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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宫凤华txt下载

    酉时正,天色微暗。

    宫中各处悬挂起了花灯。有精致小巧的荷花灯兔子灯,有高达三四尺的七彩琉璃灯,还有栩栩如生的美人灯。

    各式各样的花灯,光芒璀璨,令人目不暇接。

    灯下看美人,比白日更多了几分韵味。

    李太后今日兴致颇佳,宫宴歌舞结束后,犹自精神勃勃,在建文帝和俞皇后的陪伴下赏起了花灯。

    一众嫔妃随行,莲池书院的一众少女们也有幸尾随。只是,人多了,首尾不得相顾。落在最后的少女,离建文帝足足数十米远。绝无可能打照面。

    那种被人觊觎如芒在背的恼怒,悄然散去几分。

    谢明曦慢悠悠地落在最后,唇边终于有了一丝笑意。

    六公主同样缓步而行,和谢明曦并肩。两人有意无意地放慢速度,很快,便和前面的少女们拉开了一段距离。

    一切喧嚣热闹,都和两人无关。

    谢明曦没有说话,六公主也未出言。两人自成一方天地,偶尔对视一眼,会心一笑。

    璀璨耀目的灯光下,谢明曦笑颜如花。

    “明曦,”六公主忽地轻声道:“以后每年上元节,我们都一起赏灯可好?”

    谢明曦却淡淡道:“我们在书院里同桌同寝同行,已足矣。”

    一起赏灯还是免了吧!

    她根本不想再进宫。

    ……

    六公主显然听出了她的言外之意,沉默了片刻,忽地低语道:“明曦,给我三年时间。”

    谢明曦略略一怔,抬头看了过来。

    两年?

    这是何意?

    六公主停下脚步,美丽深幽的眼眸定定地看着谢明曦,声音压得极低:“三年之内,我必会解你困境!”

    或许是因为今日所遇之事太过可恨,或许是谢明曦尝到了久违的无能为力的愤怒。今晚,谢明曦情绪不稳,极易波动。

    六公主短短几个字,重重地撞击在谢明曦的胸膛,令她心情激荡,难以平息。

    谢明曦看着六公主,似有千言万语涌上喉咙,却一个字都吐不出口。

    那是你的亲爹!

    更是万人之上的天子!

    为了我触怒天子,值得吗?

    为了我和父亲反目,值得吗?

    六公主似洞悉她所有的心潮澎湃和激越,无声地扬起嘴角,轻轻说道:“为了你,一切都值得!”

    这一刹那,冷硬坚固如冰的心房,轰然倒下。

    谢明曦眼眶微热,晶莹的水光在目中一闪而过。说出口的,却与心中所想截然不同:“我已有应对之策。”

    六公主深深看了她一眼:“生病不是最佳良策。”

    谢明曦:“……”

    今日的六公主,敏锐得可怕。

    谢明曦目光微暗,低声道:“这已是最稳妥的法子。”

    那是坐在龙椅上的天子。执掌朝政,权柄天下。没有任何人的力量能与之抗衡!她就是再自信自负,也生不出与之对抗的念头。只能想办法逃离进宫的命运。

    六公主似看出了谢明曦的念头,扯了扯嘴角,目光坚定而明亮:“明曦,相信我。”

    明曦,我来自不同的世界。

    在我的世界里,没有霸道的皇权,没有无法反抗的命运。

    我会为你披荆斩棘,为你不惜一切!

    ……

    谢明曦鼻间酸涩不已,忽地有了落泪的冲动。

    她从不是软弱之人。

    前世曾经历的磨难,令她变得坚韧无情。数十载的宫廷岁月,在她的血液里烙下了无情的印记。

    她没有依靠仰仗他人的习惯,更不会将自己的命运托付他人。

    直至此刻,她才惊觉,原来她没有自己想象的那般无情冷硬。

    原来,她也如此贪恋别人给予的温暖。

    原来,被人这般关系呵护的滋味,是如此的美好。

    谢明曦终于点了点头:“好。”

    短短一个字,却重于千钧。

    这是她生平第一次,试着全心全意地信任一个人。

    好,我等你三年!

    六公主扬起嘴角,笑了起来。

    六公主平日清冷少言,极少笑得这般开怀。此时笑容绚烂,光芒四射,周围的所有花灯都成了遥远模糊的背景,黯淡无光。

    唯有那张笑颜,美好而光明。

    谢明曦凝望着六公主,也笑了起来。

    ……

    匆匆的脚步声,打断了两人对视间的宁静安谧。

    “六公主殿下,谢三小姐,”

    芷兰快步而来,因步伐急促面颊浮起潮红:“皇上和皇后娘娘在前面的凉亭处停下赏灯,猜灯谜。皇上让六公主殿下前去,请谢三小姐也一并前去。”

    六公主目中笑意隐没。

    谢明曦脸上也没了笑意。

    两人对视一眼,俱都看到彼此眼底的怒意。

    建文帝色心不息,竟直接传口谕,命她前去伴驾。

    好在建文帝还要点脸面,以六公主为挡箭牌。

    芷兰略等了片刻,才轻声催促:“请公主殿下和谢三小姐过去吧!勿让皇上和娘娘久候。”

    谢明曦定定神,点头应下。

    六公主忽地伸出手,握住谢明曦的手。

    谢明曦一怔,转头看向六公主。

    六公主又恢复了往日那副“孤僻少言”“面无表情”的德性,从面上看不出真实情绪。也未解释为何要握着谢明曦的手。

    一双好友携手并行,虽然略显亲密些,倒也不算逾矩。

    或许,六公主是想以此举动,向众人宣示两人的亲密友爱。如此一来,也能令众人少些猜测怀疑。

    谢明曦很快释然,反手握住六公主的手。

    ……

    两人一路携手而行到了凉亭边。

    宫中处处奢华,这一处凉亭也不例外。比起普通的凉亭大了三倍有余,凉亭里设了玉石桌椅。

    凉亭上书了三个字,云归亭。

    云归亭显然被着意收拾过,干干净净,纤尘不染。亭中内外悬挂了各式花灯。

    李太后大约是疲倦,先回了寝宫。此时只有建文帝和俞皇后端坐在凉亭里,几位皇子和众嫔妃一起伴驾。

    莲池书院的一众少女很自然地围着凉亭站了一圈,便如众星捧月一般。

    建文帝不知是在赏花灯,还是在赏如花的少女们,嘴角含笑,心情十分愉悦。

    正前方的少女们悄然让开。

    六公主和谢明曦出现在建文帝面前。

    ……



    黑色武服已成了六公主的标志。

    神秘,清冷,美丽。

    一身粉衣罗裙的谢明曦,秀美清丽,唇畔笑意清浅。气质和六公主迥异,却同样夺目。

    好一对京城双姝!

    众人的目光齐齐落在六公主和谢明曦相握的手上。六公主和谢明曦是人尽皆知的好友。当众这般亲密,众人还是第一回目睹。

    别人也就罢了,梅妃却面色微变,迅速垂下眼。

    六公主拱手行礼:“女儿见过父皇母后。”

    谢明曦则裣衽一礼。

    裙摆微微摇曳,轻轻地落在精致的绣鞋边。

    “免礼平身。”

    建文帝目中闪过激赏和自得,转头冲俞皇后笑道:“听闻书院大比后,她们两个便有了京城双姝的名声。朕看着,两人确如一双明珠,风华夺人啊!”

    是啊!风华夺人,看得目不转睛,快舍不得眨眼了。

    万幸谢明曦还年少,不然,只怕今晚根本出不了这座宫廷!

    看着近在咫尺的建文帝,俞皇后忽然觉得这张熟悉的脸孔陌生得可怕。

    ……

    俞皇后的片刻沉默,令建文帝难得生出些许心虚愧疚,轻轻咳嗽一声:“安平,你到父皇身边来。”

    六公主应了一声,走到建文帝身侧。

    只剩下谢明曦站在原地。

    俞皇后眸光微闪,轻声道:“明曦,你来本宫身边。”

    俞皇后是莲池书院的夫子,谢明曦身为学生,陪在夫子身边也不算突兀。

    谢明曦轻声谢恩,行至俞皇后身侧,不动声色地以俞皇后的身影遮掩自己的身形。建文帝一转头,先看到的必是俞皇后。

    俞皇后察觉到谢明曦的微妙举动,阴郁的怒火稍稍散去。

    这个谢明曦,实在聪慧敏锐。

    怪不得好友顾娴之如此喜爱这个弟子。便是她,也很喜欢谢明曦。所以,今日她才会这般愤怒,甚至几次欲和建文帝翻脸……

    俞皇后将心里翻涌的怒意按捺下去,冲谢明曦微微一笑:“赏灯总要猜灯谜,才有趣味。今日你待在本宫身边,替本宫记下猜灯谜最多的前三人。”

    谢明曦恭敬应是。

    然后,俞皇后略略扬声,冲众人笑道:“以半个时辰为限,你们可以各自散去,去寻灯谜。猜中灯谜最多者有赏!”

    众少女齐声应是。

    俞皇后又对三皇子等人笑道:“你们几个在本宫身边闷了半日,现在各自转转去,松快片刻,猜猜灯谜,这才是上元节应有之趣。”

    也算是变相地给了少女们和三个皇子“偶遇”的机会。

    三皇子抢着应下:“儿臣谨遵母后之命。儿臣定要去寻一盏最美的花灯,敬献给母后。”

    俞皇后对三皇子总是纵容宽爱几分,闻言笑道:“好,本宫就等着你的一片孝心了。”

    四皇子心中冷哼一声。

    五皇子眨眨眼,笑嘻嘻地说道:“三皇兄忙着寻花灯,便无暇猜灯谜。看来这次是打定主意让一让我和四皇兄了。”

    四皇子瞥了嬉皮笑脸的五皇子一眼,毫不留情地说道:“我无需人相让。”

    然后,率先迈步。

    五皇子忍住翻白眼的冲动,和三皇子一起离开。

    ……

    皇子们离开后,一众少女才三五成群,结伴散开。

    上元节是一年中最喜庆的节日。这一日,大齐各州郡都会设大小不等的灯会。京城的灯会更是赫赫有名。

    每到上元节,闺阁少女们得以结伴出门赏灯。尚未成亲的未婚夫妻,也能正大光明地相约灯下。

    也因此,上元节是所有少年男女最喜欢的节日。

    在宫中赏灯猜灯谜,自然不及在灯会里热闹,处处能见宫女内侍,时时拘谨。不过,却又别有一番刺激和雀跃的心情。

    会不会偶遇某位皇子?

    她们是否会像学姐赵长卿那样,令某位皇子一见倾心非卿不娶?

    少女情怀总是春。少女们含羞的美丽眼眸,令微寒的夜晚多了几分融融的明媚暖意。

    憋了大半日的少女们,总算有机会凑到一起悄声低语。

    “谢明曦今日又大出风头,独占鳌头。”

    “嘘,这等话可别让李湘如听见才是。不然,她准会被气得吐血。”

    话一出口,几个少女立刻悄声笑了起来。

    这几个少女,正是海棠学舍的萧语晗尹潇潇等人。林微微和方若梦也在其中。众人心情颇佳,有说有笑,唯有林微微默然不语。

    方若梦扯了扯林微微的衣袖,低声问道:“你怎么不吭声?是谁惹你不高兴了?”

    林微微挤出一丝笑容:“没有的事,你别乱猜。”

    然后,迅速回头看了立在俞皇后身侧的谢明曦一眼。

    今日谢明曦出尽风头。可不知为何,林微微却有种微妙的不安。总觉得,这对谢明曦来说,似乎不全然是好事。

    ……

    御花园里到处都是宫灯和灯谜。

    也不知宫里的宫女内侍们为这一日准备忙碌了多久。

    少女们一开始在凉亭附近,后来便渐渐散开。

    有人倒是有心“偶遇”皇子中的一个,奈何几位皇子都不见了踪影。刻意去寻,太露痕迹,落人话柄,也会令帝后不喜。索性作罢!

    李湘如却是一心想和四皇子相逢。

    她早已记下了四皇子离去的方向,一直不动声色地循着方向慢慢前行。身边只有一个毫无竞争力的盛锦月。

    盛锦月也不是傻瓜,很快便窥出了李湘如的用意,撇撇嘴道:“这么大的园子,想‘偶遇’可不易。”

    不易也得试一试!

    李湘如抿了抿嘴角,没有吭声,继续向前行。不时取下一盏花灯上的灯谜做做样子。

    盛锦月对灯谜倒是颇有兴趣,很快便落下了一截。

    李湘如虽然心急,也不好出言催促,只得耐着性子陪盛锦月一起找灯谜。一边随口问道:“你兄长的身体已经痊愈了吧!”

    盛锦月嗯了一声。

    盛渲年轻底子好,伤势虽重,养上三四个月也已痊愈了。只是,一直未曾露面见人罢了。

    “你兄长如何?脸上的伤也该好了吧!”盛锦月询问:“我记得,在放假前他又去寻六公主比试,被六公主痛揍了一顿。”

    李湘如:“……”(http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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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提起兄长李默,李湘如就觉头痛。

    任凭她苦口婆心磨破嘴皮,李默依然对六公主痴心不改……其实,爱慕六公主倒也不算什么。关键是李默表达倾慕的方法委实不同常人。

    每隔一个月就送上门去“挨揍”,美其名曰比试切磋……

    那一张俊美的脸孔,每个月总有那么几天肿得像猪头,惨不忍睹。

    以前是四皇子背黑锅,后来背黑锅的成了陆迟。

    亏得陆迟好性子,每次登门被李夫人横眉冷对也不恼。

    换了别人,早就和李默翻脸了。

    李默的行径,放在别人眼里,就是故意登门寻衅。绝不会联想到什么倾慕。六公主心如坚冰,一无所察。

    盛锦月也以为李默是讲义气,为兄长盛渲出头。因此,提起李默挨揍一事,并无取笑之意,反而颇为关心:“怎么了?莫非他的伤还没好吗?”

    李湘如回过神来,扯了扯嘴角:“已经好了。”

    所以,又开始蠢蠢欲动。昨日便嘀咕着等开学了要去莲池书院找六公主……

    有这么一个不省心的兄长,李湘如只觉心累。

    两人一边随意闲聊,一边继续前行。

    盛锦月忽地轻轻咦了一声。李湘如心中一动,凝神看了过去。一个修长挺拔的少年身影顿时映入眼帘。

    李湘如心里顿时涌起狂喜。

    功夫不负有心人!

    她竟真的“偶遇”了四皇子。

    她和他果然有缘!

    ……

    李湘如用力咬了咬嘴唇,将过于上扬的嘴角往下压了压。然后稳稳地走上前,裣衽行了一礼:“见过四皇子殿下!”

    已经躲得这么远了!怎么还有这等讨厌的少女寻了过来?

    四皇子冷漠的俊脸闪过一丝不耐,略一转头,漠然地掠过李湘如美丽端庄的脸孔:“免礼。”

    少年声音冷漠而低沉,却又异常入耳动听。

    李湘如的心湖漾起层层涟漪,柔声应了,翩然起身。

    可惜,她的身姿再优美,也未能令四皇子动容。

    四皇子毫不留恋地转身离开。

    李湘如:“……”

    李湘如顾不得少女的矜持和羞耻,反射性地快步跟了上去:“殿下是要去寻灯谜吗?我可否随殿下同行?”

    略显急促的少女声音,流露出满腔情愫。

    四皇子脚步一顿,转头看了过来。

    李湘如心跳如擂,却不愿退缩,鼓起勇气迎上四皇子冷凝的目光:“赏灯猜灯谜,一个人未免太过孤寂。湘如愿伴在殿下身边,还望殿下应允。”

    四周皆是各色花灯,光线明朗。

    李湘如微红的脸颊和熠熠闪亮的眼眸,在明亮的灯光下一览无遗。

    一颗萌动的少女芳心,也清晰地捧至四皇子眼前。

    四皇子本想拂袖而去,不知为何,竟又改了主意:“你想跟着,随你便是。”

    语气依旧冷漠,隐含不耐。

    沉浸在惊喜中的李湘如心花怒放,根本未察觉。

    盛锦月不得已之下,只得一同随行。

    ……

    尹潇潇等人一开始俱在一处,过了片刻,便分做了三拨。林微微方若梦一处,尹潇潇和萧语晗一处,颜蓁蓁和秦思荨则到了一起。

    林微微有些心不在焉,随意猜了两个灯谜,便停了手。

    方若梦却是孩子心性脾气,想到俞皇后许诺的厚赏,找灯谜猜灯谜十分起劲。不一会儿,手中便攥了一摞灯谜。

    颜蓁蓁最是争强好胜,一见方若梦猜中的灯谜胜过自己,立刻道:“我才不和你一处。灯谜都被你抢走了。”

    然后,拉起秦思荨边走。

    性情温柔的秦思荨,扭身冲方若梦歉然一笑,身不由己地被颜蓁蓁拉走了。

    方若梦无奈苦笑:“我又没招她惹她,她这又是怎么了。”

    林微微失笑:“别管她。她就是这副猫憎狗嫌的脾气。”

    这倒也是。

    方若梦打起精神,继续去寻灯谜。

    ……

    萧语晗擅长猜灯谜,尹潇潇便四处寻来灯谜,全数给了萧语晗。

    萧语晗又是感动又是好笑:“你都给了我,你自己一个灯谜都没有怎么办?”

    尹潇潇眨眨眼,咧嘴笑道:“你擅长猜灯谜,就都给你。说不定,你今晚也能拿下前三,得一份厚赏。我反正是垫底的份儿,无所谓啦!”

    尹潇潇就是这副爽朗明快的脾气。

    见萧语晗一脸感动,尹潇潇又笑了起来,露出两排洁白的贝齿:“你快些看灯谜,我再去寻两个来。”

    不等萧语晗应下,尹潇潇便已一个箭步冲到了一个美人灯前。

    没想到,另一道身影也同时闪了过来。

    两人速度都颇快,差点撞到一起。

    好在尹潇潇练武不缀反应敏捷,及时一个扭身闪过。

    那个冒失鬼身手也不错,可惜运道不佳。在闪身的时候踩中了地上的石子,脚底疼得钻心,差点被绊倒。诶哟一声叫了起来。

    竟是少年的声音!

    ……

    惊魂未定的尹潇潇,压根没留意对方是男是女,怒气冲冲地瞪了过去:“喂!你也太冒失了吧!”

    对方也是一肚子恼火,同样瞪了过来:“你一个姑娘家,举止就不能温柔娴静一些?”

    四目相对!

    咦?

    这张脸怎么这么眼熟!

    一个照面,尹潇潇认出了对方的身份,不情愿地将满肚子的恼火按捺下去:“是我冒失,差点冲撞到五皇子殿下。殿下大人大量,该不会和我一个区区弱女子计较吧!”

    弱女子?

    五皇子嗤之以鼻:“这位女壮士何必自谦!”

    尹潇潇:“……”

    尹潇潇被气得头顶冒烟,一时也顾不得对方是皇子了,冷笑着回击:“殿下如此‘娇弱’,还是别来抢灯谜了。免得走路都会被石子绊倒!”

    五皇子:“……”

    两人互不相让,像两只斗志昂扬的斗鸡一般,各自瞪了一眼。然后不约而同地哼了一声,各自转身而去。

    两人各自在心中暗暗腹诽对方!

    半点姑娘家的柔美恭顺都没有!以后一定是只母老虎。哪个男子娶她回家,定是瞎了眼睛!

    小鸡肚肠!斤斤计较!半点皇子气度都没有!以后谁做了五皇子妃,算谁倒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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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尹潇潇气呼呼地回来了,一张俏脸气得通红。不等萧语晗追问,便一股脑地说了出来:“真没见过这等小鸡肚肠的人!”

    “枉他还是皇子!半点皇子气度都没有!刚才明明是他忽然冒了出来,差点撞到我。亏他还有脸说我不够温柔娴静!”

    “我真是倒霉,怎么偏偏就遇到他了!”

    萧语晗就站在不远处,之前的一幕尽收眼底。

    听着尹潇潇噼里啪啦地抱怨,萧语晗抿唇一笑,若有所指地说道:“是啊!御花园这么大的地方,怎么偏偏你就和五皇子殿下遇上了?”

    这不就是传说中的缘分吗?

    尹潇潇压根没听出萧语晗的言外之意,忿忿不已地说道:“总之,以后我绝不想再和他碰面了!”

    缘分这种事,可不是你说了算的。

    萧语晗故意提醒:“我记得,你第一次遇到五皇子殿下的时候,就这么说过。没想到,后来接二连三地碰上了!”

    “看来,你和五皇子殿下颇有缘分。”

    尹潇潇瞪圆了明眸,用力呸了几声:“呸呸呸!什么缘分!根本就是孽缘!还是不是好朋友了?是好朋友就别提他!”

    萧语晗忍着笑,一本正经地应了下来。

    ……

    “气死我了!”

    五皇子气冲冲地到了三皇子身边:“真是太可气了!”

    哟!是谁有这等本事,将嬉皮笑脸的五皇子气成这样?

    三皇子斜睨五皇子一眼,随口笑问:“这是怎么了?谁敢将堂堂五皇子殿下气成这样?”

    五皇子轻哼一声:“还不是那个尹潇潇!我和她八成是八字犯冲!每次碰面都没好事!我差点被撞到,被石子硌了脚。她半点同情心都没有,还取笑我娇弱!”

    “我堂堂七尺男儿,通身男子气度,和娇弱两个字根本不沾边!!!”

    “她整日习武射箭舞刀弄枪的,半点不像姑娘家!”

    三皇子听得暗暗好笑,故意问了句:“你说的尹潇潇,莫非就是去年你在莲池书院外策马时差点撞上的那位姑娘?”

    “我记得没错的话,书院大比的时候,尹姑娘拿下了第四,差点就超过你了吧!”

    提起这个,五皇子立刻洋洋自得地昂起头:“还好我略胜她一筹!”

    不然,尹潇潇在他面前可就更趾高气昂了!

    三皇子笑道:“我倒是觉得这位尹姑娘率直爽朗,颇为有趣。你既不喜和她碰面,便留在此处。我去见一见她。”

    五皇子:“……”

    三皇子转身欲走,衣袖却被紧紧地扯住了。

    三皇子讶然回头。

    五皇子臭着一张俊脸,语气生硬:“三皇兄这是什么意思?”

    还能是什么意思?

    你觉得尹姑娘冒失莽撞,我倒是觉得她率直可爱啊!

    再者,尹姑娘的亲爹是大齐镇远将军,是手握兵权的第一武将。而且,这位尹大将军只有这么一个掌上明珠,爱若珍宝……

    仔细想想,尹潇潇是个颇为合意的皇子妃人选。

    三皇子笑得颇为含蓄:“窈窕淑女,君子好逑。”

    五皇子:“……”

    “既然你对她无意,那我就前去见上一面,说一说话。”三皇子彬彬有礼温文尔雅的样子,今日看来格外可恨:“想来你不会介怀吧!”

    ……

    当然不介怀!

    他有什么可介怀的?

    这个粗鲁又凶巴巴的尹潇潇,三皇兄相中了,只管去就是了!

    他才不会在意!

    五皇子臭着脸跟在三皇子身后。

    三皇子无奈地顿下脚步,转头看向五皇子:“你不是说不介怀吗?为何又要跟着我一起去?”

    “偶遇”这种事,当然是一男一女最合适。五皇子跟着算怎么回事?还是这副臭脸?

    五皇子呵呵一笑:“三皇兄只管去,我绝不会插言,更不会坏三皇兄的好事!放心好了!”

    三皇子:“……”

    三皇子和五皇子对视。

    五皇子又恢复了平日那副嬉笑模样:“三皇兄怎么不走了?该不是我在一旁就害羞了吧!千万别不好意思,我正好随着三皇兄学一学,怎么和姑娘家打交道!”

    三皇子继续:“……”

    过了片刻,三皇子才呵呵笑道:“你想跟便跟着吧!”原本只是一时兴起,现在倒是骑虎难下不能不去了。

    十几岁的少年郎,谁没点血性意气?

    我还怕你不成?!

    ……

    一盏茶后,在园子里漫步的尹潇潇萧语晗“巧遇”了三皇子五皇子。

    尹潇潇:“……”

    萧语晗:“……”

    尹潇潇忍住瞪眼的冲动,和萧语晗一起上前行礼:“见过三皇子殿下,见过五皇子殿下。”

    五皇子殿下皮笑肉不笑地咧咧嘴:“哟,这次可有礼多了。”

    尹潇潇忽然觉得右拳有点痒……用尽自制力,才将蠢蠢欲动的右拳锁在袖中。

    相较之下,三皇子殿下温文尔雅风度翩翩,微笑着说道:“两位姑娘免礼。御花园这么大,能在此偶遇,可见我等有缘。不如接下来结伴同行如何?”

    谁想和五皇子同行啊!

    尹潇潇下意识地便要拒绝。

    耳畔却已响起好友萧语晗含羞带怯的声音:“殿下相邀,是我们的荣幸。”

    尹潇潇:“……”

    尹潇潇默默地看了眼眸熠熠发亮的萧语晗一眼,将到了嘴边的拒绝咽了回去。

    她对做皇子妃毫无兴趣。不过,看萧语晗那副春心萌动的样子,显然对三皇子颇有好感……

    算了,为了好友的姻缘,她忍一忍便是。

    尹潇潇定定神,也张口笑道:“既如此,那我们便厚颜和殿下同行了。”

    萧语晗生得清秀温雅,尹潇潇则俏丽明媚,浓眉下的那双大眼,生气勃勃,笑起来的时候格外有神采。

    三皇子原本是冲着尹大将军而来,此时却有几分心旌摇曳,目中笑容更盛:“五皇弟生性急躁,若有得罪之处,尹姑娘别放在心上。”

    这话听着颇为顺耳。

    尹潇潇心中不快去了大半,笑着说道:“殿下言重了。我自不会和五皇子殿下计较。”

    五皇子:“……”

    瞧瞧两人有说有笑分外投契的样子,真是气死他了!

    ……



    皇子们和一众少女都去寻灯谜,唯有六公主和谢明曦留在凉亭里。

    建文帝不时和俞皇后说话,诸嫔妃也有了插言的机会。表面看来,倒也和睦热闹。仔细一听,可就不是那么回事了。

    嫔妃们不敢和俞皇后争锋,彼此之间打打嘴仗却是免不了的。

    一会儿是淑妃明里暗里地讥讽丽妃几句,一会儿是丽妃皮笑肉不笑地明捧暗贬三皇子。静妃说话时,要捎带上梅妃。梅妃复宠后,愈发小心谨慎,轻易不肯接任何人的话茬,一味微笑以对。

    年轻得宠的端妃,最是讨嫌。一张口就是九皇子如何。

    淑妃丽妃静妃几个年长的嫔妃,立刻“一致对外”,三言两语便收拾了端妃。

    六公主听得不耐,又不能堵住耳朵,只能默默隐忍。

    谢明曦神色淡淡,毫无异样。

    前世她曾为宫妃多年,对宫妃们之间的勾心斗角明争暗斗再熟悉不过。她曾凭借着过人的细心敏锐狠辣无情,力压众宫妃,笑到了最后……

    也正因如此,她比任何人都厌憎后宫。

    此生,她绝不会再入宫为妃!

    ……

    半个时辰似一晃而过。

    很快,少女们便一一回来了。

    在御花园里转悠了半个时辰,原本的拘谨悄然散去,一个个眉眼含笑,一张张俏脸如鲜花般鲜活水灵。

    俞皇后看在眼中,心情也随之好转,笑着说道:“你们各自上前,说一说猜中了几个灯谜。让谢明曦一一记下。”

    少女们笑着应下,也无人怯懦退缩,落落大方地走上前回禀。

    谢明曦心分二用,一边听一边执笔记下。

    她本就擅长书法,拜在顾山长门下之后,书法更有进益。

    俞皇后扫了一眼,笑着夸赞:“好字!”

    建文帝饶有兴味地一同看了过来:“不愧是娴之爱徒,果然写得一笔好字。”目光顺便在谢明曦的身上打了个转。

    谢明曦只做不知,继续低头记录。

    建文帝一张口,俞皇后眼中笑意褪去,淡淡说道:“娴之一生未嫁,无子无女,直至去年才收下弟子。对唯一的弟子,比对阿清还要上心。自要将一身才学倾囊相授。”

    提起顾娴之,建文帝也有些头痛。

    顾娴之的脾气,堪比茅坑里的石头,又臭又硬。便是对着他这个大齐天子,也未见她折眉弯腰。

    以后召谢明曦进宫,还不知顾娴之会是何等反应……

    当然,不管她是什么反应,都无法左右更改天子的心意。

    建文帝定定神,正要张口说话,身畔的六公主忽地说道:“父皇坐了这么久,一定乏了。不如由女儿陪父皇闲步片刻,以尽孝心。”

    建文帝对女儿颇为宠爱,闻言欣然点头,然后起身。

    谢明曦顿觉耳根眼前清净多了,迅速抬头看了六公主一眼。

    六公主冲谢明曦眨眨眼。

    谢明曦心中一暖,唇角微弯。

    ……

    建文帝一走,凉亭里的气氛顿时热闹多了。

    之前藏着掖着的嫔妃们,开始唇枪舌剑互相嘲讽。

    少女们三三两两地凑到一起闲话。

    俞皇后竟也暗暗松了口气,旋即自嘲地笑了一笑。

    曾经恩爱无双如胶似漆,恨不得时时刻刻都在一起。如今,建文帝来来去去,她已心无波澜。

    就在此时,四皇子率先回来了。

    少女们立刻让了开来。

    四皇子将手中一摞灯谜送至谢明曦面前。

    谢明曦没有抬头:“请殿下告知有多少灯谜。”

    四皇子冷然道:“自己数。”

    谢明曦淡淡道:“没有闲空。”

    四皇子:“……”

    众少女:“……”

    四皇子目中怒气汇聚,狠狠地瞪了谢明曦一眼。可惜,谢明曦不为所动,依旧低头“忙碌”……

    确实很忙,没有闲空!

    俞皇后淡淡扫了面色不愉的四皇子一眼:“你若不愿数,便递给本宫。本宫替你数一数如何?”

    四皇子:“……”

    四皇子脾气再硬,对着嫡母俞皇后也不敢不恭敬,咬咬牙道:“儿臣岂敢劳烦母后,自己数便是。”

    一旁的丽妃也坐不住了,忙起身陪笑:“这等琐事,如何敢劳烦皇后娘娘。”

    俞皇后目光淡淡一扫,扯了扯嘴角:“不必惊惶,本宫随口说笑罢了。”

    呵!本宫不张口,你们还以为莲池书院的学生好欺负!

    ……

    当着众嫔妃的面,四皇子和丽妃落了个灰头土脸。

    淑妃静妃各自心中一凛,不敢再随意张口。

    又过片刻,三皇子一行人回来了。

    众少女定睛一看。三皇子五皇子身侧站着的,竟是海棠学舍的尹潇潇和萧语晗!

    这等“偶遇”实在令人艳羡。

    三皇子今日如春风拂面,眼中俱是笑意,记下灯谜数字之后,便回了淑妃身边。淑妃目光一扫,隐约猜出几分,轻声笑道:“走了半天,一定累了。好生歇息片刻。”

    三皇子笑着应了,忍不住瞥了尹潇潇一眼。

    可惜,尹潇潇粗枝大叶,浑然不察,正转头和身侧的好友说笑。

    倒是萧语晗恰好抬头,和三皇子含笑的目光碰了个正着,顿时羞红了面颊。心中怦怦乱跳,如小鹿乱撞。

    淑妃也随之看了过去,正好瞄到脸庞泛红的萧语晗,顿生误会。

    之后闹出无数风波,皆因这一眼而起,此时暂且不提。

    ……

    建文帝今晚心情极佳,一边漫步,一边转头笑道:“安平,今晚你一直待在朕身边,未猜灯谜,不免遗憾。朕现在陪你寻几盏花灯,找几个灯谜,猜上一猜如何?”

    这是一个渣男!

    但是,也是一个好父亲!

    对嫡女千娇百宠,对庶出的儿女也格外疼爱。

    对皇子们还算严苛,对女儿便只剩纵容宠溺了。

    六公主看着建文帝慈爱的笑容,心里却毫无波动。只凭觊觎谢明曦这一点,建文帝便已是自己的敌人!

    侍卫们散在四处,紧随在建文帝身侧的有五个,还有几个随行的内侍。

    出其不意动手,有六成的把握能取建文帝性命……

    不过,这是不得已之下最后的办法。

    杀了建文帝,自己也难逃一死。

    ……



    六公主心中杀意一闪而过,很快被理智按捺下去。

    建文帝丝毫不知自己已在生死关头打了个转,兀自笑问:“安平,你怎么不吭声?莫非不喜猜灯谜?”

    六公主默默看了建文帝一眼:“嗯,不喜欢。”

    六公主射御数学得极好,礼乐书三门俱是弱项。尤其是四书,更是惨淡。

    去年的岁考,诸皇子皆考了甲等,唯有六公主因四书不佳,堪堪又落了乙等末。灯谜多以字谜诗词为主,怪不得六公主不感兴趣。

    好在建文帝对女儿颇为纵容,丝毫不以为意,见六公主兴致缺缺,也不见怪,哈哈一笑置之。

    看到一盏荷花灯,建文帝亲自动手取下,兴致勃勃地说道:“你母后闺名中有一个莲字,也最喜荷花,朕将这盏荷花灯带回去,她一定喜欢得很。”

    这一刻,建文帝目中闪着柔情,对俞皇后的情意无疑是真心的。

    夫妻恩爱到老不是很好吗?

    为什么还要纳这么多女子入宫?

    为什么要觊觎一个神似年少俞皇后的小姑娘?

    他到底知不知道,生出这样的念头,对俞皇后究竟是多深的伤害?

    六公主又看了满面喜色的建文帝一眼,默默地在心中为他点蜡。

    ……

    建文帝自然不知六公主心里在琢磨什么。

    堂堂大齐天子,亲自拎着荷花灯回了凉亭。

    在众嫔妃艳羡嫉恨的目光下,建文帝将荷花灯送至俞皇后面前:“莲娘,这盏荷花灯送给你。”

    荷花灯做得十分精巧,烛火朦胧地透出来。建文帝英俊的脸孔也似闪出光泽。

    年少时令她倾心的少年元仲,仿佛在这一刻又回来了。

    一刹那的恍惚,很快消散。

    俞皇后抿唇一笑,适时地露出欢喜愉悦:“多谢皇上。臣妾很喜欢这盏荷花灯。以后,臣妾便将这盏灯悬挂于椒房殿内。看到这盏灯,便如看到了皇上。”

    建文帝显然被这番话取悦了,开怀一笑:“这倒不必。你想见朕,随时命人传个口信,朕去椒房殿便是。何必睹物思人。”

    俞皇后目中含笑,口中薄嗔:“当着小辈们的面,皇上说话正经些。”

    建文帝哈哈大笑。

    嫔妃们不得不捧场,跟着一起僵硬地笑了起来。

    一众少女看在眼中,各自生出艳羡和向往。

    帝后情深,人尽皆知,今日亲眼目睹,果然更胜传闻。

    身为女子,一生中最大的幸事,便是得遇良人。此生若能像俞皇后一般,嫁一个深爱自己身份尊贵无人能及的夫君,该是何等幸运?

    ……

    在别人眼中,她是世上最幸运最幸福的女子。

    然而,夫妻多年,其中冷暖滋味,又有谁知?

    深夜,宫中一片寂静,众人皆已入睡。椒房殿的寝室里,建文帝也已入眠。俞皇后静静地躺在凤榻上,缓缓睁开眼。

    荷花灯被悬挂于寝室的角落处,烛火朦胧,散发着柔和的光芒。

    俞皇后凝望着荷花灯,脑海中忽地闪过一个久远的画面。

    “莲娘,这是我亲手为你做的荷花灯。”

    英俊的少年深情款款地捧着亲手做的荷花灯,送给已定下亲事的未婚妻:“再过几个月,我便娶你过门。”

    “莲娘,我对天立誓,这一生只对你倾心,白首到老,不离不弃。”

    一生一世一双人。

    年少时的真心许诺,在成亲生下昌平数年再无所出后,渐渐变得苍白。

    他是天子,需要皇子!

    这个理由,已足以成为辜负昔日深情的理由……对坚持了数年才纳妃嫔的建文帝来说,这甚至不是辜负,而是情深意重的证明。

    人人都在赞扬建文帝的一往情深,所有女子都在羡慕她的长宠不衰。只有她自己独自苍凉悲哀。

    更悲哀的是,这份痛苦,无人可诉。

    便是对着亲密至交顾娴之,她也不愿提及满腹的酸涩悲凉。

    所有的隐忍和痛苦,在今晚汇聚到了顶峰。

    当建文帝满含深意的目光掠过谢明曦时,她心中似有巨物轰然倒塌,摔得粉碎。

    “莲娘,”建文帝不知在做什么美梦,忽地呓语一声,好梦正酣的脸上浮起一丝笑意:“莲娘。”

    俞皇后定定地看着睡梦中的天子,伸出手,缓缓放在建文帝的脖子上。过了许久,又收了回来。

    ……

    建文帝对此浑然不知。

    他梦到了年少时的美好时光。

    那时,俞莲娘以头名身份考进松竹书院。以少年身份示人的俞莲娘,眉目清秀,英气勃发,才学满腹。

    身为东宫储君的他,见了如此出众的同窗,心中颇有几分不服。主动向夫子申请,和她同桌。

    礼乐书射御数,君子六艺,每一门课程,他都要和她比个高下。

    奈何她从不让他半分,除了射御略弱一筹,其余每门课程都胜他一筹。每一次月考岁考,她是风光无限的头名,他是满心憋屈的第二名。

    身为东宫储君,他颇有容人之雅量。索性主动和她和解,成为好友。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

    他是储君,日后是大齐天子。再优秀出众的人,也要臣服于他为他所用。

    直至后来,她的真实身份曝露于眼前,他才惊觉自己早已在不知不觉中对她用情至深。

    “莲娘,原来你是女子。”他满心狂喜紧紧地拥着惊惶失措面色惨白的她,一颗心跳得飞快,似要冲出胸膛:“莲娘,你一定不知道现在我心里有多欢喜。”

    他反反复复地在她耳边低语。

    因惊惧颤抖的少女身躯,在他滚烫炽烈的怀抱中渐渐平静。

    她惶惑地抬头,像一只落入网中的仓惶小兽,声音没了往日的自信从容,软弱而无助:“殿下真得不怪我隐瞒身份故意欺瞒?”

    他俯下头,在她柔软微凉的唇上印下灼热的一吻,然后,在她的唇上哑声低语:“我怎么会怪你。”

    “莲娘,你不知道我有多庆幸多高兴。”

    “我要娶你为妻。以后,我们朝夕相伴,永远在一起。”

    莲娘,我是这样的喜欢你。

    我要娶你为妻。

    莲娘,我永不负你!

    ……



    建文十三年。

    阳春三月,春意融融。

    一大早,莲池书院门外张榜公布月考成绩,照例挤满了学生。

    “你考了多少分?”

    “你考了多少?”

    “快瞧,谢学姐此次又是满分!”

    张口惊叹的少女,顿时惹来一阵嘲笑:“谢学姐哪次不是考满分?这还有什么可惊讶的。”

    “就是,我告诉你们,自我入莲池书院,每次月考岁考,谢学姐都是满分,稳居所有学舍的头名!从未被人逾越!”

    “是啊!每次考试过后看榜单,每次谢学姐都是第一。我早看习惯了!”

    叽叽喳喳的小姑娘们,是去年入学的学生。

    今年新考入莲池书院的新生,也都听闻过谢明曦的赫赫大名,一个个竖长耳朵,听得津津有味。

    少女天才,用这四个字来形容谢明曦,绝不为过。

    从进莲池书院的第一日起,谢明曦便已光芒四射,无人能及。今岁谢明曦已至第四级玉兰学舍,保持了整整三年的第一记录。

    前所未有。

    想来,以后也不会再有。

    谢家庶女几个字,再无人提起。因为谢明曦的光华,早已越过了出身。也成了京城所有闺阁少女憧憬的目标。

    如今,长辈训斥家中女儿或孙女,最常用的一句开头便是:“瞧瞧人家谢明曦……”接下来省略千字。

    或者换一个开头:“你怎么就不能学一学谢三小姐!”

    抑或就是:“同样都是闺阁少女,为何差距这么大!”

    ……被伤害至深的少女们,连嫉恨的勇气都没了,只余仰望。

    不知是谁轻呼一声:“谢学姐来了!”

    一众少女,反射性地让了开来。然后,齐刷刷地看了过去。

    ……

    众人瞩目下,一双少女携手而来。

    其中一个少女,看着只有十三四岁的模样。

    身着粉衫白裙,身形窈窕。眉目如画,清丽秀美之极,红润的唇角微扬,眸光潋滟,自信从容,风华夺人。

    这个少女,正是众人刚才热切议论过的谢明曦。

    两年多的时光,悄然滑过。

    谢明曦也长成了美丽少女。

    谢明曦身侧的少女年约十六,身着鹅黄衣裙,容貌姣好,美目流盼,双眸慧黠,纤弱动人。

    不用多问,这个少女当然是谢明曦的好友林微微了。

    说起林微微,在莲池书院里同样声名远扬。

    礼乐书数皆精通,奈何天生体弱,射御两门课程一直在六分左右挣扎徘徊。也因此,林微微每次月考多落在乙等,不易进甲等。

    换了别人,早已不忍目睹自己的成绩。

    林微微却是越挫越勇,每次月考后必要亲自看一眼才罢休。

    “希望我这次能考进甲等。”

    林微微小声念叨,一转头,见谢明曦神色从容的样子,顿时艳羡不已:“你每次都考满分,不用看也知道。我心中溢满嫉恨之情,纯洁的心灵迟早要扭曲啊啊啊!”

    谢明曦忍俊不禁,弯起嘴角:“我说了不必看成绩,是你硬要拖着我来。”

    林微微狡黠地一笑:“你一来,不用抢不用挤,众人自动让路。这么好用,不拖你拖谁?”

    谢明曦哑然失笑。

    两人有说有笑地上前看榜。

    ……

    林微微先扫了榜单的第一个名字,不出意料,还是谢明曦,还是六十分。第二个,还是李湘如,还是五十七分。方若梦稳稳地排在第三。

    算了,看上面的排名太伤感了,还是从下面开始找吧!

    林微微又看榜单的最后一个。

    不出所料……还是六公主。

    说起六公主,又是一个悲伤的故事。

    两年多的不懈努力,六公主的礼乐书确实有了不小的进步。只可惜,莲池书院里的少女个个天资聪颖勤奋不缀,夫子们对学生们的要求也越提越高。

    这也导致,不管六公主如何努力,礼乐书依然垫底。总分也随之垫底。

    此次六公主考了四十九分,依旧落在乙等。

    其次是盛锦月,考了五十分,也是乙等。

    “我考了五十三分,”林微微略有些小雀跃:“离甲等一步之遥。”

    外表纤弱娇柔的林微微,其实心理十分坚定强大。换做别人,每次因两门课程弱项牵累总分,怕是早就一蹶不振了。

    谢明曦冲好友笑了笑,正要说话,身后又是一阵骚动。

    “快看,六公主殿下来了。”

    ……

    谢明曦眉眼微弯,徐徐转身。

    一身黑衣的六公主映入眼帘。

    两年多的时光,也令六公主有了惊人的变化。

    最明显的是身高。

    六公主原本就比同龄的少女略高,这两年多来身量窜了一大截,如今已是学舍乃至莲池书院里最高的少女。站在谢明曦身侧,比谢明曦高了大半个头。

    合身的黑色武服下,腰肢纤细,双腿修长笔直。

    美丽清冷的脸孔也已渐渐长开,褪去了几分青涩,英气利落,别有一番迷人的魅力。

    围拥在一旁的少女们,看一眼秀美无伦的谢明曦,再看一眼美丽英气的六公主,心里忍不住小声啊啊啊地尖叫起来。

    大名鼎鼎的京城双姝啊!

    单看谢明曦,会觉得谢明曦优秀出众无人能及。

    单看六公主,则会觉得六公主风华灼灼举世无双。

    待两人并肩而立,才会知道什么是难分高下。到底该崇拜谢学姐,还是该景仰六公主?真的好难选啊……

    “又是倒数第一。”六公主喃喃自语:“到底什么时候我才能追上你。”

    谢明曦还没吭声,林微微已经扑哧一声乐了:“我看,这辈子大概是不可能了。”

    六公主:“……”

    看着六公主一言难尽的表情,谢明曦抿唇轻笑。

    好在六公主被打击惯了,意志坚韧,很快恢复自信:“等下次月考,我必能考进甲等。”

    谢明曦笑着揶揄:“是是是,只要你考进甲等,我们学舍便能全部甲等了。”

    六公主再次:“……”

    周围耳尖的少女们窃窃低笑起来。

    万幸六公主脸皮厚度禁得起考验,脸都没红一红,很快若无其事:“时候不早了,我们去学舍。”

    谢明曦忍住笑,点点头。

    ……



    莲池书院里的生活平和安宁,有条不紊,令人浑然不觉时间飞快流逝。

    似乎只是一转眼,便已两年多过去。

    同窗少女们也都已长大,往日还有几分青涩,如今一个个容颜长开,犹如枝头花苞一般渐渐绽放,风姿各异。

    尹潇潇俏丽明媚,李湘如美丽端庄,颜蓁蓁活泼俏丽,秦思荨柔和秀丽,萧语晗清雅动人……

    变化最大的,当属方若梦。

    昔日那个软弱怯懦的小姑娘,如今出落得清秀可人,气质出众,满腹自信,举止沉稳,一派名门闺秀风范。

    她凭借优异的成绩出色的才学,搏得祖父和父亲的器重宠爱。方家嫡女众多,再无人能压过方若梦。

    此次月考,方若梦又考了高分,稳居第三。

    颜蓁蓁看了月考成绩之后,一肚子气闷,怎么看方若梦都不太顺眼:“讨厌,又比我高了两分!”

    颜蓁蓁争强好胜的脾气从未改过。只是,她也有几分自知之明,不再和谢明曦较劲,而是瞄上了方若梦。

    这两年多年,方若梦大多稳居第三名。颜蓁蓁却起伏不定,好的时候冲至第四五名,有时掉落至倒数。

    颜蓁蓁没有刻意压低声音,方若梦自然听见了,也未介怀,一笑置之。

    “整天就知道傻笑。”颜蓁蓁心情郁闷,故意寻衅:“以为自己笑起来很好看吗?”

    方若梦想了想应道:“我觉得还挺好看的。”

    颜蓁蓁:“……”

    一众少女俱掩嘴而笑。

    颜蓁蓁羞恼不已,霍然起身,还没等张口说话,谢明曦六公主林微微一行三人进来了。

    谢明曦目光一扫,落在颜蓁蓁红通通的俏脸上:“怎么了?”

    颜蓁蓁莫名就怂了,不怎么情愿地哼了一声,坐了回去。

    她可不是怕了谢明曦!

    只不过,谢明曦做了三年舍长,威信愈浓。一个眼神过来,颜蓁蓁就觉得有那么一点点心虚……只有一点点而已!

    ……

    众少女的位置早已有过数次变动。

    唯一没变的,是六公主一直坐在谢明曦身侧。

    譬如今年,谢明曦坐了第一排,个头最高的六公主也坚持要坐第一排……六公主顽强地顶住了来自后排同窗少女的幽怨目光,镇定从容地坐了下来。

    个头最矮的颜蓁蓁正好坐在六公主身后,视线被挡了大半。

    颜蓁蓁敢怒不敢言,在心中腹诽不已。

    身为公主了不起吗?就可以这么欺负人?

    ……好吧,确实了不起!就可以欺负人!颜蓁蓁气闷地翻书,用力颇大,书页被翻得哗哗作响。

    六公主耳力灵敏,却只做没听见。

    想和媳妇坐一起,不厚着脸皮怎么行!

    过了片刻,董翰林进来了。

    董翰林已连续三年“荣登”学生最厌恶夫子榜单的第一名!奈何董翰林才学过硬,脸皮厚度更是无人能及,硬是赖在书院里不肯请辞。

    顾山长又是颇为刚正的脾气,从不计较私怨,并未主动辞退董翰林。于是,董翰林得以安然留下。

    快五旬的人了,还穿着墨绿这等鲜亮的长袍!一张老脸飘出可疑的香气,连一把胡须也被精心地修理过。

    真是老骚包!

    一众少女心里默默吐槽。

    ……

    于是,今日中午吃饭时的话题便是:董翰林近来如此骚包,到底是何缘故?

    “莫非是要续弦了?”尹潇潇兴致勃勃地猜测。

    萧语晗立刻附和:“应该是。”

    说起董翰林的续弦史,也算坎坷曲折。被顾家毫不留情地拒绝后,董翰林灰头土脸了好一段时间。后来,竟又将主意打到了杨夫子身上。

    他是鳏夫,杨夫子是寡妇。

    他有才,杨夫子貌美。

    多合适多相配!

    董翰林信心十足,竟连媒人也未请,趁着散学的时候拦下了杨夫子,直白地表明续弦之意。

    杨夫子也是个妙人,什么也不说,只在第二日送了一面镜子给董翰林。

    光亮的铜镜照映出董翰林忽红忽白的老脸。

    此事悄然传遍莲池书院,一众女夫子和学生乐不可支,背地里不知笑了多久。也亏得董翰林心理强大脸皮雄厚,硬是在众人嘲笑的目光中撑了过来。

    更奇葩的是,董翰林接下来又将目光瞄向了更年轻貌美的廉夫子……

    真不知董翰林哪来的勇气和底气,竟敢私下写了一封信送到了廉夫子的手中……

    后来,董翰林被面无表情的廉夫子揍了一顿。还被廉夫子逼着将那封信撕做几份,团成几团,塞入口中硬生生地吞入肚中。

    董翰林在床榻上足足躺了半个月。再之后,见到廉夫子便绕路走,连话都不敢多说一句。

    所以说,董翰林的“坚强坚韧”,也实在值得钦佩!

    颜蓁蓁口无遮拦地笑道:“是哪个女子瞎了眼,竟看中董夫子!”

    声音稍稍大了些。

    方若梦立刻轻声提醒:“颜妹妹,你声音小一点,夫子们就在隔壁进食,可千万别被董夫子听见了。”

    背后道人口舌是非,若被人听见了,不免尴尬!

    颜蓁蓁对她余怒未消,扁扁嘴,轻哼一声。接下来说话,声音倒是小了不少:“我让人去悄悄打听一下。待过几日来说给你们听。”

    八卦人人都爱,何况是一堆十几岁的少女。

    众人立刻齐齐点头。

    ……

    午休时,谢明曦照例褪去外裳,只着中衣,躺在床榻上。

    六公主却和往常一样,和衣而眠。

    谢明曦随口笑问:“你为何总不肯脱衣?莫非怕我偷看你不成?”

    六公主:“……”

    六公主在谢明曦戏谑的笑容下,清了清嗓子:“我一直是这等习惯。”

    谢明曦表示了然理解。

    身为死士,必须随时警觉,有和衣而眠的习惯也是难免。

    六公主暗暗松口气。

    屋子里安静了片刻。

    谢明曦闭上双目假寐,春日易乏,很快便有了睡意。

    六公主短短的两句话,立刻令谢明曦睡意全无:“明曦,半个月之后,父皇春猎,令我随行,或许会召你一起伴驾。”

    谢明曦霍然睁开眼眸,眼底俱是冷意。

    ……



    自两年前的上元节后,谢明曦被召进宫的次数悄然多了起来。

    每次都有正大光明冠冕堂皇的理由。譬如上元节乞巧节会被召入宫,譬如俞皇后或六公主生辰的那一日,也会被召进宫。一年总有五六回。

    在不知内情的外人看来,谢明曦是沾了好友六公主的光,得以出入宫廷。

    更有人猜测,以谢明曦的优秀出众,日后定能嫁入天家为媳,成为大齐皇子妃。便是谢家上下,也都这般认定……

    知悉内情的,唯有寥寥几人。

    “春猎是皇家盛事,往年只有几位皇子随行。”谢明曦目光冷然,声音低沉:“为何今年你会一同前去?还要我一同伴驾?”

    六公主目光同样冷凝:“原因很简单,不必我说,你也该猜到了。”

    谢明曦抿紧嘴角,目中闪过愤怒。

    确实不难猜。

    两年多的时间,已令建文帝耗尽了耐心。

    十三岁的少女,虽然尚未及笄,不过,也不再是孩童。只要确定葵水已至,便能“伴驾”了……

    或许,随之而来的便是一道圣旨,直接召她进宫为妃。

    一直压抑在心底的怒焰倏忽蹿上心头。

    她憎恶这种被人觊觎却不能正面相抗的困境!

    她痛恨这等被动又无奈的情势!

    前世曾匍匐隐忍数年的痛苦心酸,历历在目。她绝不愿重蹈覆辙,再陷泥沼……

    谢明曦平躺着未动,也未说话。六公主看不清她的脸孔表情,只听到她略显急促的呼吸声。

    不必多想,也能猜到谢明曦此时是何等愤怒。

    因为自己同样愤怒不已!

    “明曦,你别怕。”六公主深深呼出一口气:“有我在,谁都休想碰你半根手指。趁着此次春猎,我会一举解决此事!”

    最后一句话,说得斩钉截铁异常坚定!

    ……

    谢明曦心弦一颤,下意识地转头看过去。

    隔着两层轻薄的纱帐,六公主双目中的坚定决绝清晰可见。

    两年前的上元节,六公主也曾这般坚定地凝视着她,张口许诺。三年之内,必解她困境。之后,两人不约而同地搁下此事,绝口不提半个字。

    “你要怎么做?”

    谢明曦终于将心底最深的疑问问出口:“我和你虽是好友,情谊深厚。可皇上是你的亲生父亲……”

    这也正是此事最棘手之处。

    建文帝不仅是六公主的父亲,更是大齐天子,拥有至高无上的地位和权柄。建文帝执意要做的事,根本无人能拦得住。

    李太后不能,俞皇后也不能。更何况是身为女儿的六公主?

    谢明曦顿了顿,又低声道:“你的呵护之意,我心领了。只是,这是我的事,不该将你拖进来。若你因我之故触怒皇上,失了圣眷,我于心何安!”

    谢明曦思来想去,也没想到六公主能有什么法子为她解困。无非是以父女之情相求而已。暂且不说此事的风险有多高,便是侥幸成功了,六公主也会彻底失了圣心。

    六公主却道:“你的事就是我的事。”

    短短几个字,重于千钧,狠狠击中了谢明曦的心扉。

    如此深情厚谊,如此知交良友。

    她无力拒绝,也不愿拒绝。

    ……

    谢明曦心中涌起千言万语,却一个字都未出口。过了许久,才化为玩笑般的一句:“你这般待我,我何以为报?”

    六公主眸光一闪,也玩笑般地接了下一句:“以身相许如何?”

    谢明曦笑了起来:“若你是男子,我便以身相许。可惜你不是,我也无磨镜之癖。”

    六公主听到第一句的时候,眼睛骤然亮了起来,压根没将第二句放在心上:“如果我是男子,你真得愿意嫁给我?”

    声音里透着不同寻常的迫切热烈。

    谢明曦随口笑道:“我早已打定主意终生不嫁,像师父一般孑然一身。如果你是男子,我嫁你倒是无妨。”

    六公主无声地笑了起来,嘴角几乎咧到了耳边。

    谢明曦在心中思索应对之策,未再多言。

    六公主的好意相护,令人感动。

    只是,她从无将自己的命运交付他人手中的打算。

    ……

    春日明媚,白昼比冬日长。

    练完武再回谢府,已至傍晚,天色昏黄,尚未天黑。

    谢明曦刚踏进门里,一个窈窕纤瘦的女子身影便出现在眼前。

    “明娘,你今日回来得比平日迟了些。”纤弱柔美楚楚动人的妇人满面殷切满目慈爱:“我一直在门房处等你。”

    谢明曦眉头未动,神色漠然:“你待你的兰香院,不必到我面前来讨嫌。”

    这个美貌妇人,正是丁姨娘。

    丁姨娘动辄落泪哭泣的习惯从未改过,闻言委屈地红了眼眶:“明娘,我们是嫡亲的母女,便是往日有些误会,也早该解开了。母女哪有隔夜仇!”

    “以前是我疏忽你待你不够好,这两年多来,我痛定思痛,早已反省悔悟。”

    “算我求你了,你给我一个改过自新的机会。我以后一定一心待你……”

    这两年多来,丁姨娘在谢府的日子确实不好过。

    内宅被徐氏牢牢把持,她根本插不进手。

    谢钧一心向着谢明曦,谢明曦和她反目,谢钧为了讨女儿欢心,索性将她晾在一旁。

    这两年多里,春桃和秋菊两个通房丫鬟俱都十分得宠。春桃在去年生了个女儿,被抬了姨娘。她心中酸苦不必细说,却也暗暗松了口气。

    谢元亭学业再差再不争气,也是谢家唯一的子嗣。区区一个小丫头片子,便是长得白胖讨喜,对谢元亭的地位确是无碍。

    没想到,这口气还没松完,秋菊又有了身孕。看着秋菊小巧尖溜溜的肚子,丁姨娘心中愈来愈惶恐。

    万一秋菊这一胎生了儿子怎么办?

    谢钧对谢元亭万分失望,若再有别的儿子,怕是再不会多看谢元亭一眼了。

    丁姨娘还没蠢到家,很快便打定主意,要哄回谢明曦。

    谢明曦如今声名远扬,时常被召进宫。以后少不得要做皇子妃。只要谢明曦肯为兄长撑腰,谢钧有再多庶子也不用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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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丁姨娘在打什么如意算盘,谢明曦心知肚明。

    换在平日,谢明曦或有闲心嘲弄几句。

    今日,谢明曦心思沉重心事重重,根本没有应付丁姨娘的心情。冷冷瞥了丁姨娘,便抬脚离开。

    丁姨娘一急之下,忙冲上前扯住谢明曦的衣袖。

    谢明曦习武不缀,身手利落,反应极快,立刻闪身避开。

    丁姨娘的手落了个空,身子不受控制地继续向前踉跄两步,差点摔倒,颇为狼狈。待丁姨娘惊魂未定地站定,才惊觉谢明曦已毫不留情地走了。

    这个无情无义没良心的混账东西!

    对自己的亲娘竟这般冷血!

    丁姨娘气得咬牙切齿,满心懊恼,却又无计可施。谢明曦软硬不吃,实在难缠。她放下身段,每日软言相哄,却半点用都没有……

    一旁的丫鬟文绮低声问道:“姨娘,是不是追去春锦阁?”

    追去有什么用?

    连春锦阁都进不了。要不然,她又岂会每日傍晚到门房处等着?

    丁姨娘心烦气闷,瞪了乱出主意的文绮一眼:“尽出些馊主意!给我闭嘴!”

    文绮也是一肚子委屈。

    丁姨娘以前风光的时候,她这个大丫鬟在谢府里横行无忌。这几年,丁姨娘要么被罚禁足,要么被责骂失宠,在府中地位一落千丈。她也跟着灰头土脸,毫无脸面。

    春桃变成了春姨娘,等秋菊生下孩子,府里就会多一位秋姨娘……到那时候,丁姨娘还有什么立足之地?

    大少爷实在是个不争气不中用的混账!不用功读书,整日看闲书,还时常逃学玩乐。若不是永宁郡主送了重礼给新儒书院的山长,大少爷早就被开革退学了。

    大少爷是彻底被养歪养废了。

    所以,老爷才会让两个通房丫鬟停了避子汤药,想再生个儿子出来。

    也就丁姨娘还坚定不移地认定大少爷是谢家未来的希望!还痴心妄想让三小姐为大少爷撑腰。换了是她,她也不乐意理会这等心性凉薄狭隘的兄长。

    ……

    丁姨娘骂了文绮一通,满脸闷气地回了兰香院。

    秋菊临盆的日子就在这几日,随时都可能肚痛发作。一想到秋菊怀相明显是男婴的肚子,丁姨娘就坐立难安。

    怕什么来什么。

    半个时辰后,便有丫鬟来禀报:“秋菊姑娘阵痛发作,已进了产房。老爷正好回了府,现在正在产房外候着。”

    丁姨娘心里一紧,倏忽拧紧了手中的帕子。

    谢钧竟亲自在产房外等候!可见对秋菊肚中的孩子有多重视……

    丁姨娘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文绮,随我一同前去。”

    ……

    春锦阁里,却是一片安静宁和。

    谢明曦吃了晚饭,便进书房里温习书本完成课业。

    从玉和扶玉在一旁伺候。

    十五岁的从玉,眉眼清秀,行事细心沉稳,如今已是春锦阁里的大丫鬟。

    扶玉今年十六岁,个头比从玉高了一截,又黑又壮,力气颇大,随着谢明曦一直习武。如今,等闲两三个家丁都不是她对手。

    芳巧佩蓉年龄稍大了几岁,一个跑腿传话,一个管着箱笼库房。

    门忽地被敲响。

    进来的正是芳巧。芳巧行色匆匆地来禀报:“启禀小姐,秋菊姑娘已经进了产房。老太太亲自坐镇,大老爷也在产房外。听闻丁姨娘也去了。”

    谢明曦头也未抬,随意嗯了一声。

    芳巧等了片刻,也没等来谢明曦的吩咐,有些诧异。小心翼翼地张口问道:“小姐不打算去看看?”

    谢明曦还未张口,从玉便皱了眉头:“产房是污秽血气之地,小姐是闺阁少女,如何能去?”

    扶玉迅速接过话茬:“从玉说得对。再说了,秋菊姑娘生了五小姐或是五少爷,对我们小姐来说都无所谓。何必去凑这个热闹。”

    可不是么?

    谢明曦在谢府地位超然,便是庶出的谢元亭和嫡出的谢云曦也只能退让三舍。便是秋菊生了个庶子,又能如何?对谢明曦根本毫无影响!

    谢明曦听着从玉扶玉将芳巧驳得哑口无言,无声地笑了一笑。

    两个小丫鬟,如今都有模有样。

    倒是芳巧,几年如一日,没什么进步。除了绣荷包之外,只能做些跑腿传话的差事。

    ……

    芳巧颇有些羞愧地退了出去。

    谢明曦停下笔,冲着从玉扶玉一笑:“你们两个倒是有些大丫鬟的样子了。”

    从玉被夸得抿唇一笑:“奴婢日日在小姐身边伺候,若半点都没进步,如何对得住小姐的厚爱。”

    扶玉也笑道:“是啊!奴婢每天都随着小姐去莲池书院,岂能给小姐丢脸。”

    拍马屁的功夫见长啊!

    谢明曦莞尔一笑:“行了,都别耍嘴贫舌了。扶玉,去门房处看看余安来了没有。若是来了,立刻让他到春锦阁来见我。”

    扶玉应声退下。

    这两年多里,擅长经营的余安将玉容膏和神仙丸的生意做得风生水起。在京城开了几间分铺不说,又在淮扬金陵等地开了铺子。

    天底下没有女子不爱美,所以玉容膏的生意十分火热。

    神仙丸更是供不应求。尤其是那些家资丰厚年过四旬的富商们,更是趋之若鹜。售价不降反升。

    这几年赚的银子,是一个极惊人的数字。

    谢明曦有了两处宅院五处田庄还有数间铺子,手中有十余万银票,另外还多了藏在暗中的数十名暗卫。

    比起谢府的家资,只多不少。

    余安招揽了不少精明能干的掌柜和账房,具体琐事已无需他动手。只需管理简查账便可。谢明曦极少过问。

    余安每次来汇报交账,谢明曦听上几句便会打断:“行了,不必再禀报。这些由你全权做主便是。”

    余安感动之余,更坚定了“士为知己者死”的念头。

    今日谢明曦命人召他前来,他抛下半人高的账本,匆匆而来。正好在门房处遇到了扶玉。

    “你来得正好,小姐正等你呢!”扶玉喜上眉梢。

    余安从不多言,点点头,便随扶玉进了春锦阁:“不知小姐有何差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