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日的算学比试,实在太过精彩,振奋人心。
莲池书院一众学生眉飞色舞,一脸的有与荣焉。
没人再提起昨日四书比试的失利和难过。此时此刻,众少女很自然地围拢在谢明曦三人身边,你一言我一语地夸赞不已。
“谢妹妹,”尹潇潇由衷叹道:“我今日真是彻彻底底地心服口服了。”
谢明曦抿唇一笑,打趣道:“原来之前的佩服都是装出来的!”
尹潇潇咧嘴笑道:“那倒不是。只是,过了今日之后,我对她的钦佩更深一层。”
萧语晗也笑着接过话茬:“今日你们三个,可算是为我们莲池书院挣了颜面。快些瞧瞧,季夫子笑得合不拢嘴……”
等等,季夫子怎么过来了?
萧语晗一惊,反射性地住了口。唯恐自己私下议论会令季夫子不快。
萧语晗实在是想多了!
季夫子心情不知有多愉快,哪里还顾得上这点小事,走上前,先亲切地拍了拍谢明曦的肩膀:“谢明曦,你果然未辜负我的期望!今日一展所长,大放光彩,也为莲池书院争回了颜面。好!甚好!”
不苟言笑的季夫子,此时满面笑容如春风。
谢明曦微笑应道:“多亏了夫子细心教导。”
季夫子笑道:“师傅领进门修行在个人。我细心教导学生多年,像你这般出众的,也只你一个罢了。”
然后,颇有些遗憾地叹道:“可惜六公主此次未入选算学比试,否则,此次算学比试的成绩会更好。”
只是,六公主算学虽然极佳,却有个不大不小的缺憾。六公主擅长心算,从不落在纸上。按着算学比试规则,必须要有演算过程。便是训练两个月,也未必得心应手。
也因此,当日谢明曦思虑一番,才将六公主自算学比试的名单中划去。
这一番话,林微微听了并不介怀,李湘如神色却暗了一暗。
……
每次都是这样。
她再优秀,也不及谢明曦。有谢明曦在,她这个堂堂李阁老嫡孙女,便成了衬托鲜花的绿叶!
这口闷气,她如何能咽得下?
只是,有盛锦月先例在前,她根本不敢枉动……
“李湘如,”
季夫子冷不丁地看了过来,李湘如迅速回过神来,露出恭敬的神色:“不知夫子有何教诲?”
季夫子温和笑道:“你和林微微此次表现颇佳,切勿自满自傲。学业之道,需守住本心,谦逊前行。”
李湘如恭敬地应下,抬头之际,和谢明曦的目光在空中交汇片刻。
谢明曦似窥出了李湘如未曾出口的嫉恨,扯了扯唇角。
李湘如将心头翻涌不惜的嫉恨阴暗按捺下去,张口笑道:“明日比试射箭。希望六公主殿下尹妹妹方妹妹,俱能取得好名次。”
六公主略一点头:“放心,我会拿第一。”
……
众少女连着几日听到这等“狂妄”的言辞,也未放在心上,一笑置之。
便是谢明曦,也抿唇笑了一笑。
六公主瞥了谢明曦一眼:“你是不是不信我能拿第一?”
在谢明曦心里,“前夫”四皇子就这么厉害,一定能拿第一吗?这一回,定要让谢明曦睁大眼睛看看,什么才是射御无双!
谢明曦笑着敷衍:“我当然相信。”
六公主愈发不满:“你根本不是真心信我,不过是随口敷衍我而已。”
哟!还真的不高兴了。
谢明曦暗暗好笑,耐着性子安抚六公主:“我不是敷衍公主殿下。只是四皇子殿下接连两年射御第一,声名在外。我只盼着公主殿下能拿得好名次,是第一自然最好。不是第一也无妨。书院大比,比的不是个人,而是总分。”
“我们的目标,是总分第一,压过松竹书院。”
“公主殿下切勿给自己太多负担,免得上场射箭时太过紧张。”
这话听着总算顺耳多了。
被顺毛的六公主心满意足地嗯了一声。
尹潇潇和林微微对视一眼,各自抿嘴笑了起来。
和六公主同窗半年,一开始,人人敬畏三分。相处日久,才渐渐摸清了六公主的脾气。
六公主不喜闲言碎语,也极少和同窗说话,不过,也从不仗势欺人。也只有在好友谢明曦面前,才显得稍稍活泼一些。
“谢明曦,”六公主忽地张口道:“我明日拿了第一,你便应下我的邀请,随我去宫中做客如何?”
谢明曦一怔,看了过去。
六公主目中露出一丝希冀。
一众少女皆用羡慕的目光看了过来。能随六公主进宫做客,这是何等的荣幸!谢明曦还有什么可犹豫的?快点应了吧!
谢明曦心中一软,点头应下:“好。”
林微微笑着凑趣:“公主殿下若是输了,没拿第一怎么办?以什么做彩头?”
六公主正色道:“我若输了,就随谢明曦去谢府做客一日。”
谢明曦:“……”
……
顺利立下“赌约”的六公主,心情愉快地坐马车回宫。
不巧的是,在宫门外又遇到了三皇子四皇子五皇子。
五皇子已经从算学第七的“阴影中”摆脱出来,冲六公主咧嘴一笑:“六妹。”
六公主神色淡淡,一一喊了过去:“三皇兄,四皇兄,五皇兄。”
换在半年前,六公主见了三位兄长,未必张口。不过,这半年来,六公主潜移默化的“点滴改变”很成功。
原本的阴郁沉默,在众人未察觉之际,已便成了清冷少言。众人只觉得六公主愿意张口说话是好事,无人怀疑这个六公主已换了个人。
“六妹,明日比试射箭,你可有信心?”三皇子温和笑问。一边不动声色地瞥了冷漠傲然的四皇子一眼:“四皇弟,你明日可得手下留情,别欺负六妹才是。”
四皇子漠然应道:“比试便当竭尽全力,何来欺负之说?”
六公主点头表示赞同:“四皇兄言之有理。我也当拼尽全力,若是不小心赢了四皇兄,四皇兄也别觉得太丢脸。”
四皇子:“……”
三皇子五皇子:“……”
四皇子定定地看着六公主。
往日那个阴郁少言的六公主,不知从何时起渐渐褪去郁色。纤弱不见了踪影,眉宇间多了往日没有的英气。深幽美丽的眼眸中闪着自信的光芒。
六公主不是在随口说笑,是真的打算和他一较高下!
真是可笑!
四皇子薄唇扬起一个略显讥讽的弧度:“如此,我便等着!”
六公主扯了扯嘴角。
三皇子终于回过神来,咳嗽一声打起圆场:“六皇妹尚且年少,学习射御不过半年。便是输给自家兄长,也没什么丢人的。”
可惜,六公主半点不领情:“还没比试,谁输谁赢尚未可知。三皇兄这些安慰的话,还是省省吧!”
三皇子:“……”
别人家的妹妹要么娇俏要么可爱,怎么他们就轮到了这么一个坏脾气的妹妹?
五皇子见三皇子吃了瘪,也不多嘴讨嫌了,迅速扯开话题:“我要去面见父皇母后,你们要不要一起去椒房殿?”
三皇子巴不得转移话题,立刻应了下来。
四皇子不置可否,略一点头。
出人意料的是六公主竟也道:“我随你们一起去。”
诸皇子迅速对视一眼,心中暗暗奇怪。
六公主平日独来独往,和皇子们并不亲近,便是和长姐昌平公主也极少来往。今日竟肯和他们一起去椒房殿……
一时想不透,不想也罢。
五皇子笑道:“好,我们一去去椒房殿。”
……
三位皇子和六公主联袂而至椒房殿。
建文帝和俞皇后早一步回了宫中,正坐着闲话,听闻儿女齐至,建文帝颇为高兴,立刻笑道:“宣他们兄妹进殿。”
俞皇后也笑道:“难得他们一起来椒房殿,臣妾立刻传令御膳房准备午膳。有他们兄妹相陪,皇上今日午膳也能多用一些。”
建文帝欣然点头。
“儿臣见过父皇,见过母后。”三位皇子一起拱手行礼。
六公主憋屈地行了裣衽礼:“女儿见过父皇,见过母后。”
建文帝是少年天子,执掌天下十余载,自有令人臣服的天子气度。不过,对着一众儿女,建文帝自不会摆什么天子架势,温和笑道:“免礼平身。”
五皇子先满面羞惭地请罪:“儿臣今日比试不利,名次不佳,给父皇丢脸了。”
建文帝确实有些不满:“你三皇兄昨日四书比试拿了第四,今日算学比试你只拿了第七,名次确实不佳。你平日在松竹书院自诩算学最佳,今日却连连败于莲池书院博裕书院众学生。可见人外有人,天外有天。”
五皇子羞惭之色更浓:“父皇教训的是。”
俞皇后倒是温和安抚了一番:“学业之道,最忌自骄自满。你吸取教训,日后当勤勉刻苦。”
五皇子低声应是。
然后,俞皇后又笑着夸赞三皇子几句:“昨日四书比试,你表现颇佳。”
三皇子谦逊地应道:“未进前三,儿臣心中颇为羞愧,不敢当母后夸赞。”
俞皇后对三皇子素来亲和,闻言笑道:“参加比试的俱为少年英才,便是第四,名次也颇为不错了。”
四皇子目光暗了一暗。
每次总是如此。
兄弟几人一起来椒房殿,同是庶子,俞皇后总对三皇子格外亲切几分。明明他才是皇子里最出色的那一个,俞皇后却对他视若不见,一味捧高三皇子。
好在建文帝更喜欢他。
“明日是射箭比试,你可有把握继续拿下头名?”建文帝张口笑问。
三皇子长身玉立,面容英俊,除了气质稍嫌冷硬之外,和年少时的建文帝有六七分肖似。建文帝看着三皇子,便如看着年少时的自己,岂有不偏爱之理!
三皇子简短地应了一句:“儿臣志在必得!”
六公主冷不丁冒了一句:“明日我也参加射箭比试,谁是头名,还不一定。”
几位皇子神色各异。
建文帝却是一愣,然后哈哈笑了起来:“好好好,朕的六公主这般有志气,巾帼不让须眉。好!好的很!”
六公主射御进步神速,令廉夫子赞不绝口,俞皇后自然也有所耳闻。不过,便是俞皇后也觉得六公主想胜过四皇子不太可能……
俞皇后正要张口,就听六公主又说道:“女儿若侥幸得了头名,父皇要如何奖赏?”
建文帝对六公主颇为纵容,笑着允诺:“你想要什么,朕都允了你。”
六公主抬起头,看向建文帝:“女儿想穿一日男装,扮作七弟,承欢父皇母后膝下。”
……
话音一落,椒房殿里陡然安静下来。
六公主不动声色地扫了一圈。
建文帝目中露出黯然之色,俞皇后略略皱眉,三皇子目光微闪,四皇子神色冷淡,五皇子目露悲戚。
已逝的七皇子,是建文帝的锥心之痛。宫中无人敢提。
也无人愿提。
“七弟离世三年多了,宫中上下大概已没多少人记得他了。”
六公主目中露出浓浓的哀伤感怀之色:“母妃病重不起,皆因七弟。父皇母后口中不提,心中也一定从未忘怀。”
“我和七弟是双生姐弟,容貌一般无二。我想穿上他的衣服,我希望所有人都牢牢记着他,不要忘了他的模样。”
建文帝久久不语。
脑海中忽地闪过一个俊美的男童脸孔。
“父皇今日可有空?陪一陪鸿儿可好?”小小的盛鸿扬着可爱讨喜的笑容,钻进他的怀中。
一模一样的脸孔,也钻了进来:“女儿也想和父皇待在一起。”
一胎双生的姐弟两个,长得一般模样,一般机灵可爱。
除了长女之外,他最喜欢的便是这对姐弟,平日时常召他们到身边陪伴。
可恨苍天无眼,早早收回了他的七皇子。而他的六公主,至此也失去了欢声笑容,变得阴郁沉默,令人痛心。
只是,再多的痛苦,也会随时间的流逝远去。
若不是六公主骤然提起,他快忘了往日最疼爱的儿子……
“请父皇应允女儿所请。”六公主的声音响起。
建文帝呼出一口气,淡淡道:“好,只要你得了头名,朕便应了你。”
……
午膳后,众皇子和六公主告退离去。
建文帝思潮起伏,难以平息,索性摆驾去了寒香宫。
梅妃显然未料到建文帝会突然驾临,既惊又喜。只可惜来不及沐浴更衣梳妆,只得以素颜病容接驾。
“臣妾病容失仪,请皇上见谅。”梅妃有些忐忑地行礼。
建文帝却未放在心上,淡淡道:“平身。”
梅妃趁着起身之际,迅速打量建文帝一眼。待见到建文帝眉头紧锁神色晦暗时,心中陡然漏跳了一拍。
到底出什么事了?
为何建文帝突然来寒香宫,还是这副心事重重的样子?
难道……建文帝对六公主的真实身份起了疑心?
梅妃正惴惴不安,就听建文帝猛地说了一句:“安平今日说想穿一日男装,扮作小七的模样。”
梅妃:“……”
脑中轰地一声,如春雷乍响。梅妃双膝一软,跪到了地上。
“求皇上息怒。”梅妃花容惨白,嘴唇不停哆嗦,几乎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安平出言无状,胡言乱语,求皇上息怒,不要降罪!”
欺君之罪,按律当诛!
自她决定让儿子顶替女儿身份活下来的那一刻开始,她便日日惶惑,夜夜惊恐。不知做过多少回秘密曝露后母子俱被赐死的噩梦。
这个秘密,已成了她最大的心病。想一回便惊惧一回。此时骤闻建文帝说起六公主要穿男装之事,她第一个反应便是秘密曝露……
“朕已经很久没想起小七了。”
建文帝沉浸在追忆和哀伤中,并未留意到梅妃异样的惊惶:“今日安平提起要扮作小七的模样,承欢膝下,朕一时感怀难过,这才来了寒香宫。”
然后,叹了一声:“朕只是来寻你说说话,你不必这般惊惶惧怕。小七是朕和你的儿子,他离世三年多,最伤心难过的便是你了。”
原来,秘密并未曝露。
梅妃惊魂未定,一颗心兀自跳动不息,不得不佯装镇定,陪着建文帝“追忆”往昔,怀念“离世”的儿子。
“朕记得,小七幼时最是聪慧,记性极佳,朕说过的话,隔了几个月他也能记得。”
“小七开蒙读书后,常得太傅夸赞。只是性子淘气了一些……”
建文帝越说越是动情,心中泛起酸楚之意。
身为天子,也未能事事顺心。
恩爱的发妻一直无子,他不得不纳妃嫔入宫。他最疼爱长女,对几个庶出的皇子也十分疼爱。
当年六公主七皇子出生时,白白胖胖,一般模样,聪慧讨喜。他爱如珍宝。七皇子意外落水身亡,他身为父亲,岂能不痛惜?
好在皇子众多,少了一个也未影响天家子嗣旺盛。
……
好不容易熬过了半个时辰。
待建文帝摆驾离宫,梅妃立刻吩咐琴瑟:“立刻去拂月宫,让六公主立刻来见我。”两个立刻,足可见梅妃心思之焦灼急切。
琴瑟立刻领命退下。
一炷香后,一身武服的六公主出现在梅妃面前。
六公主神色镇定:“母妃,你叫我来有何事?”
梅妃早已屏退左右,气急败坏地低语:“你为何忽然对你父皇提起要穿男装之事?若是你父皇起疑,或是引起幕后主使者的疑心,对你痛下杀手,该如何是好?”
这才是梅妃最恐惧的事。
她死不足惜,可她的儿子还年少,绝不能就此赴死。
六公主淡淡道:“母妃,三年多了,宫中除了你,还有谁记得盛鸿?我这样活着,和死了有什么区别?”
短短两句话,犹如尖锐的针尖深深刺进梅妃脆弱的胸膛。
梅妃的泪水唰地涌了出来。
“鸿儿,都是母妃没用……”
都是她没用,没能护住自己的儿女。女儿三年多前被害死,儿子也只能顶替胞姐的身份活在宫中。
六公主拿起帕子,为梅妃擦拭眼泪,不再掩饰,少年特有的清朗声音在梅妃耳畔响起:“事已至此,自怨自艾并无半分实质的用处。”
“母妃别哭,我无需母妃相护。以后,我会成为母妃的支柱。”
“恢复身份之事,确实不能太过急躁,得徐徐图之。穿回男装,令父皇重新记起盛鸿,也能令父皇重新记起母妃。只要父皇时常来寒香宫,母妃在宫中的日子也能好过一些。”
今日这一招,作用当然不仅于此。
隐藏于幕后的真凶,也会惊惶生疑,或许会露出行迹。
宫中这潭浑浊的水,也该有巨石砸落掀起波涛了。
……
梅妃怔怔地看着冷然沉着的六公主,仿佛在看一个陌生人一般:“鸿儿,你……你似乎和以前不太一样。”
以前的盛鸿,阴郁沉默,整日不发一言,活在自己的世界里,她这个亲娘也无法进入。
不知从何时起,他的眉宇间多了神采和英气,神色坚定冷静,似从晦暗的世界里,走到了阳光下。
“我总要长大,总会改变。”六公主没有回避梅妃的目光,轻声说道:“难道,母妃希望我永远躲在拂月宫,永远躲在母妃身后?”
“当然不是。”梅妃不假思索地反驳,然后低低说道:“我只是……只是有些震惊罢了。”
仿佛一夕之间,盛鸿便已长大了。
身姿还不够挺拔,却已傲然地站在她身前,要护着她这个亲娘。
梅妃眼中闪出点点水光,哽咽不已:“鸿儿,你长大了。”
六公主无奈地用帕子为梅妃擦拭眼角。
女人是水做的,这句话用在梅妃身上再合适不过。喜极而泣,伤心落泪,惊惧时要哭,释然了也要流泪。
不过,世间女子也不竟然如此。有梅妃这样软弱如藤蔓一般的女子,也有自信坚韧如巨木冷硬近乎无情的少女,便如谢明曦。
想到谢明曦,六公主下意识地扬起嘴角。
梅妃情绪稍稍平静下来,终于想到了一个十分重要的问题:“对了,皇上说你立下赌约,若赢了便穿一日男装。到底是何赌约?”
六公主轻描淡写地答道:“明日射箭比试,我赢了四皇兄便可。”
梅妃:“……”
射御比试的地点,设在了练功场。
莲池书院的练功场颇大,松竹书院的练功场更大,两倍有余。数百张椅子整齐地摆放成数排。
练功场早已被收拾得干净整洁,十余个箭靶已立好。参加射箭比试的十八名学生,各自穿着不同色泽的武服,背着箭囊,手执惯用的长弓。
耀目的阳光下,学生们个个朝气蓬勃,英姿利落。
最引人瞩目的,莫过于连着两年在射箭比试中夺魁的四皇子。四皇子英俊如冰雕的脸孔,在阳光下也柔和了几分,嘴角微微扬起,目中满是自信。
莲池书院的一众少女,几乎都在看着四皇子。
这等场合,不必躲躲藏藏,可以正大光明地一直盯着四皇子看,于少女们而言,实在是一件幸福的事。
李湘如是其中最专注目光最亮的一个。
林微微悄悄扯了扯谢明曦的衣袖,冲李湘如努努嘴,目中满是促狭。
谢明曦扯了扯嘴角,目光掠过英挺不凡的四皇子,落在一身红白武服的六公主身上。
今日的比试场上,六公主和四皇子一样,同样是众人瞩目的焦点。
撇去尊贵的身份,只凭那张美丽的脸孔,已令一众书院少年倾倒。明朗的日光下,六公主身姿如竹,双腿笔直修长,腰肢纤细,令人赏心悦目。
俏丽明媚的尹潇潇,清秀可爱的方若梦,在六公主惊人的美貌对比之下,俱稍稍逊色。
六公主似心有灵犀一般,迅速回头,遥遥看向谢明曦。
隔着这么远的距离,其实看不清彼此的脸孔。可对视之间,俱都露出会心的笑意。
谢明曦,相信我,今日我定会胜过你的“前夫”。
六公主握紧手中长弓。
……
“你紧不紧张?”尹潇潇小声问方若梦。
方若梦苦笑一声,悄声回道:“我手心直冒汗。”
好在她已比过四书一场,也算有了应对的经验。心中默念所有人都是木桩,怦然乱跳的心顿时平稳了下来。
尹潇潇天生胆大,一开始有些忐忑,过了片刻,也冷静下来。
坐在后排观看的官员里,忽然冒出一个中气十足的喊声:“闺女别怕,爹在这儿呢!”
尹潇潇:“……”
尹潇潇恨不得捂住自己的脸。亲爹太夸张了,当着这么多人怎么胡乱叫嚷,真是太丢脸了……
尹大将军突如其来的一嚷,顿时引得全场哄笑不已。
实在是他嗓门太大,数百人都听得清清楚楚。
建文帝也被逗乐了:“这个尹将军,倒是颇疼爱女啊!”
俞皇后也笑着打趣:“皇上也有爱女登场比试,不如学尹将军,喊一嗓子,以壮声势如何?”
建文帝笑道:“朕若是胡乱叫嚷,只怕全场效仿,到时候振聋发聩,吓着这些年少的学生就不美了。”
说笑一回,帝后又将目光落在场上。
俞皇后似自言自语,又似低声发问:“皇上以为,安平今日是否能赢?”
六公主放言要穿男装扮一日七皇子,此事已传至各宫妃嫔耳中。有人耻笑,有人惊惶,有人冷笑,更多的是等着看热闹瞧好戏的。
往日如隐形人一般的六公主,忽然粉墨登场,跃然于众人眼前。令人不得不心生揣测。
建文帝淡淡道:“她既有此心意,便是输了,朕也得令她如愿。”
也就是说,不管今日比试结果如何,六公主都能扮一日七皇子。
俞皇后目光微微闪动,不再多言。
……
孟山长朗声宣读射箭比试规则。
十八名学生先立于五十步射箭靶,共射十箭。射中靶心计一分,未射中不得分。
第二轮,则立于百步之外,同样设十箭。计分规则也相同。
这两轮过后,还有第三轮,设的是活靶。左右各有两只笼子,每笼五十只鸟雀,共计一百只。由两名夫子同时放出鸟雀,众学生拉弓射鸟,以一炷香为限,射中一只计一分。
三轮分数相加排名次。总分最高者第一。
去年的射箭比试,四皇子前两轮满分,之后短短片刻射中八只鸟雀,以二十八分的高分遥遥领先,高居第一。
今年,四皇子能否再创无人能及的高分?
放言要争第一的莲池书院,射御历来垫底,今年由六公主尹潇潇方若梦一同出阵,能否取得好名次,将莲池书院的优势延续下去?
想想便令人激动期待啊!
一声尖锐的哨声响起。
所有学生敛容拉弓搭箭,目光锐利的盯着五十步之外的箭靶,然后齐齐放箭。
射箭比试,正式开始。
……
松竹书院外,今日依旧挤满了凑热闹的百姓。
待在书院外,当然不清楚里面的比试情形如何。一众百姓凭借想象各自猜测,倒也有趣。几位钱庄掌柜却有些坐立难安,一个个不时探头往里张望,恨不得立刻知道比试结果。
“莲池书院足足领先十六分,这差距可着实不小。不知松竹书院今日能否扳回一城!”
“这还用想吗?有四皇子在,松竹书院今日必是第一。”
话是这么说,可掌柜们还是心神不宁。
太邪门了!
书院大比已进行到第五日,前四日竟一直是莲池书院领先。尤其是前两日,俱都包揽前三,总分高得可怕。第三日失利,总算让人心下稍安。却未想到,昨日的算学比试,莲池书院大放光彩,总分继续遥遥在前。
难道,莲池书院真的会赢?
松竹书院真的会输?
不可能!
今日的射箭比试,松竹书院定能追赶上来,跃居第一!
他们钱庄设的一比十的赔率,一定稳赚不赔!
掌柜们彼此安慰,却不知此时的松竹书院里,已是一片惊叹。
五十步之外射箭,十箭全中的学生比比皆是。待到百步之外,能十箭全中的便少之又少了。
四皇子十箭全中,李默十箭全中。此外,便是六公主和尹潇潇。这两轮,四人皆是二十分。
想分出高下,便要看第三轮射活靶的成绩如何。
四皇子瞥了身侧不远处的六公主一眼,目中再无轻视,取而代之的是心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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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压过他一头,想拿第一?
想踩着他出头露脸,在父皇面前争宠?
痴心妄想!
他自幼资质出众,练箭骑马十分勤勉。进了松竹书院后,更无一日懈怠。六公主便是天分再佳,也只练了半年而已。怎么可能是他的对手?
四皇子冷冷地扯了扯嘴角。
六公主也回了个冷冷的笑容。
“兄妹”两人对视一眼,火花四射。
……
林微微的心几乎提到嗓子眼了,紧紧抓着谢明曦的手:“怎么办怎么办?我好紧张怎么办?”
谢明曦无奈地笑了起来:“你紧张,抓我的手做什么?我的手都被你抓痛了!”
林微微有些不满:“都这等时候了,你怎么还是这副不紧不慢的样子。难道你就一点都不紧张吗?”
紧张吗?
其实,还真有一点点。
只是,她最擅长掩饰自己的情绪,并未露于面上而已。
“我真希望六公主拿下第一。”林微微一激动,又用力握紧谢明曦的手:“如此一来,我们此次比试就拿下四个第一了。”
谢明曦没有出声,目光定定地落在六公主的背影上。
……
今日的比试气氛显然比往日热烈得多。已有人忍不住起身眺望,窃窃低语的声音也有渐渐扬高的趋势。
“哈哈哈,你们快看,那个穿着红白武服两轮射箭全中的就是我闺女。”
尹大将军坐在几个武将中间,一脸骄傲自豪:“瞧瞧她站姿多好,身姿多好看,便是射箭的姿势也好看的很。”
身边众人只得出言夸赞附和。
尹大将军一高兴,又哈哈笑个不停。
爽朗洪亮的笑声,直接就传到第一排建文帝的耳中。
建文帝暗暗翻了个白眼。朕的儿子闺女都在场上比试,前两轮都是全中,要比得意,朕还能输了你不成?
要淡定,就像朕这样!
俞皇后的轻笑声在耳边响起:“皇上一激动就爱抠手指,这习惯自少时起就有,二十余年都未曾更改。”
建文帝咳嗽一声,将手放平。
……
最激动人心的第三轮比试,在一声尖锐的哨声中开始了。
两个夫子各自打开宽大的鸟笼,里面的鸟雀争相恐后地飞了出来。按着比试规则,必须等到鸟雀全部飞出来才能放箭。
等最后一只鸟雀钻出鸟笼,之前飞出的鸟雀已飞到半空。
嗖嗖嗖!
一连数声,箭矢从众学生的手中飞出,有的射中鸟雀,有的射了个空。今日箭术比试,每个人的箭上都做了标记。待一炷香后,数一数箭只,便知结果。
此时人人全神贯注,根本无暇顾及旁人。
便是四皇子,也不例外。
他自信自傲,却并未因此小觑任何对手。便是笃定自己稳拿第一,也未松懈半分。迅速拉弓射箭,目光锐利的捕捉半空中四处乱飞的鸟雀。
一百只鸟雀,争相乱飞,在一炷香之内,要尽可能地多射中几只。
四皇子箭不虚发,每射出一箭,必有一只鸟雀坠落。
场中响起阵阵惊叹叫好声,显然都是为他的精湛箭术所震慑了吧!
四皇子嘴角微扬,目中露出傲然的笑意。
就在此时,忽然有一个激动高亢的声音钻进了四皇子的耳中:“六公主殿下射箭速度竟如此之快,别人射一箭,公主殿下已射出两箭!而且箭箭不曾落空,这等箭术,委实令人惊叹!”
四皇子:“……”
四皇子一惊,迅速转头看了一眼。
不远处的六公主,果然以极快的速度拉弓射箭。离弦的箭在空中划出美妙的弧度,射中一只扑腾乱飞的鸟雀。
鸟雀直直落地。
四皇子的心也直直往下沉。
六公主的箭术竟如此精准高妙,射箭速度更胜自己一筹……这怎么可能?这绝不可能!
不可能的事,偏偏在眼皮子底下发生了。
李默焦急的声音在耳边响起:“殿下,时间无多,不宜分神。”
四皇子一凛,瞬间回过神来。是啊,比试尚未结束。便是六公主箭术精妙射箭速度奇快无比,他也得拼尽全力。
他是文武双全的四皇子,是父皇最喜爱的儿子。
他不能输!
……
廉夫子也在紧盯着六公主。
六公主射箭速度确实极快,一箭接着一箭,仿佛不知疲倦。每一箭都是这般精准,箭不虚发,不曾落空。
射御课上,六公主的箭术一直都是最佳。之后两个月的集训,六公主表现同样出色。也因此,廉夫子对六公主极有信心。
可此时此刻,廉夫子还是震惊了。
原来,六公主在平日的练习中,尚未用全力。
如此迅疾令人目不暇接的射箭速度,令人叹为观止。便是她亲自上阵,也未必能稳胜六公主……
“六公主的箭术竟这般厉害!”苏夫子激动的声音在耳边响起:“照此下去,便是四皇子殿下,也不是六公主对手。”
是啊!
四皇子同样箭术超群,奈何射箭速度略慢一些。一开始还不明显,待时间过半,便能看出高下。
六公主至少比四皇子多射中三只鸟雀。
“六公主若拿下箭术比试第一,你此次可就扬眉吐气大大露脸了。”季夫子的声音里满是兴奋激动。
杨夫子笑道:“尹潇潇的箭术也极好,此次拿个好名次不成问题。便是方若梦,在一众学生中也表现得不错。廉夫子的一番心血,总算有了回报。”
可不是么?
廉夫子舒展眉头,笑了起来,年轻美丽的脸孔熠熠闪光。
……
尖锐的哨声响起。
一炷香时间已到,箭术比试结束了。
所有学生都停了下来。
一直不停的专注拉弓射箭,极耗费体力精力。此时一个个学生满面红潮,额上满是汗珠。拉开弓弦的右手因用力过度不停发颤。
空中的鸟雀只余三只,已飞到了练功场的边缘,如黑点一般。
四皇子阴沉着脸,泄愤一般用力拉起弓弦,射出最后一箭。这一箭带着凌厉无双的戾气,射中了数百米之外的鸟雀。
众人惊叹声未落,六公主手中的弓弦也放空,两支箭竟一起飞出。
…… 2k阅读网
在众人的惊叹声中,那两支离弦的箭划破长空,先后射中两只鸟雀。
一箭双鸟!
如此高妙的箭术,便是在御林侍卫中也不多见。
没想到,年少的六公主竟有这等精湛箭术!
欢呼赞叹声不停响起。
便连建文帝,也忍不住展颜而笑:“好!好!好!”
一连道了三个好字。
俞皇后目中也露出赞许之色:“安平只学了半年射箭,箭术便如此高超。可见天生便是练武奇才!”
可不是么?论天资,他的女儿才是最出众的!比那个尹家丫头还要强得多!建文帝不无骄傲地笑了起来。
坐在评判席上的孟山长彻底傻了眼。
顾山长露出愉悦的微笑。
夫子席中的廉夫子霍然起身,控制不住激动澎湃的情绪,高声喊了起来:“射得好!”
莲池书院的学生们个个满面欢容。不用想也知道,今日射箭头名,必是六公主无疑!
海棠学舍的学生齐声欢呼!
“谢妹妹,六公主真得拿下了第一。”林微微激动得难以自持,再次紧紧抓住谢明曦的手:“太好了!”
谢明曦的双眸中闪出愉悦欣喜的光芒,反手用力握住林微微的手。
是啊!
太好了!
……
四皇子面色彻底变了,霍然转身,狠狠地盯着六公主。
六公主左手执着长弓,右手负于身后,额上亮晶晶的汗珠在阳光下熠熠闪光,那张美得惊人的脸孔,也闪出耀目的光芒。
“承让了!四皇兄!”六公主扬起嘴角,笑容中带着胜利者才有的从容不迫。
四皇子用力地握紧手中的长弓,手背请筋毕露。一张英俊冷凝的脸孔,如覆上了一层厚厚的冰雪,双目中闪出惊人的寒意。
他竟然输了!
输给了从未放在眼底的盛安平!
在建文帝俞皇后面前,在一众书院学生面前,在前来观看比试的官员家眷面前,他输得彻彻底底,输得颜面全无!
他怎么能甘心?怎么咽得下这口闷气?
一旁的李默见势不妙,忙低声提醒:“皇上和娘娘都在,殿下万万不可失态!”
四皇子薄唇抿得极紧,一言不发地扔下长弓,竟在众人瞩目之下离开了练功场。
……
按着比试规则,需要等计数算分排出名次之后,参加比试的学生才能在夫子的带领下一起离场。
四皇子突然离开,令众人始料未及。
负责计数的夫子们略一商议,只当没这回事,默默地计数算分去了。
建文帝面色沉了下来。
俞皇后轻叹一声,低声安慰:“皇上勿恼。四皇子连着两年射御皆是头名。今年意外输给了安平,少年人心高气傲,一时愤然离去,也是难免。”
建文帝重重哼了一声。
赢得起,更要输得起!这才是男子汉大丈夫的心胸气魄!
今日四皇子的表现,实在令人失望。
原本惊讶欢呼赞叹的众人,也因四皇子的骤然离开安静了片刻。然后便是各自交头接耳窃窃私语。
“没想到,四皇子殿下竟输给了六公主。”
“四皇子殿下往日出尽风头,今日比试失利,在皇上面前出了丑,心中恼怒不甘也是难免。”
“话可不能这么说,便是再不甘,输了就是输了,难道就许他得第一,别人就不能拿头名不成?”
“六公主殿下的箭术之高,真是出人意料。往日只听闻四皇子殿下是练武天才,我现在才知道,原来六公主更胜一筹啊!”
……
比试结果很快被算出来了。
六公主在第三轮中射下十只鸟雀,这还不包括最后的两只,一共拿下三十分的高分。比起四皇子去年的二十八分更高一筹。
当之无愧的第一!
愤然离场的四皇子,其实今日表现也颇佳,依旧拿下了二十七的高分,屈居第二。
第三名是李默,今日比试拿了二十五分。
尹潇潇今日拿下二十四分,居于第四。
而方若梦,一共二十二分,排在了第七。凑巧的是,名次和四书比试时一模一样。
尹大将军笑得嘴都快咧到耳后了,简直比进了前三的学生家长还要骄傲:“潇潇比试拿了第四,名次已经很好了。”
众人:“……”
确实很好。可你自己张口夸耀,让别人还说什么?
方阁老今日和颜阁老李阁老坐在一起,颇为谦逊地叹道:“我这个孙女,资质平平,唯胜在勤勉而已。四书比试时得了第七,射箭比试又是第七。名次不高不低,还得继续勤学苦练才是。”
李湘如在此次书院大比中颇为出色,李阁老听到方阁老看似谦逊实则不动声色的夸耀吹嘘,一笑置之。
颜阁老的脸色可就没那么好看了,心中暗恨幼女不争气。
区区方家庶女,都有如此表现。颜蓁蓁只参加一门比试,还比砸了,成了众人笑柄。连累他这个父亲也颜面无光。
……
很快,比试结果便公布了出来。
莲池书院今日的射箭比试,共计四十五分。
而松竹书院,分别拿下第二第三第八,共计四十四分,不但没能反超,总分的差距又拉大了一分。
孟山长头脑嗡嗡直响,脸上的表情难以形容。
顾山长转过头,冲孟山长悠然一笑:“今日又承让了。”
这个“又”字,听得孟山长嘴角抽搐了一回,半晌才挤出几个字:“还有明日的御马比试。”
射箭以技巧为主,御马却最耗体力。他就不信,莲池书院参加御马比试的少女,能敌得过四皇子五皇子盛渲三人。
顾山长笑得颇为优雅:“明日便见分晓。”
此时的廉夫子,已领着六公主尹潇潇方若梦三人走到了学生中间。
尹潇潇方若梦早已是满身热汗,神色间却跳跃着欣喜雀跃的光芒。
清冷少言的六公主,今日更是光芒四射,嘴角噙着的浅浅笑意,犹如鲜花绽放,美不胜收。
谢明曦笑着和六公主对视片刻,然后张口道:“恭喜公主殿下,拿下第一。”
六公主挑眉一笑,右手依旧负在身后。
谢明曦心里一动,快步上前:“公主殿下的右手怎么了?”
六公主此时是众人焦点,谢明曦这一问,众少女顿时关切地看了过来。
六公主神色自若,随口笑道:“没什么。”
谢明曦眉头一皱,伸手抓住六公主的右手腕。
六公主略一挣扎,可惜今日用力过度手腕乏力,被谢明曦轻轻松松地拖出了右手。谢明曦低头一看,面色顿时一变:“你的手被割伤了!”
左手执弓,右手拉弓弦。
为了射得准射得远,每一次拉弓射箭都需聚精会神用尽全力。这具身体太过虚弱,刻苦地练了半年骑射武艺,总算结实健朗了不少。
不过,和自少时起习武的四皇子一比,还是差了许多。
为了力压四皇子,自己今日用足全力,不敢有半分保留。射到第三轮第六箭的时候,右手的手指便被弓弦划破。
待到最后两箭时,已渗出鲜血。
谢明曦眉头皱得更紧,迅疾拿出干净的丝帕,将六公主受伤的右手食指包裹起来。
“小伤而已。”六公主故作淡然。
谢明曦愠怒地瞪了六公主一眼:“受伤为何还要逞强,射出最后两箭?”
比试中途不愿停下,不想功亏一篑,这也就罢了。最后那两箭,却纯属意气之争。根本是多此一举自找罪受!
谢明曦平日戴着厚厚的面具,真实的情绪被遮掩在面具后,无人能窥见她的喜怒哀乐。
此时,那层厚实的面具,却有了裂缝。
谢明曦心中的怒意,清晰地闪耀在双目中。
六公主的心里暖融融美滋滋的。
爱之深责之切!谢明曦的愤怒,是因为在意。
六公主低身下气地解释:“你也看到了。四皇兄射出最后一箭,摆明了是在向我示威。我岂能输给他?”
要争就得争到底!
寸步不能让!
这才能彻底地压下四皇子的嚣张气焰!
谢明曦哼了一声,毫不留情地说道:“赢了比试就行了。拿下第一,已经足够压下四皇子殿下的风头!最后这两箭,纯属多余!”
六公主乖乖点头:“说的是。以后我定会吸取教训,绝不做这等无用之事。”
谢明曦余怒未消,碍着众人都在,不便再多说,沉着脸住了嘴。
殊不知,一众少女已经看呆了。
老天!
原来谢明曦对着六公主的时候也这般凌厉霸气!看看六公主低头小心陪不是的样子,简直像个饱受欺凌的小媳妇……
等等,这个比喻怎么怪怪的?
……
廉夫子很快留意到六公主被包裹得严严实实的右手食指,立刻皱眉问道:“公主殿下手上的伤势如何?可能参加明日御马比试?”
手指受伤,可不是小事。御马时大半要靠右手控缰绳。
六公主立刻道:“轻伤而已,对明日御马比试并无妨碍。”
廉夫子放心不下,再三追问:“真的没问题吗?若实在不行,明日临时换人便是。”
书院大比确实有一次临时换人的机会。不过,也仅只一次。这是为了预防定好的人选因病无法参加比试定下的规矩。
谢明曦忽地说道:“我明日代公主殿下参加比试。”
廉夫子正要点头,六公主却道:“不用了,我参加比试无碍。”
谢明曦蹙眉,目中露出一丝愠色:“公主殿下莫非信不过我?”
六公主深深地看了谢明曦一眼,淡淡说道:“我知道你是一番好意。只是,我也有我的坚持。明日的比试,我定要参加,和四皇兄在御马上一较高下。”
谢明曦所有的怒气,在六公主坚定的目光下悄然消散。
六公主和梅妃在宫中处境窘迫。此次书院大比,正是六公主在建文帝面前出头露脸的最好机会。
天下没有不劳而获的美事,想要得到什么,总要搏一搏。
没有人例外。
尊贵如六公主,也一样。
谢明曦沉默下来,过了片刻,才点点头道:“是我考虑不周,未顾及到公主殿下的想法。请殿下见谅!”
六公主无声地笑了一笑。
……
这一日的射箭比试结果,很快传出了松竹书院外。
翘首期盼等在书院的百姓们又多了一笔谈资,六公主的名讳不时被提及。几位钱庄掌柜却毫无谈笑的兴致,一个个木着脸。
六公主力压四皇子,拿下第一!
莲池书院和松竹书院的总分相差十五分,比昨日还多了一分。
只剩明日的御马比试了。
松竹书院真的能力挽狂澜,反超十五分吗?
“要是松竹书院输了,我们这次得赔多少银子?”其中一个掌柜,木着脸问道。
这笔账,他们其实早就算过了。另一个掌柜咽了口口水,困难地吐出两句话:“盘口里的所有银子都要赔进去,还得另赔二十万两。”
二十万两!
二十万两啊!
几个掌柜眼前齐齐一黑。
半晌,才有人挣扎着说道:“未必会输。御马比试最耗体力,松竹书院绝不会输给莲池书院。”
“关键的问题是,松竹书院能否多拿下十五分。”
“如果松竹书院拿下前三,而莲池书院的三人全部倒数,便没问题了。万一莲池书院名次不错……”
就算松竹书院拿下前三,照样没用!
几个掌柜说完之后,一起陷入沉默。
……
宫中,景荣宫。
一个满头珠翠姿容妩媚的宫装丽人,正和另一个相貌秀雅的宫妃下棋。
这个姿容妩媚的宫妃,正是四皇子的生母丽妃。
相貌娴雅的宫妃,则是五皇子生母静妃。
丽妃今日有些心神不宁,棋局早已呈现败势。
静妃抬起眼,笑着打趣:“今日的射箭比试,第一名非四皇子莫属。姐姐还有什么可担心的?莫非是因六公主立下赌约之事,心中不喜?”
提起此事,丽妃心中冷哼一声,扯动嘴角,露出一个轻蔑的笑意:“妹妹说笑了。”
六公主竟想压过四皇子?
真是可笑之极!
静妃目光微闪,口中笑道:“比试已该结束,比试的结果应该很快便传进宫中了……”
话音未落,一个宫女便行色匆匆地进来禀报:“启禀丽妃娘娘,射箭比试结果已经传至宫中。拿了第一的……是六公主殿下!”
丽妃:“……”
什么?
丽妃笑容瞬间凝结,霍然起身,一脸的震惊和不敢置信:“你说什么?再说一遍。”
静妃也是满面错愕,随之一起站了起来:“拿下第一的,是六公主?不是四皇子吗?”
前来送信的宫女,根本不敢抬头看丽妃难看至极的脸:“是。皇上特意命卢公公回宫送信,六公主殿下在比试中拿下第一,四皇子殿下屈居第二。”
卢公公是建文帝的心腹。
建文帝打发卢公公回宫送信,自不会有假。
此次射箭比试,六公主竟真的压过四皇子,拿了头名!
以射御无双练武奇才著称的四皇子,竟不敌只练了半年骑射的六公主!
此事一旦传开,素来风光的丽妃母子,不知会遭来多少讥讽嘲笑。也算是遭了报应!
静妃心绪翻涌,努力压下嘴边的嘲讽,张口“安慰”:“姐姐先别急。等四皇子回宫,仔细问上一问,看看究竟是怎么回事。”
丽妃脸孔铁青,目中燃着羞恼的火焰,几乎咬碎了一口银牙。
她无心再和静妃周旋,简短地说了句:“我有些乏了,改日再和妹妹说话。”
静妃颇为识趣地告辞。
……
待静妃走了,丽妃心中的怒火骤然爆发,怒目瞪着来报信的宫女:“卢公公还说什么了?”
宫女战战兢兢地应道:“卢公公还说,四皇子殿下未曾成绩公布,便拂袖而去。皇上怕是不太高兴……”
卢公公身为建文帝身边的亲信,众宫妃争相示好。丽妃私下不知送过多少金银珠宝。也因此,卢公公在传信的时候,才特意点了一句。
建文帝动了怒!
丽妃心中的懊恼愤怒,很快被忧虑焦灼取代。
后宫嫔妃的地位高低,风光与否,全在建文帝一念之间。
丽妃出身名门,初进宫时也有过得宠的风光。可惜,好景不长,很快静妃便进了宫。之后的数年,一举生下双生姐弟的梅妃,成了建文帝的新宠。
俞皇后地位稳固,无人敢和俞皇后相争。
不过,几个育有皇子的妃嫔们总要比个“高下”。
年轻时比的是建文帝的临幸宠爱。如今皇子们都已长大,自然比的是谁生的儿子更优秀更出色更得圣心。
皇子众多,储君只能有一个。
二皇子有口疾,八皇子九皇子年幼,储君之位,显然要落在三皇子四皇子五皇子之中。
俞皇后偏向三皇子,建文帝却最喜四皇子。丽妃也素来以儿子自傲。
昨日六公主大放厥词,扬言要胜过四皇子,宫中不知有多少人背地里讥讽嘲笑。丽妃更是笑足了一盏茶时间……
此时此刻,丽妃却完全笑不出来了。
涂着蔻丹的长指甲用力掐入掌心,阵阵刺痛。
“来人,”丽妃咬牙下令:“立刻命人出宫去找四皇子。找到之后,立刻让四皇子回宫来见我。”
……
寒香宫。
梅妃怔怔地看着满面笑容的卢公公:“卢公公,你刚才说什么?”
卢公公笑道:“恭喜娘娘,六公主殿下在此次射箭比试中,拿下第一。皇上心中高兴,特意吩咐奴才给娘娘送个口信。让娘娘也高兴一番。”
梅妃全身微颤,眼睛眨了眨,泪水蓦地涌了出来。
卢公公伺候建文帝多年,对曾是宠妃的梅妃颇为熟悉,忙笑道:“这等好事,娘娘应该高兴才对,可别哭泣落泪,免得折了公主殿下的福气。”
卢公公说得对!
她应该高高兴兴的才对!
她的儿子这般争气,她还有什么可哭的?
梅妃用手擦拭眼泪,说话断断续续几乎不成章法:“多谢卢公公送信。琴瑟,快些拿个荷包来,重赏卢公公。对了,安平呢?为什么还没回来?”
卢公公也不介怀,笑着收了赏赐,恭敬地说道:“娘娘不必心急。公主殿下应该很快便会回宫了。皇上和娘娘也即将回宫。”
顿了顿又低声道:“奴才看着,皇上今日心情极好。定会重赏公主殿下。想来各宫娘娘都会来走动一二。娘娘久不在人前露面,也得有些心理准备才是。”
宫中无人肯雪中送炭,却从来不缺锦上添花的人。
卢公公今日便格外热络客气。
梅妃忙道谢:“多谢卢公公提醒。”
“娘娘这可就折煞奴才了。”卢公公笑着行礼告退。
琴瑟满脸欢喜地扶着梅妃:“娘娘可算是熬到苦尽甘来了。”
六公主一鸣惊人,得了建文帝的青睐。以后,这宫中的风向,也会随之变化。梅妃娘娘在宫中的日子,也会好过许多。
梅妃鼻子一酸,眼泪又落了下来。
……
一个时辰后。
椒房殿。
宫女玉乔悄步上前禀报:“启禀皇后娘娘,六公主殿下已回宫,去了寒香宫。”
俞皇后目光微闪,略一点头,然后问道:“四皇子可曾回宫?”
“这倒没有。”玉乔轻声应道:“听闻丽妃娘娘已打发人出宫去找,不过,暂时还未找到四皇子殿下的行踪。”
少年人心高气傲是常事,四皇子是其中翘楚。今日骤然受挫,引为奇耻大辱。看来一时半会是无颜回宫了。
俞皇后哂然一笑,略一思忖,徐徐下了一连串的指令。
“传本宫吩咐,今晚在椒房殿设宫宴,让一众嫔妃皆来赴宴。梅妃久病,今日有此喜事,也该出来露个面。”
“另赏六公主宫缎十匹黄金百两。”
“出宫给昌平送个口信,让她领着驸马和小郡主一起进宫来赴宴。”
“几位皇子,今晚齐至椒房殿。至于皇上那边,本宫待会儿亲自去移清殿一趟。”
玉乔芷兰一起领命退下。
退至椒房殿外,玉乔才低声道:“皇后娘娘今日心情颇佳。”
芷兰露出一个心照不宣的笑容:“六公主殿下代表莲池书院参加比试,此次赢了四皇子殿下,皇后娘娘自然高兴。”
这只是其中一个原因。
更重要的是,四皇子和三皇子一直争锋较劲。此次四皇子被压了一头,俞皇后心中自然愉快。设宫宴庆祝,既是给六公主脸面,也有令丽妃母子难堪之意。
……
四皇子到底去了哪儿?
整整一个下午,出宫寻找的侍卫皆无消息。
丽妃从一开始的恼怒,渐渐变为焦躁惊惶。
四皇子该不会一时想不开,做什么傻事吧……明知这个可能性微乎其微,丽妃还是如坐针毡,焦虑难安。
直至太阳西坠天色渐暗,四皇子终于回了宫。
丽妃心头一块巨石也终于落了地,匆匆上前打量四皇子一眼,见他除了神色阴沉之外别无异样,才放了心:“你一声不吭就这么跑出去半日,也不让人送个口信回来。你可知道母妃心中有多担心?”
四皇子抿着薄唇,一言不发。
俊美的脸孔如冰雕一般,散发出逼人的寒意。
丽妃忍不住又数落了几句:“……你自小便习武练箭,在同龄人中从无敌手。今日是怎么回事?为何竟输给了安平那个丫头?”
四皇子被刺中痛处,冰雕一般的俊脸有了裂缝。
丽妃忿忿地哼了一声:“皇后娘娘故意抬举那个臭丫头,今晚还特意设下宫宴。所有嫔妃皇子公主俱要列席,你父皇也会亲临。”
“到时候少不得要听些闲言碎语,被冷嘲热讽。母妃这张脸,真不知要往哪儿放……”
四皇子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母妃这是嫌我丢人?”
丽妃这才惊觉四皇子的面色异常难看,心里不由得暗暗后悔刚才的絮叨。忙补救道:“其实想想,也算不得什么大事。不过是一次书院大比。前两年,你可都是第一。便是今年稍稍失利,也是第二名。总比三皇子五皇子强多了。”
可惜,这番话并未成功地安抚住四皇子。
四皇子的面色愈发晦暗,脑海中闪过六公主自得又刺目的脸孔。
……
丽妃母子再不情愿,也不敢不去椒房殿。
丽妃打起精神,更衣梳妆。只可惜,妆容再浓厚再精致,也遮不住眉宇间的憔悴。四皇子也没了往日的自矜自傲,一张俊脸上毫无表情。
贤妃淑妃静妃端妃都已来了,诸皇子也已在殿中。建文帝俞皇后高坐上首。
“臣妾见过皇上,见过皇后娘娘。”丽妃恭敬地行礼。
四皇子拱手行礼:“儿臣见过父皇,见过母后。”
建文帝目光一扫,不轻不重地哼了一声。
丽妃心里一跳,反射性地跪下请罪:“臣妾失仪,请皇上降罪!”
四皇子自然清楚,建文帝的怒气是冲着他来的,扑通一声跪下:“都是儿臣之错,请父皇饶过母妃。”
建文帝冷然的声音响起:“哦?你说给朕听听,你何错之有?”
强烈的耻辱席卷而来。
四皇子没有抬头,也能清晰地察觉到椒房殿里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他的身上……仿佛所有人都在无声地嘲讽着败在亲妹妹手下的他。
血液全部涌上脑海,面上耳后俱是火辣辣的。
四皇子咬咬牙,张口认错:“儿臣错在骄纵狂妄,错在自以为是。错在输了之后拂袖而去,令众人看了笑话。”
“六皇妹只练了半年射箭,便已胜过我这个兄长。可见六皇妹天赋之佳,更可见她平日练习之勤勉。她此次在比试中大放光芒,我这个兄长应该为她高兴才是。不该心生嫉恨,忿忿离去。”
“儿臣已知错了,请父皇责罚!”
说完,一跪到底。
……
椒房殿里骤然安静下来。
建文帝冷然地注视着跪在地上请罪的四皇子,憋了半日的闷气,并未就此全然消退,张口训斥道:“胜不骄,败亦不馁。”
“你今日确实丢尽了颜面。不是因你射箭略逊一筹,而是你赢得起输不起。当着众人的面毫无兄长气度,更无天家皇子风范。竟不管不顾提前离场。”
“朕是天子,也是你的父亲。你这么做,何曾将朕这个父亲放在眼底?”
“你实在太令朕失望了。”
期望越高,失望越大。
建文帝忽然发现,往日最青睐的儿子,原来气量如此狭窄。连自己的亲妹妹也容不下。输了便一怒离去,半日不见人影……
所谓的练武奇才,想来也是众人吹捧出来的。
不然,为何会输在只练了半年射箭的六公主手下?
丽妃越听越是心惊,忙张口为四皇子辩白:“请皇上息怒。灏儿定是一时冲动,绝不是有意为之……”
“闭嘴!”建文帝怒瞪丽妃一眼:“朕不想听你啰嗦废话。”
丽妃全身一颤,被怒斥的羞辱混合着即将失宠的彷徨惊恐,在胸膛里激荡。再不敢张口,将身子匍匐至地上,无声地祈求天子宽恕。
四皇子的脸孔也有些泛白,口中的苦涩,迅速蔓延至全身。
就在此时,有宫女张口禀报:“启禀皇上和皇后娘娘,梅妃娘娘和……殿下来了。”
……
宫女的声音有些奇异。
这一声殿下,也说得含糊不清。
俞皇后长眉微挑,心中飞快地闪过一个念头:“让她们进来吧!”
然后,面上犹有病容的梅妃垂着头进了椒房殿。梅妃的身后……竟是一个俊美绮丽的少年郎。
少年约有十一岁,身量尚未长成,略显单薄,却不瘦弱。穿着一袭月白色的锦袍,头发以玉冠纶起,露出光洁的额头。
一双眼眸又黑又亮,便如两颗璀璨的黑色宝石,闪着令人炫目的光泽。
挺直的鼻梁,优美的唇形,修长的脖颈,一切都恰到好处。宛如上苍精心雕琢而成,美得惊心动魄。
如此美丽的少年,便是和世间最美的少女并肩而立,也毫不逊色。却又无半分女气。
梅妃垂头行礼,声音微微发颤:“臣妾见过皇上,见过皇后娘娘。”
至始至终,梅妃未敢抬头看任何人。
身后的少年行至梅妃身侧,拱手行礼,声音清亮悦耳,透着少年特有的朝气蓬勃:“儿臣盛鸿,见过父皇母后。”
建文帝呼吸微微一窒,目光紧紧地盯着少年的美丽脸孔,久久无言。
椒房殿里的众人呼吸俱是一顿。
殿中无人说话。
七皇子盛鸿!
已经逝去三年多的盛鸿,为何会忽然出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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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俊美绮丽的少年身上。
无人留意到梅妃的身体一直在微颤,缩在宽大袖袍中的双手紧握成拳,指甲深深地刺入掌心。
这些微刺痛,和汹涌如巨浪的惊惧相比,实在微不足道。
仿佛又回到了三年多前那一个撕心裂肺痛苦不已的晚上。她对着女儿的尸首恸哭,一边紧紧搂着被吓得面无人色的儿子,只觉得寒香宫外到处都是狰狞凶狠的脸孔,要令他们母子死无葬身之地……
那个幕后凶手,就在这里。用惊疑不定的目光在省视着盛鸿……
梅妃恨不得此刻立刻起身,远远地逃开。
她不要什么圣宠,也不要什么风光,她只想要儿子安稳地活下去。
可儿子却说这是露面的最佳机会,她根本拗不过儿子,只得惊恐万分地等着儿子换上男装。然后,在看到翩翩少年的那一刻,哽咽失声泪流满面。
她不得不重新梳妆,这才来得最迟。
时间似凝固一般,定格在了此刻。
似有一块巨石沉沉地压在胸口,令她无法呼吸。
会不会有人识破盛鸿的真正身份?
……
过了许久,建文帝才张口:“平身。”
声音有些嘶哑。显然,建文帝此时的心情也难以平静。
盛鸿拱手笑道:“儿臣谢过父皇。”很自然地伸手扶了梅妃一把,轻声道:“母妃久病无力,儿子扶着母妃。”
修长的手牢牢地稳住了梅妃颤抖不已的身体。
梅妃心中又是一颤,迅速抬头看了盛鸿一眼。
盛鸿冲梅妃笑了一笑。
梅妃心中的酸苦惶恐,在盛鸿平静自信的笑容中渐渐消融,勉强站直了身子。只是,面色依旧晦暗。
好在此时人人心绪波动难平,无人留意“久病”的梅妃面色如何。
丽妃和四皇子还跪在地上,在众人震惊无言的片刻里,这对母子依旧垂着头。无人能窥见他们的神色变化。
盛鸿不动声色地扫了一圈,将众人或震惊或惊惶或故作平静的神色尽收眼底。
当年,到底是暗中下毒手谋害年少的七皇子?
……
率先打破沉默的,是昌平公主。
“六皇妹穿上男装,与翩翩少年无异。可惜七皇弟意外早夭。如果他还活着,想来便是这等神采飞扬的模样。”
昌平公主的声音里满是惋惜。
三皇子此时也终于回过神来,目中闪过一丝极复杂的情绪,口中却笑道:“六皇妹真是淘气。忽然穿上男装,又对着父皇自称儿臣,刚才我几乎以为是七皇弟回来了。”
五皇子笑着接过话茬:“可不是么?我也被吓了一跳。”
有口疾的二皇子,平日不太喜欢说话,此时也忍不住道:“我也以为是、是七皇弟。”
盛鸿挑眉一笑:“父皇允诺过,只要我赢了射箭比试,便能穿一日男装,扮着七弟尽孝承欢膝下。今晚既有宫宴,我便穿着七弟的衣服来了。”
然后,冲建文帝笑道:“父皇,我这样穿是不是格外好看?”
眉眼间的慧黠淘气,宛如当年。
建文帝心中一痛。
七皇子逝世,六公主也彻底失去了欢容,变得沉默阴郁少言。一夕之间,他这个天子痛失爱子,也失去了活泼可爱的女儿。
这一刻,他又感受到了当年的锥心之痛。对眼前扮做七皇子的六公主更多了几分怜惜:“安平,到父皇这儿来。”
盛鸿故作不乐意:“父皇允诺过让我扮一日七弟,现在该叫我鸿儿才是。”
难为他能将这般肉麻的娇嗔演得分毫不差,只让人觉得娇俏讨喜。
建文帝终于笑了起来:“好好好,是朕错了。鸿儿,到父皇身边来。”
盛鸿却道:“母妃身子纤弱,久站无力。我放心不下,要陪着母妃。”
建文帝随口笑道:“你们母子一起站朕的身边便是。”
盛鸿立刻喜滋滋地应了下来。
梅妃苍白的脸色终于有了一丝血色,忙行礼谢恩:“臣妾谢过皇上恩典。”然后,由着盛鸿扶着自己走到建文帝身侧。
俞皇后神色未动,淡淡地瞥了梅妃母子一眼,便收回目光。
贤妃淑妃静妃等人下意识地对视一眼。这一刻,众妃嫔心中涌起的俱是懊恼不甘。
已经彻底失宠的梅妃,今日竟又重新博得建文帝注目。
……
宫中饮宴,用的是长桌。
宫宴素来讲究座位的先后。坐在上首的唯有建文帝和俞皇后。往日有资格坐在建文帝左侧的,只有昌平公主。
今日,却变成了盛鸿。
“鸿儿,”建文帝叫得颇为顺口:“今日你坐在朕身侧。”
盛鸿半点没推让,笑着应了一声,便坐到建文帝身边。
昌平公主身为建文帝嫡长女,平日最得建文帝器重宠爱。平日坐惯的位置被“抢”,昌平公主心里有些不痛快。却未流露出来,很快入座。
驸马顾清随之一起入席。之后诸皇子一一入座。
小郡主顾舒瑾,早已被俞皇后抱着坐到了膝上。往日最疼小郡主的建文帝,今日的注意力却都放在了身侧的盛鸿身上。
俞皇后目光微闪,含笑道:“梅妃,你坐本宫身边来。”
在众嫔妃暗含嫉恨的目光下,梅妃战战兢兢地应了一声,在俞皇后下手坐了下来。贤妃淑妃等人俱坐了梅妃下首。
最惨的是丽妃,今日彻底触怒了建文帝,坐得最远。
身着宫装的俏丽宫女们鱼贯而入,将一道道珍馐美味放在桌上。
建文帝在最初的震惊感怀之后,心情大有好转,笑着说道:“今日是宫宴,也是家宴。你们不必过于拘谨。”
众皇子公主嫔妃一起应是。
话是这么说,当着建文帝俞皇后的面,谁能真得毫无顾忌大吃大喝?大多是吃个几口,便搁了筷子。等回了各自的寝宫之后,再用夜宵填饱肚子。
这也算是宫宴的惯例了。
不过,这个惯例今日却被打破了。
盛鸿胃口极好,吃得颇为香甜。还不时起身为建文帝俞皇后布菜:“父皇母后也多吃一些。”
众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