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姨娘一病不起。
一开始有大半都是装的。丁姨娘只想惊动谢钧,令他心软。没想到,谢钧狠心无情,竟一直未来兰香院。
丁姨娘从假病成了真病,时常捂着胸口喊痛。白日垂泪,晚上也时常哭哭啼啼地不肯睡。折腾得身边的丫鬟一个个神色萎靡。
尤其是文绮,每日熬药喂药,顺带安抚以泪度日的丁姨娘。被熬得瘦了一圈,面色黯淡。
谢钧进了兰香院,先见到了文绮,顿时嫌弃不已:“怎么变得这般丑陋?”
文绮又是委屈又是难堪,简直快哭起来了。
谢钧最重颜面,便连贴身伺候的小厮丫鬟,也要俊俏讨喜。
丁姨娘是美人,文绮也是个俏丫鬟。往日对谢钧存了几分心思。可惜丁姨娘嫉心颇重,文绮不敢流露出这份心思,最多背着丁姨娘对谢钧暗送秋波罢了。
现在被谢钧嫌弃成这样,文绮心中的绮念便如泡沫一般,尽数化为乌有。
……
谢钧迈步进了丁姨娘的屋子,一股浓浓的苦涩药味扑面而来。
谢钧皱了皱眉,在见到消瘦憔悴姿容锐减的丁姨娘后,眉头皱得更紧了:“含香,你怎么将自己糟践成了这样?”
丁姨娘正欲起身扑进谢钧怀中恸哭一场,听到这等无情无义的话,气得心肺都要炸了,立刻捂着脸哭了起来:“是是是,我如今年老色衰人老珠黄,不堪入目。老爷还是去找什么春桃秋菊去吧!何苦对着我这张惹人厌憎的脸!”
丁姨娘一哭,谢钧立刻软了几分,上前坐到床榻边,搂住丁姨娘瘦弱的肩膀:“我是心疼你,哪里是嫌弃。”
“你别哭了!病得这般重,可不能再这般折腾身子了。不然,何时才能好?”
丁姨娘越发哭得撕心裂肺,双手紧紧攥住谢钧的衣襟:“你这个没良心的。我病了这么久,你也不来看我。日日风流快活,宠着那两个贱婢,哪里还将我放在眼里……”
谢钧最擅哄人,甜言蜜语张口就来:“她们不过是解闷的玩意,哪里及得上你一根手指。”
“待过上几个月,你养好病,解了禁足令。我便将她们两个都打发走。”
丁姨娘哭声一顿,抬起头来,一脸的不敢置信:“你还要继续关着我?”
“你做了错事,不重罚如何对得起明娘!”谢钧这回却不心软了,沉声道:“禁足半年,一日都不能少。”
丁姨娘如遭雷击,纤弱的身子如风中梨花一般,簌簌发抖。
“谢钧!在你心里,我竟不及明娘重要吗?”丁姨娘颤抖着问出一句。
谢钧目中闪过一丝不耐:“明娘是我们的女儿,你这个做娘的,还要和自己女儿争锋较劲不成!”
丁姨娘一颗心如置冰窖,彻底凉了。
谢钧放开丁姨娘,站起身来,扔下一句“你好生养病我得了空再来看你”,便拂袖离去。
丁姨娘全身冰冷,下意识地用手臂环着自己,泪水如雨滴一般滚落。
原有的对谢明曦的一丝愧疚,被恨意取而代之。
一定是谢明曦在谢钧面前怂恿挑唆,所以,谢钧才会和自己离心!一定是这样!早知有这一日,当年她就不该生下这个忤逆不孝的女儿!
……
“启禀小姐,老爷今日去了一趟兰香院。听闻和丁姨娘闹了口角,不欢而散。”
从玉每日收集府中消息,谢明曦一回府,立刻便上前禀报。
谢明曦随口嗯了一声。
从玉略一犹豫,才低声问道:“小姐,丁姨娘已经病了月余,一直没见好转。小姐不去兰香院探望一回么?”
丁姨娘生病,谢明曦一直未去探望,总不太好。
谢明曦抬起眼,淡淡问道:“怎么了?莫非府中有人闲话多舌?”
从玉不敢隐瞒,低声答道:“确实有些仆妇,无事生非,乱嚼舌头。”
“无妨。嘴长在她们脸上,想说什么由得她们。”谢明曦显然未将此事放在心上,随口道:“再者,我若去了,姨娘只会心堵病得更重。”
已经撕破脸,再假惺惺地去探望岂不可笑?
想来,病中的丁姨娘也不愿见她。
从玉只得不再相劝。
叶秋娘早已备好晚膳,此时捧了过来,一一将饭菜置于桌上。俯身时,左手手腕上滑落一抹银色。
谢明曦瞄了一眼。
是一个花色精巧的银镯。这种银镯,价格不算高,谢府的丫鬟们也时常佩戴。
身为厨娘,手上带着饰物多有不便。叶秋娘平日衣着简单,手上戴镯子还是第一回。
叶秋娘俏脸一红,很快缩回手。
谢明曦故作不经意地随口笑问:“这个银镯做工倒是精致。”
叶秋娘面颊微热,倒也没隐瞒:“今日表哥来看我,这个银镯是他送我的。我随手便戴上了。”
叶秋娘口中的表哥,便是前世将叶秋娘当做棋子的情郎赵杨。自叶秋娘在谢府做厨娘,赵杨一个月之中总要来找叶秋娘一两回。
谢明曦目光一闪,似随口问道:“你说的表哥,莫非便是那位在临江王府里做侍卫的赵杨?”
叶秋娘素来落落大方,提起赵杨时却流露出几分姑娘家的羞怯:“正是。我爹去世后,我娘一直生着病,多亏表哥时常照拂。”
顿了顿,又低声道:“不瞒小姐,我娘近来病情加重。请了大夫去看诊,也开了药方。只是,药方里需用参片……”
人参价格高昂,便是每日两片参片,一个月下来也是个惊人的数字。
叶家家底早已被掏空,如今全仗叶秋娘每个月十两银子的工钱撑着。叶母这一病重,便又重新捉襟见肘。
弟弟叶景知如今在博裕书院里读书,束脩也极高昂。
想起白日赵杨说过的话,叶秋娘心中一阵踌躇,对着谢明曦却又无颜出口。
谢明曦看着叶秋娘:“你有什么话,但说无妨。”
叶秋娘心里一颤,狠狠心跪了下来:“我娘治病需要银子。表哥说临江王府正高价聘请厨娘,他已和管事提过,让我去试一试。”
叶秋娘话一出口,从玉第一个变了脸色,怒气冲冲地说道:“叶秋娘!当日你到谢府做厨娘,可是签过工契的。岂能半途反悔要走?”
扶玉也是一脸忿忿:“小姐给你一个月十两银子。这么高的工钱,在谢府里也没第二份了。小姐待你这么好,你现在竟要抛下小姐,去什么临江王府!实在是过分!”
叶秋娘满目羞愧,俏脸通红,没有勇气抬头看谢明曦:“对不起。小姐待我这般宽厚,天下难寻。”
“只是,我娘病重,我实在不能弃之不管。”
“表哥告诉我,临江王最喜美食,王府里的厨子们工钱极高。厨艺最好的,能有三十两银子,除此之外,若做的菜肴入了临江王的眼,还另有重赏。”
“我……除了这一身厨艺之外,一无所有。为了救我娘,我只能对不住小姐了。”
说完,用力地磕了三个响头。
从玉扶玉都被气得说不出话来!
小姐对吃食十分挑剔,叶秋娘厨艺高妙,便是比起宫中御厨也绝不逊色。若叶秋娘走了,她们要去哪儿再找这么一个厨艺高超的厨娘来?
谢明曦倒是半点不恼,先安抚地看了从玉扶玉一眼:“你们两个都别生气。此事不难解决。”
然后,笑眯眯地问跪在地上的叶秋娘:“当日签的工契是三年。未满三年离开,需赔二百两银子。你拿二百两银子来,便可以走了。”
叶秋娘:“……”
叶秋娘的脸涨得更红了。
谢明曦故作讶然,略一挑眉:“怎么?莫非你打算一两银子都不给,拍拍屁股便想走人?天底下可没这样的好事!”
……
叶秋娘被臊得无地自容。
当日她工契未满离开鼎香楼,要赔付的银子是谢明曦出的。现在她想离开谢府,哪有不赔银子的道理?
只是……她若是有这么多银子,又何必去临江王府?
这一点,她也和表哥赵杨说过,是赵杨给她出的主意:“谢三小姐年少才高,出身富贵,必不会为区区银子为难你。你好生相求,她定会放你离开!”
没想到,事情的发展出人意料,和赵杨所说的半点都不一样。
谢明曦并未张口挽留,任由她离开,只是,这二百两银子却分文不能少。
“对不起,三小姐,”叶秋娘羞愧地请罪:“我拿不出这么多银子。是我心生奢念,妄图就这么离开。请小姐就当我什么都没说过,以后,我一定尽心尽力做事。不敢有负小姐!”
总算敢做敢认!
从玉扶玉的脸色稍稍好看了些。
谢明曦淡淡一笑:“叶秋娘,你先起身。”
叶秋娘应了一声,站了起来。鼓起勇气看向谢明曦:“小姐是不是对我很生气很失望?”
“这倒没有。”谢明曦神色如常:“你娘病重,你也是被逼无奈,才想出这等法子。你安心留在谢府,我让从玉去找祖母,到库房里取一盒参片来。”
叶秋娘不敢置信,目中闪过狂喜,扑通一声重新跪了下来,咚咚咚磕了三个响头:“小姐大恩大德,秋娘永远铭记于心!”
药方里最贵的便是参片。除此之外,别的药材倒是寻常。她的工钱便能应付。
谢明曦不计前嫌,竟愿这般相助。这一刻,叶秋娘简直感激涕零。别说磕三个头,便是磕十个百个也心甘情愿。
……
一炷香后。
谢明曦用完了晚饭,从玉也从库房里取了一盒参片来。
上好的人参,被切成了整齐的参片,整整齐齐地放在盒子里。粗略一看,至少也有数百片。足够叶母吃上半年了。
这样的一大盒参片,放在药铺里,至少也得百两银子。
叶秋娘接了盒子,又红了眼眶,又跪下谢恩。
谢明曦半开玩笑地说道:“行了,这一晚上你跪了这么多回,膝盖怕是都要跪肿了。明日还得早起下厨,快些回去歇着吧!”
叶秋娘用袖子擦了眼泪,认真又诚恳地说道:“小姐待我恩深义重。大恩不言谢,以后,我一定尽心伺候小姐,绝不会再有二心。”
谢明曦意味深长地问道:“若你的表哥,坚持让你去临江王府做厨娘,你又待如何?”
叶秋娘听得一懵,下意识地应道:“有了这一大盒参片,我娘的病就有救了。表哥自会为我高兴,他为何还要我去临江王府做厨娘?”
话一出口,叶秋娘忽地惊醒。
赵杨今日来了之后,明里暗里一直游说她去临江王府。他明知她已签了谢府的工契,不能随意离开!为何还要劝她这么做?
只为了那三十两银子的高额工钱吗?
……
谢明曦的声音悠然响起:“叶秋娘,你的表哥在临江王府做侍卫,每个月的工钱有多少,你可知道?”
这个问题问得颇为奇怪。
叶秋娘不及细想,张口便答:“表哥身手颇佳,做了侍卫里的小头领,每个月有十二两银子。”
谢明曦目光微闪:“他每个月有这么高的工钱,为何不肯借出一些给你?便是借一半给你,待你娘病好了,你再慢慢还他就是。”
叶秋娘又被问住了。
她和赵杨是自小一起长大的表兄妹,彼此心悦。赵杨待她一片深情,曾说过日后要娶她为妻。她也打定主意非他不嫁。
她的亲娘,是赵杨的未来岳母,也是赵杨的亲姨母。
赵杨口口声声为她着急,却从头至尾都没提借银子给她……
是舍不得银子吗?
这就是他的情深意长?
想起赵杨深情款款的俊脸,叶秋娘心绪陡然纷乱。攥着盒子的手骤然用力。
“你只知临江王喜美食,还不知他的另一个癖好吧!”
谢明曦淡淡说了下去:“临江王更喜美人,且有凌虐的恶习。听闻每年临江王府都有被凌虐致死的侍妾,被抬出王府。”
叶秋娘脸色悄然泛白。
谢明曦似笑非笑地看了过来:“你厨艺精湛,到了临江王府,不难展露头角。若临江王起意要见一见你,以你的容貌,何愁荣华富贵?”
叶秋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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叶秋娘面色霍然变了。
连红润的嘴唇也失了血色,不停轻颤。半晌,才挤出几个字来:“表哥不会这般对我。”
谢明曦扯了扯嘴角。
“表哥绝不会这般对我。”叶秋娘声音略略扬高,呼吸急促,胸膛起伏不定,似在说服自己一般:“我和他自小一起长大,情意深厚。他昨日还和我说,等我娘病情有了好转,便登门提亲,娶我为妻。”
“他怎么会将我送进火坑?这绝不可能!”
最后一句话,近乎嘶喊。
然而,心意是否坚定如磐石,只有叶秋娘自己心里清楚。
谢明曦定定地看着眼前失态的俏丽少女,脑海中闪过的,却是前世惊鸿一瞥所见的从容赴死的叶秋娘。
也怪不得叶秋娘这般震惊!
哪一个怀春少女,愿意相信自己的情郎是一匹狼心狗肺的恶狼?
“叶秋娘,”谢明曦声音依旧不疾不徐:“我只告诉你,临江王喜好美人而已。并无贬低你表哥之意。”
“你是我谢府厨娘,你表哥百般怂恿挑唆,让你去临江王府。我心中诧异,才提醒你一句罢了。”
“信或不信,都由你。”
谢明曦的声音平静得近乎冷酷:“只是,我也要提醒你。人心叵测,别太过天真。真相到底是什么,你睁大了眼睛,自然能看得清楚明白。”
“你娘的病急需参片,你明日就回家一趟。到时候,赵扬定会去找你。你可以出言试探一番,便知我今日之言是真是假。”
……
叶秋娘捧着一大盒参片,失魂落魄的回了屋子。
谢明曦确实是个宽厚的雇主。除了十两银子的工钱外,每季还为她准备三身崭新的衣裙。住的屋子不大,却干净雅洁,一应俱全。
叶秋娘将盒子藏好,然后木然地坐到了床榻边,思绪混沌,心乱如麻。
谢明曦不会骗她!
临江王喜好美色之事,必是真的。赵杨身为临江王府的侍卫,如何能不知这一点?为何还要怂恿她去临江王府做厨娘?
难道真的是别有所图?想借着“献美”讨好主子?
不,表哥这么喜欢她,绝不会这样对她!
或许,这其中另有缘故……
叶秋娘用力咬了咬嘴唇,用袖子擦了眼角的泪痕。然后躺下,逼着自己入眠。
隔日,天还未亮,叶秋娘便起了身。
今日要告假回家一日,做完早饭后,再提前将午饭一并做出来,待到午时蒸热送到莲池书院便可。
忙完这一切,天色已微亮。
叶秋娘打好包裹,小心地将一大盒参片包裹得严严实实,然后出了春锦阁。
叶秋娘厨艺高超,容貌又生得好。谢府里有不少小厮对她动了心思。到后门一段路,至少有三个小厮凑过来搭话献殷勤。
叶秋娘今日心情不佳,根本不理人,低着头走得飞快。
到了后门外,一张青年男子脸孔映入眼帘:“叶姑娘!”
叶秋娘一惊,下意识地顿下脚步,抬头看了过去。
……
这个青年男子,年约二十四五岁,穿着青色短打,和谢府里的小厮穿着一般无二。不过,他容貌生得俊朗,气质沉稳,看着格外踏实可靠。
叶秋娘一眼就认出了来人:“原来是余管事。”
这个青年男子,正是余安。
余安一直在外跑动,每隔五日才会到谢府来一回。谢明曦召见余安的时候,连从玉扶玉都不在一旁。
春锦阁上下无人知晓余安平日到底做什么。
叶秋娘和余安有过几面之缘,不过,彼此并不熟悉。
余安怎么会在这儿?而且一副专程等她的架势……
余安似看出叶秋娘的疑惑,主动笑着解释:“小姐昨晚命人给我送信,你娘病重,你今日一大早便要回家。路途遥远,步行浪费时间。小姐让我去租一辆马车来,送你回家一趟。”
叶秋娘又是一怔,一股难以言喻的感动和羞愧涌上心头。
她生出离心,谢明曦却未介怀,竟待她如此宽厚。
士为知己者死!
这话用在此处似乎不太合适,可叶秋娘再找不到第二句话来形容自己此刻的心情。
从此以后,她一定会死心塌地地留在谢府,尽心尽力地做出珍馐美味。绝不会再辜负谢明曦!
“如此,就多谢余管事了。”叶秋娘也不矫情推辞,很快道了谢。
余安笑了一笑,拉开车门,待叶秋娘上了马车后,自行坐到了车辕处。也免了孤男寡女独处马车瓜田李下之嫌。
如此不动声色的体贴,令叶秋娘心中涌起暖意,久久不散。
……
半个时辰后。
马车在一条巷子外停了下来。
叶母病了几年,叶家家底早被掏空。以前住的地方更偏远。叶秋娘进谢府做了厨娘后,狠狠心租了这一处小院子。离谢府也近一些。
叶秋娘下了马车,礼貌地相邀:“余管事既是来了,不如进去小坐片刻。”
余安却道:“这就不必了。我还有事,待到申时正,我再来接你回谢府。”
叶秋娘满眼感激:“多谢余管事。”
俏丽的脸孔,散发着令人屏息的明媚美丽。
余安颇为守礼,只看一眼,便迅速移开目光:“叶姑娘不必这般客气。我也是奉小姐之命而行。叶姑娘要谢,也该回府谢小姐才是。”
叶秋娘重重点头:“你说的对,我回去之后,一定要给小姐磕头谢恩。”
余安不再多言,很快离开。
叶秋娘抱着包裹,上前敲门。
门咿呀一声开了,露出一张清秀的少年脸孔。
少年只有十二岁,比叶秋娘小了整整五岁。正是叶秋娘的胞弟叶景知。今年以新生第一的成绩考入博裕书院。
“姐姐,你终于回来了!”
满面愁容的叶景知,见到叶秋娘时分外欢喜。
叶秋娘打起精神,笑着摸了摸叶景知的头:“你怎么没去书院?”
叶景知苦笑一声:“娘病情加重,我放心不下,特意告了两日假。”顿了顿又道:“昨日晚上,赵表哥来了一回,说你将要去临江王府做厨娘。以后便有银子给娘治病了!”
叶秋娘脸上的笑意瞬间消失无踪。
叶景知虽然年少,却聪慧敏锐,见叶秋娘神色不对劲,立刻追问:“姐姐怎么了?是不是此事有什么不妥?”
叶秋娘扯了扯嘴角,轻描淡写地应道:“三小姐赏了我一盒参片,足够娘吃上半年。我不必去临江王府了。”
叶景知眼睛一亮,清秀的小脸溢满了笑容:“这可真是太好了!我们快些将这个好消息告诉娘。”
叶秋娘嗯了一声,飞速地瞥了叶景知一眼:“景知,你似乎不愿见我离开谢家,去临江王府。”
“是,我确实不愿你这般劳苦。”叶景知低声道:“三小姐为人宽厚,待你颇好。你在谢府做厨娘,比在鼎香楼时轻松许多。再到临江王府,谁知道又是什么样子?”
“表哥将临江王府夸得世间无双。可这等好事,怎么会忽然就轮到姐姐身上了?”
说着,叶景知抬起头,黑亮的眼眸定定地看着叶秋娘:“姐姐,我总觉得表哥对此事太过热络,不知存了什么心思。”
叶秋娘心里狠狠一颤。
连叶景知也觉得此事不太对劲……赵杨,你到底打着什么主意?
“姐姐,你的脸色为何这般难看?”叶景知焦虑急切的声音在耳畔响起:“是不是近来太过疲累,身子不适?”
叶秋娘深呼吸口气,定定神笑道:“我没什么,你不必担心。”
不等叶景知追问,便率先进了屋子里。
叶秋娘脚步匆匆,背影也有些仓促。仿佛落荒而逃一般。
叶景知满心疑惑,却无暇追问,忙跟了上去。
……
叶母今年三十余岁,因长期生病,身形消瘦,面色枯黄,原有的几分好颜色早已消逝不见。看着满面愁苦可怜。
看到一大盒参片,叶母先是吓了一跳,待听清原委后,立刻双掌合什:“三小姐真是菩萨转世,天生的好心肠。”
又语重心长地叮嘱叶秋娘:“秋娘,三小姐对我们有大恩,你万万不可再生离心。留在谢府,好好做事。”
叶秋娘一脸郑重地应下。
叶母又絮叨起来:“阿杨也是好意,特意替你寻了临江王府的差事。只是,那到底是王府,我们不过是平头百姓,万一出了什么差错,怕是小命难保。你又是个花容月貌的姑娘家,还是不去为好……”
“阿杨说今日当差结束便过来。你见了他,可得好生和他说清楚。”
叶秋娘低低嗯了一声,垂下眼睑,掩去眼底的复杂情绪。
……
时间匆匆而逝。
申时初,赵杨来了叶家。
赵杨今年二十岁。他自小习武,身材高壮,脸孔英俊,皮肤略黑。一笑起来,牙齿格外的白,有种洒脱不羁的魅力。
赵家家境本就胜过叶家,这几年,赵杨在临江王府做侍卫,赵家的家境愈发富裕,也不时接济叶家。
赵杨和叶秋娘是表兄妹,彼此有情。叶秋娘生得美貌,承袭了已故叶父高超的厨艺。虽然叶家穷了些,赵家对这门亲事也颇为乐意。
叶母对这个姨侄也十分满意,每次赵杨一来,便特意避开,让他们两人独处说话。此次也不例外。
叶景知扶着叶母出去“散心”,小小的院子里只剩赵杨和叶秋娘两人。
“秋娘,”赵杨俊脸上满是笑意,目中含情脉脉,凑上前来要握叶秋娘的手。
叶秋娘下意识地退后几步。
赵杨伸出的手落了个空。
赵杨有些惊愕:“秋娘,你这是怎么了?是不是生我的气了?”
叶秋娘抬起头,俏脸略有些苍白,一双乌溜溜的眼眸却格外沉静黑亮:“表哥,我不去临江王府了。”
赵杨的神色有刹那的僵硬,不过,他掩饰得飞快,很快便露出惊讶的神色:“为什么?莫非是谢三小姐故意刁难你?”
叶秋娘神色平静,看不出半点真实的情绪:“我签了工契,要离开谢家,就得赔二百两银子。我没有这么多银子。”
“我有!”赵杨不假思索地脱口而出。
话一出口,便知不妥。
果然,叶秋娘立刻抬头看了过来:“表哥既有二百两银子,直接借给我不是更好?何必让我离开谢家,去临江王府做厨娘?”
赵杨暗暗恼恨自己失言。
不过,他也算有急智,立刻露出深情款款的表情,低声哄道:“我每日在临江王府当差,你却在谢家,一个月也只能回来一两回。我们两人,想见一面都不易。”
“秋娘,不瞒你说。我劝你去临江王府,确实存了私心。我想着,以后你在临江王府做厨娘,我便能不时去见你了。以后我们两个成了亲,也能在王府里安家。”
“秋娘,难道你不愿意时时和我相见朝夕相守吗?”
……
熟悉的俊脸上,露出熟悉的深情。
往日,叶秋娘时常沉醉在如此深情的凝望下。
此时,叶秋娘心中却阵阵发凉。
如果赵杨真有此意,为何昨日不说。到了此时才提?眼前的深情脸孔,到底有几分是真?几分是假?
谢明曦曾说过的话,纷纷涌过脑海。
你厨艺精湛,到了临江王府,不难展露头角。若临江王起意要见一见你,以你的容貌,何愁荣华富贵?
这份荣华富贵,到底是她的,还是赵杨的?
赵杨被叶秋娘锐利的目光看得暗暗凛然,脑海迅速转了起来。
明明昨日叶秋娘已经被他说动,应下去临江王府之事。为何今日便改了心意?莫非有人在叶秋娘面前说了什么?
临江王喜美食,人尽皆知,喜好美色之事,也不算大秘密。只是,这等皇室宗亲之事,不会传到普通百姓耳中。
也因此,他才生出将叶秋娘哄骗进临江王府的念头。
叶秋娘心性单纯,又十分信任他,到时候还不是任凭他唆使摆布……
到底是谁,从中作梗?
叶秋娘的俏脸有些苍白,明亮的眼眸定定地看着赵杨,直呼其名:“赵杨,你在临江王府做了三年侍卫,难道不知临江王喜好美色,且性喜凌虐女子?”
……
赵杨脑海中似有一根琴弦,骤然断裂,发出铮地一声巨响。
叶秋娘如何会知道这些?
怪不得她今日表现得这般奇怪!
赵杨僵硬的表情,已说明了一切。
叶秋娘眼眶有些发热,声音颤抖而哽咽:“赵杨,便是没有夫妻缘分,我也是你嫡亲的表妹。你为何要这般算计我?”
“将我献给临江王,以献美搏主子欢心。以后,你便会成为临江王府里的侍卫头领,飞黄腾达,是也不是?”
“赵杨,荣华富贵就这么重要吗?比你我多年的情意还要重要?”
叶秋娘步步逼近,双眸中含着热泪,却倔强地不肯掉落。
心虚的赵杨下意识地退后两步,很快反应过来,故作镇定地说道:“秋娘,事情不是你想的那样。你真的是误会我了。”
“我喜欢你,以后要娶你为妻,如何舍得将你献给临江王?”
“临江王确实喜好美色,王府里美妾娇婢多的是,何至于留意到你一个小小的厨娘。你千万别听信别人挑唆,伤了你我之间的情意?”
“秋娘,我只是想你日久天长的相守,才想让你去临江王府……”
啪地一声脆响,打断了赵杨的辩白!
……
叶秋娘自小右手握刀掌勺,力气远胜普通女子。
这一巴掌,用尽全力。赵杨的左脸上顿时五指印记浮起,刺痛不已。
赵杨又惊又怒:“叶秋娘!你这是做什么?我已经向你解释过了,我一片好意,绝无送你进火坑之意。你为何不信我,反而听信外人挑唆?”
“到底是谁在你耳边胡说八道?”
“是谢三小姐!一定是她!”
“她是不想放你走,故意说了这些话来抹黑我!你千万别听她胡言乱语。秋娘,我对你一心一意。你若不信,我现在就立下毒誓。”
往日,叶秋娘对他一片深情,别说扇耳光,便连重话也舍不得说上一句。
他此时要立毒誓,叶秋娘定会心软!
赵杨心里暗暗盘算,一边紧盯着叶秋娘的神色变化:“皇天在上,我赵杨对天立誓。此生一心待叶秋娘……”
奇怪,怎么还没拦下他?
罢了!反正动动嘴皮子,发个毒誓也算不得什么,世上狼心狗肺的人多的是,也没见谁真的被天打雷劈!
“如违此誓,便让我赵杨天打雷劈,不得好死!”赵杨十分顺溜地发了毒誓,脸上的表情十分真挚诚恳。足以打动世间所有无知少女。
叶秋娘冷冷地看着赵杨:“你重发毒誓。你若骗我半个字,就让赵家满门被斩,断子绝孙!”
赵杨:“……”
如此毒誓,可比天打雷劈要毒辣多了!
赵杨听得心底直冒寒气。
如此狠辣的毒誓,该不会真的应验吧!
这一迟疑,叶秋娘看得明明白白,心中再无一丝希冀,只有无尽的冰冷。
叶秋娘眨眨眼,将眼中泪水逼退,高声怒叱:“滚!立刻滚出叶家!赵杨,从今日起,你我一刀两断!”
……
赵杨自然不肯就此离开。
这么多年的情意,并非作伪。他确实喜欢叶秋娘。
只是,他更喜欢功名利禄。
他自小习武,身手过人,十五岁时被挑中,进了四皇子的暗卫营。五年前的四皇子只有八岁,却已开始暗中筹谋。
两年后,他进了临江王府,成了一个普通侍卫。一开始,他只能每日轮值守着王府,根本靠近不了临江王,自然也送不出什么有用的消息。
他耐着性子,花了三年时间,才熬成了侍卫里的小首领,手下管着二十个侍卫。也有机会随着临江王出行。
只是,临江王的贴身侍卫俱是严格精心挑选出来的,至少也得做上十年侍卫,才有资格入选。
野心勃勃的他,根本不愿等十年之久。
再者,便是做了贴身侍卫,刺杀临江王成功,他也难逃一死。他要的是锦绣前程,绝不愿赔上自己这条性命。
这个“死士”,还是让别人来做好了。
他思来想去,终于将主意打到了叶秋娘的身上。
他其实有些不舍。
他是真心喜欢叶秋娘的,也一直认定了要娶她为自己的妻子。只是,他身为四皇子麾下的暗卫死士,被安插进临江王府做内应。稍有不慎,就会落得身首异处的下场。
他不想死,他想立下泼天功劳,想借此一跃而起。
送叶秋娘到临江王身边,绝对是一招妙棋。
美人多的是,擅长厨艺的美人却实在难得。叶秋娘人生得俏丽明媚,厨艺精妙,喜好美色又喜美食的临江王,绝不会“错过”。
只要叶秋娘成了临江王的侍妾,以她激烈不堪受辱的脾气,定会生出同归于尽的心思。到时候,他从中巧妙安排,便能坐享其成。
唯一可惜的是,如此一来,叶秋娘必然难逃一死。
叶秋娘对他一片深情,便是日后到了地下有知,也不会怪他恨他。
他甚至已经想过,此生只有侍妾,不再娶妻。正妻之位永远留给叶秋娘……他对她这般情深义重,她怎么能和他一刀两断?
“秋娘,你别生气。”赵杨不但没滚,还厚颜靠上前来:“我现在就重发毒誓。如违誓言,就让赵家满门被斩,断子绝孙。”
“秋娘,我的心里只有你,从未想过半点算计你的念头。你一定要相信我……你怎么又打人?”
叶秋娘用尽全身的力气,又挥出了一巴掌,撕心裂肺地喊了起来:“滚!”
赵杨连着挨两巴掌,心里的怒火蠢蠢欲动,眼中也冒出了火星。
如果不是想哄得她回心转意,他怕是早已按捺不住,要变脸相向了。
只是,他为了讨好上峰,几日前便将“计划”报了上去。如果叶秋娘不肯去临江王府,他要如何向上峰交代?
赵杨努力按捺住怒气,挤出笑容:“秋娘,你消消气,听我说……”
叶秋娘又扬起手。
赵杨用力抓紧叶秋娘的手腕。
拉扯之际,院门被澎地一声踹开。
一个俊朗的青年男子站在门口,目光锐利地扫了过来:“叶姑娘,你没事吧!”
竟是余安!
叶秋娘见自己的狼狈模样落入余安眼中,既羞惭又困窘。
只是,赵杨力气极大,她的右腕被牢牢抓在他的右手中,她用尽力气也无法挣脱。不得不向余安求救:“余管事,快些救我!”
话一入耳,赵杨原本还算镇定的俊脸霍然变了脸色。
这个余管事是谁?
叶秋娘竟然对着他呼救?
“他是谁?”赵杨声音陡然阴沉:“莫非就是他在你面前挑唆怂恿,使得你我离心?你到谢府短短几个月,竟勾搭上了别的男子!”
“叶秋娘,我一片真心待你。没想到,你竟是这么一个朝三暮四水性杨花的女子!”
无情的羞辱,比刀剑更伤人。
叶秋娘强忍着的泪水,终于涌出眼角。
这些年,她真是瞎了眼!将一片真心错付!赵杨根本不是什么情深义重的良人,而是狼心狗肺无情无义的混账!
余安上前几步,冷冷说道:“放开叶姑娘!”
赵杨狞笑一声,满目杀气:“我和秋娘是表兄妹,也是未婚夫妻。你算什么东西,竟敢多管闲事!你立刻给我滚!否则,我现在便拔刀杀了你!”
虚伪的面具彻底撕下,露出狰狞丑恶的真容!
……
叶秋娘全身一颤,声音凄厉:“赵杨!余管事只是奉小姐之命送我回家,再接我回谢府而已。”
“我和他毫不相干,我们之间的恩怨,你别牵扯到余管事的身上!”
赵杨嫉火中烧,根本听不进去,放开叶秋娘,刷地拔出腰间长刀。
雪亮的刀锋,闪着嗜血阴冷的光芒。
身为暗卫,当然见过血。便是在临江王府这三年,赵杨也没少拔刀伤人。此时满面戾气,看着十分可怕。
叶秋娘心直直地往下沉。
余安是犯官奴仆,因读书识字被谢明曦看中买下。可余安从未练过武,今日又手无寸铁,绝无可能是赵杨对手!
她绝不能让赵杨伤了余安!
叶秋娘咬牙,迅速拦在余安身前:“赵杨,你有能耐,今日就一刀杀了我!别想伤害余管事!我叶秋娘瞎了眼,往日错信了你。从此刻起,你我便恩断义绝,再无相干!”
赵杨怒不可遏,双目通红:“叶秋娘,你让开!”
叶秋娘逼着自己咽下眼泪:“不,我不让!你杀了我吧!”
身后的余安,忽地轻声道:“叶姑娘,别担心,今日谁也伤不了你。”口中不知何时多了一个竹哨,一声尖锐的哨音响起。
眨眼功夫,叶家的院门便涌进五个穿着武服的壮汉。壮汉们个个手持利刃,将赵杨团团围住。
赵杨:“……”
叶秋娘:“……”
竟是有备而来!
所谓双拳难敌四手!赵杨身手再高,也没把握胜过对方五个人。更何况,这五个壮汉身材壮实双目炯炯,一看就知不是等闲之辈。
……
余安从叶秋娘的身后走了出来,在赵杨面前站定。
叶秋娘反被护在余安身后。
赵杨面色难看,手中长刀离余安不过三尺,一个爆起便能伤人。可是,伤了余安,今日他也休想安然脱身……
余安目光如烛,将赵杨阴暗不定的面色尽收眼底,神色淡淡地说道:“我今日奉三小姐之命,送叶姑娘回来。叶姑娘端庄持重,在谢家从不和任何男子来往说话。你自己心虚有鬼,反过来倒打一耙,我委实为叶姑娘不平!”
赵杨哪里听得进去,狠狠地盯着面容俊朗的余安:“说的倒是好听!你心中没鬼,怎么会特意带人到叶家来?”
余安不屑再理会赵杨,转头对叶秋娘说道:“叶姑娘,三小姐忧心你今日有险,所以特意安排我带了几位侍卫来。”
“我之前说出去有事,确实是骗你的。其实,我和他们一直隐藏在暗处。”
“听到院子里有异样的动静,我才不请自来。其中有唐突之处,还请叶姑娘多多包涵!”
原来是谢明曦救了她!
叶秋娘用袖子擦了擦眼角,低声道:“我回去之后,定向小姐谢恩。”
就在此时,院门口又有了动静。
出去“散心”的叶母,在儿子的搀扶下回来了。母子两个一见院子里的动静,俱是一惊!
“秋娘,这是怎么回事?”
“姐姐,你怎么了?表哥,你为何拔刀相向?”
叶秋娘深呼吸一口气,面无表情地对赵杨说道:“赵杨,你走吧!你我今日彻底决裂,以后,你也不必再来了。”
当着众人的面,赵杨面色变了又变,最终什么也没说,阴沉着脸离开。
……
半个时辰后。
叶秋娘母子三人终于出了屋子。
叶母面色灰败,年少的叶景知满目愤怒。叶秋娘眼眸红肿,显然狠狠哭了一场。
余安颇为体贴,一直在院子里等候,那五个侍卫,则警惕地守着叶家小院内外。免得赵杨随时返回。
“余管事,今日多谢你援手之恩。”叶秋娘裣衽行了一礼。
余安忙避让,温声道:“我听小姐之命行事,叶姑娘要谢,也该去谢小姐才是。”顿了顿又道:“我有一言,不吐不快,若有冒犯,还请叶姑娘见谅。”
“叶姑娘的表哥,看来不是善茬。今日在我等胁迫之下忿忿离去,定会再来。”
“叶姑娘住在谢府,叶公子每日要去书院读书。院子里只余令母,只怕不易应付。再者,病者需静心养病,不宜操劳烦心。”
这个小院子,不能再住了。
叶秋娘感激地看了余安一眼:“多谢余管事提醒。我刚才已和家人商议,快些找个别的安身之处。”
余安略一思忖道:“仓促之下,未必能寻到合意的居处。再者,赵杨寻到新的住处,再登门纠缠,搬家也是徒劳。”
“不如直接去求三小姐,让令母令弟一起住进谢府。”
谢府下人房众多,腾出两间空屋绝不是难事。离书院也近得多。
叶秋娘听了怦然心动,口中却道:“我无颜去求小姐。”
实在没脸张这个口!
余安倒是很仗义,主动说道:“我替叶姑娘向小姐求情。”
叶秋娘感动不已,忙躬身道谢。
要躲过赵杨的纠缠,只凭叶家母子三人,确实不易。便是另搬一处院子,赵杨也会很快找上门来。
眼下最佳的办法,莫过于厚颜相求谢明曦,暂住谢府。待过了这段时日,赵杨彻底死了心,再寻机会搬出谢府。
叶秋娘打定注意后,听从余安的吩咐,当即便收拾起了衣物行李。
叶家贫寒,可带走之物不过区区几个包裹。倒是叶景知的笔墨书籍颇多,耗费了一番功夫才收拾妥当。
叶家母子三人,上了马车,匆匆离开。
……
余安所料没错。
天黑之后,赵杨果然又来了叶家。
叶家院门紧锁。
赵杨神色阴沉,一跃而起,轻巧无声地翻墙而入。屋门没上锁,推开一看,一片黑暗冷清,空空荡荡,什么都没有。
叶家母子三人,竟然就这么走了!
叶秋娘,竟然这般无情无义!避他如虎狼!
赵杨气得面色铁青,满肚子怒气无处可泄,不假思索地伸腿踹了桌子。桌子被踹飞了,重重砸到墙上,发出咚地一声巨响。
赵杨扭曲着脸孔站在原地,右脚的大脚趾传来一阵剧痛。
刚才用力过猛,大脚趾怕是扭伤了!
真他妈的太可气了!
赵杨忍着剧痛,慢慢转身,走到院子里。
脚趾受伤,想翻墙自然没那么容易。赵杨忍着疼痛,蹬墙而上,疼得龇牙咧嘴。眼看着已经跃上墙头,没曾想,迎头落下一张渔网,如捞鱼一般将他捞进网中。
然后,赵杨被如死鱼一般,直挺挺地被渔网裹住,啪地扔回院子里。
黑暗中,赵杨惊骇不已,顾不得背上疼痛,用力挣扎,右手摸向身后的长刀。
几个身着黑衣面上蒙着黑布的男子鬼魅一般出现。
其中一个出手迅疾,将一团臭烘烘的破布塞入赵杨口中。
赵杨眼中的怒气,几乎化成了实质。可惜,他的目光再凶残也没用。几个黑衣男子毫不客气的一阵拳打脚踢,而且,专朝头脸用力。
很快,赵杨便闷呼不绝,一张俊脸被揍得不成人形。
嘎巴一声!
不知是哪个黑衣男子用力,竟踹断了赵杨的右腿。赵杨的惨呼声,被布团堵住大半,依然凄厉无比。
黑衣男子们来去如风,很快扔下赵杨,各自跃出了墙头。借着夜色的遮掩,飞奔离开。
……
半个时辰后。
谢府,春锦阁。
余安低声禀报:“……奴才按着小姐的吩咐,特意安排了几个身手好的在叶家外埋伏。那个赵杨果然趁夜又去了叶家。被堵了个正着,他们打断了赵杨一条腿,至少也得养上三个月。”
“小姐放心,他们几个都未露头脸。便是赵杨生出疑心,也没半点证据。”
挨了一顿闷棍,这种事根本没地方说理。
再者,赵杨身为内应,身份敏感,绝不敢胡乱招惹是非,免得身份被人识破。今晚吃了闷亏,也绝不会声张。
谢明曦目中闪过一丝满意之色,略一点头。
余安行事,还是这般老练周全。
“小姐,叶家母子如今无处可去。不知小姐可否容他们暂住谢府?”余安信守承诺,果然张口说情。
谢明曦挑眉一笑:“叶秋娘刚才来谢恩的时候,为何不亲自张口求我?反倒让你出言来求情?”
余安应道:“叶姑娘脸皮薄,无颜张口。奴才见他们母子三人颇为可怜,便厚颜来替他们相求。希望小姐应允!”
谢明曦既肯伸手救叶秋娘,这等小事自然不会不应:“好,此事便由你安排。”顿了顿,又若有所指地说道:“经此一事,叶秋娘和赵杨彻底断了情分,以后绝不可能再嫁给赵杨了。”
余安下意识地接了口:“叶姑娘貌美善良,厨艺又好,以后定能遇到珍惜她的男子。”
谢明曦意味深长地笑了笑。
余安原本心思坦荡,并未多想,此时见谢明曦笑得别有所指,俊脸顿时一阵发热,忙扯开话题:“小姐,奴才还有一事禀报。”
“这几个月来,玉容膏和神仙丸都卖得极好。尤其是神仙丸,虽然价格高昂,客人们却趋之若鹜。赚的银子,奴才已全部存进钱庄,换成银票。连着账目,请小姐一并过目。”
说完,奉上账本和一摞银票。
银票俱是一百两一张,厚厚的一摞,至少也有上百张。
短短三个月,获利如此之丰,令人咋舌。
谢明曦随手收下银票,账本却动也未动:“我即将此事全部交给你,自然信任你。账本不必看了。”
……
小姐竟这般全心全意地信任他!
余安心中涌起一阵激动和感动。
身为一介奴才,能遇到这般全心信任自己的主子,更复何求?
余安深呼吸一口气,郑重地说道:“多谢小姐这般信任奴才。奴才定会尽心当差,绝不辜负小姐的信任厚望!”
谢明曦随意地笑了一笑,然后低声吩咐:“两间铺子都赚了不少银子,你留下一成,给我四成。另外五成,用来招揽人手。”
“人贵精不贵多。身手要好,口风要紧,且行事要低调,不得张扬招摇。”
“记住,此事要暗中进行,绝不可让人察觉。”
余安敛容应是。
京城高门大户都有侍卫家丁,一来保家护院,二则随同主子出行。也免得被宵小之辈所乘。
谢明曦早就暗中下令,名他暗中招揽侍卫。今日动手的几个黑衣男子,便是他重金招揽来的高手。
事实证明,有自己的人手真的非常必要。
既能自保,更能趁人不备打闷棍。
如今谢明曦在莲池书院里声名鹊起,在京城也颇为名气。自然也有不少心生嫉恨看她不顺眼的人。每日早出晚归,也该有侍卫暗中随行保护才是。
余安低声将自己的想法说了出来:“小姐,奴才打算安排几个侍卫,每日暗中追随保护小姐。”
谢明曦赞许地点点头:“你想得周全,此事便由你安排吧!”
吃什么都不能吃亏!明亏不能吃,暗亏更吃不得!
如今徐氏掌家,叶景知母子要在谢府安顿下来,自要先知会徐氏一声。
谢明曦亲自去见徐氏。
事情原委只字未提,只说要安顿叶秋娘的家人。
这等小事,徐氏哪有不应的道理,立刻笑道:“下人房还有几间空着,挑两间清静些的,让他们住下便是。”
“衣食用度,就比照府里的下人,照常发上一份。月例便不发了。升米恩斗米仇,别养出不知好歹的白眼狼来。”
说到白眼狼,徐氏感慨颇深。
转念一想,如今自己领着儿孙住进谢府,掌家理事,私房银子也攒了不少。也算老来有福。
谢明曦笑着道谢:“劳祖母费心了。”
徐氏对着谢明曦格外和颜悦色,便是嫡亲的孙子孙女也多有不及:“这点小事,算什么费心。你为兰娘和元舟读书之事,才是真的费了心。”
谢兰曦和谢元舟一边随杨夫子学音律,一边学起了四书五经。
杨夫子是莲池书院里的正经夫子,三日之中有一日要在莲池书院上课,另外两日则教导私下收的学生。
不过,杨夫子只应了谢明曦请托,另外教导谢兰曦姐弟读书。束脩也只象征性地收了一点。
这份人情,自要落在谢明曦的身上。
谢明曦随意地笑了一笑:“些许小事,祖母总是谢来谢去,可就见外了。”顿了顿又笑道:“说起来,我还从未去过兰曦堂姐元舟堂弟上课之处。明日我正好休沐无事,正好去看上一看。”
徐氏还未吭声,谢元舟已满脸欢喜地冲了过来,拉住谢明曦的衣袖:“明曦堂姐,你真的要陪我们去上课吗?”
谢明曦含笑应是。
谢元舟高兴地哟呼一声。
徐氏笑骂道:“没一刻消停,简直就是个活猴子!快些回去温习书本。”
口中虽是骂人,眼中却满是疼爱怜惜。
……
谢明曦看在眼中,心底掠过一丝淡淡的遗憾和怅然。
重生之后,她处处压制着永宁郡主母女,丁姨娘母子也翻不起半点风浪来,在书院里大放光彩,无人能及。可谓顺风顺水,十分快意。
可是,有些遗憾却是永远也无法弥补的。
譬如眼前的温情亲情。
谢钧对她的“疼爱”,掺杂了太多的功利。一旦她跌入尘泥,谢钧怕是翻脸比翻书还快。谢老太爷也和谢钧一般无二,俱因她此时光华外露锐不可当,才会对她好。
这世上,有谁会用这般疼爱怜惜的目光看她?
这个念头一生,脑海中鬼使神差地闪过了六公主的脸孔。
这一个月来,她不再追根问底,和六公主也有了新的默契。白日她督促六公主读书练字,晚上两人一同练武,然后,六公主总会送她回府。
六公主的马车上,装满了宫中御厨精心制作的各式糕点,还有不同口味的蜜水花茶。六公主不喜吃甜食,这一切,自然都是为她准备的。
这份不动声色的体贴,六公主未曾说出口,她也从未说穿。
仿佛一张口,就会打破这份微妙的安宁平静。
林微微是她的好友,和她性情相投。尹潇潇性情明朗,方若梦胆怯了一些,对她满心钦佩。
六公主和她们三个却不一样……到底如何不同,她竟也形容不出来。
可她很清楚地知道,六公主是不同的。
“明曦堂妹,”谢兰曦温柔的声音,打断了谢明曦的片刻怔忪失神:“我今日新学了琴曲,指法倒是都记下了,只是练起来总有些晦涩。烦请堂妹指点一二。”
谢明曦很快回过神来,笑着应了一声。
……
隔日,谢明曦陪着谢兰曦姐弟一起去了杨夫子的“小私塾”。
京城文风盛行,便是平头百姓,也愿让家中儿女识些字。束脩昂贵的书院去不起,便寻一处小私塾。
杨夫子租了一个两进的院子,教授的学生约有八九个,也算的上小私塾了。
杨夫子精于音律,教导用心,前来学习音律的学生们都喜欢杨夫子。便是束脩收得略贵些,也无学生家人口出怨言。
谢家姐弟来的颇早,恭敬地行礼:“见过夫子。”
谢明曦也含笑行礼。
杨夫子没料到谢明曦会出现在此处,既高兴,又有些许尴尬:“谢明曦,你今日怎么会来?”
谢明曦笑着说道:“今日书院休沐,我难得有空闲,便陪着兰曦堂姐和元舟堂弟来一趟。这些时日,有劳夫子细心教导,他们两个颇有进益。”
侃侃而谈之际,时常令人忘了她也只是个十岁的半大少女。
杨夫子暗暗失笑,些许尴尬也随之散去,笑道:“谢兰曦细心认真,谢元舟聪慧活泼,都是可造之材。”
比起谢明曦当然远远不及。
只是,世上有谢明曦这般天赋的,又有几个?
谢兰曦姐弟,资质都已属中上。只要用功苦读,有所进益也是理所当然。
……
杨夫子随口吩咐,让谢兰曦姐弟各自去练琴练鼓。然后,对谢明曦低声说道:“我在此设小私塾之事,其实山长早已知晓。山长体谅我有苦衷,权当不知。”
然后,露出一抹苦笑:“其实,我也知这等行径不合宜。我已不配再留在莲池书院了。”
谢明曦定定地看着杨夫子:“所以,杨夫子打算请辞,离开莲池书院吗?”
杨夫子被说穿了心思,全身一颤,想点头,却无论如何点不下去。目中悄然闪出水光。
离开莲池书院?
她如何舍得?
当年她在江家守寡,婆婆刻薄,姑嫂苛待,度日艰难。是顾山长亲自登门,请她到莲池书院做夫子,解了她的困境。
她在莲池书院做了几年夫子,早已将莲池书院当成了自己的家。哪里舍得离开?
可是,江家人贪婪无耻,以女儿相逼。她被逼无奈之下,只能以这等方式赚取银子。上个月送了二十两银子回江家。
这样的她,哪里还配做莲池书院的夫子?
一想到要离开莲池书院,杨夫子心如刀割。
谢明曦的声音,在杨夫子耳畔响起:“夫子真的想一直这样下去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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短短一句话,犹如一柄利刃,刺中杨夫子的胸膛。
杨夫子俏脸一白,全身微颤。右手下意识地扶住了桌子,仿佛借此才能稳住自己。
“这几年来,杨夫子在莲池书院里教导学生,人人尊敬。在莲池书院,杨夫子有了尊严和骄傲。”
“可这份尊严骄傲,到了江家人面前,便立刻消散殆尽。”
“在他们面前,夫子永远是饱受欺凌忍气吞声的江家儿媳。”
素来善解人意的谢明曦,今日却格外犀利尖锐,字字句句都说中了杨夫子的痛处:“杨夫子,你真的甘心吗?”
杨夫子全身又是一颤,鼻子泛酸,目中闪出水光。
脑海中忽地闪现出数日前回江家的一幕。
……
她捧上辛苦积攒的二十两银子,轻声恳求:“二十两银子我送回来了,我想见凝雪一面。”
江老太太一把抢过银子,一张老脸上露出快意的冷笑:“呸!上回我去书院找你,你的学生羞辱我,你竟一声不吭。”
“想见凝雪,你是做梦!”
江老太太掂了掂厚实的银子,又不屑地说道:“你在书院里果然有姘头,让你拿二十两银子,你便拿了出来。”
她又惊又怒:“这是我私下教导学生赚来的银子,干干净净。你休要这般羞辱我!”
江老太太没料到她会顶嘴,顿时恼怒不已:“好你个杨巧娘!现在真是翅膀硬了,竟敢和我顶嘴!我告诉你,下个月给我拿三十两银子回来。不然,你别想见凝雪。”
站在一旁的妯娌两个,一起用贪婪的目光看着银子,然后又用鄙夷的目光看着她。阴阳怪气地说着:“生的美貌,就是好啊!半老徐娘,也有人肯沾。”
“可不是么?躺下便能赚银子!”
一句句污言秽语,不堪入耳。
一团团汹涌的怒火,在胸膛里不停涌动,似要化为火焰,冲出胸膛。
她怎么能甘心任人羞辱?
怎么能甘心一直这样下去?
怎么能甘心和女儿离心,被女儿误解?
她不甘心!
她不甘心啊!
……
“这世上,没有谁生来低人一等!也没有人愿意永远为人所逼迫!”谢明曦说了下去:“夫子疼惜女儿之心,令人动容。”
“可惜,江小姐并不感念夫子的辛苦。”
“再这样下去,夫子只会和江小姐渐行渐远。”
“我想,夫子一定不愿这等情形发生。趁着江小姐尚未及笄,江家人还没来得及为江小姐定亲,杨夫子还是想法子将她带出江家才是。”
“江小姐生得一副好相貌,江家人若贪图金银,说不定会为了索取高额金银,将她卖为妾室……”
杨夫子听得不寒而栗,脱口而出道:“凝雪是江家的血脉,他们岂能狠心至此!”
谢明曦神色淡淡:“财帛动人心。江家人何等贪婪,没人比夫子更清楚。区区一个孙女而已,谁会在意她嫁人后命运如何?”
是啊!
以江家人的贪婪无耻,什么事做不出来?
杨夫子越想越觉惊惧心冷,思绪纷乱如麻。
谢明曦却已不再多劝,只道:“这是夫子的家事,谁也无法替夫子做出决定。希望夫子好好想一想,到底该如何抉择。”
“若夫子决意和江家划清界限,我一定会全力相助。”
“如果夫子甘愿忍受屈辱,继续被江家人欺凌逼迫,便当我今日之言从未说过。”
说完这些,谢明曦住了口,不再多言。
……
杨夫子在原地站了许久。
白皙美丽的脸孔,满是犹豫挣扎和痛苦。
挥刀斩断一切,说来容易,真正下定决心,何等艰难?她一直未曾痛下决心,不仅是因为女儿被留在江家,还因心中惦念亡夫……
逝者已逝,她再执着过去,毫无益处,只会令自己和女儿受苦。
这几年,她已对江家仁至义尽。
以后,她也该为自己而活了。
杨夫子定定心神,对着谢明曦低声道:“今日,多谢你一棒敲醒我。你说的没错,我应该做出正确的选择了。”
然后,用复杂又感慨的语气叹道:“我活了三十年,却不及你一个十岁的少女想得明白。这些年,真是白活了!”
痛下挥刀断腕的决心后,杨夫子整个人都轻松了起来。
谢明曦看在眼中,也觉欣慰,低声道:“夫子何必这般自嘲。世事知易行难,道理谁都明白,真正能做到壮士断腕的又能有几人?”
“夫子甘为女儿忍受屈辱,慈母心肠,才值得人敬重。”
提起江凝雪,杨夫子无奈苦笑:“我离开江家几年,凝雪整日听江家人挑唆,说我的不是,对我这个亲娘也心生怨怼。”
“便是压制住江家众人,我也只怕她不肯随我离开江家。”
谢明曦挑了挑眉:“这就得看夫子能不能狠下心肠了。”
杨夫子一楞,看向谢明曦。
谢明曦低语数句。
杨夫子面色变了又变,终于狠狠心点了点头:“好,我便依你的主意,试上一试。”
……
当日,学生散学后,杨夫子便又回了一趟江家。
江家原本有一间米粮铺子,也算小富之家。杨夫子的亡夫是家中长子,为人诚信,将米粮铺子打理得井井有条。
可惜,他死了之后,两个弟弟都是奸懒的性子,短短几年,生意便一落千丈。后来索性关了铺子。反正杨夫子每个月送回来的银子,也足够一家嚼用了。
江老太太对儿媳刻薄,对两个儿子和几个孙子却都娇惯纵容。儿孙不肖,江老太太也不管,只一味地从杨夫子身上榨银子。
等到江凝雪长大成人,索要一笔高额的聘礼,便够孙子们成家了。
不过,就算江凝雪以后出嫁了,她也要逼杨夫子拿银子回来。不然,她的儿孙们岂不是要挨饿?
江老太太打着如意算盘,听闻杨夫子回来,还以为杨夫子又主动送银子回来了,美滋滋地去了堂屋。
儿子孙子们照例不露面,免得落下逼迫嫂子伯母的恶名声。
江老太太瞥了杨夫子一眼,颐指气使地说道:“三十两银子呢?”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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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夫子定定地看着趾高气昂的江老太太,心里所有的犹豫彷徨俱都烟消云散,取而代之的是荒谬可笑。
就是这么一个粗鄙又贪婪的妇人,一直逼迫压榨她!
不,不止是江老太太。还有那两个避不露面的小叔,几个大小不一的侄儿,眼前的妯娌……
江家所有人,无人感念她的辛苦,一边心安理得地用着她赚来的银子。一边在她的女儿面前肆意诋毁她!
到底是凭什么?
她竟然傻得忍了这么多年!
江老太太见杨夫子像木雕一样不吭声,也没拿银子出来,心里十分不快,狠狠瞪了杨夫子一眼:“你耳朵是聋了不成?我说过的话你没听见吗?快些将三十两银子拿来!”
这个月杨夫子若真拿出三十两,下个月便再多要一些。
江老太太心里暗暗盘算着。
杨夫子形容平静地说道:“我没拿银子回来!”
什么?
江老太太顿时火冒三丈,张口便骂:“你竟空手就回来了?你这个贱妇,莫非想将银子都给你姘头花用不成?”
两个儿媳也满面鄙薄地张口:“真是不要脸!”
“江家的脸,都被你丢尽了!”
恶言恶语如往日一般迎面扑来。
……
杨夫子却未像往日那般目露痛苦忍耐,默默忍受,略略扬高声音道:“我以后不会再拿银子回来了!”
江老太太和两个儿媳先是一惊,旋即更加愤怒。
尤其是江老太太,简直怒不可遏:“反了天了!你是江家儿媳,我允你去莲池书院做夫子,已是格外开恩。你赚银子养活女儿,更是天经地义……”
“我为丈夫守孝三年,”杨夫子平静地打断江老太太:“这几年赚来的束脩,也尽数给了江家。这是我性情宽厚,而不是天经地义。”
“我拿回来的银子,足够养活凝雪至长大成人,便是给她备一份嫁妆,也已足够了。”
“可你将我的银子,拿来养活江家老小。现在更是得寸进尺,找我要二十两三十两,逼得我不得不到外面租院子开小私塾,赚取束脩。”
“便是如此,你还不知足,用着我的银子,还时常张口羞辱我。在凝雪的面前,时常张口挑唆,害得我们母女离心。”
“我杨巧娘,问心无愧。你扪心自问,你这么做,对得起我,对得起你死去的儿子吗?”
杨夫子神色渐渐激动,声音也渐渐激昂。
压抑在心底数年的委屈不甘,终于冲破桎梏。
宛如挣脱枷锁,畅快淋漓!
……
提起死去的儿子,江老太太非但没半点愧疚,反而咬牙切齿:“你还有脸提凝雪他爹。如果不是你个克夫的丧门星,我儿怎么会早死。”
“杨巧娘,我儿在世的时候,对你一心一意。你今日对我这个婆婆口出恶言,你对的起我儿吗?”
然后,似是了悟了什么,愤愤不已地怒目相视:“我明白了!你果然是有了改嫁的念头!你这个水性杨花的荡妇!说什么对得住我儿,你根本是想另嫁旁人。”
杨夫子目中露出一丝痛苦和决绝:“随你怎么说。总之,从今日起,我不会拿半分银子回江家,也不会再踏进江家门槛半步。”
说完,转身就走。
江老太太暴跳如雷,猛地冲上前,猛地抓住杨夫子的胳膊,一边招呼两个儿媳上前:“立刻抓住这个不要脸的东西,给我打!”
杨夫子忍耐多年,此时彻底决裂,自不会再忍,用力甩开江老太太。
江老太太猝不及防,被甩到一旁,重重跌在地上,诶哟一声喊了起来。
两个儿媳一惊,忙去搀扶起江老太太。
杨夫子趁着一团混乱之际,快步走出了江家。
江老太太冲着杨夫子的背影高声嘶喊:“杨巧娘,你不给银子,我便让凝雪饿肚子!一粒米也不过她吃!让她活活饿死!”
往日百试百灵的妙招,今日却不管用了。
杨夫子头也不回地走出了江家。
……
一辆马车停在江家门外不远处。
马车外,站着几个身材壮实的男子,一个个目露精光,一看便知不是好惹之辈。
杨夫子快步上前,上了马车。不知是因疾步而行之故,抑或是之前的激烈争吵,杨夫子双颊绯红,双目异常明亮。
坐在马车上的少女轻声问道:“夫子可还好?”
这个少女,正是谢明曦。
谢明曦没问江家人是否刁难怒骂杨夫子——不必问也知道,江家人必然辱骂不休。
杨夫子深深呼出一口气:“我很好,不必担心。”顿了顿,又说了一遍:“我真的很好。”
原来,和江家人决裂没有她想象中的那么难!
也没有想象中那么可怕!
她说了所有想说的话,挺直腰杆走出了江家。此时透过车窗往回看,江家原来竟这般破败不堪。
这些年,是她自己画地为牢,自己困住了自己。
现在,她终于挣脱出了这摊泥泞!
杨夫子情不自禁地又用力呼出一口气,眉头舒展,目中闪出前所未有的光彩。
谢明曦也微微笑了起来。
往日的杨夫子,美则美矣,却有种被拘谨束缚的隐忍。此时的杨夫子,散发出肆意的美丽鲜活。
“我们现在就走吧!”杨夫子主动张口道:“不然,待会儿他们定会追出来,闹腾得四邻不得消停。”
谢明曦随口笑道:“他们敢出来,正好给他们一个教训。”
她特意带了侍卫过来,便是为了防止江家人闹腾不休。
杨夫子心中感激不已,低声道:“多谢你这般体贴。不过,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我们还是现在离开吧!”
这里到底是江家!
是她曾经生活过多年的地方,是她丈夫的家。她不愿在此处和江家人撕破脸皮。
谢明曦窥破了杨夫子的心思,却未多言,一声令下,马车缓缓前行。
待将杨夫子送到莲池书院外,谢明曦才张口提醒:“江家人或许很快就会闹到书院来。夫子最好早些做好防备。”
杨夫子目中闪过决绝:“我现在便去见顾山长。”
往日她一忍再忍,现在既已和江家人决裂,不必再有顾忌。也该找山长撑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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