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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宫凤华txt下载

    堂堂公主,吃她吃剩的红薯……

    这画面左看右看都有那么一点怪异。

    谢明曦将心里那一丝微妙的感觉按捺进心底,张口笑道:“公主殿下好像很喜欢吃红薯。”

    六公主点点头,目中闪过一丝怀念追忆。

    吃完了小半个红薯后,六公主果然又拿起一个,吃得颇为香甜。

    顾山长看在眼里,也觉莞尔。

    说句实话,她一直不太待见六公主。只冲着俞皇后,她对六公主也生不出亲近之心。只是,这大半年来,六公主从未摆过公主架子,在学业上也颇为勤奋。在书院大比中表现出色。新年元日特意来书院给她拜年……

    人心都是肉长的。

    顾山长看六公主也愈发顺眼。便是此时略显贪吃的样子,也颇为可爱。

    “既是喜欢,再吃一个也无妨。”顾山长亲自为六公主剥了一个红薯。

    六公主有些受宠若惊,忙笑着道谢,接过红薯,很快便吃完。然后,一个劲儿地自谦:“其实,我平时没那么能吃。今日是心情好,胃口不知怎么也大了。”

    顾山长:“……”

    谢明曦:“……”

    饭量大也没什么,不必急着遮掩。她们其实都不介意。

    ……

    “山长,学生尹潇潇来给您拜年啦!”

    一个爽朗明快的少女声音忽地响起,打破了室内微妙的宁静。

    顾山长颇为意外,更多的是喜悦,吩咐谢明曦:“去开门。”

    有事弟子服其劳!

    谢明曦笑着应了一声,去开了门。

    站在门外的,是一身红衣红裙的尹潇潇。

    新年元日,长辈都喜看晚辈穿红衣。尹潇潇生得浓眉大眼十分俏丽,一身红衣满脸喜气,看着格外喜庆。

    尹潇潇见了谢明曦,颇为高兴:“谢妹妹,没想到你先来了一步。”

    谢明曦笑盈盈地应道:“我也没料到你今日会来。”

    尹潇潇咧嘴笑道:“不止是我要来,待会儿萧姐姐也会来。还有林姐姐她们都会来……诶哟,我不该早早说出口!这样山长就没有惊喜了!”

    顾山长被逗得开怀一笑:“我装着不知道便是。谁来我都惊喜一回!”

    谢明曦等人都笑了起来。

    过了片刻,萧语晗果然来了。又隔片刻,林微微方若梦李湘如等人接连而来。便连人缘不佳的盛锦月和颜蓁蓁也都来了。

    谢明曦笑着嗔了林微微一句:“你们商议来给山长拜年,为何要背着我?”

    林微微笑嘻嘻地应道:“我们要是告诉你,你肯定转脸就告诉山长,哪来还有此时的惊喜。反正你肯定会来,我索性就瞒下了此事。”

    谢明曦也没真的生气,说笑两句,并未介怀。

    六公主忽地来了一句:“也没人告诉我。”

    众少女:“……”

    又是林微微急中生智,立刻扯了个理由:“我们都以为公主殿下今日会留在宫中,无暇分身,所以才未吭声。没想到,公主殿下和谢妹妹心有灵犀,不约而同地都来了。”

    六公主显然对“心有灵犀”“不约而同”的说辞颇为满意,不再出言。

    众少女暗暗松口气,顺便对林微微奉上崇拜的眼神。

    林微微自得地扬了扬嘴角。

    她默默观察过数回,已经摸清了六公主的脾气。只要扯上谢明曦,六公主便是有再大的火气,也会立刻消弭于无形。

    ……

    谢明曦清了清嗓子,招呼众少女分作两排站好,然后一起拱手行礼:“学生给山长拜年,祝山长年年有今日,岁岁有今朝。”

    清脆悦耳的少女声音汇在一起,犹如一首叮咚作响的琴曲。

    好一个年年有今日,岁岁有今朝!

    顾山长心潮澎湃,几乎难以抑制:“好!好!好!你们都是好孩子!身为山长,得遇你们,亦是我一生之幸!”

    冷肃威严的顾山长,此时满面激动,目中竟依稀闪出水光。

    俞皇后设立莲池书院的初衷,是为了倡导闺中少女走出闺阁,能和男子一样进书院读书。由上而下,潜移默化间提高女子地位。

    这十余年来,顾山长一直为之不懈的努力。

    男尊女卑的观念,历来有之。想彻底扭转,谈何容易。不过,这一颗种子已被种下,在十几年间悄然生根发芽。

    只是,这颗幼苗太过脆弱,禁不起风雨。想长成参天巨树,不知要耗费多少时间心力,不知要到何年何夕。

    俞皇后执掌中宫,琐碎之事极多,也陷入了立储争权的暗流。对莲池书院的事务远不及以前上心。也极少再提起建立莲池书院的初衷。

    昔日并肩同行的一对好友,不知从何时起,已渐行渐远。

    对此,顾山长心中了然,每每响起,总有些悲凉。

    她生出收弟子之意,是希望有弟子能真正继承她的才学和抱负,继续为之努力不休。薪火相传,便是如此。

    此时此刻,看着一众少女年轻朝气闪着光芒的脸庞,顾山长心中沉寂已久的雄心和激情又涌上心头。

    为了眼前这一群可爱的少女,付出再多也值得。

    ……

    谢明曦看着分外激动目中闪着水光的顾山长,一颗心也被悄然扯动。

    靠的越近,越能明白顾山长的正直无私和胸襟广阔,还有藏在严肃外表下的那颗火热的心。

    而她,无情冷漠,自私且凉薄。和顾山长是截然不同的两种人!

    她其实不配做顾山长的弟子。

    她想继承的是顾山长的才学,也愿在几年后接过莲池书院山长一职。可她绝不可能像顾山长这样,无私且坚定不移地为一个宏高志远的理想付出一切。

    顾山长希冀的“薪火相传”,怕是要失望了……

    谢明曦心底罕有的涌起一丝愧疚。

    高兴激动的顾山长,显然不知自己的弟子在想什么,笑着看了过来:“明曦,今日我真得高兴。”

    谢明曦定定神,笑着说道:“山长可别只顾着高兴,大家都等着山长慷慨解囊,发一个大红封呢!”

    此言一出,众少女皆嘻嘻而笑。

    顾山长忍俊不禁,也笑了起来:“好,人人都有。”

    ……(http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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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新年元日,三品以上的诰命皆进宫请安。

    宫中所有嫔妃也齐至椒房殿。

    明艳端庄的俞皇后端坐上首,笑容清浅而矜持,不怒自威。

    这是久居上位者独有的威严。令宫妃和一众诰命们战战兢兢,低头诚服。近来复宠风头颇劲坐在俞皇后下首的梅妃,也不敢抬头直视俞皇后。

    至于丽妃,因失宠了一段时日,最近一直夹着尾巴做人,今日更是老实安分。

    年轻得宠的端妃,脸上倒是露出些许宠妃的轻狂来。一张口便是“九皇子近来已会说话皇上格外欢喜”之类。

    可惜她想显摆,却没人理会。

    在座的嫔妃,谁没生过皇子?谁没得过宠?可这么多年来,无子的俞皇后中宫之位从无人能撼动。

    储君一日未定,嫔妃们便一日不敢抬头和俞皇后一别苗头。

    俞皇后目光一扫,将众人或敬畏或讨好或别有用意的神色尽收眼底。心里涌起一丝淡淡的厌倦。

    后宫人人戴着面具过活,心里一套,面上一套,口不对心言不由衷……她这个中宫皇后也未能例外。

    日复一日,年复一年。

    几年前她曾在新年元日召过好友顾娴之进宫。

    顾娴之来了一回,以后再不肯进宫:“一个个口是心非装模作样地演戏,我看着都觉得眼睛痛。还不如一个人在莲池书院里来得清净自在。以后别再召我进宫了。便是召了我也不来。”

    她无奈一笑,只得应了。

    想起好友,俞皇后心情略有好转,温和笑道:“本宫已命人备下宫宴,诸位随本宫一起赴宴如何?”

    一众诰命和宫妃们一起起身谢恩。

    ……

    如此规模宏大的宫宴,新年元日才有。

    之后几日,只需和一众宫妃一起饮宴。因为建文帝最喜见到“儿女环绕妻贤妾恭”的场面,俞皇后和宫妃们便得顺着圣意,演得热闹喜庆些。

    还得不时应付挑刺找茬的李太后,俞皇后的新年,照例过得疲倦又辛苦。

    只有在女儿昌平公主领着驸马和小郡主进宫时,俞皇后才会露出真正欢愉的笑容。

    “阿清,”俞皇后亲昵随意地直呼驸马顾清的名字:“你可去过莲池书院,给你姑姑拜年了?”

    顾清笑着点头:“今早才去过。”

    今日已是新年初六了。

    俞皇后笑着叹了一声:“娴之性情倔强,谁也劝不动她。硬是要一个人待在莲池书院,新年也过得冷冷清清。”

    “母后这回可想错了。”顾清笑道:“姑姑今年的新年一点都不冷清。元日那一天,海棠学舍的所有学生都去了书院给她拜年。这几日,姑姑的弟子也一直陪在左右。”

    俞皇后哑然失笑:“我一直忙着宫中琐事,竟不知这些。”

    说到好友,俞皇后心中颇为想念,索性打发宫女玉乔去了莲池书院一趟。

    玉乔代俞皇后宣了口谕:“娴之,进宫来用晚膳。除了我和阿清一家三口,再无旁人。”

    半点皇后娘娘的架子都没有,和普通朋友邀约无异。

    普天下能得皇后娘娘这般相待的女子,也只有顾山长了。

    ……

    如此邀约,顾山长自然不会拒绝,很快便进了宫。

    她不爱穿金戴银,便是新年也穿得素净,一袭天青色罗裙,长发半挽。另外一半青丝垂落胸前。

    俞皇后一见便笑了起来:“瞧瞧你,还是这般年轻。”

    她们两人同龄,过了年都已四十二岁。

    只是,俞皇后心思沉重颇多操劳,再精心保养,眉眼间也有了岁月的痕迹。

    顾山长额头光洁,眼角只有几丝清浅的皱纹,今日又梳着少女发式,看着年轻许多。

    顾山长颇为洒脱,挑眉自嘲:“我又未成亲嫁人,便是到了八十岁,也照样梳着少女发式。”

    然后,冲着小郡主眨眨眼:“以后我们两个梳一样的发式。”

    小郡主笑嘻嘻地应好。

    俞皇后和昌平公主俱都笑了起来。

    顾清也闷声轻笑。

    姑姑离家已十余年,他平日和姑姑相处时间并不多。一个月中也只见上一回而已。姑侄两个的感情却极佳。

    他由衷地敬重喜爱品性高洁的姑姑。祖父私底下交代的“差事”,他大多敷衍了事,有些根本不在姑姑面前提起。

    姑姑天生便该做莲池书院的山长,根本不该入俗事浊流。什么早日回顾家为顾家谋算富贵之类的劝说,他根本羞于出口。

    也正因他有廉耻之心和回护之意,姑姑才真心接纳他。

    可笑可叹祖父枉为父亲,只想着算计女儿,令姑姑彻底寒了心,再不愿来往。

    ……

    “阿清,”顾山长含笑看了过来:“你怎么一直不吭声?”

    顾清定定神笑道:“我是在想,姑姑今日进宫,为何不将弟子一并带进宫来?”

    俞皇后心里微微一动,看向顾山长。

    顾山长倒没什么异样,随口笑道:“我问了她,她说年少识浅,不懂宫中规矩,不敢同行。我便一个人来了。”

    俞皇后将心头那一丝异样按捺下去,笑着说道:“我也是谢明曦的夫子。她见了我有什么可害怕的。说到底,她是不想进宫才对。”

    顾山长对弟子颇为回护,立刻说道:“她不想来,便随她,何必勉强。”

    顾清故意泛酸:“姑姑如今最疼的是弟子,不是我这个侄儿了。”

    顾山长露齿一笑:“你心中有数便是,何苦说出口来讨嫌。”

    众人有说有笑,气氛十分融洽自在。

    可惜,很快扫兴的人便来了。

    卢公公腆着脸来送口信:“皇上听闻顾山长今日进宫,颇为高兴,特意让奴才来送信。片刻便会驾临。”

    建文帝要来,众人只有感恩戴德的份儿。

    顾山长什么也没说,神色却冷淡了下来。

    顾山长对建文帝的心结,由来已久。

    当年若不是建文帝坚持要娶俞皇后为妻,俞莲池也不必无辜枉死。

    费劲心思娶回俞莲娘,却未好好珍惜。左一个嫔妃,右一个庶子。就这也好意思自夸天子情深……

    呸!

    厚颜无耻!

    天下第一渣男!(http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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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顾山长的脾气,在座众人当然都清楚。

    卢公公一退下,俞皇后便软声央求:“娴之,待会儿皇上驾临,你装也装得恭敬些。免得皇上心中不快。”

    顾清也低声恳求:“是啊,姑姑,在皇上面前,你可别犯犟脾气。”

    顾山长哂然一笑:“在天子面前,我等升斗小民如何敢造次唐突!你们多虑了!”

    她还未清高不识时务至将天子视为无物的地步。该有的礼数,半点不会少。

    只是,她也绝不会阿谀谄媚笑脸逢迎就是了。

    俞皇后看着满脸不以为然的好友,暗暗苦笑一声。不知想到了什么,眉宇间掠过一丝阴霾。

    ……

    片刻后,建文帝驾临椒房殿。

    建文帝并未穿龙袍,穿的是常服。独属于天子的威压也随之缓和了几分。英俊的脸孔上满是笑意:“家宴不拘常礼,都不必行礼了。”

    只有在椒房殿,建文帝才会放下天子架势,像个寻常的丈夫和父亲。

    这是天子的恩宠,也是俞皇后屹立中宫数年不倒的最大依仗!

    俞皇后目中含笑,果然未行礼。

    昌平公主一家三口显然也习惯了建文帝的恩宠,各自笑着应了。

    顾山长却端端正正地行了一礼:“莲池书院山长顾娴之,见过皇上。”

    众人:“……”

    和谐融洽的气氛下,这样的举动无疑是在扫建文帝的兴致。

    好在建文帝认识顾山长也不是一两年,对她的性情脾气同样知之甚深,也未介怀:“顾山长请起身。”

    待顾山长站直身体,建文帝又笑道:“你和莲娘知交多年,夫妻一体,莲娘的好友,便是朕的好友。在朕面前,你不必这般拘谨。”

    顾山长淡淡应道:“我无德无能,如何敢以皇上好友自居。皇上这般抬爱,我只有惶恐,委实不敢受之。”

    建文帝:“……”

    ……

    一把年纪了不肯嫁人坚持独身的女子,大抵都有些孤僻古怪。

    算了,还是别计较了。

    建文帝不再去碰软钉子,转而和俞皇后闲话:“莲娘,这些日子宫中琐事繁多,辛苦你了。”

    俞皇后笑道:“这是臣妾份内之事,何言辛苦。”然后,又故意嗔道:“皇上莫非是嫌臣妾无能,想将操持宫务之事交给嫔妃们不成?”

    建文帝显然很吃这一套,立刻笑道:“这怎么会。你是朕的贤内助,宫中一切交于你手,朕放心得很。后宫诸妃,不及你万一。”

    俞皇后舒展眉头,嘴角弯起。

    一旁的顾山长面无表情,心里呵呵。

    嘴上说得倒是好听!实际行动根本不是那么一回事。后宫嫔妃不及俞皇后万一,还不是照样一个接着一个的临幸,生出一堆庶出的皇子公主来?

    渣男!

    天下第一渣男!

    建文帝又看向昌平公主。

    对着最宠爱的长女,建文帝神色更是温和:“昌平,朕看你近来面色似有些不佳,莫非是身子不适?”

    昌平公主笑着应道:“父皇为政事日夜操劳,还要为女儿操心,女儿实在不孝。女儿在去岁末偶感风寒,如今已痊愈,父皇不必忧心。”

    女儿生病了,当爹的都不知道。就这也好意思摆出慈父嘴脸?

    顾山长心里又是呵呵一声。

    总之,当顾山长看一个男子不顺眼的时候,不管他说什么做什么都是渣。

    当然,这样的“荣幸”,也只落在了建文帝身上。

    像董翰林之流,于顾山长而言,犹如跳梁小丑,连被鄙夷唾弃的资格都没有。

    ……

    能和当朝帝后和大齐公主驸马同席,不知是多少人梦寐以求的好事,更是无上的荣耀。

    可惜,顾山长显然对这样的圣眷兴致缺缺。

    “家宴”一结束,顾山长便张口告退。

    建文帝还未离开,俞皇后不便亲自相送,只得吩咐昌平公主和顾清送顾山长出宫。

    “娴之年龄大了,这脾气也愈发古怪了。”

    建文帝憋了一晚,显然也有些不满不快。只是,身为男子总得有些气度,不便和妻子最好的朋友斤斤计较。故作玩笑似地说道:“女子还是应该嫁人生子,性子也能柔顺些。”

    俞皇后此次却未顺着建文帝说话,淡淡张口:“娴之不愿嫁人,自有她的缘故。性情刚硬些,也未碍着任何人。莲池书院,万幸有她撑着。否则,也无今时今日。”

    建文帝注视着俞皇后,半晌才道:“莲娘,你已经很久没这般和我说过话了。”

    年少恩爱情浓,常直呼你我。

    不知从何时起,他习惯了自称朕,她也习惯了自称臣妾。离得再近,也如隔着一层朦胧的薄纱,看彼此总有些模糊。

    这一声我,似打破了无形的禁锢,令两人迅速靠近。

    俞皇后心弦微颤,抬眼看向建文帝:“皇上……”

    “直呼你我便是。”建文帝迅速打断俞皇后,声音中带着一丝无奈唏嘘:“莲娘,我们自少相识,当年是同窗,后来两心相许,历经辛苦,方结为夫妻。”

    “在我心里,你永远是我的俞莲娘,世上无任何女子能和你相提并论。”

    “我是天子,也是你的丈夫。在我面前,你想说什么都无妨。无需顾虑重重,更不必怕失礼激怒于我。”

    “不管何时何地,发生何事。我都不会怪罪你。你这般小心翼翼,我看着只觉心痛。”

    ……

    建文帝说得动情,俞皇后也听得鼻酸,眼中依稀闪出水光,哽咽着喊了声:“元仲”。

    建文帝伸手,将俞皇后揽入怀中。他们都已不再年轻,怀抱没有了年少时的激烈情热,却更温暖舒适。

    俞皇后将头靠在建文帝的胸前,听着熟悉的心跳声,心中涌起了久违的甜意暖意。

    静静地依偎片刻,建文帝才张了口:“莲娘,还有几日便是上元节。每年宫中都会有灯会,到时候将莲池书院的所有学生都召进宫。有她们相陪,你也一定格外欢喜。”

    俞皇后的笑容陡然凝结在嘴角。

    前一刻还觉得温暖甜蜜的怀抱,这一刻冷如寒潭。

    她身在其中,冰冷入骨。

    ……



    怀中的身躯有刹那的僵硬。

    建文帝似无所察,兀自兴致勃勃地说了下去:“莲娘,你在莲池书院为夫子,精心教导学生。今年,便让她们一起进宫赏花灯。”

    “传出去,亦是宫中盛事,更是莲池书院所有学生的体面。”

    “女子书院的名头,也会越来越响亮。于莲池书院,也是一桩喜事。”

    俞皇后的头依旧伏在建文帝胸前,身形未动。

    建文帝看不到俞皇后的脸,自不知俞皇后此时的神色为何。说了半天,俞皇后也无什么反应。

    建文帝顿了片刻,又低声道:“其实,我也存了几分私心。”

    “过了一个年头,三皇儿四皇儿都已十四,五皇儿也有十三岁了。再过两年,便要大婚。挑选皇子妃之事,非同一般。”

    “我想着,不如趁着此次上元节,提前相看一回。若有中意的,暗中观察两年,看看为人品性,可堪为皇子妃。”

    这个理由,确实合情合理。

    二皇子妃赵长卿,便是莲池书院的学生。两年前随母进椒房殿请安,和二皇子打了照面。二皇子见之倾心,主动向建文帝张口求娶。

    赵家是书香门第,赵长卿的父亲是国子监祭酒。赵长卿美貌多才聪慧过人,是俞皇后最喜欢的弟子。

    建文帝很快点头应允。俞皇后亲自下凤旨赐婚。

    这桩婚事,成了京城佳话。

    莲池书院里的一众少女们,也对赵长卿嫁为皇子妃的际遇艳羡不已。若有正大光明进宫请安的机会,谁也不会错过。

    此事,俞皇后没有半分拒绝的理由。

    俞皇后终于张口应下:“臣妾谨遵皇上之命。”

    称呼忽然又回到了皇上和臣妾。

    刚才刹那间的亲密无影无踪。

    建文帝似想张口解释什么,又无从说起。索性闭口不言。

    ……

    隔日,椒房殿里的一道凤旨传进莲池书院,半日之内传遍京城,引起了轩然大波。

    宫中的上元灯会,莲池书院所有学生皆要奉召入宫!

    老天!

    这不就是变相的挑选皇子妃盛会吗?

    老天!

    为什么人家有女儿在莲池书院就读,自己家中偏偏没有?

    这等喜事,为什么落不到自己家身上?

    这一日,家中有女儿在莲池书院读书的欣喜若狂暗暗摩拳擦掌。反之,则捶胸顿足懊恼不已。

    身为鸿卢寺卿的谢钧,得知这一喜讯后,简直喜翻了心。

    莲池书院的一众少女,谁人能比谢明曦更出众?俞皇后挑选皇子妃,谢明曦必会入选。等上几年出嫁正合适。

    唯一的遗憾,便是谢明曦的庶出身份。区区四品官员的庶女,做皇子正妃实在有些勉强……

    好在谢明曦如今是顾山长唯一的弟子。这一层身份,足以弥补庶出的不足。

    同僚邀去喝酒,谢钧不假思索地婉言谢绝,很快回了谢府。

    这一个年头,谢明曦每日去莲池书院,随顾山长学习。风雪无阻,无一日例外。对此,谢钧半点意见都没有,巴不得谢明曦和顾山长越亲近越好。

    谢老太爷见谢钧满面喜色,忙追问是什么事。

    谢钧一脸喜色压抑不住,低声将事情的原委道来。

    不愧是嫡亲的父子,谢老太爷眼睛立刻一亮,激动又兴奋地低语:“这可太好了!明娘定能入选皇子妃。”

    诸皇子大多未成年,既未立储君,也未封王。若能为皇子妃,将来或有可能再进一步……便是日后为藩王妃,也足以光耀门庭,令根底浅薄的谢家立足京城了。

    太好了!

    简直是上苍赐予谢家的大好机会啊!

    谢钧咧嘴笑道:“我和父亲想到一起了。这回,明娘定会大放光芒。”

    就在此时,谢明曦回来了。

    ……

    谢老太爷亲自起身,和谢钧一起迎了出去。颇有几分迎未来皇子妃的兴奋和热切。

    “明娘,皇后娘娘下的凤旨,你也该知道了吧!”谢钧一脸喜气洋洋。

    相较之下,谢明曦的反应却太过平静,平静得近乎漠然:“知道了。”

    这等喜事,怎么半点不见喜色?

    谢钧先是一愣,很快又低声笑道:“你这傻丫头,是不是还没明白这道凤旨的用意?我告诉你,这可是一步登天的绝佳机会。想想几位尚未成年的皇子殿下……”

    谢钧暗示得十分明显,俊脸上的笑容亮得刺目碍眼。

    谢明曦扯了扯唇角,扯出一抹讥讽的弧度:“多谢父亲提醒。”

    谢钧立刻殷切叮嘱:“还有几日才到上元节,趁着这几日做两身新衣,再叫珍宝斋的掌柜送些首饰来。不必节省,喜欢什么挑什么。”

    谢老太爷也道:“过了年,你也有十一岁了。姑娘家大了,也该学着装扮一二。”

    谢明曦唇边讥讽的弧度更深了些。

    谢老太爷是在担心她年少面嫩,最好是装扮得稍稍成熟些,和诸位皇子看着也相衬些……真是细心周到体贴入微。

    自从顾山长口中得知这道凤旨,谢明曦便满心烦闷。此时见了谢钧谢老太爷那副巴不得立刻将她塞进宫的嘴脸,心情更是恶劣。

    她有着近乎野兽一般的灵敏直觉。

    此次被召入宫,于她而言,绝不是什么好事。

    在她看不见想不清之处,似有一张无形的网,悄然笼罩在她的头顶。稍有不慎,这张巨网便会落下……

    这份被觊觎的危险,到底来自谁?

    是三皇子?四皇子?还是五皇子?

    抑或另有其人?

    ……

    谢钧和谢老太爷还在耳边聒噪。

    谢明曦实在没耐心听下去,淡淡扔下一句:“我先回春锦阁歇下。”

    没有行礼,转身而去。

    谢钧半点没觉得女儿无礼,反而笑着赞道:“我们明娘,天生贵相。”

    天生贵相的人,脾气略略大一些,也是正常的。

    谢老太爷深以为然:“你说得有理!明娘是有大造化之人,以后我们待明娘都要更好一些。”

    “郡主若想刁难,你定要护住明娘。”

    “还有,丁姨娘也是个糊涂虫。明娘对她心生隔阂,以后让丁姨娘远着明娘。”

    谢钧毫不犹豫地应下。

    ……



    一石激起千层浪。

    一道凤旨,如沸水滴入油锅,令京城一众名门世家炸了锅。

    如珍宝斋绣衣坊这等京城最著名的首饰铺子和绣庄,俱都忙得脚不沾地。首饰来不及定制,卖的俱是现货。绣庄里的绣娘们却是日夜不休,赶制新衣。

    “明曦,明日便是上元节。”

    莲池书院里,顾山长定定地看着眉目秀美的谢明曦,缓缓道:“你不想进宫,就告病吧!皇后娘娘怪罪,我这个师父也能替你抵挡一回。”

    这几日,谢明曦从未提起过进宫之事,面上也无半点欢容。

    对别的少女来说,能进宫赏灯,是无上的荣耀和体面,更是关乎终身未来的大事。而谢明曦,显然并无攀龙附凤的念头。甚至对进宫一事颇为排斥抗拒。

    顾山长没有追问其中的缘故,反而替弟子想出了应对之策。

    谢明曦的反应却出人意料:“多谢师父。不过,告病乃下策,极易落人话柄,也会为师父招来闲言碎语。我明日进宫一回便是。”

    顾山长见谢明曦神色坚定,只得轻叹一声:“你既然已有打算,便随你吧!只是,宫中不比别处,遇事需隐忍一二。”

    谢明曦点点头。

    没有人比她更清楚皇宫是何等残酷凉薄之地。

    没有人比她更明白何为皇权至上。

    一念定荣辱,一言定生死。

    所有的自尊骄傲,在帝后面前俱得低头臣服。心中再不情愿,也得装得高高兴兴地进宫。

    其实,几日前六公主便曾和她说过,若不想进宫,便张口告病。若俞皇后怪罪,六公主自会周旋。

    她以同样的理由拒绝了六公主的好心提议。

    有些事,容不得躲避退让。

    凤旨召见,更容不得“告病不出”!

    只有亲自面对,才能窥出危险来自何处,并及时想出应对之策。

    ……

    傍晚,谢明曦回了谢府。

    永宁郡主竟也出人意料地回了谢府。身畔是满目嫉恨的谢云曦和故作不屑的谢元亭。

    “明娘,”永宁郡主竟满面含笑,语气十分亲切:“你明日就要进宫,我特意命人给你准备了新衣和首饰,快些来看看。”

    谢钧也是一脸容光焕发,连连笑道:“郡主有心了。”

    永宁郡主特意送来了新衣首饰,对谢明曦进宫之事十分热络。谢钧颇有扬眉吐气抬头挺胸之感。

    谢云曦嫉恨得眼眶都红了。

    那两身新衣,俱是名贵的软烟罗所制,色泽鲜艳,轻薄柔软。那一套红宝石头面首饰,红得炫目耀眼,价值百金,绝不是凡品。

    这么好的东西,竟然都给了谢明曦!

    谢明曦明日便能进宫,能见到皇上和皇后,见到几位皇子……

    谢明曦却未动容,目光淡淡掠过华贵的衣裙首饰,似笑非笑地扬了扬嘴角:“母亲如此破费,女儿如何能心安。”

    黄鼠狼给鸡拜年,岂有好心?

    永宁郡主依然笑吟吟地:“进宫赏灯,是皇后娘娘赏赐给莲池书院所有学生的体面。你身为新生头名,又是顾山长的弟子。此次进宫,必然引人瞩目。衣着穿戴万万不能疏忽。”

    “我身为嫡母,岂有不操心之理。”

    “这两身衣服,你穿一身,再带上一身备换。首饰也都戴上。”

    “也让所有人都瞧瞧谢三小姐的风采!”

    ……

    最好是让建文帝一眼相中!过几年抬进宫去做美人!

    历朝天子,罕有长寿者。活过五十岁的,少之又少。建文帝今年已四十有三,国事操劳之余,又纵情酒色,不是长寿之兆。

    谢明曦尚且年少,至少及笄之年才能进宫。这么算来,还得等上四年。到那个时候,建文帝便年近五旬了……

    一树梨花压海棠?

    呵!

    永宁郡主在看着谢明曦的目光里,溢满了隐秘的快意。

    谢明曦洞察力何等敏锐,顿时察觉出异样来。

    永宁郡主猜到了什么?

    为何这般自得快意?

    隐晦又令人震惊的猜测,再次涌上心头……

    谢明曦心中翻涌不息,面上却不露声色,淡淡笑道:“母亲一番好意,我便领受了。多谢母亲!”

    永宁郡主笑道:“先带回春锦阁,试上一试。若尺寸有不妥之处,还来得及改一改。”

    谢明曦略一点头,目光示意下,从玉扶玉上前拿了锦盒。

    主仆三人离去,永宁郡主盯着谢明曦的身影,嘴角溢过讥讽的冷笑。

    ……

    谢钧略显热切的声音在永宁郡主耳畔响起:“郡主难得回府,不如在府中留宿一晚,明日再回郡主府?”

    永宁郡主欣然点头:“我也有此意。明娘第一次进宫,我总得等她从宫中平安回来,才能放心。”

    这么说来,就得住上两晚。

    谢钧喜上眉梢。

    夫妻嘛,床头吵架床尾和……哪怕他们这对假凤虚凰的夫妻睡不到一张床榻上,维持表面的和睦也比撕破脸强得多。

    永宁郡主瞥了喜不自胜的谢钧一眼,心中暗暗冷笑。

    夫妻两个同样心怀鬼胎,面上倒是难得和谐融洽。

    ……

    当晚,永宁郡主住进了雍和堂。

    谢钧也留宿雍和堂。

    瑶碧和点翠各自“伺候”主子枕席,一夜相安无事。

    隔日凌晨,天还未亮,谢明曦便起身梳发换衣。

    今日要在宫中待一整日,直至赏灯结束才能归来。谢明曦从容不怕,无人窥出她的真实情绪。

    从玉扶玉两人,生平第一次进宫,激动振奋得几乎一夜没睡。一大早起来,依然格外亢奋。

    她们两人有幸陪伴主子进宫,今日同样穿得是新衣,各自梳发戴了金钗。

    可惜,从玉相貌平庸,扶玉生得肤黑粗壮,便是穿了新衣,也好看不到哪儿去……

    “小姐,奴婢是不是好看一些了?”扶玉满脸希冀地问道。

    从玉稍微含蓄委婉一点,目中同样闪着期待被夸赞的光芒。

    谢明曦沉闷的心情被排解了几分,随口笑道:“当然好看。”

    哄得两个小丫鬟喜滋滋美滋滋。

    永宁郡主亲自送谢明曦上了马车,若有所指地笑道:“希望你今日一切顺遂。”(http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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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谢明曦淡淡扫了永宁郡主一眼,扯了扯嘴角:“承母亲吉言。”

    谢钧立刻凑上前,低声叮嘱了一堆。无非是“进宫之后要处处恭敬绝不可失仪”之类,还别有用心地暗示“若有幸遇到诸位皇子不必惊慌”云云。

    谢老太爷觉得儿子叮嘱得还不够仔细,特意添了一句:“明娘,今日进宫要好好表现,务必给皇上和皇后娘娘留下好印象。”

    徐氏没能挤上前,只来得及说一句:“凡事求稳为先,不可冒失。”

    没血缘的祖母,倒是真切的流露出了关心。

    谢明曦冲徐氏笑了一笑,上了马车。

    马车平稳地向前行驶,很快消失在谢府众人眼前。

    ……

    辰时正。

    东华门外,已停了十数辆马车。后面依旧有马车源源不断而来。

    宫门尚未开,一众马车只能在东华门外等候。

    在各式华丽的马车映衬下,谢府的马车委实普通。安静地停在后方,丝毫不惹人瞩目。谢明曦安静端坐,平视前方,目光沉沉,不知在想什么。

    半个时辰后。

    从玉按捺不住了,悄悄掀起车帘往外看了一眼,然后转头低语:“小姐,宫门还未开呢!”

    谢明曦嗯了一声。

    扶玉忍不住小声嘀咕:“不知还要等多久。”

    谢明曦淡淡说道:“今日是上元节,宫中众嫔妃皇子公主齐至,便是太后娘娘也要露面。宫中诸事,皆要皇后娘娘过问。我等身为学生,等上片刻又有何妨!”

    谢明曦一张口,从玉扶玉立刻噤声。

    小姐平日性子随和,可一旦沉下脸,便会散发出异样的威严冷肃,令人心生敬畏。

    又过了半个时辰。

    沉重的朱红色宫门,终于开了。

    不知是哪一辆马车上,传出了小声的欢呼。很快,那一声欢呼又被咽了回去。

    谢明曦悄然弯起嘴角,目中闪过一丝笑意。

    刚才那一声欢呼,分明是尹潇潇的声音。

    ……

    在宫门外等候许久的少女们,终于得以下马车。

    换了平日,少不得要和熟悉的同窗打声招呼寒暄两句。今日,却无人敢探头张望,更无人喧哗。一个个安静地站在马车旁。

    一个面容秀丽的宫女出现在宫门处,目光一扫,沉声问道:“皇后娘娘有旨,请各位姑娘齐至椒房殿,等候娘娘召见。”

    俞皇后每月都会去莲池书院授课,身边时有宫女随行。这个宫女的面容,对莲池书院的学生们来说并不陌生。

    正是俞皇后身边的掌事宫女芷兰。

    少女们齐声应是。

    不必芷兰吩咐,众少女按着来时的顺序,依次进了宫门。脚步轻巧,悄然无声。

    进了宫门后,少女们自动自发地按着平日习惯,站成了五列。每个学舍的学生各一列。然后,再以学舍为序,牡丹学舍先行,海棠学舍则排在了最后。

    芷兰目中露出满意之色。

    这些少女俱是娘娘的学生,俱代表着娘娘颜面。好在少女们皆经受过严格的礼仪教导,无人失仪出丑。

    ……

    椒房殿。

    今日,端坐在上首的是李太后,俞皇后则居于李太后下首。

    满面脂粉浓妆艳抹的李太后,远看还算美人,近看却有些吓人。额上眼角的皱纹,涂了再多的脂粉也遮掩不住。

    李太后喜红,穿着红色宫装,嘴唇涂得猩红,留得长长的指甲也是鲜艳的红色。

    俞皇后同样穿着正红色宫装。面上薄施脂粉,气质高华。

    宫中诸嫔妃,按着品级就座。

    已经病愈的梅妃,脸颊丰润了少许,唇畔含笑,病容尽去。当年艳压六宫的美丽也一并回来了。

    清冷少言的六公主立在梅妃身侧。

    几位皇子此时尚未露面。

    李太后端起清茶喝了一口,然后笑着张口:“哀家这一把年纪了,也好瞧个热闹。今日倒要看看,闻名天下的莲池书院学生,都是何等模样!”

    说到闻名天下四个字时,李太后的语气中露出些许嘲讽。

    俞皇后不动声色地淡淡一笑:“母后说笑了。不过是些有心读书向学的小姑娘,何来闻名天下。”

    李太后似笑非笑地瞥了俞皇后一眼:“皇后这么说,可就太过自谦了。莲池书院有今时今日,可都是皇后的功劳。”

    俞皇后继续淡笑:“若无母后首肯,儿媳焉能每个月出宫去莲池书院做夫子教导学生。还要多谢母后才是。”

    这对天底下身份最尊贵的婆媳“唇枪舌剑”的斗法,所有嫔妃无人敢插嘴,一个个垂头不语。

    李太后被噎了一回,心里颇为不快,皮笑肉不笑地说道:“皇后,时候不早了,让学生们来觐见吧!”

    俞皇后应了一声,当即传令下去。

    ……

    一堆妙龄少女鱼贯而入椒房殿。

    一个个正值年少,相貌出众,气质各异。

    然后,众少女在宫女芷兰的引领下,一起裣衽行礼:“见过太后娘娘,见过皇后娘娘。”数十个悦耳娇嫩的少女声音汇聚在一起,异常悦耳。

    这一幕情景,实在少见。便是几年前建文帝选美人进宫,亦无此盛景。

    李太后目光掠过一众少女的俏脸,心情陡然好转,笑着说道:“好!好!免礼平身!”

    “谢过太后娘娘!”整齐地谢恩后,众少女各自站直身体,却无人抬头张望,目光略略低垂。

    不愧是莲池书院的学生!

    只这礼仪一项,便已远胜过普通闺秀!

    嫔妃们只觉眼前一亮,不动声色地打量起来。

    二皇子已成亲,贤妃随意看一眼,便收回目光。淑妃丽妃静妃三人,各自惦记着未来儿媳的人选,自然要细细打量。

    不看则已,一看之下,颇有些眼花缭乱目不暇接之感。

    这个生得美,那个长得俏。这个气质端庄,那个灵秀可人……诶哟,简直快看不过来了。

    对了,那位名震京城的谢三小姐是哪一个?这么多少女,一个个花容月貌,哪里能看得出来?

    谢明曦在哪儿?

    六公主不动声色地搜寻了一圈,隔着重重人影,终于找到了谢明曦的身影。

    ……



    第五排第八个。

    毫不惹眼的角落处。

    新年上元节,进宫觐见太后皇后,少女们个个精心装扮。谢明曦也未例外,今日穿的是浅粉色新衣,红如鸽子血的宝石发钗,熠熠闪光。

    不过,这样的装扮在少女中并不扎眼。周围的少女都穿得精致华美。

    谢明曦略略垂着头,出色的相貌被不动声色地掩映在华服首饰下。她敏锐地察觉到有几道目光不停掠过,很快又移开。

    然后,有两道目光定定地落在她的身上。

    是谁?

    谢明曦迅速抬眼一瞥。

    六公主遥遥地冲她微笑示意。

    谢明曦心底的冰冷寒意,被这抹温暖的笑意融化了一角。

    这座阴暗冰冷的皇宫,因好友的存在,多了一抹绚烂鲜活的色彩。似乎也没那么难以忍受了……

    就在此时,一个内侍扬声禀报:“皇上驾到!”

    ……

    建文帝一来,除了李太后安然端坐,俞皇后和一众嫔妃皆起身至殿门处相迎。

    莲池书院的一众少女们,自中间各自退让至殿内两侧。

    谢明曦正好退至角落处。此时一众少女都在悄然抬头向殿门处打量,谢明曦跻身其中,也一并抬头看了过去。

    穿着龙袍的建文帝,迈步而入。

    以一个年过四旬的男子而言,建文帝保养极好。身姿依旧挺拔,英俊的脸孔不怒自威。额上眼角当然有了皱纹,只是,匆匆一瞥之下,看得不甚分明。

    建文帝的身后,诸皇子一并随行。

    俞皇后领着一众嫔妃行礼:“臣妾见过皇上。”

    建文帝朗声笑道:“皇后不必多礼,快些平身。”

    建文帝亲自伸手,扶起俞皇后。

    其余嫔妃,自然无此殊荣。只能一边艳羡眼热一边暗暗泛酸,自己站直身体就得了。别痴心妄想着建文帝伸手相扶了。

    俞皇后站直身体,冲建文帝一笑:“没想到,皇上这么早便来了。”

    建文帝随口笑道:“今日是上元节,朝中无大事,朕便早些散了朝。让朝中官员们早些回府,朕也能早些过来。”

    然后,建文帝行至殿内,给李太后行礼:“儿子见过母后。”

    李太后含笑起身:“皇上整日操心政务,难得今日有闲情至后宫。皇上心情愉悦,哀家看着也高兴。说起来,哀家也有数日没好好和皇上坐一起说过话了。”

    建文帝颇为孝顺,只在当年坚持娶俞皇后时和李太后闹了一回,之后再未忤逆过李太后。闻言立刻笑道:“朕今日便好好陪母后闲话。”

    然后,在李太后的身侧坐下。

    ……

    诸位皇子,一起拱手行礼:“孙儿见过皇祖母!”

    李太后最喜儿孙绕膝,乐呵呵地笑道:“罢了,都免礼吧!今儿个椒房殿里人多,也热闹得很。都别拘谨,各自去你的母妃身边便是。”

    诸皇子齐声应下,果然各自站到了生母身侧。淑妃丽妃静妃等人,看着气宇轩昂的爱子,目中顿时闪出神采。

    俞皇后心中暗暗冷笑。

    李太后这是唯恐她过的舒心愉快,时不时便要刺她一回。

    未生育皇子,是她此生唯一也是最大的遗憾。只是,再深的痛楚,被刺得多了,也流不出血了。

    俞皇后笑着看向李贤妃:“今日长卿为何没来?”

    俞皇后口中的长卿,正是二皇子妃赵长卿。

    赵长卿是赵祭酒的掌上明珠,更是俞皇后的得意弟子。嫁给二皇子为妃后,时常进椒房殿请安。对俞皇后比对贤妃要亲近得多。

    李贤妃忙恭敬地答道:“长卿近来身子不适,此次便未进宫。”

    俞皇后眸光微闪,故作不经意地笑道:“她大概是有喜了,因时日短,羞于张扬。”

    李贤妃竟是半分不知,闻言惊喜不已,连连笑道:“承娘娘吉言。待明日,便请太医去瞧一瞧。”

    俞皇后笑着看向李太后:“长卿若有孕,将为天家开枝散叶,委实是一桩喜事。”

    确实是喜事。

    可看着俞皇后愉快的笑容,李太后怎么也高兴不起来,忍不住暗骂李淑妃母子。都是不中用的东西!

    原本指望着娘家侄女进宫争宠,没成想,皇子是生下了,却天生有口疾,连争夺储君的资格都没有。

    二皇子到了适婚之龄,没等李太后选定孙媳,二皇子便被偶然见了一面的赵长卿勾了魂魄,非她不娶!

    那个赵长卿,是俞皇后的弟子,一颗心岂有不向着俞皇后的道理?

    这一桩亲事,宛如一颗钉子,生生地扎进李太后的心里。

    俞皇后故意提起赵长卿有孕之事,李贤妃竟浑然不知!看到蠢钝的侄女,李太后气不打一处来。

    再一想,眼前这么多优秀出众的少女,俱是俞皇后的学生。不管选谁为皇子妃,对俞皇后来说都是稳赚不赔的好事。

    李太后越想越恼,如果不是碍于建文帝在场,只怕当场就要撂脸色。

    俞皇后笑吟吟地看着李太后。

    李太后勉强挤出一句:“若真是喜事,定要厚赏。”

    俞皇后颇为愉悦地接了一句:“母后说的是。”

    李太后被气得暗暗咬牙。

    ……

    李太后和俞皇后之间的争锋暗斗,建文帝装聋作哑,只做不知。

    过了片刻,建文帝才咳嗽一声笑道:“母后,今日是上元节,各宫皆准备了花灯。不知慈宁宫今年准备了什么花灯?”

    李太后面色稍霁,和建文帝闲话起来。

    偌大的椒房殿里,约有百人。真正有资格张口说话的,只有建文帝俞皇后李太后三人。一众嫔妃偶尔插言,已算是颇为得脸。

    几位皇子公主皆静默不语。

    至于莲池书院的一众少女,更无张口的资格。

    一个个端正而立,目光低垂,纹丝不动。一开始的雀跃欣喜激动,在时间一点一滴地流逝中渐渐消失。

    取而代之的是难熬的百无聊赖。

    原来,后宫是这等模样!

    和她们想象中的,不太一样……

    是啊!

    后宫其实一点趣味都没有!

    冰冷,无情,凉薄,阴暗。

    谢明曦目中闪过讥削。

    就在此时,两道目光越过重重人影,落在她的身上。



    谢明曦没有抬头,依然能清晰地察觉到那两道目光。

    犹如搜寻猎物,精准的落在了她的身上。

    谁会在椒房殿里毫无避讳地打量她?

    谁敢当着俞皇后的面这般放肆?

    谢明曦迅疾抬眼,正好捕捉到对方兴味的目光。

    谢明曦一颗心直直往下沉,全身冰凉。

    进宫之前的最坏预测,竟然应验了……之前赏到谢府的宝马,此次的被召入宫,皆因此而起!

    对她产生兴趣生出觊觎之心的,不是年轻的几个皇子,而是已过知天命之年的建文帝!

    怪不得永宁郡主笑得那般不怀好意。

    因为永宁郡主已早一步猜出了建文帝的心思。

    美貌聪慧的少女多的是,像极了年少俞皇后的,唯有她一个。

    建文帝“深爱”俞皇后,见了神似妻子年少时的她,便动了心思。

    是啊!对于一朝天子来说,天下美人唾手可得。值不值得珍惜不要紧,年龄太小了也无妨,等过几年抬进宫来,当个替身闲时消遣便是。

    堂堂天子,何须在意这个“消遣”是否心甘情愿?

    便是俞皇后,怕也无力阻止建文帝!

    这就是皇权!

    站在权利之巅,万人之上,为所欲为。

    谢明曦僵硬了片刻,缓缓地呼出一口气,逼着自己冷静下来。

    不管何时何地,遇到何等险境,都要冷静面对。惊惧愤怒都无济于事!

    ……

    站在梅妃身侧的六公主,原本满心愉悦。此时,也察觉出了不对劲。

    建文帝不是在和李太后说话吗?为何不时瞥殿中的角落一眼?目光所落之处,也格外熟悉……

    六公主不动声色地抬眼,看了目中闪着异样光芒的建文帝一眼,一个念头骤然闪过脑海。

    六公主胸中腾地燃起汹汹怒火!

    这个厚颜无耻的老男人!

    这个色心不死的老淫~棍!

    按着时下习俗,早婚者十五岁便可成亲。四十三岁的年龄,比谢老太爷也小不了几岁。而建文帝,竟对年仅十一岁的谢明曦生出了别样心思!

    太可恨了!

    太可恼了!

    胸膛里的火苗,越燃越旺,似要冲出胸膛,冲至那个不知廉耻的老淫~棍面前,将他焚烧殆尽……

    “安平,”那个不知廉耻的老淫~棍忽地笑着看了过来,满目慈父的光芒:“你一直看着朕做什么?”

    想立刻杀了你!

    六公主心中冷冷想着,面上却露出一丝略显腼腆的笑意:“我有些饿了。”

    建文帝哑然失笑:“还未至宫宴的时辰,你怎么就饿了?”

    梅妃一怔。

    早饭的时候,她亲眼看着六公主吃了两碗米粥三个牛肉包子外加四碟小菜……怎么这么快又饿了?

    不过,当着众人的面,梅妃绝不会拆六公主的台,忙张口遮掩解释:“安平今日早饭吃得少。大概是知晓同窗们要进宫,太过兴奋之故。反而没了胃口!”

    这个解释实在完美无缺!

    六公主在心里暗暗点头,顺着梅妃的话音说道:“我这点心思,果然瞒不过母妃。”

    又用央求的目光看向建文帝:“父皇,我想去偏殿里吃些点心。让谢明曦陪我一起去可好?”

    些许小事,建文帝自无不应之理,爽快地点了点头。

    ……

    在一众少女艳羡的目光下,谢明曦自角落处从容走了出来,对帝后和李太后行了一礼:“谢氏明曦,见过太后娘娘,见过皇上,见过皇后娘娘。”

    李太后略一打量,随口笑问:“你就是永宁的女儿?”

    李太后口中的永宁,正是谢明曦的嫡母永宁郡主。

    从礼法上来说,这话半点毛病都没有。

    谢明曦恭敬应是。

    “永宁果然会教导女儿。”李太后绝口不提谢明曦的庶出身份,一副全部归功于永宁郡主的架势。

    谢明曦心中哂然,面上却未流露,微笑应道:“我有今时今日,确实都是母亲之功。”

    然后,很自然地拍了李太后一记马屁:“母亲在慈宁宫里长大,得太后娘娘教导,母亲常言是一生之幸。”

    千穿万穿马屁不穿!

    李太后果然舒展眉头,笑了起来、

    这一刻,殿内众人的目光齐聚在谢明曦身上。

    谢明曦无半分局促拘谨,神色从容镇定,令人激赏。

    俞皇后看着谢明曦,心中涌起难以言喻的复杂滋味。建文帝的心意昭然若揭,谢明曦越是优秀出色,只怕越难逃进宫的命运……

    建文帝的目光也落在谢明曦秀美的俏脸上。

    年少时初遇俞莲娘的惊艳,瞬间涌上心头。这一刻,建文帝竟也依稀有了重回少年时光的愉悦。

    当年的俞莲娘,也只有这般年纪,穿着儒衫,扮作少年。眉目清秀而好看。他不知她是女儿身,依然喜欢亲近她……

    建文帝满心回忆的甜蜜,转头对俞皇后低笑道:“莲娘,朕看着她,便如看到了年少时的你。”

    现在的俞莲娘已经年老色衰韶华不再了。

    所以,你便想要一个能替代俞莲娘的少女进宫?

    俞皇后心中泛起一丝悲凉和憎恶。

    是的,憎恶。

    她曾经深深爱过立誓矢志不渝的男子,不知何时已变得面目全非,令她憎恶。

    可她的尊荣地位权利,皆因他的宠爱。为了在宫中活下去,为了维持中宫皇后的体面威严,她不得不装聋作哑,不得不自欺欺人。

    “皇上,让她和安平先退下吧!”俞皇后眉眼含笑,一如往常。

    建文帝点点头。

    ……

    椒房殿里除了正殿外,尚有两处偏殿。

    偏殿略小一些,几个宫女在偏殿里值守。六公主领着谢明曦进了偏殿。宫女们忙裣衽行礼:“奴婢见过公主殿下。”

    六公主随意嗯了一声:“送些糕点茶水来。”

    宫女们恭敬应下,其中两个迅疾退下准备糕点茶水,其余两个,继续候在一旁。

    宫中各处皆是如此,几乎没有独处的机会。

    退一步说,便是独处了,也得提防隔墙有耳。

    在椒房殿里,说话须格外谨慎。

    六公主默默地看着同样静默不语的谢明曦,忽地伸出手,紧紧地握住了谢明曦的手。

    ……



    六公主的手指修长有力,干净而温暖。

    谢明曦的手却是凉的,掌心俱是冷汗。

    六公主看着神色依然镇定自若的谢明曦,一颗心似被骤然揪紧,巨大的痛楚猝不及防席卷而来。

    以谢明曦的聪慧敏锐,定然也已有所察觉了吧……却要装着一无所知,对着色心不死的建文帝恭敬微笑。

    该死的皇权至上!

    去他的皇权至上!

    谁敢觊觎谢明曦,自己都不会饶了他!

    “明曦,”六公主轻轻喊了一声,什么也没多说,只默默用力地继续握紧谢明曦的手。

    明曦,不用怕,我一定会保护你!

    有我在,谁都休想羞辱欺凌你!

    所有未出口的话语,从那双美丽深幽如墨的眼眸中悄然流露。

    谢明曦和六公主对视,久久无言。

    不能随意说话,这里是椒房殿,一旁还有宫女伺候。

    也无需说话。

    因为这一刻,她能清晰地从六公主的眼眸中看到感同身受的痛苦和愤怒。

    原来,在最痛苦最愤怒的时候,有人愿不顾一切的以身相护,是这等滋味。犹如冰天雪地里出现了一个温暖的炭炉,拥在怀中,能驱散所有的严寒。

    谢明曦冲六公主扬起唇角,无声一笑。

    谢明曦反手握住六公主的手。

    六公主激烈的情绪也稍稍平复。

    万幸谢明曦此时尚且年少,还有几年周旋转圜的时间。

    ……

    很快,糕点和茶水被送了过来。

    号称“饿了”的六公主,其实早上吃得很饱。现在也只得装模作样地拿起糕点往口中送。趁着宫女们没留意,冲谢明曦挤出一个苦脸。

    谢明曦看着既觉好笑,又觉温暖。

    六公主是为了将她带离那个令人窒闷的正殿,才会假称肚饿。现在还得硬塞糕点进口……做戏做全套,只得如此。

    谢明曦也拿起一块甜香的糕点,和六公主一起吃了起来。

    仿佛又回到了数月之前的时光。每日晚上练武之后,六公主都会送她回府。两人在马车上一起吃糕点闲话,悠闲自得。

    被天子觊觎的巨大阴影依旧笼罩在头顶,徘徊不去。

    不过,谢明曦已彻底冷静下来,开始思虑对策。

    好在她还年少,建文帝便是有这等心思,也得等她至及笄之年。这么算来,她还有四年的时间……

    前世建文帝死在建文十七年,只要她想办法拖延两年,难题便迎刃而解。

    一瞬间,谢明曦便已想出数个“拖延时间”的办法。

    最简单的,莫过于病上一场。

    纤弱少女嘛,大病一场,静养两三年也不算稀奇。等建文帝驾鹤归西,她再“病愈”便是。

    打定主意之后,谢明曦轻松释然许多,动作颇快的将盘子里的糕点全部吃完。

    六公主暗暗松了口气,冲谢明曦眨眨眼。

    总算是吃完了!

    谢明曦抿唇轻笑,轻声问道:“我们还要回正殿吗?”

    六公主低声应道:“不必了。在这儿待着,等着宫宴便是。”

    在宫中待得久了,便知其中的乏味无趣。不能乱动,不能肆意说话,便是要笑也得思虑清楚再笑。宫宴上的美味佳肴虽多,真正动筷子的也没几个。

    倒不如在这儿相对而坐,低声细语来得有趣。

    ……

    半个时辰后,宫女芷兰微笑前来:“皇后娘娘已命人传膳备宴,请六公主殿下和谢三小姐一起去赴宴。”

    俞皇后执掌中宫,身边的掌事宫女在宫中也极有体面。

    六公主也未轻忽怠慢,点了点头,便站起身来。

    谢明曦随之一同起身。

    芷兰在前领路,很快,便到了饮宴之处。

    椒房殿里时常举行宫宴,自然也有专供饮宴的大厅。这一处大厅,比起正殿还要宽敞。足够容纳数十席。

    按着此时宫宴的习惯,俱是两人一席。左右各设两列小巧的桌子,大厅中间便空了出来。

    穿着一色粉红宫装的宫女们鱼贯而入,微笑着奉上佳肴珍馐。乐师们或吹笛或抚琴或击打编钟,丝竹声阵阵,悦耳之极。

    身着绚丽舞衣的舞姬们翩然而入,妖娆起舞。

    初次进宫的少女们,一个个在家中何曾经过这等阵仗,便是再冷静自制,此时也忍不住了,悄然凑到一起窃窃私语。

    “领头的舞姬长得真美。跳舞时如弱柳扶风,身姿妖娆。”

    “可不是么?我们今日可算是开了眼界。”

    “其实,我父兄在府中设宴的时候,也会有歌舞助兴。只可惜,我从无机会看上一眼。”

    “府中舞姬,哪里及得上宫中的舞姬舞艺高妙。你就别觉得心中遗憾了,今日进宫一回,已足够你我夸耀数年了。”

    ……

    丝竹声中,小姑娘们的窃笑低语并不醒目。

    此时,憋了半日的嫔妃们也各自凑到一起低语起来。

    “莲池书院确实不同凡响,今日进宫的这群闺秀,俱是才貌双全。”相貌娴雅的淑妃轻声笑道。

    坐在同席的梅妃下意识地瞥了六公主一眼。

    六公主坚持要和同窗坐在一起,和谢明曦同席。

    梅妃今日初见谢明曦,对她的第一印象颇佳。便是出身低了些,有名满天下的顾山长为师,也说得过去了……

    淑妃显然误会了梅妃的意思,顺着梅妃的目光看了一眼,然后低笑道:“谢三小姐确实优秀出众。只可惜出身略低,不然,倒也堪配做三皇子妃。”

    淑妃真是想多了!

    她是在看自己的未来儿媳……

    梅妃果断地转移话题:“依我看,李二小姐倒是不错。”

    李湘如当然不错。

    生得美,才学佳,擅抚琴,又是次辅李阁老的嫡孙女。

    只是,李湘如和李太后同族,背靠俞皇后的淑妃,怎么也不可能选李湘如为儿媳。

    果然,淑妃没接这个话茬,随口笑道:“皇上和皇后娘娘自有斟酌,我便不操这份闲心了。”

    另一席上的丽妃,却越看李湘如越满意。

    虽然谢明曦才貌更出色几分,不过,家世比李湘如可就差远了。区区一个四品官员的庶女,根本不配为皇子正妃。

    娶了李湘如,在朝中能拉拢李阁老,在宫中则向李太后示好。委实是一桩好亲事!



    宫中嫔妃,个个都是人精。

    丽妃多看了李湘如几眼,静妃立刻有所察,故意笑道:“依我看,这些少女中,论才貌当属谢明曦,论家世出身,则是李湘如最为出挑。”

    丽妃一听这话音不对劲,立刻警觉,似笑非笑地看向静妃:“听妹妹的意思,莫非是相中了李二小姐为五皇子妃?”

    静妃掩嘴一笑:“有皇上和皇后娘娘在,选皇子妃这等大事,哪里轮得到你我操心。我看姐姐也别东张西望了,左右轮不到你做主。还是喝杯果酒吧!”

    丽妃:“……”

    丽妃悻悻地端起酒杯,和静妃饮了一杯。

    丽妃心里被刺得不痛快,到底忍不住回击了几句:“我们到底是生母,儿子的亲事,哪有不关心的道理。皇上便是知道了,也不会怪罪。”

    哼!

    她就不信了!难道她提上几句都不行?看在儿子的份上,建文帝也不会动气。

    再说了,静妃难道就不想挑一个可心意的儿媳?

    要是娶一个像二皇子妃那样的儿媳回来,眼里只有俞皇后没有嫡亲的婆婆,那也太可气了!

    静妃口中说得淡定,其实,眼睛也在瞄着一众少女。

    一个个都像鲜嫩娇美的花骨朵似的,各有风采,一时很难分出高下。

    若论眼缘,静妃倒也相中了一个。

    瞧瞧那个穿碧绿罗裙的小姑娘,浓眉大眼,俏丽可爱,天生一张爱笑的脸孔。看着便觉讨喜。

    记得没错的话,应该是尹大将军的独女尹潇潇。

    待到赏花灯的时候,找个机会近距离见上一见。

    ……

    李太后今日兴致颇高,待歌舞结束后,对俞皇后说道:“听闻莲池书院的学生们个个善于音律,今日哀家也亲自听上一听。”

    建文帝欣然笑道:“母后既有此兴致,莲娘便挑几个音律格外出众的,让她们当场抚琴或吹奏一首。谁能令母后展颜,朕今日重重有赏!”

    俞皇后目光微闪,笑着应道:“也好。”

    然后,目光扫了过来。

    少女们立刻正经端坐,一个个心跳如擂鼓。恨不得自己第一个被点中。

    进宫之前,一个个都已被家中长辈“耳提面命”。定要找机会好生表现,给皇上和皇后娘娘留个好印象。说不得,日后的锦绣前程就落在今日了……

    再者,几位皇子也都矜持地坐在一旁。三皇子雍容温和,四皇子俊美夺人,五皇子清秀讨喜。

    如此俊美少年,便是没有皇子身份,也足以引得少女们绮思翩翩了。

    俞皇后每个月会到莲池书院授课,对所有学生都算熟悉。不必打量也能挑出几个音律出众的少女来。

    谢明曦,李湘如,林微微。

    她们三人,无疑是最出挑的。

    李湘如和林微微在书院大比中夺得音律一二名,人尽皆知。谢明曦当时未参加音律比试,不过,论琴艺,比起得了头名的李湘如还要略胜一分……

    好在建文帝不知情。

    俞皇后心念电转,很快做了决定。

    今日不让谢明曦出这个风头。

    ……

    “李湘如,林微微……”俞皇后不疾不徐地张口点了五个学生的姓名:“你们几人,今日为太后娘娘和皇上献曲一首。”

    五个少女一起起身应下。

    竟然没有谢明曦!

    少女们都有些惊讶,迅速对视一眼。却无人吭声。

    六公主一颗心悄然落回原位。既知晓建文帝不欲为人知的龌龊念头,谢明曦还是少出风头为好。不管俞皇后是出于什么目的略过了谢明曦,总之是桩好事。

    谢明曦略略垂头,神色平静,无人窥出她的真实情绪。

    建文帝忽地张口笑道:“朕记得,书院大比之时,谢三小姐礼仪算学皆为第一。只不知音律又如何?”

    天子竟然主动张口垂询!

    李湘如嫉恨不已,咬牙暗恨。

    六公主面色微微一沉,右手悄然紧握成拳。

    谢明曦眉心跳了一跳,却未抬眼。

    这等场合,轮不到她张口说话。自有俞皇后应答。

    俞皇后每月来海棠学舍授课一整日,谢明曦对才学满腹的俞皇后颇为敬重。只是,俞皇后是中宫皇后,和性情刚正的顾山长有诸多不同。心思深沉细密,无法揣度……

    俞皇后的声音不急不缓,温润悦耳:“皇上刚才还命臣妾挑几个音律出众的学生,转眼便又自行主张。既是如此,臣妾便什么也不说了。一切但凭皇上做主便是。”

    俞皇后当众露出不愉,建文帝竟未动气,反而笑道:“是朕多嘴了。皇后勿恼,就依你刚才说的,让她们五个一展所长。”

    李太后对俞皇后的态度颇有些微词,不轻不重地哼了一声:“女子重才更重德,皇后执掌中宫,当为天下妇人表率才对。岂能当众顶撞皇上?”

    俞皇后神色微冷。

    心虚的建文帝立刻笑着打圆场:“母后息怒。儿子一时兴起,随口多言,怪不得皇后。”

    李太后悻悻地轻哼一声,不过,也未再出言。

    ……

    心思敏锐的嫔妃们,此时也是神色各异。

    身在后宫,一身荣辱皆系于天子。天子的一举一动一言一行,都会引来众嫔妃揣度。

    为何建文帝特意提起谢明曦?

    莫非是相中了谢明曦为皇子妃人选?

    李湘如起身,走到古琴前坐下,坐姿优雅。修长的手指轻按琴弦。

    悦耳的琴音在椒房殿里回响。却无人认真聆听。便是丽妃,此时亦无暇瞩目琴艺高妙的李湘如,脑海中不停揣测建文帝的心意。

    建文帝对谢明曦这般青睐有加,是不是该为四皇子争取一回?

    琴曲结束后,李湘如起身裣衽行礼。抬头之际,迅速瞄了四皇子一眼。

    四皇子还是那副高傲冷漠的样子,半点不见动容。

    丽妃娘娘也有些魂不守舍,竟未多看自己一眼。

    李湘如心里气苦不已。

    这个谢明曦,处处都要抢自己的风头!

    今日她被点中第一个献琴曲,本该受人瞩目大出风头。没想到,建文帝轻飘飘的几句话,又令谢明曦成了众目所瞩的焦点。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