曦此时半点不惊惶。因为她很清楚,顾山长绝不会为了此事迁怒到“无辜”的她身上。
果然,顾山长进了屋子后,神色便柔和了许多,徐徐说道:“谢明曦,你可知我为何特意叫你过来?”
谢明曦面容平静,神色从容:“我想,山长定是想询问我和盛锦月之间到底有何纠葛,为何她要这般处心积虑地加害于我。”
果然是个聪慧敏锐的孩子!
顾山长神色愈发和缓:“你想的没错。我今日听了盛锦月的一面之词,她言辞激烈,处处贬低你。我心中却是不信,所以想听一听你的说辞。”
顾山长说的已经很委婉。
盛锦月当时何止是激烈,根本是哭喊交加彻底失态,不停辱骂谢明曦:“……她出身卑贱,她娘只是个卑贱的妾室,她是个卑贱的庶女。她这等人,凭什么凌驾我之上。我心中不服,所以才会想法子对付她。我只是想给她个教训。谁知道,她竟这般狡诈,将粽子给了六公主……”
顾山长当时满面怒容,冷冷呵斥:“盛锦月,今日之事,皆因你心生嫉恨而起。你不思反省,反倒辱骂不休。是何道理?”
盛锦月自觉满腹委屈,哭着嚷道:“顾山长,你被谢明曦骗了!她惯会装模作样来骗人!其实,她根本就是个阴险狡诈的小人……”
顾山长不愿再听下去,冷然看向淮南王世子妃:“请世子妃好好教导令千金,若她执迷不悟,不肯反省,也不用再去书院了。告辞!”
说完,看也不看尴尬难堪的淮南王世子妃,便拂袖而回。
……
这些事,顾山长不必细说,谢明曦猜也能猜得出来。
盛锦月就是一个被骄纵惯坏的蠢货!没什么能耐,却自视甚高,自高自傲。此次一头栽进坑里,又惊又惧,哪有不恼羞成怒的道理!
殊不知,辱骂得越凶,顾山长越是向着她。回了书院,特意将她叫来安抚,便是明证。
谢明曦抬起眼看着顾山长,嘴角露出一丝无奈的苦笑:“我的身世,山长早已清楚,不必赘述。盛锦月是我嫡母的侄女,看我这个谢家庶女自是百般不顺眼。便是我什么都不做,她也不待见我。”
“自我以第一名的成绩考入莲池书院后,更是成了她的眼中钉。这一个月来,她对我横眉冷眼,时常无故挑衅。”
当然,盛锦月从未成功过一回。每次都是挑衅不成,反被气得食不下咽。
不过,这种小细节,就不必告诉顾山长了。
顾山长闻言眉头皱紧,目中闪过怒意:“知道自己不及你,便该勤学苦读才是。竟想出这等旁门左道的下作手段,委实令人不齿。”
“我既为莲池书院的山长,绝不会容这等事继续。”
“你放心,此次我定要令盛锦月知错便改,再不容她欺辱你半分!”
……
看着满目怒容全心相护的顾山长,谢明曦冷硬如磐石的心,悄然融化了一角。
如此关爱,便连亲爹亲娘也未曾给过她。
谢明曦冰冷的心田,此时微微发烫。此时此刻,所有的言语都显得乏力。千言万语,俱化成了一句:“多谢山长。”
多谢你,令我知道这世上还有人真心地关心我爱护我!
多谢你,令我知道这世上还有坦荡磊落之人!
多谢你,令我知道这世上不仅只有嫉妒阴暗怀疑,还有无私光明美好!
顾山长收敛了眉宇间的怒意,轻声道:“谢明曦,你身为庶女,必定受过许多委屈。只是,你也需谨记。这世上,光明美好总胜过阴暗扭曲。”
“你的人生刚刚起步,岁月漫漫,纵有再多人轻蔑你嘲笑你羞辱你,你也无需自怜自苦自卑怯懦,更无需低头退缩让步。”
“我由衷地希望,你能保持本心。不要因别人的羞辱歧视低头,更不要因此心生阴暗怨怼。”
“一个人,只有心怀光明磊落,才能胸襟坦荡,坚定不移地走下去。”
顾山长定定地看着谢明曦,缓缓道:“谢明曦,希望你不会令我失望!”
这一刻,谢明曦心底涌起莫名的激流,陌生又激烈的情绪,在心头涌动不休。
她前世虽历经磨难,到后来却是有仇报仇,活得风光从容。老天令她重生而回,她自不会再走一次前世的旧路。
她不愿也不会再嫁人生子,更不愿和宫中有牵扯。
她只想过得自由自在,惬意一生。
只是,人活着,总得有所为。否则,一生庸庸碌碌,毫无作为,重生又有何意义?
曾经偶尔生过的念头,此时似一粒种子,悄然落入心田,迅速生根发芽。
一条路,已出现在眼前。
眼前的顾山长,便是她的良师。她要抓住顾山长的手,踏上这条路。
……
在顾山长殷殷期盼的目光下,谢明曦点点头,慢慢地说道:“山长的话,我都记下了。”
顾山长舒展眉头,脸上有了笑意:“好!我知道你是个聪慧机灵的孩子!盛锦月便是想加害于你,你也有法子躲过。此次的法子便很好。”
“六公主拿了你的粽子,你便能顺理成章地躲过这一回算计。”
“只是,你们不该将粽子送给董夫子。害得董夫子遭受无妄之灾!”
谢明曦:“……”
其实,这回的坑,还真不是她挖的。
没想到,六公主也这般腹黑蔫坏!
不过,这等事实在无法解释。谢明曦只能默默认下:“对不起,给山长惹麻烦了。”
没有辩解,乖乖认错,态度端正得不能更端正。
顾山长颇为满意,略一点头:“六公主身份不同,我不便过多训斥教导。你回去之后,代为传话。”
“以后再有类似之事,万万不可祸水东引转嫁他人。”
谢明曦还能说什么?
只能继续乖乖点头应下。
一番恳切的长谈后,谢明曦张口告退,出了屋舍。
耀目得近乎炽烈的阳光洒落下来,干净的地面也似闪出耀目的光泽。所有的阴暗被热烈的阳光扫之一空。整个人,前所未有的轻松明快。
谢明曦深深地呼吸一口气。
干净清冽的空气中,夹杂着淡淡的花草香气,
谢明曦在原地站了片刻,然后迈步回了寝室。
奇怪的是,这一日湘蕙竟未在,只有六公主一个人待在寝室里。
六公主静静地坐在窗前,听到推门声,转过头来。
阳光透过窗棂,洒在六公主美丽的脸上。常年堆积的阴郁,悄然不见。取而代之的,是坚定和平静。
明明还是那张熟悉的脸孔,可感觉已全然不同。
没有一刻,比此刻更令谢明曦有如此清晰痛楚的了悟。
她熟悉的那个好友,已经彻底消逝。
在她眼前的,已是另一个崭新的盛安平!
谢明曦反手关上门,将明亮的阳光关在身后。寝室里,只剩她和六公主,四目对视,面面相对。
……
“你为何没叫湘蕙进寝室‘伺候’?”谢明曦声音淡淡,听不出半点讥讽。
六公主站起身来,面向谢明曦,坦然说道:“我躲得过一时,又躲不过一世。总得给你一个交代。”
谢明曦挑了挑眉,似笑非笑地扯起嘴角:“哦?那我便洗耳恭听。”
六公主深深地看了谢明曦一眼:“身怀秘密的,可不止我一个。你是不是也该给我一个交代?”
谢明曦淡然道:“我对你毫无亏欠,为何要给你交代?”
六公主:“……”
所以说,所谓的坦诚相待,原来只是自己单方面的?
六公主没有生气,反而笑了起来:“我现在才知道,在没察觉到我的异样之前,你对我是真的好。”
容貌生得好的人,总要占些便宜。如此美丽灿烂的笑靥,如百花盛放,美得令人屏息。足以令任何人心软。
谢明曦便是铁石心肠,也不得不稍稍恍神。不过,该说的话,一个字都不会少就是了:“你说的没错。”
“我原以为你是我前世好友,自要护着你待你好。现在既知你是个鸠占鹊巢的孤魂,为何还要处处照拂你?”
“没当众揭了你的皮,已算是十分客气了。还想我待你像以前一样,简直是痴心妄想。”
句句如刀,刺人心窝。
六公主无奈地笑了一笑:“明曦,你先别动怒。我不是有意要哄骗你!只是,我一睁眼,便已是如今的模样。我又能如何?”
“你以为我乐意顶着别人的脸孔身份活下去吗?其实,我半分都不情愿。老天爷这般安排,我也无可奈何。”
“再者,我从这具身体里醒来的时候,原来的灵魂已离世。我并未鸠占鹊巢,而是成了身体的新主人。如果我没来,六公主便彻底没了。连这具身体,也会长埋地下,化为白骨。”
“从这一点来说,是我延续了六公主的性命。你大可以将我继续当成前世的好友,我们还像往日一样……”
谢明曦冷哼一声,打断了六公主:“不必做梦了。我认定的好友,只有一个。既已知你不是六公主,我绝不会再视你为好友。”
这般冷硬无情,实在很难打动啊!
六公主无奈退让:“你现在听不进我的解释,只得随你。只是,我对你……总是和以前一样的。”
什么叫和以前一样?
谢明曦何等敏锐,立刻听出了些许端倪,眸光一闪:“莫非六公主离世前,曾给你留下了记忆?”
六公主没有否认:“确实留下一些,不过,都是残缺不全的记忆。一个是报仇,一个便是你。”
“不过,别的我便一概不知了。”
如此巨坑,说来都是血泪。
万幸自己精于演技,在梅妃染墨等人面前未露破绽。若不是谢明曦重生而回,只怕也窥不出自己的异样来。
很显然,谢明曦也想到了这一点,看着六公主的目光里,顿时多了几分省视:“你到底是何身份来历?为何演技如此高超?”
……
六公主诚恳地说道:“对不起,此事我真的不能说。至少,现在还不是说的时候。明曦,你给我一些时间,总有一天,我会一一都告诉你。”
谢明曦呵呵一声:“你这就是你给我的交代?”
说来说去,根本没半句实在的。
身份来历,一句不提。一张口就想和她恢复如初,让她像待昔日好友一般对现在的六公主……多大的脸!
六公主脸皮厚度,显然更胜谢明曦预料,继续诚恳地说道:“目前,我只能说这么多。明曦,我的秘密,只有你知晓。正如这世上也只有我知晓你重生的秘密一样。”
“我们两人,是一条绳上的蚂蚱。不管谁露在人前露出马脚,都会牵连到另一个。”
“所以,你一定要为我保守秘密。我也会守口如瓶。这世间,无人能窥破你我的隐秘!”
口口声声将两人捆绑在一起,真是厚颜之极!
谢明曦冷笑一声:“你放心,便是你被人识破是孤魂野鬼占了六公主的身躯,我也会安然无恙。”
六公主:“……”
六公主被噎了一回,依旧没动气,反而笑了一笑:“好好好,你安然无恙,倒霉的是我。所以,我现在求你,千万别将这个秘密透露给任何人。不然,我就死定了。”
“只是,我一死,这具身体也就跟着死了。”
“这样算来,你便害死了自己的好友!”
谢明曦:“……”
这么说,其实也有道理!
她自然不会冲着好友痛下杀手!她所想的,是将好友的灵魂换回来,将这个孤魂赶走而已。
六公主显然窥出了谢明曦的盘算,立刻道:“这等想法绝不能有。原来六公主的魂魄已经彻底消散,我也不是什么孤魂野鬼,而是现在的六公主。我一死,六公主也就死了!”
谢明曦挑眉,杀气腾腾地冷笑:“总得试上一试,才能知晓。”
说完,猝然出手!
六公主显然早有防备,迅疾闪身避让。
谢明曦暗无声息地踢出一脚。
六公主不及闪躲,原地后翻,轻飘落地。
谢明曦已箭步冲了过来,一拳直直地飞向六公主的脸。六公主不假思索地出手格挡,一个反手,紧紧握住谢明曦的手。
谢明曦毫不迟疑,左手也攻了过来。
六公主再出右手,巧妙地将谢明曦的左手握住。
六公主看似纤瘦,实则力气极大,用力紧握之下,谢明曦想用力抽回手也不可能。不过,这也难不倒谢明曦。
不能动手,动脚踹人也是一样。
六公主窥破谢明曦的心意,既不愿伤了她,又不能眼睁睁挨打,索性以身高力大的优势欺压过去,顺势压住谢明曦。
谢明曦万万没料到六公主竟使出如此无赖的招数,一不提防,竟被压在了床榻上。
……
隔着薄薄的几层衣衫,算不得肌肤相贴。再者,都是女子,便是有些肢体相触也无妨。
谢明曦并未急着推开六公主。
反倒是六公主,竟倏忽涌起暗红,如弹簧一般跳了起来,连连后退数步:“对不起,我不是有意唐突你。”
谢明曦也随之起身,讥讽地扯起嘴角:“你我都是女子,有什么可唐突的!除非你有磨镜之癖,天生喜欢女子!”
六公主:“……”
满腹苦逼,无言以对!
谢明曦见六公主没吭声,不由得挑眉:“为何不出言反驳?该不是被我说中了吧!”
六公主忍不住说道:“谢明曦!你真是见闻广博!”
什么磨镜之癖,轻飘飘地便出了口!
谢明曦不以为意,淡淡说道:“这算什么见闻广博。换了你在宫中生活数十年,便是再荒唐的事,也会司空见惯,没什么稀奇。”
皇宫,是天底下最富贵尊荣之处,也是世间最畸形最可怕的地方。
整座皇宫,除了守卫宫廷不得擅入后宫的御林军外,只有一个男子。就是身为九五之尊的天子。
宫中所有嫔妃,包括皇后在内,都是天子的女人。为了争宠,为了天子一夕临幸,众嫔妃彼此为敌,勾心斗角。
可天子只有一个,且总有宠爱的嫔妃。那些不得宠的嫔妃,等闲几个月都见不到天子的面,更遑论伺候枕席。
久旷的嫔妃们,为了排解心中苦闷空虚,不免要想些别的法子。和身边内侍假凤虚凰者有之,和宫女厮混者有之。
谢明曦身在后宫数十年,早已见惯不怪了。
便如当今的李太后,也未必天生喜欢女子。只是,已故先帝另有宠妃,对李太后颇为冷淡。李太后时常折腾自己身边的宫女。时日久了,便有了许多扭曲阴暗的“癖好”。
……
六公主听了这几句话,目光却骤然一亮:“你前世的丈夫是谁?”
既在宫中生活数十年,定是天子嫔妃。也就是说,谢明曦前世的丈夫,便是皇子中的一个,也是未来的储君。
也最有可能是原主的仇人!
不等谢明曦回答,六公主若有所思地说了下去:“二皇兄婚期将近,三皇兄四皇兄五皇兄的年龄和你都算合适。我记得,那一日你见了四皇兄,格外警戒提防。对三皇兄五皇兄倒是还算和善。”
“看来,你前世必是嫁给四皇兄无疑。”
竟如此敏锐犀利!从短短的一句话中,便推断出了她前世和四皇子的牵扯。
由此也可见,眼前的“六公主,”来历绝对不同寻常。
算学过人,射御出众,兼有极出色的身手和练武天赋。还有如抽丝剥茧一般精准的观察力判断力……
谢明曦无意中失言,被六公主窥破,也未懊恼动气,淡淡应了回去:“我前世嫁给谁,和你有何关系?”
当然有关系,关系大的很!
六公主不动声色地问道:“你该不会有再续前缘的打算吧!”
谢明曦扬起嘴角,似笑非笑:“是又如何?不是又如何?”
六公主听闻此言,一颗心稍稍落回原位:“在我面前,你何必嘴硬。若他待你好,你也不会是这等反应了。”
谢明曦冷笑不语。
六公主仔细观察谢明曦的神色变化,继续说道:“你非但不愿再亲近四皇兄,反而避之不及,对他也格外戒备畏惧。”
“如此看来,你并无再嫁他一回的打算。”
“四皇兄确实不是良配,你今生还是另嫁良人才是。”
快些睁眼看看,良人就站在你面前。
……
谢明曦冷冷地瞥了六公主一眼:“你今日话太多了。”
六公主有些惆怅地叹了一口气:“整日阴沉着脸不说话,你以为这等滋味好受吗?”
“以前在寝室里,还能和你说说话。这些日子你成日折腾我,我一见你笑就觉得头皮发麻,连独处都不敢。实在是太憋闷了。”
“今日难得你肯心平气和地和我说会儿话,我自然要多说几句。”
大概是真的太过憋闷的缘故,六公主今日格外话多。
或许这才是六公主的真性情。往日那副阴郁少言的样子,本来就是装出来骗她的。
一想到这些,谢明曦稍稍平息的怒焰,又窜上了心头:“呵呵!我这个人,心胸狭窄,十分记仇。谁惹了我,我一定要十倍百倍地还回去。”
“还有,我最恨人骗我。”
“你现在不愿吐露身份来历,我暂且不再追问。不过,你以后和我说话,不得有半句假话。否则,我绝不饶你!”
最后一句话,说得平平淡淡。
六公主却觉得心底阵阵发凉。
自己骗她的事,可不止一桩……
此时要是全部“交代”出来,只怕自己见不到第二天的太阳……
谢明曦的声音在耳畔响起:“你为何不说话?莫非是做贼心虚,有重要的秘密瞒着我?”
六公主瞬间回过神来,在谢明曦明**~人的锐利目光下,硬着头皮应道:“当然没有!”
谢明曦冷冷道:“最好没有!不然,我定让你尝到什么叫后悔莫及!敢骗我谢明曦的人,从来没好下场!”
六公主:“……”
扣扣扣!
敲门声解救了六公主。
六公主暗暗松口气,亲自去开了门。
林微微和方若梦携手而来。两人俱是特意来找谢明曦:“谢妹妹,你没事吧!”
“顾山长特意喊你过去,和你说了什么?有没有嗔责呵斥你?”
面对两双蕴含关切的眼眸,谢明曦心中涌起丝丝暖意。
一个人再坚强再强大,也无法拒绝这样的温暖关怀。
“我没事,”谢明曦眉眼舒展,微笑说道:“顾山长叫我过去,是特意安抚我,让我不必担忧。山长还说,若盛锦月执迷不悟,不肯认错,便直接将她开革。”
林微微长舒一口气,笑着说道:“太好了!有这等公正的山长,实在是你我的福气。”
是啊!
顾山长是一个值得敬重钦佩的人!得遇良师,实乃人生一大幸事。
谢明曦笑着嗯了一声。
方若梦也欣然笑道:“我就知道,谢妹妹一定平安无事。”又愁眉叹道:“下午要考乐射御,音律也就罢了,这射御两门,我都不算出众。也不知会考得如何。”
林微微立刻出言抗议:“别在我伤口上撒盐!”
论射御,谁能惨得过她?
方若梦看了林微微一眼,信心顿时回来不少:“我确实比你强一些,怎么着丙等也轮不到我。”
林微微:“……”
林微微挤出狰狞的表情,扑了过去:“方若梦,你太过分了!”
方若梦咯咯笑着躲开。
两人笑闹成一团。
谢明曦莞尔一笑。
秀美的脸孔,此时如鲜花般绽放,如晨曦般和煦。
六公主看在眼里,心里默默唏嘘。
往日,这样的笑容都是给自己的。现在嘛,只有横眉冷对。谢明曦便是冲着自己笑,也是做给别人看的,笑意不及眼底。
“行了,你们两个别闹了。”谢明曦笑道:“时候不早了,我们早些去乐室,准备音律考试。”
林微微方若梦一起应下,笑嘻嘻地一起出了寝室。
六公主照例默默紧随其后。
……
众人齐聚乐室,准备音律考试。
这个午休,真正睡着的,显然没几个。一个个都打着哈欠,蔫蔫地没什么精神。
李湘如面色也一片暗淡。好在众人都精神不济,她夹在其中,也不算惹眼。
众少女围在谢明曦身侧,问长问短。便连颜蓁蓁,也忍不住凑了过去问道:“谢明曦,顾山长真得未迁怒于你吗?”
谢明曦淡淡一笑:“我从头至尾都没做错事,今日之事,都是盛锦月之错。山长岂会迁怒于我。”
然后,瞥了故作镇定低头练琴的李湘如一眼:“不过,山长倒是说起,盛锦月承认,此事有人煽风点火,故意在背后怂恿她为之。”
铮!
刺耳的声音骤然响起!
众少女皆是一惊,齐齐看了过去。
只见李湘如面色泛白,右手食指被断了的琴弦割破,溢出鲜血。
当下,和李湘如交好的颜蓁蓁萧语晗等人立刻围拢过去:“李姐姐,你这是怎么了?好端端地,怎么拨断了琴弦?”
“你的手指在流血!快些去清洗,找个帕子包裹起来。”
“待会儿便是音律考试,你手指受伤了怎么办?”
七嘴八舌中,谢明曦的声音格外冷静刺耳:“我说起有人煽风点火怂恿之事,为何李姐姐这般紧张,竟拨断了琴弦?莫非李姐姐知道这个人是谁?”
众少女面面相觑,神色各异。
李湘如苍白着脸,声音倒还算平静:“我和盛锦月同寝,却从未听她提起过此事,委实不知这个人是谁。”
谢明曦目光微闪,意味深长地说道:“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总有水落石出的一日!李姐姐,你说是也不是?”
李湘如手心渗出冷汗,被琴弦割破的食指疼得钻心:“我要去包扎手指,有什么话待会儿再说。”
然后,在颜蓁蓁等人的陪伴下离开。
……
林微微瞪了李湘如的背影一眼,忿忿低语:“做贼心虚,一定是她!”
方若梦也点头附和:“若不是她,她怎么会紧张之下拨断琴弦?”
谢明曦却已收回目光,随口道:“是与不是,都无妨。”她和李湘如注定了是仇敌,绝不可能相安无事。
过了片刻,李湘如回来了,食指被干净的丝帕包裹着,看来颇有几分可怜。
杨夫子进了乐室,得知李湘如拨断琴弦手指流血,微微蹙了眉头:“李湘如,今日的音律考试,你是否还能参加?若手指疼痛不宜抚琴,可以改做明日。”
李湘如立刻问道:“那明日张榜公布成绩,我少一门成绩怎么办?”
杨夫子应道:“往日也有过类似的例子,因病缺考的课程,可以依据平日成绩打分。不过,最高也只能打八分。”
八分!
也就意味着这一门课程只有乙等!
好强好胜的李湘如,如何能甘心?
音律是她最擅长的课程,她绝不容自己考乙等!
李湘如咬咬牙:“我今日便考。”
李湘如百般坚持,杨夫子也不再多说,只道:“你排在最后一个考试。”休息半个多时辰,手指应该不会再流血。
李湘如起身道谢,坐下之际,遥遥看了谢明曦一眼。
那一眼里,满含怨恨。
谢明曦心中哂然。
胆敢来招惹她,总要付出些代价!
……
众少女各自选择自己擅长的乐器,各自演奏一曲。杨夫子仔细聆听,一一打分。谢明曦抚琴如流水,杨夫子理所当然地打了十分。
其余少女,也多在八分九分。
很快,便轮到了六公主。
六公主信心十足地握住鼓杵,咚咚咚咚地击起鼓来。
六公主颇为自信地想着,此次至少也能得个八分吧!
杨夫子抽了抽嘴角,忍过了一曲,在纸上写下了六分。
最后,轮到了李湘如。
李湘如扯掉了丝帕,被琴弦割破的伤口又细又长,不算深,已经不再流血了。只手指隐隐有些疼痛。
杨夫子皱眉问道:“李湘如,你真的能抚琴吗?”
李湘如深呼吸一口气:“杨夫子不必忧心,我能坚持抚完一曲。”
李湘如在几日前便挑好了琴曲。
这首琴曲,指法繁复,难度极高。她每晚都要练上一个时辰,只为了今日技惊四座一鸣惊人。
便是手指伤口隐隐疼痛,随时有重新迸裂之忧,她也不会退却。
李湘如收敛心神,不看任何人,双手迅速拨动琴弦,发出悦耳的铮铮琴音。
杨夫子心里暗暗点头。
论琴艺,谢明曦略胜李湘如。不过,李湘如亦天赋出众,且肯下苦功。尤其是今日这一首琴曲,难度颇高,平日从未听李湘如在课上练过。可见全是课余苦练。
琴音越来越快,越来越激昂。
李湘如纤长的十指在琴弦间跳跃,不知何时,伤口已重新裂开,鲜红的血液流了出来,滴落在琴身上。
颜蓁蓁萧语晗等人低声惊呼。
“李姐姐的手指又流血了!”
“这样抚琴,伤口会越来越深!手指一定很痛。”
“快些让她停下,不能再继续抚琴了。”
杨夫子也拧起眉头,张口制止:“李湘如,你的手指流血了,快些停下。”
全神贯注浑然忘我沉浸于琴音的李湘如,似未听见一般,依旧运指如飞,琴音激昂。指尖鲜血不停滴落,很快汇聚成了一摊惊心刺目的血迹。
林微微倒抽一口凉气,凑到谢明曦耳边低声道:“李湘如是不是疯了!手指不停流血,为何还不停下?”
十指连心!
此时的李湘如,手指会有多痛,可想而知。
可李湘如,脸上竟看不出半丝痛楚和勉强,仿佛入了迷,又似着了魔怔一般,整个人都沉浸在了琴音之中。
谢明曦注视着李湘如,淡淡低语:“她不会停。”
李湘如看似宽和大度行事圆融,实则骄傲又固执。对别人狠辣,对自己也同样狠得下心肠。
这样的对手,才最是可怕!
……
琴音终于戛然而止。
李湘如的右手已染满血迹,原本浅浅的伤口,因不停拨动琴弦,已变得深了许多,阵阵刺痛。
李湘如忍着疼痛,抬起头冲杨夫子歉然一笑:“让夫子担心了。”
杨夫子沉着脸快步上前,来不及训斥,立刻取出干净的帕子按住李湘如的伤处。又转头吩咐:“你们立刻去顾山长那儿,要些止血的药膏来。”
颜蓁蓁秦思荨抢着应下,起身跑了出去。
杨夫子又转头,又气又急又怒地说道:“李湘如!你手指受伤,为何还要坚持抚完琴曲?你可知道,这样极易伤到手指!若彻底伤了手指,以后你便是想抚琴也不可能了。”
李湘如苍白着俏脸,低声认错:“对不起,学生不该如此固执,令夫子忧心。”
直到此刻,李湘如才阵阵后怕,只觉得手指上的伤口疼得钻心。一时间,阵阵惊恐涌上心头。
若真的彻底弄伤了手指,以后再不能抚琴,该怎么办?
很快,顾山长亲自来了。
顾山长一见李湘如此时的模样,神色也沉了下来,亲自为李湘如清洗敷药,命人去请大夫,又沉着脸说道:“接下来的射御课程,你不必再考了。”
李湘如一惊,脱口而出道:“山长,我能坚持……”
顾山长冷然地打断李湘如:“拉弓射箭勒缰绳御马,俱都耗费力气。你手指伤口颇深,绝不宜再用半点力气。否则,过了今日,你这手指便废了。”
“到底是一次考试成绩重要,还是你的手指重要?”
顾山长严厉的警告,振聋发聩!
李湘如脸上的血色退得干干净净,嘴唇不停轻颤,却再也说不出半个字来。
就在此时,谢明曦走了过来,先对顾山长行了一礼,才张口道:“山长,李姐姐手指受伤,不能再考射御课程,也不宜再去练武场。免得触景生情,心中难过。我愿留下相陪。”
李湘如:“……”
李湘如狠狠瞪了过来,正要说话,顾山长已经一口应下:“也好。你先陪一陪李湘如。等其余学生考完射御,再来换你去练武场。”
顾山长一锤定音,李湘如无奈地将到了嘴边的话咽了回去。
……
一炷香后。
所有学生都去了练功场。
李湘如回了学舍后,木然地坐在位置上。谢明曦十分“尽心尽责”,特意坐在李湘如的身侧,也就是盛锦月的位置上。
李湘如腰杆挺得笔直,目光直视前方,仿佛身边空无一人。
谢明曦也不急着张口说话,悠然地坐在椅子上,笑眯眯地看着李湘如。
过了片刻,李湘如终于忍无可忍,愤而转头:“谢明曦!你别假惺惺地说什么相陪,你根本是有意看我笑话!”
因愤怒涌起的潮红,布满了李湘如白皙的脸孔,一双水盈盈的美丽双眸,此时燃着怒焰。
谢明曦好整以暇地笑了也笑:“李姐姐此话从何而来!我好心留下陪你,怎么倒成了看你笑话了?你有何笑话,让我来看?”
李湘如:“……”
装模作样!故意往她的伤处捅刀子!
李湘如狠狠地瞪着谢明曦:“谢明曦!此次是我失策,输了你一筹。不过,好运不会永远站在你身边。总有一日,我会令你尝到悔恨莫及的滋味!”
谢明曦扯了扯嘴角:“哦?那我就等着好了!”
李湘如:“……”
没等李湘如继续发怒,谢明曦已沉了脸,冷笑一声:“你暗中怂恿盛锦月出手对付我,自己袖手一旁,等着看我出丑。”
“现在,盛锦月事发,会被严惩。你这个始作俑者,莫非以为自己能置身事外?”
“李湘如,这只是开始!你处心积虑地要对付我,压我一筹!那就该做好随时被我反击的准备!”
“赢者无愧于心,输者也只能甘心认输!”
话已说到这一步,脸已彻底撕开。
李湘如也不再遮遮掩掩,目中满是恨意,冷冷说道:“你说的没错。此次是我输了!我甘心认输!不过,你也别太过得意了。我迟早会扳回一城!”
谢明曦挑眉,懒懒一笑:“别让我等得太久!人生短短数十载,我总等着可是会累的。”
李湘如:“……”
傍晚,李府。
“湘如,你的手怎么了?”
满心欢喜期待的李夫人,一肚子的问题尚未问出口,便被面色苍白右手裹着层层纱布的李湘如惊到了:“莫非手受伤了?”
李湘如满心烦闷,没心情说话,胡乱点了点头:“今日考音律的时候,一时用力不慎,手指被割伤了。歇上几日便好了。”
李夫人急得如热锅上的蚂蚁:“我前几日便劝过你,不能整晚练琴,免得伤了手指。你偏偏不肯听我的话。如今倒好,竟被琴弦割破了手指。也不知要养上几日才能好。”
“对了,你手指受伤,是不是耽搁了其余课程的考试?”
说起这个,李湘如心里更怄了:“射御课程未考,廉夫子依据我平日课上表现打分。最高也只有八分!”
射御两门课程,每门各扣除两分,一共便要扣去四分。
要考甲等,一共只能扣六分而已。也就是说,其余四门加起来,也只能被扣两分……谈何容易?
难道,此次她只能屈居乙等不成?
李夫人显然也想到了这一点,又是懊恼又是愠怒:“如此一来,你此次便是甲等也难考中。之前还说什么要考头名,都成了空话笑话!”
“今日我受邀去了萧府做客,和萧夫人秦夫人她们闲话时,还有意无意地夸耀显摆了一回。待明日成绩公布出来,我岂不是要跟着你一起丢人现眼?”
对于贵妇们来说,颜面重于一切!
往日因女儿出色耀眼,李夫人不知收获了多少羡慕称赞。
可这一个多月来,每次出府做客,众贵妇口中频频提起的却不是李湘如,而是谢家庶女谢明曦!
李夫人心里一直憋着一股闷气,此时此刻,尽数发了出来:“从你幼时起,我遍请名师,精心教导于你。可你瞧瞧自己,竟还不及一个谢家庶女。”
“现在我一出府做客,一个个就故意在我面前夸赞谢三小姐。说什么谢三小姐惊才绝艳,在莲池书院稳居头名!分明是故意让我难堪!”
谢明曦!
又是谢明曦!
李湘如积压在心底的愤怒不甘,骤然冲破胸膛,怒喊一声:“别再说了!”
李夫人:“……”
李夫人不敢置信又愤怒至极地看着李湘如:“你竟敢冲着我怒喊!李湘如!你的闺仪闺训都学哪儿去了?亏你还是莲池书院的学生,竟连简单的孝道二字都忘了!你给我回闺房好好自省去!今日的晚饭,你也别吃了!”
李湘如泪水涟涟,哭着跑了。
李夫人依旧满心怒气,用力地一拍桌子!然后将桌上的茶碗全数扔了出去!
……
淮南王府。
“你说什么?”
淮南王一回府,淮南王世子夫妇便一脸惴惴不安地来了。
待淮南王世子说完盛锦月惹祸的始末,素来精明狠辣城府极深的淮南王,霍然变色,破口怒骂:“混账!蠢货!竟做出这等蠢事来!”
“立刻将她叫来!”
淮南王世子畏父如虎,不敢反驳,唯唯诺诺的应下。
过了片刻,眼睛哭得快肿成桃子一般的盛锦月来了。
“快跪下,”淮南王世子怒瞪过去。
盛锦月委委屈屈地跪下,尚未张口说话,便被淮南王一顿臭骂:“我拉下一张老脸,亲自去求俞皇后,这才将你送进了莲池书院。你不好好读书给我争脸也就罢了!现在竟做出这等事情,惹得顾山长亲自登门!”
“明日莲池书院外一张榜公布,你做的蠢事就人尽皆知。”
“我这张老脸,都被你丢尽了!淮南王府也会成为笑柄!”
盛锦月被骂得又哭了起来。
“现在知道悔恨痛哭,当初做什么去了?”淮南王越想越怒,随手拿起一个茶碗扔了过去。
练武之人准头十足,茶碗直直地砸中盛锦月的胳膊,茶水溅落,尽数落在盛锦月的衣裙上。
盛锦月痛呼一声,半身茶水,狼狈不堪。
淮南王世子妃看着心疼,鼓起勇气为盛锦月求情:“请父王息怒!锦月还小,一时糊涂,做了错事。今日顾山长亲自登门,儿媳也觉面上无关。”
“只是,错事已经犯下,便是再责骂她也无济于事。倒不如想想法子,将此事遮掩过去。或是请人去顾山长那儿说情,惩罚稍轻一些……”
淮南王冷哼一声:“要去你们去!本王可丢不起这个人!”
他们倒是想去,也得顾山长买账才行!
顾山长刚正不阿软硬不吃的脾气赫赫有名!这十余年来,在莲池书院就读的学生着实不少。和顾山长打过交道的贵妇们,提起顾山长都觉头痛。
淮南王世子妃今日也领教了顾山长的厉害,哪里敢去碰这个硬钉子。所以才和淮南王世子腆着脸来相求。
淮南王身为宗室亲王,若肯亲自出面,顾山长总要退让一回。
可惜,淮南王不愿舍下自己的脸面,连带着将淮南王世子夫妇也臭骂了一通。
夫妻两人被骂得灰头土脸,领着哭哭啼啼的盛锦月退下。回了院子后,淮南王世子也动了肝火,扬手打了盛锦月一巴掌。
“都是你这个不中用不成器的东西!连累得你老子也挨骂!”
盛锦月自觉满腹委屈,挨了一记巴掌,更是委屈,立刻坐在地上嚎啕大哭:“你们都怪我!我在书院受委屈被欺负,你们怎么也不问一问?都嫌我丢人,那我以后就不去书院了!反正我读书读不好,也没人疼我!”
淮南王世子气得脸都黑了,张口便骂:“你说得倒是轻巧!免试就读的名额何等稀少珍贵,你祖父舍了脸进宫相求,才为你求来了名额。你说不去就不去,将你祖父置于何处!”
“你给我立刻滚回屋子里,安分待着,明天老老实实地给我去书院。再丢人出丑,也得撑着!”
盛锦月还嚷着“我就是不去”,被气急的淮南王世子踹了一脚,咚地一声倒在地上。脸色惨白,全身抽搐个不停。
淮南王世子妃吓得魂飞魄散,扑了上去,大哭不已。
……
淮南王世子也没料到自己踢一脚,盛锦月竟会成了这般模样,心中懊悔不已,立刻喊人去宫中请太医。
淮南王世子妃哭道:“世子爷,一请太医,宫中上下便都知道了。父王正在气头上,我们万万不可再惹父王动怒!请位京城名医来便是。”
淮南王世子也觉焦头烂额,立刻点头,改而让人去请京城名医。
盛锦月还在抽搐,整个人一抖一抖,呼吸不畅。一张脸孔通红,宛如被开水煮过一般,看着十分吓人。
淮南王世子妃抱着盛锦月,不敢挪步,泪水不停滑落。
匆匆赶回府中的盛渲,也被眼前这一幕惊到了。此时来不及仔细询问,立刻亲自骑马去请大夫。
鸡飞狗跳,乱成了一团。
万幸大夫来的及时,很快施针,止住了盛锦月的抽搐。之后,又开方抓药,熬药喂药。
盛锦月喝了药后,终于平静下来,沉沉睡去。
盛渲奉上厚厚的诊金,含蓄地暗示大夫不得将此时宣扬出去:“舍妹突发恶疾,委实出人意料。她年岁还小,禁不起半点风言风语。还请大夫多多担当。”
一个十二岁的闺阁少女,莫名地犯了抽搐之症,说起来确实不太好听。
这位大夫心领神会,拿着沉甸甸的诊金,拱手道谢:“多谢小世子,老朽时常出诊,从不和人提起病患病症。请小世子放心!”
盛渲稍稍放了心,送大夫出府。
……
送走大夫后,已是戊时。
天早已黑了,淮南王世子等人都未进食,也实在没心情吃饭。
盛渲终于从淮南王世子妃的口中得知了事情始末,不由得哑然无语。
在粽子里做手脚……害谢明曦不成,反倒害了董翰林,然后事发被察觉,最后还被顾山长亲自送了回来对质。
虽然是自己的亲妹妹,盛渲也得说上一句公道话。
可真够蠢的!
“接下来要怎么办?”恼火归恼火,该解决的事还得解决。盛渲皱着眉头问道:“难道任由妹妹出丑丢人不成?”
这当然不行!
淮南王府丢不起这个人!
淮南王世子略一思忖道:“趁着夜色,立刻去一趟莲池书院,去找顾山长!给她送份厚礼,不管花多少银子,都要令顾山长改变心意,从轻处罚!”
淮南王世子妃满面愁容地提醒:“我听说过,以前也有人曾试图给顾山长送礼。顾山长不但不收,还将送礼之人怒骂一顿,再不允进书院半步。我们这么做,万一惹得顾山长翻脸动怒……”
淮南王世子不以为然地哼了一声:“那是因为送的礼不够。本世子倒是不信,这世上还有不爱金银之人!”
盛渲在松竹书院就读,每年私下送给夫子的银子便是一笔惊人的数字。世情如此,再清高的夫子也未能免俗。
那个顾娴之,又不是圣人!
淮南王世子妃还想再说什么,此时也只得怏怏地住了嘴。
“顾山长到底是女子,本世子前去,总有不便。”淮南王世子吩咐盛渲:“你尚未成年,去莲池书院也不算惹眼。此次便由你陪着你母亲前去。”
盛渲张口应下。
淮南王世子妃低声问道:“送多少合适?”
淮南王世子咬牙道:“只要压下此事,送多少银子都行。你先带上三千两,若顾山长不满意,事后再补送便是。”
淮南王世子妃无奈点头,匆匆找来锦盒,放了一套名贵茶具。在茶具里塞上三千里银票。然后,趁着夜色出了王府。
盛渲骑着骏马,马蹄声嘚嘚作响,踏破夜晚的宁静。
……
莲池书院。
这一天里,发生了许多事。顾山长忙碌了一整日,待到晚上,满面倦容,颇为疲惫。
丫鬟若瑶伺候主子沐浴更衣,一边心疼地低语:“小姐每日奔波劳碌,也太辛苦了。”
顾山长一直未嫁,若瑶也习惯了在私下延用昔日称呼。
顾山长不无自嘲地笑了一笑:“我确实老了,比不得年少时精力旺盛。今日不过是跑了一趟淮南王府,下午又因李湘如之事烦心,没想到,身子便撑不住了。”
若瑶听不得这等话,轻声道:“在奴婢眼里,小姐永远年轻。”
顾山长哑然失笑:“哪有永远年轻之人。我今年已四十有一,别人在我这个年龄,都已做祖母了。”
顿了片刻,又叹道:“我从未后悔过自己的选择,只后悔,当日不该将你带出顾家。连累得你也一直未曾嫁人。”
若瑶为顾山长擦拭头发,随口笑道:“奴婢这些年伴在小姐身边,过得充实又安乐。从未想过要嫁人。小姐就别惦记奴婢了。”
主仆说笑片刻,顾山长忽地问道:“对了,董夫子现在如何了?”
若瑶答道:“请了大夫来,抓方开药,好好静养歇上几日便无大碍了。”
然后,又撇撇嘴道:“董夫子躺在床榻上,还念叨着山长怎么没去探望他。这等人,就该多吃几个加料的粽子,躺上十天半个月。”
提起董翰林,若瑶语气中满是厌憎。
顾山长淡淡说道:“不得无礼。董夫子是书院夫子,在书院里遇到这等事,于情于理,我这个山长都不该袖手不管。今日我无暇探望,明日早上再去。”
“小姐,”若瑶满心不忿:“董夫子对你痴心妄想,书院里人尽皆知。对这等人,何须这般忍让客气。依奴婢看,正好趁着此次机会,请他离开书院……”
顾山长略略皱眉,打断若瑶:“行了!此事容后再说!”
若瑶只得住了嘴。
就在此时,敲门声响起。
若瑶忙去开了门,待听到门房的禀报后,若瑶皱了皱眉,转身回禀:“小姐,淮南王世子妃携小世子前来赔礼致歉,此时正在莲池书院外。不知小姐可要见上一见?”
赔礼?
是来送礼吧!
顾山长哂然一笑,淡淡道:“不见。你去书院门口一趟,代几句话给他们。就说惩罚盛锦月之事已定,无可更改!”
“不管谁来,都一样。”
……
这一晚,谢府也同样“热闹”。
谢明曦一回府,徐氏便得了消息,亲自来了春锦阁:“明娘,你走了之后,丁姨娘便醒了。她哭着向你父亲求情,想担下所有错事,求你父亲饶过元亭。”
“可你父亲此次却是铁了心肠,打定主意要给元亭一个教训。已经替元亭告假数日,责令他在府中反省。”
“丁姨娘也被关进兰香院,半年之内不得出院子半步。”
谢钧大发雷霆,惩罚丁姨娘谢元亭母子,徐氏心中颇觉畅快。
不过,徐氏在谢明曦面前,还是遮掩一二。
不管如何,丁姨娘是谢明曦的亲娘,谢元亭是谢明曦嫡亲的兄长。便是谢明曦再恼再恨,见亲娘兄长被这般严惩,只怕也会心软。
可惜,徐氏这回确实料错了。
谢明曦听闻这番话后,毫无错愕,更无伤心难过之色,只淡淡地哦了一声。
这个十岁少女,城府之深,令人难以窥透。
徐氏心里暗暗嘀咕,试探着问道:“明娘,你心里若觉得难受,不妨说出来。若有用得着祖母的地方,只管张口,祖母绝不推辞。”
谢明曦看着徐氏,微微一笑:“我确实有一事拜托祖母。”
徐氏老脸舒展,笑着问道:“什么事?”
谢明曦淡淡道:“姨娘被罚禁足,想来父亲一定颇为孤寂。我这个做女儿的,有些事虽能想到,却不便替父亲操心,免得落人话柄。少不得劳烦祖母做主一回,替父亲买两个丫鬟。如此,父亲衣食起居,也有人伺候。”
徐氏:“……”
饶是徐氏饱经世故,也被这番话惊住了。
谢明曦没有丝毫为亲娘求情之意,反而要给亲爹买通房丫鬟?
这也太令人意外震惊了!
……
谢明曦也未出言催促,待徐氏震惊片刻回过神来,才又笑道:“祖母可是觉得此事为难?”
徐氏定定神:“买丫鬟倒不为难。横竖你那个老不修的祖父,隔上几个月就要买一回丫鬟。我常和牙婆子打交道,买卖丫鬟都是常事。”
“不过,往日是在临安,如今到了京城,我还是第一回操办这等事。是不是该送个信给永宁郡主?”
说到底,忌惮的是永宁郡主。
在徐氏看来,永宁郡主身为正室,定然不愿意自己的丈夫身边有通房丫鬟。她这个婆婆越俎代庖,若是触怒了永宁郡主,总不太美妙。
伸手从内宅里捞捞银子无妨,和永宁郡主正面对上,可就太为难她一个老婆子了!
谢明曦定定地看着徐氏,明亮的眼眸似能窥破徐氏心底所有的盘算:“祖母是想先请示郡主是否首肯?免得惹怒郡主?”
徐氏脸皮又厚又老,被说破了心思也不见脸红:“是,我确有此打算。”
“谢家有今日光景,有大半都靠着永宁郡主。便是永宁郡主不住谢府,谢家内宅大事小事也不能饶过郡主不是?”
谢明曦轻笑一声:“祖母一进谢府便接管内宅,伸手捞银子半点没手软。大事小事都想做主,现在怎么又想起郡主来了?”
“莫非祖母不想正面开罪郡主,想用此借口来敷衍我?”
徐氏:“……”
就是脸皮再厚,被当面说穿,徐氏也觉得脸上火辣辣的。
谢明曦收敛笑意,淡淡说了下去:“世上没有不劳而获的美事。祖母既已选定了立场,便该站稳。”
“做墙头草,可不是易事。随时都可能滑落墙下。”
“有舍才有得,做人切记贪婪无度,什么都想要,最终只会竹篮打水一场空。”
徐氏脸上忽红忽白。
“请祖母回去,好好想一想,再做决定。”谢明曦神色淡淡,看不出半点喜怒:“从玉,你代我送祖母回去。”
……
徐氏一路心神不定,一路打了两回趔趄。
幸好身边的丫鬟眼明手快,及时扶住徐氏。
从玉看在眼里,一声未吭,送徐氏回了院子后,匆匆回转,低声禀报:“……老太太似是被小姐的话吓到了,一路上差点摔倒两回。”
“小姐,奴婢看着,老太太怕是不太靠得住。说不定,明日就会悄悄去郡主府示好。”
然后,主动请缨:“明日奴婢在府中,一定紧盯老太太和她身边丫鬟的动静。一旦有人去了郡主府,奴婢立刻打发人去书院,给小姐送信。”
徐氏来谢府时日尚短,还没来得及采买丫鬟仆妇。重用的都是谢府内宅的旧人。
一举一动,根本瞒不过春锦阁。
谢明曦随意嗯了一声。
从玉一愣:“小姐,你半点都不担心吗?”
“有什么可担心的?”
谢明曦神色淡然,声音平静从容:“人心莫测,她要如何选择,都是她的事。我无需揣摩她在想什么,只看她接下来的举动就行了。”
“她选择站在我这边,我便扶持她掌管谢家内宅,好生安置谢家二房众人。”
“她若投向郡主,谢府内宅再容不下她,我将她和二房众人全数送进郡主府便是。”
从玉:“……”
小姐一如既往的自信强大!
徐氏,希望你能做出正确的选择。不然,到时候连哭都哭不出来!
……
“娘,你这是怎么了?”
徐氏和儿子儿媳同住一起。
看着徐氏失魂落魄的样子,谢铭既心急又紧张,忙扶住徐氏坐下。儿媳阙氏端来茶水,伺候着徐氏喝了两口。
温热的茶水缓缓滑过喉咙,滑入腹中。徐氏紊乱的心跳,终于稍稍平息。
谢铭忍不住又追问道:“娘,到底出什么事了?你不是去了春锦阁吗?去的时候还高高兴兴的,怎么回来的时候这般颓唐?”
阙氏也是满面紧张:“明娘最是亲切和善,总不会和娘生出争执吧!”
亲切和善?
不,他们都看错了!
谢明曦的亲切和善,只是示人的面具。揭下面具后的冷漠尖锐,便连她这个年过半百的老婆子也心惊不已。
想到谢明曦的那番话,徐氏心有余悸。却不愿和懦弱的儿子多说,更不想透露给儿媳,胡乱挥挥手:“你们都回去歇着,我要一个人静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