荣和堂。
永宁郡主面如寒霜。
赵嬷嬷站在一旁,眼中闪着不善的光芒。瑶碧点翠各自站在永宁郡主身侧,略略垂头。
谢云曦挺直胸膛,冷笑一声:“三妹!你总算是来了!”
事涉盛锦月颜面,母亲此次绝不会轻易饶了谢明曦!
谢明曦并无惊惧之色,神色如常地上前行礼:“女儿见过母亲。”
没等永宁郡主张口,谢云曦又是一声冷笑:“三妹这个时候倒是温顺乖巧。之前在淮南王府,伶牙俐齿,连锦月表姐也受你欺辱。”
永宁郡主面色沉沉地张口:“明娘!你今日言语无状,在四皇子殿下面前放肆!惹得殿下动怒,进而迁怒于锦月。”
“你何来的底气,竟敢这般胆大妄为?”
永宁郡主语气陡然加重,目中骤然绽出冰冷的光芒:“莲池书院入学考试在即,我念在你即将参加考试的份上,对你容忍一二。你行事越来越肆意。莫非以为我会一直容忍你不成?”
“从今日起,你便老老实实地待在碧水阁,不得出碧水阁半步。”
“三月十五的早上,我会亲自‘送’你们姐妹去莲池书院考试。”
“云曦考中莲池书院,我不会亏待你们母子三人。你若是胆敢从中弄鬼,或是出什么差错……”
永宁郡主冷冷地勾起唇角,扯出一抹残忍又凉薄的弧度:“休怪我心狠无情!”
最后几个字,带着冷冽的血腥气。
便是谢云曦,听在耳中也觉暗暗心惊。
赵嬷嬷却是一脸理所当然。
李太后性情严苛手腕凌厉,每年慈宁宫里总要抬出几个被打死的宫女内侍。永宁郡主在宫中数年,被李太后抚育长大,行事和李太后颇为肖似。
前几日郡主对谢明曦稍作容忍,是不想弹压过度,免得谢明曦一个冲动,做出不当的举动。倒让谢明曦愈发放肆起来。
对一个庶女,根本不必这般顾忌纵容。
丁姨娘母子命运俱在郡主掌握中,区区一个谢明曦,只有乖乖听命的份!
谢明曦果然略一垂头:“女儿谨遵母亲之命。”
永宁郡主心头汹涌的怒火,总算稍稍平息:“这几日好好温习四书五经,练笔写文章。点翠每日都会去一趟,将你所写的文章带来给我过目。”
谢明曦又应了一声是。
永宁郡主心气又平缓一些,目光又落在一脸看好戏的谢云曦身上:“云娘!你这些日子,也别四处乱跑了。在云水阁里安生待着,每日读书练字。”
谢云曦:“……”
让谢明曦禁足也就罢了!为什么她也要随之禁足?
谢云曦万分不愿,娇嗔地喊了一声母亲。
永宁郡主目光冷冷一瞥。
谢云曦顿时噤若寒蝉,不敢再吭声。
……
不必早起去荣和堂请安。每日读书练字写文章,一日三餐俱是叶秋娘精心所做的美味,还有两顿点心和新鲜瓜果。
禁足的日子,谢明曦过得惬意悠然。
每日晚上,谢钧都会亲自来看她一回。
在谢钧看来,温顺听话的谢明曦绝无胆量招惹盛锦月。定是任性骄纵的谢云曦颠倒是非黑白!
只是,永宁郡主已下了禁足令。他也不便为了这等小事和永宁郡主起争执。只能每晚都来探望,顺便言语安抚几句。
“明娘,明日就是莲池书院的入学考试了。你不必紧张!”谢钧笑道:“以你的天资,此次必能考中。”
语气中露出一丝骄傲。
三个儿女中,唯有谢明曦遗传了他的读书天分。便是五十取一,也难不倒谢明曦。
谢明曦笑着嗯了一声。
谢钧又遗憾地叹了口气:“听闻今年李阁老的孙女李湘如也要考莲池书院。你想夺得头名,殊为不易。若等上一年,明岁必是第一。”
可惜,永宁郡主坚持让谢明曦今年便去考莲池书院。
谢明曦抬起头,眼眸明亮如水:“父亲,你觉得二姐能考上吗?”
谢钧下意识地摇头:“绝无可能。”
谢云曦天资如何,没人比谢钧更清楚。
莲池书院若录取百人,或许还有机会。偏偏每年只有十个名额……谢云曦怎么可能考中?
谢明曦若有所指地说道:“母亲倒是很有把握。”
谢钧反射性地点点头。
然后,心里涌起些许异样的感觉。
是啊!谢云曦天资平平,永宁郡主不可能不清楚。为何她这般有把握谢云曦能考取莲池书院?
还有,永宁郡主为何坚持今年便让谢明曦报名考试?
丁姨娘的眼泪,谢明曦这些日子的异样,永宁郡主出乎意料的容忍……
一个略显荒唐的念头,飞快地闪过脑海。
谢钧微微变了脸色。
……
谢钧没有说话,谢明曦也未张口。
过了半晌,谢钧才低声问道:“明娘,你告诉我。明日考试,是否别有内情?”
谢明曦静静地看着谢钧,不答反问:“以父亲之睿智,难道还猜不出来?”
谢钧:“……”
谢钧面色彻底变了!
永宁郡主竟打着这等卑劣的主意!
她怎么敢!
“母亲以兄长的亲事前程相逼,姨娘跪地相求,我不得不应。”
谢明曦目中露出浓浓的哀色:“女儿本不欲告诉父亲,免得父亲为女儿出头,和母亲争执吵闹。只是,父亲这般关心我,女儿心中感动,不想也不愿隐瞒。”
谢钧被谢明曦哀伤又孺慕的眼神打动,不假思索地说道:“我这就去见郡主,让她打消这个念头。”
谢明曦又是惊讶又是感动,含泪道:“父亲还是别去了。母亲执意如此,只怕听不进父亲的话。若因女儿之故,令父亲和母亲离心,便是女儿不孝了。”
谢明曦的“孝顺懂事”,令谢钧心中涌起身为父亲的尊严和责任感。斩钉截铁地说道:“此事你不必管,我这便去找她。”
然后,起身大步走了出去。
谢钧身影消失在眼前。
谢明曦面上哀色尽去,化为了然的笑意。
谢钧绝不会真的为她和永宁郡主反目。
她只是给了他一个充足的理由,和永宁郡主翻脸争吵罢了。
……
谢钧满面愠色,怒气冲冲地进了荣和堂。
丫鬟们心中暗暗奇怪。谢郡马平日温柔好脾气,今晚为何满面怒容?
守在寝室外的瑶碧一脸为难地拦下了谢钧:“请郡马留步。郡主已经歇下了!有什么事,不如明日再说……”
谢钧冷冷呵斥:“给我让开!”
瑶碧哪里敢让。
永宁郡主的脾气,她这个贴身丫鬟最是清楚。今晚若由着谢钧闯进去,永宁郡主必会动怒。她也会跟着遭殃。
两相比较,宁愿触怒谢钧!
“郡马请息怒。”瑶碧满面陪笑,目中露出一丝央求:“郡主真的歇下了。奴婢求求郡马,不要在此吵闹。否则,郡主必会迁怒于奴婢……”
水灵灵的杏目中,已闪出点点水光。
她虽无名分,却已伺候谢钧枕席几年。便是看在同床共枕的情分上,谢钧也该饶过她这一回吧……
啪地一声脆响!
瑶碧白皙的脸颊上多了五指印记!
瑶碧脸上一阵火辣刺痛,不敢置信地看着眼前翻脸无情的俊美男子!
“滚!”盛怒之下的谢钧毫无惜香怜玉的心情,薄唇吐出的话语如冰冻一般:“区区一个贱婢,竟也敢拦着我!立刻让开!”
瑶碧心里涌起一阵寒意和自哀。
在主子们眼中,她和点翠到底算什么?
奴婢?微不足道的玩物?
心情好时调笑几句,哄上一哄。一旦动怒,她们两人便首当其冲,成了出气筒。无人相怜!
瑶碧用力眨眨眼,将眼中的水珠生生逼回去。没等张口,满心不耐的谢钧已伸腿踹了她一脚。
瑶碧一个踉跄,摔倒在地,膝盖一阵剧痛。
再看谢钧,再次伸腿,用力踹门。
咚!
一声巨响,门开了。
……
安静的夜晚,如此闹腾,动静着实不小。
荣和堂里的丫鬟们却无人敢来张望。
谢钧阴沉着脸闯进寝室,俊目一扫,便见层层轻纱遮掩住的床榻上,一个女子慌张起身整理衣襟。露出的一截胸脯白嫩的刺目。
正是点翠!
永宁郡主衣衫还算整齐,此时却也格外恼怒,冷艳的脸孔被寒意笼罩,毫不客气地张口怒骂:“谢钧!你今晚是吃了熊心豹子胆!竟敢到我的寝室里来胡闹!”
知道是一回事,亲眼目睹是另外一回事。
因谢明曦而起的怒意,骤然混合进另一桩积年恩怨。心底压抑数年的不甘愤恨一股脑地涌上心头。
谢钧冷笑连连,言语尖锐刺耳:“郡主此言实在可笑。你我是夫妻,理当同床共枕。我进寝室理所应当,怎么倒成了胡闹!”
“郡主若不愿成亲,当年何必主动下嫁!”
点翠满心惶惶地躲在床角,下榻不是,留在榻上也不是。
永宁郡主目如寒霜,声音冰冷入骨:“谢钧!你想自取其辱,我便成全你。”
“若不是你出身寒门,在京城朝堂俱无根基,我身为堂堂淮南王府郡主,岂会看中你?你真以为自己生得如潘安再世,能迷倒天底下所有女子吗?”
“为了做郡马,你逼着怀了身孕的未婚妻为妾室进门,简直是厚颜无耻之极!”
“我盛永宁便是瞎了眼,也不可能看中你这等背信弃义的负心汉!”
谢钧被连连戳中痛处,再顾不得给彼此留几分余地颜面,冷笑着反击:“我谢钧出身寒微,却是凭着自己的才学考中探花。含香也是心甘情愿退让,为我妾室。”
“你又如何?”
“身为女子,不守妇德,不喜男子,有磨镜之癖!你这等女子,根本不配出嫁为妻!”
“我看在岳父的颜面上,一直对你百般容忍!你竟将我的容忍当成了怯懦无用,愈发放肆。正大光明地将点翠带在身边,日夜‘伺候’。”
“我若将此事揭开,你还有何颜面见人?”
永宁郡主气得俏脸煞白,全身簌簌发抖。
磨镜之癖……粗俗可鄙的四个字,如利箭一般,深深地刺中了她胸膛。
她想像往日一般,端起高不可仰的郡主架子,怒骂呵斥谢钧。
在谢钧恶毒不善的目光下,她竟张不了口。
……
点翠面色如土,羞愧得不敢抬头。颤抖瑟缩着下了床榻,连鞋袜也来不及穿,满面泪痕地冲出寝室。
此时,瑶碧也勉力爬了起来,嘴角边溢出一丝血迹。
“点翠!”瑶碧忍着痛楚,张口喊住悲愤欲绝的点翠:“留下!”
点翠全身不停发抖,泪水无声肆意横流,便连哭声也不敢发出来,声音里满是鼻音:“瑶碧,我……”
“留下。”瑶碧目中同样都是泪水,声音发颤:“郡马和郡主争执吵闹,万万不可落入他人耳中。我们两个得守在门外。”
她们两个俱是永宁郡主亲信,对郡主和郡马之间的事十分清楚。便是听进一些不该听的话,也无大碍。
最多是事后再挨罚。
若此时走了,被别的丫鬟靠近听了去,两人才是真的失责,必会被严惩。
点翠自然也清楚永宁郡主的手段,全身瑟缩一下,用尽力气点了点头。
同样狼狈的两人,对视一眼,各自擦了眼泪,默默守在门外。
……
门内,是漫长又无言的对峙。
明亮的烛火透过轻纱,将永宁郡主冷艳美丽的脸孔照得清清楚楚。
谢钧心中高涨的怒火,悄然被另一种火焰取代。
成亲十余年,他不止一次地想靠近她。可恨她从不给他半点机会。否则……她必会改了那等令男子不齿的癖好,心甘情愿地承欢他身下。
永宁郡主看着谢钧燃着火焰的双眼,忽地轻蔑一笑:“说来说去,你无非是怨恨我未让你近身。谢钧,这等卑劣无耻的心思,你趁早收起来。绝无可能!”
谢钧被揭穿晦暗隐秘的心思,不由得恼羞成怒,俊脸的脸孔瞬间涌过暗红。
他不再纠缠陈年旧账,怒声诘问:“明娘之事,你作何解释?”
永宁郡主先是一愣,旋即很快反应过来,冷冷扯起嘴角:“明娘不过是庶出,云娘才是谢家嫡女。云娘有了才名,便能谋一门好姻缘。我百般费心,所为的还是谢家。你到底有何不满?”
谢钧听到嫡女两个字,目中闪过讥讽嘲弄:“云娘到底是不是嫡出,你我心知肚明。”
门外的瑶碧点翠听到此言,心中陡然一紧。
对视一眼,彼此眼中俱是惊骇。
永宁郡主从不让谢钧近身,又有磨镜之癖。她们两人也曾暗自揣测过谢云曦是否出自永宁郡主的肚子。只是,从不敢宣之于口。
没想到,今晚守在门外,竟听到了这等骇人的隐秘……
谢云曦到底是谁生的?
点翠的脑海中倏忽闪过一个名字,犹有泪痕的俏脸一片惨白。
瑶碧显然也想到了,暗暗倒抽一口凉气。
谢钧的话,彻底激怒了永宁郡主。
永宁郡主掀起轻纱,寒着脸下了床榻,和谢钧遥遥相对:“谢钧!我这一生,唯有云娘这个女儿。她是谢家唯一嫡女!”
“我自会为她竭力谋划。便是出身不及别的贵女,也要令她才名远扬,入选皇子妃,嫁入天家为儿媳。日后荣华一世。”
“谁拦着我,我毁了谁。便是你也不例外!”
最后一句话,冰冷刺骨,令人心惊。
谢钧一张俊脸铁青,狠狠地盯着永宁郡主:“你为云娘谋划,我不怪你。可是,你不该将主意打到明娘头上!”
“你如此行事,心性恶毒,如何配得起嫡母二字!如何对得起明娘!”
永宁郡主讥讽地扯起嘴角:“我对得起云娘便足够了!”
不等谢钧翻脸动怒,又淡淡说道:“明娘身为庶女,身份低微。便是才名显著,也无资格入选皇子妃。这一点,你心里也该清楚。”
谢钧神色一僵。
宫中确实有此惯例。庶出之女,无资格被列入皇子妃名单。
他原本希冀着谢明曦才名远扬,再有无双美貌,或能进宫,为天子嫔妃……
永宁郡主目光锐利,似窥破谢钧心底所有盘算,冷然笑道:“皇上已年过四旬,日渐老迈。明娘才十岁,便是想进宫,至少也得五年及笄之后。”
“说句诛心之言,便是你如愿以偿,皇上寿元多长,也未可知。宫中俞皇后独宠多年,几位嫔妃都育有皇子。就算明娘进宫得宠,又能如何?你这个亲爹能沾几年的光?”
“若云娘为皇子妃,日后便是藩王妃。如有机缘,或能更进一步,成为太子妃。谢钧,你不是蠢人,该如何选择,自己权衡!”
谢钧面色阴暗不定,久久无言。
谢明曦再美丽再聪慧,庶出二字,便已是难以逾越的阻碍!嫁一个高门子弟不是难事,想为皇子妃,却无可能!
而谢云曦,却是谢家“嫡女”,“亲娘”是永宁郡主……
永宁郡主见谢钧一直没出声,轻蔑又嘲弄的扯了扯嘴角。
当年也是如此。
为了攀附淮南王府,眼前这个男人背信弃义,负了珠胎暗结的丁含香。
如今,为了触手可及的荣华富贵,负了谢明曦的信任依赖,也不足为奇。
……
隔日凌晨,天还未亮,谢明曦便已起身。
一夜好眠,谢明曦白嫩的脸颊透出淡淡的粉,双眸如水般清澈明亮,神色从容镇定。
从玉扶玉却比主子紧张多了。
力气大的扶玉小心翼翼地捧着木匣。木匣里放着谢明曦惯用的笔墨纸砚。
从玉的手里也捧着一个小巧的食盒,里面放着叶秋娘精心做的四味点心。入学考试要考足整整一日。得自己带些食物垫饥。
余安不能入内宅,几日前便领了差事,一直在外跑动。
到底做了什么,从玉扶玉都不清楚,也未多嘴问过。
佩蓉初来乍到,暂时做些杂事,并未领实际的差事。恭敬地站在一旁。
今日是个重要的大日子。叶秋娘虽未签卖身契,也自觉来送行:“预祝三小姐旗开得胜,马到成功。”
谢明曦微微一笑:“多谢。”
叶秋娘略一踌躇,轻声说道:“三小姐,我今日可否告假一日?”
叶秋娘签定的工契上,注明了月末休息一日。此时才是月中。
谢明曦目光扫过叶秋娘俏丽明朗的脸庞,随口笑问:“是回去陪你娘吗?”
叶秋娘目中露出一抹忧色:“昨日二弟托人送了口信给我,说娘病情日重。我放心不下,想回去看看。”
谢明曦目光微闪,忽地问道:“是谁给你送的口信?”
叶秋娘面颊微微一红,倒也未闪躲,落落大方地应道:“是我姨母家中的表兄,叫赵杨!他如今在临江王府做侍卫。”
提起这位表哥,叶秋娘双眸骤然闪出亮光。
那是一个少女,提起心上人时才会有的光芒。
谢明曦并未多言,淡淡说道:“你回去一日,不过,晚上得早些回来。”
叶秋娘满心感激,立刻笑道:“是。我一定早些回府,做一席美味,等着小姐回府。”
谢明曦笑着嗯了一声。
叶秋娘今日心情颇佳,难得多嘴几句:“今日我二弟去考博裕书院。我也盼着他能一举考中。”
博裕书院名列六大书院,学风浓厚,才学出众的比比皆是。排名仅在松竹书院之下。而且,博裕书院只重才学,不重出身。也成了众多出身不高的学子的最佳去处。
叶秋娘的弟弟有勇气报考博裕书院,可见才学不俗。
谢明曦前世只对叶秋娘印象深刻,对她家人并不清楚,随口笑问:“你弟弟叫什么?”
叶秋娘颇以幼弟为傲:“他叫叶景知。”
谢明曦有些讶然。
她对这个久远的名字有些印象。
当年谢云曦“考”进莲池书院,和李湘如一并传出才名。那一年,其余五大书院也不乏出众的学子。
叶景知便是博裕书院的头名。
可惜叶景知命薄,进了书院,未到半年便意外身亡。这个少年天才,璀璨人生尚未起步,便陨落尘泥,委实令人遗憾。
原来,叶景知竟是叶秋娘的弟弟。
叶秋娘被心上人设计,成了一颗有去无回的棋子。叶景知的死,是否也别有内情?
谢明曦略一皱眉,暂将此事搁下。
今日是莲池书院的入学考试。便是她记得所有考题,也不宜懈怠疏忽。
……
不出所料。
谢钧今日并未现身。
昨日晚上信誓旦旦说要替女儿撑腰,听了永宁郡主一席话又改了主意,缩头不管不问……谢钧脸皮再厚,今日也无颜面对谢明曦。
谢明曦目中闪过一丝讥讽的凉意。
精心装扮过的谢云曦,如一只彩蝶般娇美,翩然来到谢明曦身边,难得的和颜悦色:“三妹,你的笔墨纸砚和食盒都准备好了吗?”
谢明曦似笑非笑地扬起嘴角:“有劳二姐垂询,都已备好了。”
谢云曦牢牢谨记永宁郡主的叮嘱。今日不管谢明曦如何冷嘲热讽,暂且隐忍不发。此时心中有气,也只得忍耐,继续笑道:“我备了双份,送一份给你。”
“不必了!”谢明曦半点不领情:“我不用别人的笔墨,更不吃别人准备的食物。”
谢云曦:“……”
深呼吸一口气!
忍忍忍!
谢明曦的目光在谢云曦脸上扫过,轻笑一声:“二姐今日脾气如此好,委实令人惊讶。”
再深呼吸一口气!
继续忍!
谢明曦慢悠悠地说了下去:“今日莲池书院考生如云。不乏诗书满腹才学出众的贵女。二姐切记三缄其口,装也装出才女的样子。免得被人看出是个绣花枕头。”
再再深呼吸一口气!
谢云曦忍得满脸通红,目中火星几乎快喷射而出。
谢明曦欣赏了片刻,眼角余光瞄到永宁郡主的身影,微微一笑,住了口。
……
三月十五这一日,六大书院皆有新生入学考试。
论考生之众,莫过于博裕书院。平民学子大多报考博裕书院,听闻今年报名人数有八百人,最终录取四十人。算来是二十取一。
德润慈湖稍逊一筹,报名人数在五百左右,各录取二十人。新儒书院居末,报名人数最少,只有三百多人,最终录取三十人。十取一,在六大书院中录取率算最高。
松竹书院有皇家书院之称,只有三品以上的官员子弟才有资格报名。便是皇室宗亲,也得看爵位高低。条件如此苛刻,有资格报名的不过百余人。最终取十人。
论录取率,莲池书院的五十取一,最令人咋舌。
这一日,莲池书院外送考的马车排出了几条巷子。身份再矜贵,也无用处。只能下马车,步行至书院。
此时才五更天。永宁郡主府的马车来的算早,也排到了一里开外。
永宁郡主早有准备,倒也未恼,率先下了马车。
谢云曦谢明曦也随之下马车。
有着各府标记的马车排得颇为整齐,衣衫华丽妆容精致的贵妇们领着自家适龄的女儿,不顾体面,疾步前行。
这等情景,每年三月十五总要上演一回。
其中不乏熟悉脸孔。贵妇们一边疾行,一边笑着点头示意。不过,无人停下说话。
永宁郡主也是如此。
永宁郡主一边走一边低声叮嘱:“云娘,我只能送你至书院外。待验明身份,领了考试牌,你便要自己进书院。记得带好笔墨和食盒。认真书写,不要心慌,乱了手脚。”
最后四个字,说得意味深远。
这是提醒谢云曦。她早已重金收买了巡检夫子,不必惊慌。
谢云曦额上冒着细密的汗珠,不知是因为走路迅疾而起,抑或是为了即将到来的考试紧张。闻言重重嗯了一声。
永宁郡主眼角余光一扫,暗恨谢云曦不争气。
瞧瞧谢明曦,不疾不徐,神色从容,半点不见惊惶。相较之下,谢云曦这个嫡姐倒成了怂包……
到底不是从她肚皮里出来的,便是养了十一年,性子也不像她。到了关键时候,便显出了来自生母遗传的软弱平庸。
永宁郡主呼出一口浊气,将脑海中一闪而逝的念头按捺下去。
莲池书院到了!
……
莲池书院和松竹书院相邻,只一墙之隔。
松竹书院开的是东门,正朝着皇宫的方向。莲池书院开的是南门。如此一来,前来送考的人便能错开,不至于过于拥挤。
松竹书院占地两百余亩,高达两米的围墙,将松竹书院环绕其中。
莲池书院略小一些,同样以高墙相隔。站在书院外,无法窥得书院里的情形。
莲池书院的匾额,是由俞皇后亲自所写。
俞皇后早年间才名动天下,尤以书法见长。莲池书院四个字,龙飞凤舞,锋芒毕露。见字如见人,俞皇后之骄傲风骨,也可见一斑。
站在莲池书院外,谢明曦心中涌起微妙难言的滋味。
前世,她在莲池书院待了四年。
四年中,她敛尽光华,为谢云曦做“伴读”,承受众人的鄙夷轻蔑孤立。于她而言,几乎未留下任何美好回忆。
除了六公主。
今生重来,她再一次站在了这里。
只是,这一次,她不再为任何人而活。
莲池书院。
我谢明曦,回来了!
……
谢云曦的惊叹声在耳边响起:“这真是皇后娘娘亲手所写吗?笔锋锐利,大气磅礴,便是男子也不及。”
难得谢云曦也能说出这般有见识的话来。
不过,俞皇后这一笔字确实出色之极,颇有大家风范。
谢明曦目光扫了过去。
永宁郡主不知想到了什么,目中闪过追忆之色。沉默片刻,才淡淡道:“皇后娘娘年少时有京城第一才子之誉。”
谢云曦一怔:“为何是才子?”
不应该是才女么?
俞皇后曾女扮男装,参加松竹书院的入学考试,一举夺得头名。之后又在松竹书院读书几年,将当年身为太子的建文帝压得黯然无光。
直至及笄之年,年少的俞莲池借病退学,之后又“病重离世。”
俞家少了一个叫俞莲池的儿子,却出了一位太子妃。
事涉帝后年少时的情爱纠葛,知晓此事的人其实颇有几个,却无人敢随意提起。也因此,谢云曦听到才子两个字,有些发懵。
永宁郡主目中闪过一丝黯然,避而不答:“快些过去排队。”
谢云曦应了一声,将些许疑虑抛诸脑后。
谢明曦面上不动声色,心中却悄然起疑。
……
嫡母,庶女。
如此身份,注定了彼此对立,水火难容。
她不愿像前世一般被永宁郡主欺辱压制,便要彻底将永宁郡主压在脚下。只是,她从未小觑过这位嫡母。
永宁郡主心狠手辣,手段凌厉,在她漫长生命中所见的女子中,也足以排进前五!
永宁郡主提起俞皇后时的异样,到底是因何而起?
“谢三妹妹!”
身畔忽地响起爽朗明快的少女声音。
谢明曦回过神来,转头看过去。
映入眼帘的,是尹潇潇英气飒爽的俏脸。
谢明曦微微一笑,喊了一声尹姐姐。
尹潇潇笑道:“远远地看着,就觉得身形熟悉。我怕叫错了人,走近了才敢喊一声。”又冲谢云曦笑道:“你们姐妹果然都来了。”
谢云曦和尹潇潇虽认识,交情却平平。此时书院门口被前来考试的少女挤满。满目的陌生脸孔里,忽然出现一张熟悉的脸,顿觉无比亲切。
“萧姐姐她们,你可见到了?”谢云曦笑问。
尹潇潇有些无奈:“我和萧姐姐约好了在这里碰面。可惜今日人太多了,一直未能找到她。”
可不是么?
天边刚透亮。
五百考生,外加送考的女眷。一眼看去全是人头。前行不易,后退转身同样费力。时间无多,站队点名要紧,哪里还敢分神去寻人?
谢明曦笑着让了一让:“尹姐姐站我前面吧!”
尹潇潇也不推辞,笑着应了一声,便站了过来。
两人的低声说笑声传进谢云曦耳中。
谢云曦心里别提多气闷了。
明明她和尹潇潇相识在先,尹潇潇对谢明曦却比对她亲热多了!真是太可气了!
就在此时,一个威严的女子声音响起:“所有送考之人,一律退散。书院门外,只留考生。拥挤喧闹借机生事者,一律取消考试资格。”
……
这个声音颇为清晰明亮,重复了三次。
三次过后,贵妇们只得离去,书院外的考生们也安静下来,迅速排好长队。共五队,每队百人左右。
谢明曦位于第二队,前面排了十几个。
报名之时,每人都登记了姓名年龄家世等资料。此时五人一组,一一报上姓名,核查无误,便领考试牌。考试牌上注明了考试之时的座位号。
光是入考场,便耗时良久。
排在后面的,少说也得站上一个时辰。体力不佳的,光是这一关便熬不过去。
过不多时,有身体娇弱的少女轻呼一声,软软倒地。引来一阵低低的惊呼。
负责点名的夫子们视若未见。每年莲池书院新生考试,总有类似之事。只要未进考场,便无需过问。
谢明曦本不想多事,转头一看,却见昏迷少女也是第二队,约莫三十多名的位置。
少女容貌秀气,面色潮红,满额冷汗,呼吸急促。
尹潇潇也随之看了过去,立刻皱了眉头:“这不是林四小姐吗?她素来体弱,今日怎么也来了?”
林四小姐?
谢明曦脑海中立刻闪过一个名字。
林微微。
上有三个兄长,下有两个弟弟。身为林御史唯一的女儿,在家中颇受宠爱。可惜自娘胎便有不足之症,一紧张便易昏倒,也成了众人笑谈。
这位林四小姐,便是陆迟日后的发妻原配。过门一年,便因病消香玉陨。
没想到,她今日也来考试,尚未进场便昏倒。
家眷和伺候的丫鬟都已退散,只余下考生。
可怜的林微微,此时昏厥在地,竟无人相扶。
……
谢云曦低声提醒:“别看了,很快就轮到我们了。”
谢明曦却未理会,转身走过去,快速俯身,将林微微扶起坐着,用力掐人中。见她还是未醒,又从怀中掏出一个瓷瓶,倒出一粒白色药丸,塞入林微微口中。
附近的考生们一阵骚动。
药丸入口即化,滑入喉中。
林微微呼吸平稳了些,缓缓睁开眼。
一张秀美无伦的少女脸庞映入眼帘,声音悦耳之极:“我喂你的是参丸,现在你可感觉好些了?”
林微微定定心神,感激地说道:“多谢姑娘援手之恩。不知姑娘姓甚名谁,我日后定有回报。”
谢明曦笑了一笑:“举手之劳,何足挂齿。我姓谢,闺名明曦。”
然后,扶着林微微起身。
林微微面上潮红消退,顿时显出了纤弱娇美。一张尖尖的瓜子脸,弯弯的柳眉,杏目樱唇,委实是个美人胚子。
“今日要考一整日。”谢明曦低声相询:“你可能撑得住?”
林微微苦笑一声:“我自十岁起便来报考。每次都因过度紧张在书院外昏厥,根本没进过书院考场。今年我已十三岁,再不考,便无机会了。”
脸上闪过一丝毅然:“无论如何,我也得考上一回,方能甘心。”
心志坚毅的人,总值得人敬重几分。
谢明曦救她一回,本是别有用意。此时倒觉得这位林四小姐颇值得结交。闻言笑道:“我这里还有几颗参丸,都送给你。你紧张气虚之时,便服上一颗。”
林微微满心感激:“大恩不言谢。”
此时此刻,她确实需要这些参丸。推辞反显得虚情假意。
帮人帮到底。
谢明曦索性将自己的位置也让了给她:“我身体好,多等片刻无妨。你去站我的位置,早日入场坐下。”
锦上添花人人都肯,雪中送炭才最难得。
林微微目中闪出水光:“我们两个萍水相逢,你竟肯这般帮我。我……我真不知该说什么是好。”
其实,也不必那么感激她。
若不是认出对方是陆迟未来的发妻,她未必肯施援手。
谢明曦微微一笑,催促林微微上前。
林微微连连道谢,满含热泪地去了。
站到了谢云曦身前。
谢云曦:“……”
谢云曦又急又气,隔着一段距离,想喊又不敢喊,恨得咬牙切齿。
可恨此时到处是人,不能喧哗吵闹。不然,她定要臭骂谢明曦一顿!
只有站在一起,座位才能紧挨在一起。谢明曦在此关头,竟将位置让给了林微微。到底是何居心?
谢云曦气急败坏怒目而视,谢明曦神色从容视若未见。
瞪得再凶也没用。
谢明曦稳稳地站在三十多名的位置,和谢云曦隔了一段不算近的距离。
尹潇潇倒是对谢明曦的“侠义”行径十分欣赏,心中真正生出结交之意。
很快,便轮到了尹潇潇。
尹潇潇报了姓名,核对无误后,领了考试牌进了书院。临走之前,特意转头,遥遥地冲谢明曦笑了一笑。
笑容干净又爽朗,满是亲切和善意。
谢明曦回以微笑,心中浮起一丝欣慰。
重活一回,因她的改变,前世熟知的人,也有了微妙的转变。便如尹潇潇,前世淡漠疏远,从无交情。这一世,却主动和她结交。
林微微领了考试牌之后,投来感激的目光,满腹信心的进了书院。
林微微连着三年报考书院,都因紧张过度而昏迷。今世有她伸手相助,也在这一年踏入考场。不知会否成为同窗?
还有阴沉着一张脸的谢云曦……
呵!
好戏才刚刚开始!
谢明曦扬起唇角,意味深长地笑了一笑。
……
“姑娘姓甚名谁?”
负责点名的女夫子年约三旬,形容肃穆,不苟言笑。
这个夫子姓季,相貌寻常,却满腹才学,擅长算学。在书院中赫赫有名。
谢明曦冲季夫子笑了一笑:“我姓谢,闺名明曦,今年十岁。是鸿胪寺卿谢钧之幼女。”
季夫子略一点头,迅速翻动手中的册子,找到了谢明曦的名字,核查身份信息。在相貌那一栏中,简单地注明“白净秀美”四个字。
季夫子打量谢明曦一眼,目中露出一丝赞许之色。执笔在考试牌上写下谢明曦三个字。
对着如此美丽的少女,季夫子声音不自觉地和缓几分:“这是你的考试牌,进去之后,不得东张西望,迅速找到自己的位置坐下。”
谢明曦应了一声,接了考试牌。
乙二十五,谢明曦。
考场设在宽敞空荡的练功场。进了书院大门便能看见。共设了二十排座位,每排二十五个座位。
谢明曦正好在第二排最末一个。
坐在第二排中间的谢云曦频频看过来,眼中的火星几乎快喷射而出。
巡检的夫子不轻不重地咳嗽一声:“端坐不语!”
谢云曦羞臊地涨红了脸,正襟危坐,不敢再回头。
考生鱼贯而入。其中,总有一些熟悉脸孔。
巧的很,李湘如坐在丙二十五。李湘如眼角余光轻蔑地扫了谢明曦一眼,连个招呼也未打,翩然入座。
……
呵呵!
谢贵妃心胸可不宽广。
今日就教你学做人。
谢明曦略一挑眉,不动声色地捏了个纸团,指尖用力弹出。
正中李湘如膝盖。
李湘如猝不及防,只觉膝盖一麻,下意识地尖叫了一声。
众考生:“……”
巡考的夫子面色一冷,目光冷冽地扫了过来:“何人喧哗?”
众考生齐刷刷地看了过来。
李湘如生平从未出过这么大的丑,羞窘得无地自容,恨不得找个地洞钻进去。在夫子严厉的目光下,头脑几乎成了一片浆糊。
李湘如期期艾艾地解释:“夫子,刚才我膝盖突然发麻,没了知觉。我猝不及防,才惊叫一声。定是有人暗中捣鬼陷害我……”
夫子神色一冷:“不必解释了。保持安静!再吵闹,立刻出去。”
李湘如满腹委屈地住了口。目光搜寻一圈,正巧看到了那个小小的纸团。
莫非便是这个纸团砸中了她膝盖?
是谁?
李湘如恨恨地扫视一圈,目光落在谢明曦的身上。
谢明曦眼观鼻鼻观心,正襟危坐,目不斜视。
一定是她!
李湘如恨得牙痒,紧紧盯着谢明曦,竭力压低声音:“谢明曦!刚才是不是你用纸团砸了我膝盖?”
谢明曦忽地高高举手:“夫子,李姑娘又张口说话了。”
李湘如:“……”
夫子:“……”
众考生:“……”
……
一盏茶后,考生尽数入了考场。
今日的考官是书院的副山长。
莲池书院的山长,是当今的皇后娘娘。俞皇后平日坐镇中宫,每个月只到书院来授课三日。书院里的管理庶务,便都落到了副山长身上。
这位副山长来头也非同小可,出身书香望族顾家,闺名娴之。年少时才名卓著,以书法见长。
更令人称奇的是,顾山长一直独身未嫁。
已年过四旬的顾山长身量修长,依然是未婚女子的穿戴。一袭简单的青色罗裙,一头青丝半挽发髻,另一半长发披散在身后。发上只插了一支金钗,再无修饰。
论相貌,顾山长不算特别美貌,嘴唇略大,鼻梁也略高一些。可她诗书满腹,气度高洁,满身风华,远胜满头珠翠的美人。
发卷审核巡考之类的事,自有巡考的夫子去做。
顾山长端坐在高台上,目光淡淡一扫,众考生便觉心中一凛,什么抄袭传纸条之类的念头,立刻被掐断。
“尔等今日来考莲池书院,需谨记端正心思,展露真才实学。”顾山长声音清亮,清晰地传进众考生耳中:“一旦发现任何舞弊之事,立刻撵出考场,永不录取。”
众考生齐声应是。
谢云曦紧握着手中的笔,额上冒出细密的汗珠,手心也湿漉漉的。
一颗心怦怦跳得飞快。
母亲叮嘱过,写完试卷之后,最后署上谢明曦的名字。
而谢明曦的试卷上,则会写上谢云曦三个字。
如此一来,两人的试卷便正好对调。
母亲已暗中收买了今日巡考的孙夫子。不论是谁巡考收卷,都不会吭声。只要交了试卷,便再无对症。
没问题!
不用怕!
谢明曦胆子再大,也绝不敢拂逆母亲心意,只能在试卷上署她谢云曦之名。否则,母亲第一个饶不了她!丁姨娘和庶兄谢元亭也没好果子吃!
谢云曦拼命安慰自己,手依旧不停发抖。瞪着眼前的三张试卷,迟迟未能落笔。
巡考的夫子经过她身侧,敲了敲她的桌子,以示提醒。
谢云曦这才定下心神,开始看题。
……
日头渐渐升起。
光线越来越明亮。
明亮的阳光落在考卷上,闪出近乎刺目的光影。
考场上寂静无声。
顾山长端坐如山,岿然不动。
巡考的五位夫子,各自眉目肃然,凌厉的目光不停扫过众考生。
一众考生无人敢抬头。或埋头苦思,或奋笔疾书,或满面愁容,或胸有成竹,或患得患失,或满腹自信。便如一场无声的哑剧,尽显考生百态。
谢云曦便是埋头苦思型。
谢明曦挥洒从容,镇定自若。
试卷共有四份,外加四份草稿纸。
因无法涂改,每一份试卷需在草稿纸上完成。然后重新誊录。
这样算来,四份试卷要各做两遍。一天的时间,着实不算宽裕。也因此,所有考生拿到试卷后,都立刻看题做题,无人敢犹豫踌躇。
第一份考经义,以背默四书五经为主。这一份试卷,最容易最简单。有勇气报考莲池书院的少女,多熟读四书五经,做这一份试卷不算难事。
第二份试卷考的是诗词歌赋。完成考卷不难,写得出彩却不易。
第三试卷考的是算数杂学。这一份试卷,考的是知识见闻和天赋,也难倒了大多考生。
时间已过半,将近正午。大部分考生做完一二份考卷,对着第三份试卷皱眉发愁。
至于第四份考策论的试卷,根本无暇去看。
锵锵锵!
季夫子忽然现身,敲响了手中的铜锣:“停笔,休息半个时辰。”
众考生长松一口气,各自搁了笔。
……
这半个时辰里,可以喝些备好的茶水,可以吃些点心垫饥,也可以去净手方便。十个考生一组,由巡考夫子全程陪同。不得互相瞩目,不得低声交谈。
谢明曦慢悠悠地起身。
谢云曦一直在盯着她的动静,她一动,谢云曦不假思索地举了手。只有一起去方便,才有靠近说话的机会。
憋了半天,就等着这一刻呢!
夫子点一点头,谢云曦松口气,忙起身站进队中。
然后,就见谢明曦扭一扭手腕,又坐下了。
谢云曦:“……”
谢云曦眼珠子都快瞪出来了。
尹潇潇不轻不重地咳嗽一声,低声提醒道:“夫子在看你。”
谢云曦将喉间的一口老血咽下,咬牙切齿地想道。回去之后,定要向母亲狠狠告上一状。
待谢云曦回来之后,谢明曦举了手。
谢云曦眼睁睁地看着谢明曦含笑走人。
凑巧的是,李湘如也在同一队中。
趁着净手之际,李湘如不动声色地凑到谢明曦身边,压低声音冷哼一声:“谢明曦,你敢暗中捣鬼害我,我饶不了你!”
谢明曦白净的小脸露出些许惊惶,娇怯的喊道:“夫子,李姑娘言语相逼,让我将算学的最后一题答案告诉她!”
李湘如:“……”
李湘如怄得一口血都快吐出来了。
夫子紧皱眉头,冷着脸走了过来,目光如刀锋一般刮过李湘如的俏脸:“她所言可是真的?”
李湘如满腹冤屈,泪水在眼眶里直打转:“当然不是。我自幼学算学,同龄少女无人能胜过我。我怎么可能来问她答案!”
“谢明曦分明是故意诬陷我!”
李湘如出身显赫,这位夫子在听闻李姑娘三字之后,便猜出这是李阁老的孙女。心里的天平下意识地往李湘如倾斜,目光扫过谢明曦:“到底是怎么回事?”
谢明曦一脸无奈:“回夫子,我和李姑娘曾有一面之缘。李姑娘知我擅长算学,对自己的答案又无十分把握,便来问我。”
“她无意抄袭,只想和我对一对答案。只是,这不合书院考试的规矩,我宁愿翻脸恼了她,也不敢多言。恳请夫子明鉴!”
这个说法委实太合情合理了!
谢明曦那张清丽秀美的脸庞格外真挚,语气中隐含一丝无奈。
任谁听着,也不会起疑。
同行的考生都用不赞成的目光看向李湘如。便连夫子,也以为李湘如有核对答案之意。略一皱眉道:“此次作罢,下不为例!”
李湘如百口莫辩,生生被气得红了眼圈。
谢明曦一脸歉然地说道:“李姑娘,是我对不住你。待考试结束,我一定登门赔礼。”
如此宽厚的风度,令夫子颇为满意。一众考生目中也露出钦佩赞许。
李湘如眼中的泪珠涌了出来。
两人的梁子,就此正式结下!
……
欺负一个十一岁的小姑娘,谢明曦毫无愧疚,颇为愉快。
回了位置后,打开食盒,将四块点心吃得干干净净,喝了一杯温水。闭目小憩片刻,养足精神。
锵锵锵!
又是三声锣响!
半个时辰到,继续考试。
春日白天稍长,离收卷尚有两个时辰,不必心急。
谢明曦在草稿纸上做完算学,仔仔细细地检查一遍,确认无误,才看向最后一份试卷。
平整的纸上,只有两行字。
乃生男子,载寝之床,载衣之裳,载弄之璋。
乃生女子,载寝之地,载衣之裼,载弄之瓦。
果然还是这一道策论。
这四份试卷,俱是俞皇后亲自所出。
最后这一道策论,其实不合规矩。按着科举考试惯例,策论之题大多问及朝政时政,或民事农事。偏偏俞皇后剑出偏锋,出了这么一题。
弄璋弄瓦之说,出自诗经。
男子弄璋,女子弄瓦。自出生起,男子地位便远远高过女子。
古来今往,天经地义。
俞皇后出这一道策论,到底是何用意?或者说,俞皇后想看到的是什么样的破题承题?
谢明曦默默地看着这两行字,心中思潮起伏,难以平息。
前世的入学考试,正是这一道题。
当年她年少识浅,尚无阅历。凭借着出色的文采和一笔好字,得以脱颖而出。最终却因破题平平,惜败于李湘如。
李湘如头名,谢明曦考了第二……谢云曦这才以第二名的成绩入读莲池书院。
此时坐在考桌前的她,已不再是懵懂天真的谢明曦。前世种种,在她的身上心中烙下深深的印记。再看这一道策论,心中思潮澎湃。
谢明曦执笔,行云流水般落于纸上。
胸中似有惊涛激浪,汹涌不息。在笔尖倾泻而出。
一蹴而就。
写完之后,谢明曦深深呼出一口气。只觉心胸畅快淋漓。
此时已是申时。离收卷还有一个时辰。
谢明曦换了一支稍小的笔,蘸足了墨,开始誊录。用的正是男子科举流行的馆阁体。字迹圆润端正,漂亮至极。
两米之外的邻座上,李湘如也在誊录考卷。
李湘如心中憋着一股气,不时用眼角余光瞥谢明曦一眼,有意要比谢明曦快上一步。
谢明曦似察觉到了她的目光,转过头,冲她扯了扯嘴角。
这简直就是明晃晃的挑衅!
李湘如轻哼一声,手下动作顿时快了起来。她自四岁起执笔练字,一手馆阁体练得极好。便是祖父父亲对她也赞许有加。
她自信同龄少女中,无人能胜过自己。
谢明曦便是再聪慧,也不过是谢家庶女。谢钧请来的西席,岂能比得上在李家请来的京城大儒?
哼!
她定要夺得头名,让谢明曦彻底伏在自己脚下。
此时的谢云曦,也在奋笔疾书。
她清楚自己很难考中。不然,也不会乖乖听令,任永宁郡主安排下替考之事。可心里到底憋着一股劲。今日的入学考试,她绞尽脑汁,用尽生平所知所学。
说不定或许可能……她自己也能考中!
到时候让谢明曦也跟着沾光!
谢云曦胡思乱想一番,在署名处,写下了谢明曦三个字。
……
巡考的孙夫子经过谢云曦身侧。
考试牌上的名字和试卷上的名字分明相差一个字。巡考夫子却视若未见。不紧不慢地往后踱步,走到谢明曦身边。
目光一扫,眼前骤然一亮。
好字!
不必细看试卷写的如何,便是这一笔好字,也足以脱颖而出。
怪不得永宁郡主不惜暗中花重金,收买贿赂今日巡考之人。这位谢家庶女,可比那位嫡女强多了!
这位孙夫子,就这么站在谢明曦身边,岿然不动。
谢明曦心中了然。
永宁郡主再有能耐,也没手眼通天至收买所有巡考夫子的地步。眼前这个孙夫子,才是永宁郡主花重金收买之人。另外几个巡考夫子,不过是得了些好处罢了。
谢明曦只当不知,放下笔,稍微活动手腕。
砚台上共放了三支笔,一般款式一样大小。
今日前来考试的少女,大多备几支笔。以备不时之需。孙夫子见惯了,并未放在心上。也未留意到,谢明曦重新拿起的笔,和刚才的不是同一支。
谢云曦。
孙夫子亲眼看着谢明曦写了名字,一颗心才落回远处,不动声色地走了开去。
孙夫子转身之后,谢明曦从容换了最后一支笔。
这一支笔竟未蘸墨,不过,笔身笔尖俱是黑色,人人都在奋笔疾书,根本无人留意。
谢明曦目中闪过一丝意味深长的笑意,执着这支未曾蘸墨的毛笔,在谢云曦三个字旁边又写了三个字。
写完之后,落笔之处一片空白,看不出半点痕迹。
……
日头西移,天色渐暗。
酉时一到,锣声锵锵锵再次响起。
季夫子站在顾山长身侧,目光扫过众考生脸孔:“停笔,收卷。”
有小部分考生尚未誊录完考卷,急得哭了出来。可惜,巡考的众夫子冷面无情,根本不理会。
孙夫子面不改色地收了谢云曦的试卷,待到谢明曦身边时,着意又仔细地看了署名。
只有谢云曦三个字。
这个庶女,还算安分听话。
她本是宫中绣娘,因绣工出色,被挑中来了莲池书院任教。自比不得那些出身名门的贵妇,或是博学多才的大儒。每个月区区十两银子的月例,只够花销而已。
永宁郡主在宫中长大,和她本就相识。一个月前派了赵嬷嬷暗中来说项。她无资格阅卷,只在巡考的时候放一放水。只要无人揭破此事,便安然无虞。
若被发现……后果自然极其严重!俞皇后不管俗务,顾山长却是铁面无情的主!
只是,财帛动人心。
永宁郡主之前送了五百两银子,允诺事成后再送五百两。整整一千两银子,便是她不吃不喝,十年也攒不出来。够在京城置一个两进的小院子,或是买一处铺子。
她犹豫两日,终于狠狠心应了下来。
万幸此事颇为顺当,等收了卷,一切便尘埃落定。
收了谢明曦的试卷后,孙夫子一颗心稳稳当当地落回原位。也终于有闲心怜悯谢明曦一回。
长得这般美貌,写得一手好字,才学出众。本该有个好前程。
奈何谢明曦出身低微,被嫡母生生压得动弹不得,只能为嫡姐做嫁衣了。
谢明曦似有所察,忽地抬起头来,和孙夫子的目光碰了个正着。
孙夫子到底有几分心虚,率性移开目光,迈步去收第三排的试卷。
……
巡考的夫子们忙得脚不沾地。
先核对考试牌和试卷姓名是否一致,然后收齐试卷,连草稿纸也一并收走。然后,当众糊名装订。
自今晚起便开始改卷,书院里大半夫子都要熬夜批阅。
五百份试卷分为五组,每组三个夫子。每一份试卷都需三个夫子亲自批阅,被批为甲等的,才算过了第一轮。
按着往年惯例,能过第一轮的试卷,只有五分之一。
隔日的第二轮阅卷,则由顾山长主持批阅。
从一百分试卷中,再评出三十份甲等。然后,这三十份试卷尽数送入宫中,由俞皇后亲自过目,选出前十。
这十个人,便成为皇后娘娘亲自选定的学生,也是莲池书院今年被取中的新生。
三月十八日,莲池书院外张榜公布新生名单。这一份名单,由皇后娘娘亲手书写。被人戏称是皇后门生。
和科举会试被取中的天子门生,有异曲同工之妙。
莲池书院里的夫子亲自登门,告知考生及家人被录取的喜讯。这一日,也成了京城众贵妇瞩目之时。丝毫不弱于会试放榜的热闹。
便连松竹书院录取新生的风头,也不及莲池书院。
……
锵锵锵!
锣声再次响起。
“收卷已毕,众人按着座位顺序依次离场,不得拥挤推攘。”季夫子的声音再次响起。
众考生不敢吭声,依着季夫子的吩咐,一一起身离开。
考了整整一日,耗尽精力,一众考生个个面色黯淡无光。走出莲池书院的时候,双腿酸麻无力,整个人都似被掏空一般。
书院门前不得停放马车,前来接考生的贵妇们,一个个站着书院外等候。
此时众贵妇哪里还有自矜自傲的风度,一个个伸长脖子张望。还要口不对心地奉承身边的熟人。
“贵府千金聪慧无双,此次定能考中。”
“我那个女儿愚笨的很,哪里算得上聪慧,更不及你府上的闺秀。此次高中被录取,可得好好摆几桌喜宴,让我等也跟着凑凑热闹。”
“我倒是盼着摆酒席,只怕是没这个机会。”
“何必这般自谦。这杯喜酒我是喝定了!”
虚伪之程度,丝毫不弱于朝堂之上的你来我往。
……
淮南王世子妃站在永宁郡主身侧。
淮南王世子妃年已三旬,容貌美艳,满头珠翠,妆容精致。
姑嫂两个站在一处,少不得低声闲话。
“永宁,你倒是胸有成竹,半点不慌。莫非真有十足把握?”淮南王世子妃目光掠过永宁郡主冷艳沉着的脸孔,随口笑问。
盛锦月考不中,能走一走“后门”,争取那个面试入学就读的名额。也因此,淮南王世子妃并不如何紧张。
永宁郡主的自信就有些蹊跷了。
谢云曦时常出入淮南王府,在淮南王世子妃眼皮子底下长大。谢云曦资质如何,身为舅母的淮南王世子妃心中自然有数,只是从未说穿罢了。
永宁郡主为何这般胸有成竹?
面对淮南王世子妃探询的目光,永宁郡主半点口风不露,淡淡应道:“考不中,过两年再考便是了。”
口是心非!
淮南王世子妃似笑非笑地扯了扯嘴角。
宗室贵女中,永宁郡主的才貌属顶尖。自矜自傲,也胜旁人。当年她下嫁出身寒门的谢钧,着实令众人错愕。
谢钧生得俊美儒雅,有京城第一美男子的美誉。待永宁郡主温柔体贴,百依百顺。时日一久,倒也无人再提。
永宁郡主膝下只有谢云曦这么一个女儿,对谢云曦的期待自是极高。若考不中再等两年,心高气傲的永宁郡主岂能忍得下这口闷气?
永宁郡主并不多言,目光一扫,已瞄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立刻笑道:“锦月已经出来了。”
淮南王世子妃精神一振,再无暇多说,疾步迎了过去,迫不及待地追问:“锦月,考得如何?”
原本自信满满的盛锦月,经过一整天的考试折腾,像被霜打过的茄子,蔫乎乎的,没半点精神。被这么一问,勉强打起精神:“尚可。”
淮南王世子妃心里微微一沉。
自己的女儿什么性情脾气,她这个亲娘当然最清楚。若考得顺遂,此时必是满面骄色。现在这般迟疑低调,显然是考得不太好……
能考中才最风光。那个面试入学的名额,说来到底气弱一截。
盛锦月已没了心情说话,心事沉沉地垂了头。
弄璋弄瓦!
俞皇后出这一道题,到底是何用意?
……
弄璋弄瓦!
到底何解?
出了书院的一众考生,都在琢磨同一个问题!
李湘如也未例外。
她自信文采出众,无人能及。唯一可虑的,是自己的破题是否能得皇后娘娘青睐!此次考试,她对头名志在必得,自是格外紧张在意。
谢云曦面色有些惨淡,用力咬着嘴唇不说话。
尹潇潇同样惴惴,凑到谢明曦身边,低声问道:“谢三妹妹,最后一道策论,你如何破题?”
谢云曦放慢脚步,目光扫了过来。
同样考了一日,谢明曦气定神闲,气色好得令人嫉恨:“既已考完,等着放榜就是。何必多思多虑,徒增烦恼?”
尹潇潇哑然片刻,自嘲地一笑:“我平日自诩豁达开朗,和你一比,便差得远了。罢了,不说这些了。我先回去,睡上两日,补补元气。”
最后两句话,说得活泼俏皮。
谢明曦莞尔一笑。
尹潇潇一走,谢云曦咬着嘴唇过来了,竭力压低声音:“你到底考得如何?”
谢明曦淡淡道:“不清楚。”
谢云曦:“……”
谢云曦瞪了过去,咬牙切齿地低语:“考得好坏,自己怎么会不清楚!”
分明是故意打马虎眼,成心让她着急!
谢明曦若没考好,她还怎么上莲池书院?
谢明曦扯了扯嘴角,尚未说话,袖子便被人拉住了。
……
谢明曦不喜人随意靠近自己,皱眉转头,待看清来人的脸孔,眉头才舒展开来。
攥着她衣袖的十三岁少女,个头不高,身形纤细,脸庞娇美。正是谢明曦之前施以援手的林四小姐。
“我出来之后一直在这儿守着,总算见到你了。”林微微眼眸熠熠发亮:“今日多亏了你送我的那几颗参丸,我才能撑足一整日。不知你家住何处?”
谢明曦也有意结交,笑着道出自己家世。
谢明曦,在家中排行第三。父亲是以俊美闻名的鸿胪寺卿谢钧,嫡母是永宁郡主。
林微微唯恐自己记错,特意说了一遍,确定无误后,才笑道:“我明日便登门致谢。”
谢明曦笑道:“些许小事,何足挂齿。”
“可是……”
谢明曦含笑打断林微微:“今日之事,也是你我之间的缘分。若你不嫌弃我是庶女出身,我们便就此结为好友如何?”
御史位高权重,有闻风而奏弹劾众臣之权。便是天子犯错,御史也可以上奏折。
林御史刚正不阿,官声颇佳,和首辅陆阁老私交甚笃,朝臣中也不乏好友。
林微微身为林府唯一的嫡女,和谢明曦结交,算是折腰低就了。
林微微想也不想地点头:“好!我也正有此意!”迅速改了口:“如此,我明日去郡主府找你。”
谢明曦笑着点头。
……
看着两人亲热攀谈的样子,谢云曦心中暗暗后悔不已。
没想到,这个在书院外晕厥的少女竟大有来头。
早知如此,当时她也该装装样子。白白便宜了谢明曦,靠着几颗参丸便结交了林御史的女儿……还有之前的尹潇潇!
真不知牙尖嘴利的谢明曦有什么好!
不过是个卑微庶女,她们竟都对她另眼相看。自己这个正经的谢家嫡女就在这儿,倒是无人问津!简直可恨可恼!
谢云曦心中忿忿,加快脚步。
“云娘,”永宁郡主熟悉的声音响起。
谢云曦打起精神应了,快步走了过去,娇嗔地扑进永宁郡主怀中:“母亲!考了一整日,我手腕又酸又痛,拿筷子的力气都没有。”
冷若冰霜的永宁郡主,此时面色稍稍缓和,轻抚谢云曦发丝:“先回府吧!”又略略皱眉:“明娘人呢?为何没和你在一起?”
谢云曦总算逮着机会告状了。加油添醋地将今日发生的事情迅速道来:“……她借着此事故意坐得远远的,我……”
一个激动,声音不免大了些。
顿时惹来众多好奇的目光。
谢云曦兀自不察,还想再说。
永宁郡主咳嗽一声,打断谢云曦:“你也累了,先上马车歇着。我在这儿等明娘。”
点翠颇有眼色地凑上前,扶住谢云曦的胳膊:“奴婢伺候二小姐上马车。”
谢云曦这才住了嘴,乖乖上了马车。
永宁郡主站在原地,面色沉沉。等了片刻,才见到姗姗来迟的谢明曦。谢明曦裣衽行礼:“有劳母亲久候。”
永宁郡主目光如刀锋一般刮过谢明曦的脸庞,冷然道:“先上马车等着。”
……
考生一一被接走。书院外的马车渐渐减少。
永宁郡主府的马车却一直等在原地。
谢云曦几次三番欲张口,一见到永宁郡主的沉沉面色,立刻三缄其口。虽是嫡亲的母女,谢云曦对永宁郡主总有些莫名的畏怯,并不敢太过肆意。
谢明曦看在眼中,唇角微微扬了一扬。
半个时辰后,天色暗了下来。书院外的马车几乎都走光了。孤零零的一辆马车,颇为惹眼。
一个丫鬟模样的年轻女子快步走至马车边,轻声道:“孙夫子命奴婢前来送信。一切稳妥,毫无差错。郡主可以安心回府了。”
这是孙夫子特意打发来送信的丫鬟。
永宁郡主松了口气,并不多言,张口吩咐启程回府。
待马车赶回府中,天色已黑。
郡主府正门大开,悬挂着的琉璃灯闪出炫目明亮的光泽。谢钧谢元亭父子两人,俱在门口处等候。
遥遥地看见马车,父子两个快步迎了过来。谢钧温柔伸手相扶,谢元亭站在另一侧,也伸出了胳膊。
永宁郡主在人前不得不装装样子。任凭丈夫儿子扶着自己下马车,实则心中翻滚反胃不息。
谢云曦紧接着下了马车,得到了父亲和兄长的亲切关怀。
“云娘,此次考试可还顺利?”
“我看二妹面色红润信心满满,定能考中。”
谢云曦谨记永宁郡主吩咐,在父兄面前表现得极有自信:“三日之后放榜,父亲大哥就等着好消息吧!”
话未说完,身后便响起轻轻一声嗤笑。
谢云曦心浮气躁,禁不起半点撩拨,立刻转身瞪了过去:“三妹是在嘲笑我?”
谢明曦慢悠悠地下了马车:“我只笑一声,何来嘲笑之说。二姐这般敏感,莫非是因为心虚之故?”
谢云曦:“……”
论口舌,谢云曦压根不是谢明曦对手。三言两语便败下阵来。
谢钧神色复杂地看了谢明曦一眼,想说什么,到底咽了回去。
为人做嫁衣!
谢明曦心中有怨气,也是难免。
谢元亭不知就里,立刻沉了脸:“三妹,你怎么这般和自己的姐姐说话?还不快些向二妹道歉?”
谢明曦眼皮都未抬:“我累了,先回碧水阁。”
然后,就这么离去。
谢元亭又是震惊又是愤怒:“父亲,三妹竟未告退就走了!如此粗俗失礼,实在可恼。定要狠狠责罚……”
“住口!”谢钧沉了脸:“明娘考试一日,定然乏了,回去歇着也无妨。你身为兄长,不但不体恤,一张口便是责罚,实在刻薄!”
谢元亭:“……”
谢元亭一张白净的俊脸涨成了暗红色,低头认错:“父亲教训的是。”
心中暗暗恼恨不已。
他是谢家唯一的儿子,便是庶出,也十分金贵。这十余年来,父亲谢钧从来舍不得说半个字重话。没想到,今日竟为了谢明曦这个臭丫头训斥自己……
谢钧满腹心思,无心多说,挥挥手道:“去书房反省,今晚不得吃晚饭。”
……
谢府,兰香院。
丁姨娘一整日神色不宁,心事重重。
文绮低声道:“天色已晚,姨娘也该用晚饭了。”
丁姨娘长长叹了口气:“我哪里有心思吃完饭,撤了吧!”
也不知谢明曦是否听话,在试卷上署了谢云曦的名字……
万一谢明曦心存怨怼,考试时故意“失手”,害得谢云曦考不中。永宁郡主定会大发雷霆,将这笔账都算到她和谢元亭身上……
丁姨娘越想越惶惶难安,却也无计可施无可奈何,就这么枯坐了一夜。
……
莲池书院的屋舍里,灯火通明。
教学女红音律厨艺等科目的夫子,都无资格阅卷。留在此地的,俱是莲池书院里颇有才学的夫子。男女对半,其中有几位是当朝翰林,还有京城大儒。
众夫子齐聚在平日上课的学舍里。按着各自分组,坐进五间学舍。宽大的桌子上摆满试卷。夫子们不敢轻忽怠慢,一个个凝神贯注,批阅试卷。
男女共处一室,颇有不便。
莲池书院已设有十余年,众夫子一开始颇觉别扭,如今倒也渐渐习惯。众夫子低头忙碌,只有翻动试卷的细微声响,无人说话。
季夫子也在低头阅卷。
五百份试卷被分为五组,每组一百份。要从这一百份中评出二十份甲等,自不是易事。每一份都得细细批阅。
同组的夫子忽地“咦”了一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