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夫子都在低头阅卷,无人出声。骤然发出的声响,立刻迎来众人侧目。
季夫子抬起头:“怎么了?”
“好字!”
说话的是董翰林。
这位董翰林年近五旬,从翰林院致仕之后,被顾山长聘请到莲池书院做了夫子。
董翰林曾是两榜进士,博学多才,擅长书法,看到如此标准漂亮的馆阁体,忍不住赞叹出声:“实在是好字!”
然后,又有些惋惜:“可惜是女子。若身为男子去参加科举考试,只凭着这一笔好字,中个举子不是难事。”
可惜!可惜!
这样的论调,女夫子们只觉微微刺耳。不过,也无人出言反驳。
男尊女卑,历来如此。
莲池书院是大齐最负盛名的女子学院,能考进书院里的少女,无不是才学出众百里挑一的佼佼者。在莲池书院里就读五年,方算完成全部学业。每一年完成学业的十名学生,最终的归宿依旧是嫁人生子。
顶着莲池书院学子的风光名头,便能嫁入高门。想入选皇子妃嫁入天家,这更是不可或缺的资本。
出众的才学和才女的名声,成了莲池书院的学生们最值得夸耀的嫁妆。
再优秀再出众,也不可能像男子一般考科举做官。
董翰林这几句无心的感叹,正是莲池书院里所有被聘请来的男夫子们的心声。
……
季夫子微不可见地皱眉,很快舒展眉头,略略伸头张望。
待看清试卷上的字体后,季夫子目中也露出赞许之色。
馆阁体是科举取士专用的字体。读书之人,提笔练字之日起,便开始练习这一字体。莲池书院设立十余年,每年的入学考试要求用馆阁体。如此,馆阁体才在闺秀中盛行传开。练得好的,不乏其人。
这份试卷,不知出自何人手笔。这一笔漂亮圆润的馆阁体,着实令人惊叹!
董翰林起了爱才之心,批阅试卷也格外仔细耐心。
第一份试卷考的是经义,完成得漂亮利落,一字未错。
第二份试卷上的诗词歌赋,顿显才华横溢。
待到第三份试卷,董翰林更是满面惊喜:“此次算学极难,杂学也有几道颇难。这份试卷竟一题位错!妙!实在是妙!”
董翰林这一嚷,同组的夫子都饶有兴致地凑了过来。
此次的算学杂学试卷,难度之高,为历年之冠。满篇错误,改得人头痛。做对五六成的,已是难得。没想到竟有人能做全对……
扪心自问,便是让她们来考,也未必全部做对。
这个考生,到底是谁?
季夫子目中终于有了笑意,低声道:“看来,此次新生头名,便要落在我们这一组了。”
夫子们分了五组批阅试卷,每组推荐五分之一的甲等试卷。到顾山长那儿,要被刷掉一大半。再经皇后娘娘朱笔凤批,取前十名为新生。每年的头名,尤为令人瞩目。
夫子们之间的竞争攀比之风,丝毫不弱于朝堂倾轧。每年争夺头名,也成了众夫子心照不宣的惯例。
董翰林满面自得,放出豪言:“今年头名,非此女莫属!”
可惜考卷早已被糊名,不然,真想看一看这个考生到底姓甚名谁。
季夫子轻笑一声:“董夫子这么说,为时过早。总得先看完策论,再做定论。”
董翰林不以为意地笑道:“此女书法过人,才学出众,算学杂学也精通。想来策论也不会太差。便是略弱一些,只凭前三份考卷,便已稳居第一了。”
一边说,一边翻到第四份试卷,目光一扫。
笑容陡然凝结。
……
董翰林目中闪过震惊错愕,旋即是压制不住的怒气,尚未看完,便已气得用力一拍桌子:“荒唐!荒唐!”
季夫子和另两名夫子对视一眼,立刻起身走至董翰林身后。
董翰林一张老脸都气红了,指着刚才还赞不绝口的试卷怒道:“区区女子,竟口出妄言!不知三纲五常,不知男尊女卑!荒唐至极!这等试卷,绝不能被评为甲等!”
策论洋洋洒洒,写满了整张试卷。字体漂亮工整,看着悦目至极。
奈何破题的第一句话,便戳中了董翰林身为男子大丈夫的自尊自傲。
男子曰弄璋,女子曰弄瓦,此皆是世人轻贱女子之言,余未敢苟同!
女子生而聪慧不凡者,敏锐细心者,数不胜数。因囿于内宅,纵然满腹才学,却无机会一展所长。
伺候公婆,相夫教子,打理内宅,皆为女子。男子行走于朝野,流连于酒宴,忙时不见踪影,闲来饮酒作诗。盖因身后有女子打点一切庶务。
彼此换之,女子亦能撑起门户,男子又当如何?
……
之后,洋洋洒洒数百字,皆是“诛心之言”。
其中更以俞皇后和顾山长为例,力证巾帼不让须眉。女子不依附男子,独身未嫁亦能活得从容。
董翰林不敢妄议俞皇后,也不敢非议顾山长,涨红着脸,将荒唐二字骂了一遍又一遍。坚持要将此试卷罢落。
季夫子的眼睛却亮了起来,取过试卷细看,嘴角越扬越高。
另两位女夫子也一同凑过来观看,不自觉地微微点头。
董翰林看这篇策论,男子尊严被触怒,怒不可遏。女夫子感觉又自不同,只觉句句都写中了心坎里。
这等话,平日只在私下无人时想上一回,谁也不敢诉之于口。今日竟有考生直抒心意,落于纸上,令人看了分外痛快!
“如此考卷,当为甲等头名!”季夫子忽地出声。
董翰林拒不同意:“我不同意!这份试卷绝不能为甲等!”
季夫子面无表情地瞥了过来:“我是这一组的组长!”
董翰林:“……”
另两位女夫子也一起张口道:“我们也同意季夫子之言。”
董翰林气得胡子都快翘起来了。
阅卷时,意见不一致,得由组长做决断。也可以几位夫子投票表决。季夫子等三人一条心,他便是气得上天也没用。
董翰林重重哼了一声,沉着脸取了另一份试卷。
季夫子提笔,在试卷首页,写下四个字!
甲等头名!
熬了一夜,季夫子双目泛红,面色微暗,精神却出奇的振奋。
季夫子捧着二十份被评为甲等的试卷,到了顾山长的屋舍外。
正好碰到了一同前来送卷的另几位夫子。
“季夫子满面春风,莫非你这一组的头名格外优秀出众?”张口的是杨夫子。
有人的地方就有争斗。
莲池书院是大齐最闻名的女子学院。中宫俞皇后亲自担任山长,副山长顾娴之出身书香望族,名满天下。
能进莲池书院做夫子的,无一不是才学满腹。恃才傲物,也是难免,攀比较劲是常事。
季夫子年过三旬,有夫有子。相貌平平无奇,算学十分出众,深得顾山长器重。
杨夫子年轻一些,生得白皙貌美。夫婿早亡,膝下只有一女,被留在夫家,只身住在莲池书院,擅长音律。和季夫子时常较劲争锋。
去年新生入学考试,头名出自杨夫子这一组。杨夫子难得压季夫子一头,扬眉吐气,畅快了一年。昨晚批阅试卷之时,遇到一份极满意的试卷,对头名志在必得。
看着目露挑衅的杨夫子,季夫子从容一笑:“正是。想来,此次头名,应是出自我这一组了。”
杨夫子:“呵呵!这倒是巧了,我也这般以为。”
对视间,火药味渐渐浓厚。
另一位苏夫子抿唇笑了起来,声音温软悦耳:“我这一组的头名,也颇为出众。这一回的新生里,倒有不少优秀之辈。”
这一打圆场,季夫子和杨夫子也不再多言,一前一后迈步进了顾山长的屋舍。
……
五摞试卷整齐的堆放在桌子上。
顾山长目光一扫,随口笑问:“辛苦你们几位了。”
季夫子尚未出言,杨夫子便抢着应道:“这都是我等分内之事,岂敢言辛苦。”又笑道:“我们这一组评出的甲等头名,文采极其出众,算学杂学正确率达到九成。”
顾山长略略动容:“竟对了九成!果然不错。”
试卷由俞皇后亲自所出,顾山长亲自校对。那一份算学杂学试卷,难度极高。有五六成的正确率,勉强便算合格。能达到九成,委实惊人。
杨夫子目中满是得色,瞥了季夫子一眼。
季夫子不动声色,淡淡说道:“我们组的甲等头名,算学杂学全对。”
杨夫子:“……”
杨夫子的脸孔火辣辣地,恍惚间听到了“啪啪”的打脸声。
其余三位夫子俱是一脸震惊,和顾山长一起看向季夫子:“真的全对?”
季夫子未露自得,从容不迫的应道:“试卷就在此,你们看一看便知。”
顾山长挑了挑眉,伸手取过第一份试卷,目光迅速扫过漂亮清晰的字体,露出一抹赞许之色。翻过前两张,第三张现于眼前。
果然全对无误。
顾山长眼睛亮了起来:“好!好!好!没想到,我们书院今年的新生中,竟有算学如此出色的人才。今岁的书院大比,我们总算不必在算学这一门上吃亏了。”
……
每年九月,六大书院本着“互相交流互相学习”的宗旨,会有一场为期六日的盛大文会。礼乐射御书数,每一项均要派出三名学生为代表。
说是文会,实则是比试。也成了六大书院竞争角逐排名的最佳机会。每一年的比试,建文帝俞皇后都会亲自现身。
六大书院的比试,也成了众人瞩目的盛会。文武百官勋贵宗亲内宅贵妇,无不密切关注。便是普通百姓,到了九月,口中所谈论的,也全是书院大比。
甚至有好事者设下盘口,借此盛事大赚一笔银子。此时便不一一赘述。
莲池书院每年参加文会,成绩却不尽如意。礼乐书三项皆是长项。奈何女子天生体弱,射御远不及男子,算学也颇为薄弱。
如此一来,每一回的书院大比,只勉强混迹中游罢了!
便是这中游,其中有多少是看在俞皇后的颜面,也不好说。俞皇后有意出这么一份刁钻的算学杂学,显然有趁机选取人才之意。
没想到,竟有这等惊喜!
顾山长如此开怀,季夫子也随之笑了起来:“不瞒山长,我批阅这份试卷的时候,也有此感叹。如此聪慧的学生,必将成为我们莲池书院的佼佼者。”
杨夫子被抢尽风头,心里憋着一股闷气。只是,自己已落败一筹,不宜再出声。目光一转,落到苏夫子身上,有意将话题引了过去:“苏夫子这一组的头名又如何?”
苏夫子不肯蹚浑水,温和一笑:“正确率有八成,也算不错。”
另两组的头名也只有八成左右。
季夫子嘴角扬了起来。
好刺目,好气啊!
杨夫子牙痒,忍不住说道:“我这一组的头名,策论做得极佳。不如山长先看一看如何?”
顾山长对众夫子之间的明争暗斗了然于心,却不说破,欣然应下,取过试卷细看。目中渐渐露出赞许之色。
杨夫子心头一口闷气烟消云散,故意瞥了季夫子一眼:“不知季夫子这一组的头名,策论做得如何?”
季夫子淡淡说道:“山长先看完另三份头名试卷的策论,再来看这一份吧!”
众夫子:“……”
这算什么意思?
是心生畏怯退缩?还是胸有成竹不惧比较?
顾山长饶有兴味地打量季夫子一眼,笑着应道:“也好。”
按着往年惯例,第二轮阅卷俱是从头名开始。由顾山长和五位身为组长的夫子一一过目,从五份头名试卷中评出第一。
如无意外,便是新生中的头名。
顾山长一一看过,最后才拿起季夫子手中的试卷,翻到了策论这一张。原本气定神闲的顾山长,神色悄然变了,目光熠熠闪亮,闪过惊叹。
杨夫子看在眼里,心里咯噔一沉!
看完之后,顾山长半晌无言。
到底如何?
其余诸夫子的好奇心都被吊得老高,一起看向顾山长。顾山长什么也没说,只将试卷给了杨夫子。
杨夫子看后,也沉默下来。
字字句句,犹如犀利的长剑,刺中众女夫子心底的痛处。
毫无异议!
甲等头名!
……
考试耗费心神体力,众考生回府,多是倒头便睡。
谢明曦昨晚早早入睡,睡至正午,才慢悠悠地起床更衣。
叶秋娘花了一个多时辰,熬了一砂锅鸡肉粥,鲜香可口。谢明曦连着吃了两碗,才搁了碗筷。
“小姐,余安在外求见。”从玉低声禀报。
内宅规矩,外男一律不得入内。便是小厮,也不得擅进二门。
谢明曦略一点头。
一盏茶后,一身青衣神色沉稳的余安出现在眼前。
“奴才见过三小姐。”余安恭敬地跪下磕头。
谢明曦笑道:“起身吧!”
余安利索地谢恩起身,然后低声回禀:“小姐吩咐的事,奴才都已办妥。信已找人送出。不出十日,便能送至临安。”
谢明曦点点头。
余安谨守规矩,依令办差。
信是写给谁的,为何要送至临安,他一概不知,也不多嘴多问。张口又说了下去:“这几日,奴才依着小姐的吩咐,特意去寻了五家药铺。将小姐所写的药方俱卖了出去。”
药铺不但卖药材,也会卖些现成的药剂散丸。谢明曦所写的几张药方,俱能制成百姓常用之药。所用药材普通,疗效却和名医所开的药方无异。
药铺掌柜当然识货,在检验过药方无误后,很乐意出银子买下。
五张药方,卖了一千两。
余安说完之后,从袖中取出一千两银票,恭敬地奉至谢明曦面前。
谢明曦却道:“你留下一百两。其余九百两,去买两处铺子。”
余安一愣。
京城物价高昂,九百两银子,可以买一处地段不错的铺子。想买两处,只能往僻静一些的地段去寻……如此岂是做生意之道?
还有,让他留下一百两银子又是何意?
“以后你替我打理铺子,赚来的银子,你拿一成。”谢明曦似洞悉余安的心思,淡淡说道。
余安全身一震,想也不想地跪下:“小姐折煞奴才了。”
“奴才无父无母,孑然一人。若不是小姐买下奴才,只怕奴才会被挑至宫中为内侍。奴才感恩戴德,定会尽心尽力为小姐当差做事。有屋蔽身,有衣果腹,有食进腹,便足矣!”
“这银子,奴才不要。请小姐收回成命!”
……
这个余安,还是这副固执脾气!
谢明曦心中涌起追忆的温暖,声音缓和:“我知道你不是贪财重利之人。只是,日后要开铺子赚银子,总得再买人回来。若不许以重利,谁肯如你这般尽心当差?”
余安不假思索地应道:“规矩可以这般立下,不过,奴才不要这份银子。”
“你若不拿,别人怎么敢拿?”
“可是……”
“没什么可是,”谢明曦略略加重语气:“这是命令。”
余安哑然片刻,只得领命。心里却暗暗下定决心,便是小姐将银子给了他,他也不会动用,备小姐不时之需。
“不知小姐打算开什么铺子?”余安起身后,恭敬地问道。
偌大的京城,做什么生意的都有。内宅贵妇们有体己私房,买铺子做生意的不在少数。胭脂水粉铺绸缎铺最是常见。
三小姐随手便能拿出五张药方,想来是要往药品上靠一靠了。
果然,就听谢明曦说道:“内宅女眷的银子最好赚,先开一处铺子,专卖养颜的玉容膏。等铺子买好了,我便将配方给你。”
不管要做什么,都需有财力支持。
不想受制于人,便要自立自强,不向任何人伸手要银子。
余安点头应下:“是。不知另一处铺子,小姐打算做何生意!”
谢明曦略一挑眉,悠然笑道:“赚男人的银子。”
余安:“……”
短短几个字,寓意无穷。
余安的表情一言难尽,目光复杂,有些困难地张口:“奴才不敢妄自猜测,请小姐明示。”
谢明曦肯定地看了他一眼:“就是你想的生意。”
余安:“……”
谢明曦见余安表情扭曲,轻声笑了起来:“我手里有一张极好的药方,强身健体固本培元,丝毫不伤身体。凭着这一张药方,赚千金也不是难事。”
余安深深呼出一口气,正色应道:“开铺子之事,由奴才奔跑忙碌。小姐只出了银子,其余一概不知。”
便是日后出了什么差错,也能全部推到他这个“刁奴”身上。
护主之情,令人动容。
谢明曦心中涌起丝丝暖意,并未推拒余安的好意,点了点头。
余安这才放了心,迅速动起脑筋:“要做这等生意,打出名声最要紧。奴才去找几个嘴皮子利索的,专在青楼画舫外候着,先赠药试用。待有了名气,不愁没人来买。”
做这等生意,铺子僻静些倒是无妨。
谢明曦赞许地看了余安一眼:“我将此事尽数交给你。你想怎么做都无妨。每隔半个月来回禀一次便可。”
主子如此信任器重自己,余安心中振奋又感动:“奴才一定不负小姐期望,定会用心经营这两处铺子。”
“小姐,林小姐来了。”扶玉笑着来禀报:“郡主命人来送信,请小姐去荣和堂。”
……
荣和堂。
素来冷面的永宁郡主,今日唇角含笑,和林夫人寒暄说话。
林夫人生得温柔斯文,端庄貌美。
林微微的美貌,大半承袭自林夫人。
永宁郡主平日多和宗室贵妇来往,和林夫人曾见过面,却无交情。今日林夫人亲自登门,永宁郡主也觉面上有光。
唯一遗憾的是,这等出风头的事,又被谢明曦抢了去。
“……昨日在书院外,承蒙谢三小姐援手,微微才得以顺利进考场考试。”林夫人又是感激又是轻叹:“微微天生体弱,一紧张便易昏厥。连着三年在考场外昏倒,未能进考场。偏偏家人不能陪在身侧。”
“不管此次考得如何,到底圆了她心中念想。今日,我特意带她登门致谢。区区薄礼,还请收下。”
永宁郡主笑道:“些许小事,何足挂齿。林夫人携厚礼登门,未免太过慎重。”
正说着话,门口响起了脚步声。
林微微欢喜地抬头,一见来人,目中闪过一丝失望。
竟是谢云曦先来了。
永宁郡主处处捧着亲生女儿,未免太过流于痕迹。
林夫人心念微闪,面上却未露声色,将谢云曦从头到脚夸赞一番。
林微微对骄纵任性的谢云曦却无好印象,打了招呼之后,便住了嘴。过了片刻,谢明曦才到。
林微微这才展颜,亲热地握住谢明曦的手:“我本想一个人来找你。母亲偏要一起来。”有长辈在场,说话多有不便。也不宜久留。
谢明曦抿唇一笑,轻声道:“等过些日子,我去林府找你便是了。”
林微微兴致勃勃地应下:“好。”又笑道:“昨日我一回府,便双腿发软,连走路的力气都没有。倒头便睡,睡至中午,才有力气下床榻。”
“我也一样。”谢明曦笑道:“昨日坐了一整天,动脑又动手,一直写个不停,岂有不累之理。”
谢云曦一肚子闷气。
这个林微微,对着自己不冷不热,见到谢明曦便笑成了一朵花。
林夫人原本没将一个谢家庶女看在眼底,登门致谢是不愿失礼于人。此时见了谢明曦,顿时生出好感。
不卑不亢,从容大方,相貌生得极为出众。
立刻便将谢云曦比了下去。
身为嫡母,见到这等出色的庶女,心中膈应不喜也是难免的。谁乐意自己的女儿被庶女压得黯然无光?
林夫人冲谢明曦笑了一笑:“微微在我面前一直夸赞你。你们两个因考试结下缘分,日后不妨常来常往。”
这话自林夫人口中说出,分量自然不同。
谢明曦微笑行礼:“多谢林夫人。”
按理来说,永宁郡主本该让林微微和谢明曦独处说话。永宁郡主却只字未提,只和林夫人说笑寒暄。
林夫人心中了然,坐了片刻,便起身告辞。
永宁郡主客气地挽留几句,亲自送了林夫人母女出府。
……
回程的马车上,林微微忍不住抱怨:“我特意登门来见谢妹妹,连话都未说几句。”又压低声音道:“这位永宁郡主,心胸实在不甚宽广,待谢妹妹颇为刻薄。”
林微微今年已十三岁,早已到了知事懂事之龄。
林夫人有意调教女儿,低声说道:“嫡出庶出,自然不同。不管是在哪一家府上,都是如此。此次谢三小姐于你有恩,你愿意亲近她,我不拦着你。只是,你需谨记其中分寸,以免被人嘲笑。”
纤弱娇美的林微微抿了抿嘴角,目中闪过一丝倔强:“我和她性情相投,结为好友,这是我自己的事。谁敢嘲笑我?”
“傻丫头!”林夫人轻叹一声:“世间诸事,皆有行事准则。一个人便是再出众,也很难逾越自己的出身。”
“便如这位谢三小姐,她既是庶出,便该处处容忍退让,不能抢嫡姐的风头。日后婚嫁之事,也得听凭永宁郡主之言。”
“永宁郡主站着嫡母身份,想弹压她,易如反掌。”
林微微不乐意听这些,皱起眉头不高兴:“我和母亲的想法正好相反。谢妹妹聪慧过人,光华外露,绝非池中之物。只怕永宁郡主想压也压不住。”
不等林夫人说话,又道:“反正,我就是喜欢和她说话来往,谁也管不着。”
林夫人:“……”
这丫头,看着温柔纤弱,实则倔强固执。
便如考莲池书院,连着三年都因紧张过度未能进考场。家人舍不得她再因此事被人耻笑,拦着不让她去。可她硬是自己去报了名……
罢了!
只要她开心展颜,和一个庶女来往也算不得什么。
林夫人笑着哄道:“好好好,都依你,我不多嘴就是了。”顿了片刻,又叹道:“也不知你考得如何,有没有过第二轮!”
没考也就罢了,考了总希望能考中。
林微微心中有数,笑着说道:“考中应无问题。只看名次罢了。”
也不知谢明曦能否一并考中!
能做同窗,便再好不过了。
……
“明娘,你昨日考得如何?”
荣和堂里,永宁郡主张口发问。
谢明曦淡淡应道:“考中无问题,只看名次罢了。”
瞧瞧这副胸有成竹的样子!
听听这嚣张狂妄的话语!
谢云曦嫉恨不已地瞪了谢明曦一眼。不料,谢明曦就在此时看了过来,正巧和她的目光碰了个正着:“二姐考得如何?”
谢云曦死鸭子嘴硬:“尚可。”
谢明曦似笑非笑地哦了一声。
“你哦什么?”谢云曦经不起半点撩拨,像被踩了尾巴的猫一般炸了开来:“别自以为是!说不定我考得比你还好!”
谢明曦淡淡笑道:“二姐这般有信心,那我便等着莲池书院放榜的好消息了。”
谢云曦:“……”
永宁郡主皱眉,目光冷然扫了过来:“都住嘴!各自回去歇着。”
考卷今日改过第二轮,今晚便该送入椒房殿,呈至俞皇后面前了。
想到俞皇后,永宁郡主目中闪过一丝复杂的情绪,很快又隐没眼底。
……
天色将晚,宫门即将关闭之际,一辆马车缓缓驶来。
马车停下,顾山长下了马车。
便是进宫,顾山长也未着意穿戴装扮,依旧素净简单。
守在宫门处的几个宫女精神一振,立刻上前相迎。为首的宫女年约双十,相貌秀丽,端庄沉稳,恭敬行礼:“奴婢雁落,见过顾山长。”
雁落是俞皇后身边女官。
顾山长对雁落颇为熟悉,笑着说道:“劳你久候。”
雁落微笑道:“奴婢份内之责。”然后转头吩咐一声,两个宫女立刻上前捧过试卷。
在雁落的引领下,顾山长一路行至椒房殿。
夕阳西坠,暮色沉沉,天际只余一缕晚霞。柔和绚烂的红霞笼罩着巍峨气派的椒房殿,更添几分威严。
顾山长脚步顿了一顿,举目四顾,目中闪过一丝唏嘘。
雁落不敢催促,恭敬地等着。
过了片刻,顾山长重新迈步。
内侍宫女分作两列,各自站于殿内。
身着朱红色宫装的女子,此时背对而立,目光不知落于何处。
听到脚步声,女子目中闪过一丝笑意,转过身来:“娴之,你总算来了。”
天色已晚,椒房殿内外悬挂着数盏宫灯。
柔和的灯光透过精致的雕花灯罩,带着几分朦胧之意。也掩去了俞皇后年华渐渐老去眼角已生皱纹的遗憾。
长眉凤目,挺鼻红唇。
艳色夺人,风华无双。
这便是建文帝的发妻,当今的中宫俞皇后。
当年才名惊天下容色倾城的少女,经历了漫长的岁月洗礼,坐镇中宫数年,气度慑人,令人不敢直视。
俞皇后目中含笑,态度温和亲切。
顾山长未因俞皇后的宽厚而失礼,态度恭敬地裣衽行了一礼:“见过皇后娘娘。”
俞皇后略有些无奈地笑了一笑:“我和你说过多回,你我独自相见时,不必这般多礼。还像昔日一般直呼其名便可。你总是这般固执。”
顾山长充耳不闻,行完礼,才站直身体:“在娘娘面前,岂能随意放肆。”
俞皇后也拿昔日好友没法子,嗔责两句,便说回正题:“此次新生考试中,可有格外出众之人?”
提起此次考试,顾山长眉眼微动,闪出奕奕神采:“我正要向娘娘回禀。此次新生考试,出色的着实不少。前三名的试卷,俱胜过去年头名!”
俞皇后一听来了兴致:“哦?果真如此?”
顾山长笑道:“正是!尤其是被我等评为头名的试卷,委实令人惊叹!娘娘看后,也一定会拍案称绝!”
俞皇后和顾山长自幼便是闺阁好友,相识相交三十余年,对彼此的性情脾气相知甚深。自然清楚她从不夸大其词。既是这般说了,这个被评为头名的试卷,定然有其独到之处。
俞皇后原本打算明日早起批阅试卷,此时又改了主意:“将前三名的试卷都拿过来。”
雁落笑这应了一声,很快捧了三本试卷过来。
俞皇后拿起第一本试卷,凤目一扫,目中渐露赞许之色。翻到算学那一张,目中颇有惊喜。
到最后一份策论,俞皇后脸上笑意渐渐收敛,目光复杂,沉默不语。
顾山长也未出声,只静静地看着神色怔忪的俞皇后。
脑海中闪过一张久远的少女脸孔。
……
“娴之,我真不服气。明明我聪慧更胜几位族兄,为何他们能去报考书院。我只能待在闺阁!”
年仅十岁的美丽少女,长眉微挑,满面不忿:“我是家中唯一嫡女,母亲疼我,父亲对我也颇为疼爱。我一直以为,不管我要做什么,他们都会支持。没想到,我刚一提起要出去读书,他们便厉声斥责我。”
“说什么女子重才更重德!过了十岁之后,便不该再抛头露面。”
“我偏偏不服!今年松竹书院新生入学,我定要去试上一试!”
年少时的她,出身书香名门,诗书满腹,却没有好友的勇气和胆量。闻言吓了一跳:“莲娘!你可别胡闹!松竹书院只收男子。你一个姑娘家,如何能去考松竹书院?”
年少胆大的俞莲娘淘气地笑了起来:“这有何难!我偷偷穿上大哥的衣服,顶替他的身份去报名。”
俞莲娘口中的大哥,是俞家庶长子俞莲池。
俞莲池比俞莲娘只大了半岁,身高相若。自小出过天花,脸上留了印记。俞莲池颇为自卑,几乎从不出门。认识他的人少之又少。
她有些迟疑:“考试那一日,你去松竹书院,你大哥留在府中,若被人察觉可就露了马脚。”
俞莲娘显然已思虑过了,双手合十央求道:“此事可就得拜托你了。到那一日,你替我约大哥出府,挑一个清净不惹人瞩目的地方,哄他待上一整日。”
俞家和顾家是通家之好。她和俞莲池自小一起长大,也算青梅竹马。俞莲池平日颇肯听她的话。
十岁的小姑娘,被娇生惯养长大,哪里懂得这其中的惊险。她觉得有趣刺激,便应下了。
俞莲娘欢喜之极,摇着她的胳膊:“好娴之,我就知道,你一定会答应帮我的忙!”
她低声笑道:“你今年去试一试。若能考中,倒也有趣。我明年也顶替兄长之名,去考一回。”
俞莲娘自信满满神采飞扬:“不用担心,我定能考中。你就等着我的好消息吧!”
“对了,此事我只和你说过。你千万别告诉任何人。”
她郑重点头。
两个十岁的小姑娘,头靠头在一起说着悄悄话。浑然不知即将闯下大祸。
……
一个月之后,松竹书院放榜。
俞莲池之名高居第一!
这个名字,一夕之间名动京城!
送喜信的人到了俞家。身为翰林院掌院学士的俞大人,顿时变了脸色。勉强按捺心神,将送喜的人打发走了之后,立刻命人叫了俞莲池俞莲娘兄妹过来。
俞莲池懵了一脸,手足无措。
俞莲娘满面自得,骄傲不已。
俞大人气得当场晕厥。醒来之后,将俞莲娘痛骂一顿:“……荒唐!胡闹!你顶替自己兄长去考松竹书院,如今高中头名,京城无人不知。接下来又该如何收场?”
“难道你打算一直顶替莲池,在松竹书院就读不成?”
骄傲的俞莲娘挺直胸膛:“为何不可?”
俞大人几乎又要气晕:“你一个姑娘家,混迹在男子中,成何体统?将来还怎么嫁人?此事若传出去,我们俞家上下还有何颜面可言?”
“你立刻给我装病,不得去书院报到!”
俞莲娘的犟脾气发作,立刻顶撞回去:“我既已考中,为何不能去读书?将来不便嫁人,我终生不嫁就是了。总之,松竹书院我是去定了!”
俞大人面色铁青,要动家法。
俞莲池跪倒在地,为妹妹求情:“父亲息怒!妹妹聪慧过人,想去松竹书院读书,便由着她去吧!以后,她便是俞莲池。”
然后又咬牙道:“我顶替她的身份,以莲娘之名留在内宅!只要我不在人前露面,谁也不会起疑!”
俞大人震惊得说不出话来。
俞莲娘对挺身而出的庶出兄长感激不已,立下誓言:“大哥,我定让俞莲池这个名字名动天下!”
……
俞莲娘得尝所愿,穿起少年儒衫,进了松竹书院。
而俞莲池,却穿起了少女罗裙,每日以轻纱遮面。待在俞家内宅,做起了俞家大小姐。
兄妹两个容貌虽有几分相似,到底男女不同,每日戴着轻纱,也易令人起疑。俞家便对外宣称长女出了天花。
当她看见身着女装沉默少言的俞莲池时,心中陡然生出惊惶和愧疚之情。直到那一刻,她才隐约觉得自己做了一件天大的错事。
她满心内疚,对俞莲池加倍的好。
俞莲池沉默内向胆怯,对她渐生情愫,却从不敢流露半分。
俞莲娘在松竹书院的考试中,年年头名,风头无人能及。一同就读的太子殿下,欣赏“他”的才学,结为至交好友。
俞大人也没料到,女儿竟如此优秀出众。面对众同僚好友羡慕赞许的目光,俞大人荣耀风光之余,心中也愈发惶恐。
在目睹女儿随着太子一起出入宫廷之际,那份不祥的预感更盛。
太子是未来的储君。
此时瞒着真实身份,和欺君之罪无异!
奈何事已至此,骑虎难下。俞大人每日回府的第一件事,便是去佛堂坐上片刻。默默祈祷此事不能被揭露。
可惜,世上没有永远的秘密。
俞莲娘的女子身份,到底还是曝露在了太子面前。
年少的太子,对俞莲娘十分亲近喜爱。十四岁的俞莲娘换衣之际,他也未避讳,就这么闯了进去……
之后,太子亲自来了俞府,向俞大人求娶俞莲娘。
俞大人权衡几日后,终于狠心应下。
隔年,书院里的“俞莲池”生了一场重病,回府静养,之后一病不起,年少夭折,令人扼腕叹息。
然后,天子下旨,为太子和俞家嫡女俞莲娘赐婚。
俞莲娘成了风光赫赫的太子妃,之后顺理成章地做了中宫皇后。俞家一跃成为后族,风光无限。
那个内向腼腆的少年俞莲池,却在十五岁那年永远合上了双眼,被放进冰冷的棺木中,长眠地下。
俞莲娘做了太子妃,生下女儿昌平。在女儿六岁之龄,着手创办了大齐第一座女子学院,取名莲池书院!
她主动请缨,做了莲池书院的副山长。
打破世俗,从无到有,耗费十余年之功,一点一点有了今日的模样。如今,莲池书院名动天下,所有人都以女儿考取莲池书院为傲。京城女子书院有十余个。各州郡也都设有女子学院。
官家千金读书识字,蔚然成风。便是薄有家资的商贾富户,也乐意为家中女儿请西席。
这一切,都是俞皇后和她之功。
可她的心中,永远无法忘怀那个十五岁便殒命的少年俞莲池。
……
思及往事,顾山长思潮起伏,晦涩难当。
顾山长将心头苦楚咽下,轻声笑道:“看着这份策论,几乎以为是出自年少时的你之手!才华过人,骄傲自信。”
俞皇后回过神来,不无自嘲地笑了一笑:“是啊!我也有同感!”
这个考生是谁?
竟能写得出这般犀利激昂的文章?
俞皇后心中生出好奇,想撕下糊名,被顾山长阻止:“娘娘定下规矩,未批阅完试卷之前,不得撕开糊名之处。”
俞皇后哑然失笑,停下手中动作:“是是是,是我一时糊涂,差点忘了。罢了,我也不忍到明日了,今晚便批阅试卷。选出前十,定下名次!”
又笑着相邀:“娴之若无事,今晚便留在椒房殿,陪我一同批阅试卷如何?”
顾山长时常出入后宫,和俞皇后情意深厚,闻言笑着点头:“承蒙娘娘相邀,我便厚颜留下了。”
话音刚落,便有宫女悄步而入,轻声禀报:“启禀皇后娘娘,皇上打发卢公公前来送信,今晚驾临椒房殿。”
宫中妃嫔众多,生育过皇子公主的,俱被封了妃位。
贤妃是二皇子生母,淑妃是三皇子生母,丽妃育有四皇子八皇子,五皇子的生母是静妃,梅妃是六公主和早夭七皇子的生母。
去岁刚生下九皇子的端妃,才二十岁。
宫中从不缺年轻妩媚的美人。
却无人能越过长宠不衰的俞皇后。
建文帝每月踏足后宫不足半月,至少有一半时间都留宿在椒房殿。
俞皇后笑容微微一顿,面上并无太多喜悦之色,淡淡应道:“知道了。”
……
宫女退下之后,顾山长才道:“皇上驾临,我不便留下,这便告辞,回莲池书院。”
俞皇后歉然一笑:“对不住了。我本想留你秉烛夜谈,一同批阅试卷。没想到,皇上今晚要来。”
“皇上和娘娘恩爱如初,我心中欢喜还来不及,岂会介怀区区小事!”顾山长微微一笑。
恩爱如初?
俞皇后扯了扯嘴角,目中似有自嘲几分之意。
顾山长窥出几分,却只做不知,行礼告退。
俞皇后亲自送顾山长出了椒房殿,然后才回转。
身边的亲信宫女,无需吩咐,便已忙碌起来。
天子驾临,要准备合天子口味的御膳,要燃上天子喜爱的百合香。俞皇后要沐浴更衣重新梳妆……零零总总的琐事,着实不少。
宫女们来来去去,略显冷清的椒房殿也热闹了许多。
俞皇后命人将试卷搬至寝室。
晚膳时分,建文帝驾临椒房殿。
建文帝比俞皇后年长两岁,今年已有四十三岁。身材依旧挺拔,步履稳健。相貌英俊,一双眼睛明亮锐利,天子气度卓然,不怒自威。
“臣妾恭迎皇上。”重新梳妆后容色明艳的俞皇后躬身相迎。
建文帝大步上前,亲自扶起俞皇后,一边笑道:“夫妻之间,何须如此多礼。”
俞皇后顺势起身,随口笑道:“皇上是夫更是天,臣妾岂能失礼。”
建文帝开怀一笑:“罢了,总之都是你有礼。朕说不过你。”然后,携着俞皇后的手去了饭厅。
用膳后,帝后进了寝室。
老夫老妻,早已没了年少时的激烈情热。建文帝并未急着就寝,笑问:“听闻顾山长今日进了宫,可是给你送试卷来了?”
俞皇后略略转头,冲建文帝抿唇一笑:“我打算看几份试卷再安寝,元仲可愿相陪?”
当年同窗之时,她时常俏皮地称呼他的表字元仲。
恢复红妆,嫁他为妻,便得守着天家规矩。只在私下无人时,她才会偶尔这般叫他。
建文帝心头一热,想也不想地点头应下:“好,我陪你一起批阅试卷。”
俞皇后眼眸微弯,笑了起来。
美人渐渐迟暮,容色已不及当年明艳慑人。这一笑间,却又有了年少时的神采。
建文帝心旌摇曳,紧紧握住俞皇后的手。
俞皇后略一缩手,低声嗔笑:“我已至中年,人老珠黄。皇上身边多的是年轻娇俏的美人,这般握着我的手,也不怕人笑话。”
建文帝凝视着俞皇后,柔声低语:“莲娘,我心中永远只有你一个。那些嫔妃,是为了延续天家子嗣,不得不纳进宫来。我知道这些年委屈你了。你放心,我们的昌平永远是嫡出的长公主,谁都越不过她去。”
是啊!若不是为了她的昌平,她如何能隐忍这么多年?
俞皇后抿唇一笑,拉着建文帝坐至桌前:“娴之说今年的头三名,俱胜过去年的头名。尤其是排在第一的试卷,字迹漂亮,算学杂学全对。便连策论也写得慷慨激昂,十分精彩。”
建文帝来了兴致:“哦?如此我倒是要好好看上一看!”
就在此时,一个煞风景的敲门声在门外响起。
建文帝目中闪过不悦,声音陡然冷了一冷:“怎么回事?”
他早已下令,进了椒房殿之后,不准任何人来打扰。
俞皇后颇为贤良大度,温和张口劝慰:“若不是有要紧事,卢公公也不敢来惊扰。皇上还是叫他进来,问上一问才是。”
建文帝这才舒展眉头,略一点头。
……
片刻后,卢公公进来了。
卢公公今年四十余岁,面白无须,皮肤细嫩,便是这等年龄也依然俊俏过人。
卢公公自幼时起伺候建文帝,如今已有三十多年。论资历,无人能胜过他。对建文帝的性情脾气也十分熟悉,利索地行礼禀报:“启禀皇上,端妃娘娘命人送了信来,说九皇子殿下病得厉害,口口声声喊着皇上。”
“事涉九皇子殿下,奴才不敢轻忽大意,斗胆来禀报。扰了皇上和娘娘兴致,奴才该死!”
九皇子刚满周岁,生的白胖可爱,建文帝颇喜欢这个幼子。听闻是此事,怒色尽去,冲俞皇后歉然一笑:“莲娘,朕去看看便回。”
俞皇后柔声道:“皇上不必记挂臣妾。但去无妨!”
建文帝起身离开。
俞皇后将建文帝送至殿外。
建文帝宽阔健朗的背影,在宫灯的照耀下愈发挺拔。
这是大齐天子,是她的良人,是她女儿的亲爹。
也是后宫所有嫔妃共同的丈夫,所有皇子公主的父亲。
端妃自进宫起,便颇为得宠。生下九皇子之后,立刻晋为妃位。年轻娇媚的端妃,争宠的手段花样百出。借着九皇子的名义“请”建文帝前去,自然不是首次。从椒房殿“抢人”却是第一回。
俞皇后默默地注视着建文帝渐行渐远的身影,目中露出一抹萧索和自嘲。在原地驻足良久,才回了寝宫。
……
半个时辰后,卢公公亲自前来,一脸歉然为难,压低声音禀报:“启禀娘娘,九皇子病得颇重,十分黏人。见了皇上便抱着皇上的胳膊,怎么都不肯松开。”
“皇上今晚……”
怕是来不了了。
最后几个字,尚未说出口,便被俞皇后温和地打断:“九皇子生着病,皇上多陪陪他,也是理所应当。你回去禀报皇上,不必顾虑本宫。”
卢公公恭敬应下,然后告退。
退出寝宫之际,卢公公悄然抬头瞥了一眼。
俞皇后略略垂头,神色安宁,看不出半点不快。
卢公公暗暗唏嘘。
当年那个爱憎激烈倔强骄傲的俞莲娘,如今已成了合格的中宫皇后。七情六欲都被掩盖在了厚厚的面具之下。
这一夜,椒房殿的烛火一直燃至子时未曾熄灭。
寝宫里的百合香早已被撤下,换成了淡雅的玉兰香。
俞皇后专注地批阅着试卷。身边只有雁落伺候,其余宫女早已退了出去。寝宫里十分安静,只有轻微的呼吸声,和翻动纸张的悉索声。
雁落终于忍不住上前,轻声道:“已过了三更,娘娘还是歇下吧!”
俞皇后头也未抬:“还有最后两份试卷。”
雁落无奈地住了嘴。
又过了许久,俞皇后终于抬起头来,深深呼出一口气。试卷已全部阅完,前十名的试卷都已被挑出来,按着排名顺序一一放好。
忙碌了一整晚,俞皇后原本阴郁烦闷的心情倒是散开许多,笑着说道:“今年的新生,大多胜过去年!”
雁落凑趣地笑道:“有皇后娘娘亲自主持教学,有志于考莲池书院的名门闺秀比比皆是。其中总有出色之辈。如今都成了皇上娘娘的门生。不知头名是谁?奴婢可有幸先知晓?”
俞皇后舒展眉头,笑道:“本宫现在便亲自拆开糊名之处。”
便是俞皇后自己,也对这个才华横溢流于86小说的第一名充满了好奇。
雁落拿了轻巧细长的剪刀过来。
俞皇后用剪刀拆开试卷,目光定定地落在署名之处。然后,微微一笑,执笔将这个名字写在了榜单的第一个!
……
等待放榜的日子格外难熬。
谢云曦坐立难安,饭菜吃进口中也无半点滋味。额上还冒了两个小小的红点。
永宁郡主看在眼中,少不得要数落几句:“有什么可着急的!之前我都已打点好,明娘那份试卷署了你的名字。只要她未失手,你必能考中书院。”
谢云曦扁扁嘴,小声道:“母亲,你真的对三妹这般有把握吗?”
听着心里怪不是滋味的。
永宁郡主瞥了泛酸的谢云曦一眼,淡淡道:“她若考不中,满京城的闺秀也没几个能考上了。”
谢云曦:“……”
谢云曦心里更酸了。
永宁郡主放缓语气,轻声安慰:“你何必较这个劲!明娘便是再优秀出色,也只配做你的脚下石。等明日放榜,你便是莲池书院的新生了。”
碧水阁里,谢明曦沐浴后,安闲地半躺着。佩蓉正仔细地为她擦拭头发。
“明日就要放榜了。”从玉捧着梳子,一脸患得患失忧心忡忡:“不知小姐考得如何?”
扶玉也忍不住叹了口气:“是啊!真盼着小姐能一举考中莲池书院。日后便能一飞冲天,不必再被拘在内宅,更不用受任何人闲气。”
考进莲池书院,便不受任何人闲气?
谢明曦被这句话逗乐了,目光掠过扶玉天真单纯的圆脸:“你想的太过简单了。就算考进莲池书院,也不意味着康庄坦途。”
有人的地方,就少不了勾心斗角明争暗斗。
莲池书院里汇聚了大齐最顶尖的贵女,每个人身后都有自己的家族亲人。便是不及朝堂之上的明刀暗枪,也不是好待的地方。
扶玉一张圆脸皱成了包子:“真有小姐说得这么难吗?”
以扶玉一根筋的头脑,根本想象不出会是何等情景。
谢明曦淡淡勾起嘴角:“世道艰难,对女子尤为苛刻。想要出人头地风光赫赫,自然不是易事。”
然后,便不再多说:“我先歇下。”
明日放榜!
有一场翻天覆地的硬仗等着她!
今晚可得好好睡上一觉,养精蓄锐方是上策。
……
谢明曦睡得很香。
一不小心,便睡到了日上三竿。
梳洗更衣,填饱肚子,精神倍增。
谢明曦不紧不慢地去了荣和堂。
永宁郡主口中说得从容,实则昨夜也未曾安寝,这一日早早便起了床。特意敷了脂粉,遮掩住眼下的青影。
谢云曦精神就更不济了,目光无神,不时打个呵欠。
面色白里透红神色从容的谢明曦一现身,谢云曦便嫉恨地瞪了她一眼:“三妹睡得倒是安稳。”
永宁郡主略略沉着脸,目光如刀锋般扫了过来。
谢明曦淡淡一笑:“今日放榜,和我没什么关系,无需紧张忐忑。自然睡得好。”
谢云曦:“……”
这话乍听没什么,细细一品味,就不是滋味了。
谢明曦分明是在讥讽她肯定考不中!
谢云曦眼中火苗嗖嗖地往上蹿。
谢明曦视若未见,冲站在一旁的谢钧说道:“父亲今日没去官署么?”
谢钧对幼女存了几分愧疚之意,咳嗽一声应道:“今日是莲池书院放榜之日。我特意告假一日,在府中陪一陪你们姐妹。”
莲池书院巳时正放榜。天还未亮,莲池书院外便挤满了替主子看榜的下人。身为主子,要自矜身份,便留在府中等候。
事实上,今日家中有女儿考莲池书院的,大多告假待在府里。亲自接到莲池书院夫子报喜,是何等荣耀之事?
永宁郡主已安排好一切。以谢明曦之天资才学,必能考中……这也就意味着,谢云曦今年便能风光入学。
如此一来,确实有些对不住谢明曦。只是,事已至此,多想多虑无益。
谢家“嫡女”能考中莲池书院,自然更胜庶女考中。
谢钧想通之后,心底最后一丝愧疚之意也褪去,张口又道:“明娘,你也不算小了。也该有自己的体己私房。我有一处一百余亩的小田庄,便给了你。你学一学庶务,也是好的。”
呵!
她的前程未来名声,在谢钧眼中原来只值一百余亩的小田庄。
不过,送上门的东西,不要白不要。
谢明曦微笑着道了谢。
……
谢云曦心中有数,并未眼热一个小田庄。站在一旁的兄长谢元亭却忍不住了,挺身而出道:“父亲为何略过二妹,只送三妹田庄?”
谢钧:“……”
身为嫡亲兄长,说这等话未免太过凉薄。
谢钧微不可见的皱了皱眉,不快地扫了谢元亭一眼:“我行事自有道理!”
永宁郡主神色淡淡地接了话茬:“云娘八岁时,我便给了她两处五百亩的庄子。一百余亩的小庄子,云娘倒也未放在眼底。”
谢钧:“……”
谢元亭:“……”
谢钧一腔窝囊气,尽数撒到谢元亭身上,怒目相视:“元亭,明娘是你一母同胞的嫡亲妹妹。你这个做兄长的,不但不维护她,反倒时时挑剔刻薄,是何道理?”
谢元亭窘迫不已,一张俊脸火辣辣地,躬身请罪:“父亲教训的是,都是儿子说话行事不周。”
一旁的永宁郡主,却倏忽沉了脸,不轻不重地冷哼一声:“郡马说这话是何意!明娘是元亭的嫡亲妹妹,云娘便不是么?”
“元亭自幼养在我身侧,和云娘朝夕相处,感情深厚一些也是难免。为何郡马横加指责?”
又是如此!
每次口舌交锋,永宁郡主总是这般居高临下咄~咄~逼人!
谢钧心头火气直冒,当着儿女的面有些下不来台,沉着一张俊脸,正要说话。门外忽地传来匆匆的脚步声。
门房管事满脸喜色地禀报:“莲池书院的夫子前来送喜报了。”
……
谢钧大喜,心里那点不快瞬间抛诸脑后,连声道:“快些出去相迎。”
便是冷眉冷眼的永宁郡主,此时也喜上眉梢。
谢云曦激动得全身直打哆嗦,连话都说不利索了:“我、我真的、真的考上了?”
谢元亭一脸有与荣焉的骄傲自得。
唯一冷静如常的,便是谢明曦了。
谢明曦慢悠悠地跟在永宁郡主身后。此时,正门已开,站在门外的,赫然是莲池书院的季夫子。
季夫子相貌平平,满身的书卷气,气度出众。此时双手捧着一张红色的纸筏。
这便是莲池书院独有的喜报了!
谢云曦一颗心怦怦乱跳,欢喜得几乎跳出胸膛。
考上了!
真得考上了!
虽然是谢明曦考中……接到喜报的人却是她!从今日起,她便是莲池书院的学生了。
永宁郡主满面春风,含笑相迎:“有劳夫子了。”
季夫子微笑道:“分内之事,何言辛苦。”
谢钧立刻说道:“请夫子进府小坐片刻。”
季夫子却道:“不必了。我将喜报送到,便要赶回书院。请贵府的三小姐,五日后去莲池书院报到。”
众人:“……”
季夫子又笑道:“恭喜贵府三小姐,高中头名!”
众人:“……”
永宁郡主头脑一懵,脱口而出:“夫子是不是记错了?考中书院的应该是云娘才是!”
谢云曦头脑一热,竟也问道:“夫子是不是看错名字了?”
谢钧拧起眉头,眼角余光掠过神色如常的谢明曦,心中骤然涌起不太美妙的预感……
这个预感立刻被验证!
季夫子略略皱眉,声音平平板板:“喜报上的名字写得清清楚楚,是谢明曦!难道我还能认错不成?”
轰!
宛如一声晴天霹雳乍响!
永宁郡主尚未从震惊中回过神来,谢云曦已涨红了脸,倏忽转身,指着谢云曦怒喊:“谢云曦!一定是你在试卷上捣了鬼!你根本就未署我的名字!”
谢明曦不知何时已泪盈双眸,轻声哽咽:“二姐实在是冤枉我了。当日昨晚试卷后,我分明署的是二姐的名字。当时巡考的夫子再三确定无误,还命人送了口信给母亲。二姐不是也在场亲耳听见了么?”
谢云曦哪里听得进这等“自辨清白”,愤怒地冲上前,揪住谢云曦的衣襟:“谁知道你暗中捣了什么鬼!”
季夫子:“……”
众人:“……”
永宁郡主又气又恨又怒,一张冷艳的俏脸忽红忽白,目中火星都快喷出来了。
谢云曦这个蠢货!便是再愤怒生气,也不能当众嚷出来。郡主府的下人也就罢了!莲池书院的夫子还好端端地站在这儿呢!
替考之事,可是大忌!
万万不能传出去!
否则,不但谢明曦身败名利,她这个堂堂永宁郡主也会声名扫地,
……
永宁郡主咬碎了一口银牙,不得不强自按捺怒气,先呵斥谢云曦:“云娘,住嘴!莲池书院的夫子在此,你岂可胡言乱语!”
谢云曦一时反应不及,没听出永宁郡主话中的暗示,捂着脸哭了起来:“我不管!总之,应该进莲池书院的人是我!根本不是谢明曦!”
谢明曦眼眶泛红,轻声说道:“我不知到底是怎么回事。我对天立誓,考完试卷后,署的确实是谢云曦之名!”
只不过,署名时用的那一只毛笔,被用特殊的药水浸泡过,一个时辰后,字迹就会变成一片空白。
而最后用的那一只笔,同样提前用另一种药水浸泡过,写下名字后,当时一片空白毫无痕迹,过上十二个时辰才能显现。
如此罕见的药水,自然不是凡品。
当年她从一本残破的古籍中看到配方,颇觉有趣,动手试验了数回,才制成功。之后用于信中,以便传递隐秘的消息。
谢云曦还在嚎啕痛哭。
谢钧面色愈发难看。
谢元亭却是一脸震惊。这些日子的种种异常瞬间有了答案……
怪不得温柔和顺的三妹一反常态的尖锐,怪不得母亲对三妹颇为忍让,怪不得父亲对三妹优容!感情是让三妹替考!
永宁郡主太阳穴突突直跳,怒不可遏。此时不是追根问底的时候,最要紧的是先将此事按捺下来。
“谢云曦!”永宁郡主声若寒冰:“立刻进府去!”
“可是……”谢云曦满腹委屈,哭着抬头,却被永宁郡主目中的寒意惊到了,不由得打了个寒颤。
母亲性情冷漠,对她却颇为温和。从未这般直呼其名,更未这般冷厉。
“进去!”永宁郡主冷冷地吐出两个字。
趋利避害是人的本性。谢云曦不敢再哭闹,狠狠瞪了谢明曦一眼,便抹着眼泪转身进了府。
谢元亭略一犹豫,追了上去:“二妹,我送你回云水阁。”
谢元亭和谢云曦自小一起长大,相处融洽,感情颇佳。便是冲着嫡母,谢元亭也会对谢云曦更上心。
……
永宁郡主深深呼出胸口的浊气闷气,挤出笑容赔礼:“小女不懂事,信口雌黄,还请夫子切勿见怪!”
“考试之前,为了安云娘之心,我随口说了几句哄她。没想到,她竟真的听进心里。这才闹了笑话。替考一事,绝无可能。”
呵!
当别人都是傻子吗?
谢云曦还能用“信口雌黄”来解释。谢明曦说的那番话又做何解?
季夫子目光一扫,掠过眼眶泛红隐忍未哭的谢明曦,心中涌起浓浓的怜惜。真是个可怜的小姑娘!才学这般惊人,却被逼替考!
很快,又化为汹涌的怒火!
“莲池书院设立十余年,新生考试每年都有。替考之事,确曾有过。”
季夫子冷然说道:“一经查明,必会将其撵出书院,永不录取。且要张榜公布,令世人尽知。这几年,已无人敢再行险弄巧。”
“郡主之言真假,我回书院一查便知。”
“既是替考,谢二小姐的试卷上,署的必是谢三小姐的闺名。罢落的试卷,都收得整整齐齐。只消拆开糊名,一看便知。”
永宁郡主:“……”
永宁郡主顿时色变。
谢钧也沉不住气了。
谢云曦是谢家嫡女!这等替考的丑闻一旦曝露,他这个鸿胪寺卿也会成为众人笑柄。以后还有何颜面面对一众同僚?
“夫子息怒,请先进府一叙。”谢钧有京城第一美男子之美誉,此时眉眼柔和,微笑小意,便是再有定力的女子也难抵挡。
可惜,谢钧今日踢到了铁板。
季夫子神色未变,淡淡应道:“替考之事查明之后,我再来郡主府。”
永宁郡主压下怒气,低头相求:“请夫子行个方便,此事暂不宣扬。只要夫子点头,我必有厚报!”
如今,也只有厚着脸皮进宫求一求李太后,有李太后出面说情,令俞皇后网开一面,将此事压下去。
生性正直最厌恶营私舞弊的季夫子冷笑一声:“郡主之厚报,还是留给别人吧!我季宸云委实不敢受之。”
永宁郡主被气得俏脸煞白,簌簌发抖。
她自小在宫中长大,颇得李太后喜爱。父亲淮南王对她这个唯一的女儿也十分宠爱。来往的皇室宗亲勋贵女眷,谁人不捧着她?
她从未受过今日这般闲气!
“目中犹自含泪”的谢明曦,瞥了气得全身发抖的永宁郡主一眼,心中十分畅快。
不愧是莲池书院最公正无私刚正不阿的季夫子!
对方是郡主,也照怼不误!
季夫子怒斥完永宁郡主,又看向谢明曦,目中满是怜惜,声音分外柔和:“谢三小姐不必惊惶害怕。你既已被皇后娘娘凤笔点了头名,便是我莲池书院的学生。谁都休想欺辱于你!”
说着,扫了永宁郡主一眼。
永宁郡主脸孔由白转黑!
这个季夫子,竟敢明目张胆地为谢明曦撑腰,出言挑衅自己!
“多谢季夫子!”谢明曦用袖子擦拭眼角,收敛了之前的隐忍委屈之色,端端正正地行了一礼。
季夫子温和说道:“这份是你的喜报,你自己收好。五日后准时去莲池书院报到!”
一边说着,一边将手中喜报递至谢明曦手中。
宫中特制的红色纸筏,三寸长两寸宽,镀着一圈金线,看着便显华贵。上面只有寥寥几个字。
谢明曦,莲池书院新生头名!
这便是京城贵女们人人向往的录取通知书了。
谢明曦轻声道谢,接过纸筏。心中也有几分唏嘘。
这一世,她终于自己接了这份喜报。
……
季夫子办完正事,转身离开。
谢钧一急之下,快步上前拦住季夫子:“季夫子请留步。”
季夫子面色一冷,冷笑连连:“怎么?我今日不松口,谢郡马莫非要强行留人不成?”
谢钧额上冷汗都下来了。
他哪有这个胆子!
莲池书院里的夫子,个个来历不同寻常。俞皇后对夫子们又格外相互。一旦闹僵了,便是永宁郡主也讨不了好!
季夫子冷哼一声,迈步离去。
谢钧大急,立刻看向永宁郡主:“郡主!我是男子多有不便,你去拦下季夫子!”
永宁郡主脸色煞白,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何必自取其辱!”
便是她冲上去了,又能如何?
季夫子一副盐油不进的模样!若是她再强行拦人,还不知要说出多少刺耳难听的话来!她便是贵为郡主,也奈何不了俞皇后的亲信莲池书院的正经夫子!
谢钧眼睁睁地看着季夫子上了马车,一颗心似被油煎火烤一般,额上冷汗涔涔。
现在该怎么办?
永宁郡主霍然看向谢明曦,目光阴冷狠毒,话语如刀:“好一个谢明曦!好一个谢三小姐!好!好!好的很!”
似要将她生吞活剥一般!
便连谢钧看着,也觉得心中阵阵发寒!
谢明曦一脸无辜:“母亲,巡考夫子亲自看了两遍,我确实在试卷上署了二姐的名字。当日夫子也确实命人送了口信来。为何出了这等纰漏,我委实不知!”
又求助地看向谢钧:“父亲!我绝没有捣鬼,更不知为何试卷会变成我的名字。如今夫子已送了喜报来,我到底去不去报到?”
……
报到两个字,如雷霆闪电,生生劈开谢钧心头的层层阴影。
瞬间明朗!
对啊!
谢云曦没考中,谢明曦考中了头名,也是一样啊!
总归都是谢家女儿!
只要把替考之事压下不提,他谢钧有个考中莲池书院头名的女儿,也足以风光露脸,被人夸耀数年了。
“当然要去报到!”谢钧态度骤变,看谢明曦的目光也分外温柔:“你考中头名,已入了皇后娘娘慧眼。岂有不去报到之理?”
谢明曦像瞬间找到了主心骨一般,目光满是信任依赖:“我都听父亲的。”
一个背负着替考丑闻,另一个却高中头名。
都是亲生女儿,要向着哪一个,不必多想也能选的出来。
谢钧果然“不负期望”,短暂权衡过后,果断地站到了她这一边。
谢钧欣然一笑:“报到之日,我去告假,亲自送你前去。”
“父亲待女儿真好。”谢明曦满脸感动,又故作忧虑地看了面色铁青的永宁郡主一眼:“母亲……”
谢钧摇身一变,成了全心护着女儿的好父亲,立刻对永宁郡主说道:“替考之事,绝不能传出去。否则,不但你我颜面难堪,便是岳父和大舅兄也会受些牵累。郡主不如立刻进宫,求一求太后娘娘。”
只要李太后张口说情,俞皇后总不能拂了李太后的颜面。
永宁郡主怒极反笑,冷艳的脸孔浮出令人心惊的冷笑:“好,我这便进宫。谢钧,谢明曦,你们父女两个给我等着!”
毫无修饰的狠话,听得谢钧眉头一跳,面色也沉了下来:“事已至此,总得保住明娘的头名。云娘是我女儿,明娘也是。你身为嫡母,不可厚此薄彼!”
永宁郡主心中杀意腾腾,目光狠厉,冷笑一声,扬声喊道:“来人,立刻备车,本郡主要进宫。”
……
季夫子一脸怒容的回了书院复命。
顾山长见季夫子被气成这等模样,不由得一惊:“你今日送的是头名喜报,如何这般生气?”
季夫子飞快地将事情的来龙去脉说了一遍:“山长有所不知……”
顾山长越听越怒,猛地拍桌而起:“好一个永宁郡主!竟敢以金银收买巡考夫子,做出这等替考作弊的勾当!”
“立刻将所有罢落的试卷都搬来,一一拆封,找到谢二小姐做的那份试卷,看署名为何!”
“另将当日巡考之人全数招来,隔开一一审问,找出罪魁祸首,立刻送进宫中,由皇后娘娘亲自处置!”
半个时辰后。
四百余份试卷俱被拆开。
摆在第一份的,是署名谢明曦的试卷。
字迹还算工整,看得出下过苦功,试卷也全部做完,只是文采平平。除了第一份试卷全对之外,之后三份试卷俱差强人意。算学杂学,几乎错了六成之多。
顾山长手中拿着的,则是此次得了头名的试卷。
字迹漂亮,文采斐然,才华洋溢。
上面的署名,赫然也是谢明曦。
两个谢明曦,谁真谁假,一目了然。
顾山长铁青着脸,冷冷地看向跪在地上痛哭流涕悔不当初的孙夫子:“到底是怎么回事?给我一一道来。”